太子及冠礼在即,礼部忙得不可开交。
嵇屿一回来就被调到了礼部任职,父亲愁叹没人陪他下棋,把我哄了过去。
父亲棋艺精湛,我盘盘输得一塌糊涂,惊诧几次后闹着不下了不下了,要去寻母亲踢蹴鞠玩。
父亲云淡风轻地收棋激我,「哎呀,这两盘棋都搞不清楚,还想知道谈祈与太子之间的事。」
我早已想通,不欲纠结,「你们手握那么多消息,当然游刃有余。」
父亲停住收棋的动作,「嗯?」收回手问我,「拿得一手好牌,就能赢到最后了?」
我漫不经心说:「至少谋划有底气。」
父亲微笑,继续收棋,「那此次周朝之行,底气并不足啊。」
再次收回手,握棋子于掌心,平和看我,「昭阳,你知道有些事为什么明明你可以知道,却想不到么?」
我撑颔疑色,抬眸看他,示以静听。
父亲一指我道:「你的猜测太过肯定。」
我愈加疑惑,更加凝神。
父亲和缓地笑:「虽然很多时候是对的,但这基于,你对这些人的了解,事情的正常可能和线索。
遇到比你厉害的人,你仍然用你的方式去猜测并且肯定,就会摸不着头脑了,甚至要到事情最后才发现,原来他的目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觉得,仿佛被父亲吃得透透的,垂了眸子。
这个问题,我隐隐自知,斧声烛影案揭开真相时,我就曾想,若事实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是因为案子一出就引得太后关注,才让我对自己的想法更有底气。
失踪之人是西夷暗探,在那个紧迫的时间里我一直按自己的猜测走,没有足够的证据,没有去证实。
而这样的猜测,其实可以被人引导,更像赌一赌。
我问父亲,「该怎么办呢?」
父亲淡然一笑:「其实你也可以,让对方猜不到你的目的,」微认真,「先让他表面吃一次亏,让他既忌惮你又觉得把你掌控了。」
我皱了眉头,垂眸咂摸,想到暗探与斧声烛影的联系,想到谈祈,想到扈齐赫的周朝之行……
「就像太子殿下究竟去周朝做什么,没有人知道,即便现在,太后也不知道?」
父亲神秘莫测,「你们觉得他是去做什么?」
我沉吟道:「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吧。」
扈齐赫没有按太后的意思去做,没有去京师,知道谈祈与廉蚩或皇帝有什么联系,故此京师是有进难出。
可他还是受了伤,只看太后难看的表情就知伤得并不轻。
而他又好像是普普通通地去过,又普普通通地回来,时局没有因他此行出什么变化。
扈齐赫不与我提这件事,他想像父亲一样不让我多心,到底此事已经算过去了。
我对父亲摇摇头。
父亲呵呵笑笑,「其实,太子此去周朝,根本没有目的。」
我睁圆了眼睛,重复一遍他的话。
「或者说,就是去跟他们玩一玩。」父亲告诉我,「此行没有什么目的,但不代表没有想要的结果。」
弯弯绕绕,就不直说。
我注视着父亲,结果不在眼下,那么……是在今后?
恍惚间,我心底有个想法,这一切,都是在为了最后一件事铺路?
扈齐赫的及冠礼即临,那件事就显得更迫在眉睫,却又不得不用一个循序渐进,温和的方式。
我若有所得,「我知道了。」
父亲略拧眉凝着我,摇头,「你还不知道。」舒展了眉头继续说:「你还忽略了谈祈。」
一语再点利害。
「这也是为父要在事情之后才告诉你的原因,这件事需得观全局,才能体会到其中益处。」
我望着父亲,专注地听。
「若我当时告诉你,太子此次根本没打算做什么,你会信么?」
我思忖片刻,才答道:「周朝的人虎视眈眈,费心思费力气,只为了给太后看这样一个结果,不太值得。
太后娘娘有了起战事的想法,要让太后觉得这场战打了没什么好处,不一定是要走一趟周朝。
其实……也可以从暗探案下手,暗探案的处理出点偏差,太后也会重新考虑打仗的事,为防西夷趁机占便宜。」
父亲边听边点点头,「这样想不错,」又说我,「想得不远。」
父亲的哑谜打得太谜了,我垂下眸子,再细细咂摸他适才说的每一句话,试图从中找到他想告诉我的。
我琢磨良久,是什么呢?
跟谁还有关系……
忽地心底一亮,「是谈祈,其实是谈祈!」
再道:「如果只是因为太后娘娘,这趟去得有点亏,但是若还因为谈祈,就不一样了。」
稍平静,「谈祈这个人,太聪明,他暗中已经除掉江俨的死士,太子殿下是知道的对不对?
然谈祈也知道他知道,可就是这样一个情况下,殿下还是以引死士之名去了周朝,这样谈祈就不得不怀疑他隐藏的目的。」
我说到这里,等父亲的话。
父亲思索点头,「想到了提点的关键。」
我斟字酌句,「谈祈得到的最后消息是太后娘娘有意打仗,于是他把太子殿下去周朝的消息透露给了周朝,没想到殿下根本不进京师。
这个时候周朝得知消息,想着法子一定要趁机杀了殿下。
谈祈会选择静观其变,看看殿下究竟想干什么。
结果发现,殿下什么都没干,按照做给太后看的计划,被周朝人伤后立马回了北临来。
因为这个不太值当的事,谈祈反而会忌惮起殿下。
之前那么精明,现在竟然会做一件这么不值得的事,实在有点摸不准这个人了。
而太后娘娘,是在殿下到了周朝后,才知江俨的死士已经被肃清,且是谈祈干的。
殿下受了重伤,西夷又与周朝有了联系,那么打仗的事,更是要着重再考虑考虑。」
父亲抚掌而笑,温和问我,「所以在面对不确定的人的时候,你知道该怎么做了么?」
我微微一怔,而后笑道:「让他摸不着头脑。」
父亲教导我,「昭阳,你心里明白得越是多,就越要守住『明事理』三字。」
我含笑,乖乖颔首道是。
父亲心里琢磨着何事,会心一笑,与我闲话起一件关于暗探案的后续,亦是关于太子殿下。
原来那琴行老板并没有死,他是被用作交换回了西夷。
交换他的东西,听上去匪夷所思——一柄长枪。
父亲又忆起前年与西夷的那场战,是真的凶险,扈齐赫被困山谷,援军迟迟未到,先帝亲手交到他手中的长枪也没了,他的手中只剩一把剑。
那真是走投无路的绝境,却被他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二
时隔近一月,我再见到扈齐赫,是在皇宫的望星楼上。
这日,也是他及冠礼前一日。
我独自站在凭栏前,抬头看皎皎明月,穹庭繁星灿烂,银湾映下满城灯火辉煌,沉溺于美景,漫漫长河不过此卷,烟火星辰。
「伯昭阳。」
声音淡淡,明朗入清风。
我侧身回过头,看见他立在耿耿星河与灯火前,身披一件墨色云纹披风,脸上仿佛渐起一点笑意,神色坦然。
我不知所以,微讶缓缓,轻声唤道:「扈齐赫。」
扈齐赫走过来,顺手自然地脱下披风一扬,披落在我身上。
我本不觉冷,忽地被他披风的温度拢住,暖意入衣,才觉适才凉意。
扈齐赫垂眸整理披风,道:「望星楼的风最冷,就算已经入夏,晚上来这里还是要多注意。」
我微愣,「你不应该,在东宫么?」
扈齐赫视我一眼,转身近凭栏,赏灯火澧都,「都在东宫待一个月了,」歪头思忖地顾我,「你脑子里,能不能多想些别的东西?」
我笑着偏头看他,「那你在想什么?」
扈齐赫侧回身,双手背撑凭栏,看似慵懒且漫不经心,「回澧都路上,途径苍阳,买了一个手镯,一直没送出去,心里十分挂念。」
说到后两字,语调比前头高,目光转视我身上。
我笑道:「我有想别的东西呀,我看皇后娘娘今日高不高兴,明日高不高兴。
我知道,她展眉,尔就安好。」
扈齐赫扬起的笑有丝得意,他从腰间拿出一只精致的银镯,伸手牵我,「戴上看好不好看。」
我低眸看他握着我的手,少间,与他一起抬起眼眸。
扈齐赫的眼睛很亮,明锐的亮,里面藏着山河图鉴,此刻在他的眼睛里,倒映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一个月没去中书令府,真是有些不习惯。」扈齐赫声色故低沉。
我顺然收回手,「躺着养伤,还想到处乱跑。」
「去中书令府,算是乱跑么?」他意味深长探我。
我敛眉,「太子殿下自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扈齐赫笑,「生气了?」
我转身赏满城夜景,心底隐笑。
扈齐赫倾身忙问:「哎,怎么生气了?」
他原来也有想不明白的时候,探着头大为疑惑地看着我,五官都在问怎么回事儿?
我转头一看他神情,忍不住笑出来,伸手拍打了一下他手臂。
扈齐赫作吃痛的模样,「还有伤啊。」
暂时抛却繁杂,潇洒又意气风发。
今夜的他还是十九岁,比日月还璀璨的少年。
太子及冠大典,于皇家宗庙举行,是日天朗气清。
宫中御殿近半宫人随行伺候,隆重至极,圣上御驾,太后与皇后两位凤驾临。圣上亲自为太子授三冠,礼官主持,王公贵族至文武百官皆需肃立阶下。
冠礼繁重而严肃,被衬出的安静中,仿佛整个澧都百姓都在观这场盛大冠礼。
不知是不是因心情随之端肃,我觉得今日家里,比平常冷清雅和许多。
我坐在庭院,抱着琵琶,面前葳蕤枝叶下是两只玩耍的孔雀,轻轻拨起弦,曲调成似流水,有风徐来。
他及冠了,过了今年,就可以娶太子妃了。
皇后娘娘该真的将此事提到章程上,重视起来了。
由于我此前一月进宫时日太多,逐渐跟时溪更熟络起来,我们常一块在宫里闲走,聊起些有的没的,可以聊一整天。
大典之后,大家都悠悠得清闲,府中送进来一些新首饰供挑选。
我一眼看中一支白玉簪子,觉得同时溪的气质再符合不过,于是与她出去看蹴鞠赛时将这支白玉簪子送给了她。
哪知这白玉簪子还并不普通。
夏风微微的夜晚,我与扈齐赫一起坐在湖亭看月亮看莲花,他幸灾乐祸地笑着告诉我,我送时溪的簪子其实是闻州早就看中的。
那支原簪子是被人订下打造,不卖的。
闻州出高价买了原主描的样式,让老板给他再做一支,没想到簪子做好就被不懂事的伙计连同其他首饰一起送到了中书令府。
偏偏我也看中了。
老板还在想这下该怎么解释才好,监察司不得掀了他的铺子。
结果,闻州先看见他订的簪子,怎么莫名已到时溪头上。
我听完讶异,与扈齐赫道那我岂不是今后送什么东西,得先问问闻州这是不是他先看中的?
扈齐赫忒小气,敛了眉,理直气壮地反问怎么不想想送点东西给他。
我被堵得哑口无言,塞了他一口糕点。
三
府里来了父亲族中亲戚,我当叫声婶婶的。
嵇屿如今在礼部有个很好的职位,虽然里面的确有父亲为他维护的几句话,不过那真真切切是嵇屿能得的。
平周人动乱,朝中没人愿意去。
太后指派嵇屿,嵇屿在那里独自顶着城民的怨恨,周旋官员,终于把这事完成得漂亮。这样的人就该站在与他等同的位置上,发挥其才。
婶婶觉得是父亲为他谋的官职,既然能为他谋,那是不是也可以给她儿子一个差事。母亲好声好语地笑跟婶婶聊天,婶婶话里话外离不开这件事。
母亲态度好却不接婶婶的话,婶婶话到后面隐隐意会母亲的态度,有点不高兴。
我到前厅,见过婶婶,母亲赔着笑脸,婶婶低眉叹息。
母亲其实已经答应让她儿子来澧都,可以去国子监读书学习,什么吃食住所都不用担心。
国子监允官员族中子弟入学。
婶婶全然听不进去,语气低,说的话却很不乐意。
我自坐在她对面客座,听她与母亲说话,母亲被讲得无可奈何。
婶婶没意识到,继续道:「看看嵇屿,多好啊,礼部的差事又轻松又体面,会管一些事就行。」
母亲为难。
我笑眼弯弯,闲接话聊,「婶婶,嵇屿哥哥的活可不轻松呢,昨日我给父亲送鱼汤,看见他,竟见他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面色蜡黄蜡黄的。」
微蹙了眉与她和母亲笑,「吓得我当时就没喘过气来,嵇屿哥哥看见我捂着胸口难受,更吓了一跳,着急忙慌要去找太医。」
婶婶哑口转视我,一脸疑色。
我正色道:「婶婶你不知道,他老容易挨骂了,特别是父亲那脾气,平日里温温和和的,碰上这些朝事,若出什么差池,可不会客气。」
婶婶哑口完欲言,母亲先忧愁着急问我道:「怎么你送鱼汤回来也没提一句,太医说如何,你有没有事?
……嵇屿,怎么成这样了?」
我笑同母亲说:「母亲放心,我没事,后来我把送父亲的鱼汤也送了他一份,他就是忙的,也没什么大事。」
婶婶不大信,笑意莫深地道:「他这样,大哥不得管管,这孩子多让人心疼啊。」
我皱眉,「是呀,我心里是真的疼,阵阵的抽抽的。」
露了笑,「幸好嵇屿哥哥解释得快,不然我还以为见着鬼了。」
眼睛一亮,道:「哎,婶婶你要让堂哥来澧都,好啊,嵇屿哥哥也是国子监出去的,祭酒大人司业大人都可喜欢嵇屿哥哥了,肯定也会多照拂堂哥。
国子监给学子休假的时候,堂哥还可以与我们去踢蹴鞠玩。」
婶婶欲言又止,微展不自在的神情。
氛围一时宁静。
我笑问婶婶怎么了。
母亲递了我个不要再说了的眼神,转而温和笑与婶婶继续聊天,难得相聚,让她多住几日,婶婶略显尴尬地笑,颔首答应。
父亲回来,婶婶已经走了,吃完饭不好意思再多留。
夜晚我陪母亲散步,母亲教导我不要那样跟婶婶说话,她是自家人,是长辈,在她们面前,不要还像小孩子一样。
我不以为意,嘟囔,「就是因为是自家长辈,所以才可以放开了聊啊。」
靠近母亲耳颈,悄声道:「我在父亲母亲面前,什么时候不是小孩子?」
母亲笑得贤淑温柔,握起我的手。
后来父亲知道婶婶来这事,愠怒摔扔手中茶杯到案上,转首温言安慰母亲。
末了派人送信回去,信上寥寥一句:爱来澧都就进国子监,不乐意就滚蛋。
我默默不敢言,父亲好凶,竟还会说粗鲁的话。
婶婶大张旗鼓,这事不出三日,想得到消息的人就都知道了,盯着父亲的人不是白盯的,监察司更不是设着看的。
以权谋私,御史中丞怕是睡下了都要起来写弹劾奏折。
嵇屿忙完一阵,来府中看母亲,母亲午睡后,他闲逛到后庭,看见我在跟婢女们踢蹴鞠玩,笑唤一声昭阳妹妹。
我回头,他立在廊下,温和儒雅又不失大家之气。
嵇屿喜欢温婉端庄的女孩子,他也是很好的兄长。
夜晚我忽然脚疼,小腿酸麻地疼,半卧软榻上一动不想动。
尔尔一边给我按腿,一边道我是最近玩得太疯了,本来身子就比较虚,还没补回来。
我端着果盘吃葡萄,这段时日不玩,后面恐怕没谁有心思。
明年太后六十大寿,礼部现在就已经开始准备届时大大小小的事宜。
最重要的是,到时候会邀周朝、西夷和南楚来使臣。
四国局面初定,第一次相聚的机会,哪里说得准是盛宴还是修罗场。南楚不喜欢理会他国,西夷喜欢,两国关系又很微妙。
这一次,要定四国关系。
……
第二日我坐在湖亭吹着微风瞌睡,扈齐赫轻拍了一下我的头,我困倦地睁眼看他,眨眨眼看他。
扈齐赫看我这副模样,发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忙?」
我揉眼醒了醒神,「没有你精力充沛。」
小腿隐隐作疼起来,我登时打起精神,又要像昨夜一样越来越疼了……
我垂着眸子,伸手悄悄地按摸小腿。
扈齐赫盯着我往后背的手,「怎么了?」
「没事儿。」
「藏什么东西?」
我抬眸看他,「没有。」
扈齐赫不信,又看一眼,发现端倪,「脚怎么了?」
我继续按与摸着,少间,若无其事说:「就是……有点疼……」
扈齐赫再看过去一眼,「我看看。」
「不行。」
我与他的目光下一刻相撞,他疑问地看我,立即要问出为何来。
我注视他,「疼一阵过去就好了,」小声道:「传出去多不好。」
扈齐赫瞬然明白,松了口气,勾唇一笑:「谁敢传出去?」狠狠说:「我挖了他的眼睛,撕烂他的嘴。」
他移开案几,伸手,「来。」
扈齐赫的力道不轻不重,按时也说我身体太虚了,回头命人送些滋补的东西来。
我一手斜撑案几看他,想起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的一些话,「太医以前说我虚不受补。」
扈齐赫按揉得认真,「放心。」
四
父亲又在朝堂上怼太后了,这次毫无忌惮地直言太子殿下已及冠,请太后娘娘还政于圣上。
太后娘娘拿先帝遗言来堵父亲的话,周朝尚在,先帝如何会安心。
父亲言辞凿凿,先帝遗旨中明确待太子有抗敌治世之能,方传政权。尔今圣上仁厚,储君能承重任,哪一点不符先帝的意愿?
太后娘娘执意要攥着政权,周遭之国该如何看待北临,是不是也跟如今的周朝一样,或者说往后几年会同周朝一样,无需顾虑?
太后娘娘盛怒,拿了内侍手中的折子摔到父亲脸上,「伯言安,你想造反了?」
满殿惊恐跪喊息怒,父亲端持笏板笔直跪下,道自己只是遵从先帝遗旨。
父亲占的理儿多,御史中丞一时没想到反驳理由,太后问他意见,他所说实在立不足脚,太后更怒。
此事一出,朝堂上下气氛顿时再度紧张。
时溪抽空来中书令府,看见我坐秋千上喂孔雀,一派自在。
她道我倒是还有心思玩乐,先前什么都想知道,眼下这事却没半分焦急模样。
我拍了拍秋千空出的地方,时溪坐下来拿过我手里的草籽,孔雀没了吃的,就自己玩起来。
时溪说起此事,顾虑担忧,「这次伯大人是真的太放肆了,散了朝太后娘娘召太子殿下去懿寿宫,太子殿下要考虑将士们的安危,军中士气。
太后娘娘骂太子畏手畏脚,北临的将士哪一个会怕死,气得一天没吃下饭。」
我摩挲起食指,道:「若不能一举拿下,后面很难料理,损人不利己。」
时溪默然片刻,缓缓道:「其实这政权,太后娘娘不会一直握在自己手中,她只是不放心。」凝我,「伯大人,着急了。」
我淡淡一笑,「不然,就跟父亲回老家去种地呗。」
收起玩笑,「父亲这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太子已及冠,他当然着急。」
时溪感慨,「先帝驾崩,再没有人能懂她了。」
我侧首,听出话中的几分悲凉。
「太后娘娘最近越来越喜欢叹息这句话,越来越……回忆起与先帝在一起的日子。」
我心底一瞬触动,他们一起打仗的日子,同甘共苦的日子,一定很难忘。
我想了很久,道:「时局瞬息万变,这战断断续续,打了二十多年。新局定下,再也不是两国的恩怨。
已经是,四国之间的事。」
时溪蹙眉道:「太后娘娘明白。」
我起身踱步,「对于四国而言,利益才是核心,互相牵扯,没有用的,就舍弃。」
西夷和南楚自可以舍弃周朝,更希望北临舍弃周朝。
人的执念有时候是可以胜过道理的,无论对错……太后娘娘是个很骄傲的人。
昨日,作为暗探的小蔺公子从西夷回来了。
西夷记着扈齐赫除他暗探的仇,自己清别国暗探时更狠。小蔺公子平安回来,面见完太后,回家一直不见外客。
至于小蔺公子在帘后与太后说了些什么,没有人清楚。
据说太后神色平和,像不过见了个普通人而已。
我上次进宫给父亲送鱼汤,嵇屿却很喜欢,笑问我下次他在宫中忙得回不了家的时候,也给他送送好不好。
我乐得答应,这几日嵇屿又在宫中忙了,送时溪回家后,我带尔尔提着鱼汤去看他。
他不住地赞美,与同僚一边吃着一边忙。
我闲的无事去外面逛,不知不觉走到画院,看见里面许多画师坐在亭中临摹一张落日雁归图。
我不禁伫立望亭中那幅画,壮观孤独的美感,群雁飞过圆日,云霞长河,漫入远山柔线。
画师收笔,主座之人站起来收画,此刻一坐在亭角不太显眼的男子立即过去帮忙,更熟练地将那画细细收起。
主座之人对他揖了一揖,他略一颔首。
男子抱画出亭,我微笑屈膝颔首,他也对我颔了颔首,再继续走。
我忽问他可否将画给我再看看,他微讶,继而道:「这是吾妻所画。」
这句话让我微愣了一下,少间,才复笑道:「夫人的画技令人拜服,可以再容我一观么?」
他神色惊讶地看我,我从期待到渐觉惘然不解。
「三叔。」
声音自我身后传来。
我回头,同时他容和唤了一声,「齐赫。」
我转回来,忙低首屈膝,「臣女失礼。」
「无妨。」
扈齐赫走上来,两人又道两句,他便离开了。
我困惑地转顾扈齐赫,扈齐赫低声道:「送什么鱼汤,晚上也准备一份给我。」
他的眼中依稀能辨出一点笑,更多是他平日的威势。
说完这句话,他也转身朝侧边的路走了。
院中宫人来来回回,让道行礼,我对他的背影微微屈膝,颔首送他。
夜晚他与父亲坐在湖亭交谈,我去给他们送吃的,到湖亭中时父亲的位置已经空了。
扈齐赫接过我手中的鱼汤,我没好气地推开红木盘,道父亲被太后娘娘凶,他这还有心情跑来喝汤。
扈齐赫不恼反笑,舀起一勺鱼汤先伸手喂我,「深谙其道,不言自知,我被训得更惨。」
我赌气看他片刻,垂眸小抿一口。
扈齐赫这才笑意更甚,自己品尝起来。
我想起白日的事,好奇疑虑,「今日画院的那位,真的是信王殿下么?怎么……一点也不像。」
他的穿着很质朴,总是低着头的感觉。
扈齐赫放下碗,想了想,才道:「因为他的妻子,」目光盯我,「是周人。」
我讶异恍悟,与他目光相对,少间,垂下眼眸,难怪我想看画,他却道一句乃妻子所画。
他觉得,我必然会失了兴趣。
这亲事不仅是太后娘娘,恐怕半个朝堂的人都要反对,他还是娶了,想必那位女子必有过人之处。
是高超的画技?
扈齐赫说得有点犹豫,「她,嫁过人,生过一个孩子,在北临开着一家酒肆,她其实没有,正式地嫁给三叔。」
我抬眸,也就是说……没名没分,镇静一会儿,缓缓道:「那个孩子呢?」
扈齐赫道:「养在孩子的叔叔膝下。」
我迂缓「哦」地点了一点头,道:「她开酒肆,信王殿下是怎么发现她丹青很好?」
扈齐赫屈手肘搭案,靠近我一点,「是容貌。」
我蹙眉听得一时茫然,扈齐赫道:「金屋藏娇,是个美得不可方物的美人。」
我听懂了……不可方物,那该是个多好看的人。
扈齐赫扬起唇角,轻轻一笑:「在我心里,没有人能及你分毫。」
我转过目光,见他眸底深意,须臾,他喝汤,我撑颔眉开眼笑,问道:「鱼汤好喝么?」
扈齐赫顿停舀汤,讶问我道:「你做的?」
「厨房做的。」
他期待没了,「不太好喝。」
「我在厨房看着他们做的。」
他点头,「还挺好喝。」
五
小蔺公子接到圣上传召旨意,第二次进宫。
御书房中屏退所有宫人,圣上关切他在西夷过得如何,虽然没能将被发现的暗探全部撤出,不过他的后善得很干净。
这些年在西夷,劳苦功高。
圣上问小蔺公子西夷现在情况,他顾左右而言,回答得挑不出错处又什么有用的都没说。
彼时太后派人来府传召父亲去懿寿宫,太后与父亲永远不能风平浪静地说话,太后娘娘向来阴阳怪气,父亲是个直脾气,直言相怼。
两人一个激动摔盏,一个从容淡定,能吵很久。
这次以太后妥协结束,听闻是太后稍稍平复心情,问了父亲一个问题。
「你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一步步爬到这高位,就不怕哀家把你变回一无所有,或者杀了你?」
「臣这辈子,有幸得遇先帝,一代有勇有谋之明君,但是臣,还想亲自培养出一个明君。」
父亲得意坦然,太后娘娘不再凶他。
父亲回府,连带回太后娘娘的诸多赏赐。
湖亭风悠悠,我闲敲触手生温的白玉棋子,太后娘娘赐的东西,敲起来的声响都比普通棋子圆润。
父亲抬手走了一棋。
我蹙眉道:「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展露笑颜,「不过,怪得挺有趣。」
父亲呵呵一笑,他带着太后娘娘的赏赐回来,小蔺公子出宫,朝中两个官员的家就被抄了。
说起来那两个官员够倒霉,小心翼翼地背着监察司贪赃枉法,监察司本没有察觉,结果在查暗探案时,发现一些与暗探无关的线索,乃两人罪证的蛛丝马迹。
罪证呈到圣上和扈齐赫面前,圣上把折子给扈齐赫,将这件事交给他处理。
是以第一次斧声烛影出现当夜,扈齐赫紧接给两人也见识了一回,两人以为闹鬼,哪晓翌日得知钦天监挚壶正因此死了。
两人忙前后脚暗地里心虚惶恐地去钦天监打探消息,钦天监另一暗探发现这两人当夜也看见了烛影,一时犯起迷惑。
难道上面下了什么新指令自己没接到?
暗探暗中联系琴行老板,消息将将传完自己就被捉进了监察司,钦天监的第二次斧声烛影还是扈齐赫给他制造的。
琴行老板也觉奇怪,不过和小二仍先按计划撤,谈祈原本给他们安排的路被打乱,现在又和西夷失去了联系,情急下,暗探阵脚慌乱。
谈祈只能尽力撤回他们。
最后留的路就是那年两国交战,被西夷带回去的先帝的长枪。
案子结束扈齐赫还没有动这两名官员,就是想留到及冠礼后的今日,留到小蔺公子回来。
太后和圣上都知道对方打的什么小算盘,都装糊涂不要紧。
外人不知道小蔺公子跟太后说了什么,圣上召见小蔺公子,小蔺公子又和圣上说了什么。
而今小蔺公子刚见过圣上,朝中就出事了,就不禁会引人猜测,那么这个小蔺公子究竟是谁的人?
不论如何,唯能确定,太后与圣上之间的关系没有缓和迹象。
我举着棋子认真观棋盘,有宫人上来对父亲躬身道:「伯大人,太子殿下请您立即去东宫。」
父亲微微一笑,不紧不慢掸了掸衣袍,起身,我目光随他而转,他笑与我道棋不用留了。
我抿嘴「嗯」地摇头,道:「输赢还没有定呢,父亲可不要小气。」
父亲哈哈笑了两声,转身随宫人出府进宫。
我百无聊赖地转回眸盯棋盘,两方都陷入不好走的状态,势均力敌或又都进退维谷。
扈齐赫这么急叫父亲去,是太后那边忽出了什么事,有关那两个被抄家官员的?
这个家抄得不是那么顺利……
夜晚父亲回来,继续午后的棋,我「啊」地大泄一口气,还是输了。
父亲闲话家常,「监察司抄家的时候,其中一人家中,一分钱都没有找到,闻州命人把他府邸翻了个底朝天,连暗室都没有任何金银。」
我噗呲一笑,「什么秘密都没有,建个暗室做什么。」
父亲收棋,「钱不在他家中,也不在他族人手上,不翼而飞。」
我思忖一会儿,「他自己都不知道钱去哪里了?」
若是如此,即便有那些别人向他行贿的证据,这罪名也坐得不实。一个贪赃枉法的人,家中竟清贫得一分钱都没有?
最关键的在于,这会表示是圣上下错了旨,冤枉了人。
「监察司天天盯着,会一点线索都没有?」
「有线索,也不敢去怀疑。」
我看着父亲,静静地听,不着急心中的揣测。
父亲把手中棋子放进棋笥,「富贵不显,外装清贫,因为一双鞋被御史中丞那老家伙看出蹊跷,只因料子华贵。老家伙也有一双,很不喜欢,从来没穿。
故而,宫里那位知道。」
父亲与御史中丞大人是,君子和而不同。
我有些明然地笑了,「这位大人怕也万万没想到,自己那么早就独得殊荣,被太后、圣上、太子盯上了,可怜钱被偷偷搬空了都还不知道。
银子长腿儿进了宫,自己却要来被拷问银子在哪儿。
两位大人被抄家,一个正中太后娘娘心意,真乃喜从天降,圣上自招惹烦忧,只看圣上怎么圆场。」
父亲自若一笑:「宫中不会有错。」
「错的当然是犯错的臣子。」我收一颗棋。
「圣旨已下,监察司不能有损,白担了责。」
我目光流转在棋盘剩下的杂乱无章的一颗一颗黑白玉棋子,抬眸缓缓道:「需想个折中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