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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也

我出事前,家庭条件挺好的。

爸爸做生意,妈妈是教师。

我被拐卖后,天翻地覆。

别的姑娘被卖到穷山沟沟,给老光棍儿当生育工具,我更惨一点,被卖到金三角给人做人体藏毒。

我像只被掐住的小鸡崽,给人绑云南那边的寨子里。旁边有个漂亮姐姐被拿锁链锁在床腿上,好几个男人当着我面上她。

听说那是个缉毒警的女儿,全家被杀,她因漂亮才留了条命。

我哆嗦着上牙打下牙,生怕他们也来上我。后来才知道,我 12 岁,前胸后背差不多,人家没兴趣。

从缅甸那边人体运「货」时,这些人喜欢找孕妇,毒品装避孕套里吞进胃,下身都塞满。

孕妇做这个生意的不多,还不如买我这种小的,强迫一遍遍怀孕,孩子生下来弄死,掏空了也能做容器,一举两得。

可惜我才 12 岁,怀不了,胃也小,吞不了几条,就稀里糊涂先养着。

老毒枭江汉来视察,他儿子江停云跟他视频,问他一会儿吃啥,他随口说饺子。他儿子非要等会儿吃饺子时跟他视频,他打哈哈说好。

山里的寨子,哪来饺子。

宠崽的江汉叫手下开车去买,百度地图一下,最近的饺子馆也要 120 公里。

面黄肌瘦的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扑进去抖着手指自己,说我会做,我会做饺子——登时三把冲锋枪顶着我的头。

长着山羊胡的江汉薅起我头发,左右开弓抽了两嘴巴,「哪来的兔崽子?谁让你进来的?会做是吧?」他看看表,「行,你去。」

我将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江汉一副慈父样,笑呵呵夹着饺子和江停云视频,江停云瞧见江汉身后一闪而过的我,说这妹妹,挺可爱。

就这一句,江汉将我带回去给江停云作伴。

江汉是悍匪,江停云却是个文弱少年,瘦高个,皮肤很白,鼻梁上架副黑框眼镜,校服松松垮垮耷着,跟我学校里那些男孩子没区别。

他对他父亲的事,一无所知。

江汉将我叫进他房间,笼着手点烟。

江汉说兔崽子,你要敢在我儿子跟前瞎 BB,他薅我头发将烟头往我眼睛里按,说,我会让你死的非常不体面。

江停云人前人后两副面孔。

江汉在,他就是个乖宝宝,满画面的父慈子爱,对我也有几句口头上的关心;江汉不在,他就是面无表情的透明人。

我每天将江家别墅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大早给他按内网上 down 来的食谱变着花样准备早餐。

江停云性子沉,整天都不见笑,我搜肠刮肚给他讲笑话,好笑了,他赏脸嘴角弯一下,差强人意了,他烦躁说你别打扰我写作业。

江家有架落了灰的钢琴,蒙着白色蕾丝罩。

司机送江停云去上学时,我偷偷掀开了弹。

我喜欢德彪西的《月光》,平静安详。

像夏夜清溪上蜿蜒着的一弯凉月,无风无雨,岁月静好。

这曲子妈妈教了我很多回,弹不好就打手心。小时候我总跟她怄,老故意弹错音符,气哭她了好几回,还嚷嚷着要带我测智商。如今寻思,都像上辈子的事儿了。

一双手死死攥上我肩膀,搁在钢琴上的水杯惊得掉下去,碎开全是水渍。

「你会弹琴?」 

我畏惧地点点头。

江停云有些恍然,冒出句无厘头的:「寄人篱下,很辛苦吧。」

江停云示意我继续弹,不要停。

我便将脑海所能忆起的乐曲,一股脑儿倾泻。

他就站在原地,呆呆的,灵魂好似出了窍,魔怔了。

江停云说,他妈妈生前喜欢弹钢琴。当时得了癌症,没钱治。

说完他就回房了,我准备好晚餐叫他,他也不应声。

我 14 岁那年,江停云 16。

我某天去卫生间,看见马桶里的血块,心惊肉跳。例假来了。我好怕,怕他们要我一遍遍怀孕,逼我运毒。

那天家里刚好来了个人,之前我在寨子里见过,曾拿冲锋枪抵我的头。

我以为是来拎我的。

我瑟瑟发抖为他们备好午餐,脸色惨白着离开,江停云叫住我,说你上哪儿去?过来一块吃。

我窸窸窣窣洗碗,江停云靠在厨房门上:「是我爸的司机,过来给我送东西。你好歹是我家远房亲戚,父母双亡没个依靠。我不会让他赶你走。别怕。」

哦,远房亲戚家的孤女。

真是仁慈的谎言啊。

我回头笑,眼泪扑簌簌的。我语无伦次,冲他说谢谢,谢谢。

江停云掉头走了,很快又折回来,红着脸明显不好意思,他说我叫超市送卫生巾过来了,我家没女人,你知道的,这事我也不懂。

我为江停云打扫房间时,看见他课本下压着个素描本,他自己画了画,之前是些小猫小狗,画的还挺好,最后一页翻开了,那坐在日光下,穿碎花裙弹钢琴的女孩身影,分明是我。

哦。我挑了挑眉毛。这样啊。

我抬头对上穿衣镜中的自己,发现我杏眼桃腮,眉似柳叶。我随手将长发绾起,左瞧右瞧,还真是美人胚子。

江停云晚上做作业时,我绾了发,给他送杯牛奶。

我故意伏低了些,胸口有一小半袒在他眼前,他极不自然地将目光移开。

我靠在门口,红着脸说哥啊,你能给我些钱吗?我想买点衣服,你看,我这么大了,还穿着你的衬衫。

江停云看我时,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惊艳,他少见的笑了,「这我还真没想到。」他打书包翻出一沓钱,「我爸给的,我都没花过,你拿去吧。我学校里有饭,家里有你。」

我咬唇一笑,说谢谢哥。过了会儿,我说哥啊,你那些题我都会做,我每晚过来给你讲好不好?

江停云像听了个笑话,说我是高中啊,你才几岁?读过书?

我没说什么,搬个凳子坐他身边,一道道讲给他听,为了吸引注意,我时不时穿插几个好笑的段子。

江停云边喝牛奶边吃惊看我。

我和江停云开始的自然而然——如果那算是开始。

他虽阴郁,却也心思单纯。

他盯着我的眼,真诚而专注,说他第一次恋爱,什么都不懂,请我多包涵,他希望我能提出明确的指令和要求,不要让他猜。

我笑着说我希望你留在我身边,还有,保护我。

江停云也笑了,摸摸我的头,说你胆子好小,不知道以前经历了什么,保护你,不是我应该做的吗?

我在沙发上午睡时,江停云过来亲我额头。

我瑟瑟发抖。

——满脑子都是那个被锁在床腿的漂亮姐姐。

江停云摸了摸我的手,有些凉,便拿床被子过来捂好了。

10 月 29 日。

江停云没去学校,一整天都不太开心。我给他做的酸菜鱼,他只吃了一小口。

我应该安慰他,还隐隐有些担心。

江停云不开心的时候,会双眼空洞,直勾勾呆坐。

我蹭过去,陪他一起发呆。

江停云说,今天是他妈妈的忌日。8 年前的今天,他看着妈妈的手一点点凉掉。他说妈妈死前,一直在等他爸爸,可他没有来。

我说可能被了不得的事绊住了吧。

江停云沉默了一小会,罕见地嘲讽说是被女人绊住了吧。不然他妈妈死后这么多年,他女人怎么没断过。

我开导他别瞎想了,妈妈都去世了,总不能让爸爸一直和尚吧。

江停云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说你要出事,我可能真得和尚了。

我听后心里一热,也只淡淡笑了笑。

8 年前的 10 月 29 日,按照我这段时间搜集的材料,江汉这天应是因抢劫罪,在号子里蹲着,的确来不了。估计是想抢点给老婆看病的钱,可没来得及。

停云,误会了。

或许因为接触的女人少,和他妈妈的原因,停云其实蛮依赖我。

和我一起时,他总像个小男孩样追着问,瑶瑶你怎么什么都会呀?瑶瑶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瑶瑶你怎么那么聪明呀?瑶瑶你那么好,叫我都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是啊。

我太好了,满足了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对女人的所有幻想。

做一手好菜满足他的胃,将他衣裳洗的干干净净叠在床头,用他的钱买了那么多好看衣裳,一天换三回,变着法儿讨他欢心,极尽温柔。

我通过浏览记录,了解他的喜好及喜欢的女孩风格,做成 Excel 表格去分析,预测他的动向,连他喜欢的 doi 体位都精准预判了,可惜他没要过。他最多也只是吻我的嘴。

随他吧。

我关注上京有段时间了。

每天沉迷于看上京的风景人文,好几回都忘了给停云做饭。他绕到我身后,下巴抵在我肩头,「怎么,想去?」,我向后温柔摸摸他的脸,腼腆说,「是啊,哥哥。我从来没有出过门,好想去。感觉好美。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去那里。不知道能不能实现。」

停云打身后抱我,说暑假了我带你。

我回手抱他,娇声说可是我不想叔叔(江汉)的人跟着,多不自在,我只想和你一起去,就我们两个人的蜜月。好不好嘛!我抓着他衣袖撒娇。

他最受不了我这样,笑着说好。

我和停云没有搭铁路或飞机,那样易被追踪。

停云打车库开出辆旧车,载着我一路往上京开。途经本省省会,我借口去买点吃的溜进商场,按照曾规划了无数遍的路线撒腿往公安局跑。

我站在公安局门口,手足无措比划着我要报案我要报案,江汉那边有贩毒基地云云。路过的一个警官叫我去他办公室说明情况,在我填完一堆表格后,他说我安排人送你回家吧,你家在哪?我说上京市朝晖区林业路 8 号,松英花园 7 幢 509。他拿笔记下后,冲我露出个诡异的笑,说瞧你吓的,先喝口水。

我三两口喝完水,昏昏欲睡。

朦胧中被扶上了车,再稀里糊涂不知过了多久,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酒店房间里。

江汉坐在我面前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

我遇上黑警了。

突如其来的绝望,让我抱住脑袋缩在墙角尖叫。

江汉的司机过来,薅起我头发将我在墙上狠磕了一下。

江汉扣住我下巴:「长能耐了?主意打到我儿子身上?」

我被丢在地上,他的司机照我肚子狠踹了好几脚。我护住脑袋,尽可能蜷成一只虾米。

时至今日,我都不愿回想那夜。

费尽心思几年挣扎,我的结局竟比那位绑在床腿上的漂亮姐姐更惨更甚。

江汉叫人捏开我的嘴,强灌了药。我全身瘫软,意识却清醒。

好几个男的欺辱了我,掐我脖子强迫我看镜头,要我自己讲我骚不骚。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做这种事,这么疼,这么疼。

后来江停云来了。

我像给针扎了,想拉被子遮上自己,却一点力气也无。

停云坐我面前的沙发上,叉着手看我,长久沉默。

我闭着眼。

过了会儿他冷冷开口:「我爸说的是真的?你,出卖了我们?」

「你知道你家的生意?」

「嗯。」

果然。他早就知道了。

我强撑身子挪过去,跪下去解他腰带。

我仰头哀求,哥哥,求你别让我死,留下我,我能让你舒服。

他捏住我的嘴干笑一声:「你果然不爱我,果然在骗我。」

我抖着手解开他腰带,我低下头去,他劈手给了我一个耳光。

我扑倒在地上,笑了:「哥哥,我读过书。12 岁前,我在上京排行第一的外国语附中,钢琴十级,精通舞蹈绘画,课本知识都学到高二了。」

「不只是你有妈妈,我也有。我妈妈很温柔很漂亮。我妈妈说女孩子要端庄典雅,温柔善良,不因职业贵贱、身份高低而给人以青眼白眼,做错了事弥补道歉,他人滴水恩,我必涌泉报。」

「所以我在一个叔叔问路时热心肠的带他去,被捂了嘴塞后备箱。我醒来在你爸爸的寨子里,他们当着我面玩女人。当时我 12 岁。哥哥,12 岁时你在做什么?」

「这世上,为什么有人能这样坏?」

江停云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我就是坏人又怎样?」

江停云拖我起来,强迫我背过身去。他摁我在桌上,撩起我残破无比的裙摆。

我突然捂住脸嚎哭起来:「哥哥,别这样。我骗了你,你可以打我泄愤,但是求你,别这样。」

「……别跟他们一样。」

江停云没搭理我,低头将我的话撞碎了。

夜色沉沉,灯影晃晃。

这一刻,像过完一生那样长。

我捂住脸一直哭一直哭。

江停云不说话,扯过床单塞我嘴里。

他觉得无所谓了吧,上一个女人而已。如果他想,可以叫别人一起上,或者拿枪抵着我的头。

所以,我在期待什么?

末了,江停云点燃一根烟,吸完了摁灭在我胸口。

「呲——」的一声烫的我血肉模糊。

江停云拉开门,回头说瑶瑶,是你说要和我度蜜月的。他顿了顿,说再见了。

没有一丝力气的我被两个人架出去,经过走廊,我看见江汉非常赞赏地拍着江停云肩膀,说我儿是个干大事的,女人你这辈子不会缺。

江停云腼腆笑笑,自始至终没看我一眼。

而我被打了一顿后绑成粽子,丢江里处理掉了。

入了夜的青冈市繁华万千。

灯红酒绿,车水马龙。

昏黄色灯盏摇曳的绘心酒馆里,23 岁的任瑶瑶陪龙腾纸业董事长王万里来见投资人。

任瑶瑶美貌惊人,身材惹火,毕业于顶尖的菲比斯大学,又是颇负盛名的钢琴家。王万里带她,像带着个高级情人,真是长脸。

王万里做造纸厂赚了点钱,想进军房地产。他想拉拢的恒通资本有的是钱,和政府关系不错,拿地不是问题。

结果喝酒时,他唾沫飞溅扯了那么多淡,恒通实际控制人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他怀里的任瑶瑶。

恒通那边说,你想法很好。把你的女人给我玩玩。

王万里被入口的酒呛住,脸色紫了半天,过了会儿才恢复正常。他捏了捏任瑶瑶的脸,皮笑肉不笑:「瑶瑶,江总看上你了。你真是好福气。」

任瑶瑶甜甜一笑,坐到恒通那边斟酒。

人身体的记忆真顽强啊。

我扶江停云进车,示意司机朝他家开去。

停云醉得厉害,我麻利扯开他领口,用湿巾擦他的脸,再打开窗户,让他透气一点。

照顾他,早轻车熟路了。

停云阴沉着脸,司机并没朝他家开。

黑黢黢的巷子里,喝骂声、惨叫声此起彼伏,喝醉了的停云将我连拖带拽扯出,摁住我脑袋叫我睁开眼看王万里挨打。

王万里指着我嗷嗷叫:「天地良心!我没碰过她,天地良心!」

停云发疯一样将我后脑勺摁在车窗上狠命吻。

当年我被绑成粽子丢江,很快就被小艇捞上来了。

小艇上的人都很年轻,跟江停云一样的学生模样。

是他。

而今 8 年了。

停云 25,长成了男人模样,白皙的皮肤,大眼睛,高鼻梁,漂亮却比过往更阴郁。

进了房门,停云将我甩到沙发上,扬手要抽我。

我缩着脖子,他没抽下去。

停云低头点烟,火光中他的脸半明半暗。

「当年我花大力气放你走,是要你回到从前平静的生活。不是看你烂得跟婊子一样。」

我仰头看他,慢慢的嘴角越弯越起,我说哥哥,我回去的时候,父母因为我的失踪,双双去世。我寄在亲戚家没法过活。也不知道我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侧头看窗外街上人来人往。

我拿下他的烟,狠命吸了一口,我抬头说哥哥,我被掏空了。我今天站在这里,人模人样,可我被蛀空了,我整个人由里到外,没有一处是干净的。我回不去了。

停云沉默片刻,一步步逼近我,我后退几步,堪堪被床绊倒,他顺势压上来抬我下巴:「既然注定要在男人身下讨生活,你不如跟我。」

任瑶瑶惨淡一笑,眼底神色痛彻心扉:「你还要我啊?」

江停云眼眸掠了些阴翳:「碰过你的那几个,没活着的了。」

停云带我回云南边境时,江汉已经死了。

给人出卖,武装反抗警方,被逼到湍急的江边,溺水而亡。

可惜。

他死的太轻易。

江家生意,如今停云说了算。

也难怪他敢明目张胆带我回来。

说实话,当大哥女人的感觉真不错。

停云宠我,为我圈了处庄园,买的包包衣服能垒满几间房,十来个保姆伺候着。

他为我种了满园满园的红色玫瑰。

我唯一要做的,就是陪他睡觉。

8 年前,我跟停云的第一次不那么完美。他当时为什么那样做也无从考究。我没问过。我知道,他也疼。

8 年后,停云碰我很小心,每回进去一点就会停下来问我疼不疼,疼就说。

其实很久之前,我就已经不会疼了。

过去我住的,江家别墅已然荒废,白色钢琴站在原地,蒙了层灰,像尘封已久的骨架,白森森。

停云的书包丢在角落里,脏兮兮的。我蹲下来,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高中课本,物理、化学、政治、历史。

时光不声不响,悄然退回。

8 年前,这里有个少年安静坐在书桌前。我捧他一杯牛奶,他难得的眼里有光,滔滔不绝跟我讲着他以后想做的事。

他说他想学飞行力学,大了进航空航天局,做科研,研制新型武器为国争光。

那时我捧着腮帮子微笑,说哥哥好厉害,哥哥一定会实现理想的。

假意真心,一半一半吧。

8 年后,那个少年在贩毒。

到底世事,不如人意。

「吱呀」一声,大门缓缓开了一条缝,停云逆光站着,穿着白色西装,手插口袋。他还是那么酷。光从他身后洒下,落到我身上,全是阴影。

他依旧贪恋我。

像沉溺海洛因,无法自拔。

停云大概还有别的女人吧。

我见过一回。

他在酒吧包厢跟人谈事情,一个皮肤很白的女人跟着他,亲昵挽着他胳膊。

我是去给他送胃药的。

那女人妆很浓,化的倒挺漂亮,像范冰冰,不知卸了怎样。

我叫服务员过来,给那间再上点酒。

停云手下出来看,见是我,面如土色,缩了脖子溜。我冲他比一个中指,将药交给服务员,嘱咐说给停云,尔后起身离开。

梳妆台前,我细细上着浓重的妆,眼线飞的要多妩媚有多妩媚,衣裳挑件深 V 领的绸缎旗袍,当然,衩是到开腿根的。

我盘了头,戴了珍珠耳坠。

我很小时就知道停云喜欢什么,我是他的私人订制。

我对镜侧了侧脸,艳一点,口红色再艳一点……噢,我简直可以让男人发疯。

我抖着手抽了一根又一根烟。我从五点呆坐到晚上九点。

停云开了门,站在玄关处一动不动。

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瞧他那点出息。

他们这行枪林弹雨,他不怕子弹,却怕我。

我给他拿要换的拖鞋,他喘着气:「瑶瑶,我、我不是……我没有……」

我没说话。

我给他端碗银耳汤,他喝两口,凉凉的又来攥我的手:「不介意啊?」

我苦笑一声。

他看见桌上烟灰缸里一缸的烟头,身子一僵,「瑶瑶……」他搂住我的腰,痛苦道,「女人别抽烟。」

能有什么事呢。

停云不用解释,我也知道没什么。

那个女的,是停云要去给别人的。

我托腮笑问他,我好看吗?

他目光火辣辣落在我开衩的旗袍上,一双小耳朵又红了。

他站起来摸我的脸。

我本能侧向一边,又被他强势扭正。

我垂下眼懊恼说,哥哥,我每天都在这里等你,可是我连你在做什么,跟谁做都不知道。

他忽然捧住我的脸激吻。

我要走,被他打身后抱住,他的气息喷在我耳朵边,酥酥痒痒,挠得热意爬了人满身,他低声说瑶瑶,没你我活不成。

「我和那个女人谁更能让你舒服?」我抱着他问。

停云将我的手摁过头去:「你就是在发疯。」

然后他发起疯来。

边吻边说什么女人,我从头到尾就你一个女人。

我蛮横厮打,咬他肩膀说你以后得带着我,到什么地方都得带着我。其他女人我见不得,我见不得!

他哑着嗓子叫我闭嘴。

我绝望盯着天花板,华美的吊灯前后晃动。

这世上,来来往往的情侣那样多,我们潜藏在这肮脏角落里,光照不到,照不到。

我喘不过气,快窒息了,我的眼前开始下雪,我看不清他。

我伸手抱他,像抓住洪水中唯一的稻草,浪潮袭来,我被拍的一震一震,终于一个滔天的掠过,如炫目烟花炸在脑海,空茫到让人全身僵硬。

浪潮退下,我是一条被遗落在沙滩上的银鱼,绝望抽搐着,发不出声。

我哭着说,哥哥,我们私奔吧。

天大地大,总有一处可以容身。

停云哑着嗓子,说我爱你,你信我。

我和停云的恩爱是假象。

我们之间,横亘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像剥了橡胶圈后裸露着的高压电铜丝,一触就粉身碎骨,而我们都很识时务。

我也曾怨恨过他,很多年后,慢慢想通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停云有批货给买方(头目好像叫姜昆)吞了,损失上亿。

这让他恼火。

并引来大规模火并。

打了一场后,双方各有死伤,停云也成功要回了那笔钱,维持了地位。

停云涉及的行业很多:房地产、建筑、影视文化等,当然大多是用来洗钱的。

某种程度来说,停云比他爹江汉要厉害得多。江汉就一悍匪,扛枪杀人,贩毒挥霍抢女人。停云则文质彬彬,他着力于跟各行各业进行利益捆绑,并经由恒通资本向外投资,俨然合理合法的商界名流。

我是他的金丝雀。

他身边是有些女人,妖艳跋扈、性感靓丽,各色各样。

忙的时候,停云与我聚少离多,也难得这么多年,他只有我一人。

我也想陪他身边,他总说危险,要我留家等。

是啊,危险。

上回目中无人敢吞货的交易方姜昆被停云当头一棒后,由一方大佬沦为丧家之犬,被反水的小弟们逮着狠欺。

一是人性如此,墙倒众人推,二是这家伙蝇营狗苟,坏了规矩。

仓皇逃窜的姜昆被警方逮住了。

姜昆本事不大,但靠着马屁和心狠手辣爬的也不低。

沦落至此,怕会在警方那儿咬出一批人,害他至此的停云首当其冲。

姜昆人不怎么样,老婆早跑了,但有个粉嫩的小女儿,他极尽宠爱,养的跟糯米团一样。

有人叫停云绑架那姑娘,丢手下们开的夜总会去,姜昆胆敢说出一个字,就叫她去接客,再不成剁她一只手。

停云没让。

平心而论,我若处在停云这个位置,我会做。

直到我看见那姑娘照片时,才恍然大悟。

那姑娘穿着米色碎花裙子,坐阳光下弹钢琴,她十指修长,白皙可人,回头微笑,安静祥和,眉眼间的神韵,像极了我。

如果那天,我没好心为那个问路的叔叔带路,如今的我,该是岁月静好,同爱的人守望,相知相依,时光恍若白马。

可惜没如果。

错了错了,是妈妈错了。

女孩子温柔贤淑、端庄典雅,不够,还不够。

有些女孩清秀可人,像盆养的水仙花,是这世上善与美的象征;有些女孩驰骋商场,百尺竿头;还有些女孩陷在淤泥里,几经浮沉,终于沦落。

在停云心中,我是他脆弱的、一折就断的、需要保护的水仙花。

到底停云没碰那个女孩,他杀了姜昆,在警察眼皮子底下。

9 月 8 日。

停云要出一批货,走的是船运,标的额 2.6 亿。

他亲自跟。

9 月 23 日是我生日。

停云说,我生日时他一定赶回来。

有人透露,说他这趟去国外,会绕道去南非寻颗名钻跟我求婚。

我装作不知道。

我买了块劳力士送他,细心系他手腕。他开心的像个孩子。我说钱都是你给的,你那么开心做什么?他说我不管我不管,虽然羊毛出在羊身上,但羊就是很开心。

我踮起脚吻他,盯着他眼睛温柔说亲爱的,再见了。

停云走后,我在空荡荡的房屋里抖着手抽烟。一任曾经发生过的,过电影般一幕幕在脑海中回闪。

停云待我不错。

是个人都知道。

我抽烟抽的很厉害。

停云不喜欢,我便不在他眼前抽。

就这样,抽了不知道有多少根,我摁灭烟头,起身到这幢别墅顶楼,打开保险箱,取出冲锋枪和狙击枪。

低头看表,21:35。

距本市公安局局长周云所说的行动时间,只剩五分钟了。

我伏在别墅顶端,瞄准远处瞭望塔内走来走去的雇佣兵,聚精会神。

时间到。

「砰——」,我扣下扳机。

远处人影倒栽下去,黑黢黢的,像棵被拦腰砍断的树,砸在一地飞溅的泥水里。

雨,大颗大颗落下来。

头顶轰隆轰隆。

武装直升机的螺旋桨搅弄起大片气流。

众多全副武装的缉毒警向这座庄园、不远处的寨子,种了大片罂粟的农田……以及如今不知身在何方的江停云……发起总攻。

前几日,我为停云戴的劳力士上藏着窃听器。

我叫任瑶瑶,是名缉毒警,同时也是优秀狙击手。

8 年前停云放我离开,我便考上了警校。我从大三起便接受任务卧底各大贩毒集团,立下功勋无数。

停云这边,不过是我执行的一次任务。

不然任瑶瑶为什么要在王万里怀里,又恰巧与江停云重逢?

我不是什么需要保护的水仙花,我甚至都不是花,我是荆棘,是毒刺,是让人上瘾的红罂粟。

那些伤害过我,欺辱过我的,我一个都不放过。

我的任务是掩护。

我伏于高处,百发百中。

那些妄图挡在警察面前的,被我一个一个射杀。

是停云叫他们保护我的。

好可惜。

雇佣兵这点火力,显然没法跟警方抗衡,很快溃逃。

警方开始搜查这座庄园,还时不时向我问话。

坦白说我不抱期待。

停云一向谨慎,别指着在他住处发现什么。

同事们将我家翻的满目疮痍。

我看见当年的素描本,都画满了。前几页是小猫小狗。后面是我,穿碎花裙子弹钢琴的我、系着围裙做饭的我、在游乐场举着棒棒糖傻笑的我、餐桌前大快朵颐的我……到最后是穿旗袍坐停云怀里巧笑嫣然的我。

我靠在写字桌上,低头点烟。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啊抖。

周局走过来,看着素描本打趣:「他对你挺不错啊。」

我侧过头,冷冷看他。

他还在笑,说我们差点以为你叛变……我狠吸了一口烟,提枪「哗啦」指着他的头,我叫他滚。

他骂骂咧咧滚了,说我还是这个臭脾气。

这次行动是多管齐下。

停云那边应该也受了袭击。

他怎么样了?

我想问,又觉得这话由我说出口,没什么意思。

多年前那晚,江汉不止叫人欺辱了我,还叫人千里迢迢去了上京。

是我的错。

我不慎向那名黑警暴露了家庭住址:上京市朝晖区林业路 8 号,松英花园 7 幢 509 室。

江汉的人闯入我家,绑架了我的爸爸妈妈,强迫他们跟我视频。

换句话说,江汉叫人在我的爸爸妈妈面前欺辱了我。

教我女孩子要端庄典雅、温柔善良的妈妈当场疯了,打 18 楼掉了下去。爸爸抄起菜刀要和他们拼命,被捅死在我家客厅。

江汉捏着我的嘴,红着眼说我伤害了他的儿子,他要我知道什么叫天下父母心。

真是廉价的天下父母心。

那时候,我就跟自己说,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只要我活下去……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八十年,只要我活着,我就要他们,血债血偿。

那天过后,任瑶瑶便已经死了,活着的是一只,满世界找心的鬼。

你看她人模人样,衣裙华美,可她被掏空了。她身子单薄,一阵风都能穿透。

她回不去了。

她不喜欢毒贩、不喜欢人贩、不喜欢这世上所有肮脏泥泞的东西。

她喜欢钢琴、喜欢碎花裙、喜欢舞蹈喜欢画画,喜欢这一寸又一寸的人间欢喜。

妈妈,你错了。

温柔良善,典雅端庄……

这世上,就有一些女孩子,注定狰狞成厉鬼,打地狱里爬出,抱着这些不忍卒睹的人间丑恶,一起灼烧成灰烬。

温柔良善,典雅端庄,就都留给别人吧。

我靠在门框上,狠命吸烟,一根接一根,似要将过往那些都在这烟里,全数燃尽。

没找出什么,同事们稀稀拉拉清理现场,第三个入夜时,这里的人证物证全被带走,空空如也。

月亮出来了。

我坐在门前台阶上,闭着眼睛,一遍遍哼着德彪西的《月光》。

月凉如水,风也温柔。

岁月静好。

后来,我终于可以很熟练很熟练地弹奏出《月光》,也再没有跟妈妈闹过了。

睁开眼,停云就站在我的面前,雪白西装上溅着红色的血。他站在原地,呆呆看我,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魔怔了。

他没死。

他回来了。

他为什么还要回来。

停云拿枪指着我,「给我个解释,」他持枪的手在疯狂颤抖,「你给我个解释。」

你给我个解释我就信你,我信你是不得已,我信你是被逼的,你没有办法。

我笑了。

我抬头说哥哥,他们轮奸我的视频你看完了吗?

他痛苦万分,你觉得我看得下去?你当我什么人?你凭什么觉得我看得下去?

他红着眼说我把他们都杀了,他咆哮着说我把他们都杀了!我连我爸都杀了!他指着自己胸膛,说当年是我出卖的他,是我害死的他!因为你,我杀了他!我害他掉进河里,尸骨无存!

你还想怎么样?

他拿枪顶着我的脑门,说你还想怎么样?他说你要我死对吧?你觉得当年是我强奸了你,你恨我对吧?可我当年不那样做,你走得了吗?你走得了吗!

你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我抱着脑袋尖叫一声。

万籁俱寂。

我能听见树叶的沙沙声。

终于啊,到终点了。

我早知道会有今天。

在我发现那个素描本,选择将第一杯牛奶搁他桌上时,我就知道会有今天。

可我还是选择走到今天。

我闭上眼说你开枪吧。

我说你既然都已经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他轻声说我担心你,我来带你走,我知道你在家。

我睁着眼落泪,我哭了,挥舞着手,嚎啕大哭。

停云红着眼说,瑶瑶你是爱我的对吧。

没有。我摇摇头,轻声,我没有爱过你,从来没有。

他放下枪,一只手捂住眼,哭的像个孩子。

你走吧。他说。

他说,我的姑娘,这是最后一次,我同你说再见了。

9 月 23 日,停云一伙负隅顽抗,死的死,伤的伤,他被逼到绝境,坠入羽毛都无法浮起来的深涧里。

我也终究,没能过个像样的生日。

我坐在黑黢黢的,没有窗户的屋里,低头抽烟,狠命抽烟。

烟雾缭绕着上升,猩红色的火星一点一点。

屋里没有床,没有沙发,没有家具,我睡在铺着小毯的地上,屋里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

我从 12 岁起,就再没过过生日了。

我拆开一块小蛋糕,点上蜡烛。

25 岁,我今年 25 岁。

我闭眼吹熄蜡烛,只觉得自己,享年 25 岁。

门外有光照进来吗?

有少年坐在小书桌前安静读书吗?

她还喜欢穿碎花洋裙吗?

还有,园子里那些红色玫瑰,都还开得好吗?

——全文完

 

【番外】《西沉》 

殷强贩毒集团被剿灭时,头目殷强被逼到一幢烂尾楼里。

拖着我们的卧底同事,举着颗手雷。

卧底同事暴露了,伤得很重,脸上都是血,整个人像失了骨头,面条样耷拉着。

殷强像条被逼到绝境的疯狗,狂乱挥着手,哑着嗓子嚎说别过来,再过来大家同归于尽,谁都别想好过。

谈判专家举着个喇叭赶那儿交涉。

有什么可交涉的?

按照现行法律,绝对死刑。没得谈。

对讲机里,周局叫我准备。

我叩响扳机,正中眉心。殷强的身子像袋高空坠下的垃圾,「咚」地砸在满地泥水里,抽搐两下,不动了。

雨,越下越大,和着血从柏油马路上汩汩而下。

城市被锐化了,惨白惨白,死气森森。冽风跟刀子一样,切割着不知名的什么。

殷强尸体一条胳膊耷拉在担架外头,腕上戴着块劳力士。

「怎么现在毒贩都喜欢劳力士?」

「装逼呗。」

「前段时间审讯,听他们说前几年云南那边的大毒枭江停云生前喜欢戴劳力士,大家就效仿。呸。想不到这帮家伙,还赶起时髦来了。」

我提枪的手发起抖来。

我打口袋摸出一根烟,抖着手点了两三回,没点着。

周局大踏步过来:「任瑶瑶,说你不听是吧?谁让你在工作时间抽烟的?滚一边儿去!再让我看见,非得给你记个大过!」

我转身走开。

脑海里江停云的脸,就那么的一闪而过。

我低头看向脚尖,黑色皮靴上脏兮兮的,蹲下来拿面巾纸一抹,全是溅上的血。

我回到训练场地,专注练习狙击。

我这人挺无趣,平时没什么娱乐,同事关系特别糟糕,除了训练就是训练。

直到筋疲力竭,再回到我那间没窗户的黑房子,倒头就睡。

持续好几年了。

大半夜,周局打电话叫我去警局,说有个嫌疑人想见我,见不着我,死都不撂。

我便去了。

那人我认得,不,应该说是挺熟。名字叫江超,当年给江停云开车,一直叫我嫂子。

当时他才十九,还是个少年,想不到几年过去,他胡子拉碴的,眼底的光都磨灭成这样了。

我是狙击手,不擅长审讯,就坐他面前盯着看。

对视了一会儿,江超忽然就笑了,无奈竖了个大拇指,手在桌面上拍的咣咣响,说嫂子不愧是专业的缉毒警、狙击手,心理素质就是强。

「高,实在是高。」他竖着大拇指,「嫂子装的像,真像,停云哥栽你手上,倒也不算亏。」

我干巴巴:「为什么加入殷强贩毒集团?」

我记得停云从前只是叫他开车,顺道照应下我,帮着买菜买衣服什么的,生意方面,不要他插手。

他该干净的。

江超撩起眼皮:「那停云哥有没有跟你讲过,他为什么贩毒?」

我起身便走。

坦白说,这几年,我几乎没想过江停云,也不愿想。

我将生活安排地满满当当,工作、出任务、训练……这几年的每一天我都将自己累到精疲力竭,回了房间,倒头就睡。

江超的手铐哗啦啦响,他朝后瘫了一瘫,挑衅似的:「嫂,你怕是不敢面对吧?」

我低头沉默,手下意识摸向口袋,空空如也,没烟了。

这些年,我击毙了不少毒贩。

见过太多死亡。

不体面,当真不体面。

或惊惧、或哀嚎、或歇斯底里。上一秒是鲜活的人,下一秒就是坨糊烂的肉,在肮脏的地板上抽搐、再抽搐。

我就趴在不远处,收了枪,靠着墙抽烟。

在停云身边那几年,我其实也见过死亡的。

那时七扭八拐的小巷里头,藏着家苍蝇馆子,做老北京炸酱面的,老板跟老板娘是北京人,老了投奔儿子,无聊就开了家店。

那味儿,地道,跟妈妈做的一样。

我十四岁时停云带着吃过一回,香的连碗底都舔干净了,到底强撑着,没在他眼前掉泪。后来他就总差他爹的司机,开几十公里给我带。

再后来重逢,他带我回云南边境,空了就又带我来那家店,难为他还记得。店还在,老头子去世了,留老妇人一个撑持。面虽也好吃,终归不似从前。

妇人陪笑说,老头子去了,她没力气,揉的不够筋道,就多包涵。

停云点头感慨,说沧海桑田,太多物是人非了。

我腮帮子鼓了鼓,低头吃面。

一口还没吃下去,一个光膀子的壮汉扛着机枪,龇牙咧嘴进来就是一阵突突。停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摁我在桌下,拔枪还击。

场面很乱,到处都是掀桌子的声音,玻璃在我眼前哗啦啦的全碎掉,孩子的哭喊,女人的尖叫,一时间,我分不清方向。在这之前我已出过多次任务,倒不至于害怕,只是这时的身份,不能允许我扑上去开枪。

我抱头缩在角落里,跟十来岁的时候一样,惶恐、无助、衣裳脏了破了,我红着眼,如同一头失了母亲的幼兽,恐惧、戒备,却也飞快调动大脑,冷静盘算着自己的处境。

停云的白色西装挡在我面前,像一道屏障,将我同外界的支离破碎隔绝开。

是对头的伏击,我猜都能猜到。

停云艰难过来,拖起惊慌失措的我,脱下白色西装罩我头上。「别看,」他说,「跑,别回头。」

他就这么护着我扑到车前,塞我进去,举枪跟江超嘶吼说带我走。

江超那时有点痞气,却也心思单纯,咬咬牙,一脚油门掉头狂飙。

「坐稳了,趴低些。」

他全神贯注,咬牙红着眼开车,我回头看,江停云的白色身影在我眼前越来越小,最后成了粘在天边的小点。

我的心就好像悬在一根头发丝上,噗通、噗通、噗通。

江超将我放在安全地方,咬牙折回去帮停云。

如今太多事,我都忘却了。

留存心中的,只是绝望,铺天盖地的绝望。

是啊,情报没错。他在贩毒,是一把手。

我早就知道的。

可这是为什么啊。

太阳西沉时,停云回来了,棱角分明的脸上割了条血口子,右手大拇指包扎着。

他进门,我坐在饭桌前等他。

我设想了无数回,排练了无数回,作为一个单纯的大嫂,一朵善良的小白花,面对自家突生变故的男人,该是什么反应。

结果看到他那刹,我生生被他脸上的血口子刺痛了。

忙跑进卫生间给他拿毛巾。

他攀住我胳膊说不碍事。

我帮他用热毛巾敷了,细心贴了个创可贴。他洗完澡,我爬上床去窝他怀里,揉捏他伤了的拇指。

「想问什么就问吧。」

我垂下眼:「没什么好问的。」

「对不起,」他喉咙有些干,「我不是好人。」

「讨厌我吧?」他有些自嘲,「我没办法。事到如今,」他低声,「很抱歉,我不可能再让你离开了。你知道的,我离不开你。」

我沉默着吻他。

停云让我枕他胳膊上,声音有些哑,焦躁说不管你怎样想,我能给你我的所有。

说完便哽住了。

我无奈揉了揉他的头。

我从未开口问过停云为什么要做这个,他也不是会找理由的人。

做了就是做了,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如果理由有用,那还要法律做什么。

「睡吧。」我覆住他的手,轻声。

第二日,停云要出趟差,并且不带我。

我帮他打点行李,见他衣领有些皱,就伸手捋平了。

他攥住我的手,又去捏我的嘴。

我本能退了半步,他有些恍然,喉头动了动,想伸手摸我的头发,又堪堪定住,低声说「走了」。

他拉开门时回头看我,发现我站在原地,也在看着他。我轻声说哥哥,小心一些。

行李箱落在地上,他飞奔过来,死死抱住我。

我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鹅。

停云在我耳边说你知道的,瑶瑶你知道的,我总想在你面前,表现的好上一些。至少……没那么坏。

他有些懊恼,张口想说什么,又惨淡一笑,说你也知道了,我失败了。我装不成好人的。你什么都知道了。他修长的指节插入我头发,哑着嗓子苦笑,说反正情况就这样了。

他闷闷的,说别离开我,也别讨厌我。

我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想起他昨儿塞我上车时的神情,像给针扎了,我双手抱住他脊背,低声说你待我足够好了。

他嘴角微微上咧了一下,拍拍我的脸,走了。

我去卫生间清洗衣物,不知怎的,隐形眼镜掉了一只,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面容已模糊的不成样子。

江超歪在门框上,打着口哨说嫂子,你可能得有段时间吃不上炸酱面了。那老太太不小心被流弹打死了,店关了。停云哥叫我帮你再找这个味,得看运气,不一定找得到啊。

我「嗯」了一声。

江超说,嫂子你没事别往出跑,你要掉了根寒毛,停云哥得拔掉我们哥几个身上所有的毛。

我皱起眉头,问那天是个什么情况啊?

江超嬉皮笑脸拍大腿「嗨」了一声:「就、出内鬼了呗。还能咋滴?不然咱去的那么隐秘,还能被对头逮住?」

江超絮絮叨叨说了几句,添油加醋,龇牙咧嘴着吓唬我。

小子就这样。

我其实也猜得到,就抢地盘抢生意,对头殷强一伙干的。

不过没抓到把柄,殷强不会认就是了。

江超恨恨说,停云哥出门就是处理这事儿的,老子总有一天得把殷强这贱人一枪爆头。

我心里一咯噔。

江超笑嘻嘻跑桌前拿火龙果吃,嘴里鼓囊囊地咕哝:「嫂子你别担心,就算不能把殷强这厮怎么样,他识相的也得交出点人,交出点场子。咱虽没什么伤亡,也不是平白受惊的,何况还吓到了嫂子。你是没见停云哥那样,连我都给吓呆了。」

我沉默不语。

坐在小凳子上继续搓洗停云的衣裳,一下,又一下。

家里保姆那样多,但照顾他,交给保姆,我还真不习惯。

后来听江超说,殷强那人狗得很,敢做不敢认,甩锅狂魔一个。他手下那几个袭击我们的都被交了出来,被捣碎了眼球打死了不说,为首的直接灭了门。

说这话的时候,江超往嘴里丢橘子,笑嘻嘻的,好像在说着一个同他无关的故事。

我打电话跟停云讲,说别这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好。继而又问,是江超跟你说的吧?我说不是,我随便听来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停云顿了顿,说我知道了。

从那之后三个月,我再未在别墅里看见过江超。

后来再见,也是相隔远远的,江超都不敢抬头看我。

我问了停云一回,停云摁住我肩膀说,瑶瑶,有些事,我不想让你知道。江超,管不住嘴。

其实我知道的。

那天停云出差回来,躺床上休息时,我帮他换白西装,换鞋袜,一股脑儿拿去洗了。洗他衣物,我一向很用心。我看见他鞋梆子上红白相间的东西,豆腐一样,我知道,那是脑浆。

停云在身后敲着卫生间门,我吓得一个哆嗦。

他打身后抱我,下巴抵在我肩窝,像个小孩子,像他十六岁那样,柔声说瑶瑶,我刚才做噩梦了。我好怕。

我回手抚他有些渣的胡茬,笑着问怕什么啊?梦见怪物追啦?

他有些疲惫,说我梦见自己,再一次,没能保护好你。

我绝望闭上眼,轻声说我在这里,你看,我还在这里啊。

是啊,有太多事,停云不想让我知道了。

就如同我也瞒了他,太多太多。其实他当年不想让我知道的那些,我全都知道。

今儿江超这句,倒是问住我了。

停云为什么贩毒?换句话说,他怎么可能不贩毒?悍匪江汉的公子哥呢,怎么可能不继承家业?

我回过头问江超:「重要吗?」

「不重要吗?」

我面无表情看他,摇头:「不重要。如果结局都一样,那么过程,就没什么重要的。」

江超低头,咬了咬腮帮子,嗤笑一声:「嫂,你想知道什么?」

「全部。为什么贩毒,为什么加入殷强贩毒集团,都做过什么,还有谁,一五一十的,全说清楚。」

「成。」他无所谓地晃着脑袋,红着眼,「反正落到你们手上,我算是活不成了,说不说也就那样。」他吸溜了下鼻子,低笑说,「我为什么贩毒?为了报仇,为了停云哥。」

「老北京炸酱面馆那事儿你记得不?哈,你八成是忘了。你这种人还记得什么呢?」他哈哈笑着说,「你当时被吓得惨呢,多惨啊。抱着头缩在角落,跟个小鸡崽一样。停云哥把你塞进车里时,你整个人都在抖,上牙打下牙的,像个糯米团。看得我都心酸了,恨不得操殷强他娘的祖宗十八代。我想这要是我女人,我当场能疯。你想停云哥得气成什么样。」

「后来殷强那货虽然给了交代,我们弄死他们几十个人,占了大便宜。但这事儿没完。停云哥虽然不吭声,但兄弟们心里都窝着火呢。停云哥就这性格,阴沉得很,什么也不说。对了,他什么性格你总该比我们清楚么。」

江超吸溜了下鼻子:「给我根烟。」

我烟盒空了,出去问周局要,又被他骂了一回。

江超点了根烟,说殷强有点势力,停云哥明里暗里找了他很多回麻烦,也只能压制。殷强那家伙跟个打不死的蟑螂一样,破落户,被整的四处逃窜,可就是死不了。

他撩起眼皮看我,说不然呢?停云哥在的时候,他殷强哪儿排的上号呀?停云哥一死,他倒是趁东风起来了。

「我为什么贩毒?」江超苦笑,「我为什么加入殷强犯罪集团?有些事停云哥没跟你讲过吧?他就是这号人,不喜欢说人是非。」

「我其实不叫江超,真名我都忘了,什么狗蛋铁柱的,铁定不是好名。

「我爸是个二流子,我都不知道我妈是谁。我爸又懒又穷,我从小就在外头讨饭吃,哪里还像你们一样读得了书,上得了警校?为了有口饭吃,我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工地卸了一个月水泥,被拖欠工资到饿了三天,偷人点钱吧,差点被打死。要不是停云哥救我收留我,我哪活得到现在?

「是啊,我知道停云哥怜惜我小,脏事儿都不让我碰。我为什么贩毒?停云哥看重你,殷强这事儿他一直都没忘过。停云哥不怕死,就怕死也没保护好你。后来他死了,死也没能把殷强怎么样。他死后,我跑去找殷强,可能殷强看我机灵吧,就把我带在身边。我本来想趁他不注意,弄死他的。好歹是停云哥的遗愿。我想达成。后来……」

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复又抬起,「后来就听说,您出卖了停云哥,您是警察啊。真是天大的笑话,也真是好得很啊。停云哥一直都跟我讲,说,让我帮他开车就好,其他的别碰。说让我再好好想想,我如果想读书,他就会出钱送我读书。

「我就真在想,我、我其实也挺不想让他失望的。他总跟我说您有多好多好,说如果我不愿意去学校,您教我也成。就、就您的确挺好的。您是警察——您是正经人,您——」

他摊了摊手,「您就那么轻松,让这一切,成为笑话。我为什么贩毒,为什么加入殷强那边,就这么简单,我想做成停云哥当年没做完的事。」他苦笑,「好像我这辈子,也没什么意思。但好歹停云哥对我是真的,也不枉我来这么一回。我跟您不一样,您是警察,您生命里的东西太多了,我挺简单,就停云哥一个。我从小就不懂什么道理,您现在就算跟我讲道理,我就算听得懂,也来不及了,就这样吧。」

我垂着眼睛,持续沉默。

江超说:「我知道,你想要我知道的人的名字和住址吧。您把笔给我,我写。我都写。」

我沉默着取了纸笔推给他。

江超说,嫂子,您过来一点儿。我没什么文化,一些字不会写,您得看着点儿。

我便走过去,走到他身边。

突然他像只猿猴,一跃而起,一把卡住我脖颈,钢笔笔尖抵在我脖子上的大动脉处。

竟是撬开了手铐。

突来变故,周局他们扑过来,迅速持枪包围,大声喊:「放开她!」

我低笑了一声。

「我不放。我今儿叫她过来就是要杀人的。」江超瞪着布满血丝的眼,「我就是!我就是要杀了她!」

「嫂子,这事儿停云哥想得下去,我想不下去。他能放过你,我不行。」

「停云哥为什么贩毒,你从来都没问过。」

「如果他不贩毒,不接手家里的生意,他怎么杀得了欺负你的那些人?那都是老爷子的心腹啊。如果他不想办法安排自己的人,如果他不做那些事,他怎么能给你报仇?他又怎么可能不给你报仇?而他既然做了,又怎么可能中途撒手,那么多人等着吃饭,他中途撒手,就是挡人财路,底下的人会逼着他,裹挟着他做。你问过吗?大嫂?你明知道,他这辈子,最怕的事,就是保护不好你。而你有问过他吗?」

我没有啊。

我没有问过。

我问那事儿干什么?

结局又不会改变。

我低笑了一声。

江超多少有点小可爱了,为什么他会认为,一根笔,就制得住我?

我不需要停云保护,我早都不需要了,他可以不用再担心了。

我捉住江超食指,狠命向后掰弯了去,他还未反应过来,已被我迅速一个过肩摔撂在地上,周局他们蜂拥而上,将他死死摁住。

「你对得起他吗?」江超朝我脸红脖子粗地怒吼,他手脚并用,像只被摁住了壳的乌龟,却徒劳无力,「你对得起他吗!」他破了音,声嘶力竭。

我一步步走过去,轻声问江超:「停云走的时候,还安详吗?」

江超他愣住了,片刻后嘴角上扬:「想知道啊?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

「轰」的一声,我头脑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的眼前下了雪。

茫茫的,一片空白。

我走出警局,穿过同事们或惊愕或担心的目光,走过这一路的人来人往。

好像有大雪落了我满头。

每走一步,我就苍白一分,苍老一分。

街上好多人啊,老的少的,叫卖的,急匆匆赶路的。

我在那样多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里,捕捉到满目疮痍的烂尾楼,矗立着,像这座城市的、老旧的伤疤。

恍惚又是昨日,殷强像条被逼到绝境的疯狗,狂乱挥着手,哑着嗓子嚎说别过来,再过来大家同归于尽,谁都别想好过。

不好看,真的不好看。

停云……

我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未曾出现过的记忆一波又一波席卷。

其实我们一起走了很多路。

其实我们一起看过很多云。

其实我们一起做过很多梦。

其实我们也有像孩子那样恋爱过,吃过饭、约过会、看过电影、牵过手。

甜甜的,带着柠檬味道。

其实他待我真不错。

其实我这个人没什么意思,跟同事关系都挺糟糕,这几年的每天每天,都是训练到筋疲力竭,回家了倒头就睡。

我累到连梦都不会做了。

我知道我在哪里。

我知道只要我回头,就一定会发现自己还站在原地,站在我的十六岁,站在他的面前。

街对面是座高中,穿着校服的一男一女,一前一后走出来,好像不认识那样,到了公交站牌下,又偷偷摸摸牵手。

男孩子有些不好意思,脸颊红扑扑的,眼神清澈,像水一样。

女孩的笑容,就那样倒映在他眼眸中了,渐渐的,映了他满眼,满心。

真好。

恍惚中,那个少年又站在我面前,伸手撩起我耷拉下来的长发,捧起我的脸一字一句:瑶瑶,我第一次恋爱,很多地方做不好。你想要什么,直接跟我说,不要让我猜。

我说:保护我。

他笑了。眸里的光灿若辰星。

而今,苍老的我站起身来,步履蹒跚着向前走。

原谅我不能回头。

如果我回头,那这漫长一生,还要怎么说服我自己,在没有你的年月里,这样跌跌撞撞的,走下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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