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典则俊雅,是个面容和善的人。
母亲带我恭恭敬敬地行礼,皇后娘娘脸上笑意温柔,命宫人看座,「这,就是昭阳吧?」
我再次颔首俯身,「拜见皇后娘娘。」
「免礼。」
皇后娘娘问起我的身体好不好,蹙起好看的远山眉为我幼时的经历着实担忧了一番,继而虚惊好在那些都已成过去的事,说我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若刚回来澧都不熟悉,可以常进宫玩。」皇后娘娘温柔道。
我毕恭毕敬,「谢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娘娘与母亲道:「伯夫人真是好福气。」
母亲含笑回她,「娘娘福泽深厚。」
此刻场上比赛的人瞬间激动起来,原是胜负已分。
皇后娘娘目光落了一眼二皇子,叹息一声也笑意其中,「这个孩子啊,就是爱玩,此前本宫请圣上为他挑选一名严一点的老师,没想到他竟然躲到了东宫去。」
母亲宽慰,「太子殿下与二殿下手足情深,娘娘应该高兴。」
皇后娘娘无奈,忧愁二皇子的学业,又没有办法。二皇子从来不喜欢书本,就喜欢骑马射箭,玩蹴鞠这些游戏。
幸而的是他贪玩但不纨绔。
正聊着,二皇子就拿着彩头回来了,向皇后娘娘炫耀一番,皇后娘娘转眸看他,眼神真是又气又宠。
二皇子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他哈哈侧头,看见母亲,打了声招呼,「伯夫人。」目光瞥到我,顿然新奇,「这就是伯大人的千金吧!」
坐下来疑惑,「怎么哥老是去中书令府,也没说伯大人的千金长这么好看?绝色!」
皇后娘娘霎时厉色,「齐安。」
二皇子被叫一声,立即抬手揖了揖,「失敬失敬。」
我含笑颔了一颔首。
二皇子转着彩头又朝皇后娘娘得意洋洋道:「我要去拿给哥看了,等到秋猎的时候,好借他的马儿去狩猎!」
皇后娘娘什么也没说,神情里已希望他快些去。
二皇子向扈齐赫那儿跑去,皇后娘娘转对我和善道:「昭阳,不要介意。」
我规矩地笑意点头,「二殿下十分率真。」
蹴鞠赛整整进行一上午,到下一场的时候,顾少卿他家女儿带我去玩,闲逛到场外,草原与树林正是青绿。
午后随母亲坐马车回家。
母亲在马车中,忽同我道:「太子两月后及冠,皇后娘娘已在开始挑选太子妃。」
我还在适才的愉悦中,听罢这句话悟然什么,「皇后娘娘这是……我也是她看中的人?」
母亲握我的手,「你不想嫁,即便是皇家,也可以想法子拒了。」
我心底一暖,顺势抱枕母亲的手,「母亲,你真好。」
回了家尔尔更好奇起此事,选太子妃,未来的皇后这样重要的事。经她一下午丝析发解,得出我家小姐最为合适的理儿。
我不以然,继续翻书,「太子殿下,还不一定有娶妃的心思。」
尔尔不理解,「为什么?」
打了这么多年战,又需要修筑这儿修筑那儿,扈齐赫去周朝布局的目的本身便是换几年安心的太平日子。
这两年,国库应该是不太充裕。
其实通商的想法很好,奈何谁也做不到真心。
眼下城池的事还没有解决,为了后面能好好将周人融进北临,一开始就不能激起这么多民怨。
父亲的想法得实施,就得花钱。
太子及冠礼得花钱。
尚未修好的渠没加固好的城楼,还在继续花钱。
未到收税时,国库入不敷出,只好先委屈太子不要娶妃了。
二
皇后娘娘斟酌太子的婚事,与母亲关系好一些的官眷夫人也在操女儿的婚事,这便让本无事忧心的母亲近来惆怅许多,觉得是该为我选一门好亲事了。
她看中的人就是监察司指挥使闻州,两家关系也不错。
我真心听了几分,觉得家世什么的都好吧,父亲看着长大的,人应也好。
没承想,我与这位指挥使的缘分来得这样猝不及防。
我瞅着近日的天儿甚好,带尔尔出去听曲,小南楼有位乐技的琵琶弹得尤入我心,每次听都觉得十分愉悦。
这日曲儿弹得正勾人兴致,楼下忽然发生动乱,整座楼被人包围我才知外面出事了,估摸有犯人藏匿楼中。
尔尔出去解决,我也没太在意。
缓步出屏风,看见乐技安静低眉,我拿过她手中的琵琶,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感叹她这真是把好琵琶,弹得也好听。
尔尔回来伏耳低声,「是监察司的人来了。」
我抱着琵琶转身回屏风后,随口吩咐尔尔,「看赏。」
刚在软榻坐下,听得尔尔与那乐技大动拳脚,两人一发出打斗声外面监察司的人就冲了进来,拔剑声刺耳。
很快乐技被拿下。
指挥使闻州踏步进来,我们之间隔着一道屏风,屏风外身着指挥使官服的青年手握腰剑,气场显然强于旁人。
他好像认识我,不久之前见过的那种认识,我们隔着屏风说话,他命下属将我护送回去。
我拿乐技的琵琶乃以防万一,没想真这般运气差。
回了家,想起在曲楼里的事,可我心底……反而对里面的另一件事耿耿于怀。
我不由得咂摸起手抚琵琶弦与木的感觉,莫名觉得十分熟悉。
第二日我坐在庭院的石凳撑颔发呆,思来想去,命尔尔去给我寻个琵琶来,尔尔去许久,最后给我捧回来一盘枇杷。
我错愕,「我要弹的琵琶。」
尔尔大惊,「小姐你不是要吃吗?」
我望着她她望着我,四只眼睛干干对着,然后她放下果盘赶紧跑了。
我看了看石座上饱满的黄色果子,这个时候枇杷就熟了么?拿起一颗尝尝……酸得我一把痛苦泪纵横。
尔尔懂了意思后去买回来一把上好的琵琶。
我抚摸怀里这象牙琵琶的弦丝与木,尝试地轻拢慢捻,顺手指的感觉弹成一个曲调,末了,身后响起掌声。
我回头,父亲走过来,他看着我手中的琵琶,叹息,「从前都不知道,你喜欢这个,一直以为你只喜欢游山玩水。」
我摸了摸琵琶的弦,一直在霖谷养病,琵琶伴山水想想亦是件乐事,「或许,以前都没弹过给父亲听。」
记不得了似乎也没很重要。
我轻声道:「父亲,你与御史中丞大人之事……」意在问他。
父亲沉下了脸色,「三日前,太后在懿寿宫遇刺了。」
我骇然失色,压低声音,「那太后有没有受伤?」
父亲叹一口气,「有惊无险,昨日监察司已抓到刺客。」
想起昨日在小南楼听曲儿。
我意识到什么,缓缓问道:「父亲……我是不是闯祸了?」
既然已知刺客的藏匿处,指挥使定会亲自去抓,那么——就是那个弹琵琶的乐技。
而我听她弹曲不算错,识别眼前的人可能是刺客,拿了她带暗器的琵琶才算错!
现在父亲与御史中丞的关系正僵,监察司抓人时,刺客暗器在我手里,若被有心人一挑拨,岂不是会让本来简单的僵局变得复杂?
「悉知眼下的困境,乃走出困境的第一步。」父亲一贯淡定,深意与我道:「昭阳,这就当为父考考你。」
三
闻州登门拜访父亲,父亲不在,他有意无意提起那日护送我回家的事,关心我有没有受惊吓。
找得一个好理由。
我琢磨出一个答谢的由头请他到闲亭喝茶,心底自知,这个人就是想来找我。
我当时真切切是脑子蒙了一层浆糊,摊上监察司,无论在官员眼中还是百姓眼里,都忒倒霉。
我若无其事在屏风后玩琵琶是怎么回事儿?
乖乖,哪里还晓得娇滴滴的乐技那么勇猛,刺杀太后。
我怅然思量地温茶,听侧面传来脚步声,转头见闻州一身青古色常服,端的是正义凛然,随小厮从鹅卵石道徐步过来。
「伯小姐。」闻州拱手一礼。
我起身略颔一首,「闻大人。」伸手请他坐。
闻州点头道多谢。
茶温刚好,淡香浅浅,入亭外一树桃花。
他坐下来目光再落我身,语气抬斯抬敬,「蹴鞠赛之时见过伯小姐一回,没想到我们还有一同捉刺客的缘分。」
话开门见山,一点不啰嗦。
我不想有这样的孽缘巧合,温和道:「不敢担捉刺客的名头,误打误撞,没坏了闻大人正事才好。」
闻州脸上立即有客气笑意,道:「自然不会,那日本该亲自送小姐回来,以免伯世叔担忧,奈何公务在身。不过,」
犹豫起来,加深一点语气,「那日隔屏风与小姐说话,觉得小姐处事不惊,实在有些好奇,小姐竟然能看出琵琶的蹊跷?」
话至尾句一笑。
我疑然,「什么蹊跷?」
闻州敛笑思忖,须臾,平和道:「既伯小姐不知道,那就不给小姐平添烦忧了。」
他说的蹊跷约莫是回府后尔尔与我说的,琵琶里有暗器,我拿过的琵琶已被动了机关,只要一拨弦,就会有暗器飞出。
「说来,还要多谢闻大人的人及时赶到,不然可能会因我,给监察司添出许多麻烦。」
闻州正色,「伯小姐哪里的话,刺客伤了小姐,乃监察司办事不力。」
眼前的人敛眉肃然,看上去极尽职尽责。
我蹙了蹙眉,担忧地缓缓道:「不知道这刺客,是犯了什么事,要闻大人亲自去了小南楼?」
这在官员间已经不算秘密。
闻州不避讳告诉我,「刺杀太后娘娘。」
我还要装得很惊讶,又将问父亲的话更加急切失措地问了他一遍,闻州的答案与父亲一样。他又道此事事关重大,好在刺客逃出宫后没出乱子。
他这些日都抽不得空闲,今日来访,就是想问问父亲,那日我有没有受惊吓。
喝了会儿茶,闻州似乎疑虑已打消。
他放下手中茶盏,道监察司还有公务处理,就不多打扰了。
我起身送他。
闻州出了亭子又折身与我道:「我父与伯世叔多年好友,听闻你此前一直在霖谷,回了澧都,若遇何困难,可来监察司找我。」
我点头含笑谢他,他随即转身离开。
他的目的就是来寻我,关心关心我?
哪里都很合理,把不合理的避开了,在我身上,最奇怪的不应该是监察司的人进来时,琵琶在我手上,面对屏风外的打斗,我却漫不经心?
这可是刺杀太后娘娘的大案。
除非这件事,其实不是刺杀这样简单……
母亲午睡醒后知道闻州来了,派人来闲亭请他,他恰好已离去。我独自去见母亲。
母亲问我觉得闻州这个人怎么样,又强调一遍他是如何的出类拔萃,我点点头,一直听她说完,才敢小声道我觉得他不是我钟意的,我对他而言应当也不是钟意的。
母亲不放弃,安慰我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我……
突然真怕母亲在我与他可能的这条路越走越远,最终惋惜不已。
我好像已想到父亲考我的答案。
晚上等父亲回来,我忙去湖亭找他,他闲然摆起茶盏,笑意问我何故。
我成竹于胸,「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父亲沉静听缘由。
我继续说:「太后娘娘的事只是引子,大张旗鼓地查而又不尽心,其实是在暗地里进行另一件事,此事或许就是得了太后娘娘默许,那刺客根本不重要。」
父亲边煮茶,边笑意摇摇头,「错了。」
我一怔,目光愣愣盯着父亲,「错在哪里?」
父亲不慌不忙,「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我的心绪霎时间糟糟地乱起来,越来越理不清,闻州是单纯地相信我?这应当算偏袒伯家。
今后若有何困难,也可以去监察司找他……
监察司指挥使,掌澧都安危,会因私渎职吗?
我不了解这个人,想不明白。
父亲道:「闻州查这件案子,查得尽心竭力,只是它关系的事,比你想象中的要大。」
我心底模模糊糊,还要大?比太后娘娘安危还要大的是什么,是圣上?不,不太对。
我朦胧好像又猜到什么,辨不明悉,坐下来连忙问:「刺客的身份是什么?」
父亲赞成一笑:「这下,想对了。」声色肃然,一字一句道:「她是西夷潜在澧都的探子。」
我胆战心惊,「那岂不是更严重?」
父亲知我所言之意,「昭阳,你要记得,在面对外敌的时候,君臣的心都是一样的,你要相信我们可以彼此信任。」
这样说的话……没有与御史中丞大人之间的纠葛。
我豁然开朗,「当务之急是除暗探。」
疑虑,「可是现在既有一探子被抓,又恰好与我有关系,何不借此机会,制造表面的紧张混乱,实查澧都中的暗探,一举除之?」
父亲笑了笑,「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已在周朝实施过,周朝内部各相猜疑,故而能够顺利。」
严收轻松之色,「西夷君主,是个人精,西夷的百姓也信服于他们的君主。」
周人的波还未平,暗探的波又起,战赢了,澧都还处处暗藏危机。
父亲正容亢色,「西夷谈家,是西夷君主最信任的家族,前年谈家新上任的家主谈祈,精明有手腕,深得西夷君主的心。」
我难以置信地一缓一缓摇头,道:「与周朝的一战,西夷因我北临得利,此举是否太着急了些?」
父亲悠悠笑:「刺杀太后之事,的确是个意外。」解释道:「太子殿下有除暗探之心,没想到这个刺客在这时候冒了出来,深查下去发现,给她下命令的是江俨。」
「不是说死了吗?!」
四
原来江俨虽死,但还有依旧听他命令行事的死士。
江俨被九皇子的杀手一直追杀到西夷外边境,西夷君主无动于衷,其是有谈祈从中作梗。于谈祈而言,西夷有一个他就够了,何必多出一个江俨来?
父亲抬手沏茶,恢复面对任何事都能从容的样子,「关于死士的踪迹,还在追查中。」
我问道:「西夷会选择和解么?把刺客的身份也推到江俨身上。」
父亲淡淡一笑,「如果就这么简单,江俨大可不必临死前还下那样的命令,他与西夷君主私下多有来往,知道西夷君主什么脾性。
派个人,赔着笑脸和解是断不可能。」
我左思右想,「既然西夷君主不管,对于刺客的事,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是明也是暗?」
父亲却问了一个问题,「暗探有身在市井,有朝中官员,你当如何?」
我思忖,只能用明的,「……多费心思,不如直接捉拿除之。此事西夷理亏在先,他也不敢明着大动干戈,只能想办法撤走自己人,减少损失。」
想到江俨,不由得道:「江俨此招真是阴损,用了西夷的暗探挑事,知道西夷不会怕。另一方面,即便太子殿下暂时没有除他国暗探的心,闹得这样一出,这件事也变得刻不容缓,无论谁受损,都顺了他心意。」
父亲抬手端盏喝茶,听罢点点头,道:「永远不要低估你的敌人,即便是个死人。」对我叮嘱,「有些人适合阴谋诡计,但这绝不是解决任何事的方法。」
我有点心虚,捧起茶杯,瘪了瘪嘴,缓缓靠向座背。
父亲又蔼然笑道:「昭阳,为父一直没有关心过,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我微微一愣,是母亲跟父亲提了婚事的事,提到闻州?
我思量良久,喜欢什么样的人,这还真未想过,「应该,是厉害的,不会……限制我想做的事。」
父亲琢磨起来,没见表情变化,约莫没琢磨出结果。
翌日我起床,打着哈欠推开窗,看见葳蕤老树下小白碎石地面,两只孔雀正相互啄嘴玩,我出屋下楼,弯腰摸了摸孔雀的小脑袋。
用过早膳后散步到小湖边,青色的莲叶上已隐有花苞,放眼转眸,湖亭中坐着的那人,清风略拂他衣袖,好惬意。
「太子殿下?」
我微有疑虑。
缓步进亭,扈齐赫抬手悠悠一挥,示意我坐。
「湖中本有食,太子殿下何必再来喂它们。」我侧首问道。
扈齐赫低眸观鱼,淡淡然道:「湖中本有食,来喂得多了,鱼误以为此处食多,他日就会容易上钩。」
我回头,看湖中圆叶下游在一处的鱼儿,优哉游哉。
扈齐赫放下小瓷碗,赏湖面风景,忽然问道:「闻州跟你说什么了?」
我觉得奇怪,想了想,「殿下不知道么?」
扈齐赫明然笑起来,话的意味就不再纯粹,「伯小姐希望孤知道哪一件事?」
我转首注视他,微蹙眉,「殿下说话都这么喜欢给别人下套?」回过头,「还让人怎么答都是错的。」
扈齐赫啧啧一叹,声色携遗憾,「孤以为你很聪明。」须臾,思忖地道:「其实孤更喜欢以前的你。」
我抬眸,与他目光相交,慢慢凝睇。
「殿下真有意思,」我意味深长地含笑看他,「只可惜,我已经不认识殿下了。」
扈齐赫若有所思点头,望青山,后悔什么事似的,「真不应该答应老师的。」
答应父亲什么?是连暗探的事我都知道,他也不计较。
我想起父亲的话,「那殿下觉得,臣女该是什么样的?养尊处优,无忧无虑,过两年嫁人生子,这样的日子好像也很平淡安适。」
扈齐赫食指一抬一抬闲敲膝盖,侧首看我,眸色透出复杂的深意。
「我素来习惯游山玩水的日子,即便在澧都,臣女也想有自己的自由。」
扈齐赫神色微动,少间,慢慢露出真挚的欣赏,「这就是孤以前认识的昭阳。」
他拿起小瓷碗,对湖面撒了一把鱼食,圆叶下的鱼儿又欢快起来,交尾而游。
「殿下怎么还有闲情坐在这里?」我问他。
扈齐赫撑案坐卧慵懒随意极了,「鱼食都撒好了,忙的是闻州,又不是孤。」坐正起来,云淡风轻道:「走了。」
五
太子人精才不会告诉你,忙的还有你。
扈齐赫前脚刚走,皇后娘娘宫里的人后脚来了中书令府,管家领着内侍来湖亭,传旨内侍道皇后娘娘召我进宫赏花。
我行礼恭敬领命,垂眸迟疑片刻,不会扈齐赫及冠之时真的要选太子妃吧?
随内侍进宫,到一处长廊亭子,有一女官模样的端正女子,身后垂首跟着两个宫婢,像等候着谁。
叠手平腰站立的女官约莫十七八岁年纪,清雅淡然,仪静体闲,身着红色官服独具气派。
内侍将我引给她,「这位是太后娘娘身边的掌令大人,赵时溪,赵大人。」
赵时溪微微颔首,再与我目光平视,举止乃是最标椎的礼仪,和声道:「太后娘娘想见一见伯小姐,又不便下召,故请皇后娘娘代为派人传召。」
她微侧身,「伯小姐,请。」
我颔首道:「有劳赵大人。」
赵时溪领我经过长廊,转而入红墙宫道,宫人看见她会停步颔首,规规矩矩唤一声「掌令大人」。
我暗暗揣摩,身侧前的这个红衣女官才这般年纪,就得如此尊重,想必管的不仅是宫中事,或许还会帮太后理朝上事。
行了不远到懿寿宫门前,赵时溪命两个宫婢退下,伸手请引我直接进后庭。
庄严宫殿后庭,放着两排兵器架子,石桌前展手立着一位风韵犹存的飒爽背影,宫婢伺候其披上外裳,跪理她厚重的衣袖,小心翼翼,仔仔细细。
赵时溪上前躬身,「太后娘娘,人到了。」
我跪下来,规矩恭敬地行礼,「参见太后娘娘。」
太后的声音颇具压力,听着里面更多为骄傲,「免了。」
我谢恩缓缓起身,抬起眼眸。
太后娘娘已穿好外裳,坐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抬头看我道:「坐吧。」
我微微含笑:「谢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灼灼有神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喃道:「伯言安的确有几分本事,什么都能保住。」
我茫然,须臾会到其中意,说的又是我无法根治只能调养稳定的心疾?一个生下来就随时可能死的人,竟然平平安安活过了十五岁。
太后娘娘目光定在我身上,傲然道:「看来,伯言安是把你这个女儿当公子来养。」皱起英眉,「也难怪,谁让他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
我静静听着,心里斟酌她每一句话的用意,单纯的叹息还是有所忌惮?
太后娘娘边说边思索着什么道:「听州儿说,伯大人的女儿遇事沉稳。」
疑声道:「在小南楼,知道琵琶有蹊跷,却想不到当时拿那琵琶可能面临的后果。」
我原想着只是个小犯人,失策失策,「臣女糊涂。」
太后娘娘「哼」声一笑,倒并无故意的严色,「伯言安既然看重你,想必你已经知道事情的因果,得了伯言安的提点。」
话中将人引入穷巷,「伯言安想你能继承他点什么,抑或是……他的地位。」
我低眉从容,道:「地位与否,在太后娘娘与圣上一念间。忠诚与否,在多年来的奉献上。」
太后娘娘默然盯我,深思熟虑,氛围像身边一切静止凝固。
我眸底见赵时溪的红衣,隐隐约约猜到太后娘娘绕着弯子召我来的用意,她以为父亲这般煞费苦心,是想再培养一个伯言安出来,站在朝堂之上,继续他的鸿鹄之志。
太后娘娘的立场上,与其如此,她倒不如把我放在身边,做个与赵时溪一样的女官,能防着父亲,又能有一个帮手,是施恩也是牵制朝臣的手腕。
须臾之后,太后娘娘站起来,走在一排兵器架前,道要我留在她身边的想法。
接着闲道:「掌令是个特殊的官职,时溪虽为宫中女官,在这个位置上,也可以不用理会宫里面的琐事,只管跟着哀家。」
我起身跪下来,行完一礼,道:「太后娘娘,臣女自幼在外面长大,以山水为伴,而今这些规矩礼法皆是回澧都后所学,臣女散漫成习惯,父亲恐臣女惹出祸事,也怕臣女不能应对时事,才要颇费心思。
蒙太后娘娘厚爱,只是臣女,怕会是个恨铁不成钢的。」
太后娘娘转回身来,一步一步走近我,居高临下,「伯言安就是教你这样说话的?」
「父亲敬太后娘娘巾帼英雄,臣女身患心疾,随时有丧命之危,回来澧都,只想陪在父亲母亲身边,胸无大志,请太后娘娘恕罪。」
眼底下视线一双绣金丝鞋子,边底细微磨损,立良久,眼前俯视我的太后娘娘才再开口,「抬起头来。」
我和顺对视她的目光,她再次心存目思,眸色隐隐凶光,像已想出千万种结果来。
「身为北临人,就要有北临人的责任,即便百姓,也是各司其职。你为中书令之女,伯言安又是太子之师,你要知道,自己的养尊处优是如何来的。」
我俯身拜下去,「臣女铭记教诲。」
「起来吧。」
「谢太后娘娘。」
太后思忖地道:「州儿如今办这件案子忙得脚不沾地,伯言安让你知道了这件事,哀家倒想看看,这件案子里,你能想出点什么来。」
话愈到末尾愈有命令之意。
案子?
我脑子里的思绪瞬间千回百转,似乎意会到里面的暗示,疑虑颔首:「是。」
让我去帮着想这件案子,真是有点奇怪。
难道案子的进展她会不知道?
出宫时太后命赵时溪送我,送到懿寿宫门,引我进宫的内侍早已在此等候。
回家后我问了问尔尔太后身边女官的事,对于八卦闲事最熟的尔尔还真十分了解。
赵时溪的父亲是随圣上打过战的将军,战场上为国捐躯,赵夫人闻此噩耗晕厥,颓然大病。
太后亲自探望,发现了赵时溪,当时觉得这个小女孩很聪明,才把她带进了宫教养。
我又问太后与闻州是什么关系。
尔尔道闻州是太后的侄儿。
六
今日一大早,一件奇案在澧都传得满城风雨。
「那天晚上夜风习习,隔着屏风,只见床前烛影缓缓晃动,一声一声的斧头凿地声从里面传来,忽然,床上人的影子脖子一伸,倒回了床上。
整个房间,没有发现凶手的任何踪迹,也没有查出那斧声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就连尸体都没有任何外伤,就像,就像自己忽然就死了。
据说当时听见异样的小厮看见房间里那烛火和影子吓得面色苍白,连滚带爬出去喊人。现在案子传开,大家都说是钦天监遭了邪祟,有不干净的东西。
都把这件案子叫做斧声烛影。」
尔尔说奇异故事般地连带动作将今日传开的案子重述了一遍,死的是个钦天监挚壶正,京兆府衙正在查此案。
我抱着琵琶,喃喃:「斧声烛影。」起身顺手把琵琶交给了尔尔,思忖踱步。
钦天监,斧声烛影……
是西夷谈家动手了,明目张胆将手伸进钦天监?谈祈想给澧都添些乱,转走自己的探子?
应当不是这般简单。
「对了,」尔尔顿想起什么,放低了声音道:「还有人私下说,看来今年春不春祭都不重要了,现在就出现了不祥征兆。」
我蹙眉重复,「春祭?」
尔尔有点意外,愣了会儿道:「对啊,」替我着急,「小姐你不会连一年最重要的春祭都忘了吧?」
她这一瞬大概觉得我不是失忆,是傻了。
我面不改色又问一句,「什么时候?」
尔尔瘪嘴倒吸一口气,眨了眨眼,道:「就是这个月,十五。」
我忖度点点头,为平民心,破谣言,这个案子势必要赶在十五前查出真相,就还剩……七天?
京兆府衙门得忙疯了。
想起太后召我入宫,我隐约感觉,自己是要脱不了干系了。
「最近澧都有没有热闹点,好玩点的地方?」我问尔尔。
小南楼刺客案后,有家颇热闹的茶楼被查封,澧都倒是因此少了些乐趣。
尔尔一脸懵,一副小姐你怎么还有心思玩的表情,澧都出命案了。
我无奈一指点她额头,「问你话呐。」
尔尔才回过神,仔细地努力地想,片刻,一拍手掌,两眼放光道:「小姐,咱们去看戏吧!」
嘿嘿地说:「旌安楼据说来了位新戏本先生,写得一出好戏,前两日好多人慕名去看,只是可惜才两日就出了这案子,大家都讨论案子的事儿来了。」
事不宜迟,现在就去。
旌安楼大堂里座无虚席,小二乐呵呵引我上二楼,到一处廊边观戏座,又极殷勤问需要上些什么茶点,尔尔熟练地说出一通点心。
我坐下来看楼下开场的戏,随口问道:「这戏讲的什么?」
尔尔清了口嗓子,兴兴乐道:「好像是一个戏本先生和书生的故事。」
我看尔尔一眼,和书生?读书,高中,做官,这不就是正常的章程么?疑惑回头继续看楼中的人。
尔尔道:「这是一个悲剧,但是也不算悲剧。」
我已经没了好奇心思。
尔尔继续说:「戏本先生和书生是青梅竹马,因为一次灾祸都家破人亡,然后书生要给两家翻案,他又有青云之志,于是到京城隐藏身份读书。
戏本先生喜欢写戏,也喜欢书生。两人虽不在同一处,但常常书信来往,戏本先生有戏本先生的追求,两人走在不一样的道路上,心却好像时时在一起。
但是,但是最重要的来了,两人一直以礼相待,戏本先生以为自己与他本该是一对,到最后才知,书生其实,从头到尾都对她没有男女之情,只有朋友的情谊,啊啊啊啊,那么温柔那么光风霁月的书生,心里只有翻案和他要追求的信仰。
那么好的戏本先生。
最后书生现实了自己的信仰,戏本先生也离开了,继续去看大好山河,故意潇洒释怀。她对他的感情是那么的真挚,最后竟是孤注一掷。
知道真相才蓦然回想,他对她其实一直以来连逾矩的话都没有说过,原只是自己觉得很般配。」
尔尔还在继续,感叹两人的感情如何如何让看的人泪目,戏里的人都能放下,继续去走自己的路。
「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我亦有,明月待追寻。」
尔尔深深感慨,「小姐,多浪漫的离别话啊。」
我抬手喝茶,眼看戏台,也不管赞不赞同地点头称是。楼中人很多,交谈议论,闲聊喝茶,也不知道等不等得到那个人,他会不会来这里。
偏生我对这戏没太大兴趣,听着听着竟起了困意,尔尔看我打起哈欠,靠着座背双眼微微眯起来,嫌弃嘟囔,「小姐,这么好看的戏你都能想睡觉。」
我喃喃:「看看有没有熟识之人。」
尔尔终于不再说话,下一刻,扯着我的衣袖惊讶道:「小姐,闻,闻大人。」
我随即醒了瞌睡,坐正起来,顺她指的方向看,楼下大堂侧,闻州走过廊前,转弯进一扇门后。
他来见谁,是谁找他?
这座楼里,现在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