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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寒禾归晚

蓉城秋日的一场大火,烧死了我这个陈瑾生最讨厌的哑巴妻。

因为是个哑巴,连呼救的本能都没有。

所以,没有人来救我,直到大火扑灭,我烧成焦炭的尸体才被消防员找到。

陈瑾生看着我的尸体,一滴泪都没有掉。

一直到我下葬那一天,他穿着我最喜欢的白衬衫,发疯一般跳入挖好的墓穴,要与我同葬……

1

「把脸转过去,别让我看到你这副样子。」

陈瑾生有些粗鲁地攥住我的手臂,将我背对着他摁下去。

我痛楚地伏在枕上,咬紧了自己的手指。

破败的喉咙里,只能发出沙哑难听的断续呻吟。

显然,他很讨厌听到这样的声音,顺手抓起散落的领带,堵住了我的嘴。

我叫江允禾,是个哑巴,但我不是天生的哑巴。

十一岁那年,母亲病逝刚半个月,父亲就领了一个女人和两人的女儿回来。

这个私生女,甚至还比我大半岁。

我无法接受,和父亲大闹,他搧了我几个耳光,暴雨的天气把我锁在露天的阳台上淋了半夜。

高烧烧坏了嗓子,我再不能说话。

原来我是学校合唱团的女声领唱,嗓子毁了后,江允珊就取代了我的位子。

她漂亮活泼又热情,很快就和同学们打成一片。

可是我,就彻底地被孤立被霸凌。

我过了暗无天日的十年,直到嫁给陈瑾生。

我知道他很讨厌我,毕竟,任是谁被逼着娶了不爱的女人,都不会开心。

2

很久之后,夜已很深了,陈瑾生将我推到一边,起身去浴室洗澡。

我将脸贴在湿透的枕巾上,颊边还有他掐出的红色指痕。

我将他的领带取出来,一点一点抻平,又捡起散乱在床边的睡衣套在身上。

我要在他洗完澡之前,回我自己的房间去。

他从来不让我在他的卧房过夜的。

洗了澡,我刚要躺下,却听到外面传来闷雷滚滚的声音。

吓地我顿时坐起身,使劲捂住了自己的双耳。

这是我最害怕的天气,我不顾一切跑出房间,使劲拍打陈瑾生的房门。

片刻后,他脸色不虞地打开房门。

我张着嘴,啊啊的发出难听的声响,比划手语告诉他:

「陈瑾生,我害怕,求你让我留在你的房间。」

也许是我此刻的样子实在太狼狈可怜,他侧过身,第一次让我进了房门。

「不许睡我床上。」

他打开柜子取了一床薄被扔在床边的地毯上,冷冷说了一句:「你就睡这儿。」

我蜷缩成小小一团,用被子将自己整个人紧紧裹住。

雷声不断,但也许是因为我知道身边的大床上睡着我的丈夫,所以我竟是不再害怕了。

听着他的呼吸声,我缓缓陷入了梦乡。

梦里,好像又回到了我们念书的时候。

陈瑾生是高中部的学长,而我,是初中部一个备受欺凌的哑巴。

有一次,江允珊的好姐妹们将我堵在厕所里,用脏水淋湿我全身的时候,陈瑾生恰好看到。

他帮了我,狠狠训斥了那些女生,还把他的外套披在了我的身上。

我身上又脏又臭,但他没有一点嫌弃,甚至还用自己的手帕,为我擦干净了脸,对我温和的说:

「小哑巴,以后再有人欺负你,来高三七班找我,我叫陈瑾生。」

自此,我把这个名字刻在了心底,没有一瞬忘却。

有时候我会偶尔在校园里遇到他,每次看到他,我都会红着脸低着头跑开。

他身边的哥们儿就打趣:「小哑巴该不会是喜欢你吧,瑾生。」

我竖着耳朵屏息听他回答。

「别乱说,她还是个小孩子。」

陈瑾生笑着回了一句,又冲我大声道:「喂,慢点跑,别摔了。」

我不敢回头,跑得更快了,一颗心却砰砰跳动快要破腔而出。

他考上大学后,曾来学校找过我。

教学楼顶的天台上,他抚摸着我的头发,叹了一声:

「小哑巴,以后我不能保护你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我比划着,焦灼地询问他:「我可不可以也去考你的大学,我可不可以去找你?」

他看不太懂手语,但却点了头,笑得格外温柔:「好啊,我等着你。」

梦里我流了不知多少眼泪,醒来的时候,被子的一角都湿透了。

陈瑾生早已离开了,我缓缓坐起身,在第一缕晨光中,怔怔地想着那个梦。

陈瑾生……你知不知道,我多么努力,才一步一步走到你的面前。

3

周末的时候,陈瑾生要招待几个朋友在家吃饭。

我和他结婚的事,连他最好的哥们儿都不知道。

这也是当初他拗不过他祖母不得已娶我,提出的唯一条件。

一大早我就默默去了远离主楼的杂物房。

快中午的时候,陈瑾生却让人来叫我过去。

一位姓方的小姐点名要喝上次的一道汤,而那道汤,是我专为陈瑾生学的,厨房里的人都没我做的地道。

进门时,我听到一个很好听的女声好奇地问他:「瑾生哥,这是你们家的小厨娘吗?」

陈瑾生正和朋友打牌,咬着烟看了我一眼,漫不经心地回复:「算是吧。」

「还挺清秀的,长的也好白。」

那位方静小姐又看了我一眼,就笑嘻嘻地偎在陈瑾生身边:「瑾生哥,我来帮你摸牌嘛。」

陈瑾生仿佛很受用的样子,并没有推开她。

我转身进了厨房。

汤煲好,佣人进来小声告诉我:

「先生吩咐了,汤好了让您先回去,今晚就住那边,客人要留宿。」

我摘下围裙,转身离开。

路过客厅的时候,他们不知道在玩什么,那位方小姐正满面羞红地跟陈瑾生喝交杯酒。

我的眼突地红了。

我想起我们结婚那天,潦草的婚礼,冷清的现场,甚至连个喜字都没有的婚房。

祖母催他和我喝一杯交杯酒,他冷着脸执意不肯。

可现在……

我紧紧咬着嘴唇,不知道怎么走出客厅的。

「瑾生哥……你们家小厨娘刚才好像要哭的样子,她不会是暗恋你吧?」

「胡扯什么呢,恶不恶心。」陈瑾生的声音,十分厌弃。

戏谑的笑声此起彼伏。

「哎,你们记不记得,以前念高中时,学校有个小哑巴好像也喜欢瑾生,每次看到瑾生脸就红透了,转身就跑……」

「记得记得,那小哑巴其实长的白白嫩嫩的,还不错。」

「确实还不错,我记得学校里有几个男生喜欢她呢。对了,还有韩诤,韩诤那时候好像就对她有意思……」

「不是吧,韩诤会喜欢一个小哑巴?」

杯盏摔碎的声音,忽然突兀地响起。

陈瑾生摘了烟,眼底渐渐漫出猩红:「说够了吗?」

「瑾生……你这是,怎么了啊?好好儿的,怎么突然发脾气……」

「滚!」

陈瑾生蓦地站起身,一把掀翻了面前的麻将桌。

众人面面相觑,方静吓得捂住心口,娇滴滴地喊:「瑾生哥,你吓死我了……」

「我说了,滚,都给我滚!」

陈瑾生一脚踹向面前的椅子,方静吓得尖叫,众人不敢多问,赶紧起身离开了。

我被陈瑾生从床上拖起来,他拽着我的头发,将我摁在杂物间的桌子上。

4

「江允禾。」

他掐紧我的下颌,逼我看着他的双眼。

「说你是我陈瑾生的女人,说!」

可我根本没办法开口说话啊,我努力张开嘴,却也只能发出难听的,粗嘎的音节。

陈瑾生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下巴几乎要脱臼了,疼得我泪如泉涌,只能使劲点头。

我当然是陈瑾生的女人啊,这辈子,我第一个爱上的男人,就是他。

也只会是他。

他这才松开手,红着眼扯掉了我的衣服。

不知过了多久,他扣上衬衫扣子,摸出烟盒,拿了一支烟点上。

我趴在那里不能动弹,身上的皮肤早已磨破出血。

他掸了掸烟灰,烟灰掉在我裸露的后背上,一片灼烫。

「江允禾,既然费尽心思嫁给我,那就尽职尽责,当一个合格的玩物吧。」

从那天之后,他就一直没有回家。

我不敢过问他的行踪,但也隐隐听说了一些关于他的桃色新闻。

有个三线的小明星,正和他打得火热。

陈瑾生还投资了一部网剧,捧那个女人做主角。

他还带那个女人出席了好几次公开的场合。

没人知道他结婚了,也没人知道他的妻子是个哑巴。

我只是意外用针灸救了他祖母,被他祖母硬逼着娶回家的摆设而已。

我母亲出身中医世家,只是她不喜欢做医生。

我大学选了医学系,也可能是因为,我异想天开有一天能治好自己的嗓子。

外公很欣慰,就把自己的医术和珍藏的医书都传授给了我。

我无法说话,不能工作,就自己开了一个小药房。

陈瑾生不回来的时候,我就住在我的药房里,和那些药材和医书泡在一起,常常钻研到入迷,忘了时间。

门口的风铃响了好一会儿,我才从医书里抬起头。

韩诤就站在门口,身上还穿着警服,却有点吊儿郎当的样子,臂上被划破了一道,流着血,他却好似不知道疼似的。

看到我抬头,他立刻冲我特灿烂地笑了:「江允禾。」

我赶紧放下书,焦灼地跑了出去,看到他手臂上血肉翻卷的伤口,眼睛忍不住红了。

「没事儿,小伤,一个小毛贼划了我一下,不碍事的。」

韩诤大约是怕我哭,赶紧温声安慰我。

我瞪了他一眼,摁着他坐下来,拿了药箱过来,剪开他伤口旁边的衣服,清洗消毒缝合伤口。

过程中,他哼都没哼一声,但我看到他因为疼出了满头满脸的汗。

于是打着手语安慰:「快好了,再忍一下。」

我飞快地缝好最后两针,方才轻轻将伤口用纱布裹了起来。

「别碰水,别吃辛辣刺激食物,后天再来换药……」

我手指飞舞,比划着,事无巨细的叮嘱。

他隔三岔五就会受点小伤过来我这里,我知道他工作辛苦又危险,常常不厌其烦地交代他保护好自己。

可这人总是说着知道了知道了,转脸又把自己弄出伤来。

韩诤是我的学长,也是一名缉毒刑警,他的职业,是我最敬佩的职业,没有之一。

所以,我特别崇拜他,特别特别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小禾儿,我都记住了,你都交代我无数次了。对了,你这里有没有吃的啊,我中午饭还没吃呢,饿死了。」

韩诤听着我一一叮嘱交代,眼底的笑意却是越来越盛。

我叹了口气,起身去给他煮面。

又加了一点补气血的药材炖汤,这个人总是忙起来就昏天暗地,生活一点都不规律,胃也很不好。

我就把面条煮得特别软烂。

他伤了右臂,左手很笨拙,我看不下去,干脆把碗拿过来,喂他吃了。

韩诤最初怔了一下,但很快,他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我,耳尖却隐隐变红了。

当时我并没有想太多,只是把韩诤当成尊敬的哥哥看待。

他尽心尽力为人民做事以身犯险,我也算半个医生,尽我所能帮他一些,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而且他刚当警察的时候,就帮过我外公的忙,外公特别喜欢他。

我记得有一次,我外公还不无遗憾地跟外婆说,要是小禾儿没哑,我都想把小禾儿说给韩诤呢,多好一孩子。

面条很快吃完了,我起身去收拾碗筷。

回来时,韩诤和平日里不大一样,好像有点不大敢看我。

他走的时候,把一条银手链塞给了我:

「之前我同事们去寺庙里求的平安扣,我一大男人戴着不适合,送你了小禾儿,听说很灵,你要一直戴着啊。」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我握着那根手链,看着他走远,到底还是没有戴上,只是将手链妥当放好了。

改天找个机会,还是还给他吧。

这种东西,应该送给女朋友,或者喜欢的女孩儿的。

韩诤刚走没一会儿,陈瑾生的车子停在了我的药房外。

我打烊锁门的时候,陈瑾生忽然将我推进了漆黑的药房。

他扯下领带,将我的手腕紧紧绑住。

我被他推到窄小的卫生间里。

「江允禾,你他妈一点都不乖。」

陈瑾生将我推在洗手台边,熹微的光线里,我看到他眼底浓浓的戾气。

我不明白,从前他明明是个特别阳光温暖的人。

我不明白,我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温暖都是他给我的,可他现在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也是,一个哑巴都能处心积虑成我陈瑾生的妻子,自然是有不为人知的厉害手段的。」

他抓起我的头发,打开水管,我的脸被整个浸入冰凉的水中。

口鼻不停涌入水,我难以呼吸,剧烈地挣扎,痛苦地咳嗽。

直到快要窒息那一瞬,陈瑾生才将我拎出来,摁在了地板上。

他系好皮带,走的时候丢下一句冷漠的:「别忘了吃避孕药,我可不想有个哑巴崽子。」

5

洗手间的门被他从外反锁上。

密闭的空间里一片漆黑,我挣扎着坐起身,费尽力气才解开手上的领带。

可是卫生间灯的开关在门外,我呆呆望着眼前深浓的夜色。

绝望,恐惧,潮水一般汹涌席卷。

我怕这种漆黑狭小的密闭空间,初中时,有一次江允珊就是这样把我锁在了教学楼尽头的卫生间里。

整整一夜。

极致的恐惧蚕食着我,我的精神快要崩溃了。

一直到天亮,陈瑾生来了药房,把我放了出来。

祖母腿不舒服,需要我去针灸,若不然,他至少也会关我一天一夜。

我给祖母针灸按摩,祖母望着我,满脸的慈爱却又透着掩不住的惋惜。

她抚摸我的鬓发:「小禾儿啊,你怎么又瘦了?」

我对祖母笑得眼睛弯弯,打着手语告诉她:「我爱美嘛,所以特意减肥的。」

祖母也笑:「瑾生没有欺负你吧,要是他敢欺负你,告诉祖母,祖母帮你揍他。」

我连忙摇头,「没有没有,瑾生对我可好啦,你看我的衣服,首饰,都是他买的。」

祖母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去吧,和瑾生回去吧,有空了再来看祖母。」

我有些不舍,她老人家是整个陈家对我最好的人了。

可是她年纪大了,精神不济,说了几句话就昏昏欲睡了。

我只好忍着泪意离开了祖母的房间。

「江允禾,我逛街脚疼死了,过来给我捏捏。」

陈瑾生的妹妹陈锦云见我下楼,就趾高气昂地吩咐了一句。

她歪在沙发上,一只脚翘在扶手上,冲我指了指。

我抿紧了嘴唇,正不知所措,陈瑾生却开了口:

「你自己回房间泡泡脚,我有事现在得回去,江允禾,走了。」

我赶紧小跑着过去。

陈锦云不悦地横了我一眼,但也不敢和哥哥呛声,只得眼睁睁看着我跟着陈瑾生离开。

我跟在陈瑾生身后,心底却弥漫了小小的欢喜。

其实有时候,陈瑾生也会对我好。

心情好的时候,他会送我礼物,而且都很贵重。

有时候陈锦云欺负我,他也会制止。

但更多的时候,他对我总是很冷淡的。

以至于我到死都以为,陈瑾生从来都不爱我。

他大约真的很忙,让司机送我回去,他开了别的车子回公司。

我不想回家,直接去了我的小药房。

第二日,韩诤又来了。

但这一次,他是来找我告别的。

他接到了一个秘密任务,要去云缅交界的一个寨子。

我一听就蒙了,他是缉毒警,去那里做什么,多危险,我很清楚。

「江允禾,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了。」

「要是有人欺负你,你打这个电话,是我最好的同事,他会帮你的。」

「江允禾,你会等我回来吗?」

我噙着泪,只是一个劲儿往包里塞药,有止血的,有消炎祛毒的,还有我自己炮制的参片,云南白药和保命丸,我一股脑都往袋子里塞。

韩诤拿着袋子,最后深深看了我一眼:「江允禾,等我回来,我有个秘密,想要告诉你。」

我含着泪点头,韩诤最后摸了摸我的头发,转身大步离开了。

他走了很久之后,我才想起来,我忘了把那个平安扣手链给他了。

也许就是因为我的疏忽,韩诤这一次去云南,再也没能回来。

我是一个月后见到他的,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听他同事说,他是撑着最后一口气等我来。

我哭得几乎晕死过去,拿出我的银针,拼了命地想要救他。

可我连他身上的穴位都找不到了。

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寸好肉。

那些丧心病狂的毒贩子将他折磨得遍体鳞伤,他的手指,甚至都被一根一根斩断了。

他只能用血肉模糊的左手,紧紧攥着我的手:「小禾儿……」

他喊我的名字,可我无法回应,只能更紧地攥住他的手。

他最后,艰难地睁开眼看了我一眼,「你最怕黑了……以后,天黑了,不要乱跑啊。」

「韩诤……韩诤……」

身边的人都在拼命地喊他的名字。

我的眼泪犹如泉涌,滴在他鲜血淋漓的脸上。

他缓缓闭上眼,唇角却带了一抹笑:「我累了,小禾儿……我要睡了,乖,别吵醒我……」

6

我像是一只濒临疯狂的困兽,发出了最难听粗嘎的沙哑嘶吼,不管不顾地摇晃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

我不要他死,我要他活过来。

他说让我等他回来的,他还说有个秘密要告诉我的……

可他食言了,他是个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

我哭不出声音,但却比那种撕心裂肺的嚎哭更让人伤心。

他的同事红肿着眼眶忍着悲痛想要安慰我,可张了张嘴,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韩诤死得太意外,太惨了。

据说是之前警方安排的线人出了问题,韩诤刚到那里就被人盯上了。

也可以说,那些害死他的穷凶恶徒,是早就挖好了陷阱等着他往里跳的。

韩诤下葬那一天,陈瑾生也换了一身黑色西装来了墓地。

也是,算起来,他们也是同学呢。

记得当年韩诤好像比陈瑾生高一级,我初二那一年,韩诤就考上警校去了帝都。

陈瑾生将一束白菊放在了韩诤的墓前,鞠了三个躬。

我浑浑噩噩站在人群后面,直到韩诤的骨灰盒放入墓穴,我还是无法相信,那个总是笑得明朗而又热烈的韩诤,彻底地离开了。

陈瑾生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不知道周围人是什么反应,那些老同学惊讶不惊讶。

陈瑾生当着所有人的面揽住了我的腰,扶着我走上前给韩诤送上白菊。

「韩诤,你放心吧。」

陈瑾生忽然低声开了口,垂眸望着韩诤的墓碑。

照片那里是空白,为了保护缉毒警的亲人,他们就连去世,墓碑上都不能放照片,篆刻姓名。

「我会好好照顾我的妻子——江允禾,从今往后,日日夜夜我都会陪着她,你若是泉下有知,也可以安心了。」

他的声音那样的深情,以至于身后众人都艳羡而又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我,江允禾,竟会是陈瑾生的妻子!

毕竟,我是个哑巴,还是个没有娘家的孤女。

而陈瑾生,家族财力雄厚,在整个蓉城,可谓是金字塔尖的名门望族了。

多少女人想嫁入陈家啊,怎么就轮到我江允禾这个女人呢。

可我却忍不住看了陈瑾生一眼。

他为什么会对韩诤说这样的话?

我记得,之前因为韩诤经常来我的药房,陈瑾生总是变着法儿地折磨我。

但我来不及多想什么,陈瑾生就揽着我走到了一边。

众人轮流给韩诤送上花束,葬礼也就要结束了。

韩诤的父母如今都病倒在医院无法起床,我想要去医院探望一下。

陈瑾生今日十分体贴,亲自将我送了过去,还告诉我,一会儿他忙完会来接我回家。

从韩诤父母的病房出来时,他生前的同事,他曾交代我有事就去找他帮忙的那位小刘,给了我一本日记。

「诤哥和我说过的,如果他没能回来,让我把这本日记烧掉,千万不能给你看到。但是我昨晚想了一整夜,江允禾,我觉得,这本日记还是应该交给你。」

说完他就离开了。

我捧着那本日记,想要翻开看,可陈瑾生的车子已经远远开了过来。

心口微颤,我想也没想,就将日记小心放入了包包的夹层里。

莫名做出这样的举止,我自己也觉得奇怪。

但人的下意识,有时候就是这样的突然又古怪。

当晚,陈瑾生没有让我离开他的房间。

可我沉浸在悲伤中,完全没有心思回应他难得的温柔。

他俯身垂眸,望着没有半点反应的我,语气带了一抹冷意:

「江允禾,韩诤去世我知道你难过,但你现在算怎么回事?难不成还想给他守孝不让我碰你?」

我摇头,对他比划着:「我只是有点难受,暂时没有心情,给我点时间好不好?」

陈瑾生将我额前的发撩开,捧住了我的脸再次俯下身来,吻住了我的嘴唇。

「江允禾,今晚,你不让我进去,还真就不行了。」

他冲我轻笑了一声,笑意依旧是邪肆而又帅气逼人的。

年少时我就暗恋他,一直到如今成了他的妻,整整十年了。

我知道我抗拒不了他的一切,更何况是这样的温柔缱绻。

但是,韩诤刚下葬啊,我实在做不到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和我的丈夫欢好。

但陈瑾生已经解开了我的睡衣。

他亲吻我,从我的嘴唇,一直到羸弱的锁骨。

他握住我纤细的腰,让我贴向他。

7

「江允禾……说你爱我,说你是我陈瑾生的女人,说!」

他一寸一寸吻着我,肌肤渐渐灼烫,可我的心脏却冰凉地颤栗着。

我缓缓闭了眼,眼泪洇出那一瞬,我轻轻点了点头。

我爱他,哪怕这一刻真的很痛苦,可我还是不愿惹他不高兴。

陈瑾生菲薄的唇间溢出肆意的笑,他拂开我颈侧的长发,轻吻那里淡青色的纤细血管,我忍不住轻轻颤栗着抱紧了他。

「江允禾……」

陈瑾生又低头,重重地吻住我:「这辈子,你都只能是我陈瑾生的人。」

我当然是他的人啊,从嫁给他那一天开始,我就从没有想过离开。

如果我没有在无意间听到他和好友的那一通电话。

也许这一辈子,我都会蒙在鼓里。

「缅北那边的生意都停了吧,从现在开始,就彻底金盆洗手了。」

「你说韩诤啊,我本来真没想让他死,但谁让他的手,伸得这么长呢,该他倒霉吧。」

「死就死了吧,还给江允禾留了一封遗书告白。笑话,我怎么可能让江允禾看到这封遗书,早烧了。」

陈瑾生笑了一声:「不过,就算他死了,也只能在天上眼睁睁看着我睡江允禾那个哑巴……」

「老子都快把她睡烂了,韩诤还当宝贝呢。」

陈瑾生说这些话的时候,语调随意轻松,仿佛那不是一条人命,只是一只被人踩死的蝼蚁一般。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房间的,我想起了那本日记。

我将房门反锁,翻开了日记的第一页。

「原来,她叫江允禾啊,这个名字,念起来就让人心里发软。」

「她不会说话,听说是生病烧坏了嗓子……」这一行字后面,有很多顿笔留下的墨水印迹。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可爱,但她很少很少笑。」

……

「她有喜欢的人了。」

这一句话之后,有好多天,他都没有再写日记。

「她被人关在厕所里整整一夜,出来时,是陈瑾生抱着她出来的。我看到她埋在陈瑾生的怀里哭,可她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其实,是我第一个找到她的……」

「江允禾,江允禾,江允禾,江允禾……」

「我要去上大学了,以后她再被人欺负的时候……不过,应该不会了,陈瑾生会保护她的吧。」

日记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调回了蓉城……江允禾,竟然就在我单位附近开了一个小药房!」

「我故意把自己弄伤了去找她包扎伤口,她看起来,好像很心疼……」

「我时不时就把自己弄出点小伤,隔三岔五就去找她。」

「旁边便利店老板娘说她还是单身……」

「虽然她不会说话,但好像还是有很多男人喜欢她,当然了,她是那样可爱。」

「其实那条银手链,是我特意给她求的,我总觉得,它一定能让小禾儿平平安安,等我从缅北回来,我一定第一时间去找她……」

「情况有点不对劲儿……那个线人,总感觉有点问题。」

最后一篇,只有一句:

「这一次,我大概是回不去了,可这是缉毒警的职责和使命,我韩诤绝不能临阵脱逃,做个贪生怕死的逃兵!」

韩诤的日记都很短,但是里面十之八九都是关于我。

更让我无法相信的是,韩诤日记本上的字迹,和当年陈瑾生给我写的几封信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我将日记合上,藏在梳妆台抽屉的最深处。

陈瑾生在外面敲我的门。

我起身去开门,他站在门外,玉树临风,英俊帅气。

可我看着他,却觉得他像是一条冰凉的,吐着芯子的毒蛇。

「一个人躲屋里干什么呢,叫你半天了,我肚子饿了,江允禾,去给我煲汤。」

他不耐烦地开口。

我望了他一会儿,什么都没有说,转身下了楼。

煲汤的时候,我多放了一味药材。

它能短时间麻痹人的神经,让人陷入深眠,只是持续时间并不久。

果然,陈瑾生喝了汤,没一会儿就泛起困来。

我等他歪在沙发上睡着。

用他的指纹,打开了他的手机。

我心里估算着时间,仔细地翻了一遍他的手机,把所有觉得不对劲的地方,都悄悄拍了照片。

陈瑾生醒来后,并没发现任何的不对。

他晚上如从前那样出去寻欢,连声招呼都没有给我打。

但我没有再像从前那样给他发简讯询问。

我从拍下的照片里,寻找每一个可疑的蛛丝马迹,整理妥当后,都发给了小刘。

尤其是其中一个大额转账记录,时间节点就在韩诤去云南之前不久。

半夜的时候,陈瑾生忽然喝得醉醺醺的,被司机送了回来。

听到动静,我也没有出门下楼。

但片刻后,他却砰砰砰拍打起我的房门。

我只能起身开了门。

他眼睛通红,衬衫凌乱,有些落拓地靠在门边看着我:「江允禾,为什么不给我发信息?」

「老公一晚上不回来,你这个做妻子的,就不管吗?」

「还有,醒酒汤呢,厨房里为什么什么都没有?」

他伸手攥住我的衣襟,将我拉近到跟前:

「江允禾,怎么韩诤人都死了一个月了,你还魂不守舍的?」

「你他吗究竟是谁老婆,说!」

8

我平静望着他,无声地说了一句:「陈瑾生,离婚吧。」

他显然怔了一下,但下一瞬,我的衣领蓦地被他攥紧,勒住了我的脖子:「你说什么,江允禾,你再说一遍!」

那个晚上,我对他第一次说出离婚两个字,他发了很大的火,摔门离开。

我一如从前,在小药房里安安静静地待着。

门口的风铃响了好多次,但是没有一次进来的那个人,是我想要见到的人。

我不再如从前那样给陈瑾生发任何信息,也不再回我们那个家。

不管他怎么在外面乱搞,多晚回来。

家里永远不会有他厌弃的那个哑巴妻子守着一盏灯,煲着喷香的汤,等他回来了。

他宿醉头疼难耐的时候,也没有人会像我这样不厌其烦地给他按摩,直到十指酸痛。

被宠坏的人,是不习惯突然的冷淡的。

有一天,他忽然半夜跑来药房找我。

也许是因为喝了很多酒的缘故,他抱着我,叫我老婆。

「老婆,你为什么不管我了,你是我老婆,你为什么不管我,不催我回家?」

「你从前不这样的,你那么爱我,江允禾,你必须要继续爱我!」

我爱了他十年,瞎眼了十年。

多可笑。

第二天中午,我在药房里晕倒了。

店里客人帮忙打了 120,我被送到了医院。

醒来时,我身边竟然围着很多陈家的人。

我怀孕了,陈瑾生是这一辈的独苗,他祖母盼着这一日,盼了很久很久了。

长辈们陆续离开后,陈瑾生坐在我床边握住了我的手,温柔又欢喜:

「允禾,我们有宝宝了,你不是一直都想要一个孩子吗,现在孩子来找我们了……」

我缓缓抽出手,安静望着他。

陈瑾生脸上的笑有些凝滞了。

我的手落在依旧平坦的小腹上。

我的神色,显然吓到了他。

「江允禾……你想都不要想,你敢不要我的孩子,我会亲手掐死你!」

是,我不会要他的孩子,我不会要一个身上流着毒贩的血的孩子。

我不会要,一个如此肮脏,如此恶劣的男人的孩子。

从医院回去后,陈瑾生让人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他不再外出,每日除却去公司,就待在家里。

甚至还笨拙地讨我欢心,第一次买了鲜花送我。

我插瓶的时候,陈瑾生从后面轻轻抱住了我。

他亲吻着我的唇角,一遍一遍念我的名字。

「我把外面的女人全都打发了,以后,我就守着你和女儿好不好?」

我的手指顿了一下,我曾告诉过他,我想要生个女儿。

因为自己吃了太多的苦和委屈,所以想要有个女儿,把全部的爱都给她。

眼眶涨痛得厉害,孩子真的是无辜的,只是他来的太不是时候了。

若是把他带到这个世界,才是真正的不负责任。

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过身来。

拿起陈瑾生的手,在他掌心里一笔一划写了一个乳名。

思思。

他永远不可能来到这个世界的,但我这个做母亲的,会永远思念他。

「你想要给宝宝取名叫思思吗?」

陈瑾生惊喜地望着我,他以为他如此轻易就哄好了我。

以为我仍然爱他到无法自拔。

我点点头。

「好,就叫思思,我和允禾的宝宝,就叫思思!」

陈瑾生狂喜地抱着我,不停亲吻着我。

我如从前一样温柔地做着他的小妻子,按时去产检,乖乖地吃着补品。

他不再让人寸步不离地守着我,也不再干涉我偶尔出门。

只是,我提出离婚那天摘下了婚戒,一直没有戴上。

他显然耿耿于心,几次提醒我戴回婚戒。

但我并没有照做。

韩诤的同事小刘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每次我都把记录删的干干净净。

陈瑾生的账户有多笔巨款汇往缅北。

那个害死韩诤的线人,虽不在其中,但有一个账户的户主,却辗转和他有关。

有些东西,开始缓慢地浮出水面。

夜里他睡在我旁边,我忍不住看向他的脸。

熟悉的英俊的他,却怎会是一个披着狼皮的恶魔。

五月中的时候,我怀孕已满三个月。

那天夜里,韩诤的墓地被人恶意毁坏,骨灰无存。

他母亲知道后,心脏病突发,离开了人世。

我心底的某一根弦,像是骤然崩断了。

第二日,陈瑾生仿佛心情很好,给我买了半屋子的奢侈品。

陪我吃烛光晚餐。

他喝醉了,我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一步一步走在院子里的月光下。

对不起啊,孩子,妈妈不能把你带到这个世上来。

但是没关系的,妈妈会陪着你一起走。

9

别墅里的大火烧起来时,我听到了无数的尖叫和呼喊救命的声音。

不想伤及无辜,火起时,是白日,大家正忙碌的时候,所以他们都得以安全脱身。

我是个哑巴,无法呼救。

更何况,我也不愿意呼救。

我手里紧紧攥着那条平安扣手链。

大火烧过来的时候,我捧着平安扣,眼泪一滴一滴落了上去。

上面好似有一滴暗色的血迹。

那天韩诤受了伤,也许是他不小心把血蹭上去了。

我的眼泪落在了血渍上,泪和血,缓慢地交融在一起。

火舌舔着我的身体,我本能抱紧了自己的小腹。

真疼啊,皮肉烧焦原来是这样的疼。

可是韩诤疼不疼?

受尽酷刑折磨的韩诤,当时是不是也这样的疼?

韩诤……

你说过你最放不下我,最舍不得看我哭的,那现在,我哭成这样,疼成这样,你为什么还不来找我?

别墅的主楼烧成了废墟。

消防员找到我的时候,我和肚子里的孩子,已经被烧成了焦炭。

陈瑾生凭借我刻意戴上的婚戒,确定了我的身份。

别墅里的佣人都哭了,只有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他甚至还能平静地对消防官兵道谢。

他不喜欢我,家里人都清楚。

但我死得这样惨,他的刻薄寡恩就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但谁都没想到,我下葬那一日,他穿着我最喜欢的白色衬衫,我们婚后,他一次都没穿过的白色衬衫。

在我的骨灰下葬那一瞬,他竟是疯了一样跳入了我的墓穴,要与我同葬。

陈家的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拽了回来。

他趴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手里紧紧攥着从我尸体上取下的那枚婚戒。

我曾对他说过,如果我伤心了,就会把婚戒摘下来。

但如果你哄好我了,我仍然会一如从前那样爱你,会再次戴上婚戒。

而我死这天,刚刚把摘下的婚戒戴上。

我是故意的。

没人知道陈瑾生为什么会如此的痛不欲生。

陈家人以为,也许他更舍不得的是我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毕竟陈家就他这根独苗。

但也许只有陈瑾生自己清楚。

也许——

不是为了羞辱韩诤,不是迫于祖母的压力。

不是天长日久的习惯,不是日久生情的羁绊。

是从一开始相遇,就埋藏在心底的那颗种子。

经年累月之后,方才敢正视,方才发芽开出了花。

我的惨死,似乎压垮了后知后觉的他。

更何况,他深以为,我死去时仍深爱着他。

心魔就此缠上了陈瑾生。

他大病一场后,开始了浑浑噩噩的人生。

他花天酒地,沉溺于酒精。

喝得胃出血不省人事。

拼命地糟践自己的身子。

甚至还染上了毒瘾。

没人知道,我临死前那段时间,常给陈瑾生煲汤,他的毒瘾,就是从那时候染上的。

祖母对他失望透顶,曾想尽办法想让他留下一儿半女,随他自生自灭,但一直没能如愿。

只是终究便宜了他,小刘收集的关于他的全部罪证一一落实,正要抓捕判刑的时候。

陈瑾生就因吸毒过量,浑身溃烂散发恶臭死去了。

陈瑾生死后,陈家随即四分五裂,几年后就落魄破产。

而我,却一缕幽魂飘落在那条平安扣银手链上,直到亲眼看着害死韩诤的所有人都一一死去。

方才释怀离开。

只是我怎么都没想到,我会回到十年前。

被江允珊关在漆黑的学校厕所里整整一夜的时刻。

「江允禾,江允禾你在里面吗?」

十七岁的陈瑾生,焦急地呼唤着向我奔来。

他将我从冰凉的地面上拉起来,担忧又心疼地握着我的双肩,检查我有没有受伤。

「允禾,是不是吓坏了,乖啊,没事了,我现在就带你出去……」

他弯腰预备抱起我。

可我却忽然伸手推开了他。

他趔趄了一下,有些愕然地看向我:「允禾?」

我没有说话,只是拖着冰冷僵硬的双腿向外走。

韩诤日记里写着,当时他看到陈瑾生抱我出来,我在陈瑾生怀里哭……

说明他就在附近,他在的!

我回来了,韩诤是不是也回来了!

我的心跳得飞快,不顾一切地向外跑。

我想要大喊韩诤的名字,可我发不出声音。

我太急,太害怕了,以至于嗓子里又发出了古怪难听的声音。

外面的人都远远避开了我,陈瑾生却又追了出来:

「允禾,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昨晚被吓坏了,受到什么刺激了……」

他想要拉我的手臂,但我却一把甩开了。

外面的天还没全亮,我四处找,想要找到韩诤在哪里。

可是我只看到一张一张嫌弃又嘲讽的脸。

没有韩诤,没有韩诤的身影!

是不是因为,韩诤的骨灰都没了,所以,他才没能像我一样回到十年前?

所以,这个时空里,根本就没有韩诤这个人?

这个认知,瞬间让我崩溃了。

如果没有韩诤,那把我送回来还有什么意义?

让我再重蹈覆辙一次,给那个人渣禽兽一个圆满的结局吗?

不,那我宁愿死去,宁愿就在这一刻死去。

我怔怔地冲到栏杆边,站定。

那一世,母亲死后,我活着的意义和动力只有陈瑾生一个。

而现在,我又怎么可能再为他而活下去?

「允禾……你要做什么?你千万别犯傻……」

我回头看向陈瑾生,看了他最后一眼。

他似乎怕刺激到我,没敢靠近,只是,为什么?

他望着我的眼底,那份焦灼和担忧,却这般的真切?

但是,又与我何干呢。

我很轻地笑了笑,转过身,就要翻过围栏跳下去。

可一股很大的力道,忽然把我扯了回来。

甚至还没看清那个人是谁,就重重跌入了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

「江允禾……」

他似乎是仍在后怕,呼吸十分急促,双手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念我名字的声音都在抖。

我蓦地抬头。

韩诤满眼都是心疼担忧地望着我,又轻轻唤了一声:「江允禾……你别吓我……」

他话未说完,我忽然踮起脚,用尽力气死死抱住了他。

10

韩诤惊呆了。

陈瑾生也错愕地呆立原地。

我抱紧了韩诤,又去摸他的脸,脖子,手,是温热的,是温热的!

手指是齐全的,没有少一根,他是韩诤,是世上最好最好的韩诤!是完完整整的韩诤……

眼泪忽然喷涌而出,我扑到他怀里,死死抱住他,口中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很不好听。

可韩诤望着我的眼眸里,却渐渐溢出深邃的温柔和怜惜。

他不厌其烦地给我擦泪,一遍一遍哄我:「好了小禾儿,别怕了,没事了,乖乖啊……」

可我抱着他,不肯撒手。

韩诤没有办法,只能任我抱着。

直到陈瑾生冷着脸走过来,面色不虞望着韩诤,又看向我,「允禾……」

我不理会,抓着韩诤的手臂对他无声说:「我们走,你带我走……」

韩诤显然有些错愕,他看着我,又看看陈瑾生,可最终。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渐渐变得坚定而又明亮。

「好,小禾儿,我带你走。」

他握住我的手,就要带我离开。

陈瑾生却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他猩红着一双眼望着我:「江允禾,你给我回来!」

可我想也没想,一把甩开了他的手。

陈瑾生显然有些蒙了:「江允禾……你发什么疯!」

我没有在发疯,我只不过,是想要将我们所有人的命运都推回到正轨上而已。

上一世,死后很久我才知道。

二十年前,陈瑾生的父亲曾卷入一场跨国贩毒案,当时陈家本来已经花光了所有积蓄打通了关节。

但是韩诤的父亲,那名威名赫赫的禁毒警察韩建成,却顶住了方方面面的巨大压力,最终将陈瑾生的父亲送入了监狱。

虽然没能判死刑,但却也判了终生监禁。

而坐牢的第五年,陈瑾生的父亲就病死在了狱中。

陈瑾生曾和韩诤是好兄弟,但出了这件事后,两人就掰了。

但或许是因为陈瑾生父亲病死的缘故,年少善良的韩诤,对于陈瑾生多少是存着一些愧疚的。

所以后来,陈瑾生得知他喜欢我,就直接横插了一脚。

他故意让江允珊和学校里的混混女欺负我,然后他借机出来英雄救美。

他成功地让我爱上了他,一颗心都扑在了他身上。

而韩诤只能黯然退出。

他还故意让韩诤代他给我写暧昧关切的书信,用这种办法折磨韩诤。

他从来没想过娶我这个哑巴,只是想要玩玩我,借此羞辱韩诤而已。

但我后来嫁给了他。

他折磨我,凌辱我,在韩诤去世那一夜都不肯放过我。

他的心思,人鬼皆知。

韩诤啊,他在九泉之下,会有多难过?

这一世,再不会了。

陈瑾生那个恶毒的毒贩之子,就该活在他一团烂臭的人生中去,继续发烂发臭。

而韩诤,他仍会成为英武的缉毒警,但他会长命百岁,会平安顺遂,会儿孙满堂,会幸福一生。

我不想再理会陈瑾生,只是抓紧了韩诤的手,催他带我走。

陈瑾生没有再追过来,他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韩诤带我离开。

一直到离开学校,韩诤方才停下脚步。

月色之下,他的眸光清澈而又温柔:「小禾儿,现在没事了,你很安全……」

他说着,眉眼却透出了几分的暗淡:「陈瑾生他……」

我使劲摇头,握着韩诤的手,让他的手掌摊开。

我在他掌心里,一笔一划写下:韩诤,你带我走吧,我跟你走。

「江允禾!」

那一瞬间,韩诤的眼比天幕最亮的星子还要璀璨。

他望着我,一把攥紧了我在他指尖写字的手指:「江允禾,不可以食言的!」

我用力点头,这一生一世,韩诤,我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

陈瑾生站在夜色里,看着韩诤牵着我的手离开。

眸色晦暗不明,而垂在身侧的手指,却不知何时,攥得死紧。

让他最不爽的,不是韩诤带我走。

让他最不爽的,是我扑入韩诤怀中那一瞬。

他竟觉得,如此的刺眼,如此的难捱。

但陈瑾生不知道,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我大学毕业那一年,韩诤迎娶我为妻。

当年的很多同学,都来参加我们的婚礼,陈瑾生也来了。

这时的他,和上一世一样,已经是陈家的继承人,在整个蓉城算是说一不二,跺跺脚都能引起一片地震。

我在休息室换婚纱化妆的时候,韩诤隔一会儿就要跑来看看我。

化妆师和伴娘们都在掩嘴笑。

韩诤却毫不在意,他怕我因为无法说话而受委屈,怕我受到任何一丁点的难堪和慢怠。

他就是要把他的在意和宠溺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江允禾就算是个哑巴,但也是韩诤捧在手心里的人。

等待婚礼开始的前一小时,我已装扮妥当,两个伴娘陪着我在休息室休息。

忽有人过来敲门,笑吟吟地说:「江小姐,韩先生让您过来一下,有个惊喜要提前给您。」

我认得他,是韩诤的一个大学同学,今日也是我们的伴郎。

我不疑有他,欢喜地起身。

只是随同伴郎走了一半的时候,我忽然停了脚步。

不对的,韩诤不是这样的性子,就算要给我惊喜,他也会亲自过来。

我穿着拖尾的婚纱和高跟鞋,他舍不得我受累,婚礼的一应事务都是他亲力亲为的。

我立刻转身要回我的休息室。

但已经来不及了,陈瑾生的人捂住我的口鼻,将我拖入了走廊尽头那个隐蔽的房间。

这是在韩家包下的酒店里,陈瑾生竟然都能做到一手遮天,甚至我们的伴郎,都在为他做事……

我拼命地挣扎,但无济于事。

门锁上,陈瑾生甚至不用堵上我的嘴。

「江允禾……」

他的状态有点不对,那双眼里好像写着可怕的癫狂的神色。

12

我往角落里蜷缩,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

我就要做韩诤的新娘了,我的婚纱这样洁白无瑕,我这一辈子,是这样的干净。

陈瑾生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你明明喜欢我,你喜欢的明明是我!」他弯腰捏住我的下颌,猩红的眼死死盯着我,那张原本英俊的脸,甚至都有些狰狞扭曲了。

我怕得全身颤栗,婚礼就要开始了,韩诤很快就会发现我不见了。

他很快就能找到我,我只要拖延时间,就或许能保全我自己……

可陈瑾生却已经一把撕开了我的婚纱,他将我摁在地板上,坚硬的膝盖压着我的腰腹不让我动,然后,就那样慢条斯理地抽出皮带,捆住了我的双腕。

我绝望地哭泣摇头,可陈瑾生丝毫不为所动。

「江允禾,我陈瑾生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这些年,已经算是我对你们的仁慈了。」

他俯身,手指掐住我的下颌,低了头狠狠地吻在我的唇上。

我疯了一样挣扎,不管不顾地咬他。

他眼神中渐渐弥漫越来越深的癫狂之色。

我想到了什么,眼底瞬间满是恐惧。

他这一世,应该比上辈子更早地碰了毒品。

他现在的症状,就和吸毒后还未散劲儿时的症状很像。

一个普通柔弱的女人,怎么能对抗得了一个刚吸过毒的年轻力壮的男人?

不管我怎样无声地哭嚎,挣扎,踢打,都完全无济于事。

陈瑾生撕烂我的婚纱下摆,他沉身贴近我,声音里透着强势而又阴翳的暗哑:

「江允禾,你只能是我陈瑾生的女人,这辈子,下辈子,你都只能是我的!」

就在我绝望的那一瞬,房门忽然被人从外撞开了。

「允禾,允禾!」

韩诤惶急大叫着我的名字冲进来。

陈瑾生却一把拎起我,摸出匕首抵在了我的颈间。

「韩诤,你上前一步,我就一刀捅死她。」

「陈瑾生,你别伤她,有什么事你都冲我来……」

陈瑾生闻言却冷笑了一声,「都让开,滚出去!」

韩诤示意所有人都跟他一起退出去。

陈瑾生挟持着我上了他的车,司机发动车子,越野车疾驰出酒店。

韩诤很快联络警方包抄追赶而来。

最后,陈瑾生的车子逃不出重围,只能驶向西郊的山崖。

陈瑾生让司机离开。

他把刀子从我的颈侧移开,点了一支烟,平静地看着我:「江允禾,为什么?」

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他在问我,明明当初我喜欢的是他,为什么最后跟着韩诤走了。

我指了指他的手机,比划着告诉他:我打字告诉你。

他却笑了:「你用手语吧,我看得懂。」

我愣了一下,上辈子,陈瑾生不懂手语的。

但我没心思想这些,缓缓抬起手,告诉他:陈瑾生,上辈子江允禾被你骗了一辈子,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死在了一场大火中,很惨。而现在的江允禾,她重活一世,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他夹着烟的手抖得很厉害,这一切显然让他难以接受,但却又……不得不相信。

「那你告诉我,你是因为知道了上辈子的事,才选择跟着韩诤离开,并不是因为,你喜欢他,对不对?」

「江允禾,你喜欢的人,自始至终都是我,是不是?」

他望着我的那一双眼底,甚至写着一抹卑微的哀求。

我悲悯望着他,决绝地摇头:

在我知道念书时是你指使那些人霸凌我的时候,在我知道是你逼着韩诤退出时,在我知道是你把韩诤送上绝路时,我对你,就再无一丝丝的情意了。

确切地说,在我知道你是个毒贩子之后,我对你,就只有深恶痛绝的厌弃。

连流着你肮脏的血的孩子,我都亲手杀死了,陈瑾生,你还在做什么梦?

陈瑾生忽然癫狂地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涌了出来。

他拽着我的手臂,将我拖下车:

「江允禾,老子今天是活不成了,不过有你陪我一起死,老子做鬼也风流!」

「我不会让你嫁给韩诤……江允禾,你上辈子是我陈瑾生的老婆,这辈子,也只能是我的女人。」

他拽着我走到崖边,烈阳如血,他眼底更是一片的血红。

远远,韩诤带着警察持枪包抄上前。

他对陈瑾生喊话,让他不要再执迷不悟,走上绝路。

陈瑾生惨淡一笑,他拂开我的头发,双手捧住我的脸。

我冷漠地望着他。

「江允禾,我上辈子,是不是对你很不好?」

我点了点头。

他看着我,眼底的红漫出深浓的痛惜。

「我上辈子……打过你吗?」

我又点了点头。

他眼底那片血色更红了,摸着我的脸,很轻很轻:「江允禾,疼吗?」

我的睫毛颤了颤,鼻腔里莫名涌出了一股酸意。

别过脸,不肯再看他。

他忽然在我唇角轻轻亲了一下,笑得肆意而又狂傲:

「江允禾,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一定对你好,我娶你做老婆,只疼你一个,只爱你一个。」

我摇头,我不要嫁给他,哪一辈子都不要。

最好,连遇上都不要再遇上了。

他轻轻放下了手,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什么东西。

我只觉得手指一凉,低头一看,是一枚钻戒套在了我的无名指上。

和我上辈子嫁给他那天,戴的钻戒一模一样。

我的心蓦地颤了一下,但下一瞬,我却被一股很重的力道推了出去。

我踉跄摔在地上,而陈瑾生,只回头看了我一眼,轻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就纵身跃下了山崖。

他颀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有那么很短的一个瞬间,我的脑子里是一片的空白。

而后,我仿佛看到了上辈子还年少时的我们。

他踏着月色向我走来,年轻的脸英俊无双。

「江允禾,做我女朋友吧。」

他对我伸出手,我心跳犹如擂鼓,缓缓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年少时的一瞬心动,也许就是漫长的一生。

韩诤带着人冲过来,我被他抱起在怀中。

「老婆别怕,没事了,没事了……」

韩诤紧紧抱着我,一遍一遍哄。

我伏在他的怀里,到了这一刻,眼泪方才肆意涌出。

「老婆,我们回家了。」韩诤低头,轻轻亲了亲我的脸。

好,我们回家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山崖。

烈阳当空,山风呼啸。

而我的世界里,仿佛从没有陈瑾生这样一个人……出现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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