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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遥遥慕今朝

未婚夫带回一个娇滴滴的小白花,上门来退亲,说要娶她。

小白花不惜捅自己一刀嫁祸我,好博取他同情,让他厌恶我。

我当着未婚夫的面,将血淋淋的匕首拔出来,眼都不眨一下又猛地扎进去,「看好了,这一刀才是我刺的。」

后来,她柔弱无骨地倚靠在未婚夫身上,嘤声哭诉说愿意为奴为婢,只求跟在他身边。

我笑吟吟地拿上懿旨,「本郡主善解人意,特向皇后娘娘讨来凤谕,许你跟在我身边做洗脚婢,日后做个陪嫁丫鬟。感动吗?」

只要我走恶毒女配的路,虐文女主就跟不上我。

01

「阿娘,我终于找到你了。」

及笄第二天,我在街上被陌生少年郎拦住,他一身风尘仆仆,喜上眉梢,点漆黑眸里泛着水光。

那神情看起来颇像个被爹娘抛弃后失而复得的野孩子。

他自称是我儿子,让我不要和未婚夫沈聿成婚,否则会落个虐身又虐心,最后惨死的下场。

脑子没病吧?

这年头都不装孙子,改装儿子了?

我如今十五,他少说也有十六七岁。

我能有他这么个好大儿?

我转头看向侍女,不解道:「青岚,我脸上是不是写着『我是傻逼很好骗快来骗我』这十个字?」

青岚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耿直地纠正道:「郡主,是十一个字。」

我撇撇嘴不理会她,转而道:「小郎君,虽然你金玉其外,可惜脑子不好使。我是钱多不错,但人不傻。下次记得挑个看起来不那么精明的人下手。」

好意安慰他一番后,我领着青岚等侍女离开,只听他急切地道:「你是定王府遗孤,名唤虞瑶,我说的可对?」

「哟,还晓得提前调查我,看来是有备而来。」

我停下来,隔着帷帽外沿的白纱,抬眼细细打量眼前身姿俊挺的少年。

朦胧春光里,他一身白里素纹青衫,腰缀环佩,黑发高束。

浓眉桃花眼,薄唇色浅淡。

容貌竟有几分沈聿的影子,只是他约莫较沈聿小三四岁,眼里尚存一二分稚气,远不及沈聿沉稳,个头也不及沈聿高。

按照沈聿的性子,应不至于联合他人捉弄我。

但谁知道呢?

说不准是为了逼我退婚。

02

我和沈聿年前被圣上赐婚,如今只等挑个好日子便能嫁过去,但沈聿突然转性不喜欢我,喜欢他从骊州带回来的那位姑娘。

三月前他奉命前往骊州剿匪,回来时身边带了位姑娘,年芳十六,柳叶眉丹凤眼,长相娇媚,说话时细声细气,确实是个身娇体软的美人儿。

听说她爹娘都死在土匪手里,沈聿怜她无依无靠,便带了回来。

无依无靠?

我呸。

将变心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怎么没见他给街头无依无靠的乞丐一个家?

那日他来府里找我,说强扭的瓜不甜,想让我主动向圣上提出退婚。

我们十几载的感情,竟比不过他们相处数月。

想悔婚之人是他,却妄想让我背负指责,真是好笑。

我同他说,瓜甜不甜的无所谓,主要本郡主就喜欢强取豪夺。

我实非大度之人,他不让我好过,我又怎能全了沈聿委屈自己。我要看着他和他心爱的姑娘不得圆满,无法厮守终身。

所以这门亲事必须结,不再为喜欢,只为报复,哪怕我和他心不合。

少年不死心,星眸黯然,眼底情意真诚,坚定道:「你相信我,我是为你好。」

我懒得同他费口舌,抬手一指对面陷在朝阳阴影里的街坊,「瞧见前面的巷子没?往前走不远有一处医馆,专治脑子,医药费算在我宁昭郡主的头上,不用谢。」

说罢,没等他回答,我已经抬脚离开。

今日沈聿约我在落霞湖见面,恐耽误时辰,我加快了脚步。

03

上了画舫才知,约我的不是他,而是他从骊州带回来的秦依依。

水波潋滟,背影纤细,素衣扶风,似一株弱柳。

这是我第二次见她。

初见是她从骊州来京那日。

沈聿将她安置在京郊的沈家私宅,大抵是担心我找她麻烦,他拦着不让我上前,彼时只匆匆瞥了一眼。

她转过身来,端手立在原地,眼里丝毫没有柔弱,反倒多了几分冷冽的敌意,微启的檀口露出一丝讽意,「见过郡主。」

我停下脚步远远隔望她,「沈聿在哪?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她捂嘴低笑一声,缓步朝我走过来,「沈郎日理万机,哪里抽得出时间来应付你。他托我前来告诉你,他不愿和你成婚,还望郡主有成人之美,成全我们。」

她一声沈郎喊出来,实在是亲昵绵柔,就是我一个女子听了都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同沈聿认识十几年,从来都是直呼其名,也难怪他变心。

可惜,她这般娇弱柔媚的模样,我断断是学不会的。

更可笑的是我同沈聿青梅竹马在先,更有圣上亲赐的婚书,如今我竟成了她嘴里的插足者?

「恐怕要让秦姑娘失望了,成人之美这个词太过虚伪,本郡主就是喜欢强取豪夺。越是不喜欢的,我越是要强扭。我从来不在乎过程如何,只在乎结果。」

我防备着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按话本中一贯的套路,怕是要给我下套。

她眉头一蹙,停下来冷嘲道:「郡主,沈郎不喜欢你,你又何必强求。就非得听见他拒绝你,亲自受辱?」

我轻笑:「我有何辱?奔为妾,聘为妻。不知羞耻之人是你,该知难而退之人也是你。」

「放心,该知难而退的,很快就是你。」

她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涂满蔻丹的纤纤手指擦过银亮锋利的刀刃,目光挑衅地看着我,「你说,待会他是信我,还是信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似笑非笑地翘起唇角,握着匕首朝自己身上刺去。

我心中一惊,怔愣在原地的空档被她上前来一把推开,重重跌坐在地,额头不慎磕上护栏,痛得眼前一花,抬手触到丝丝血迹。

她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子,怎会有如此大的力气?

04

「郡主。」

守在外面的侍女应声闯进来,将我扶起。

贴身侍女青岚见我受伤,捋起袖子欲上前教训秦依依,我及时拉住她的胳膊拦下来,摇头示意她勿要冲动。

果不其然舫外传来急匆匆地脚步声,来人是沈聿及其随从。

只怕这一切都在秦依依的算计内。

若是青岚上去补几巴掌,那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那厢秦依依脸色煞白地倒在地上,看向姗姗来迟的沈聿,声若游丝,期期艾艾地娇声哭诉,「沈郎……」

一句沈郎拐了十八道弯。

声音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号丧呢。

原地为沈聿默哀一秒钟,多两秒我都嫌恶心。

沈聿亲手将她扶起来,动作轻柔怜惜,好似对方是一盏珍贵易碎的琉璃。

他转过头来看我,眸色阴沉,冷着脸质问道:「瑶儿,这是怎么回事?」

瞧瞧,这变脸也忒快了些。

「你问我?怎么不问问你的好依依做了什么?」

秦依依柔弱无骨般倚在沈聿身上,向我看过来的神色中多了一份奸计得逞后的挑衅,却在沈聿低头看她时,换上一副受害者的无辜模样。

她眼圈泛红,泪珠大颗大颗坠落,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沈郎,你别怪郡主妹妹,都是我不好,是我多言惹怒她,妹妹想杀我也是情有可原。今日我本想亲自向郡主道歉,只求能留在你身边,哪怕做妾做婢女我也愿意,可郡主她竟然……」

她声若蚊蝇,说着便没了声,却足以让在场众人听清。

后面的话根本无关紧要,给足了遐想的余地。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矛头指向我。

若不是我知道真相,只怕也会被她人畜无害的样子骗过去。

我安静听完秦依依的话,不觉莞尔,「郡主妹妹?不好意思,我娘可生不出你这种不知廉耻的货色……」

「够了。」沈聿厉声开口打断我的话,带着些许警告的意味,「瑶儿,得饶人处且饶人。」

同沈聿四目相交时,我克制住情绪,平静地问:「怎么?连你也觉得是我下的手?」

沈聿没回我话,只是深深地看我一眼,眸色黑沉,一脸冷肃。

我心蓦地一沉,已然知晓他的答案。

那刺眼的神色一直灼烧至肺腑。

他吩咐身边的侍从道:「赶紧送秦姑娘去医馆。」

「站住。」

我拦住去路,对上她的眼睛质问:「你说我想杀你,这一刀也是我刺的?」

见我靠近,秦依依不自觉地往后挪了挪步子,怎奈被两名随从搀扶着,只能干巴巴地停在那。

她脸色苍白痛楚,不安的目光紧紧盯着我,哆嗦着嘴皮子道:「……是。」

「好。」

既然想嫁祸给我,那就给你个机会。

我深吸一口气,毫无负罪感地拔下匕首,银白的刀刃鲜血淋漓,转瞬间又没入秦依依身体,我特意换了块皮狠狠插进去,「看好了,这一刀才是我刺的。」

秦依依惨叫声不断,随即眼皮一翻,彻底晕死过去。

这就晕了?

这才哪到哪?

没劲,这一届恶毒女配也太不经造了。

05

侍从带走昏倒的秦依依后,沈聿仍留在原处,敛眉不知在想些什么,大抵是被我吓到了。否则以他的功夫,完全来得及阻止我下手。

别说他,连我自己都有些愣住,这是我第一次对他人下狠手。

我看了他一眼,「秦依依都离开了,你还不走?」

他眉头一紧,凝视着我,目光幽深。

许是我出现错觉,竟在他眼中看出一丝心疼。

「瑶儿,你额头的伤须得及时处理,否则会留疤。」他自怀中掏出一块雪缎绣帕,上前来欲替我擦拭额头的血迹。

我看着他手里的绣帕,不觉愣了一晌。

那曾是我的贴身之物,亦是我为数不多的绣品,上面绣着歪七扭八的瑶字,绣工实是难登大雅之堂。

去岁年末大雪,我去城外祭奠爹娘,雪天路滑,眼看要摔进丛林,他为护我磕伤了手,我便用绣帕替他包扎,后来他一直不曾归还,我也没放心上,只当他扔了,没成想他竟随身携带。

在他即将触碰到我额头时,我退后一步避开他,「不劳你费心。」

说着,我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上面溅了点点猩红血液,在白皙肌肤的衬托下愈发扎眼。

「沈聿,你了解我的性子,没做过的事,我不会认,但若是有人因此污蔑我,我不介意让诬陷变成真的。还有,这门婚事收不回来,你最好让秦依依安分些,兴许我还可以考虑收她进府为奴为婢。她不是说愿意为奴吗?本郡主可以施舍她一个机会。」

他的手僵在空中片刻,终是缓缓放下,「对不起,往后不会了。」

「对不起我的人,我自会讨回来。」

我带着额头的伤和一众侍女率先出了画舫。

06

如你所见,我是话本子中的虐文女主,这事是我在及笄第二日清晨醒来突然得知的事,但我并不清楚故事的走向和结局,就连谁是故事中的男主也不知道。

按照我与沈聿青梅竹马的情分,以及如今的情形来看,多半是他没得跑了。

我痴缠沈聿,沈聿移情秦依依。

我不愿意放手,他不愿意回头。

这不妥妥的虐文主角形象。

若是放在从前,我大抵还会因为他移情别恋而伤心欲绝。

如今,我,虞•钮祜禄•瑶,只想看他和秦依依爱而不得。

我虞家祖上有从龙之功,破例封为异姓王。我父王承袭爵位成了定王,与当今圣上情同手足。我母亲是江东显贵氏族袁氏嫡女,我是圣上亲封的宁昭郡主。

若非圣上见我喜欢沈聿赐下一纸婚约,求娶的人早就踏破门槛。

我出生那年,父王战死疆场。没多久阿娘也去了,我是他们唯一的后人。那时我年幼不记事,后来长大些,听人说阿娘思念成疾,因病离世。

幸得圣上宽仁,特令我养在皇后膝下,视为己出。只是我如今及笄,继续住在宫中多有不便,便搬回往日的定王府。

沈聿的父亲沈老将军曾随我父王一同出生入死,据说当年父王为了救他才中敌军圈套折命。

沈老将军也因此患上心病,战争平定后辞去官职,再没拿过兵器。秦依依这事儿,沈聿没告诉他,或许是因沈父对我很满意。

07

回府不久,我着人去寻街上遇见的小郎君,竟再无人见过他,好似人间蒸发了。再次见到他,是在沈老将军的寿宴上。

沈府的下人说他是沈聿的远房堂弟,数月前才到京城,名唤沈昭。

宴后,我将他拦在后院。

他个子比我略高,须得微微抬眼才能瞧见他的神情。

「你果然是骗我的,是沈聿让你这样做?不过希望下次能找个正常的理由。上赶着当人儿子的,你还是头一个。」我戏谑道。

他目光躲闪,垂在身侧的手指不停拧巴衣袖,仿佛做错事的小孩。

啧,这个习惯倒是和沈聿有些像。

幼时沈聿被沈老将军惩罚时,便是这般模样。

沈昭嗫嚅半晌,「不是他,此事和他无关……」

我不耐地打断他的话,「得了,你也别诓我。为了让我退婚,他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他许了你何好处?事到如今你还替他隐瞒。」

话音落下,身后传来一道清润的声音,话里带着谦和的笑意,「郡主,阿昭初来京城,若是有何处冒犯你,还望郡主见谅。」

我转头看去,只见年轻男子绕过廊檐举步迈入霞光中,一身锦衣淡雅轻盈,肌肤较常人白三分,饶是身为女子的我也不及,只是这白皙中带着病态,显得右眼角下方那颗红痣愈发鲜艳。

他是沈聿一母同胞的哥哥,名唤沈元暮,时年二十一,长沈聿两岁。因自小体弱多病,常年待在姑苏的外祖家,听闻是沈母生他时早产所致。

幼时我见过他几面,常打趣他是一步三咳的病美人。这不能怪我,实在是他身体太过羸弱,的确有一步三咳之状。

今日倒是有长进,走了十多步竟然面不改色。

08

「瑶儿,许久未见。」

他眉眼微弯,长身立于橘红色的天光下,脸上漾着浅笑,如江南春风般轻柔。

「元暮哥,你何时回来的?方才在宴席上怎么没瞧见你?」

宴席上不止没看见他,连沈聿也没影,多半是照顾秦依依去了。

毕竟我补的那一刀,虽没有伤及要害,却是实打实的狠。

沈元暮掩唇低咳一声,轻笑着解释,「昨日归京的,我这身体不适合凑热闹。对了,我从姑苏带了些礼物给你,待会我差人送你府中。」

说起这话,我忽地记起一件糗事。

五岁那年,我来沈府过年节。

正巧遇上沈元暮回京,他从姑苏带了许多新奇的玩意儿给沈聿。

我一时眼馋,没忍住就和沈聿争抢,他不依我不饶,动手掐起架来。最后我眼皮子一耷拉,落了几行泪,沈聿忙不迭地将东西全让给我,一边笨拙地安慰我,说再也不同我抢东西。

在那之后,沈云暮每年回京都会送我礼物。可惜时移势迁,我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抢不赢东西便哭的小姑娘。

「元暮哥,你还当我是小孩儿呢?」

他抬手揉了揉我头顶的青丝,眸光幽深,瞧不出情绪,只是话却莫名冷了几分,「是啊,瑶儿已经及笄,是大姑娘了,再也不需要那些哄小孩子的物什。」

我正待开口,沈聿不知从哪旮沓冒出来,拽过我的手将我往他身后一拉,挡在我和沈元暮中间。

他和沈元暮的身量一般高,不过因为常年习武的缘故,身子更加魁梧结实。

二人容貌略有几分相似,周身的气质却完全相反。

「兄长既知晓瑶儿及笄是待字闺中的女子,就不该动手。你身体羸弱,还是早些回房歇着,以免日头毒辣伤了你。」

沈聿说这话时含枪带棒,脸色也阴沉下来。

我扭动手试图抽出来,被他死死篡住,不禁嗤道:「长幼有序,他是你兄长,好不容易回京,你就这般态度?」

他偏过头来看我,微眯着鹰隼般的眸子,咄咄道:「怎么?我可说错了?」

「……」

我尚未回话,沈元暮已经温温和和地开口,「无妨,阿聿性子直,说的也是实情。左右我此次回京不打算离开,来日方长。」

沈聿转头斜睨一旁沉默许久的沈昭,随后拽着我离开。

身后传来沈元暮清润的声音,「我会差人将礼物送去王府。」

出沈府后,我挣脱沈聿的桎梏,上马车打道回府。

不想他也跟上来一同坐着。

马车久久未动,我便知道他有话要说。

他不开口,我也佯装不知情。

看谁耗得过谁。

良久后,他终于吐出一句话,隐忍着怒气道:「你我尚有婚约在身,离他远点。」

我暗暗冷笑,「哟,这会儿倒是记起来我们有婚约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凭什么?你和秦依依卿卿我我时可想起来我们有婚约?不过你大可放心,我可不像你那般心思龌龊,我和元暮哥只有兄妹之情。」

「元暮哥?」

他眉宇紧蹙,深邃的眼底溢出怒火,沉声嗤道:「他算你哪门子哥哥,我怎就没听你唤我一句哥哥?」

说着,他扣住我的双手倾身上前,直勾勾地盯着我,目光晦暗炽烈。

后背抵上马车护栏,我退无可退,被迎面扑来的热烈气息搅乱心神。

我失神一瞬,旋即抬脚使劲踢在他小腿上,「滚下去,还是先处理好你的秦依依再来招惹我。」

听到秦依依三字,他神色一僵,缓缓松开手,转身便下了马车。

呵,亏我还当他在吃自家兄长的醋,如今看来不过是他心中的专横独断在作祟。

09

次日入宫给皇后问安,顺道讨了份懿旨。

自母亲去后,我一直由陈皇后教养。

先皇后姓沈,是沈聿的亲姑姑,难产而死,只留下一位公主,名唤李姣,如今早已远嫁离京。沈皇后薨后,陈氏由贵妃晋封为皇后。

陈氏膝下无子嗣,当年有幸怀上一胎,不足月余便小产。

那年我五岁,站在漆黑的殿外,被身边的嬷嬷蒙住眼不让看,可我仍旧从指缝间瞧见被烈火渐渐吞噬的染血衣衫。

皇上似乎并不怎么关心皇后,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离开了。

至于小产的原因,御医只说是身体虚弱且胎位不正所致。数年后我才知晓另有缘故,分明是被妃子陷害,皇上知晓真相却放任凶手不管。

经历丧子之痛,皇后娘娘便愈发沉闷下去,甚至开始在宫中吃斋礼佛,封闭的坤宁殿内常萦绕一股浓郁的藏香气味。

她待我却是极好,有求必应。若是哪个皇子公主欺负我,她也必定会为我撑腰。即便是我挑头闹事,她也不由分说地站在我这边,我便仗着她的宠爱无法无天。

今日向她讨个赏赐,亦是轻而易举之事。

10

出宫后,我带着懿旨直奔沈家私宅。

至内院,瞧见沈聿身边的长随候在书房门外,我便知道沈聿在里面。他正要转身入内禀报,被我一瞪,乖乖噤声站在原地。

我轻脚迈过门槛,不见秦依依的影子,反倒是沈昭在场。

他手里提着剑,剑尖染血,背影透着一丝孤傲。与沈聿隔着书案对立,后者则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气氛剑拔弩张。

我不禁幸灾乐祸,「看来我来晚了,错过了一出好戏。」

二人不约而同地朝我看过来。

不同于沈昭带着求助的纯良神色,沈聿的目光更加深沉锋利。

「瑶儿,沈昭今日所为,可是你授意的?」

他声音冷淡,目光越过我不知看向何处,又好似在沉思。

我眉头一蹙,不明所以地看向沈昭。

他赶忙辩解,「我说过此事是我自作主张,我更没想杀她,是她自己撞上来的。」

听到这,我大抵也明白发生何事。

沈昭约莫是被秦依依摆了一道。之前以为他是沈聿的同伙,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我对上沈聿的目光,怒火窜上脑门,有心寒亦有不甘。

他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地怀疑我?

不过想想也对,我人见人厌的混霸王名声在外。

那年我九岁,在太学将李尚书家的嫡次子李从义揍成猪头,一战成名。

其实他只是替罪羊,背后撺掇他的是几位皇子。

可我不傻,圣上和皇后明面上对我格外宽容,但总归身份有别,一旦我动了皇子,便是对皇威的藐视。

不能对皇子出手,又咽不下那口恶气,我便拿李家小子开涮,也怪他倒霉。

李尚书心疼儿子,进宫向圣上讨要公道。陈皇后明哲保身,最后关头是沈老将军进宫替我说情才免了一顿板子。

没有人在意我为何会动手,只道我性子刁蛮。

一传十,十传百,我便真成了众人口中的小霸王。

我声名不堪,可我曾以为,至少沈聿待我是不一样的。

他会在我反击时偷偷给对方使绊子,会特意绕道去城西的铺子排队买我爱吃的桂花酥,会板着脸坐一旁监督我做功课。

他曾说会护我一生,不受任何委屈。

可今日这份委屈,偏又是他给的。

「沈聿,原来我在你心里是这般不堪?」我冷笑着反问。

他掌心一紧,垂下长睫,将心思一同遮掩,并不解释。

在我看来,他这算是默认了。

突如其来的一阵眩晕感压迫着我,缓了片刻神,我寒声道:「沈聿,你听好了。本郡主想要杀一个婢女,何须使那些不入流的手段,更犯不上假手于人。毕竟报复这种事,还是亲自动手更解气。」

「什么婢女?」

他迷惑地看我,我摆手示意青岚宣读懿旨。

听完后,他脸色如晦,「不行,我不同意。她……」

我不想听他为秦依依辩护,及时打断他的话,「她有伤在身?她身娇体贵?她柔弱不能自理?还是你心疼她?你不同意也没用。青岚,去将人带上,我们回府。」

「是。」

她点头出了书房。

这个地方太过压抑,闷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不欲久留,转身走至门口,回头朝愣在原地的沈昭喊道:「还有你,不走等着他留你吃晚膳吗?」

11

走出沈府大门,秦依依正被青岚拽着大阔步往门外赶来。

她一双柳眉拧成八字,眼底汹汹怒火压过伤口带来的痛意,嘴里不停地咒骂青岚是贱婢,看起来精气神十足,若非手臂上缠着几圈白纱布,丝毫看不出何处受过伤。

青岚只当耳旁风,毫不含糊地拽着那只受伤的胳膊。她出自皇家暗卫,训练有素。

我九岁那年,圣上将她拨给我做护卫兼贴身侍女,彼时她十二岁。

那会儿李从义记恨我,三天两头带一群膏粱子弟找我麻烦。

圣上担心我吃亏,便派青岚保护我,也是那时我才得知,原来当初他和沈老将军早已串通好,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只为给足李尚书的面子,又能顺利保下我。

他乃一国之君,不能明目张胆地偏颇我,更不能不顾臣子的脸面,只好采取迂回战术。

当年圣上的话至今还在我耳边响起。

「堂堂男子学人嚼舌根就算了,还打不过一个女儿家,打输了也就罢了,竟然回家哭爹告娘。他老子还有脸来找朕主持公道,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圣上拍着我肩膀,笑意欣慰,叮嘱道:「虞丫头,以后谁欺负你,你只管下手揍他,朕万事都替你兜着,但只有一点,不可伤及性命。」

可怜李尚书被蒙在鼓里,在朝堂上一个劲儿地弹劾沈家,一有苗头就带头参沈老将军一本,但沈老将军早就远离朝堂,不问朝政,圣上只当他送上去的折子全是放屁。

久而久之,沈李两家的梁子也就结大了。

自然不单单只是因为我。

圣上的话,成了我横行京城最大的底气。

就连尚书嫡子都能被我揍得哭爹告娘,更勿要说是一个秦依依。

我回头朝沈昭低声道了一句,他听完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啧啧叹道:「还得是你。」

说完便提剑朝马车走去。

待二人走近,我捻起手指故意在秦依依眼前抖了抖懿旨,笑吟吟道:「你说愿意为奴为婢,只求跟在沈聿身边。本郡主善解人意,特向皇后娘娘讨来凤谕,许你跟在我身边做洗脚婢,日后做个陪嫁丫鬟。感动吗?」

她一把甩开青岚的手,恶狠狠地瞪着我,「郡主,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沈郎回心转意?他只会更加厌恶你。」

之前同我说话还细声细语,端着一副伪装后的柔弱模样,这会儿却连装都懒得装了。

「真是好笑,他厌恶我是他的事,我为何要照顾他的心情?」

话音落下,我瞥见沈昭从马车上拿着绳索走回来,抬眼示意青岚,「绑住她的手在京城满街溜一圈,让百姓好好瞧瞧勾引别人未婚夫的狐媚子,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

这绳索原本是防止她在马车里不安分所用,不过因着沈聿为了她不分黑白地冤枉我,临时改了注意。

青岚接过绳索朝她走过去,尚未碰着她的手,秦依依已经猝不及防地往后跌下去,她看向我的眼神中充满算计的精光。

12

果然,下一刻她就落在沈聿的怀中,面上早已换上一副惊慌害怕的模样,双眸水光流转,泫然欲泣。

沈聿从府内走来,不清楚外面的情形,只会觉得是青岚恶意推她。

青岚是我的侍女,这笔账自然而然地记在我头上。

「沈郎……」

秦依依紧紧篡住他的衣衫,娇小的身姿依偎在他胸前,呜呜咽咽地声不成声。

沈聿在原地僵了一瞬,而后抬手安抚地拍着她后背,动作轻柔,小心翼翼,一如往日我被人欺负后安慰我那般,只是如今换了人。

都说女子是水做的,这点在秦依依身上真是完全诠释出来。

不过转眼的功夫,她眼眶被涟涟泪水润湿,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作派。

「郡主,我虽是孤女,却也是身家清白的良家女子。你何故要用洗脚婢来作践我?我是不及你身份尊贵,也不及你有权势财力,就算你想要天上的月亮,都会有人巴巴地捧到你面前。京中的王孙公子任你挑选,你拥有的已经够多了。我只有沈郎一人,你为何偏要同我抢沈郎?」

同她抢?

汝闻人言否?

我气极反笑。

「敢问你祖上可是强盗出身?就因为你弱,所以合该全天下的人都跟沈聿一样让着你护着你宠着你?可惜啊,沈聿是个眼盲心瞎的,我不是。」

沈聿眸光一沉,声色冷若寒铁,「瑶儿,你莫要玩的太过了。她身份特殊,不宜在街上抛头露面。」

「一个无名无份被你藏在私宅连外室都算不得的女子,的确见不得光,怎么?担心她辱没你沈家的名声?」

「沈郎,我身份低贱,就是受点委屈也没事。你莫要因为我同郡主伤了和气。」秦依依拉了拉他的手臂,仰头看着他,大度地插嘴。

「啪——」

所有人都未曾预料到,直到一声清响落下。

沈聿的脸上顿时留下红痕。

他愣在原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显然没想到我会动手打他。

因为一个外人,我第一次动手打了沈聿。

可他也曾是我心心念念,放在心尖上的人。

他出发去郦州剿匪前,我亲自去清隐寺抄了十卷经书才求得一张平安符,佑他万事顺遂,保他逢凶化吉。

他离京三月,我每日提心吊胆,盼着他早日归来。

他说担心自己赶不上我及笈,提前送我一只镶红玛瑙的玉簪作及笈礼物,亦作定情信物。

他还说等他回京就娶我。

谁知道没等来他的三书六礼,却等来他要退婚的消息。

我将真心捧到他面前,是他自己不珍惜。

我趁机将秦依依生硬地拽出来,「今日不管你如何阻拦,我虞瑶说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秦依依被绑了双手,由一名侍卫牵着绳索穿街而过,如同丧家犬。

马车缓缓开动,两人的影子不多时就消失在视线中。

我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自不会傻到以郡主的身份去溜她,否则百姓该同沈聿一样,不明真相就替她抱不平。

沈昭坐一旁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道出心中的疑虑,「你将她带回去就不怕她暗害你?你可知自己会死于非命。」

我盯着他瞧了半晌,一双清澈的桃花眼像极了沈聿。他眼底溢出的关切不似作假,有一瞬,我竟恍惚以为眼前的人就是沈聿。

难道他真是我的好大儿?

我和沈聿的儿子?

我突然来了几分兴趣,想听听是怎么个死法。

「展开讲讲?」

「那年……」

谁料他刚开口,我便头眼发昏,双耳失鸣,沉沉欲睡,不一会儿便彻底失去意识。

明白了。

这大概就是天机不可泄露。

13

醒来已经入夜,我正躺在自己的床榻上。

菱格窗外月凉如水,泄了满地霜华,枝头繁叶被风吹得招摇。

一转头便瞧见床头站着一个人,身形高挑,隐匿在黑暗中。

唯有眼眸被清寒的月色照透,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如同狼群盯着猎物般谨慎,且志在必得。

他就势坐在床边缓缓朝我逼近,嗓音低沉如同诱惑,「瑶儿,白日被你无端打了一掌,现在还隐隐作痛。你说,该如何补偿我?」

啧,狗男人。

白天招惹完秦依依不够,这会儿又夜闯我的闺房。

他将我当什么?

我将手抵住他的胸膛,阻止他靠近。

鼻腔清晰地嗅到他身上浓郁的酒气。

气味清冽醇厚。

是玉壶春。

此酒入口绵软,却后劲十足。

普通人饮上一口便醉。

沈聿善饮却不常饮,他这般醉态熏熏的模样更是罕见。

我凝眉想了想,觉得他大抵是找抽来了,「白日打了你左边脸,正好将右边也补上?」

说时迟那时快,我扬起手朝他掌掴下去。

手还没碰上他的脸,被他及时握住我的手腕。

在我预料之中。

「啪——」

清脆的声音在房里传开,如同空谷回音。

在他预料之外。

他大概没料到我会有两手准备,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失神般愣在原地。

估摸着被打懵了。

「如何?酒醒了吗?」

「醒了就赶紧滚,往后入我定王府不经通传,可不止是一巴掌这么简单。」

临走前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扔下一句道歉便离开了。

我呸,谁想听他自作多情的道歉,他的道歉值几个钱?

一文不值。

14

一连半月过去,王府异常平静。

秦依依被府内众人针对,却毫无反抗之意,属实不正常。

按照秦依依之前对我的态度,她绝不像是逆来顺受的性子。

这份平静好似深藏汹涌暗流的淙淙江水,隐匿于黑暗随时准备伺机而动将对方一击致命的毒蛇。

秦依依好不容易老实了,沈聿反倒不消停,隔三差五就来王府叩门。

我自不会给他和秦依依在我眼皮子底下互诉衷肠的机会。

这种拆散有情人,建立在他们痛苦之上的缺德事,我可是很乐意做的。

他次次都吃闭门羹,却也没再做出翻墙闯进来这种没皮没脸的事儿。

挺好,我估摸着是那晚的耳刮子起了作用。

狗男人嘛,果然是挨打了才会老实。

可我想不通,他堂堂将军,身兼要职,很清闲吗?为了一个秦依依竟亲自登门?

圣上大概也看不惯他食君之禄却不干实事的行为,下旨将他派去南疆镇压山匪。

南疆是我朝最偏远之地,万山丛沓,山势波密,因产出少盗匪横行,百姓愈加贫苦。

我生来长在京城,后被养在皇后膝下囿于宫墙内,无缘一见外面的世界,只能从书中窥得一二,总之南疆危险重重,不是什么宝地。

下旨那日,我恰好在宫中陪皇后娘娘散步。出御花园不久,迎面遇见下朝的圣上和沈聿。二人身后浩浩荡荡地跟着一群宫人。

我规规矩矩地随皇后娘娘给圣上行礼。

他摆手示意起身,随口说起沈聿即将南下剿匪一事,又试探地看着我,询问我们二人何时择期成亲。

我还未开口,沈聿便上前躬身一礼,抢话道:「陛下,此次南下剿匪,臣可否向您讨个恩赐?」

他低垂着头,声音低沉清冽,如夜色中冷雨敲响窗棂,不带丝毫犹疑。

我看不清他是何神色,只觉他挺拔的背影异常冷漠,连那身紫色公服都未能压下他满身冷气。

我心中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圣上微微蹙眉一刹那,似是不悦他顺杆往上爬的行为,转瞬间又眉开眼笑,散尽阴霾,笑问,「沈爱卿想要何赏赐?说来让朕听听。」

沈聿默了片刻,随即掷地有声道:「臣想和郡主解除婚约。」

「沈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当初陛下给你们俩赐婚,你未曾拒绝,如今你竟要悔婚?瑶儿的名声岂非让你蹉跎了。」

此话是皇后娘娘说的。

我知道,娘娘在替我不平。

沈聿的回答,在我预料之中,却也在预料之外。

我原以为他会求陛下让我放了秦依依,却不想是要退婚。

不过想想也对,比起秦依依在定王府,还是和我有婚约在身更让他厌恶。再者说,退了婚约,再想将秦依依娶进门就容易多了。

他今日的行为这般决绝,半月前醉酒闯我闺房又是何意?当我虞瑶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真是可笑,逛窑子睡姑娘还得花真金白银呢。

圣上的脸色同皇后一样难堪,声音也威严不少,转而问我:「虞丫头,此事你有何看法?」

事已至此,我还能有何看法?

沈聿不喜欢我,我亦不想喜欢他。此前之所以不愿退婚,仅是因为不想遂了他的愿成全他和秦依依,才和他空耗着。

若是真嫁过去,不是我给他和秦依依收尸,就是他们俩给我收尸。

按照沈昭所言,约莫是第二种结局更可信。

既然提前知晓不会有好结局,我为何还要上赶着送人头?

「回圣上,臣女……」我刻意沉默良久,静静地欣赏沈聿焦灼阴郁的脸色,看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被宰的羔羊。

「同意退婚,但有个条件。」话音落了片刻,我看着沈聿深邃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一年之内,沈将军不得娶妻不得纳妾。」

「好。」

沈聿眸子一暗,压下细密乌黑的长睫,回答干脆,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我不动声色地白了他一眼,在心头暗骂。

好你奶奶个腿,喜新厌旧的王八羔子。

我和沈聿都同意了,圣上自然也无话可说,当即下旨婚约作废。

15

出了皇宫,我直奔醉仙楼。

沈昭找到我时,我孤身一人在酒楼雅间,醉得不知东西南北。

他夺门而入,衣角带起一阵风,吹散几分酣眠的醉意。

他抢走我手里的酒坛,恨铁不成钢般安慰道:「能避开既定结局是好事,没什么好伤心的。他不值得你如此。」

沈昭似乎对沈聿有很大的敌意,有时我很想问问他,为何对沈聿有如此大的怨念,但我知道问了也听不见,只能猜测或许是沈聿苛待了他。

我晕晃晃地辩解道:「我可没为他伤心,我只是生气……嗝……」

胃里翻涌,我打了个酒嗝,酒气上头,好似要将脑仁撕裂。

我接着道:「我后悔看走了眼。我和他相识十年,十年,就算养一条白眼狼也该熟了。」

五岁,我和他不打不相识,再后来他在太学处处帮衬我维护我。十四岁,圣上给我们赐婚,到如今及笄,反而相看两厌。

这是我和他的前半生,但后半生绝不会有牵扯。

我拿得起,便也放得下。

沈昭十分捧场,嗤道:「白眼狼或许能养熟,沈聿只能烤熟。」

听完他的回答,我不觉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眼角没来由地一阵温热湿润。

房间里灯火憧憧,明亮而温暖。

我的视线模糊起来,眼前云遮雾绕,看不清沈昭的脸。

我敛笑问道:「阿昭,我和沈聿没有成婚,是否有一天你会消失?」

他怔了一瞬,旋即展眉轻笑,摇头道:「不会。阿娘在哪,我就在哪。就算我不在这个世界,只要你记得我,我就一直在你身边。」

「……对不起。」

我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思来想去,似乎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或许,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从他见到我的第一眼,从他开口劝我不要和沈聿成婚,就已经料想过自己的结局。

该是什么样的经历,才会让他坚定以自己消失为代价,劝自己的生身父母不要成婚。

「你没有对不起我,该说对不起的人是他。」

又是良久的静默。

「算了,不提狗男人,晦气。咱俩喝一个。」我拿起桌上的一坛酒,倒了两杯,手执其中一杯,朝他遥举,「庆祝我从此脱离虐海,不再重蹈覆辙,庆祝你……」

我拍了拍脑袋,大概是被酒麻痹了脑子,思绪迟缓,嘴快一步,后知后觉道:「你人都要没了,好像……没什么好庆祝的。」

「那就庆祝阿娘得偿所愿。」

他举杯相碰,青瓷的叮啷声清脆悦耳。

一如他朗月清风般的少年声。

16

翌日在熟悉的床榻醒来,已经日上三竿,我头痛欲裂,黑心商贩准是给我喝的假酒。

青岚递给我一碗醒酒汤。

我接过来喝下,「昨日可是沈昭送我回来的?」

「是沈大公子。」

「沈元暮?」我一通胡乱地挠头,迷惑道:「不是沈昭吗?」

「是沈大公子没错。奴婢又没喝酒,怎会认错人。再说昨日您醉酒失态,差点将沈大公子打伤,奴婢不会记错。」

我认错人了?

还是我断片了?

来酒楼找我的人,明明是沈昭。

难道被我说中,一语成谶,他消失了?因为退婚改变了原本的故事走向?

我心头一慌,揉着太阳穴,努力回忆。

只记得昨晚和他在醉仙楼大醉一场,之后是如何出的醉仙楼,彻底没了印象。

果然喝酒误事。

我顾不得头痛,掀开被子下床慌慌张张地穿衣梳洗,一边吩咐青岚备马车去沈府询问沈昭的下落。

犹记得初见时,他一袭青衫磊落恣意,清亮流转的眼眸仿佛藏着一春的明媚光景。

我如今才晓得其中的意味,那是失而复得后惶恐情怯的欣喜。

他身上隐隐的熟悉感,似破土而出的春芽,在我心头深深扎根。

当初只当那份熟悉感是因为他那张肖似沈聿的脸,相处数月下来,从最初的怀疑到如今的熟悉信任……只愿他还在京城。

出王府坐上马车没走多远,传来侍卫的声音,说是迎面遇上沈聿离京的队伍。

我吩咐赶车的侍卫将马车停进一旁的深巷,等大军离开后再启程。

我焦急地坐在马车里,一心想着沈昭的事,耳畔清晰地传来渐渐靠近杂乱无章的马蹄声。

沈聿经过时,恰有一阵风卷起门帘。他转头看过来,正好撞上我的目光,四目相交只一瞬间,门帘又缓缓落下。

隔得远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那道目光久久不曾移开。

京中各府马车都有标记,一眼便能瞧出是哪家的,就算没有风掀起车帘,沈聿大抵也能猜出里面的人是我。

记得他出发去骊州那日,阳光也如今日这般灿烂。

他一身利落的黑袍高坐马上,见我等他,他急急地翻身下马朝我疾步而来,扬眉浅笑,同我说等他回京便挑个好日子娶我。

那时我满心欢喜,将求来的平安符给他系上,在城门上目送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天色渐暗还舍不得离开。

可笑人心如此易变。

马车正要开动,被人拦了下来,挑帘一看是沈聿身边的随从。

「郡主,我家将军有封信交给您。」

我淡淡地瞥了一眼,「你家将军与我何干?我与他已经毫无瓜葛,接下便是私相授受,平白坏了本郡主的清誉。」

说罢,我正要吩咐侍卫赶车,忽地想起他应该也是从沈府出来的,说不定知道沈昭的下落。

「不过我倒是有一事想问你,沈昭可在沈府?」

他并不直言,只将信往前一递,「将军说,您看完信自然就知道了。」

僵持之下,青岚将信接过来递给我。

我打开信封,展开信纸匆匆一看,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大气正楷。无非言他有苦衷,求我谅解云云,还说秦依依对他很重要,我不能动她。

他并未明说是何苦衷。

即便真有苦衷,他又凭什么以为在欺瞒我之后,轻飘飘的二字苦衷就能勾消我心中的隔阂。他又凭什么因为自己的苦衷,为了秦依依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我伤我真心。他又凭什么要求我护好他的秦依依?

他凭什么?

他当自己在做戏,而我却当了真。

破镜难圆,同一个坑我也不会跌倒两次。

最终,我的目光被一行字吸引——

「沈昭我带走了。」

这几个字的墨迹透过纸背,字迹也有些许潦草,看得出来执笔之人写信时心情不佳。

随信还附有一块平安锁样式的青玉佩。

这块青玉佩我自小佩戴。

听闻是我出生那年父王远在边疆托人送回京城的。

玉佩曾被高僧点化,可护佑平安。

世间只此一块,我自然熟悉得很。

只不过这块玉是沈昭的。

那日从沈家私宅离开后,他为了证明身份,将这块玉给我看。

同我贴身佩戴的玉一模一样,就连上面细微的纹路也没有丝毫差别,这也是我相信他身份的原因之一。

沈昭同我说,他的身份除我以外,再无其他人知晓。是以这块玉,沈聿应是当成我贴身佩戴的了。

可我想不通,他为何要将沈昭带走?

南疆偏远,此去山高水长,危险重重,不知归期。

按照沈昭对他的态度,自然不会乖乖跟他走,便只能是沈聿强行带他离京。再说沈昭似乎对沈聿格外畏惧,一路上不知要受多少委屈。

想到这,信纸已经在我手心被蹂躏成团。

这个疯子,他竟让沈昭同他一起赴险。

我正想让那人传话,抬眼看向车外,才发现沈聿的随从早已离开。

许是觉察到我神情不悦,青岚低声道:「郡主,那咱们还去沈府吗?」

原也只是去沈府打听沈昭的下落,如今知道了,自然也就没有去的必要。

「不必了,回府罢。」

17

回府时,秦依依迎风站在府门口,被一人搂在怀里调笑,是萧贵妃所出的太子李辞,排行第二,弱冠之龄,十足的浪荡子,欺软怕硬,当初在太学时没少撺掇狗腿子李从义和我作对。

据我所知,萧贵妃便是当年害皇后流产的罪魁祸首,或许是因为萧贵妃的母家有兵权,又或是母凭子贵,圣上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可惜前朝后宫的事,不是我一个郡主能过问能左右的,我便也只能装作不知。

自打数年前李辞被封为太子,他行事越发乖张,引起朝中不少大臣弹劾,说他德不配位,不文不武。

圣上不知存了什么心思,将这些弹劾的奏疏视而不见,放任自流。

后宫亦是如此,萧氏连皇后娘娘都不放在眼里。

旁人只道圣上溺爱太子,宠爱萧贵妃,倚重萧氏一族。

京中便也有不少小官变着法的巴结萧氏。

沈家倒是素来与萧家不合。

这不,沈聿前脚离京,李二后脚就在定王府门口跟秦依依不清不楚。也亏得沈聿在信中为她求情,让我不要为难她。

若是他看见眼前的场景,情人和敌人搂在一块,不知是何心情?

我下了马车,朝他们走过去,「李二,什么时候你的品味如此差劲了,竟会对我的洗脚婢感兴趣?」

李二是我称呼李辞的诨名。

李辞当即面色一沉,「虞瑶,自今日起依依就是孤的人,我劝你嘴巴放干净些。就算她曾被你欺辱,那也是你仗势欺人,而非依依的错。京中谁人不知你嚣张跋扈的德性,依依一介弱女子,哪会是你的对手。」

我,嚣张跋扈。

秦依依,弱女子。

看来在所有人眼中,只会有我肆意欺负她的份儿。

我转头看向秦依依,她状似怯弱地拉了拉李辞的衣袖,一双秋水瞳好不无辜。

李辞瞪了我一眼,而后软着声音哄她,「放心,有我在,她不敢将你怎么样。」

「你想带她走,我不阻拦。只不过好心提醒你一句,她昨儿还念着沈聿,今儿就和你搭上了,只怕没安好心。」

李辞嗤道:「沈聿那个武夫有什么好的?自然比不得本殿下风流倜傥。」

闻言,我不禁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李辞投来一记冷眼。

「笑你说的对。」我并不反驳。

有时故作附和,比唱反调更能气死人。那感觉便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他有劲无处使,有气无处撒。

李辞带着秦依依走了。

临走前,秦依依附在我耳边戏谑地道了一句,眼底满是等着看戏的兴味,「郡主,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你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我啊,就不陪你玩了。」

我不知她此话何意,但早有心理准备,戏文里的虐文女主确实没过上什么好日子,但我不是从前那个懵懂的虞瑶。

转头便将她的话抛之脑后,吩咐青岚寻几个得力的侍卫,一路南下解救沈昭。

南疆那种地方,不是儿戏。

记忆中圣上曾先后派出几拨人前去剿匪,全军覆没,无一例外。那边俨然成了山高皇帝远的三不管地带。

近来京中更有传言甚嚣尘上,有人在南疆密谋造反。

不论沈聿生死如何,总归沈昭不能出事。

18

沈聿早上带领大军离京,不过午时我便派侍卫追上去。一连数日过去侍卫们如石沉大海,丝毫没有回音,不见踪迹。

让我不得不怀疑他们遭遇不测。

按理说,沈聿杀了他们没有任何好处,他亦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究竟是我从未看透过他,还是另有隐情?

还没等我去沈府问清楚情况,先等来了圣上身边的近侍,说是圣上紧急召我入宫一趟。

踏进御书房时,只觉斜漏进几缕天光的殿内气氛凝重压抑。

圣上面色铁青一言不发地坐在御座上,似在隐忍怒火,抬眼扫视我一眼后,「啪」地一声合上手里的奏疏,重重扣在御案上。

随着桌案传来的沉重响声,我不觉心头一跳,直觉告诉我不会是什么好事。

从小到大我见过圣上的次数不下百次,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是个合格的帝王,如今日这般将怒火摆在明面上,少之又少。

不及我行礼,圣上已经重重地将折子扔在我脚边,叹息一声,「你且看看吧。」

「是。」

我拾起地上的折子细看,上面写着南疆土匪实则是有人暗中招兵买马伪装的,有人企图造反,而领头之人是我父王。

写这封奏疏的人是南疆的地方官,时间是数月前。

据闻不久前这位朝廷命官一家死于非命,这大概也是圣上命沈聿去南疆的原因之一。

从京城到南疆,若是快马加鞭不足半月便可将这封奏疏送达天听。

如今迟了数月,可见这封奏疏中途被人故意拦截。

我合上奏疏,只见被黄锦包裹的封面隐隐染着血迹。

数十年前我父王战死沙场,又怎么可能死而复生?就算他还活着,又有何理由造反?

难道数日前秦依依说的便是此事?她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提前知道此事?

圣上今日单独召见我,秘而不宣,也许说明他对虞家还有一丝顾及和信任。

另外青岚出自皇家暗卫,是圣上亲自指给我的人。

我每日的所作所为,想必瞒不过圣上。

圣上若是觉得我真与南疆的事情有勾结,我也不会好端端地站在御书房。

我当即「噗通」一声跪下,叩首信誓旦旦道:「圣上,臣女愿以性命担保,此事与我虞家毫无干系,定是有心之人栽赃陷害,还望圣上明察还我父王清白。」

「朕也希望这一切都是子虚乌有,但这封奏疏内夹有一纸,是你父王欲图勾结地方官的书信,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虞玄安三个字。」头顶传来圣上威厉的低吼,以及手拍桌案的声音。

顿了片刻,他声音略缓了缓,「朕还是太子时,你父王是朕的伴读,他的字迹朕再熟悉不过,绝不可能认错。」

「圣上,臣女斗胆,可否一观?」

定王府书房内存有不少父王的墨宝,若是有人刻意模仿,说不准我也能瞧出一二。

等等。

存放书房的墨宝?

莫不是秦依依?

她在定王府的这些时日想接近书房并不难?可她是如何绕过府上侍卫进入书房的?

圣上将书信递给身旁的内侍,示意他将书信递给我。

我接过来瞧了半晌,字体遒劲有力,撇捺锋利如宝剑出鞘,一笔一划流畅自如。如圣上所言,的的确确是我父王的字迹,看不出一丝一毫端倪。

打小我就被人背后议论,说我是没娘没爹的野孩子,因而缺少教养,性子跋扈。

他们骂的难听,但不敢当面说,我也就当做不知情。

于私,我倒是很愿意父王能死而复生。若不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会更开心。

见我说不出话,圣上命令道:「自今日起,你便居住在皇后宫中,没有朕的允许不可出宫。」

我知道圣上此举是为防范我。

若领兵造反之人真是我父王,我留在宫中是他的掣肘,也利于圣上监视控制我。

「臣女遵旨。」

19

我又回到了自幼居住的地方。

出宫不过半年的时间,又回到了老地方。只不过这一次我被圣上禁足,不似从前自由,身边熟悉的宫人也全都不见影,包括青岚。

不知为何,圣上并未公布那封信和奏疏,倒是给我留了一丝情分。

皇后娘娘不知我回宫居住的真实原因,只道是我闯了祸被圣上责罚,如从前一般对我关照有加。

言语间,我无意中提及李辞和秦依依的事,点到为止,并不多言。

毕竟当初那道懿旨是皇后下的,李辞此举分明不将皇后放在眼里。

太子风流无道,按照皇后同萧贵妃的关系,定不会放过在皇上面前议论太子的机会。

一旦圣上知晓秦依依的存在,说不准会主动去查探她的身份。比起我主动说出来,还是他主动派人查的更有说服力。

而我唯有静候结果。

一日夜里,我于半梦半醒间听见窗外响起窸窣声,紧接着又传来三声敲打窗柩的闷响。

这个时辰宫人都已经歇下,没有人会闲来敲我的窗门。

我只当是幻听不去理会。

没成想短暂的沉寂后又是三声敲打。

我离了被窝,起身披上衣服,轻手轻脚走过去推窗。

屋外落了满地霜华,月色清冷皓朗。

「元暮哥?」

「瑶儿,你在宫中可还安好?」几乎同时,他急急地开口询问,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清亮乌黑的眸底隐隐流露出关切和担忧。

我怎么也没想到来人会是他,惊诧地打量他。

他一袭黑衣站在窗前,眉眼似新月,背对月光,冷辉斜落在他宽阔的肩头似薄雪。

他素来爱着浅色,倒是头一次看他穿黑色。

我默了一晌,轻笑着细细斟酌道:「如你所见,吃好喝好睡好,一切都好。」

说罢,我转而低声问:「你是如何进来的?宫门早就关了,若是让人发现你擅闯皇宫,可是堪比杀头的大罪。」

若是被圣上发现他来看我,说不准会连累沈家。

沈家握有兵权,而我又曾和沈聿有婚约在身,很容易联想到我同沈家勾结密谋造反。

沈聿虽负我,但沈家不是他一个人的沈家,还有沈老将军和沈元暮。

沈老将军待我如亲闺女一般。我幼时闯祸不断,不论惹了哪家大臣的儿孙子弟,他都会亲自出面替我说情。

听闻那日圣上下旨退婚,沈老将军气得打了沈聿几棍。

沈元暮待我更是如同亲妹妹。他虽远在姑苏,却见字如面,常常写信给我介绍姑苏的风土,若是有什么新奇的美食美物,也会随信寄来。

如今这间寝宫内还存有许多他送我的物什。

「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便来了。」

声如珠玉,偏偏多了一丝难以克制的慌乱感。

他沉声继续道:「此事圣上尚未公开,我会尽快查明真相。你且放宽心,万事还有我。」

不知为何,他的话竟莫名让我安心。

有人打着父王的名号造反,此时圣上不杀我,或许对虞家还存有一丝情分,又或是留我在宫中做质等待真相。

可要是迟迟不出结果,我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就很难说了。

还有满朝文武若是知道奏疏上的事,会不会上书请求将我处死?又或是将我送去南疆做质?

这些日子我在宫中不愿多想,免得自惹烦恼,但心里跟明镜似的。

我故作轻松地道了一声多谢。

临走前,他告诉我阿昭一切无恙,让我不必担忧,又细细叮嘱了几句才离开。

我目送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直至消失在黑暗的尽头。

或许是我想多了,总觉得他此次回京,和从前有些不一样,甚至同沈聿的关系也不似从前那般好。

20

在宫中禁足多日后,偶然间听宫人说起京畿布防图失窃,窃贼不见踪影。

京畿布防图标注了守卫在京城各处的禁军,包括明处巡逻的禁军、暗处的岗哨。一旦失窃,则会严重威胁皇城的安危。

听他们说布防图盗窃前,曾有人拿着太子的腰牌入内视察。

如今丢失,一旦问责太子首当其冲。

盗窃之人除了秦依依,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人。即便不是她亲自动手,也是主使她的背后之人。

我不禁联想到南疆谋反一事,莫非秦依依和南疆有关?

若是秦依依蛰伏在沈聿身边是为搅乱京城局面,为主谋铺路,完全能说通。

当日便有内侍前来传口谕,圣上再一次召我去御书房。

踏进大殿才发现李辞也在场。

他跟鹌鹑似的埋首跪在殿中央,篡着圣上玄黑绣金团龙纹衣摆,呜呜咽咽地求情,「父皇,儿臣知错了,都怪儿臣一时色迷心窍。儿臣实在不知真腰牌是何时被换走的,定是那秦氏趁我不备……」

他说的秦氏想必就是秦依依。

也的确是色迷心窍。

当日他在定王府门口有多趾高气扬,此时就有多鸢肩羔膝。

我不禁暗笑,风水轮流转,今天轮到李二。

圣上脸色阴沉,微眯着眸子,不耐烦地抬脚踢开李辞,「没用的东西,这些年你做过什么,当真以为朕不知道?朕平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你也就罢了,如今布防图失窃,发生此等大事,你叫朕如何饶了你?如何放心地将天下交到你手上?」

最后这句话隐隐有废太子之嫌。

圣上膝下的子嗣除了李辞,便只有远在封地的魏王适龄,剩下两位皇子年岁尚幼。

魏王排行第五,年十九,生母于数年前染病逝世。

圣上素来不喜魏王,并无立他为太子的打算,早早地就将他打发去封地了。但帝心难测,说不准太子只是一个靶子。

李辞大抵也听出了弦外之音,登时全身瑟瑟发抖,声线低颤,「父皇,儿臣再也不敢了……」

21

思索至此,我也行至殿中央,伏跪行礼道:「拜见圣上。」

话音还没完全落下,只听李辞提高了声量惶惶开口,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又似狗急跳墙,「父皇,是她,都是虞瑶。」

说完,他转头目光阴鸷地看着我,近乎咆哮道:「一定是你这个贱人故意陷害孤,是你联合沈家想报复我,所以让秦依依偷走孤的腰牌。」

我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只觉他有点脑子,但是不多。

按照秦依依和沈聿的关系,难道他不是更应该怀疑沈聿?

再说报复,我和他虽水火不容,但还不至于置人于死地。

「我为何要报复你?我和秦依依不对付是众所周知的事儿。她想做什么,为何要听我的?」说着,我好意提醒道:「更何况当初是你主动带她走的。」

「别装了,谁知道你和秦依依是否在唱戏,故作不合。若不是那秦氏主动勾引我,孤岂会上当。」他好似悟出什么,瞪大眼道:「难怪你当初同我说她没安好心,原来在这儿等着。」

「……」

天地良心,我当初真是好心提醒。

当时他怎么说来着?

这会儿却怪起我来了。

李二的脑子果然异于常人。

圣上睨了一眼李辞,他立即埋头安静下来,身上的气焰消失无影。

而后圣上踱步至我面前,一股凛凛无形的威严压迫下来,冷声质问道:「你借皇后之口让朕对秦氏生疑,是一早就知道秦氏是细作?」

原来是细作。

难怪当初秦依依捅自己一刀,下手毫不犹豫,还能精准避开要害。得亏我后来补了一刀,她才有机会在床榻上躺月余。

当初带秦依依入京之人是沈聿,圣上大概会将此事和沈家关联起来。

就是不知,沈聿是否一早就知晓秦依依是细作?所以故意留在身边?

圣上会如何对沈家?沈昭会不会受牵连?

我也料到圣上定还是会怀疑我。果然今日便召我对质来了,好在我早已想好说辞应对。

「圣上明鉴,臣女不敢欺瞒圣上。当初沈聿为了她要与我退婚时,臣女的确怀疑过秦氏的身份,也曾派人打听她的来历,只不过一无所获二无证据,故而不敢轻易告知。至于臣女同皇后娘娘说起,只因我曾向娘娘求过一道让秦氏做我的洗脚婢的懿旨。太子将她带走,我自然要告知娘娘一声作个交代。」

圣上沉默良久,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他转而问李辞,「你还有何话要说?」

李辞重重叩头,慌乱道:「父皇,儿臣的腰牌唯有秦氏接触过,就算不是虞瑶指使,也定于沈家脱不了干系。如今京城各处城门守卫森严,秦氏定还在城内。儿臣愿捉拿秦氏将功赎罪,求父皇首肯。」

「朕会另外派人搜查秦氏的下落,你就好好待在东宫自省。」

说罢,他唤来禁军将他带走。

我思量再三,与其回未央宫坐以待毙,将自己的命运放在别人手上,不如冒险搏一把。

「圣上,秦依依若是还在城内,恐怕不会轻易现身,说不准城中还有同伙。可若是他们急着将城防图送出去,断不会放过任何出城的机会。臣女愿意作为诱饵将她引出来。」

「你是想让朕以质子的身份送你去南疆,赌秦氏会趁机找上你?可若是她不出现呢?」

我不说话,只在心头暗忖,若是不出现,我也没辙。

良久,再次传来圣上的声音,「此事朕自有打算,你无需掺和。」

我想圣上大抵还是信不过我。

因为那封信是我父王的字迹,他担心我是秦依依的同伙,所以不敢冒险。

信确实做得滴水不漏,可我总觉得太过完美。

毫无破绽,便是破绽。

22

此后数日,听闻沈元暮将埋伏在京城的细作一一拔除。

那些人全是死士,行踪暴露后便打算服药自尽。

好在沈云暮眼疾手快地阻止了其中一人,留了一个活口,替我洗脱造反的嫌疑。另有前往南疆的探子回信,南疆主谋并非我父王。

对方打算利用定王府把沈家拉下水。

只不过打错了算盘。

圣上对沈家深信不疑,还将调查之事交给沈元暮。

早闻他和沈皇后感情甚笃,想来也是因为沈皇后才会信任沈家。

他将我禁足宫中,一是将计就计,引出背后之人,二来宫中更安全。

原以为是圣上信不过我,才没有同意我去南疆为质的提议,却不想是因为方法太过冒险,再加上沈元暮一早就向圣上提出对策。

同沈元暮踏出御书房已过午时,青岚正候在殿外等我。

「郡主。」

她一个虎扑过来抱住我,声音有些哽咽,眼里泪光闪烁。

我往后退了两步,险些踉跄跌倒。

「哭什么,不就是一月没见,又不是生离死别,真没出息。」我轻笑着安慰她。

也不知她如此爱哭,是怎么在暗卫营活下来的。

青岚放开我,抽搭着肩膀,苦着脸哽咽道,「才不是呢。是因为奴婢没觉察出秦依依的不轨行为,被暗卫长处罚,要扣我半年的俸禄……呜呜呜半年呢……」

我无言扶额,「你个没良心的,亏我还以为你是为我哭呢。」

青岚含着哭腔辩解道:「奴婢一半为了银子,一半为了郡主。」

「罢了,罚的银子算我头上行了吧。」

「当真。」她睁大双眼,立即破涕而笑,拉着我的手臂道:「多谢郡主,郡主真好。」

我轻哼一声,「那是自然。」

忽地听见身旁传来一声爽朗的轻笑,抬眼正好对上沈元暮温柔含笑的双眼。

他着一身绯色官袍立在宫檐下,衣衫为他白皙的面容染上一层浅淡的胭脂色。

因刚下朝他手里还握着玉笏板,身后天光灼热明亮,却不及他眸光十分之一。

无论何时何地,他总是一副端方持重的模样,身骨俊逸,萧萧肃肃,霞姿月韵。

我不觉也端正了身子,收敛容色。

23

出宫的路上,听他说沈昭为寻找证据出了不少力,同细作打斗时负伤。

我着实吓了一跳,替阿昭捏了一把汗。幸好未伤及要害,只手臂划了一道口子。

他将刀光剑影生死一线说得很轻巧,大抵是怕我担忧,但仅是想想我便觉得骇人。

出了皇城,远远便瞧见沈昭一身青衫,斜靠车厢,懒意洋洋地坐在马车外,晃悠着修长的腿。

明晃晃的天光洒在他身上,更添一分惬意。唯有一双星眼紧盯宫门的方向,神色焦急。

他一见我便跳下马车,奔过来将我一把抱住。

「阿」了一声,终是没喊出「娘」字。

他的身份,不宜让别人知晓。

因此在其他人面前,我不允他唤我阿娘。

一片短暂的静默中,倒是沈元暮先开口,「阿昭。」

他声音温温和和,不见得有多严厉,却莫名叫人觉得带着一丝冷意。

沈昭嘟囔着撇撇嘴,面有不甘,却也乖乖地松手站到一旁。

我差点忘了,沈元暮最是守礼仪规矩,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于他来说确实不成体统。

我忙解释道:「没事。他还小,在我眼中就是个孩子。」

「还小?」沈元暮打量沈昭一眼,而后又将目光定定地落在我身上,「他比你大一岁。」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比我小一辈。

我没说出口,只在心下腹诽。

沈昭不乐意了,同他较劲一般,环抱着双臂看好戏似地瞧他,眉头一挑,挑衅道:「我说大堂兄,你是不是嫉妒我?」

按辈分,沈昭应当唤他大伯。

一声大堂兄喊出来,沈元暮平白降了一个辈。

我反手在他胸口轻捶了一拳,警告道:「臭小子,别乱说话。」

沈元暮有什么好嫉妒的?

嫉妒他年龄比你大,辈分比你大?

还是嫉妒没我这个娘?

不想话刚才说出口,沈云暮下一瞬就打了我的脸。

言语上打脸。

他轻叹一声,言语不似调侃,勾着唇畔正色道:「是啊,嫉妒。」

「???」

迎上他清俊灼灼的眸色,我略显尴尬地愣在原地。

他何时学会一本正经地说笑话了?

关键这也不好笑啊。

我转头看了看沈昭。

一个诡异的想法冒出来,隐约觉着他们俩的模样有些相似。

但转念一想又不可能。

我之前喜欢的人是沈聿,再说沈元暮这样正经不苟的人,能养出沈昭这个一身反骨行事不羁的儿子?

很明显,不可能。

24

京中渐渐安定下来。

秦依依被捕入狱,她虽并未承认背后主谋是何人,但与南疆脱不了干系。

当初那封伪造的书信,我也终于明白不妥之处在哪。

父王写密信时会盖私印,对于印泥极其讲究,原料选用上好的朱砂,经过数十道工序制作而成,此印泥遇水不溶,用火烘烤会变为黑褐色,一旦离开火冷却后又会恢复原来的颜色。

那日信上所见的印章并非正统的朱砂色,只是颜色差异极小,当时一时分辨字迹不曾注意到其它。后来我进宫印证了我的猜想。

不久后,南疆突然传来沈聿昏迷的消息。听说是中毒,大夫尚未查出是何毒。

他身为将军是全军的主心骨,出了事只怕军心不稳。

封地临近南疆的魏王带领士兵支援,稳住战况。他赶去南疆的时间巧得很,恰好在沈聿昏迷之后。

李辞也主动请缨去支援平乱,许是那日圣上的一番话让他觉得太子之位或将不保,想立功补城防图失窃之过。再加上魏王也在南疆,若在此战中立功,李辞就更坐不住了。

圣上竟真准了太子的请求,同去南疆的还有沈元暮。

沈元暮虽是沈家将门之后,但自幼体弱在姑苏将养。

他那身体当真能吃得消?

我甚是怀疑。

大军离京那日秋雨绵绵,行人商贩都忙着归家避雨,整条主街霎时清冷起来。

我站在醉仙楼二楼雅间的窗前放眼望去,雨势未歇,远处空濛的山头大雾四起,屋顶灰瓦泛着滢滢水光。

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踏碎一地落雨。

队伍冗长,沿着街道前行。

马背上的他并未着甲胄,一袭寻常月白衣衫,头戴斗笠,身披绿蓑衣,从容淡定。不像是去打仗的,倒像是去游学的文雅书生。

侧前方李辞身着软甲,威风凛凛,脸上却是一贯不着调的模样,颇有狐假虎威的意味。

因着昨日已为沈元暮践行,今日就没打算送别。只因阿昭说嘴馋玉壶春,这才跟着他来醉仙楼。

沈元暮并不知晓我此时在楼上目视他。

不想他似有感应般抬起头来,朝醉仙楼的方向看过来。

他抬手扶着斗笠边沿,儒雅轻笑,连带着周身的斜风细雨也温润起来。

四目相对,我脸颊顿时没来由地发烫,竟下意识地想躲起来,宛如躲在暗处偷窥皎皎明月的小偷。

我怎么会有小女儿家的羞赧之态?

我不正常。

立即深吸了几口凉气,将这个想法抛在脑后。

楼下的队伍已经渐远,只余下一道背影。

25

「阿娘……」

不知何时,阿昭已经站在我身旁。

听见他唤我,我转头不解地看他。

「人都快没影了,还看呢?」

他先是有些不满,语气颇为埋怨,而后眼眸一亮,啧啧直叹,满是兴味,唇角笑意渐浓,「你若是想去南疆,我带你去。」

他那点小心思就差写在脸上。

我故作不知,白了他一眼,走回桌边坐下斟酒,「我去南疆做什么?」

「明知故问。」他低声嘟囔了一句,随后走过来将我刚斟满的酒抢走,撩开衣摆大喇喇地坐下,「其实我觉得沈元暮可比沈聿那家伙好多了。当初沈聿担心我对秦依依不利将我绑走,沈元暮也派了人来救我。他对我倒是真不错,就是……可惜了。」

我握着酒盏的手不觉微微一紧,自动忽略了前半句,追问道:「可惜什么?」

沈昭沉吟片刻,似乎在回忆往事,「这么说吧,我从小到大都不曾见过他。沈聿也从未在我面前提过这个兄长。」

「你的意思是他会遭遇不测?英年早逝?」我立即否认这个恐怖的想法,「说不准他们只是闹翻了。」

「他们可是亲兄弟,能怎么闹翻?除非……」

说到这,他突然噤声直愣愣地盯着我瞧。

除非……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这哪跟哪?

话本子都不带这样狗血的好吗?

我自认不是红颜祸水的料。

我被他盯得浑身发毛,「臭小子,你看我做什么?难不成你觉得他们俩是因为我反目,老死不相往来?」

沈昭煞有其事地点头,「嗯」了一声。

我无言以对,起身拽着他袖子往外走。

他不甘心地回头瞧了眼,「这就走了?酒还没喝呢?花了银子不喝多可惜。」

「你小小年纪喝什么酒,回家吃茶去。」

我看他今日来这儿,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

26

在醉仙楼听阿昭说了那番话后,我一连数日被噩梦侵扰。

每次于夤夜醒来,衣衫早被冷汗浸透。

醒来后梦里的情形完全模糊,怎么也记不起来,只剩下不能自抑的悲恸感。

梦太过真实,仿佛实实在在发生过。

青岚说我这是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提议去寺庙拜拜神佛。

左右无事,便唤上阿昭一起去城郊南山的清隐寺。

上一次来还是开春,万山叠翠,飞花如雨,只为给前往骊州的沈聿求平安。

如今深秋,唯剩下漫山红叶,萧索枯草。

不想求得一只下下签。

解签时,老和尚说我的命数已定,不可强求,不可逆天而行,否则会遭反噬。

照他所言,我只能重复原定结局,落个身死的悲戚下场。

阿昭听后神色严肃,一把掀了他的摊子,签筒哗啦滚落一地,嗤道:「都说我佛普度众生,原来只会袖手旁观,看众生在命数中煎熬。我只相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这个天,我逆定了。若真有报应,我愿意一力承担。」

说罢,他拉着我出了寺门。

回城的路上,他一声不吭,少见地深沉起来。

果然还是孩子脾气,有什么心思全都写在脸上。

我只得劝慰一番。

想来他的命运与我相连,他不顺遂的一生的根源,皆在于我。

27

回京不久,传来秦依依越狱的消息。

天牢守卫森严,她还能逃出来,我从前还真是小瞧了她。

只是我没想到,她会不怕死地找上我。

那天本是去衣阁取定制的衣裳,正当我打算在内堂试衣时,她突然翻窗闯进来,还没来得及动手,已经被守在门外的青岚发现。

大抵是在狱中受过刑的缘故,秦依依的身手慢了许多。

一枚飞镖没入她的肩膀,阻止了她即将刺过来的匕首。

下一瞬,已经有暗卫跃进来将剑架在她脖子上。

她抬手护住受伤的肩膀,血顺着她的指缝溢出来,目光阴狠地盯着我,威胁道:「你不能杀我。我若是死了,沈聿身上的毒就无人可解。你喜欢他,定然舍不得他给我陪葬。」

她说沈聿身上的毒唯有她能解。

想以此为交换,让我助她离京。

她来找我的底气便是笃定我还喜欢沈聿,赌我不会袖手旁观。

可惜,她错了。

自退婚约后,我和他就彻底撇清关系。再说了,就算她不离开京城,只需关在天牢重刑伺候,还怕她不说出解毒方法。

沈聿将秦依依留在身边,是因为中毒?还是因为觉察出她是细作?

或是两者皆有?

「你错了,如今我和他已无瓜葛。我也从不受人威胁。」

秦依依大概没料到我会如此干脆地拒绝她,怔了一瞬,随后讽刺一笑,「你还真是冷血无情,亏他如此爱你,你却连他的生死都不顾。」

她说的大义凛然,仿佛手握解药之人是我。

「是啊。哪比得上你,明明有解药却不直接给他,反而来威胁我。我猜下毒之人也是你?」

她不答反道:「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他为何要故意冷落你和你退婚?」

「好奇心害死猫。我不想知道,你千万别告诉我。」说完,我吩咐暗卫,「挑断她的手脚筋,将她送回天牢,免得她再逃出来祸害人。」

秦依依突然发疯似地吼出来,「你不想知道,我偏要告诉你……」

吼声震耳欲聋,吵得我耳朵疼。

啧,这人怎么能这么贱。

都说了不要告诉我,怎么还叭叭叭地说不停?

显摆就你有嘴?

28

当初沈聿将她从土匪窝中救下后,他身中剧毒,无人能瞧出病症所在。

秦依依骗他说自己祖上是行医的,她有法子缓解药性。事实却是毒是她下的,甚至她潜伏在匪窝也是一早就算计好的。

她告诉他解药须得数月不间断服用,且每次喝药前需有人试药,然药性烈以毒攻毒,普通人不敢轻易尝试。她佯装喜欢他,愿意留在他身边,为他解毒试药,报答救命之恩。

沈聿将她带回京城,因病情迟迟不见好转,起了退婚的心思,故意在我面前表现出移情别恋,只为让我对他死心。

说完这些,秦依依顾自冷笑,「我原以为他信了我的说辞,喜欢上了我,却不想他早就看出我目的不纯,将我留在身边同我演戏,暗地里调查我。你看,他多爱你,明知道自己中毒或许时日无多,不想拖累你,怕你担心,所以拿我当挡箭牌上门退婚。而你呢,自私自利,连他的死活都不顾。」

这便是沈聿退婚的真相。

我不觉篡紧了掌心,当初并非没有设想过他有苦衷。

可我想要的是他的坦言,而非以为我好的名义做着伤害感情之事。

现在即便知晓真相又如何?

破镜,难圆。

「他的毒已经解了。」我平静道。

她大概还不知道,沈聿身上的毒已经被魏王身边的大夫解了。不过也不能怪她,此事隐秘,我也是前日入宫听圣上说起的。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激烈地否定道:「不可能,是何人解的毒?」

「无可奉告。」

「你骗我。」秦依依一个劲儿地摇头否认,言语疯癫,「不可能,不会的……他不会这样对我,他说过这是给我的保命符,他不会放弃我的。他说过只要我替他办完事情就娶我……」

虽不知道她说的是谁,但隐约有一二猜测对象。

秦依依替他潜伏京城陷害定王府和沈家,偷盗城防图,如今事败,成了对方的弃子。

「他是谁?你若坦白,说不准我可以向圣上求情让你死个痛快。」

她刚吐出一个字,便被外面破窗射进来的箭矢夺去性命,死不瞑目,犹张着嘴。

我立即命暗卫追出去,对面高楼的黑影早已消失无踪。

或许南疆背后的主谋,在京中还有同伙。

29

立冬这日,南疆传来好消息,叛军已全部伏诛。

大军回京已是十月末。

沈元暮和沈聿平安归京,唯有李辞在这一战中失去右臂。

我朝凡帝王者,不可有疾。

想起他离京时的意气风发,回京时的事与愿违,不免叫人唏嘘。

魏王李勖也应诏随同大军入京。

幼时在太学倒是见过他几面,他性子冷淡软弱,寡言少语,是李辞及一众纨绔欺压的对象,被欺负了也不知反抗。圣上亦不喜他,因他身上没有一丝自己的影子。

十一岁那年寒冬,我撞见李辞带着几个跟班将他推进冰湖,出手救了他一把。上岸时他浑身湿透,唇色冻得乌紫,瑟瑟发抖。

我便将自己的披风和手炉给了他。

几年后他生母逝世,他也就去了封地。

我对李勖的记忆还停留在十一岁,实在想不出当年那个任人欺压的小皇子,如今竟也能带领将士平叛。

据说他带领一小队人马趁夜突袭,不仅解救了被叛军擒住的李辞,还在叛军老巢放了一把火,将叛军首领活活烧死。李辞便是在那晚失了一条手臂。至于此次叛军首领的身份,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想起被暗杀的秦依依,我总觉得南疆一事还没完,有必要入宫提醒圣上。

朝野上下都猜测圣上打算废太子,立魏王为储君,废太子的呼声越来越大。

李辞的脾气也愈发阴晴不定,接连砍死好几个宫人,一时间伺候他的婢女侍卫人人自危。

我曾向阿昭打听李辞是否能坐稳太子之位登基称帝,未来的皇帝是谁?

不想每次他一开口,我便失去意识。

如此反复试了几次,我也就放弃了。

沈聿自打归京,每日都来王府叩门,负荆请罪,在寒风中一站便是好几个时辰。

我让青岚给他传话,让他不要再来定王府,无端扰人清静。

沈老将军也道没脸替他求情,让我不要有负担,随心而为。

沈聿不但不听,还来得愈发勤了。

渐渐地,这事传入圣上和皇后娘娘的耳中,他们问我的心思。

我言辞决绝,道我和他如参商二星,再无可能。

自那之后,沈聿便没再来过,听说去北疆了。

若是按照以前的心思,我大概早已原谅他,说不准正欢欢喜喜的准备嫁衣,但如今我想试试究竟能否改变原定的悲剧。

唯一放不下、对不住的便是阿昭。

我怕因为我的选择,导致他不复存在。

我怕一觉醒来,他就悄无声息地消失。

出于愧疚和不安,我带他吃遍京城大街小巷,只要是他喜欢的想要的,一股脑地买。

从前不让他喝的玉壶春,我陪他喝到宿醉。

他心思通透,自然知晓我是想弥补遗憾。反倒安慰我说无论我做何选择,他都支持。

那日,他第一次同我说起他名字的由来。

「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

他一边轻声念叨,一边指着窗外寥落的星辰,眉眼认真地同我说,「阿娘,其实我原叫沈离星。你可一定要记住啊。」

酒劲儿上来,头渐渐昏沉,眼前的人影晃动,我在心头默念了一遍:

「沈离星。」

30

日子一晃便是除夕。

京中落起大雪,不多时满院皆白,上下一色。

阿昭和沈元暮一大早便过府来拜年,往年都是我去沈家过年节,直到上元节赏完花灯才回宫。如今因着沈聿的关系,我心中闹着一股别扭劲儿。

听他们说长公主李姣和驸马回京了,正住在沈府。

长公主自幼由先太后亲自抚养,我住在宫中时常同她一块玩。她待我也甚好,如同自己的亲妹妹。

说起来沈家虽有两个表弟,她和沈聿的关系却更好,倒像是亲姐弟一般,模样也像。

屋外砌下落雪乱。

阿昭小孩心性,非要拉着我在院里同他打雪仗。

我眼见要落败,便联合青岚一起欺负他。

掬捧碎雪团成球,一个接一个朝他掷过去。

落在他紫棠色衣袍上立即四散,绽成雪泥焰火。

他不甘惨败,只好可怜兮兮地转头唤沈元暮帮忙。

亭内红泥小火炉。

沈元暮着一袭玉色联珠纹长袍坐在湖心亭,不疾不徐地沏茶,举止风雅如画卷。

他那厢风和人静,与我们的打闹喧哗格格不入。

对于阿昭的求救,他不为所动,眼底笑意却更甚,轻道:「君子矜而不争,输了便是输了。」

气得阿昭满脸幽怨,额头薄汗涔涔,说他偏心,不公平。

沈元暮心情极佳地笑了笑,看着我别有深意地道了句,「世人的心皆是偏的,我亦不能免俗。」

蓦地,我面颊发烫,故意扶鬓理簪,移开眼不敢看他。

从前怎就没发现他说起话来竟一套一套的。

阿昭的目光在我和沈元暮身上来回逡巡,一副了然的模样。当下撂挑子不玩了,大步走进亭中坐下,喝了一口热茶,又立即吐出来,直呼太烫连茶也欺负他。

「好了,大不了下次我站着不动,让你打回来便是。」我步入亭中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意劝慰他,浅呷一口热茶,唇齿余香。

他别开脸愤愤地哼了一声,「我也不是输不起的人。」

不多时小厮来禀,沈聿在府门口求见。

我独自出了内院去见他。

31

他满身风雪地站在门口,形容潦草,发髻歪斜。

门口还有一匹骏马,他大抵一回京便直奔定王府。

看见我后,他疲倦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拿出早已蔫掉的花,如同献宝一般捧在手心,「瑶儿,你曾说若是我惹你不快,让你伤了心,就罚我亲自去北疆的天阴山摘下冬日盛开的第一朵雪荷花道歉。如今,还作数吗?」

他满眼希冀地看着我,黑眸流转着滢然水光。

原来他这些日子离京,是为了去天阴山摘雪荷花。

天阴山绵延百里,是北疆最高的山岭。

入冬时节严寒刺骨,厚雪缀满山巅,一脚下去雪堪堪及膝。

雪荷花及其稀有,而第一朵雪荷花更是代表他要走完整座天阴山。

没想到当年我的无心之言,有一天他会真的巴巴地跑去兑现。

我暗自篡紧了掌心,不得不承认,心头起了一丝波澜,有一丝的感动。

可一旦错过,便回不了头。

「沈聿,我说过我们回不去了。你又何必如此作践你自己?」

他踉跄颓唐地往后退了两步,身形有些不稳,抬手撑着廊柱,幽幽道:「是因为他?」

「不是。」

他低头苦笑一声,「我都没说是谁,你便急着否认。」

我微微一怔,「不论是谁,我和你都再无可能。从你向圣上请求退婚的那一刻,我们就已经结束了。你也莫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他只满眼悲伤地看着我,没有说话。良久后才有气无力地吐出一个好字,落寞地离开,连门口的马也忘了牵走。

听阿昭说,他自定王府回去,大病一场,昏迷不醒,连睡着都喃喃喊着「瑶儿」。身上多处擦伤和淤青,不少伤口都发炎了,他也不曾处理,就这样从北疆挨到京城。

期间长公主来定王府为沈聿说情,说哪怕去沈府看沈聿一眼也好。

我既已打定主意不回头,便不会去招惹他,不会有任何牵扯,省得徒惹他又起心思,便毅然决然地拒绝她。

她道我的心是石头做的,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从前是她看走了眼。

自长公主来过后,我也极少见到沈元暮。

我料想是因为沈聿的关系。他们俩是兄弟,若是常来见我,免不得有人说闲话。

一直到上元节,我都在府中和阿昭一起度过,只偶尔进宫去向圣上和娘娘请安。

那日在宫中见到魏王,匆匆擦肩而过,还是他先开口叫住我,我才认出他来。

他与从前很不一样,判若两人。

从前的他,胆小自卑,说话时唯唯诺诺,总是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人。几年过去,他肤色黑了,也长高不少,身骨硬朗挺拔,眼底漾着熠熠神采,好似脱胎换骨。

我和他不算熟,只同他问声好便离开了。

32

上元夜,京中素有提灯走百病的习俗,走过横跨溧水、贯通京城的青石桥,以祈来年无病无灾。

女子则会在这一日盛装打扮,着时下最兴的月光衣,或邀友结伴同行,或与郎君同游。

从前长公主未出嫁时,我大多是同她一起出游,不及夜幕便迫不及待地拉她上街买花灯看杂耍。

沈元暮和沈聿则静静地跟在后边,他们俩都不是话多之人,闷得很。

说起来,长公主同驸马韩旬便是相识于上元夜。

那年她十六,在青石桥上同我们走散。回沈府后我们才知哪里是走散,分明是她看上了一位小郎君,抛下我们勇敢寻爱去了。之后圣上为他们赐婚,成婚后便离京去韩家了。

再往后的上元夜,长公主皆是与驸马携手同行,一路恩爱和谐、蜜里调油。我们便自觉地远离他们俩,只剩下三人。

想来去年,沈聿还说待我及笄成婚,便能光明正大地扔下沈元暮,带我看朱雀街的鱼灯舞。

不成想今年是一个不留。

「小心。」

我想得出神没注意脚下,被石阶一绊踉跄差点跌倒,幸好被人及时拉住臂膀稳住了身子。

声色温润而熟悉,我抬眼一看果然是沈元暮。

对上他清澈的目光,我只觉心跳骤然加速,不知是因差点摔跤吓的还是怎的。

他缓缓松开手,我道了一声谢,尴尬地转移话题,「元暮哥,你怎么在这儿?」

说罢,我回头四处瞧,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上了青石桥,而原本跟在身侧的青岚和阿昭不知所踪。

沈元暮大抵是从桥对岸上来的,手里提着一盏可爱的红眼兔儿灯。

身高八尺有余的郎君一本正经地提盏小巧兔儿灯,非但不违和,反倒添了一分温雅柔和,与他那身月白缎袍极其相衬。

他轻道:「今日上元节。」

我点头应了一声,「哦。」

也对。

上元节热闹,出来游玩赏灯也没甚稀奇的。

不想他还有后话,属实把我震惊了。

「所以适合出来见你。」

他说这番话,倒是让我有些想入非非。不少未出阁的女子会在上元节灯会暗中相看夫婿,素来是我朝的风俗。

我愣着不知该如何作答,暗自焦急,怎么每次对上他,脑子变迟钝了,嘴也笨了。

「这个送你,和你很衬。」

他将兔儿灯递过来,俊逸的眉眼映着点点灯火,将一道人影包围。

我愣愣地接过来,「那个……你看见阿昭他们去哪了吗?」

他沉吟一晌,转头看着远处堆叠的巨鳌形状的灯山,「似是看鳌山去了。可要过去瞧瞧?」

中天一轮凉月盈满,青石桥两岸灯笼高悬,长街灯火辉映。

我顺着他的目光抬头远望,恍惚在人潮中瞥见沈聿,那抹玄色一眨眼便不见了,大抵是我出现了错觉。

「走吧。」

我往桥下走了两步,不知为何他没有跟上来,停下回头看了一眼。他这才举步跟上,而后一路无言去寻阿昭他们。

33

在半途遇见李勖是件意外,而他和沈聿一道更是意外之外。

二人并立街头,好似故意在等着我们。

不过想来也说得通,李勖于他有救命之恩。当初沈聿在南疆中毒昏迷不醒,多亏了李勖才平安无恙。

而我这才知晓,方才在桥上的一瞥并非错觉。只怕我和沈元暮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瞧去了。

沈聿眉头轻蹙,目光冷幽幽地凝视我,并未说话,垂在身侧的不声不响地篡紧,大抵在隐忍怒气。

他有何好怒的?

当初他对秦依依更甚。

反倒是一旁拦在路前方的李勖开了口,面上笑意浅显,似在假笑,「宁昭郡主,我们又见面了。听说你和沈小将军的婚约刚退不久……」说着,他故意顿了片刻,神色冷俊地看向沈元暮,话里带着些许的讽刺,「没想到这么快又搭上了他兄长?」

旋即他又摇头啧啧直叹,「沈小将军,你为了摘雪荷花差点死在北疆天阴山,可人家压根不领情,原来是有新欢了。一个沈昭不够,还有一个沈元暮。我可真替你感到不值。」

沈聿并不回答,只是在他每说完一句话后,脸色便阴沉一分,比墨水还黑。

我大抵明白了,李勖是来挑拨离间的。

我和李勖之间并无恩怨,亏得我当年还帮过他。

他这莫名其妙的敌意是因为沈聿?

沈家是京中数一数二的世族,更有足够与太子背后的萧家相抗衡的兵权,拉拢他确实有不少好处。

看来他入京多半是为了皇位而来。

当初他那般唯唯诺诺低眉顺眼的样子,说不准也是装出来的,能够隐忍这么多年,绝非普通人。

「魏王殿下如此有闲心,愿意替他人着想,倒不如多多行善,给自己积点德。盯着他人的婚约算怎么回事,难不成殿下想做媒婆?」我回讽道。

闻言,他不怒反笑,只是笑意浮于表面,眸色深邃沉郁如黑渊,藏着我看不透的情绪,「郡主还是如从前一般伶牙俐齿,难怪叫人心心念念得紧呢。」

我尚未开口,只听沈元暮轻嗬一声,声色较平日冷了三分,如妍妍春日里骤降的薄霜,「郡主尚未出阁,殿下还是注意言辞的好。说到底,郡主的婚事如何,郡主喜欢谁,与魏王殿下何干?你应当也知道圣上视郡主如己出,今日这番话若是叫圣上知晓,殿下恐怕会被责罚?」

我微微偏头看着他,比起李勖脸上的森森寒意,沈元暮却是温和又客气淡如水。

仿佛只是在和好友谈笑,没有丝毫胁迫之意,却让人无法轻视他那如玉面容底下暗藏的一抹锋利。

李勖面上的假笑终于彻底隐下去,微眯着眸子,「你威胁本王?」

「是又如何。」

话落,他抬眼看了看沉默的沈聿,随即道:「瑶儿,走吧。阿昭他们还等着。」

走远后,我仍能感受到背后落了两道灼热的目光。

乍然想起秦依依临死前的那番话,那个他会是李勖吗?

为何寻常大夫束手无策,偏偏李勖身边的大夫却一治一个准?

若不是那大夫有问题,便是李勖有问题。

「元暮哥,替沈聿解毒的大夫入京了吗?他究竟是中了何毒?」

「我赶到南疆时,阿聿的毒已经解了,没见过大夫,也不曾听说李勖身边跟着郎中。只知那是南疆特有的毒。怎么了?你为何有此一问?」

「我怀疑南疆叛乱的主谋在京中还有同伙,李勖这个人也不简单。」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此事我同圣上已有计较,你勿要追查。」

「你莫不是瞧不起我?」我佯装不满。

他一板一眼地正色道:「我担心你的安危。」

「那正好,我落个清闲。」

话虽如此,我心下疑惑颇多。

即便圣上是他的姑父,可他大多时间待在姑苏长大,按理说关系应该会生疏,为何圣上如此重用他?

还有李勖,他既想拉拢沈家,又为何离间沈聿和沈元暮?

左右想不通,我便也懒得想,这一切迟早会水落石出。

34

找到阿昭青岚时,他们已经看完鳌山灯会,正停在一处小摊前看糖人。

摊主正用琥珀色的糖浆作画写字,木架前也摆满各种动物形状的糖画,吸引了不少小孩子。本是吸引小孩子的糖人,阿昭却看得起劲儿。

瞧见我们过来,阿昭朝我招了招手,满眼新奇,激动地同我说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这般盛况,原来上元节如此热闹。

我问他是否也想吃糖人?随后让摊主给他画了一只他的属相动物。暗暗算了他的出生之年,正是明年,我不禁心绪沉重下来,思忖今年会发生何变故?

街边有杂耍、火龙舞、鱼灯舞,一夜火树银花。

阿昭应接不暇,走在前面滑得跟泥鳅似的,眨眼便混入人群。

看着他笑得开怀,我不免也扬了嘴角。

忽地听见身旁的沈元暮沉声道:「你对阿昭似乎很特别。」

不知是否想多了,总觉得他这话带股子寒意。

「是吗?」

他沉默良久才道:「看得出来,你很喜欢他。」

虽是喜欢不假,却是老娘对儿子的那种喜欢。但为了阿昭的安全,我不能告诉他人阿昭的真实身份,就算说了他大概也不会相信。

谁能相信有一个比老娘还大的儿子?

他指定当我失心疯。

难不成当初沈聿在定王府门口说的也是沈昭?

我觉得有必要解释清楚,「喜欢啊。不过我把他当做亲人,就像你把我当做亲妹妹一样。」

话音落下,他忽地驻足不前,目光越过亮若白昼的虚空盯着我,眼神亮堂堂的,比周遭灿灿灯火还炽热,「倘若我对你有私心呢?」

我沉默没应,提着兔儿灯的手暗自篡紧灯杆。

他说,对我有私心?

可他是沈聿的兄长。

若是我真和他有什么,当日同阿昭在醉仙楼说的岂不要一语成谶?

别人又会怎么看他?

我深知闲言碎语最能中伤人心。

我左右是不在乎名声的,但他不行。还有阿昭,我的任何决定都可能会改变他的命运。

在我进退两难时,阿昭突然跑了过来,缓解了凝滞的气氛,也替我解了围。

「我说你们怎么磨磨唧唧的,前面有火龙舞,可好看了。」

说着,他拉着我便往人堆里挤,低声道:「阿娘,方才你们的谈话我都听到了。我听沈元暮的意思多半是喜欢你,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我都能看出来他的私心,偏就你不清楚。」

听着他像操心的老妈子一般,我不觉莞尔,「你怎知我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他素来守规矩,却因我夜闯皇宫,只因他想知道我过得好不好。

他素来公正,那日却看着我说世人皆有偏心,他亦不能免俗。

他说今日上元节,适合出来见我,可上元节也是少有的能正大光明私会心上人的日子。

即便我对感情之事再迟钝,也该明白他的心思。

之前我一心扑在沈聿身上,自然也忽视了他的感情。如今细想,他对我的好丝毫不亚于沈聿。

阿昭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既然你都知道,那你方才为何不直接同他说开。你担心他被旁人说闲话,你又焉知他惧怕流言蜚语?还是你担心他们兄弟反目?」

我想说,其实我也担心你会消失啊。

在此之前,我从不是优柔寡断之人,行事利落干脆,敢爱敢恨。可真到了这一天,我竟也变的婆婆妈妈。

阿昭似是看出来我的心事,让我随心去做,不要担心他,更无需畏惧旁人的目光。

35

开春后迎来上巳节,皇后娘娘在京郊行宫举办一年一次的赏花宴。

名为赏花宴,其实是给京中各官家子弟贵女一个展示才艺的机会,若是在「流觞曲水」环节夺得魁首,不仅能向皇后娘娘讨个彩头,还能搏个才子才女的名声。

在众人眼里,我素来是不学无术的主儿。我也就极少参与这种风雅之事,更没有争夺才名的心思。

但我年年都会收到请柬出席,今年也不例外。

我赶到的时间不早不晚,只需在皇后娘娘之前到场。

京郊的行宫很大,一条约莫一丈宽的清浅溪流贯穿整个行宫外沿。

溪上横跨一道雕狮护栏的木桥,不远处的上游更是搭了戏台。

流水两岸是大片桃花林,这时节正是桃夭灼灼,落英缤纷,花逐流水。

流觞曲水便是在这条溪边举行。届时众人依次分坐两岸,盛酒的漆红耳杯自上游顺水漂流,停在谁面前,谁便要饮酒作诗一首,不作诗便要献艺。

桃花林再往内走便是另一番天地,有亭台楼阁,假山嶙峋,藤萝奇树。数十间房屋罗布后庭,以供小憩或更衣。

进去后一眼便瞧见阿昭站在溪边向我招手,他身边还有沈元暮。

自上元节后,今日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上元节之事,也不了了之。左右躲不过去,我深吸一口气上了木拱桥,落落大方地朝他们走过去。

说起来,今年是沈元暮第一次参与京中的赏花宴,从前他回京过完上元节便回了姑苏。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拂落满树桃花瓣,春衫摇曳。

三三两两路过的女娘见着二人,无不轻笑着掩袖交耳私语。风将她们的议论声传入我耳中,不外是想打听二人是哪家的郎君,以及夸他们长得俊俏。

我不禁在心底乐呵。

春日游,桃花吹满头,陌上风流少年郎阿昭,我家的。

不得不说,他们俩站一起着实赏心悦目。

细细看来,我也愈发觉得他们的模样更像了,尤其是高挺的鼻梁与浅粉薄唇。

阿昭好奇地凑上来,「听见什么了,竟笑得如此开心。」

我止了笑意,故意作弄道:「我笑她们夸你……」顿了片刻,转而道:「大堂兄长得俊。」

「哈?」阿昭蹙起眉头,不乐意地愁了眼沈元暮,「什么眼神,为何只夸他不夸我?明明小爷长得更俊。」

「你这股自信谁给你的?」

他一脸理所当然地道:「儿随母。自然是阿娘给的。」

我给的?

我平日竟是这般惹人讨打?

好像确实是。

我忍俊不禁,「你要这么说倒也有几分道理。儿子长得俊,那不得多亏了母亲长得美。」

阿昭不屑地哼了一声,「果然,你的自信与我不逞多让。」

说完,他叫上青岚便往内走了,丝毫不做停留,眨眼便没影。

我知道他的心思,是想给机会让我和沈元暮说清楚。

臭小子,坑你娘呢这是?

36

好在沈元暮并未提及。

我也就当做忘了,带着他在行宫内四处闲逛熟悉环境。

行至无人处,他忽地停下来开口唤我,一声瑶儿吐息浑厚低沉,比桃夭还多情。

「什么?」

说着,我心思突然紧张起来,心砰砰直跳如擂鼓。

他该不会要问了吧?

若是问起我又该如何回答?

正当我思绪凌乱时,只见他轻松一笑,「你发间沾了几瓣桃花。」

「啊?」我索然无味地点点头,「哦……」

竟然不是问上元之事?

为何我竟会觉得失落?

我一定是有病。

「哦?」他声音温润,带着缱绻笑意,「瑶儿似乎有些失望,那你希望我说什么?」

我还没回话,只听得身后传来李勖的声音。

「宁昭郡主,你说巧不巧?我们又遇上了。」

他依旧和沈聿一道。

这个地方不是去宴厅的必经之路,只怕他们是故意绕过来的。

我不欲理会他,更不想多看沈聿那阴沉的脸色,当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但我没想到会中了他们的奸计。

37

宴会上,长公主李姣敬我酒,说是替之前的事儿道歉,倘若我不喝,便是还在生她的气。

在座众人都瞧着好戏,看我一个郡主敢不敢拂了公主的面子。

皇后娘娘也出声附和冤家宜解不宜结,希望我们能冰释前嫌。

我不得不喝下。

可沈元暮这个实心的突然过来替我挡下,不一会儿他便说感到身体不适得去后院歇息。

我暗忖应该是那杯酒有问题,便打算溜出宴会跟去瞧瞧。

出宴厅不远,一位宫女迎面撞上来,酒水全洒在我衣衫上。我着急寻人便无意换衣,却也因耽搁时间,没能赶上沈元暮,只好和阿昭青岚分开寻人。

不久后,皇后身边的宫女说知晓沈元暮在何处,可带我去找他。

一来我担心沈元暮出事,二来她是皇后身边的人,我只犹豫一晌便跟上去了。

她将我带去行宫中最偏远的一间屋子。

环境清幽,四下无人。

刚进房间,她便退了出去,紧接着便是房门落锁的声音。

屋子里侧的屏风后面有一人正在更衣。

我警惕地看过去,不想竟是沈聿。

他脸色赤红,看起来有些不对劲。

我和他异口同声问出来,「你怎么在这儿?」

他似是中了药,药性发作后饿狼扑食般逼得我无路可退。

他常年习武力气远超过我,将我完全压制住,撕扯着我身上本就单薄的春衫,任我如何呼喊踢打也不管用。

我亦渐渐有些浑身发热,这才知晓房间里燃的香有问题。

我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拔下头上的簪子扎进他身体,趁他吃痛发愣之际逃离他的魔爪,又将桌上的香扑灭。

做完这一切,我已没了多少气力,只能抱着衣物蜷缩在距离他最远的角落,期待着青岚阿昭他们早些找过来。

我担心他再扑过来,忍住心头的颤栗,颤抖着声音一遍又一遍地放狠话,沈聿,你不要逼我恨你。今日你若敢辱我,我定会杀了你。我虞瑶说到做到。

或许沈元暮挡下的那杯酒也有问题。

或许此事不是沈聿主导,但一定与他有关。

最终,沈元暮先一步找到我,他脱下自己的衣衫将我盖住,小心翼翼地唤我瑶儿,双手隔空护着,不敢轻易动我。

紧接着便是阿昭和青岚他们。

彼时我泪眼婆娑,已经看不清他们的脸色,正好我也不敢看他们,也算是给自己留了一分体面。

38

那日是如何出的行宫,我记不清了。

只后来听说那天阿昭刺了沈聿一剑,差点让沈聿死在行宫。

阿昭和沈家闹掰,搬出沈府在定王府住下来,每日想方设法逗我开心。

事后沈老将军知晓了,亲自登门道歉,我借口病重没见他。

赏花宴上发生这档子事,皇后称自己治下不严,仗杀了所有被收买的宫女。尽管娘娘严令知晓此事的人守口如瓶,却防不住有人故意散播消息。

经此一闹,我在京中本就差的名声也就更差了。

数日后,沈元暮查出背后主谋是魏王李勖以及长公主。

圣上下旨收回魏王封号,贬为庶人,关押昭狱待斩。

长公主也被褫夺封号封地,杖二十,后跟着韩旬离京了。

沈聿在病重被罢官职,手里的兵权交由沈元暮接管。

我不知圣上为何会因为我大动干戈,直到后来下了一道圣旨才明白。

圣上向天下昭告沈元暮才是沈皇后所出的真正嫡长子,册封沈元暮为太子,正式改名李元暮,入主东宫。

而当年之所以李代桃僵,只因那时沈皇后被歹人谋害早产,圣上还未完全掌权,后宫里萧贵妃横行,因担心嫡子被迫害,便与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李姣,或者该称沈姣,换了身份。

自小养在姑苏,也是担心被人发现他的真实身份。

至于李辞,行事不端,加之诸多朝臣举证弹劾,废其太子之位,封为齐王。萧氏一族也因收受贿赂、卖官鬻爵、草菅人命等数罪并罚,杀的杀,罢免的罢免。

萧贵妃也因谋害正宫皇嗣进了冷宫。

39

打赏花宴以后,我极少出府,闭门谢客不见任何人,整日蜗居在后院。

听说外面的流言渐渐偃旗息鼓,有人压了下来。

至于是谁,我心中大抵能猜到。

许是受了惊吓,我每晚又不停地做噩梦,梦里不断重复同一个场景,和以前的梦不同,这次醒来后仍旧清晰记得,像是在预示着什么。

等心绪平复后,我特意进宫见了圣上,明里请安问好,暗里打探宫中是否有异,从饮食起居到身边的宫人都逐一过问。

圣上笑说我有孝心,在御花园的亭中坐下。他长叹一息,神色疲倦,满眼歉意,「虞丫头,宣清和玄安离世前将你托给我,可如今连你的终身大事都搞砸了。朕百年之后都没脸见他们俩。」

袁宣清,是我阿娘的名字。

父王母妃的事迹,我都是从圣上和皇后娘娘那听来的。

圣上猛地咳了几声,又继续道:「当年你即将出生时,朕和你父王给你定了娃娃亲。我同他说若是生了女儿,诸位皇子中只要是你看上的,随你挑。你若是愿意,太子妃之位便是你的。」

太子妃啊。

可太子妃是要母仪天下的,如何能是我这样一个满身流言之人。

他刚坐上太子之位,封我为太子妃绝不是好事。

我回绝道:「圣上,臣女暂时不想成婚。」

不仅不想成婚,即便是看见男子都会下意识地害怕,全身发寒。

从前我自诩天不怕地不怕,能将李从义揍成猪头。

没想到我也会有怕的一天。

他没再说什么,摆摆手叹惋道:「算了,随你去吧。」

御花园百花斗艳,日头暖意洋洋。

圣上意外地叨叨了许久,而后领着一众宫人回御书房处理政事了。

40

我不敢将梦境直接说出来,毕竟幻想皇帝驾崩是大不敬之罪,但也确认了一件事,近来圣上的身体确实出了状况。

太医诊治后说是郁结于胸、操劳朝政所致,如今每日都在服药。

知道此事,我更觉梦境极可能成真。

梦里圣上了无生息的躺在床榻上,双目圆睁,白色衣襟和脖颈被黑褐色液体浸染,如今想来那些像极了药,或者说毒药。

圣上意外驾崩,大抵是因为对方对皇位虎视眈眈。

难道是李辞?或者李勖?

经过这些年的相处,我大抵也摸透了李辞的性子。他这个人就是纸老虎,外强中干。

倒是李勖更有城府。

可他如今无权无势,如何对圣上下手?

还未走出御花园,便迎面遇上了李元暮。

自赏花宴后,今日是我第一次踏出定王府,亦是第一次见到他。听阿昭说,期间他曾多次来定王府,但我拒不见任何人,他便只是在府门外询问阿昭关于我的状况。

他远远站着,微微挪脚似乎想走过来靠近一些,却又止了步子,只是同我隔空相望。

「瑶儿……」对视良久,他眼里流转着碎光,满是自责与怜惜,缓缓道:「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一开口,我便忍不住眼眶酸涩,没出息地落了泪,如开闸后肆掠的洪水,将我的理智彻底淹没。

我抬眼看着刺目的太阳,想将眼泪倒回去,不愿他看见我这般模样。

「你没有对不起我。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我多半已是死人了。」

自然在死之前,我会先拼尽全力杀了沈聿。

没说几句话,我便告辞离宫,离开前隐晦地提了梦境之事。

41

大抵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听说自李元暮成为太子,京中不少官员接连被罢免,大多和南疆叛军有关。

他即便每日忙着辅理朝政,却还能每隔几日便来一趟定王府探望我。

刚开始来府里,他一言一行比从前还谨慎,小心翼翼地与我隔开距离,许是担心我会抵触他。后来相处久了,见我话多起来,不似从前一般死气沉沉。他这才轻松自如,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如幼时一样,他每次来都会带我喜欢的糕点,又或是淘到什么新奇的宝贝,也会接连送入定王府,跟哄小孩子似的。

奇怪的是我却无比受用,渐渐地情绪恢复如常,睡觉也安稳了,一切仿佛回到了过去,心里却也清楚有些东西已经回不去了。

近来入夏,夜里多雨。

没想到阿昭这么大的人了还会怕打雷。真不知他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每次雨夜打雷,我都会守着他,哄他睡着后离开。

他睡觉可真是一点都不老实,总爱踢被子,常常我刚给他掩好又被踢开,气得我骂他小兔崽子,再踢我可就不管你了。

他迷迷糊糊地嘟哝一声,好似听见了一般,竟真安静下来。

他大抵是被李元暮收买了,最近总是变着法地撮合我和李元暮,说我们俩最好今年便能成婚。

我总觉得他有事瞒着我,在我的逼问下,他给我带来一个消息,比雨夜惊雷还震耳。

只可惜,我还没听清便晕过去了,但我心头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如春夜破土而出的新芽,极其隐晦。

不久后,李元暮在阿昭的怂恿下,主动对我提及婚事,问我想不想做他唯一的妻,唯一的太子妃。

我沉默良久,忽地看见院里的假山后探出两个脑袋,一个是阿昭,一个是青岚。

他们俩笑得比那日的阳光还灿烂,无比默契地一起冲我点头。

我知道他们的意思,是想让我答应。

我并非草木,相处这些时日,他的言行我都看在眼里。

若说我没有心动,那是假的。

「你不怕世人对你指指点点?」

毕竟,我曾和沈聿有婚约,而他又曾是沈聿的兄长。

他轻笑,「瑶儿,我在你眼中便如此怯弱?我什么都不怕,只怕你不喜欢我,怕你拒绝我。」

说罢,他又郑重地问了一遍,似许誓言一般虔诚,「那瑶儿可愿做我唯一的妻,唯一的太子妃?」

我对上他忐忑不安的目光,不禁低低笑起来。想他在朝堂上说一不二,处理贪官污吏时雷厉风行,万事稳重不露怯,今日却会害怕。

「好啊。正好郡主做腻了,当个太子妃玩玩。」

我主动朝他伸出手。

他在原地愣了一晌,随后才反应过来,眼底的不安被笑意占满,拉过我的手轻轻一带,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圣上曾说,他和我父王为我定下了娃娃亲,没想到兜兜转转竟成真了。

本以为赐婚圣旨至少得第二日才能下来,不想当晚便来了,是他亲自送来的。

婚期定在两月后。

我同他说会不会太急了,嫁衣都没准备,我也毫无准备。

他道:「不急,我还嫌太长了,只恨不得当下便将你迎入东宫。宫中自有绣娘准备嫁衣,你无需担忧,也无需准备什么,安心待嫁就好。」

42

沈老将军在一个炎夏的雨夜走了,隐约听说和赏花宴一事有关,是被气得,不知真假几何。

那日经过沈府门口看见白灯笼白帐,我坐在马车内犹豫许久,终是狠心没进沈府,沈聿大概不会想看见我。

沈老将军下葬后,我在他坟头磕了三个响头,上了一炷香。

离开时遇上白衣服哀的沈聿,我不自觉地浑身一寒,眼前又想起赏花宴上的画面,手心渐渐沁出冷汗。

他神色憔悴,眼下青黑,冷声道:「如今你满意了?」

我有何满意的?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难不成是我?

我没有答话,看见他都觉恶心,径自带着阿昭和青岚离开。

日子过得很快,婚期越来越近,我心头也越来越忐忑。

直到坐上花轿,被沈元暮紧紧牵着手行完大礼,在婚房坐下后才真切地反应过来,我真的嫁人了。

夫君是从前的沈元暮,如今的太子殿下。

婚房很安静,门外守卫重重,我知道他大概也同我一样担心出意外,所以格外谨慎。

天色未黑,屋内红烛亮堂堂,屋外传来起哄声。

呼声最大的当属阿昭,说什么他替大堂兄招待宾客,让李元暮赶紧来洞房,别让我久等。

这臭小子,真是没大没小,改日定要好好说道他。

就这样,李元暮进了婚房,挥退房中的侍女,一步步朝我走来,脚步声好似响在我心头,听得格外真切。

他握着我的手一同却扇,目不转睛地盯了我许久,直到我脸上一阵燥热,问他是否我脸上有异。他才笑着回过神来,一番甜言蜜语地夸我。

随后转身在桌上拿起被红绳连接的两瓣精巧的漆红葫芦,里面装着酒。他走过来在我身旁坐下,将其中一瓣递给我,「这是合卺酒。」

喝完合卺酒,他将两瓣葫芦合拢用上头的红线缠紧,之后又用剪刀各自取了一绺头发放在一处,用锦囊装好,意为结发。

做完这一切,我们便安静地干坐着。

戏文里说接下来便是洞房。

阿娘不在了,府上亦没有人告知我何为洞房?但没见过猪跑,怎么着吃过猪肉,我隐约明白该做什么。

我转头看着他,但见他一袭喜服,剑眉入鬓,白皙俊逸的脸上被喜服染上一抹艳红,眼角的红痣愈发勾人,衬得他恍若熠熠谪仙,比平日更叫人心动。

我试探地开口,「元暮哥,咱们是不是该洞房了?」

闻言,他似是被我的虎狼之词逗笑,好半晌合不拢嘴。

我被他笑得脸颊发烫,无奈地瞪了他一眼。

他这才敛下笑意,眼里带着怜惜之意,正色道:「那瑶儿准备好了吗?」

听他如此说,我立即反应过来,他大概是担心赏花宴一事在我心中留下阴影,会排斥男女之事。

他对我,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

他这样好,我如何能让他留下一个充满遗憾的洞房花烛夜。

我缓缓吐了一息,暗自给自己下决心,点头道:「嗯。」

他不放心地反问:「当真?」

「当真。」

43

之后天旋地转间,我已经躺在床上。

等我反应过来时,衣衫被尽数褪下,只剩下一件贴身的海棠红小衣。

近在咫尺的距离,我看清他眸底轰烈的情、浓烈的欲。

他俯身靠近时,我不由地闭眼,全身瑟缩了一下,心头不住地颤栗恐慌,发寒的手心抓紧他的里衣,连声音也带着惧意地发颤。

「元暮哥……」

他轻叹一声,灼热的气息扑来,叫我全身酥软。

随后我听见窸窣的声音,他在我身侧躺下来,伸出手轻轻环抱着我,安抚似地拍打着我后背,低声安慰道:「没关系。瑶儿若是害怕,我便等着你准备好的那一天,你无需勉强自己。」

我埋头靠在他胸口,鼻端萦绕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冷熏香。

我愧疚地不敢看他,渐渐红了眼,「对不起。」

「大喜的日子怎么还哭了?」他低头,抬手拭去我眼角的泪珠,在我额头轻吻,「你无需和我说对不起,你更没有对不起我。此生能娶到瑶儿,便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是我对不住你,是我没有护好你。那日我已有所察觉,却还是不小心让你着了道,是我的错。」

「元暮哥……」

他打断我的话,转移了话题,「瑶儿今后该改口了。」

我仰头看着他,「殿下?」

他曲着食指,亲昵地在我鼻梁一点,「夫人该唤我为夫君。」

说完他定定地看着我,大抵是等着我唤他。

良久后,我终于吐出两个字,「夫君。」

明明极为简单的两个字,我却羞得难以启齿,话说出来脸颊的灼热已经烧到耳根子。

「夫人这是害羞了。」

我闷哼了一声,闭上眼装睡不理他。

他便也无话,闭上眼沉沉睡去。

窗外月华如练,我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心头紧张地如猫挠,手闲着无事便悄悄地解开他雪白里衫的衣带,指端不小心碰上他紧实的腰腹,好似被火苗灼烧般猛地缩了回来。

见他还没醒,便又壮着胆子摸上去,手感极好,爱不释手。

半晌后,他低沉的嗓音打破寂静,倏地睁开眼,环在我腰间的手臂一紧,「瑶儿再摸下去,我可要做小人了。」

我立即收回手,不满道:「你是我夫君,摸一下怎么了?」

他无奈一笑,一声「好」故意拖长了尾音,叫人想入非非。

「夫人为大,你想怎么摸,便怎么摸。」

我咬牙,一鼓作气道:「夫君,我想试试。」

他明知故问,挑逗道:「试什么?」

「洞……洞房。这次我定不会害怕了。」

说着,我已经翻身上手。

可临到紧要关头,我又胆颤起来。

他轻含着我的耳垂,低声道,「瑶儿别怕,夫君轻点疼你。」

「哎,你……你怎得满嘴荤话?」

我羞得几欲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怎么办,往后的日子还有很多荤话说与你听。」

这晚他轻声软语地诱哄着我,说了许多荤话。

44

次日醒来日上三竿,去宫中请安已是午时,被圣上和皇后娘娘打趣了一番。

回府后又被阿昭和青岚取笑。

太子新婚得了三日休沐的时间,他便整日在府中,不论做什么都盯着我。

阿昭说他都快成望妻石了。

第三日本该是回门的时间,然我的高堂皆已不在,便去墓前祭拜。之后,他打算带我去皇陵祭拜沈皇后。

变故便是在这时发生的。

去往皇陵的路上突然闯出来一大群刺客,一剑比一剑狠厉,直击命门。

对方人多势众,似乎早有准备。

尽管我们已经小心翼翼,身边有护卫随行,却还是中埋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为了保护我,李元暮分出一部分侍卫,护送我们先行回京搬救兵,他则带着剩下的人垫后。

没想到回城途中还潜伏一队人马,领头之人是沈聿。

青岚为了护我,死在沈聿剑下,她身中数刀,却不觉疼痛,高声催促让我们快走别管她。

阿昭带着我趁乱逃离,避开追杀,在山洞里躲了一整晚。

夜里风寒,他受伤失了意识,唇色苍白,冻得满额冷汗,迷迷糊糊地喊冷。

我替他包扎好血淋淋的伤口后,寻来枯枝在他身边燃了一堆火,又将外衣给他披上,他这才渐渐暖和下来。

几日后,太子部下的禁军找到我们,带我们回了东宫。

晚些时候我才见到李元暮。

他后怕地抱着我,许久不曾放手。

听他说原本沈聿部下的将士叛乱,还从狱中劫走了李勖。那日埋伏在城外的便是跟随沈聿的将士还有李勖的私兵。

我早该想到的,南疆叛乱正是李勖主谋。他当初故意放那把火,明面上是烧毁了土匪窝,实则是为了给自己和养的私兵留退路。

回东宫那日也找到了青岚,她已经彻底没了气息,身上的血已经凝固干涸。

我亲自替她洗净身子,换上干净漂亮的衣衫,寻了一个视野开阔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将她厚葬。

45

这些日子李元暮忙着处理叛军一事,每日早出晚归。

我唯有半夜醒来才能见着他。

那时他已经睡得很沉,好容易才有时间歇息。

我舍不得打扰,又无力分担,只能默默抚平他的眉宇。

次日醒来,一摸身边的床榻早已凉了。

一日夜里,宫中传来圣体抱恙的消息。

前来传话之人是圣上身边的内侍,说是让我立即进宫一趟。

想起那个梦境,我不由得更害怕了,唯恐圣上出事。

我唤了一名侍卫去给李元暮报信后,带着他留给我的暗卫入宫。

阿昭说什么也要与我一同进宫,我只好应下。

进入圣上寝宫时,皇后娘娘站在床边,手里正端着空药碗。

眼前的场景和梦里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便是圣上的双眼已经合上。

大概是皇后自觉做了坏事心虚,所以替圣上阖了眼。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毒害圣上的竟然是皇后。

这十几年来她与圣上虽没有深厚感情,却也相敬如宾。

她为何要害圣上?

若是要替腹中死去的孩子报仇,也该找萧氏才对。

药碗砰的一声砸在地面,皇后娘娘回过神来,卸下伪装,目光不似从前那般温柔,阴狠地看向我,「来人,太子妃毒害圣上,把她抓起来。」

话音一落下,暗卫将我团团护住。阿昭也拔出剑,将我护在身后。

难怪她要召我入宫,原来是想将罪名栽赃在我头上。

不知何时,屋外来了大批伪装成禁军的贼子。在一众叛军的拥护下走进来一人,是身着甲胄的李勖。

他们竟会勾结在一起。

眼下最需要做的便是拖延时间,我强制自己镇定下来,「皇后娘娘,你养育我十五年,虽并非生母却有养育之恩,我更是视你为亲人。难道你对我的好都是假的?你为何要与李勖勾结谋害圣上?为何要陷害我?」

「亲人?」

听完,她不由阴冷地笑起来,「我恨不得啖你血肉,你不知道我有多想杀了你。当年若不是虞玄安,我商家几十口人又怎会惨死。我改名换姓好不容易入宫,隐忍至今,等的便是亲自报仇雪恨。」

商家一案发生在二十年前,我也只是略有耳闻。

当年商家在临安贩卖私盐,被地方官发现后,商家郎主办了场鸿门宴将官员暗害。后来我父王行经临安查出此事,将商家众人就地正法。

没想到会牵扯到今日。

父王啊父王,您可真是坑女儿了。

「所以赏花宴一事也是你主导的?长公主和沈聿是中了你们的奸计?」

皇后不屑道:「李姣那个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幸好本宫留有后手。可惜啊,还是被李元暮坏了好事。至于沈聿,他原就爱慕你,本宫不过是点了催情香推波助澜帮了他一把。」

难怪赏花宴后她要将所有宫女处死。

原以为她是为了我,不想竟是担心事情败露。

难怪她虽严令参与赏花宴的众人守口如瓶,却依旧闹得满城风雨。

「这么多年,难道你对圣上就没有一点感情?」

「感情?狗皇帝若是对我有感情,就不会默许萧氏害我的孩子。索性我也并不想要那个孩子。」

李勖突然开口,打断我们一来一回的对话,同时也看穿了我的心思。

「够了,你想拖延时间?」他惋惜道:「放心,李元暮来不了了。只怕此刻他已经成了沈聿的刀下亡魂。」

听了这话,我篡紧了双手,一颗心彻底高悬起来,丝毫没底,不禁全身发寒。

或许在原定结局里,他就是死于沈聿之手。

若是不能改变原定结局又该怎么办?

阿昭觉察到我情绪不对,摇了摇我的手臂,低声安慰道:「放心,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说完,他又转头对李勖骂道,「放你娘的罗圈屁。就算是你死了,他也不会死。」

李勖重重地冷哼一声,「死鸭子嘴硬。待会儿我便看看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他胸有成竹地挥手,「动手。」

46

殿外骤然响起凌乱刺耳的脚步声、刀剑声。

恰在这时,一道惊雷闪过,照亮殿外正在酣战的士兵,挥刃间热血四溅。

暗卫一个接一个倒下,浮尸遍地,明显寡不敌众。

对方已然占了上风。

就在我以为此战必败无疑时,大殿门口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我略微松了一口气。

还没彻底放下心,李勖已经拔剑刺向李元暮。

阿昭大概是知道我担忧李元暮,二话不说便提剑跟出去。

另一边,原本躺在床榻上假死的圣上苏醒。他一挥手,藏在偏殿的几名禁军拔出刀将皇后娘娘制住。

这下轮到皇后娘娘诧异了。

她怒目圆睁,不甘心地道:「你服了毒药,为何还没死?你也该死,你和虞玄安一样该死。」

「多亏了虞丫头觉察出不妥,朕才能将计就计,暗中将毒药换了。」圣上坐起身趿鞋,失望道:「只是朕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你,皇后。」

说着,圣上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皇后突然得意冷笑,「就算你换了药又如何?这么多年毒药早已侵入你体内,不过是早晚而已。没能亲手杀了你报仇,是我最大的遗憾。」

圣上无力地叹息挥手,不多时便有禁军端上来一杯鸩酒。

这杯酒是给皇后的。

「你跟了朕近二十年,便体面地走吧。」

皇后笑声凄厉,眼角不断落下泪水,端过酒杯一口饮下。

酒杯坠地,她也随之跌倒在地面,围在她四周的几名禁军散开。

可谁都没想到,她会在临死前扳动藏在袖中的暗箭,朝我袭来。

冷箭破空,速度极快,势如破竹,越来越近。

我这才知晓,原来真正临近危险时,如同脚下生根,是做不出任何反应的,也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47

下一瞬,我便看见阿昭和李元暮相继挡在我前方。

那一箭直直地刺穿阿昭的心口。

淋漓热血溅落在我脸上。

如滚烫的红炭一般灼烧在我心头。

他倒下前无声地笑着看我,好似在说,阿娘,你看,我说过我会保护好你,我做到了。

「阿昭……」

他痛得站不住脚,嘴唇发颤,不断吐出血沫。

我把跌倒的他及时接住,抱在怀里,颤抖着手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减轻他的痛楚,只能慌乱无措地捂住他的伤口,可血还是越来越多。

越来越多。

怎么也止不住。

不多时血染红了他的青色衣襟。

我眼眶温热发涩,泪水彻底模糊我的视线。

我开始看不清阿昭的脸,只知道他的身子在颤抖,他现在一定很痛。

「御医,快传御医,救救我的阿昭……」

「阿昭,你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阿娘,你别哭……」他颤颤巍巍地抬手,抹去我脸上的泪水,用微弱颤抖的声音安慰我,「阿昭不痛,一点儿都不痛……」

「阿昭,你再坚持一下,御医马上就来了。你不会有事的。等明年的上元节灯会,阿娘还给你买糖人,带你去看鳌山。」

「还有醉仙楼的玉壶春,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好不好?」

「等冬天到了,阿娘还陪你打雪仗,下次……下次阿娘再也不欺负你了……」

滚烫的泪珠滑落眼眶,他费力地挤出一丝笑容,艰难开口,「阿娘,你应该为阿昭高兴……以后的阿昭,会有阿娘,还有阿父。阿昭……会很幸福……」

他抬起手,试图将沈元暮的手搭在我手上。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他的身体便一点一点地消散。

最终消失得无踪无影。

仿佛一切从未发现过。

他唯一存在的痕迹便是那支染就他鲜血的箭矢。

可我知道他真真切切地来过,永远留在我心上。

我的阿昭走了。

或许以后还会有阿昭,可他们都不是你。

48

宫变后,京中下了一场暴雨,一切都尘埃落定。

李勖和皇后死在宫变当晚,叛军降的降,不降便斩。

至于沈聿,他害了青岚,我想让他偿命。可他是沈家后人,是沈老将军的儿子,终是留下一条命,流放去了巴岭。

圣上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已经退位当起了太上皇。

李元暮登基当日,一同举行封后大典。

他握着我的手一起接受百官朝拜。

三月后,太医诊断出我有了身孕。

我想他就是阿昭。

我和李元暮为他取名念昭,小名离星。

念昭出生前,我做了一场梦。

梦里也发生了一场宫变。

李元暮死在沈聿手上,那时我和他成婚不过一月。

圣上被皇后毒害驾崩,李勖篡位登基。

我被沈聿囚禁在别苑,整日郁郁寡欢。

直到我得知自己怀孕,才有了一线生气。

我想我还不能死,因为我怀有李元暮唯一的骨肉。

后来阿昭出生,我为其取名沈离星。

并非离心之意,而是离离星辰之中,有一颗是李元暮。

只要抬头,我就能看见他。

阿昭出生不满一岁,我就病逝了。

沈聿待他极为严苛,动辄打骂。

难怪阿昭对沈聿怨言颇深,而他也被沈聿蒙在鼓里,一直以为沈聿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每次小心翼翼地想要讨好这个阿父,换来的确实冷言冷语。

梦醒后,我只觉流放对沈聿太轻了,丝毫抵不了阿昭所受的罪。

在这之后不久,听说他在流放途中旧疾复发病逝了。

旧疾便是当初赏花宴上阿昭刺的那一剑,大抵也算是因果报应。

49

李元暮登基的次年,朝中不少官员关心起皇帝的后宫,纷纷推举自家女儿入宫。

今儿是尚书家的嫡女,明儿是将军家的幺女,后日又是侍郎家的独生女。

李元暮一听,既然如此恨嫁,那就在朝堂上为众女指婚。

尚书家的嫡女是吧?

赐给将军做正妻。

啥?将军有正妻了?

那就做妾室。

将军家的幺女是吧?

赐给尚书做正妻。

啥?尚书正妻死了不想续弦?

那就赐给尚书儿子。

啊对,就是那个斗鸡遛狗不干正事的纨绔李从义。

侍郎没等指婚,已经满头冷汗战战兢兢地说,「小女年幼,老臣还想多留几年。」

经此一事,朝中大臣再不敢轻易提议此事,纷纷跑去太上皇面前哭,说他们都是为皇家子嗣着想,可当今圣上不听。太上皇啊,您可劝劝您儿子吧。

太上皇一听也不乐意了,说儿大不由父,我真管不着。我每日逗鸟养鱼打捶丸,很忙的。好不容易摆脱你们这群烦人精,可别来烦我。

前朝不管用,命妇们便跑来后宫哭,暗讽我自私善妒。

我也不是吃素的,回头就物色了几个美人送去各自府上。

听说当晚各家府邸吵得不可开交,还有人因此闹和离。

但总归再无人提议此事。

后世史官大概会记载,大齐明宣帝终身只娶一妻,空置后宫,育有两子两女,曰:

「念昭」、「思昭」、「慕昭」、「今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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