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犹豫了。战车的生命就像一只被握在手里的蚂蚱。我松开手,他就活下来。只要轻轻一握,他就死去。
我本来已经下定了决心,但在这个时候还是犹豫了,面对一个鲜活的生命,我做的任何抉择都显得草率。战车的眼睛已经没有了聚焦,但他还在努力地看着我的脸,嘴唇在做无声的颤抖。在这死亡的边缘,他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求求你……」战车的嘴唇抖动,发出没有声音的声音。
我忽然又想到了二顺哥。在我犹豫的一瞬间,二顺哥纵身一跃的湖水荡漾开来,他的头就卡在了湖底下的树根里,无论他如何挣扎那腐朽的树根都不为所动。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他会答应任何的条件,任何的条件,只为了能够活下去。
我松开了手。
战车躺在地上不再动弹,眼睛没有聚焦,只是微张着嘴巴喘息着。他那造型诡异的手臂就摆着那里,在身体上挂着,像一个失败的雕塑品。
周围的人鸦雀无声,他们都在愣愣地看着我,等待着我下一步的动作。我举起了拳头示意自己的胜利,比赛结束了。
是的,结束了。在他们渴望最后得到高潮的时候,我让他们熄了火。那种滋味也挺难受,如果他们觉得不满足的话,可以回家去找自己的老婆或者是小三去发泄。但我保证他们在做最后冲刺的时候,肯定会想到那条形状奇特的胳膊。
战车被抬了下去,周围的人慢慢散开。我就站在那里,一阵虚脱般的解放。东哥拿过一杯红酒,我喝进去漱了漱口,然后混着一样颜色的血水吐在了地上。麦丰就站在对面看着我,我咧开嘴朝他一笑。
笑起来才感觉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好像涂了一层胶水。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脸已经肿成了一个猪头。
麦丰对我的笑容无动于衷,他就那么愣愣地看着我,好像在打量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我走过去说:「麦丰,你下注了吗?」
麦丰往后退了一步,机械地回答:「下了。」
看到麦丰的躲避,我的心里好像被剜了一刀。我强装笑颜道:「我的脸现在一定挺恐怖的吧。」
「云行,我不知道……你竟然……大蛇……你竟然会干这个……」
「麦丰,我……」我走过去要给他解释。麦丰又往后退了一步,指着我说:「云行你别过来!我害怕你。」
就这一句话,我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顺着肿胀的脸往下流,痒痒的,像爬过去的蚂蚁。我心底构筑起来的最后一点防线在这句话里土崩瓦解。这个是我的同学,跟我一起住了四年的室友,在食堂打了红烧肉都要分给我一半的兄弟,毕业之后在我最难的时候借给我钱,在酒吧打人体沙袋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舍得下手,跟着我一起听《睡在我上铺的兄弟》而忍不住啜泣……
现在他却指着我说,他害怕我。
眼泪流进嘴里,和着咸咸的血还有残存的红酒,全是苦涩的味道。我对着麦丰好像有一只猫在抓挠我的心肝,用那尖利的爪子挠出一道道带血的沟痕,疼得发痒。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一切解释都失去了意义。金楚拍拍我的后背:「大蛇,去洗把脸吧。」
我站在镜子前面看到自己的面孔,还真是变得有些吓人。两个眼睛肿得一大一小,极不对称,左眼角被豁出了一道口子,像做了一个不成功的开眼角手术。鼻子嘴巴上全都是血,已经干了,一块一块的。整张脸已经变了形,左高右低,左边的腮帮子乌青地鼓了起来,好像含着什么东西。这张脸,忽然让我有种陌生的感觉。
我用手摸了摸,是我自己的脸吗?传来的手感有些异样,仿佛在这张脸的后面还隐藏着另一个灵魂。我拧开水龙头,捧起冰凉的水泼到脸上,在心底叹息一声。
我们离开会所,在车上,东哥淡淡地说:「大蛇,你还是没能下手。」
「东哥,对不起,我没能给小杰报仇。」
「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够了。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根本不会杀死战车,你不是那样的人……」东哥又点上一根烟,吐出一道烟雾,「说起来你这个性格,还真是不适合混下去。大蛇啊,决定退出了吗?」
「是。」
「行,想干点啥就干点啥吧,年轻就是好,没那么多顾虑。以后在外面混得不如意,随时来找东哥,别的不说,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兄弟们就饿不着。」东哥递给我两沓钱,「喏,这是你自己赢回来的。」
我接了过来,想说什么却被呛了嗓子,咳嗽得胸口发疼。
「呼……」东哥倚在后座上,喷出一口烟雾,在车厢内淡淡地飘散了。
大枪知道了我打黑拳的事,我那张鬼斧神工的脸已经不是靠说撞在电线杆子上能敷衍过去的了。不过他并没有很惊讶,而是说从一开始就有了这个预感。其实他一直想劝我来着,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我说现在好了,一切都结束了,不用担心。
大枪仔细地瞅了瞅我的脸,又「啧啧」两声:「哎呦,云行,你看这肿的,得泄泄火了,要不然我去给你找个妞?」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脸好像撕开一般的疼:「枪哥,我服了,你这意识不去干拉皮条的真是太可惜了。」
这些事情告一段落后,我的心里也去了块石头,开始着手训练馆的事情。花了一部分钱把训练馆的房子重新租了下来,那看房子的老头很高兴,把上次欠的三十块钱的水电费也给免了。我又雇人把训练馆里面装修了一下,门口换了一个大的招牌。看着亮堂堂的训练馆,我感觉新生活就要开始了。
训练馆斜对面有个饺子铺,地方不大,看着倒是挺干净。我跟刀鱼过去刚坐下,一个女服务员把菜单往桌上一搁,头也不抬地问:「吃点啥?」
我翻了翻菜单说:「来个红烧辣子鸡吧。」
女服务员一抬眼皮:「对不起,我们这只有红烧辣子鸡。」
「我去,还挺有性格……」我正想侃上两句,掌柜的急忙跑了过来,先把女服务员呵斥到了一边去,接着赔笑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闺女就这脾气,大学毕业没找到工作,我就留她在店里帮忙,还天天拽得二五八万一样。不好意思,您多担待点。」
「不担待,不担待,这性格我喜欢。」我呵呵笑道,「挺酷。」
老板也尴尬地笑了:「见笑了。两位吃点啥?」
刀鱼把菜单递了过去:「这样吧老板,你随便做两个拿手的菜就行,我俩就是尝尝味道。要是好吃,准备在你这摆桌大的。」
「好嘞。」掌柜的人也不含糊,二话不说地去了。过了一会儿那女服务员端上来两盘菜,我趁机问道:「哪个大学毕业的?」
女服务员还是眼皮不抬地说:「河东的。」
「河东不就一所学校吗,63 号。」我呵呵一笑,「巧了,咱俩校友。」
女服务员这才抬起了眼皮,瞅了瞅我,「哦」了一声。我趁机瞄了两眼,别说,盘还挺亮。
我跟刀鱼动起筷子,吃了两口问:「鱼哥,味道咋样?」
「不错,挺正口。」刀鱼一摆手,「再打一扎啤……」
我急忙按下他的手:「鱼哥,你那病喝酒不好……我都在书上查了。」
刀鱼一笑,放下了手不再坚持了。过了一会儿掌柜的过来笑眯眯地问:「怎么样,还吃得过去吧。」
我收了盘子底说:「不错不错。老板,是这样,我们就是对面那家训练馆的,后天重新开业,过来包个大桌请个客,有地方吧?」
「有,有地方。」掌柜的喜笑颜开,「以后都是邻居了,别那么客气。就在这屋里,到时候我给你们清个场。」
2
训练馆重新装扮了一番,焕然一新。我跟刀鱼商量着重新开业,一定要搞点动静出来。请个大客,叫一帮人过来撑撑场面。买几个花篮放门口,再放两挂鞭炮,五千响的,要多扰民有多扰民,先造造声势再说。
我提前一天打了电话,先把人预约了下来,让他们明天务必赴约。能请的都请了过来,东哥金楚还有大枪他们一个没落下。最后电话薄翻到了麦丰的名字,我踌躇了半天,还是放下了电话。我不知道该给他说点啥。没想到晚上的时候,麦丰却给我打了电话过来。
「麦丰,我……」我接起电话,不知道该怎么说。
麦丰那边沉默了一下:「云行,那天真对不起,我说的话有点重了。你别往心里去,我知道谁都不容易……我只是那天,被你给吓着了。」
我的心一下松了下来:「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我现在不干那个了。」
麦丰的这个电话让我浑身通畅,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放不下这份弥足珍贵的同窗之情。那种朴素的、不掺染任何杂质的情谊,越挫越勇,历久弥新。
我说明天训练馆重新开业,请客吃饭。麦丰说:「好的,一定到。」
我笑道:「早来会儿,捧捧场,可别卡着饭点过来。」
到开业那天,该来的人全来齐了,东哥很给面子,还给包了一个红包。两挂五千响的鞭炮震得地上的石子都乱蹦,惹得周围的邻居打开窗户往这边看。大枪不过瘾还要再放一挂,我说算了吧,等会儿把城管招来咱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饺子铺的老板果然给我们清了场,屋里就我们一大桌。大家把东哥请到了主位,还让他做了一个简短的致辞。东哥也不推辞,站起来清清嗓子说:「那个,大家吃好喝好啊。」
「没了?」
「没了。」
「太少了,再整点。」
「下一句你们知道是啥。」
一桌子人哈哈笑了起来。我心道东哥要是没混道上的话肯定是一个小品演员,反正不管怎么样他当不了领导,因为他不会扯犊子。
饭局在一片和谐的氛围中开始了,大家之间有的并不认识,再加上东哥的气场,都显得很拘束,喝酒吃菜互相谦让着,个个矜持得像知识分子。喝了不到半场全都原形毕露了,认识不认识的搂着膀子一顿乱喷,唾沫星子飞得到处都是,转着圈地挨个敬酒。
一桌子人闹腾得山呼海啸的。东哥也喝高了,跟平时完全不是一个人,他搂着刀鱼的膀子跟哥俩好似的:「刀鱼啊,以后大家都是……自己人,有啥难处你就……说话!」
「好得很,没难处。来,东哥,我陪你走一个。」刀鱼也索性放开喝了,我也没有劝他。爽快一天是一天吧,人生本来就苦短。不过刀鱼的酒量确实惊人,喝了那么多一点都没有大舌头。
大枪喝得晕乎乎的,拽着我说:「你丫真不够意思……怎能不把晴川叫来……」
我也喝了不少,有点上头:「功没成……名没就的,我不愿见她。」
大枪「滋」地又是一盅,拿起筷子夹菜:「哎,你说你们这……大学生,读坏脑子了都,跟傻子一样。」
我没搭理他,问旁边的麦丰:「感情生活现在咋样,有女朋友了没?」
麦丰摇摇头:「自从婷婷跟了那大款以后,我这……唉,咋说啊,我这也灰心了,一直没找过,也没合适的。」
我嘿嘿一笑,指指正在往上端菜的女服务员,小声地对麦丰说:「这家掌柜的闺女,跟咱是校友,可能低一届。我看长得还行,你觉得咋样?」
麦丰瞅了一眼,低头对我说:「长得挺有味道的。就是不知道……人家有对象了没?」
「嘿……只要你有意思,我帮你问问。」
过会儿她又来上菜,我借故找了个话题:「哎,对了,我忘了咱学校里面那个湖叫什么来着?就在嘴边,一下想不起来了。我记得有一年几个留学生在上面滑冰,俩韩国棒子差点淹死。」
「畔湖。」她抬了抬眼皮。
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哦,对……想起来了。哎,那个,你对象也是咱学校的?」
「没对象。」她看了我一眼,一扭头走了。
「怎么样?情报到手了。」我得意地朝麦丰眨眨眼。
「得……」麦丰无奈地说,「那小妮子看上你了。」
「啥?」
「刚才她瞅了你一眼,那眼神我能看出来。想当年我追婷婷的时候,她也这么瞅过我……要不感兴趣的,她根本不会说自己没对象。」
「可别……」我急忙打住他,「我可不好这口的。反正情报已经给你套出来了,自己努力吧。」
麦丰端起酒盅,还没喝就先打了个酒嗝,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争取今天晚上就约她出去!」
「我去,麦丰,你泡妞就泡妞吧,说这么悲壮干吗,净玩些悬的。」
生活在那一刻也仿佛喝醉了,对我露出了憨态可掬的笑容。我看着大家乱哄哄地闹成一团,吆五喝六,一个个脸红脖子粗的,从来没有感觉如此的满足过。我多想一切都按着这种轨迹发展下去,不要再出什么岔子。但我明白,人生的命运就像纵横交叉的铁路,我们跑得再快也只能沿着轨道飞奔,不知道下一站就会行驶到哪一个路口上。
随着我们呼啸而过的,是再也回不去的年华。青春只是其中一站,一个小站。
酒席结束后的那个晚上,本来已经趋于安静的生活又被三个电话搅起了微微的波澜。如果要分类的话,这三个电话分别属于喜剧、正剧和悲剧。
第一个电话是麦丰打过来的,听口气还带着点小醉,不过丝毫掩饰不住他的得意:「云行,我跟小云出去逛了一圈刚回来。怎么样,够牛吧?」
「小云?小云是谁?」我有点莫名其妙。
「哎呀,你这红娘当的,小云就是饺子铺那个……」
「哦,哦,明白了。」我恍然大悟道,「麦丰你丫这么快就上手了?你这速度简直是禽兽啊。」
「哈哈,必须的。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今天我也跟小云念这首诗来着,她说我讨厌。」
我听了有点发懵,简直无法想象那个死拽的小云对着麦丰说讨厌的时候是怎样一种表情。我挠挠脑袋说:「你丫不是说小云看上我了吗?这也太离谱了吧。」
「此一时彼一时嘛。关键我身上的闪光点已经被她发掘出来了。慧眼识珠你懂不懂,自古才子佳人都这样,一见面就分不开,如胶似漆、干柴烈火的。」
「我去,麦丰你今天绝对的,又是诗又是成语,中国五千年的这点性文化简直被你玩弄于股掌了。我服,等哪天正式确定关系了别忘了请我喝酒。」
「哈哈,你等好吧,就这两天的事。咱还去她那饺子馆吃,味道不错。」
「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啊,行,等你胜利的消息。」
挂了麦丰的电话没多久,我还沉浸在小云前后判若两人的惊诧之中,手机又响了起来。我拿起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迟疑了一下,接了起来。对方并未说话,一片「沙沙」的沉默声。我说:「喂?」
「是不是你?」对方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我一下愣了:「是不是谁?」
「是不是你?在我兜里塞了这个电话号码。那天,我喝醉了,你送我回的家。」
我一下想了起来,是那个醉汉!我脱口而出:「那些照片……」
「果然是你。兄弟,我太谢谢你了!真的,太谢谢你了!」对方的口气猛然激动了起来,「你在哪,你能不能来我家一趟,我想请你吃个饭!」
我急忙说道:「别,别,大哥你别激动,怎么了这是?」
「那些光屁股照片在他们单位曝光了,传得到处都是,公安局因为这个事连开了好几个会强调纪律问题,那姓陈的王八蛋被开了!从局长变成了老百姓,我那天特地跑到公安局门口看着他滚的蛋!兄弟你真是替我出了一口恶气啊!咱俩无亲无故的你就这么帮我,你真是,让我说点啥好啊……」
我马上明白了,那些裸体的偷拍照片起了作用。东哥使了手段,那姓陈的局长已经倒霉了。我急忙打住男人不可抑制的激动说:「哎,大哥,越到这个时候咱越得保持冷静,先不要太高兴。他要是关系硬的话没治,当几天平头百姓就又上去了,摇身一变还是局长,不过换个单位。所以说吧,咱对这个事还得保持警惕……」
「那不管,那都是后话!反正给他来这一下子就让人心里得劲!这人再到哪当官都当不好,那名声都已经臭了!兄弟啊,你说咱俩素不相识的,你这么帮我,我怎么谢你好?」
「其实我也没帮太大忙,就顺手一弄……大哥你别太在意,咱还需要静观事态发展。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咱们现在需要冷静,别把这事漏出去了,免得他报复。」
「对,冷静,冷静下来才能保密。兄弟有时间来家坐坐吧,我得当面谢谢你。」
对于这位仁兄的热情我一再推辞,好不容易才扣上了电话。没想到东哥的速度这么快,一个关系背景都那么硬实的局长,说弄倒就弄倒了,还搞得那么大,恐怕一年半载的翻不了身。像这样的人以后再复出是肯定的,不过就是时间问题了。
不过他落马了,三姐还会远吗?这个骚狐狸一样的女人现在肯定在提心吊胆吧。东哥现在玩她就跟玩孙子似的,这女人再也蹦跶不起来了,不死就是好的。
我「呼」地吐出了一口气,真是多事之秋啊。正这么想着,手机忽然又响了起来。我拿起来一看,脑袋里顿时「嗡」的一声。
来电显示是条子的电话。
条子,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呢?犹豫了好久,我终于按下了接通键。电话刚一通,条子那低沉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你要我办的事我都给你办妥了。两条胳膊,全废。现在我在天津。」
3
我一惊:「条哥,你来天津了?」
「嗯,我想赶快把这个事解决掉,不想再拖了。这几天睡觉老梦见我弟弟……你现在在哪?明天我过去找你。」
我脑子里一团乱,不知道怎么回答。条子那边等了一下见我不吭声,有些不耐烦了:「怎么不说话?」
我硬着头皮说:「刀鱼的事情,那个我还没有打听好……」
条子很敏锐地察觉了我的语气,他立刻打断了我:「席云行我告诉你可别蒙我,你有点不对劲。」
事已至此,我只能把心一横,顿了顿说:「条哥,你能不能放过刀鱼?」
条子一下沉默了,大约两秒钟后,他低沉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你什么意思?」
听到条子的这声音仿佛又让我倒回到了看守所里的时光,见到了那个睥睨一切的老大。在那间小小的号子里,他高高在上,以自己的实力和凶狠凌驾于其他犯人,具有不可抗逆的威严。
现在只是通过手机里的一句话,他就把这种威严传递给了我,让我的心往下一沉。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一早起来我就给家里的朋友打了个电话,证实常高跟他小舅子的胳膊都被废了,是被一群人围在街上拿钢管生生砸断的。
我朋友说乡里现在都知道这事,那天常高跟他小舅子陪着乡长去喝花酒,回去的路上就被七八个人围住了,两个家伙被打惨了,叫唤得好像杀猪一样,嚎得几条街上的狗都跟着乱叫。县里的派出所正在查这个事,可是没什么头绪。
听了这个消息之后,我并没有报复的快感,相反心里一阵沉重。刀鱼看我早早地就到了训练馆,有些意外:「云行,脸色怎么这么差?晚上没睡好?」
我摇了摇头,问:「鱼哥,你认识条子吗?」
刀鱼想了一下:「不认识。没听过。」
我说:「他弟弟叫懒龙。」
刀鱼一下愣了。他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懒龙……他还有个哥哥?」
「是,我是在看守所里认识他哥哥的,叫条子。」我把事情都给刀鱼说了一遍。刀鱼听后,没有说话,神态有些黯然。
我停了一下说:「条子说他弟弟是死在你手上的。」
「是的。」刀鱼点点头,「这个事我忘不了。」
「我不明白,鱼哥,正规比赛的拳台上怎么会死人?」
刀鱼坐了下去,整个人一下子变得颓然了,话里的语气带着一股过往的烟尘:「在菲律宾的时候,我跟他一起集训过,虽然不熟,也算是队友,何况当时中国人也不多。集训完后去美国打了一场综合格斗的职业比赛,进了半决赛之后就碰上了懒龙。我还记得他的样子,瘦瘦的,刀条脸,很沉默,不太爱说话。他当时也不大,也就是你现在这个年纪。
「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自己有白血病了,所以就很想赢那场比赛,好攒一些自己以后治病用的钱。你也明白,这就是一个烧钱的病。因为已经进了半决赛,那场比赛我打得有点激动,把懒龙绞倒之后等我再放开手,他已经昏迷了过去,送到医院之后也没救过来,医生说是窒息性休克引起脑血管破裂导致的死亡。那场比赛对我的打击也很大,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失手把人给绞死。就算是打黑拳的时候我也没有失手杀过人。唉,云行,有些事情不是自己能够把握的……」
我看着刀鱼日渐瘦削的脸,叹了口气:「条子还不知道咱们在哪,能瞒一天是一天吧。」
刀鱼摇了摇头:「既然他已经到了天津,瞒是瞒不下去了,只是一个早晚。云行,你告诉他吧,让他过来把话当面说个清楚。我也是剩下半条命的人了,瞒下去也没什么意义。该来的,总会来的。其实这个事一直在我心里掖着,不舒服。何况他帮过你,你也要还他这个恩情。」
我急道:「鱼哥,条子那人心狠手辣,你要跟他当面说,他不一定会干出什么事来。要不然……你看这样,我让东哥出面摆平这件事情。」
刀鱼咧嘴笑了笑,有些惨然:「自己做的事情,总要自己扛。不能事事都让别人帮着出面。别说了,云行你叫他过来吧。不管怎么样我都认了,其实早就该见他了。」
我心里无比矛盾。条子既然已经到了天津,按照他的脾气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并且应该很快能找到我们。与其到时候让他觉得受了欺骗徒增恨意,会不会现在就把事情告诉他会好一些?或许还能求得他的谅解。我踌躇再三,终于拨通了条子的电话。
条子是一个人来的。虽然已经出了狱,但还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样子。瘦条脸,刮得铁青的麻蛋脑袋,穿着硬夹克的身体轮廓像缠了一圈铁条。他瞅了瞅我,又瞅了瞅刀鱼,眯起了眼睛说:「席云行,我真没想到你一开始就认识他,还骗了我。」
我的声音有点发虚:「我的柔术就是刀鱼教的,之前我跟他之间有点误会。」
「误会不误会的我不管。你要我给你办的事,我可是给你办得妥妥的。现在这没你的事了,你闪开。」
我站着没动,看着他说:「条哥,你能不能放过刀鱼?」
条子莫名地陡然大怒起来,朝着我一声狂喊,脖子上的青筋都根根凸显:「我特么的叫你闪开你听见了没有!」
条子愤怒起来就像一头被剃了毛的狮子,从他的表情中我就可以看出来他带着一种什么样的恨。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那恨意仿佛一点都没有消除过。爱一个人可以转瞬即逝,恨一个人却可以铭记终生,人类就是这么奇怪。
刀鱼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闪开,他朝着条子说:「你就是懒龙的哥哥?」
条子又冷静了下来,眯起了眼睛,从中透出一股杀气:「亏你还记得这个名字。」
刀鱼叹了一口气:「我一直没有忘记过。」
「少装模作样了。」条子冷笑了一声,「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长时间?我弟弟的事,今天总算要做个了结。」
面对条子威慑性的语言,刀鱼的口气却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你想做个什么样的了结?」
「什么样?」条子从兜里掏出一把卡簧,白色的刀刃「蹭」地一下跳了出来,在太阳底下闪着反光,照得我心里一阵发晃。条子冷笑着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这个理吧。」
刀鱼笑笑:「反正我也没几天活头了。你要觉得能舒服点,就动手吧。我欠你弟弟的。」
我一听这话,暗道坏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不明摆着要出事?我急忙横在了中间,对着条子叫道:「条哥你别忘了你可是刚出来!你要是动了他,可还得进去!对再次犯罪的累犯可是会从重处罚的!」
「你特么懂得还挺多。」条子晃晃手里的卡簧,冷哼一声,「再进去怕啥,就凭这身本事,不管关到哪我照样当大哥!」
「再当大哥也是在里面关着,那里面的滋味你都忘了?整天都不见天日!」我看着条子冷冷的表情,真是有些慌了,「条哥,看在咱们都在里面呆过的分上,你就当给我个面子。」
「面子?你的面子能抵过我弟弟的一条命?」
「再怎么着,你弟弟也已经死了啊!」
条子猛地睁圆了眼睛,红红的,他朝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再说一遍,席云行,你滚开!」
「该来的早晚会来,云行,你别为难了。」刀鱼说着,竟然朝条子走了过去,「无所谓了,我这条命不死在这,也会死在那。」
条子见刀鱼走过去,也不作声,闷着头一刀就朝刀鱼捅了过去。要命的刀鱼就站在那里,躲也不躲!
我一下急了,竟然下意识地一把抓住条子的手腕,顺手一翻,竟然把卡簧给夺了过来!条子一愣,看着我说:「席云行,你敢动我?」
「条哥,放了刀鱼吧,我求你了。」我害怕他上来抢刀子,往后退了一步。
「你让我给你办的事,我可是都办了!你现在又给我玩这么一出?」条子伸出手朝我一步步走来,「把刀给我!」
「我不能给你。条哥,你放过刀鱼吧,你让我干啥都成。」
「我什么都不要你干,把刀给我。」
「条哥,你……」我一急之下,猛一咬牙,翻手就朝自己的小腹捅了一刀。肚子里瞬间一疼,凉凉的,接着就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冲淡了这疼痛。
我的力量好像被什么东西抽走了,一缕一缕地在慢慢流失。条子一下愣了,刀鱼冲上来大喊:「云行你干什么!」
我一把推开刀鱼,朝着条子说:「你弟弟的事情,刀鱼他不是有意的……条哥,你帮了我的忙,我谢谢你,这一刀,就当是我还你的……」我说着说着就站不住了,「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你如果真的要报仇,就先杀了我,条哥,刀鱼是我的师父……」
刀鱼慌了,他手忙脚乱地脱下自己的衣服堵住刀口,可是涌出来的血液瞬间就把衣服洇透了。条子愣愣地看着我和刀鱼,脸上的肌肉一阵抖动,忽然指着我俩歇斯底里地吼起来:「傻货!傻货!你们都是傻货!」
我跪也跪不住了,眼前一阵乱晃就倒了下去,意识像掺进了水一样变得越来越稀薄。我在昏迷的瞬间还想努力睁开自己的眼睛,但就像熬了几天几夜一样困倦,眼皮一阵一阵地发沉。耳边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当我的意识归于黑暗的那一刻,我想,死也就是这个感觉吧。
4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长时间,什么也不知道。意识里的漆黑一片凝固了时间。死神过来打了个照面,挥舞着硕大的镰刀悻悻而去。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片白色定在眼前。
是在医院的病房里,我恍惚了一下才明白了过来。
我动了动有些发干的嘴唇,说了一声:「喂。」
「云行醒了!」随着声音,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大枪那张标准的国字大脸。他惊喜地打量着我,嘴里却不饶人:「娘的,你特么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丫就这么挂了呢,我差点打电话给你预定了两个花圈。」
我暗道一声你大爷的,正想回骂过去,刀鱼的脸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一急,就想坐起来,肚子上的伤口却一阵钻心的疼,让我「哎呦」一声放弃了努力。刀鱼急忙按住我的肩膀:「别动,别扯开伤口。」
「鱼哥,你没事吧?」我着急地问。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现在有事的是你。」刀鱼对着我笑笑,那笑容让我很宽慰。
「条子呢?他没怎么样?」
「没有,条子跟着我把你送到医院就走了。」
我有些不相信:「他就那么走了,啥都没说?」
「说了,他临走的时候说帮你做的事情算是白干了。他认栽了。」刀鱼顿了一下又说:「他还说你是个傻货。」
我放松地躺平了脑袋,从刀鱼嘴里说出来这样的话,我相信他是没有骗我的。对于条子,我从心头生出一股愧疚感来。大枪挤眉弄眼地瞅着我贱笑道:「你猜猜谁来了?」
「谁?」
刀鱼跟大枪往旁边一撤,我一下就看到了一个身影。这个身影瞬间消弭了我一切暴戾的气息,让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条掉在水里的鱼。我不再挣扎,灵魂开始软化。
是晴川。她刚才站在大枪的后面,被他伟岸的身躯给挡得死死的。晴川眼睛有些发红,看样子好像刚哭过。我心里一疼,说:「晴川,你怎么来了?」
「啧,我本来是叫晴川赶过来见你最后一面的,没想到你丫又醒过来了。」大枪撇撇嘴说,「枉费我一番苦心。」
「晴川,我……」我想说点什么,一时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行啦行啦,你俩先聊着,我陪鱼哥出去买扎啤酒。」大枪临走的时候捶了我一下肩膀,「别特么乱动哈,小心你的口子。再乱动肠子就掉出来了。」
刀鱼跟大枪出去了,病房里就剩下了我和晴川。晴川走过来坐在床边,摸着我的脑袋,只是看着我,也不说话。
她冰冷的表情之下,有温柔在慢慢地流淌。我心里一阵难受,说:「晴川,对不起。」
「为什么那么久都不联系我,也不接我的电话?」晴川看着我,眼神有些哀怨,「你在躲着我。」
「我没有躲着你,只是……晴川,我需要时间。我现在还不配跟你在一起。」
「云行,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根本不在乎钱,我不在乎。」晴川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们等不起时间了。记得我给你说过什么吗?」
「什么?」
晴川垂下眼帘:「再不相爱,我们都快老了。」
我在心底哀叹了一声,别过了头:「晴川,我不想连累着你跟我过苦日子。那样的生活我只想一个人承受,不愿意再拉着你。让你跟着我过那样的生活,我受不了。」我接着又苦笑一声,「我本来想变得更有钱一点,再准备找你的。可是现在看来,我可能成不了一个有钱人了……晴川,其实,你可以去找个有钱人一起生活的,那样才有幸福。没有钱,什么都是白扯。」
我说出这样的话来,好像要把心给掰碎了。但面对晴川,我不得不这样说。即使她对着我暴跳如雷,我也要让她明白我的心意:我即使爱她,但也不会连累她。贫贱夫妻百事哀,我不能让她跟着我一起在这个世界上泯灭尊严。
晴川并没有我想象中的举动,她只是淡淡地说:「云行,除了你,我再也不可能爱上其他人。」
我惨然一笑:「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
晴川抓着我的手,慢慢地放在了她侧边的额头上。我知道在那秀发的掩盖之下,有一条形状恐怖的疤痕。晴川说:「你还记得我给你写的信吗,我说我这里动过手术。」
我不明白晴川想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这里曾经伸进去一根探针,烧掉了对毒品有依赖性的脑细胞核团。它破坏了我对毒品的依赖和渴望,但同时也导致了其他的神经性功能障碍。从那以后,我睡觉就再也没有做过梦。」
我说:「我知道,我记得你给我写的信。」
晴川叹了一口气:「无法做梦并不是唯一的后遗症,这个手术还让我出现了另一种情况,医生说这叫情感性精神障碍。」
「情感性精神障碍?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晴川所说的话。
「就是神经功能造成的情感冷淡。自从手术后,不管对于任何异性,再也无法产生感情。」
我愕然。
晴川说:「除了你。」
我一下愣住了。晴川靠了过来,把脸贴在我的胸膛上,低声说道:「除了你,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我可以爱的人。再也没有。」
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顺着两颊缓缓流下。我终于明白了晴川那看似冷酷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个多么脆弱的灵魂。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对于晴川竟是如此的重要。
对于爱情,我从来就没有奢望过什么。我虽然一直向往幸福,但我始终觉得自己是徘徊在幸福门外的人,起码我现在还没有资格进去。而我不知道,爱情却早已经在等待着我,她什么都不说,就在默默地等待着,等一场纯粹的风花雪月,与金钱无关。
我把晴川抱进怀里,浑身颤抖,伤口处隐隐作痛。这痛牵动肺腑,撕扯神经,让我感觉是那么的真实。面对这个世界,我还是没有得到很多,但是我得到了最重要的。
大枪再进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那株太阳花。他把花放在了病床前的窗台上,朝我说:「喂,你可别死啊,跟你这破花学学。」
晴川惊喜地说道:「这小花好漂亮,叫什么名字?」
「太阳花。」大枪朝我努努嘴,「他说的,反正我也不认识。说这花生命力贼顽强,只要有阳光,它就不会死。」
晴川打量着小花:「只要有阳光,就不会死?」
「应该是吧。」大枪又撇撇嘴,「不过丫确实挺顽强,我印象里就从来没人给它浇过水。这小花跟吃了药似的,整天刚刚的。」
我说:「大枪,你才是卖啥吆喝啥,三句话不离本行。」
大枪正要争辩,晴川忽然说道:「好漂亮的小花……送给我吧。」
大枪朝我摆摆头:「你问他,反正我不稀罕这破花。」
晴川捧着花看向我,跟捧着个心爱的宠物似的。我笑着说:「咱俩谁跟谁啊,准了。」
我在医院里住了将近一个星期,晴川每个白天都过来陪我,她晚上还要排练,准备演出。晴川已经初步实现了自己的目标,组建了一支小规模的电子乐队,乐队名字起得很赛博朋克,叫「梦机器」。我明白这个乐队是晴川的寄托,她已经不能做梦,而这个乐队能。
一个无梦的人,和一个有梦的乐队。
晴川说乐队还在排练,一段时间后就能出去演出了。她已经联系了几家不错的音乐酒吧,先巡演一圈,等以后就可以去北京参加迷笛音乐节。对于这个我不太懂,大枪适宜地插话进来显摆:「靠,这都不懂,看出你淳朴的乡村气质了。迷笛音乐节可是中国音乐界的圣堂!」
我有些纳闷:「中国音乐界的圣堂?不是春晚吗?」
「噗!」大枪把刚喝到嘴里的水喷了出去,正好吐了刀鱼一身。刀鱼的脸湿漉漉的,好像刚从外面淋了雨回来。他抹了抹脸,无奈地瞅着大枪。大枪尴尬地笑了起来,接着又把火撒到了我头上:「靠,席云行,被洗脑也要有个限度啊!你特么的扎坏了肠子,现在连脑子也坏啦?」
我不搭理他,转头问晴川:「你特别想去迷笛音乐节吗?」
「嗯。」晴川点点头,「这是我的目标,也是一个证明我们乐队的机会。我需要这样一个机会。通过迷笛音乐节,会有更多的人认可我们,喜欢我们做的电子音乐。」
我不想看着晴川这样天天奔波太辛苦,她晚上睡得不是很好,眼圈有些发黑。我问刀鱼:「鱼哥,我这应该能出院了吧?」
「快了,但目前还不行。医生说还要再观察两天,害怕会感染腹膜炎。」
「我去,」我翻了一个身,从床上坐了起来,「我在这闲得身上都快长虫子了。对了,咱训练馆那边怎么样了?」
刀鱼笑笑:「有几个家长送小孩子过来报名,都是八九岁的,很听话,我一个人就都教了。」
「鱼哥,我真的快待不下去了,在这里快闷死我了,我想赶紧出去跟你一块把柔术发扬光大。」
刀鱼跟大枪都笑了起来。大枪说:「靠,你还是先把你自己发扬光大了再说吧。」
我一撇嘴,晴川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我怀里,说:「你要闲得没事,帮我写两首歌词吧。我有几首歌还没有写词。」
我来了兴趣:「好啊,我试试,写什么风格的?」
晴川靠在我怀里说:「电子曲风,比较传统味道的,带点凄迷的感觉。曲风偏向纤细,最好能以女性的视角写一个关于古代爱情的主题。」
我还没吱声,大枪先搭上话了:「靠,这不简单吗,我就给你说一个现成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梁祝,怎么样?」
我摇了摇头:「梁祝虽然经典,但写的人太多了。再怎么写也不好出彩。」
「那你说写个啥?」大枪拿眼一摆我,相当不满。
我想了一下说:「我倒想到一个不错的故事,写唐婉,怎么样?」
大枪一愣:「唐婉是谁?」
我说:「一美女,你不认识。」
大枪一听「美女」来劲了:「靠,不认识才问你的嘛!快说!」
「怎么,现在又用到我淳朴的乡村气质了?」我笑着逗他。
大枪急了,跳将起来:「你大爷的到底说不说?」
我看大枪猴急得快要发飙了,才给他解释道:「唐婉,一宋朝小美女,陆游的表妹兼前妻……哎,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陆游是谁。两个人本来感情很好,后来被陆游他妈生生拆散了。几年之后两个人又在家乡的沈园偶遇,临走的时候,陆游在墙壁上留了一首《钗头凤》,就是红酥手,黄藤酒那个……这个不给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懂。然后又过了一年,唐婉重游沈园,看到了这首词,回家之后想不开,不久便郁郁而终了。」
大枪问:「郁郁而终啥意思?」
我说:「就是挂了。」
「真的假的?陆游还办过这事?我咋没听说过?」大枪咂巴咂巴嘴,想愣装明白人。
我笑道:「你没听说过的多去了。没文化真可怕啊,比淳朴的乡村气质还要命。」
「干!」大枪不满地一撇嘴,「你牛,你倒是把这个写出来看看啊。我看你能写出个啥玩意来!」
我呵呵一笑,道:「纸笔伺候。」
一方纸笺铺开,我拿起笔沉思了一会儿,文字在脑海跳跃之际,照着晴川的要求写下了一首歌词。写罢之后先被大枪夺去,他看了之后一愣神,连声叫道:「我去席云行没想到你小子还会这一手,大学不白念啊!」晴川拿过,轻轻念道:「唐婉。」
既然已经无奈,
何必再有蹉跎。
青衣罗带离开江南烟雨,
雇来一条画船,
看尽对岸秋波。
纸扇轻摇挥毫泼墨,
不要再想我,
开始就是过错。
我站在对岸看你,
为何要留下一墙的诉说?
难道你觉得,
生命能对抗思念的折磨?
婀娜多姿,
只是一抹,
早已沉沦在你的铁马冰河。
满壁钗头凤,
黯然立沈阁。
别后莫再见,
再见妾如何。
5
我终于出院了,小腹上留了一道疤,像趴着一条蜈蚣。我低头看看说:「太丑了。」
「靠,你还挺讲究!」大枪拍拍我的肚子,「反正这玩意又没在脸上,以后除了晴川,其他人也见不着啊。」
我一愣:「晴川呢,怎么没来?」
「你特么什么记性?」大枪又拍拍我脑袋,「今天晚上她们那个梦什么来着乐队第一次专场演出,在猫头鹰酒吧。她一早就过去准备了。」
「哦……」我想起来了,昨天晴川给我说过的。
大枪搂着刀鱼的脖子,抹抹嘴说:「那酒吧不错,我原来在那喝过一次,喝多了还跟人打了起来,把柜台都给砸了,把那几个服务员给吓得……鱼哥,今天晚上咱俩可得好好喝喝。」
鱼哥笑道:「你要是今天晚上喝多了闹事,云行非剥了你的皮不可。」
到了晚上,我们三个去了猫头鹰酒吧,去捧晴川的场。酒吧门口贴着她们乐队的演出海报,里面已经聚了不少人,乱哄哄的一片。大部分都是染着头发打着耳钉的小青年,牛仔裤不好好穿着非要弄出两个大洞来,从膝盖一直咧到大腿根,差点就开裆了,一个比一个朋克。
晴川正在台上试音,看到我俏皮地对我吐了吐舌头。我笑着朝她摆了摆手。大枪坐定之后直奔主题,招呼服务员:「先来一打啤酒。」
过了一会儿,酒吧里的灯光暗了下来,演出要开始了,酒吧里的人还是乱哄哄的一片,喝酒聊天摸屁股,干啥的都有。他们乐队三个往台上一站,跟摆地摊的似的。晴川主唱,一个人操纵鼓机,还有一个是弹电音贝司的,是个女生,叫小阳。因为晴川之前介绍说她还是我的老乡,也是山东鲁西南那旮旯的,所以跟她聊过几句。
我问小阳:「你家也被征地了吗?」
小阳说:「没有啊。」
我又问:「那你家被拆迁了吗?」
小阳说:「没有啊,你怎么净问这个,我家住市里。」
我恍然大悟:「哦,原来这样。市里好啊。」
「好什么好!」小阳颇为不满地说,「我家前面的楼莫名其妙地塌了,震碎了我家所有的玻璃。一辆油罐车在高架桥上走得好好的,桥又一下垮了,车没爆炸,但那油流得到处都是。我家前面的马路裂开好几条大缝,根本没法过车。专家过来解释说,是被那油给泡的!」
我笑了,心里顿时感觉平衡了许多。小阳皱皱眉毛:「你笑什么?」
我说:「我想起了一句广告词,总有一款适合您。」
现场乱哄哄的,灯光越来越暗,几乎没有了可见度。这时几束忽明忽灭的光线一下打下来,愣把她们乐队照出了神秘的气势。在所有人一愣神的工夫,迷幻的电子音乐一下就流泻了出来,像飘在空中的浮尘。
晴川站在前面,双手握着麦克,微微低下脑袋,凄迷空灵的歌声随着旋律盘旋而过,不可捉摸。
酒吧里顿时安静了,这迷幻的歌曲仿佛有某种魔力,让所有人都忍不住仔细倾听。我听到了歌词,是我写给晴川的那一首《唐婉》。
我只是写了词,却没有想到这首曲子这么好听。电子音乐,中国风,变幻的节奏像有一只手在拨弄你灵魂深处的记忆。
一首歌唱完,掌声四起,大枪都放下酒瓶叫起好来。晴川点头致谢,接着又是下一首歌,曲风一下变得明快起来。这首歌的名字叫《风清扬》。
青衣负手而立,
任凭夜雨吹栏。
素袍之下谁的心念,
不爱女子不惹红颜。
剑宗就在华山,
群雄于此论战,
我出手如电剑锋一转,
人在山峰乱,
楼高燕子寒。
古笛声声呜咽,
平明摘取一叶。
飞花两片伤人无药可解,
剑气暴涨在月圆之夜。
海棠花下醉复醒,
我已看透了江湖的一切。
不要再问我,
恩怨都忽略。
一剑霜寒八千里,
半岸明波灭。
一首歌毕,又是掌声四起,下面有人叫起好来。大枪打了一个呼哨,把手卷成喇叭状喊道:「没治了!」我低声对他说:「枪哥,这首歌的歌词也是我写的。」
大枪意外地看了我一眼,接着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了我肩膀上,大声吼道:「卧槽,牛比!」我急忙回头看向酒吧里的服务员,他们千万别过来劝大枪安静点什么的,否则这里的柜台又要被砸一次了。
晚上的演出很成功,直到散场了还有人喊着「再来一首。」大枪喝得东倒西歪的,搂着我的膀子说:「就这水平的……必须上春晚!我告你,必须的!」
第二天在训练馆,刀鱼给我看一样东西,是加拿大多伦多举办综合格斗比赛的通知传真。我纳闷地问:「怎么,鱼哥,你还想继续参加比赛?」
「我这个样子还怎么比赛啊?」刀鱼笑道,因为瘦削的关系,他眼角的皱纹比以前更加深刻了,像刀子雕出来的。刀鱼说:「还记得我以前对你说过的吗?你需要一场比赛来证明自己。」
「鱼哥,你的意思……」
「我已经给你报了名。邀请函已经下来了,护照也很快就能下来。」
我一下定住了,这来得太突然了,让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这,你……」
「别你你我我的了。好好训练,这是一次机会,证明你自己价值的机会。」刀鱼躺倒在垫子上,把双手枕在脑袋下面,看着屋顶说,「云行,从今天开始,所有的钱都自己攒下吧,不用再浪费到我的身上了。」
我一愣:「鱼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云行,我实话告诉你……」刀鱼叹了一口气,眼神一下变得迷离起来,「其实我工作也好,打黑拳也好,赚的每一分钱都寄到了国外。」
「寄到了国外?」
「是。寄给了我的前妻,我回国的时候,她没有跟着我回来,而是留在了国外。我们有一个孩子,很可爱,可是他从小就有白血病……」刀鱼苦笑了一声,「遗传我的。」
「我什么都没能带给他,只带给他了这么一个病。因为这个,我老婆恨我,怨我,在我回国的时候,她跟我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孩子留在了国外。好几年了,我一直没有见过她们,也没脸去见她们……我不想让我的孩子长大以后像我这样痛苦地生活,为了他以后的生活,我只能给他选择骨髓移植手术。所以……」
「换骨髓需要很多的钱。所以,你就把所有赚来的钱全部寄给了前妻。」我接过刀鱼的话说。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自己的家人,却没想到会是这样。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职业选手出身的刀鱼回到国内之后,会一贫如洗。最后还沦落到干保安和打黑拳去挣钱。
「那她们现在呢?不需要钱了吗?」
「起码不需要我了。」刀鱼说起这句话的时候,嘴边竟然挂着淡淡的微笑,「我老婆带着孩子又嫁人了,是一个国外的商人,很有钱。前段时间她打过电话来,说孩子已经准备开始手术了。」
我默然。谁知道刀鱼这看似解脱的笑容里,又隐藏着怎样不动声色的酸楚。他朝我转过头:「云行,之前利用你打拳赚钱,也是迫不得已。这个事情想起来我心里就愧疚,希望你能原谅我。」
「鱼哥你别这么说,应该感到愧疚的是我……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鱼哥,相信我,我一定能帮着你把病治好。」
「云行啊,别天真了。你也知道,这个病是治不好的。」刀鱼笑了笑,又摇了摇头,「医生对我说已经到晚期了。撑了这么多年,我也累了。呵呵,云行,咱俩也快到分别的时候了吧。」
我没有说话,看着刀鱼一下子苍老起来的笑容,我心里刀绞一般地疼。
或许是了却了自己的心事,没有了支撑的刀鱼迅速地消瘦了下去,就像被抽干了水分的海绵。我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竟然会虚弱得如此之快,何况他还是刀鱼。不过一个星期的时间,他虚弱得连自己一个人站起来都变得困难。
我每天照料完训练馆的事情后,都拿了饭盒去医院看他。刀鱼吃的东西很少,有的时候基本就不吃了。他消瘦的身上就好像只剩下了一把骨头,脸上已经出现了瘀斑。医生告诉我,刀鱼的白细胞、血红蛋白和血小板已经太低,无法再进行常规化疗。
虽然他说得很委婉,但我明白他的意思。刀鱼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刀鱼越来越虚弱,有的时候一整天地开始昏迷。他的脸瘦得已经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刀鱼。大枪和晴川过来看他,每当他醒过来的时候,都会露出干瘦的笑容。然后用嘶哑的声音对我说,要我好好准备出国的比赛,用这一个机会证明自己。
我握着刀鱼枯瘦的手说:「鱼哥,我会的。」
那个晚上,我坐在刀鱼的床边,歪着脑袋迷迷糊糊地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忽然听到刀鱼喃喃地说了一声:「真好……阿俊有救了。」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刀鱼拍醒的。我睁开眼睛一看,刀鱼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有着瘀斑的脸上出现了神采,眼神也比以前精神了许多。我心里一紧,刀鱼已披上了衣服对我说:「云行,带我回训练馆。」
回到训练馆,刀鱼换上了自己那件破旧泛黄的柔术服,系上了那根洗得发白的腰带。他的手从腰带上慢慢掠过,好像在抚摸着自己过去的岁月。我看着他的神情,忍不住说道:「鱼哥……」
「云行……」刀鱼抬起头看着我,「来,陪我打一场。」
我知道他现在是回光返照了,心里一酸,眼泪就想往下掉。刀鱼走过来,两只手抓我的肩膀想把我摔倒,但他瘦弱的身躯已经使不出任何的力气,只能徒劳地抓着我的衣服。刀鱼喘着虚弱的气息说:「云行,快摔倒我……我要在地面绞杀你……」
「鱼哥……」我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刀鱼靠在我身上,趴在我的耳边虚弱地笑着:「男子汉,不要掉眼泪,快点……摔倒我……我不想死在病床上,云行,别让我死在床上……」
我抱着刀鱼的身体,慢慢地放倒在了地上,他瘦弱的身躯穿着宽松的道服,轻盈得就像一只蝴蝶。刀鱼躺在我的怀里,一只手抓着我的领子,微睁着眼睛虚弱地说:「云行,我要用十字固……」
我没有动,眼泪再也控制不住,肆意地汹涌而下。刀鱼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抓着我领子的手已经松开,慢慢地垂了下去。
在这世界上有三种人。一种人是平庸的芸芸众生。他们就是活着,碌碌无为地活着,沧海桑田,柴米油盐;另一种人是成功者。他们被命运垂青,在人生中得到了莫大的成功。被人崇拜,受人景仰,是世间的佼佼者;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人,命运赐予了他们天赋,同时却给予了他们更多的磨难。他们似乎生来就扮演着苦难者的角色,在世间从头到尾演绎一出悲剧。他们的挣扎,他们的努力,不过只是将这悲剧进行到底。直到最后,也逃脱不了宿命的牢笼。
刀鱼便是这最后的一种人。他的一生都是伤痕累累,直到生命落下帷幕。他在死的时候,没有妻子的陪伴,孩子也不在跟前,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否享受过家庭的温暖。但我知道,他的的确确是一个柔术家。所以,在物业公司的保安不是他,那个像狗一样厮杀的黑拳手不是他,躺在床上等待死亡的病人不是他,甚至那个喜欢酗酒的中年男人也不是他,他只能是一个柔术家。
所以他才回到这里,穿上道服,系好腰带,顺从心里对自己的召唤。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走得更有尊严一些。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要努力绽放,用出十字固。
一生如此,夫复何求。刀鱼没有遗憾了。
6
刀鱼出殡那天,他老婆跟着孩子从国外飞了过来。已经入了秋,天气灰蒙蒙的,雾气里面混着黄色的沙尘。那小孩子看起来有七八岁,仿佛有刀鱼的影子。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懵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动也不动。
他老婆面容肃穆,久久地没有做声。良久之后才拍拍小孩子的脑袋:「阿俊,去给你爸爸磕个头。」
小孩子往前走了两步,跪在地上磕起了头。其实在他前面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一片。我问:「做手术了吗?」
他老婆看着站起来的孩子,轻轻地说:「就这个月的月底,快了。」
我心说,这下刀鱼应该安心了。
去往加拿大的护照很快就办好了,剩下的就是签证,应该月底就能办好。就在我发愁走了以后,训练馆应该托付给谁的时候,管租房子的老头却跑来对我说,这个地方要拆迁了。
「拆迁?」我有些意外,「这个地方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拆迁?」
「谁说不是呢,我一听到这个消息也很奇怪,所以赶忙就过来告诉你了。」老头摇着头说,「这帮人心黑啊,拆一片地方不知道有多少人赚鼓了腰包。好好的地方,说拆就拆了,还说是搞什么整体规划……嗨!」
我叹息了一声,这样的事情属于不可抗力,谁也挡不住。我问:「什么时候拆?」
「快了吧,下来的通知说,就这个月底。」老头还在无奈地摇着头。
月底,都在月底。这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
我用最后的一段时间,一边训练,一边等待签证。晴川点上一根烟抽起来,烟雾飘在空中的姿势就像一张被撕碎的纸。我把她手里的香烟拿下来,手指一挥弹飞了出去。烟头好像失去了生命一般,瞬间黯淡无光。晴川把头靠在我的肩上,一句话也不说。
我笑道:「晴川,怎么了?」
「云行,一定要去参加比赛吗?」晴川的头发被风吹得飘起来,迷住了我的眼睛。
「我需要一个机会证明自己。」我揉着她的头发,「就像你要去迷笛音乐节一样。」
晴川靠在我胸口上又不说话了。我低下头问她:「我看你有心事。」
「没。」晴川摇摇头,「就是舍不得你走。我总是觉得害怕,你一走就不回来了。」
「不回来我还能去哪?别瞎担心了。」我轻轻握住她的手,说,「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了现在,能挺的全都挺了过来。没事的,这样的比赛你不用担心。等我回来,跟你一起去北京,去迷笛音乐节。」
晴川不再说什么,只是良久地抱着我。深秋的风「沙沙」地吹过,摇曳着这个世界。
在我走的那天,晴川和大枪都来送我。我特地又去了训练馆一趟,看它的最后一眼。我知道,再次回来以后,它就没有了。或者变成什么大卖场,或者变成小区,抑或变成高级会所什么的,让一些人在这个城市里过得更开心,更满足。大枪说:「走吧,别看了,你还得赶时间。」
我转身走了,把和刀鱼共同的回忆留在了一地秋风里。当它被拆倒的那一刻,只能听到自己发出的一声叹息。
在要上飞机的时候,晴川对着我笑笑:「云行……早点回来。」
我点点头,正要说点什么,大枪猛地搂住我的脖子,压低了声音说:「我告诉你席云行,你可得活着回来,你要出个好歹可别怪我无情,晴川这丫头我就替你接手了。」
我苦笑了一声:「我是出国比赛,又不是出国送死,你们怎么都这个样?」
「唉,总觉得前途叵测。」大枪还整了一句成语,一拍我的肩膀,「啥也不说了,早去早回吧。」
我又回头看了晴川一眼,她的眼神让我鼻子一酸,赶紧转过了头走向安检。心里默默地念叨,等我回来,以后就再也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那年的秋天,我第一次坐飞机离开这片土地。当那个庞然大物轰鸣着起飞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被割开了,有一部分坠落了下去。透过舷窗向下看去,各种建筑物越变越小,人马上就看不见了,像一张急剧缩小的图片。那里一切鲜活的生命,很快就掩盖在了云层之下。我坐在云端里,心头一片茫然。
到了多伦多的机场之后,比赛的主办方早已经派人来接我。我领着自己的行李,刚走到机场大厅就看到有人举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汉字「席」。
这难道是接我的?等我走了过去,一个蓝眼睛的外国人操着汉语问我:「席云行先生?」
「我是。」
「哦,你好,我是比赛主办方的人员。」
我有些惊喜,问道:「你会说汉语?」
「我大学的时候主修的是中国汉语,跟很多中国人打过交道,也很喜欢看中国电影,原声的。主办方特地派我来接待你的。」老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那味给串的,不过还算流利。
「哦,那太谢谢你了。怎么称呼?」
「Carol。不过我给自己起了个中文名字,你叫我小卡就行了。嗯,请先跟我上车吧。」
我拎着行李走出机场。小卡,这什么倒霉名字?
我跟着小卡上了车,道路两边的风景十分漂亮,跟我想象中的不同,没有压得人透不过气的摩天高楼,一座一座的建筑非常松散,像一个个搭建起来的积木。
「席先生,你看,那里就是我们这次比赛的体育馆,名字叫作 SKY,漂亮吧。」小卡指着窗外对我说。我放眼看去,一座像贝壳形状的体育馆静静地卧在那里,流畅的线条让它显得十分别致。我赞道:「漂亮。我们现在就过去吗?」
「哦,先不用急,送你去酒店先休息再说。」小卡回过头,「比赛要三天之后开始,这中间还要有一些手续要办。」
小卡送我回酒店休息,第二天又带我在市内逛了逛,然后是一些资料录入、体检的手续。到了比赛那一天,小卡说会有特定的班车过来接。他就不来找我了,会在体育馆等着我。
接送比赛选手的班车很奇怪,从外面看起来很高档,整个地漆成了黑色,上面还印着大大的「SKY」。我上了车之后才发现里面其实就是一公交车改装的,跟外面的表现真是大相径庭。车里坐了一些人,看样子都是去比赛的选手。我扫视了一圈,没有发现亚洲面孔。
随便挑一个没人的位置坐了,旁边的黑人瞅了我一眼,用英语问我:「日本人?」
我扭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回答:「中国人。」
「哦,抱歉,抱歉,非常抱歉……」黑人立刻摆着两只手说道,看样子他很明白中日之间的关系。这让我有些意外,在学校的时候我认识一些留学生,他们对于复杂的亚洲国家都没有很敏感的认识,甚至经常把日本人和韩国人混为一谈。
黑人给我解释起来,我大体能听明白他什么意思,他是说很少能见到来自中国的选手,所以才会那样问的。
我笑笑表示没关系,说「OK」。
老黑伸出手说自己叫阿穆,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跟他握了握手,说:「大蛇。」
这家伙的手很有韧劲,带着黑人天生的运动素质。
体育馆里一片嘈杂,乱哄哄的,小卡说等会儿还要有一个开幕式。会场里面有很多人拿着相机这拍那拍的,还有记者拿着话筒采访。会场中间是一个八角形状的铁笼,里面的地面和周围牌子上全是赞助商的广告,会场里面有两个超大的屏幕,也在一遍一遍地宣传着什么产品,这广告植入得比春晚都狠。现场还有一个 DJ 在那里打碟,穿着一件背心露出两只胳膊,上面满是文身。
我绕着会场逛了一圈,有的地方挂着一些放大的照片,全是手抱金腰带的男人,身体强壮,眼神凶悍,大部分都是欧美面孔。会场里面还有一些小贩在兜售那些金腰带男人的小人偶,跟照片比倒可爱了许多。
现场乱哄哄的,过了一会儿大家忽然都鼓起掌来。随着掌声,会场中间走进来一个人,穿着西服,下面则穿了一条牛仔裤,他一只手拿着麦克,另一只手就随意地插在裤兜里,在向现场的人们说着什么,貌似是本地的一个官员。
不过这人的出现没有警察开道,也没有什么保镖护身的。他英语说得很快,我只听懂了几句「欢迎你们来到 SKY 体育馆」之类的。说了几句之后,这人摆摆手,就在一阵掌声中下去了。小卡对我说:「开幕式马上开始。」
我有些纳闷地问:「刚才上来讲话的那人是你们领导?」
小卡很费劲地弄明白了「领导」是什么意思,接着点点头说:「是的,那是我们市长。」
我暗道一声我去,这市长也太悲催了吧。上来说了还不到一分钟就下去了。这要在中国,怎么着也得摆个主席台,正儿八经地坐那喷上半个小时吧。有没有礼仪小姐伺候不说,最不济也得弄几个小孩上去献花吧。可是这领导的出现就跟路人甲似的,一晃没影了,完全没有存在感。
一个穿着短裤浑身肌肉精壮的小伙跑上台去,对着周围的观众双手合什行了个礼。我忽然觉得这小伙的脸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小伙跳了两下热了热身,接着开始打靶。执靶的人身形略胖,拿着两个脚靶,肚子上还戴了一个腰靶,不停地换着各种靶位。两个人配合得很默契,那小伙速度很快,打靶的节奏也很流畅,双拳不停挥出,左右腿上下扫动,打得靶子「砰砰」作响。两个人连续打了五六分钟,在一片掌声和喝彩声中下去了。
小卡说:「一会儿就开始比赛了。」
我真是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了,问他:「开幕式就这样完了?」
「完了。」小卡看了我一眼,「没看够?你还想再看一遍?」
我当时几乎口吐白沫出来。作为一次世界性的综合格斗比赛,所谓的开幕式就这么草草结束了?这甚至都没有我们学校运动会的开幕式来得正规!在我后来看到中国奥运会开幕式的烟火几乎要把天空烧透的时候,我真想对这群老外说一声「尔等速速过来自卑受死」。我敢肯定,那一出就是为了吓唬老外的,就是要让他们自惭形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