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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八角铁笼增加了比赛的感官刺激,其实跟一般正规拳台的性质是一样的,这巨大的铁笼看起来吓人,却只不过是一个宣传的噱头。
裁判宣布开始比赛,戴着分指拳套的拳手们抖擞起精神。跟黑拳的比赛不同,这里每个拳手的技术都非常细腻,在站立格斗的状态之下,他们对于机会的把握更加准确,运用的技巧也更加的丰富。
周围的观众发出一阵一阵的呼喊,表达着他们对于格斗的热爱。站在这如潮水般的声音中,我有些激动,这才是我希望的比赛。刀鱼说得没错,只有在这样的拳台之上,拳手才能找到自己的尊严。
第三场比赛的时候,那个跟我搭过腔的黑人——阿穆上场了。让我有些意外的是,他穿了一身白色的柔术服,衬托得他的脸更加黝黑。在开局还不到十秒钟的时候,他就顺利地放倒了那个身材高大的对手。对手很明显也擅长地面战,但阿穆的技术更高一筹。我猜得没错,这是一个典型的柔术选手。在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里,阿穆成功地降服了对方,迫使他拍地认输。
我皱紧了眉头。这个人干净利落的进攻,强悍的降服技术,无一例外地表明了,这是一个高手。
一个让我心里开始蒙上阴影的高手。在国内的时候,除了刀鱼,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
在第五场比赛的时候,神情激动的主持人宣布了我的出场:来自中国的大蛇!
我早已经做好了热身准备,在周围观众的欢呼声中走进了八角铁笼。会场里的大屏幕上出现了我的脸,面无表情,眼神冷酷。也许是我陌生的东方面孔刺激了现场的观众,他们的呼喊声几乎要把穹顶掀翻。
我摸了摸道服上写着「大蛇」的绣片,心里陡然流过一阵电流。对,我今天终于站在了这里,站在了这个世界性的搏击拳台上。
这里是证明我价值的地方。就算我有一天死去,也要给这个世界留下挣扎的痕迹。
我的对手走了进来,是一个非常强壮的家伙,赤裸着上身,穿了一条紧身的运动短裤。火红色的短裤和火红色的分指手套让他看起来充满了好斗的气息。我不知道这个胸口上满是胸毛的人叫什么名字,因为主持人不断变调的英语实在是太难听懂了。
对手双拳护着下颌。死死地盯着我,这让我忽然有了一种回到黑拳拳台上的错觉。虽然体重相仿,但对手比我更高大,跟这样的欧美选手站在一起,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材上的劣势。
对手一上来就发动了猛攻,为了控制自己的重心,他并未出腿,而是用凌厉的拳法展开了攻击。我被他逼到了铁笼的边缘,猛地俯下了身子抱住了他的大腿一下将其掀翻在地。对手倒地之后并不惊慌,而是一边用手干扰我的动作,另一只拳头拼命捶打我的脑袋。
很明显,这是一个虽然不擅长地面缠斗,却接受过一定地面训练的拳手。他倒地之后并未惊慌,还能做出相应的反击动作。薄薄的分指手套根本没什么大用,跟裸拳的冲击力差不多大,几拳就打得我脑袋发懵。
我咬着牙贴紧他的身体,不给他任何的攻击空间。这家伙的胳肢窝里传出一阵一阵的体味,熏得我想吐。
但这股味道对于某些中国女人来说,好像是完全免疫的。
在他再次试图挥拳的时候,我一只手从他颈下穿了过去。在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我赢了。片刻之后,这家伙的拳头变成了手掌,猛拍我的手背。我两只手互相抓着自己的袖子,做了一个「袖车」绞杀了他的颈部。
裁判急忙过来把我们分开。我站起来之后深吸一口气看向铁笼外面的观众。从他们激动的欢呼声中,我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真的是前所未有。这种感觉跟金钱无关,跟荣耀无关。他们没有在我身上下注,也没有像看斗狗一样的喧嚣,他们只是为了我的胜利而呼喊。在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找到了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哪怕只有一瞬间,让我站在这里,已经满足。
我抬起头,张开双臂,享受这属于自己的喝彩。头顶上有灯光闪烁,如同星空。
小卡高兴地向我祝贺。阿穆也走过来朝我伸出手:「恭喜。」
「谢谢。」我也伸出了自己的手,再次跟这个老黑握在了一起。
「很少见到亚洲有如此优秀的柔术选手,希望你能一直打下去。」阿穆说的这句话我没听懂,是小卡帮我翻译的。我很有礼貌地再次谢谢他。
阿穆走的时候对我说了一句话,这一句我听懂了。他说:「决赛见。」
我点点头:「决赛见。」
第二天的对阵,我的对手是一个高大的俄罗斯人。他比昨天的那个对手更加强壮,同时也更加具有危险性。他的桑博技术十分全面,并且主动地跟我进入了地面战。
面对一个力量如此充沛的同样精于地面技的选手,我打得十分艰苦。绞杀这样一个大体格的运动员耗费了我太多的力气,地面缠斗需要耗费全身的肌肉能量,比站立格斗更加浪费体能。以至于我最后以关节技降服他的时候几乎已经逼近了自己体能的极限。
俄罗斯人败在了我的脚下。我甚至产生了征服一个国家的快感。直到第三天,我迎来了最具有危险性的一次比赛。
当那精壮的小伙子走进八角铁笼的时候,我才愕然地发现,他就是这次比赛开幕式上表演打靶的那个小子。他的名字我听清楚了,主持人宣布选手进场的时候,叫他「阿泰」。
阿泰,这应该是一个泰国人,虽然他并没有跳拜师舞。阿泰黑黝黝的肌肉泛出棕色,不同于黑人的那种乌黑。精瘦的体格上没有一点无用的肥肉,六块腹肌清晰明显。他的胸肌并不突出,但足以释放足够的爆发力。当脸上毫无杀气的阿泰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并未感受到任何危险的气息,因为他的身材跟我相仿,都属于东方人的矫健,而不是那种欧美式的强壮。
但比赛刚一开始,我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阿泰缓慢地移动着自己的步伐,却与我控制着绝对安全的距离。在缓慢的移动中,他突然像眼镜蛇一样窜起,凶狠的低扫腿狠狠地砍了过来,踢得我一个趔趄。
这一腿速度极快,跟我过去感受到的所有的力量都有所不同,它带着一股生硬的爆发,几乎一下就要穿透我的肌肉。是那种子弹打过玻璃,并未造成大面积破碎,只留下一个弹孔的冲击。
我看着阿泰沉静下来的脸,忽然想到了什么!在我第一次见到他在开幕式上打靶的时候,就觉得他的脸面熟,因为会场里面有一张照片就是他!一张抱着金腰带的照片!
这小子竟然是一个量级的拳王!怪不得会让他进行开幕式的表演。
想到了这点之后,一股压迫感陡然传来。面对他那种沉静而又无懈可击的移动步伐,出其不意而又凶狠的扫腿,他跟我相仿的体格却带出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强大压迫感。这种压迫感好像一堵墙,它横在我的前面,使我的动作变得呆滞。面对阿泰谨慎的移动和滴水不漏的防守,我几乎找不到任何可以进攻的机会!
这就是一个王者在台上给人带来的感觉。不管他平时表现出来的感觉如何,一旦他认真起来,这种对人的心里压迫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成倍地增长。我开始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阿泰是典型的站立系格斗,但面对这站立的格斗姿势我却无从下手。阿泰在不断地用拳法逼迫我,在我意欲进攻的时候,他用一记毒蛇般的高扫踢到了我的头部。
没来由的,我脑袋里「嗡」的一声,明明睁着眼睛,意识极为清醒。身体却忍不住地一下栽倒。裁判急忙上来挡在我俩中间,开始对着我读秒。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拳台上的裁判被他数秒,觉得真是有点好笑,可是当我想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身体有那么点的不听话。一阵眩晕袭击了我,就好像刚坐完过山车一样。裁判握着我的拳头问:「你还可以吗?」
我只是不停地重复:「OK,OK。」
裁判一做手势,比赛继续。我不想再跟他耗下去,主动冲了上去,阿泰迅速地移动起来,跟我死死地控制着距离。我有些急,在接近他的时候被他一个勾拳打了个迎击,下巴上一阵酥麻,跟着直接冲上了脑仁。我下意识地继续向前进攻,阿泰顺着我的方向一个转身,在跟我距离极为接近的情况下猛地拧腰,使用了一个高难度的反身肘击,坚硬的肘尖一下砸在了我的头上。
我又是控制不住地一头栽了下去。已经感觉不到疼,只是感觉到一阵眩晕。那力量如果打得再正一点,我肯定要昏迷过去了。裁判又过来读秒,我靠着铁笼站了起来,按下他的手说:「别数了,我 OK,非常 OK。」
说话的时候感觉有什么东西影响了我的视线,可是已经没有心思去管他。奇怪的是裁判并没有宣布继续比赛,而是拉着我到了铁笼的门边。小卡和拳赛现场的医生跑了过来,不由分说地开始处理我脸上的伤口。我有些呆滞地抬着头任凭他们摆弄,问:「怎么了?」
「你的眉骨开了,你感觉不出来?」在医生给我处理伤口的时候,小卡给我清理脸上的血迹。我的视线又恢复了,原来是刚才有血流过了眼睛,挡住了我的视线。小卡皱起眉头说:「肯定是刚才一肘击给打的。」
裁判走了过来,跟医生说着什么话。我问小卡:「他们在说什么?」
小卡说:「裁判在问你还能不能继续比赛。」
我急了,抓着小卡的衣服说:「快对裁判说,我还能比,我还可以,没问题的!」
小卡看着我摇了摇头:「医生说你眉骨开裂,再继续下去会有危险,不能继续比赛了。」
二.
我猛地抓住小卡的衣服,狠狠地说:「现在就对医生说,让他告诉裁判我还可以,我没有问题,快!」
小卡看着我的表情,眼神里抖动了一下。他说:「你这样下去……」
「别废话,快点!」我狠狠叫道,「我只需要一个机会,一个机会!再给我一个机会,我就能赢他!小卡,你特么快点!」
小卡看着我迟疑了一下,接着转头对医生说了些什么。医生朝着裁判无奈地耸了耸肩,交谈了几句又让我重新回到了赛场。裁判看了一眼我额头上刚止住血的口子,才做了手势宣布比赛继续。
阿泰并没有因为我的受伤而放松警惕,他一直保持着谨慎,展现出了与其相称的拳王素质。我深吸一口气,我已经不能再浪费机会了。如果再被他击倒一次,我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再站起来。
我压低了重心,在心中暗暗地想,阿泰,这将是我最后的一次机会,如果你再次击倒了我,那么胜利就是你的了。
阿泰在谨慎地控制着距离,我开始慢慢地接近他。在进入最合适的攻击范围内,他用最致命的扫腿再一次朝着我的头部踢了过来!我立刻趴了下去,用了一个「滚落」,完完全全地贴在了地面上避了过去,同时在翻滚到他脚下的时候,我蹿了起来,猛地跃起钩住了阿泰的脖子和肩膀。在那样的距离,他已经避无可避——我为了用出这一个攻击手段,已经被他击倒了两次!
任何牺牲,都是有回报的!
我和阿泰同时倒在了地上,终于把这个王者顺利地拖入了地面战。阿泰双手推拒着我的身体想要站起来,我没有给他任何机会,擒住他的颈部和肩关节猛地旋转,和他的身体形成了一个长长的「一」字,正是我的招牌动作「蟒蛇绞」。
当裁判匆忙地把我们分开的时候,我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地跳了起来,举着双手,除此之外无法表达自己的感情。四周的观众一片喧嚣,大声地喊着「大蛇,大蛇」,场内的大屏幕上不断地回放着我刚才绞杀阿泰的那一瞬间。听着他们的呼唤,灵魂好像找到了久远的归宿,我忍不住哭了。
我第一次站在拳台上哭泣,却毫不悲伤。
我不是因为打败了一个王者而高兴,也不是因为终于战胜了强大的对手而喜悦。我曾经是一个生活的失败者,身无分文,穷困潦倒,被人当做沙袋娱乐,面对喜欢的女人不敢正视,卑微得就像一条狗一样活着!我一直在挣扎,一直挣扎着,终于,我站在这个刀鱼曾经给我说过的地方,有机会面对整个世界拿回自己的尊严!
作为一个男人,我再也感觉不到能比这更幸福的了。我还记得晴川给我写的那封信,在信的末尾,她是这样写的:「我原来以为幸福很简单,就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有着充实的生活,快乐的青春。但是到最后我明白了,这些幸福都不刻骨。最刻骨的幸福是当你从艰难中爬出来,并有幸看到自己成就的那一刻。」
这最后的一句话引导着我走出了家乡。到现在,我终于做到了。我就那么站在加拿大多伦多 SKY 体育馆世界综合格斗的赛场上,在全场观众的欢呼声中,纵情地放声哭泣。
虽然我并没有取得冠军,我只是战胜了其中的一个对手,但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的尊严像神灵一般归位,纵情而出的眼泪把所有刻在我身上的耻辱冲刷得干干净净。
阿泰抱起了我,炫耀似的绕着赛场跑了一圈。他不知道我的过去,但他却能感受到我的心。这是一个真正的拳王。
在我下场的时候,黑人阿穆对着我点点头,说了一句话。我没听明白,小卡给我解释:「他说,你真是一个顽强的家伙。」
顽强,我笑笑,这个词语用得真是贴切。我心说,如果换了你,你也会变得顽强的。
我的眉骨上被豁开了一道大口子,像被暴晒的土地挣开的沟壑。阿泰那家伙的攻击真是犀利。医生拿着酒精棉球和双氧水给我清理伤口,蛰得我额头上的血管一阵突突地跳。他拿起注射器,我摆摆手,指了指针线,示意他不要打麻药,直接缝合。
医生无奈地耸了耸肩,放下了注射器。他一只手按着我的额头开始缝合伤口,手术线穿过皮肤被抽出来发出「嗤」的一声,火辣辣地疼。我们走的时候,那个医生摇着头说了一串什么话。我问小卡,小卡说:「他说你一点声音都没有,真是要命的中国人。」
等回到赛场的时候,我看到了阿穆的又一场比赛。这个穿着柔术服的老黑跟第一场的比赛几乎一样,兵不血刃地就解决了对手,他的主动进攻可真够强悍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柔术选手有这么凌厉的进攻风格。
小卡告诉我比赛已经告一段落了。已经有几位选手晋级,参加一个星期之后的半决赛。
我问:「为什么不一口气打完,还要等一个星期?」
「选手需要休息,另外一个星期后的半决赛会重新有一场开幕式,CBC 公司会对比赛进行转播。」他看了看我头上的伤口,「你也需要休息。」
「难道我还要在多伦多待上六七天?」
「不要紧,你在酒店的吃住花销,全部都是包在主办方的身上。」
「不是说这个……」我摆了摆手,「算了。」
我忽然又想了起来:「都有谁晋级了?」
小卡说了几个名字,我都不太熟悉,只是在会场上好像听过,只有阿穆的名字我熟悉一些。小卡注意到了我的神情,他问:「你很在意那个黑人?」
我摇了摇头。
小卡说:「别担心,对阵表还没有排下来,你不一定会跟他打。」
我笑笑说:「跟谁打都一样。」
就这样,我又在多伦多待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期间我给晴川打了一个电话,可是无法接通。我又给大枪打了一个,告诉他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不用担心,可能要晚一些回去。
大枪说好好打,对洋鬼子就不要客气。没动力了就想想八国联军那时候。
我笑了。问晴川呢?她电话怎么关机了?
大枪顿了一下,说晴川这几天忙着排练,可能是没时间吧。
我笑着对大枪说,那你转告她,让她等着我。等比赛一完我就回去。
小卡忠实地扮演着一个导游的角色,领着我在多伦多游玩了许多地方,他带我去看了多伦多的电视塔,五百多米的塔台像一根巨大的针一样扎在地上,直刺苍穹。塔里有一个旋转餐厅,装修得很漂亮,周围一圈巨大的倾斜的落地玻璃窗,每隔一个小时就会旋转一次,可以一边转着圈往外看一边吃饭,绝对烧包。
旋转餐厅再往上,将近塔的顶部,便是著名的「天空之盖」。我站在那里俯视而去,几乎整个多伦多都尽收眼底。透过那仿佛不存在的玻璃窗,人有一种想掉下去的冲动。
小卡还带我去看了多伦多的市政厅,比较具有标志性的建筑。这座建成于上世纪 60 年代的建筑非常前卫,两片薄薄的弧形高楼相对而立,中间是一个扁圆形的会议厅,就像镶嵌进去的一块积木。在经过东约克广场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尊相貌非常熟悉的铜像,扭过头吃惊地问小卡:「那是?」
小卡点点头说:「是的,那是孙中山的铜像。」
我的心里被一种奇妙的感情充满了。一个来自于中国的伟人,在这里长久地俯视着这座异域的城市。小卡还带我逛了逛肯星顿市场,那里的餐厅和咖啡馆的建筑都非常有特色。在肯星顿旁边便是唐人街,我走在那里,看到很多跟我一样黄皮肤黑眼睛的华人。但是他们都操着生涩难懂的粤语,我一句也听不明白。一道看不见的隔阂淡淡地把我挡开了。
回到酒店之后,我上网查了一下资料,输入了阿穆的全名之后,我吃惊地发现这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黑人,却是一个在欧洲各国极负盛誉的巅峰柔术家。
我一张张地浏览着他在网上的照片,发现了一张阿穆和一个亚洲人的合照。两个人都穿着柔术服,并排地站在一起。我猛然间眼熟起来,又仔仔细细地分辨了好久。没错,虽然那个人留着摇滚歌星一样的长发,但他确实就是刀鱼。
3
一个星期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眉骨上的伤口也痊愈了,抽了线,还没长实,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疤。半决赛终于来临。对阵表出来之后,我的第一个对手便是阿穆。
小卡耸耸肩,表示无奈。我笑道:「没事,我不是说过了吗,跟谁打都一样。」
上场之前我见到了阿穆,他对我说:「希望能跟你打一场愉快的比赛。」
我点点头说:「你认识刀鱼?」
阿穆皱起了眉头,在思索着什么。我尽可能地提示道:「中国人,刘。」
「哦,是的,是的。」阿穆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那是我的朋友,我们在一起训练过。」
我说:「我是他的学生。」
「哦!」听到这句话,阿穆惊讶地给了我一个拥抱,问我,「他还好吗?」
「他……很好。」我迟疑了一下说,「他现在回家了。」
「很好。」阿穆笑了起来,「那家伙是一个很棒的男人,我们之间很不错的。」
两个身穿柔术服的男人站在了八角铁笼里,这让周围的观众沸腾起来。这是一场柔术的对决,而我面对的,是一个从未谋面的巅峰。
我有些激动。控制不住。
裁判一做手势,示意比赛开始。我们两个没有废话,相互试探了一下之后直接进入了地面战。阿穆在下身位,我却完全得不到任何进攻的机会,他两只手抓住了我道服的袖子,用脚踩着我的肘关节,使用了一个「蜘蛛式」防守。在这种状态下,我根本无法发动进攻。
僵持了一会儿,我往上起身挣脱了他的束缚,重新向下展开进攻,却被他抓住了胳膊,双腿成 X 形交叉缠在了我的另一条腿上。只是一瞬间,他就由「蜘蛛式」防守转变成了 X 型防守姿势,简直是滴水不漏。
这男人在未发动进攻之前,简直是无懈可击。
在连续地防守了我几次进攻之后,他猛地蹿了起来,凭空爆发出一股力量,使用了一个「扫技」把我扫到了下身位。他开始发动了进攻。我知道他的降服是强悍而犀利的,只要我露出一点空当,就会被这个恐怖的老黑死死地绞杀。
面对他强悍的主动性进攻,我不能被动地防守,那样早晚会被他攻破。我开始展开反击,两个人在八角铁笼内不停地翻滚缠斗,互相试图着绞杀对方,我的柔术服都被拉散了,从腰带里滑落出来。缠斗,缠斗,我们两个就像两条不同肤色的蟒蛇纠缠在一起,试图以自己的身体为武器而绞杀对方的要害。
我平日里所掌握的一切技术在强悍的阿穆面前都变成了本能的发挥,跟他的地面缠斗让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歇斯底里的野兽。那是我在拳台上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比赛,但整个比赛的过程,除了开始的那几十秒钟,后面的记忆全部变成了一片混沌,我记不清自己都用了什么样的技术去试图进攻,也忘记了对方使用了什么样的招式跟我纠缠。关于那场比赛的印象,都被一种野蛮而暴力的感觉所取代,一切都变成了身体本能的自我发挥。
大约五分钟左右的时间,这一局将要结束,而我也逼近了自己体能的极限,肌肉发颤,心脏跳动得快要炸了,肺部就像断流的河水一样枯竭。
黑人与生俱来的身体素质让人吃惊,阿穆的地面攻击比刀鱼更加恐怖。在一直以来的比赛中,别人都觉得我是一条大蛇,以不可思议的技术和力量将他们悉数绞杀。而现在,阿穆对我来说就是一条黑色的大蛇,他缠绕着我,控制着我,像挣脱不掉的噩梦。额头上出的汗水渗进眉骨还未长好的疤痕里,蛰得生疼。
原来大蛇,给人的就是这种感觉。阿穆的强势进攻终于奏效,他在上身位紧紧地压制了我,并且强悍地做了一个腕缄,用「木村锁」制服了我的左臂。
「大蛇,认输吧。」阿穆伏在我身上,气喘吁吁地说。
我没有回答,因为已经累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但我并没有示意认输,阿穆的腕缄控制得并不是很牢固,我感觉自己还能逃脱出来。
「大蛇……认输吧。」阿穆又低声说了一遍。我还是没有回答,斜眼瞅了瞅裁判,他就站在旁边,双手扶着膝盖,弯着腰聚精会神地盯着我们两个,好像还没有搞清局势。
我挣扎了一下,阿穆立刻开始发力,我的左小臂上一阵生疼。阿穆再次低声说道,声音有些急了:「大蛇,快认输吧,比赛该结束了!」
「呼……」我喘了一口气说,「我可以输,但我不能认输。」
阿穆的声音迟疑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我说:「你动手吧。」
阿穆低声说道:「我不想伤害你!大蛇,这只是一场比赛!」
「对你来说,是比赛。但对我来说……」我猛地挣扎起来,「想要赢的话,就动手吧!」
「大蛇!」阿穆低喝一声,他抬起了头面对裁判,好像要让裁判结束这场比赛。但我根本就不给他说话的时间,一个挺腰差点把他掀翻下去。阿穆下意识地发动了进攻,我只觉得左臂一紧,接着又是一松,在全场的喧嚣声中,我依然听到了那「咔吧」一声轻响。
这之后过了两秒钟,剧痛才猛地传导了上来,如同一把钢针同时扎进了我的脑仁。在那一瞬间,我疼得几乎无法呼吸!阿穆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看着我,双手抱着脑袋喃喃地说道:「哦,上帝……」
「医生!医生!」我听到了裁判大叫的声音。
场内一时间骚动起来,各种声音此起彼伏。我躺在地上,仰面看着体育馆穹顶的灯泡,一个个就像镶嵌在屋顶上的星星。疼痛吞噬了我的神经,但我却从来没有感觉如此放松过。我放松得几乎想闭眼小睡一会儿,在所有人的面前。
因为我感觉好累。我终于能放下了。
几个场医手忙脚乱地给我检查伤势,做了简单的固定之后,立刻送往了医院。诊断结果马上就出来了,小卡对我说,我左臂的尺骨和桡骨完全性骨折,并且肘部脱臼,伤势严重,必须接受住院治疗。
我说,小卡,我不能在加拿大待太长时间。
小卡说,你放心,住院的一切费用都由赛事方承担。
我说,我不是说这个……
小卡说别废话,你要是不想以后落下残疾就闭嘴。
我只能安安静静地躺在医院里。外面的那个拳台已经跟我没有了关系。谁胜谁负都已经不重要了,我也不想知道到底是谁能够赢得胜利,站在那个八角铁笼内享受最后的荣誉。那一切都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而我,只想回国。
小卡陪着我的这一段时间,汉语说得越来越流利,甚至还带了一点京味。他一本正经地说:「你小丫情操可真高尚的,老想着回国。」
我笑道:「你真高看我了。我想回国,只是因为有我想见的人。」
「女人?」小卡饶有兴趣地问。
我没有回答,两人一块笑了笑。男人嘛,彼此心照不宣就是了。
我说:「哎,这胳膊上打了钢钉,坐飞机过安检的时候不会有问题吧。」
「放心吧,保证没有任何问题。」小卡撇撇眉毛,「这可不是钢钉。」
「我去,难道是铁钉?」我有点怒了,这资本主义社会的医院果然不靠谱,给病人用的材料如此劣质,比国内的还差。他们政府每年拨那么多的医疗费用都干吗去了。
「什么啊,这玩意根本就不是金属的。」小卡瞅瞅我被石膏固定的手臂,说,「给你植入的是骨钉,使用的是一种新型的医疗材质。这种材料可以在骨头愈合的过程中被逐渐吸收,这样就不用再次做手术将它取出来了。」
我一听这话,立马有些脸红,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转过脸装作去拿杯子喝水。小卡又说道:「所以要等你的骨骼愈合得差不多了才能出院。因为这种骨钉使用的是新型技术,你要留在这里方便医生随时观察。」
小卡竭力挽留我在医院里,遏制了我带伤回国的念头。在我快出院的时候,阿穆过来看过我一次,他说决赛又往后拖了很长时间,前天刚刚打完。他问我知道最后是谁得了冠军吗?
我笑笑,没说话。
阿穆看了看我的表情,说:「我看你不想知道。」
「无所谓了。」我学着他们外国人的模样耸耸肩,「反正不是我。」
阿穆笑了,露出一口醒目的白牙:「等你回国了,帮我给刀鱼带个口信,就说我很想他。」
我说没问题,口信一定带到。
阿穆临走的时候,又转头看了一眼我的左臂,摇了摇头说,你很像他。
差不多一个半月左右的时间,我出院了。左臂虽然还没有完全痊愈,但已经在可控制范围之内,不需要留在医院里观察了。小卡去机场送我,他说比赛的奖金等我回国之后会给我从银行转账过去,然后再过几天,就可以在 CBC 电视台看到这次所有比赛的转播。我说够呛,一般看不着了,国内转播国外的电视台都是受到管制的。
小卡无奈地说:「那希望以后再次见到你。」
我跟他拥抱了一下,这个汉语说得越来越流利的老外,在这个时候就像我的一个老友。我说以后等去中国了,我好好招待你。
「好的,一定,」小卡说,「带我去看看长城,我还一直没有去过。」
「没问题!」我搂着他的肩膀笑道,「很壮观的,相信我。」
飞机滑行了很长时间,猛地一下起飞了。离开了多伦多漂浮在云端,我已经归心似箭。漂亮的空姐喊了好几声我都没有听见,直到旁边的乘客拍了拍我的肩膀才反应过来,把窗外的视线收回,朝着空姐说:「哦,不好意思。」
空姐恬然一笑,说:「没关系,先生要喝什么饮料。」
「随便。」我报以同样友好的笑容,仿佛世界就像这个空姐般如斯美好。
下了飞机之后,我有些惊讶——竟然没有人来接我。我记得是给大枪留过信息的啊。身边的人流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然后逐渐凋零。我站在门口等了半天,滞留的旅客越来越少,我心中愈发地感到不安起来。
无论是大枪还是晴川,手机均是无法接通。难道他们想给我一个惊喜?
我愣愣地站在空旷的机场,仿佛已经被世人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