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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鱼杀人事件

这是根据一起真实案件改编的故事。

2000 年初,我们市发生一起命案,受害人为参加艺考的少女。

少女头部被钝器所伤,浑身瘀青,三条章鱼呈倒立三角形,分别覆盖在她的身体上。

由于当时还没有 DNA 比对技术,凶手迟迟没有落网,而三条章鱼和命案,却接二连三地出现……

追凶过程中,两名警察牺牲,恶徒终于落网,并袒露了他内心潜藏 20 多年的秘密。

 

1.

1999 年,我大学毕业,加入了刑侦大队。

那时候,整个市局拥有大学学历的刑侦人员,加上我总共三个人。

由于我刚到岗的第一个月,就破获了一起杀妻案,被我师父张志斌戏称为「痕迹专家」。

其实那次找到证据,实属侥幸。

凶手家,厕所里昏暗的地板角落,我发现了淡红色水珠痕迹,颜色淡到打着手电筒都难以发现。

当时我就认定,那是凶手冲刷血液时,溅出来的被稀释的血液。

提取这个样本,送到省厅进行基因比对,果然,这是受害人的血液。

而谎称妻子失踪多日的凶手丈夫,交代了一切。

当时我就想,如果我们单位能配上基因比对设备,那破案的速度肯定会快很多。

但是,别说基因比对设备,就算是指纹采集设备,我们都没有。

上百万的支出,市局承担不起。

几个月后,在各区分局东拼西凑的情况下,指纹的问题,算是解决了。

 

2.

2000 年 2 月 14 日,大年初十,早上 7 点 50。

我刚和队长张志斌、搭档王冶通宵加班完,准备回家睡觉,接到了乐享旅馆老板的报警电话,说他们那里发生了命案。

张队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用牙缝里的声音挤出来一句国骂。

我知道,张队这股邪火不是冲报案的旅馆老板发的,甚至不是冲新出现的凶手发的,而是上一起案子,侦查了三个月,毫无进展,又要「挂账」了。他心里憋屈。

没等我回过神来,张队已经戴好了帽子,对我俩说:「今天不休息了,一块去看看。」

 

3.

乐享旅馆。

在绿藤这个小城市,酒店旅馆的生意并不算发达,尤其在这过年期间。

但这一带的小旅馆,从大年初六到正月十五,生意普遍不错。

因为艺考的原因,这边是一个考点,大约全省四分之一的考生会在这待几天。

案发现场在 203 房间,房门大开,楼道里零星几个路人窃窃私语,显然是已经知道了里面发生了什么。

张队大步流星地走在楼道里,问旅馆的老板:「谁第一个发现的?」

「一个男孩子。」

「人呢?」

「考试去了。」

张队一滞,随后,让旅馆老板去整理近期所有的住宿登记表。

我们遣散了无关人员,保护现场。

只见其中一张破旧的双人床上,躺着一位年轻的女子,她浑身瘀青,三条章鱼呈倒立三角形,分别覆盖在她的身体上,让这个没有暖气的旅馆显得更加冰冷。

更扎眼的是,受害人枕头的一侧,放着一张有折叠痕迹的 A4 纸,上面有打印的一句话: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王冶小声问我:「大学生,这啥意思?」

「别废话,干活儿!」

我佯装愤怒,不是我不想告诉他,而是我一时也想不起,这句话是啥意思了。

王冶没再问我,从兜里拿出来两张卫生纸,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两个烟头包了起来。

 

4.

回到局里,张队立刻召集大家开会。

张队揉了揉发红的眼睛,看向我,说道:「痕迹专家,你来说说。」

尽管我知道,什么「痕迹专家」,他们很多时候都是在揶揄我,但我还是有点儿飘。

我站起身,说道:「旅馆、酒店、民用宾馆,该加强管理了。住宿登记都登不全,以后还会出事儿……」

「这我知道,你别废话,说案子。」

「据旅馆值班的女服务员说,她在凌晨三点左右听到『扑通』一声,她大着胆子寻找声音来源,最后发现是有人从二楼跳下去,从后院逃跑,那人大约一米八多,像个竹竿一样,很瘦,一身黑衣。路灯下的他很沉着冷静,快步消失在巷子里,基本可以断定是凶手;受害人后脑勺凹陷,凶手用的是羊角锤或铁榔头;受害人身上的章鱼,至少在凶手达到之后,还是活的,但没有活多久,章鱼适应水温不能低于 7℃,而旅馆的室温在 0 度上下……受害人身上有章鱼的液体,以及移动的痕迹。接下来我们可以重点排查海鲜市场和水族馆,范围在方圆 30 公里以内;那张 A4 纸,还有那句话,我觉得凶手具有一定的文化水平,是预谋杀人,并且是熟人作案;凶手留下的两个烟头,物证科的同事说,烟头被捏得扭曲,无法完整提取指纹,但是那张纸,留下了两个人的指纹,但没有一个是受害人的。对了,尤其那莫名其妙的章鱼,还带着活的来杀人……完事儿还在现场抽了两根烟,说明凶手心理素质极高,肯定是个惯犯。尸检结果还没出来,我暂时……就这些。」

这时,一位同事敲门而入:「张队,和受害人一起来参加艺考的小男孩,已经到了……」

张队看了我一眼,说让我先去带那个男孩去录指纹,然后再跟他了解一下情况。

 

5.

眼前这个高高瘦瘦的大男孩,叫王启胜。

我带他录完指纹,我俩相对而坐。

我细细打量着他,希望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一些犯罪的痕迹,但是他眼眸古井无波,根本不像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子该有的状态。

「不得了啊王启胜,女同学被杀了,你还惦记着去考试,心理素质可以啊。」

「弹钢琴的人,心理素质一般都还行。」王启胜说完,跷起了二郎腿。他的侃侃而谈,让我心中涌起一股邪火,恨不得当场暴力执法。

「讲讲吧,先从你们的关系讲起。」

据王启胜说,他和受害人陈亚妮是普通同学关系。

三天前,他和陈亚妮临时决定,来我市考点,报考南方某艺术学院。关于这一点,他们的老师和其他同学,都知道,还嘱咐他们注意安全。

到了我市乐享旅馆,陈亚妮提出两人同住一个双人间,说是为了省钱,而王启胜果断拒绝了。

「等等!是陈亚妮提出住双人间,你拒绝,而不是你提出,她拒绝?」我紧紧盯着王启胜的眼睛。

「当然!警察叔叔你想啊,如果我跟她同住一个屋檐下,我能睡好吗?你也是个男人,你不会不懂吧?我怕影响考试,我可是要成为音乐家的人……」

这孩子还是个事业型的男孩,不过也太冷血了点儿。

「你早上叫她去考试,看到她的尸体,你就不害怕?」

「不怕。我小时候去围观过一次车祸,那人五脏什么的都被挤出来了,当时我吓坏了,好几天不吃不喝。后来我妈跟我说,人死了,其实就和一头牛死了,没有区别。我一想这个道理,就不害怕了。」

这时,一位同事喊我过去,说那张 A4 纸上,其中一个指纹是王启胜的,他的嫌疑很大。

我回到王启胜跟前,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王启胜仍然很淡定,说道:「当时我拿起那张纸看了一下,上面写着什么『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后来一想不能破坏证据,就放下了。」

「你还挺懂啊?」

「电视剧里都这么演的。」

我不想给王启胜反应的时间,从家庭,学校,到日常生活,快速连续地问了他二十几个问题,都没有发现他有什么犯罪动机。

临了,我嘱咐他好好考试,电话 24 小时开机,我们后续可能还有一些问题需要请他配合。

王启胜点点头,起身告别。

我送他出门,突然问了他一句:「你喜欢吃章鱼吗?」

「没吃过。我喜欢吃铁板鱿鱼。」

我走回会议室,向张队申请派个人跟着王启胜,张队同意,让我坐下继续开会。

 

6.

尸检报告出来了。

张队眼缝微眯,做出了总结发言:根据死亡报告显示,受害人死亡时间大约是凌晨两点;

受害人身上没有明显的打斗痕迹,没有在她身体上发现任何其他人的人体组织,说明凶手极其残忍,行凶的第一步,就直接敲晕甚至敲死了受害人;

受害人下体有撕裂,但没有残留精液,我推测,凶手是个性无能的变态……

「张队,有没有可能是……女人作案呢?」王冶认真地提出了疑问。

张队摆摆手,说道:「有可能是团伙作案,但不是女人作案。现场的脚印,没有一个低于 42 码的……」

「如果女人大手大脚呢?」王冶认真的样子,像极了上学时又菜又爱提问的小学生。

张队沉思了一下,说道:「你可以怀疑一切,但也要讲个基本法……」

 

7.

王冶闭嘴了,张队看上去有些身心俱疲,他点名让我说一下接下来的工作计划。

这起案子,看上去留下的痕迹不少,烟头、指纹、A4 纸、章鱼、没被找到的凶器……但能直观破案的,只有那两个指纹。

「张队,我觉得一边监视和调查王启胜,一边去排查另一个指纹。排查走访范围,全市所有有过前科的嫌疑人,直接比对。另外就是市区旅店、五金店、出租车大巴车、海鲜市场、打印店、中学以及职业高中、图书馆……」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现在只干这一个案子?我们撑死能组织起来的三十号警力全给你得了!」

「抱歉张队,那我认为,除了受害者老家,海鲜市场、水族馆是一定要走访的,因为在我们这个城市,买章鱼的人还是少数。另外就是图书馆,路边卖 8 块钱一斤书的书摊,凶手就算不是一个文化人,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当然,我们会重点排查全市日本文学爱好者,所有借阅过日本书籍相关的人,一个都不能漏。」

王冶睁大了眼睛,看向我说道:「为什么?图书馆我理解,跟日本有什么关系?」

张队也向我投来疑问的目光。

有些话不太容易说出口,含混地说了一句:「日本有些变态,特别喜欢章鱼。章鱼和海女的文化,源远流长。」

「你展开讲一讲。」王冶盯着我,两眼放光。

 

8.

张队挥了挥手,阻止我继续说下去。

他低头揉了揉眼眶,说道:「你上面提的那些地方,还是都得查……尽力而为吧。从今天起,我们成立 214 专案组,我会找局长抽调一些人过来协助我们。限期三个月,破案。」

我心想,留下这么多线索,再加上如果能抽调一波警力过来,哪需要三个月?

一个月足够了!

 

9.

全市的海鲜市场有七十多家,但大部分卖章鱼的都是卖冻货,只有五家有活体章鱼卖。

我们当天走访,将犯罪悬疑人的大致特征,告诉卖海鲜的商户,他们却表示只埋头杀鱼或者卖鱼,根本不记人。

如果是附近的乡亲们来买鱼,他们当然认识或者面熟,但乡亲们买的时候,都要求杀好洗净,根本没有带活章鱼回家的习惯……

我想,或许有另一种可能,凶手的章鱼根本就不是从附近买的,而是作为宠物,养在家里。

我问老板,有没有那种买了活章鱼,回去当宠物养的?

老板想了一会儿,说是不是拿回去养不知道,但有个退休的老教授,隔三差五来这挑选新鲜章鱼,大多数时候不买,嫌活力不够。

根据老板的描述,我们找到了老教授的家。

他看上去七十多岁,头发花白,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拿着小鱼喂章鱼。

得知我们的来意,老教授非常热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就是没有我们想要的信息。

他表示,养猫、养狗、养热带鱼,可能有志同道合的好友圈,但是养章鱼的人,他还从没见过第二个。

我和王冶离开老教授的家,心情沉闷。

王冶一拍脑门,说道:「有没有可能,凶手就是,这个老教授?养章鱼,而且是个性无能的年纪了……」

「你没看到老先生都帕金森了?上个二楼都费劲,还杀人?」

「你就这么轻易排除嫌疑?还大学生呢。」王冶第一次对我提出了质疑。

我晃了晃两根手指拿捏着的苹果,说道:「老教授拿给我这个苹果,上面有他指纹。」

 

10.

指纹对不上,老教授的嫌疑排除了。

我们用了一周的时间,比对了全市所有有过前科的嫌疑人的指纹,没有一个能对应得上。

惯犯,却没有指纹记录,这让我们感觉非常沮丧,只好用笨办法了。

通过调查王启胜的行程和社会关系,发现他没有买章鱼的时间和证据,王启胜的嫌疑解除。

受害人的社会关系并不复杂,逐渐排除了熟人作案的可能性……

我们又用了半个月的时间,走访了图书馆、书店,以及各种路边书摊,让相关部门严惩了上百家贩卖淫秽书籍的店铺,但是关于犯罪嫌疑人的消息,一无所获。

三个月过去,我们排查了全市的五金店;

在交管部门的配合下,排查了公交车、出租车、三轮车等一系列可以协助犯罪嫌疑人逃跑的交通工具,以及打印店,经常出现打架斗殴情况的职业高中……一无所获。

而其他恶性事件,却接踵而来……

张队曾向局里保证,三个月破案,而我们,三个月风餐露宿,连根毛都没查出来。

张队眼睛布满血丝,对我说道:「痕迹专家,当初有人说一个月破案,也不知道那个人现在什么心情……算了,我就想啊,如果这个案子再『挂账』,我这个队长,也没脸干下去了……」

我老脸一红,想解释些什么,但巨大的无力感让我无话可说。

又过了一周,我们收到了一封匿名信。

一张对折的 A4 纸,上面打印着两行字,字体、格式、字体大小,和那个「最是人间留不住」一模一样,上面写着:「你们也太蠢了,下次我给你们留点特殊证据好了。」

 

11.

副局长捏着 A4 纸的大拇指有些泛白,说道:「全市学校,尤其上晚自习的学校,加强巡视……近期如果再出现相关命案,你们就脱警服!」

偌大的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敲门声打破了寂静。

副局长助理推门而入,说道:「报告局长,朝阳分局接到报警电话,说一小时前,他们辖区东平镇发现章鱼命案,请示并案侦查。」

我倒吸一口凉气,转头看向张队,只见他的脸更黑了,像暴风雨前浓厚的乌云。

 

12.

凶案现场。

和上次旅馆杀人事件不同,这次的地点是在东平镇一所荒废多年的小学。

前几年,交通逐渐便利,加上外出务工潮,这所学校生源逐年大幅下跌,最终倒闭。

这所荒废的学校,成了农民朋友堆放麦垛的地方。

三剁麦秆的中间,有一具少女的尸体。

少女名叫肖悦,是东平镇高中的艺考生,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参加高考。

和上次一样,受害人头部被钝器所伤,浑身瘀青,三条章鱼呈倒立三角形,分别覆盖在她的身体上。

有折叠痕迹的 A4 纸上面,还是那句「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凶手更嚣张的是,在现场留下了带血的羊角锤。

王冶咬牙切齿,说道:「这个羊角锤,就是那畜生留给我们的特殊证据吧?」

我不确定,而且倍感羞耻,那个所谓「痕迹专家」的称号,简直是不断地给我耳光。

等处理完现场的一切,我才发现,那个所谓特殊的证据,不是羊角锤,而是一个清晰的脚印,一个鞋印花纹呈六角菱形状的脚印。

 

13.

尸检报告显示,这次的受害人和上次一样,下体有被侵犯的痕迹,但没有提取到凶手的精液。

凶手作案的时间、作案的过程和上次差不多,不同的是没有留下烟头。

而作案凶器羊角锤上的指纹,和上次 A4 纸上留下的嫌疑人的指纹,吻合。

我们走访到的村落,有一位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疑似看到了嫌疑人。

他说,在那个漂亮姐姐遇害之前的当天下午,有一个拎着黑色塑料袋的陌生男人路过他们村子。那人戴着口罩,长得又高又瘦,他以为是附近工地租房住的四川打工人。

在这个全村七百多口人的地方,有二十几个外省的务工人员在附近租民房,但这边生人面孔并不常见,因为他们夜班居多。

我们排查了全镇所有的租房务工人员,以及全市的建筑工地,没有一个指纹对比得上,也没有一双鞋的鞋印花纹是六角菱形状的。

一筹莫展之际,省厅派下来一位画像专家,根据凶手这两次作案留下的痕迹,以及目击者的描述,画出了凶手的样子。

我们带着画像和凶手留下的作案工具羊角锤照片,再次走访五金店,两个多月下来,又是一无所获。

张队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王冶左手食指按着自己右眼的眼角,「嘎吱嘎吱」作响……

万幸的是,第二天,鞋印那边,终于有了线索。

 

14.

王冶带队查访全市的鞋厂,鞋店,以及路边鞋摊,两个多月下来,没有找到一双鞋的印花纹是六角菱形状的,连样品都没有这个样式的。

大概是巨大的压力,让他脑子产生了一些混乱。

在一个县的老商业区,他忘记已经寻查过,隔天又带人寻了一遍。

有一间生意不好的鞋店老板不乐意了,在光天化日之下,对王冶破口大骂:「还让不让人活了?你们这些狗屁警察,章鱼案破不了,就他妈知道骚扰老百姓,我家另一个店,查,查完了,我这又查,一而再再而三,没完没了,纳税人养你们这帮废物用什么用?我呸!……」

被晒得黢黑的王冶青筋暴起,连日以来的筋疲力尽不算什么,但鞋店老板的话,像烫红的钢针,往他心里扎……

周围的行人围观上来,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纷纷响应鞋店老板的话,甚至翻出了其他「挂账」的命案。

王冶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拨开人群,踉跄两步,晕倒在了路边。

周围的个别群众并不理解,还是在喊着:「条子装死!破案不行,装死倒是有一套,垃圾……」

随行的同事,把王冶背到阴凉处,给他头上浇了半瓶冰镇矿泉水,王冶才悠悠醒来。

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同事:「张队那边,有消息了吗?」

同事摇了摇头。

这时,王冶的电话响起,他接听后,混沌的眼神陡然射出精光。

王冶爬起来,跟我打了个电话,说马上赶往广坪乡乡政府,六角菱形鞋印的主人,找到了。

 

15.

我们赶到广坪乡政府的时候,六角菱形鞋印的主人刚睡醒。

没来得及盘问,我们立刻给他录好了指纹,送去比对。

原来,我们的一位民警同事,来这的一个村子参加远房亲戚的葬礼,俗称吃席。

等他参加完葬礼,赶回城的路上,在小河边看到一个人和一辆自行车,倒在河边。

他救起了这个醉汉,就近喊人把他拖到乡政府。

当这个醉汉被搀扶着走路时,民警同事突然发现,他留下了湿漉漉的鞋印,恰好是六角菱形状。

民警同志立刻给王冶打了电话,等待我们接手。

等这位醉汉醒来,我们才得知,这位叫王刚的酒蒙子,就是在葬礼吃席的过程中喝多的。

我问王刚,他的这双鞋是哪来的?

王刚满嘴酒气,说道:「厂里发的,怎么?政府,穿厂里发的鞋犯法啊?……」

我仔细盯着王刚,发现他跟我们的画像没有一点儿相似之处,眼神也满是淳朴和无辜。

不一会儿,指纹比对结果出来,和犯罪嫌疑人确实不一致。

「你们厂,是哪个厂?」

「生风鞋厂。」

这个鞋厂在隔壁市,生产地点紧邻我们市。

王刚这次回来,就是趁着假期回来参加葬礼。

张队立刻汇报,请求隔壁市公安协助查案。

我们连夜赶往隔壁市公安局,商讨破案细则。

 

16.

第二天一早,生风鞋厂。

鞋厂厂长向我们介绍说,这个鞋厂是韩国品牌,在 W 市建厂,销往北美,从来没有在国内出售过。

大约一年前,有次走海运的时候,漏了一箱。

厂长打了报告,将遗漏的这一批 40 双鞋,分发给了老员工,并叮嘱他们不可售卖,只能自己穿。

在厂长的协助下,我们找来曾经所有发到这种鞋的员工及这四十双鞋,一一指纹比对,无果。

此后的半个月内,我们遍访了这四十个家庭,并对他们的亲朋好友都做了指纹比对,仍然无果。

所有人都信誓旦旦,一直严守公司规定,不曾将鞋子外借他人穿过。

厂长也表示,当初发放鞋子的时候就说过,一经发现有员工卖鞋,开除处分。

这样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对员工来说是全家的长期饭碗,他们不敢轻易打破。

在这四十个员工里面,只有那个醉汉王刚,在接受讯问的时候,眼睛躲躲闪闪,但即便我们查访了他所有的社会关系,都没找到他作为嫌疑人的证据。

恶性事件接踵而来,我想,这个案子,可能又要「挂账」了。

王冶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兴许是群众骂他的话时时萦绕在他的耳边,他内心潜藏了极大的不甘和耻辱,没日没夜地查找鞋印的线索。

他调查完所有生风鞋厂的员工及亲属,又找到了货运鞋子的船员,但上天从不偏爱执拗的人,在又一次查访无果的深夜,王冶在回程的路上睡着了,从那一睡不醒,享年三十岁,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17.

由于案件太多,张队申请将画像公之于众,发布通缉令,依靠群众的力量寻找罪犯。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将这个案子「挂账」,在我们进行其他案件侦查的同时,格外留意章鱼案的相关线索。

比如全市公共交通工具的规范过程中,审查每一辆问题车辆,包括摩托车、三轮车。

打印店、五金生产厂家、海鲜市场,我们也都挂在心上,随时走访……只是,几个月的时间又悄然过去,我们仍然是一无所获。

其实绝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抵达绝望之前的煎熬。

张队没再休过一天假,即便他的老婆得了严重的肾病,他想趁两天休假的时间去医院看一看,都被紧急案件耽搁了。

 

18.

2001 年,春节将至。

我们给全市所有的酒店、旅馆派发了规范住宿的通知单。

局长开了动员会,强调艺考期间,加强安保,决不允许章鱼案再次发生。

尽管我们士气高昂,但我心里还是有些打鼓,总感觉这个年不会过得太平。

甚至有几个夜晚,我梦见一个人的脑袋上长着一条巨大的章鱼,狰狞地扑向我。

大年二十九,张队让我们回去过年,三十和初一由他来值班。

我还年轻,果断拒绝了他,让他回家跟师娘和他们的女儿团聚,等过完年,他再来接替我们值班。

张队拗不过我们一众人七嘴八舌的劝说,答应大年三十休假,大年初一来顶替我。

万万没想到,大年三十的一早,我又收到了一封匿名信。

这封信里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戴着口罩和帽子,眯着眼睛,右手夹着一根点燃的香烟,抬手将烟放在口罩前的青年男人,挑衅似的看着镜头,或者说,看着我们。

他没有戴手套,只见右手光滑白嫩,手指修长,食指处被烟熏得微微发黄。

另外还有一张 A4 纸,上面仍然是打印的字体,写着:还画像呢,我把我照片寄给你们行不行?三月四号,有本事就来抓我。

我看了一眼日历,三月四号,大年初十。

第一次章鱼案发生的时候,恰好是去年的大年初十。

顾不了那么多了,我立刻给张队打了电话,将收到的匿名信汇报给他。

这个春节,所有人取消了调休,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中去。

 

19.

大年初三,我们这上坟的日子。

这天,我被分配到市中片区,盯着这片开业的旅馆。

这个时间段,开业的旅馆和酒店并不多,下午两点多,我就查完了一遍。

鬼使神差般,我来到了陵园,这里是王冶安息的地方。

突然一股冲动,我遣开了同事,独自去附近的花圈寿衣店,买了一刀纸,回到了陵园。

看到王冶的墓碑,我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其实王冶,比我大六岁,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喊他一声冶哥。

但从第一次见面时,我喊了他一声「哥」,他就立刻打断了我,让我不要喊他哥,说我是大学生,他要向我学习,让我喊他的名字,或者老王。

从那之后,我就真的没有喊过他「哥」。

我烧完那一刀纸,情不自禁地喊了他一声「冶哥」,他不是我的亲人,但胜似我的亲人。

此情此景,往事涌上心头。

平时总是嬉皮笑脸的我,在工作后第一次说了很多真心话。

我一边看着他的照片,一边哭着喃喃自语:「冶哥,其实你还没有女朋友,对吗?以前我还嘲笑你,说你太,太什么,太淳朴,就是太傻,根本不会谈恋爱。但我知道,你有你喜欢的人,是你青梅竹马的邻居姐姐。你总是说工作忙,危险,怕耽误人家,可你咋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呢?后来她嫁人了,你就更不考虑自己的情感问题了。师父给你介绍过好几个,你连见都不见人家,你说,都 21 世纪了,怎么还有你这样的情种?唉,算了,说说案子吧,那个章鱼恶魔又寄来信了,这种恶魔是没有感情的,对吧?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希望你泉下有知,保佑我们,早点抓到凶手,不能再让无辜的人受害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贯相信唯物主义的我,也开始祈求神灵的保佑。

我从包里拿出来一张打印出来的犯罪嫌疑人的照片,烧给了冶哥,并咬牙发誓,一定要亲手将恶魔绳之以法。

 

20.

大年初四的早上,局长给我们做扫街动员。

张队再次将犯罪嫌疑人寄来的照片放大,让我们仔细观看。

张队揉了揉发红的眼睛,说道:「大家仔细看,这个人的眼神,狠戾,但并不空洞。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并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甚至是个感情敏感且丰富的人。我不是心理专家,我只能说,我见过类似的眼神。四年前,有一起情杀案,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因为爱而不得,女方不跟他结婚,他就残忍杀害了他的女朋友。我当场抓获他的时候,他就是这种眼神。我想了好几天,才想起来,没错,就是这种眼神。回到我们这个案子,如果我的直觉是对的,如果这一切都是因为情杀,但是受害人跟凶手也没有关系……这也是我感到困惑的一点……当然,我说这些,就是希望大家,能多多拓宽一些思路。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可能受过情伤?有没有可能因爱生恨,因恨变态,最终做出这些丧尽天良的举动?如果有,这种人会不会倾诉?我的意思是,大家抽时间也回忆一下我们办过的,情杀类的卷宗,找找思路,兴许能找到凶手的真实作案动机……」

 

21.

三月四日,大年初十。

我们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一直熬到三月五日的傍晚,凶手却没有作案。

我感到既高兴,又羞耻!

高兴的是,没有命案发生,这很好;

羞耻的是,我们竟然像陀螺一样,被屡屡挑衅我们的恶魔耍了。

当然,更羞耻的还不只是这一天,而是此后的大半年,他都没有作案,且没有让我们找到一丝新的突破。

自从张队说了凶手可能是个情感敏感且丰富的人,有倾诉的可能性之后,我就习惯了留意各种情感纠纷,电视的、收音机的、中外犯罪档案杂志里的情杀案……

甚至迷上了听午夜的收音机广播,那档节目叫《午夜之声》。

一个深秋的深夜,我在睡前再次打开了《午夜之声》,一个神秘的嘉宾让我汗毛倒竖。

这档节目,一般都是已婚妇女倾诉情感或家庭问题,极少有男性打电话向主播倾诉。

而这次,是个声音沙哑的男性,疑似醉酒后跟主播打电话连线。

那个男声听起来情绪有些癫狂,他说:「贫穷,是原罪吗?没有鞋穿,就应该被耻笑吗?为什么青梅竹马的感情,抵不过一万块钱的彩礼?我好伤心,这件事都过去四年了,我还是想不通!女人!女人就是贱!老子买得起一百十五块一双只有美国人才能穿的鞋,她为什么不能多等老子几年?啊?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哈哈哈哈……草他妈的!……」

只有美国人才能穿到的鞋?生风鞋厂?

最是人间留不住?A4 纸上的诗句?

这两处关键的句子听得我心惊肉跳。

我立刻拨打了市广播局的电话,询问值班的主播是哪几位,并顺利找到了《午夜之声》的接线主播。

根据秘密调查,发现打给主播的电话是来自某个公共电话亭。

紧急集合,半小时内,三十余号警力扑向市区所有公共电话亭。

可惜的是,我们没有抓到任何一个打公共电话的人。

不过,经过一夜奋战,我们从所有公共电话亭的电话上提取到的指纹中,有一个和凶手的指纹吻合。

新一轮的全城追捕再次开始,只是,我们除了查到一辆被盗的摩托车曾被嫌疑人开过,其他仍无进展。

三个月后,这件案子又不得不「挂账」了。

这一挂,就是三年。

 

22.

不知道凶手是改邪归正了,还是死了,连续三年,他都没再作案。

不仅在我们市没做,在全国也没有发现类似的案件。

三年里,我浸泡在各种血案中,自我感觉越来越成熟稳重,内心也越来越冰冷甚至说麻木,但章鱼案,始终是我心中的一根刺。

三年里,自从确定章鱼案要「挂账」,师父张队就再也没有提过这个案子,在他冷峻的脸庞上,看不到一丝对这个案子的惋惜和惭愧。

直到 2004 年的春节,我去师父家拜年,我们难得喝了一顿大酒。

师父扭头看了一眼他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红着脸说道:「我喜欢女儿,我一直喜欢女儿,但是这几年,我总是想,如果当初我生了儿子,可能就,我可能就会放心一些……」说到这里,师父的眼睛已饱含热泪,他强忍着泪水,继续说道,「她长大了,她要谈恋爱,谁知道她会碰上一个什么王八犊子?我老了,如果她的男朋友欺负她,我还能打得过年轻人吗?再过些年,她要出嫁了,我很害怕,害怕做不了她一生的……后盾。如果能回到 20 年前,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选择当警察,我是不是会去做点生意,这样至少……能给我女儿多攒点钱,在她的后半生里……喝多了喝多了!如果重新选择,我还是会当警察,我还是会进刑侦队,除了这个,我干不了别的……」

师父一仰头,一口干掉了一杯白酒。

尽管他极力掩饰,但我还是看到了,他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这是我第一次见师父流眼泪,也是最后一次。

我知道,章鱼案在他心中,从未放下。

 

23.

2004 年 6 月 13 日,在一座烂尾楼里,章鱼案再现。

受害人叫王洁,是一个刚高考完的少女,舞蹈专业,长得很漂亮。

A4 纸,章鱼,下体撕裂,后脑勺凹陷……和前两次的作案手法如出一辙。

不同的是,恶魔的手段好像升级了,他没有留下诸如脚印,指纹,烟头,头发丝等等任何线索。

局长很愤怒,咆哮着,指着我们的鼻子,将我们大骂一通。

其实局长骂我们,我心里感觉还好受一些;

让我感到无地自容的是,局长骂完我们,又非常体贴地跟我们说了一些知心话。

他说,他知道我们很辛苦,非常辛苦,有些事做不好,做不到,没关系,知耻而后勇,正义可能会迟到,但绝对不会缺席……

张队嘴角微微颤抖,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

我知道,他不敢再轻易立军令状了。

一个月的侦查无果后,张队积郁成疾,得了急性肝炎,险些没有抢救过来。

又过了一个月,经局党委慎重研究,报省厅审核,决定将章鱼案的详细案情,向外界公布,并悬赏 10 万人民币,捉拿凶手。

一年,两年,五年,十年……

十年里,发生了很多命案,我们也破获了多起命案……

十年里,市局刑侦支队搬了三次家,每次都发现,章鱼案的卷宗已经吃了不少灰……

十年后,我师父张队因病无法工作了,都没有找到章鱼案凶手的下落。

2016 年,局长工作变动,要调往省厅任职。

他痛定思痛,向上级报告,决定要解决十几个「挂账案」,再去省厅任职。

他已经退休的老领导一劝再劝,都没有劝他成功。

其实我们都知道,局长的这一行为,对他的个人前途百害而无一利。

即便扫清「挂账案」,对他的前途也没有帮助,但如果开了誓师大会却扫不清,他的个人前途就此终结了。

在局长的强力主持下,誓师大会胜利召开,多起「挂账案」重启调查,这当然包括章鱼案。

大会结束后,我陪着局长去医院看望已病退的师傅,张队。

肝癌晚期并扩散全身,已在弥留之际的张队,听说重启旧案的时候,眼睛放出精光。

他拉着局长的手,艰难地说道:「谢谢局长!如果……不把那个恶魔……抓住,我……死不瞑目!」

章鱼案正式启动的第五天,我师父张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24.

2016 年的公安配置,已经是今非昔比了。

互联网大数据,基因数据库,陆续普及并运用起来,警力的配置也更加丰富。

由于我全程跟过章鱼案,我被任命为章鱼专案组组长,专案组下设五个小组,一是重要线索查证组,二是物证收集检验组,三是指纹基因比对组,四是大数据后台支援组,五是重点地区调查组。

五个小组共同梳理卷宗,互相协同,最终立足现有痕迹物证,展开侦破工作。

其实在 2015 年的 7 月,我们市局就安排上了基因数据库。

当时由于案子较多,只录入了近五年来发生的大案要案的罪犯 DNA,以及各区县犯罪分子的基因录入。

章鱼案这个挂账的陈年老案,一直没有顾得上。

当物证收集检验组的同事再次把当年的物证摆在我面前,我那颗冰冷的心狠狠抽搐了一下。

因为我看到,两张泛黄的卫生纸,包裹着凶手第一次犯案时留下的烟头。

我清晰地记得,王冶在现场问我「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是什么意思,我没有回答他,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两张卫生纸,将地上的烟头捡起来,包起来。

十六年了,如果不是王冶的细心,如果不是因为这两张卫生纸,这两个扭曲的烟头早就因潮湿或者三次搬家,沤坏了。

也正是这两个被保存完好的烟头,让我们在 16 年后,顺利提取到了凶手的 DNA,收进了基因数据库。

2016 年 8 月,距离「挂账案」重启,已经过去了五个月…… 

可是,凶手的下落,仍然不明。

我愧对张队,更愧对受害人家属的殷切期望……

2016 年 9 月 3 日,事情出现了转机……

 

25.

那天,大数据后台支援组的小组长找到我,说在南方某市局的基因数据库中,找到了一个罪犯。

那名罪犯的家族基因和章鱼案的犯罪嫌疑人基因,有 87.4% 的相似度。

罪犯名叫万强,老家是我省 Y 市北三县胡屯乡人,因打架斗殴,被当地警方抓获。

我立刻向局长打报告,要求派出警力,跨市去万强的老家,针对北三县胡屯乡万氏家族进行全员基因比对。

局长对跨市搞出大阵仗有些顾虑,我明白他的顾虑。

一旦大张旗鼓地去查,如果凶手就潜藏其中,很可能闻风而逃。

而且,这样扰民也会有不好的影响。

我向局长保证,最大限度地不扰民,甚至赠送当地村民朋友们一份大礼。

整个过程我们全部采用暗查的形式,以帮助万氏家族绘制家谱,寻根问祖的名义,取得 DNA。

我联系了一个文化馆的朋友,他有多年撰写地方志,绘制家谱的经验,由他出面,事情会更加顺利。

我们到了北三县胡屯乡,按照原计划,全面铺开 DNA 收集,当地的人们也很配合。

但是,经过一个多月的调查,整个万氏家族只剩下二人因不在老家没有录入,除此二人之外,我们没有发现一个基因契合的人。

又过了一周,我们的同事跟踪到南方某市,顺利拿到了另外二人的 DNA,但遗憾的是,仍然对比不上。

兴奋而来,失望而归,无力感再次包围了我的全身。

在胡屯乡的最后一夜,为了缓解失落的情绪,我一个人在村里漫无目的地竞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路过一户破落的房子时,门口一位 80 多岁的老大爷叫住了我。

他问我,能不能帮他修修电视,他家唯一能响动的东西,坏了。

我进屋一看,屋里很潮,湿气扑面而来的那种。

我不会修电视机,更心疼独居老人的窘境,只好凭着直觉告诉老人家:「电视可能是受潮了,您等一会儿,我去给您买个吹风机。」

其实我也不知道吹风机吹电视会不会好,只模糊地记得,十几年前,我家就是这么干的。

帮老人家吹完电视,打开,屏幕仍然是黑的,只能出声音。

我很抱歉,但老人家仍然是千恩万谢,说有个声音也够了,反正,有画面,他也看不清。

我拿出一千块钱,递给老人家,请他改善一下生活。

老人家知道我的意图,眼泪流了下来,颤颤巍巍接过了一千块钱。

在我刚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问老人家贵姓。

老家人说自己姓葛,虽然从小就迁到了这里,但七八十年过去,在这一片他仍然属于外来户,村子里的人并不待见他。

我继续问老人家,这万氏家族,有没有外迁的?

老人家陷入追忆,缓缓说道:「好像 60 年代后,这边万家有个大户,是两兄弟,因为受到过那什么……我忘了,反正后面他俩就变卖家产,去了好像是什么绿藤市的什么集镇……」

我眼角有些颤抖,问道:「绿藤市姚集镇?」

「具体不太记得了,好像是吧……」

姚集镇,和发生章鱼案的东平镇紧邻,难道?

 

26.

绿藤市姚集镇。

我们仍然以绘制家谱的名义,找姓万的提取 DNA。

当我走到一个四十多岁,看上去白白净净,一米八多的个子,身材瘦弱的男人跟前,他开口了:「你们总算来了。」

原本我以为,提取他的 DNA 后还需要至少一天的时间等结果,这一天里派人盯住这个人,但没想到,他看穿了一切,而且非常配合我们的工作。

这个人叫万晓明,基因比对结果,和那个烟头上的 DNA 吻合度 100%,他对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行供认不讳。

 

27.

万晓明受审了三天,打印出来的笔录内容,长达 50 页。

那个在南方某市打工,因打架斗殴被抓获的万强,就是万晓明的远房堂弟。

60 年代末,万晓明的父亲,举家迁往姚集镇,成了当地的「外来户」。

他们没有分到地,但是,他们有一技之长,三代人都会吹唢呐,每逢红白喜事,万晓明都会被请去吹吹打打,所以日子过得不上不下,但不至于贫穷。

也正是因为拥有这个技能,他们被当地人戏称为「音乐世家」。

音乐世家这四个字,让我不禁想到了自己曾经的外号「痕迹专家」,这让我老脸一红。

 

28.

问及万晓明为什么要用变态手段杀人时,他目光有些悠远。

他说,当年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叫姚小芳。

在别人看来,万晓明只是一个在丧事上吹喇叭的盲流子,但是在姚小芳眼中,万晓明是一个懂音乐的人。

而且姚小芳家世相对良好,从小就有一个手风琴,悠扬的琴声每天传到万晓明的耳朵里,让他心动不已。

青春懵懂的年纪,两人谈起了恋爱。

姚小芳不仅手风琴弹得好,而且唱歌也很好听,她告诉万晓明,她最大的愿望,是考上音乐学院,未来成为大明星,站在耀眼的舞台上。

这让万晓明备受鼓舞,他也想考上音乐学院,所以推掉了很多丧事的工作,用唢呐练习未来可能考试的曲子。

这让万晓明本不富裕的生活,雪上加霜。

现实是残酷的,姚小芳顺利考上了某艺术学院,而万晓明没有考上。

在姚小芳去上学前夕,两人约定,等姚小芳大学毕业后,就结婚。

现实更残酷的是,姚小芳大学毕业后,万晓明上门提亲的时候,被姚小芳的父母赶了出来,并留给他一句扎心的话:「你连鞋都穿不起,还想娶我女儿?有多远滚多远!」

万晓明低头看了看自己破烂不堪的布鞋,沉默了一会儿,含泪离开了。

没过多久,姚小芳嫁了自己的大学同学,永远离开了姚集镇。

从那之后,万晓明恨上了所有学音乐的女孩子,认为她们都是贪慕虚荣的戏子,婊子。还想当大明星?想当大明星的戏子,都该死!

万晓明用了两年的时间,都没有排遣出内心的悲愤。

时间没有治愈他的伤痛,反而让他的心灵越发扭曲。

所以,他专门找参加艺考的女同学,下手。

问及万晓明为什么每次都会携带章鱼时,他说,自己有一次去市里,看到一个破旧的书摊上,有一本绘画册,那本绘本叫作《喜能会之故真通》,是日本人画的,他爱不释手,所以……

至于「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是姚小芳最后一次给万晓明写信内容的最后一句话。

万晓明每逢想念姚小芳时,就拿出这封信读一读。

不知道读到第几百次,他觉得,这句话是女人对他的嘲弄……

 

29.

据万晓明交代,他那双六角菱形鞋印的鞋子,确实出自生风鞋厂。

生风鞋厂的员工王刚,曾经是万晓明的酒友。

有一次,他俩捉到一只兔子,两人杀兔煮熟,开始把酒言欢。

万晓明看到王刚脚上崭新的鞋子,那种在县里都极其罕见的漂亮鞋子,猛然想起姚小芳母亲扎他心的那句话:「你连鞋都穿不起,还想娶我女儿?有多远滚多远!」

万晓明强烈要求王刚把这双鞋卖给他,但是王刚不同意,说如果卖这双鞋,有丢工作的危险,厂长会不定期检查……

万晓明像发疯了一样,坚持要这双鞋,王刚看他疯狂的样子,有些害怕,小心翼翼提出,这双鞋一百五一双,很贵。

万晓明眼睛都没眨一下,立刻答应了。

自从穿上那双鞋,万晓明觉得自己像踏上祥云一般,再也不会有人看不起他了。

而王刚,自知卖了这双鞋,回厂里不好交代,于是疯狂加班,在一个深夜,从生产线上偷偷拿了一双一模一样的鞋,假装自己从未出售过厂里发给自己的那一双。

当年我们去鞋厂调查时,王刚眼神不对,但他死活都不敢说自己曾经卖过那双鞋……

 

30.

16 年了,章鱼案终于画上了句号。

万晓明,最终被判处死刑并立即执行。

万晓明被执行死刑后的第二天,我分别到了王冶和师父张队的墓前,给他们分别带了一瓶二锅头,告诉他们,案子破了,希望他们可以安息……

或许我们总是在新闻上看到多年未破的悬案,或许我们还会轻巧地认为,案子破不了是警方不作为,或者是无能。但是,每一次追凶过程,我们的警察同志都在殚精竭虑,一次次经受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打击。有些卷宗无法公开,否则会让一些人模仿作案,也会让凶手作案手段升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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