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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风云

1

我刚放倒一个,好几个犯人一下拥了上来,跟我在狭小的空间厮打在一起。

号间里本来就小,没法闪转腾挪,何况还是好几个人打在一起。混乱中我身上和脸上吃了不少拳头,但是这杂乱无序的攻击对我也造不成严重的杀伤性伤害,跟大枪那样的职业拳手比起来,这些拳头还是过于脆弱了。

不管是在街头实战中还是在擂台格斗上,能够起决定性作用的其实就是几记重拳,其他那些都是陪衬。

除了跟他们抱团厮杀以外,我已经没有退路。这一点从我挥出第一拳的时候就已经有所觉悟了。长期的监牢生涯并没有让他们的体格变得强壮,一个个看起来疯狗一般,其实是外强中干。

他们所倚仗的只不过是背后的三炮,那才是他们的自信和力量之源。我抱着脑袋蜷缩起身体保护要害,瞅准时机出重手冷拳,一下就能放倒一个。

我连续放翻了三个家伙,但身上和头上都挨了不少拳头,不知道哪个货拿着刷牙用的搪瓷缸子砸在了我后脑勺上,震得我一阵发晕。混乱中听到三炮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把你狗头砸肚子里!」

三炮的体格跟其他人相比要强壮许多,我没防备住他打过来的一拳,「砰」地一下抡到了我的脸上。我往后退了一步,蜷缩到了角落里,眼睛被震得都快睁不开了,鼻子里涌出了温热的液体顺嘴流下。

「让你特么炸号!」三炮像辆坦克似的冲了过来,抬起腿朝我肚子上就踹。我在角落里没法闪避,结结实实地吃了他一脚,踹得我差点五脏移位。三炮抬腿要踹第二脚的时候,我没有再给他机会,扑上去使劲抱住了他。三炮体格剽悍,抓住我的肩膀一下就把我给摁到了地上,这正是我想要的,我抓住他的左臂,双腿迅速地盘了上去,牢牢地绞杀住了他的颈部。

绞技,三角锁。

三炮挣扎了一下,很快没有了动作,就保持着那个跪在我身上的姿势。与此同时,整个号间也一下安静了下来,我用双腿死死地绞杀着三炮的脖子,大声喊道:「我现在弄死你就跟玩似的!你不是厉害嘛,有本事你站起来看看!」

铁门「哐」地一声开了,三个管教冲了进来,手里拎着橡胶棍子见谁砸谁:「你们都要疯?都活腻歪了是吧!」

我赶快松开了三炮,装着无辜的样子靠墙角站了起来。三炮却还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扎着脑袋在地上跪着。我心里「咯噔」一下,糟了,刚才太激动,难道把这家伙给绞死了?

管教马上发现了异常,上来检查三炮,把他翻过来之后,只见整个脸色都是紫青的,闭着眼睛上下牙关紧紧地咬合。两个管教慌了神,立刻就地给他按心脏做人工呼吸。另一个管教手里拎着橡胶棍子朝我没头没脸地砸,一句话也不问。我只能蹲下去抱着头一动不动,任凭雨点般的橡胶棍子砸在身上。

折腾了半天,三炮终于醒了过来。他先是浑身一抽搐,蹬了蹬腿,然后才睁开了眼睛,被两个管教架起来坐在床铺上喂水。

所有人都上铺盘腿坐好,低着脑袋一动不动。管教走到瘦条脸面前,眼神跟锥子似的,先盯了他一会儿才说:「条子,你是怎么当号长的?这大白天的都能打起架来,你在这干吗呢?吃屎去了是不是?」

「杜管,你别说,还真是这么回事。」瘦条脸一副无辜的表情,「我刚才在厕所蹲坑,正拉着呢,这外面就打了起来。你看我这连腚都来不及擦就跑出来了,还没搞定,你们就进来了……」

「少给我推卸责任,别把自己抹得一干二净。」姓杜的管教戳了一下瘦条脸的膀子,指着三炮说,「这人刚才要是过去了,你知道这得是多大的事?要真出了什么情况,不光是我们担责任,你们所有人都得跟着倒霉。就你这号长,报上去,加刑最起码五年。」

「杜管,这不是没出事嘛。」瘦条脸赔着笑说。

杜管教绷起脸骂道:「去你爹!要等真出事就晚了!」

瘦条脸讪笑着不吭声了,其他人更是低着脑袋不敢动弹。杜管教朝我一招手:「你,过来。」

我走了过去,吸了吸鼻子,一股血腥味冲进脑腔。他拿着橡胶棍戳着我的脑袋:「怎么回事?你新来的就炸号?」

「杜管教,他们欺负我。是三炮先动的手,我就是正当防卫。」我实话实说。

杜管教瞅了一眼发蔫的三炮,又回头看了看我,接着问瘦条脸:「条子,是这么回事吗?」

「杜管,当时我在厕所蹲坑呢,真不知道他们怎么就打起来了。你要问我,我还真不知道。」瘦条脸一副为难的表情。

「你不知道?你特么不知道是怎么当的号长?」

「杜管,我这号长也不能每秒钟都盯着他们啊,我也得拉屎撒尿不是?」

「还拉屎?以后要是出了事我叫你全吃了!」杜管教狠狠地骂了一句,接着审视了一圈,问,「刚才都有谁动手的,举手。」

所有人都耷拉个脑袋,没有动弹的。

杜管教走到第一个跟我动手的小瘦子面前,揪着他的耳朵把头拽了起来,看着他那略有变形的鼻梁骨,问:「你没动手?」

「我……动了。」小瘦子嗫嚅道。

杜管教骂道:「狗玩意,怎么不打死你,非得等我问你才说是吧。」

小瘦子仰着脑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看模样都快哭了。杜管又挨个问了几个人,抡起橡胶棍一顿劈头盖脸就砸挺在了床铺上。这管教眼睛真毒,看来对这批犯人了解得透透的,是谁动了手他都一目了然。

杜管教把刚才动手的犯人全都顺了一遍,该骂的骂该砸的砸,最后转头问我:「用不用给你调个号?」

我心道这一场恶仗好不容易熬过来了,要是再给我换个号间还不得从头再来。急忙说道:「杜管你费心了,不用调号,我就在这行了,以后各方面都会注意。」

「大学生就是会说话哈。」管教的这句话不知道是赞赏还是讽刺。他又对所有人训了一通,说要是谁再找事就给他屁眼里上电棒。一听这话,好几个家伙的脸色都变了,看来是尝过滋味。

管教连唬带骂了一番后,领着鼻梁骨被打歪的那个小瘦子走出了号间。当铁门被重新关上后,我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管教们出去后,所有人都抬头瞅着我,不过那眼神跟以前不太一样,好像要从我身上找到什么东西。我谁也不管,径自走到厕所,拧开水龙头,先从鼻子里擤出了几团黑色的血块,然后冲洗脸上已经干涸的血渍。

看着淡红色的水打着旋儿地流下去,我忽然明白了某个革命家说过的一句话:暴力是一个阶级反抗另一个阶级的唯一工具。

走出厕所,瘦条脸朝我招了招手:「兄弟,过来坐。」

我迟疑了一下,走了过去。

瘦条脸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包阿诗玛,抽出一根递给了我,我摆了摆手表示不会。他自己点着抽上,狠吸了一口,两道烟柱从鼻孔里钻了出来。瘦条脸说:「下手够狠的。练过?」

我没说话,点了点头。

瘦条脸又问:「柔术?」

我不禁一惊,别说在我家乡这小县城了,就是天津那个大城市,知道柔术的人也并不多见。就当时来说,国内练柔术的人更是凤毛麟角。我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懂得的,便试探性地问:「条哥,你练过?」

「没练过,见过。」瘦条脸喷着烟雾,「我原来在福州待过一段时间,在一些大的夜场里打黑拳,见有人这么玩的。」

听瘦条脸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这家伙的身材,虽然削瘦,衣服穿得挺厚也看不出来肌肉的走向,但脖颈间胸锁乳突肌的线条却十分清晰,由此可以判断此人具有非常不错的上肢力量。我有些惊讶:「条哥你原来是打黑拳的?」

「算不上专业打拳,就是混口饭吃。从南方回来后,基本上就没动过手了。」瘦条脸轻描淡写地说着,一边往地上弹着烟灰。豁牙屁颠屁颠地拿起扫帚打扫干净。

我明白了,这瘦条脸看来是个猛人,怪不得彪悍的三炮在这里会屈居第二,把头铺的位置让给他坐。

并且我敏锐地感觉到瘦条脸对我有一种好感,是那种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惺惺相惜,或许因为我们两个都有习武的经历。我决定利用这个机会进一步扩大跟瘦条脸的关系,以此来确立我在号间里的地位。这里虽然只是方寸之地,却如同奴隶社会一般等级森严。不被压迫,就得剥削。

「条哥,那你是因为犯了啥事进来的?」按说这样的问题是不能随便问的,但我明白「善泳者溺于水,善武者死于斗」的道理,瘦条脸这家伙,十有八九是因为什么打架斗殴故意伤害进来的,那样的话,我们之间又能找到点共同话题。

瘦条脸还没回答,旁边的一个眯着眼睛呲着一对老鼠牙的家伙就抢话道:「条哥进来的那可是威风啊……」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瘦条脸一脚从床上踹到地下去了:「大爷的,让你吱声了吗!」

「条哥,一提这事我就忍不住……」老鼠牙腆着脸就往上凑,瘦条脸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关!关!」

老鼠牙讪讪地爬回床上不吭声了。瘦条脸憋着腮帮子狠抽了一口,熟练地弹飞了烟头,说:「我进来就是因为打架,一个人干了六个,全是机关大院里的混子。靠,那帮干部子弟比流氓都坏。」

我一听这话,由衷地赞了一声。瘦条脸又问我到底是犯了啥事,我也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都给他说了。听完我的话后,瘦条脸又是一脚把老鼠牙给踹到了地上:「把你的铺盖拿下去,换席云行睡上面。以后有谁表现不好再把你给换上来。」

在这里,睡铺的位置就是身份的象征。老鼠牙点头哈腰地照做,我没有觉得对不起他,这里就是这么一个情况,要么欺负别人,要么被别人欺负,整个号间只不过是缩小化纯粹化了的社会。

我装作漫不经心地看了一圈,大家瞅过来的眼神不外乎羡慕嫉妒恨。我特地留意了一下三炮,他只是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就赶紧低下了脑袋。

没想到我只用了一个早晨的时间就成功地确立了自己的地位,看来在号房里混要比在社会上混容易多了。其实说穿了,号房是个小监狱,社会是个大监狱。

到了中午,开饭的时候,鼻梁骨被我打歪的瘦猴被管教送回来了,脸上贴着正形用的白色胶布。他几乎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出乎我意料的是,进来的人除了瘦猴,还有另外一个我认识的熟人。

2

除了瘦猴,管教又送进来了一个新人,关上门的时候还不忘象征性地喊了一声:「新来的,你们别欺负他啊。」

「杜管你放心吧,谁敢欺负他得先过我这关。」条子嬉皮笑脸地说。

我觉得这新人好似面熟,身材臃肿,脸如大盘,头顶几乎半秃……我拍了拍脑袋,这不是晚上跟我在审讯室里铐了一夜的那伙计吗?

我正想跟他打声招呼,这人的目光却落在了送来的中午饭上。他眼睛盯着馒头,自言自语地说:「行,进来也不错,总算是有个吃饭的地方。」

条子一听这话乐了:「嘿,这货把这当食堂了。」

「兄弟们,我实在是有点饿了,那我……我就不客气了,我先吃一个啊。」他说着伸手就朝那馒头抓去,动作极其猥琐,让我联想到他在洗浴中心里对小姐是不是也这么个德行。不过也难为他了,这都过了一天一夜了,他肯定是快饿疯了。

「别动!」条子猛然喊了一嗓子,吓得他浑身一震,转过头看着条子,颤巍巍地喊,「大哥……」

「别你大爷瞎喊,大哥那是武大郎!」背后有人踹他一脚,「喊条哥!」

「条哥,条哥……我这人嘴笨……」

「蹲下,叫啥?」条子每次审问新人的时候都那个表情,瞥着眼睛。

「余……余沧海。」

「我去,掌门人啊!」有人笑起来,「你爹肯定是看金庸看多了吧。」

余沧海蹲在地上,腆着笑说:「俺爹没看过金庸。」

「靠,别嬉皮笑脸的,严肃点!」条子骂道。余沧海赶紧蹲老实了,不吭声,眼角还往那堆馒头上瞟。

条子问:「因为啥进来的?」

「找……找……找了个小姐。」余沧海结巴了好几句。

「哈哈,花案啊。」条子笑起来,回头朝一个脸皮白净的小青年说,「嘿,奸污,这是你家亲戚?」

外号「奸污」的小青年白净的面皮上立刻变红,低下了脑袋不做声。我皱了皱眉头,这人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不像坏人,没想到却是因为这进来的。

「余沧海,想吃饭是吧?现在给你个机会,把你找那个小姐的过程给大家讲一段,越详细越好,讲得不精彩可别怪我抽你。」条子发话了,大家的眼神都明亮起来,兴致勃勃地盯着余沧海的两片大黑紫嘴唇,仿佛那是一个电视屏幕。这群人整天憋得一身荷尔蒙过剩无处发泄,只能靠这个享受一下。

「……」余沧海蹲在地上垂着脑袋,支吾了半天也没有说出啥来。条子不乐意了,敲着床板猛然喝了一声,「你到底说不说!」

余沧海吓得差点跳起来,急忙道:「我说!我说!我本来找了个小姐,被他们扫黄给抓了,说要罚款。我打电话给我老婆要钱,我老婆却说我爱死哪死哪。跟我一起被抓的小姐现在又说她是被逼的,是被人卖到洗浴中心的,还说是我想强奸她,条哥,你说她这不是害我吗……」

「关!关!」条子不耐烦地道,「谁让你说这些了?是让你讲找那个小姐的段子,你把你老婆扯出来干什么?」

「我跟那小姐刚进屋,连衣服都没脱利索呢,就被人家给抄了。」余沧海委屈个脸说,「条哥,我冤呐。」

「我去,你冤?这屋子里你随便拎出来一个问问,谁不冤?」条子指着一个伙计说:「小顺,就因为往上面告他们局长受贿了六十万,结果给他判了六年,这特么不比你冤?」

「唉……条哥,旧事休提吧。」戴着眼镜的小顺苦笑了一声,听说话还是个知识分子。

「他是去告了,可我这连摸都还没摸呢,我冤呐我……」余沧海喋喋不休起来,条子不耐烦地皱起眉头:「闭上你的鸟嘴吧!」这时老鼠牙凑过来讨好地问:「条哥,好久没看节目了,让他给大家演个吧?」

「演节目,演节目。」这个提议得到了好几个附和。

条子想了想说:「行,也不让你讲段子了,给大家表演一段节目,开飞机。」

「开飞机?」余沧海愣了一下,「我不会开飞机啊。」

「日,不会可以教你嘛。」老鼠牙跟几个人忙碌起来,帮着余沧海摆造型。还有一个家伙脱掉裤子,对着搪瓷缸子撒了一泡热气腾腾的尿。那搪瓷缸子是个老物件了,缸子口有点瘪,还掉了不少漆,上面印着一行红色楷体的宣传字:为人民服务。

余沧海靠墙站着,扎了个马步,双手平举伸开,一边挂一拖鞋,看上去跟个飞机似的。老鼠牙一脸坏笑地把搪瓷缸子搁在了余沧海的秃顶上:「OK,飞机起飞了。」

「条哥,我这吃不住啊……」余沧海摆着造型不敢大动,只能往上翻着眼珠子叫唤。老鼠牙吓唬他:「别特么乱动啊!要是敢把缸子里的尿撒身上,看条哥不剥了你的皮!」

余沧海不敢乱动了,只得老老实实地扎着马步,双手平举挂着脱鞋,头上顶着盛满了尿的搪瓷缸子,跟耍杂技似的。其他人已经是笑得前仰后合,趴在铺上直不起腰来。

看来长期的监禁生涯只是剥夺了他们的娱乐自由,并没有剥夺掉他们的娱乐感官。在这么一个狭小并且禁锢的空间里,他们玩的「节目」有一种逼近人类原始心态的创意。

余沧海站了两分多钟,腿开始打颤了,头顶上的搪瓷缸子在轻微地摇晃。老鼠牙喊道:「小样,站稳了!你敢把缸子弄翻试试!」

「我真的站不住啦!求求你们让我起来吧!」余沧海咧着嘴喊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条子骂道:「你大爷的,你想起来就起来,你以为你是省委书记?」

「你中央来的也白扯!进来就得听条哥的!」老鼠牙赶紧讨好地接话。

「条哥我真不行了,我马上就站不住了,条哥我求求你了……」余沧海的腿颤抖得更厉害,胳膊上挂的拖鞋也开始摇晃,那搪瓷缸子看样子时刻都要倾覆下来,淋他一头的尿液。我看不下去了,婉转地对条子说:「条哥,我看这家伙也快到极限了。」

余沧海的眼神在这一刻格外的好使,他在不转动脑袋的情况下只靠翻眼珠子平移视线而发现了我的存在,立刻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喊道:「兄弟,是你啊,帮帮我说句话吧。」

条子问我:「你俩认识?」

「还算认识吧,不熟。我跟他在审讯室里铐了一夜。」话我只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条子卖不卖我这个面子就看余沧海的造化了。

条子笑了笑:「既然是熟人,那就从轻发落吧。行了,把他头上的尿缸拿走。」

余沧海释了重负,长舒了一口气。他先感谢了一番条子的宽宏大量,然后过来跟我打招呼:「兄弟,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你啊,真是太好了。」

我心说好你奶奶个腿,这鬼地方你愿意来我可不愿意。

娱乐节目草草结束,大家都显得有些扫兴。午饭吃得极其简单,每人一个馒头,一碟咸水白菜。不过我喝到了一碗蛋花汤——除了条子、我、还有早晨那个捡豆子捡得比较少的病恹恹的家伙以外,其他人都没得喝。

我寻思三炮作为这里的第二把交椅,怎么说也得享受个这待遇吧,结果他也没有。条子捅了我一下,指指在一边低头啃馒头的三炮小声地说:「瞅瞅那货,被你干了一顿,蔫了。」

看着条子的眼神,我豁然明白了:在这小小的号房之内,竟然还潜伏着钩心斗角的权力斗争!一把手和二把手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和谐的,而是暗流涌动,此消彼长。

其实这并不奇怪,如果不是实力不济,谁会甘心当老二呢。条子只不过是拉拢我,借机打击一下政敌三炮罢了。

经过这一次事件后,三炮的势力将严重削弱,条子会独揽大权。怪不得当时在管教讯问的时候,条子不帮三炮说话。

我揣摩明白之后,脑门上谧出了一层细汗。将阶级斗争充塞于生活的每一个角落,真是一群恐怖的中国人。

与人斗,其乐无穷啊。

3

下午的劳动是接着捡豆子。这活并不复杂,就是考验眼力劲,只要上心,很快就能干得挺熟。条子照样背着手在小院里来回溜达,一边喊着:「屁股上装电机都给我转起来!谁特么手懒我抽掉他大牙!」

看来豁牙是专门培养新人的,现在又跟余沧海一组捡豆子,一直气得骂余沧海手笨。条子经过我身边,踢了踢我屁股,蹲下说:「兄弟,不用那么拼命,慢慢捡,当玩就行。我刚给三炮说了,不卡你的量。」

「谢谢条哥。」这么一说话,手上的速度慢了下来。我拿眼睛瞅着那个病秧子的方向,别人捡豆子都是飞快,唯恐自己的活干不完,只有他在那懒洋洋的,似捡非捡,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着。我有些好奇地问:「条哥,那家伙……」

「哦,你说的是老胡。」条子看了他一眼,收回了目光,小声对我说,「这人就等走链了,剩下的时间就是混混日子。」

「走链是啥?」

「走链,就是这个。」条子对我做了一个手势。

我心里一凉:「枪毙?」

条子点点头:「死刑,已经送高法复核了,我看就这几天的事。」

「犯的啥罪?」

条子没回答我,他朝老胡又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唉……也是个傻货。」说完站起身来走了。

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老胡的背影,他蹲在地上,懒洋洋地捡着豆子,好像无聊地在地上挖虫洞的小孩。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跟一个死刑犯共处一室。说实话,他跟我想象中的死刑犯的形象相去甚远。

晚上睡觉,上铺,特别的挤,为了保留出更多的空间,大家都只能侧着身子,刀子一样地排列着。为了防止有人偷跑、自残什么的,每天晚上都要安排人值班。余沧海跟我是新人,但他没有我的待遇,被安排晚上值班,在十二点之后才有人跟他替换。

我刚躺下,还没睡瓷实,忽然听到了一串沉重的打鼾声,跟生了锈的发动机似的。条子坐了起来,骂道:「大爷的,谁打呼噜?」

下面有人回答:「条哥,是新来的那家伙。」

看守所里晚上不熄灯,还留了一盏灯泡。我往下探头一看,余沧海蜷缩在地铺上,正美美地打着呼噜,一声赛似一声。条子不怒反笑起来:「我去,这家伙真是人才啊。让他值班,却睡得这么死。」

「条哥,我叫醒他?」老鼠牙机灵地问。

「不用,你叫醒他一会儿又睡着了。」条子使了个眼神,「玩玩他。」

「好咧。」老鼠牙领了圣旨,欢天喜地地从床底下摸出了一包方面便,撕开里面的佐料包,小心翼翼地倒进了余沧海的鼻子里。接着一众人迅速地卧倒在地,装着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的继续睡觉。我听到老鼠牙按捺不住的呱呱的坏笑声。

余沧海的鼻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爆开了,发出了剧烈的喷响。他诈尸般地跳了起来,双手胡乱地在脸上抹着,又怪叫着朝厕所的水龙头冲了过去。我们再也憋不住,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橡胶棍敲在铁门上的声音:「三号,你们屋里干什么呢!快睡觉!」

「是杜管!」条子小声地说,「嘘……都别说话了,快睡觉。」

余沧海被这么一折腾,睡意全无,很恪尽职守地熬到了十二点才交班。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从那天晚上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余沧海的呼噜声。

余沧海也觉得奇怪,挠着半秃的脑袋说自己因为打呼噜的毛病吃过不少药,都没见效,最后就被这一包方便面佐料给治好了?

条子笑骂道:「对重症就得下猛药。你这毛病跟你一样,都是属于欠收拾型的。」

我就这样在看守所里稀里糊涂地过了四五天,也没人跟我联系,想到这里我就有些担心。我并不是担心自己会一直被关着,只是担心自己被关的时间长了,会完全融入这里的生活,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

人这一辈子啊,倒霉一两次算是偶然,要是一直倒霉下去,那可真是命里有了。记得小时候有一个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给我算过八字之后连连摇头,说我命里有「霉鬼」附身,花五块钱可解此厄运。

我娘还价:「两块行不?」

算命先生都愣了:「大姐,没你这么还价的。」

「上星期村东头来一算命的,人家都是要两块。」

「这水平不一样,能收一样的钱吗?我泄露天机,要折阳寿的。」

我娘咬了咬牙:「三块,不能再多了。」

算命先生也一拍大腿:「各让一步,三块五,真的一分也不能少了。」

我娘最后还是拉着我走了,说那个人是个江湖骗子,漫天要价。现在想起来,甭管是真是假,真不该心疼那三块五毛钱。

条子帮我分析:「兄弟,就你这个事,最起码得往市里送钱,要不摆不平。」

我说:「条哥,说得容易,一是咱家里确实没几个钱,二是就算有钱,咱市里面也没有认识的人啊。」

条子点点头说:「你说得也是,要是没有认识的关系,有钱都送不上去。现在关系比钱值钱。要是我在外面,还能帮帮你,有几个兄弟在市里都混得不错,勉强能跟上面说上话。可是现在……」

我笑笑说:「条哥你的心意我领了。是福是祸就看造化吧。」

条子撇着嘴说:「兄弟,咱们的命不是造化定的,而是领导定的。领导脸色一变,造化也得靠边站。」

我把这句话琢磨了一下,由衷地道:「条哥,透彻啊!你简直就是一哲人。」

「哲他大爷个哲,我这也就是久病成医,看的多了而已。在外面看当官的脸色,在里面就看管教的脸色。管教说你好就好,说你坏就坏,没什么辩解的余地。那墙上贴的『在押人员行为规范』,其实就是一张破纸,形同虚设。」

我瞅着那《规范》,又想起来了刚进来的时候,三炮逼着我全都背下来的情景。我不由问道:「条哥,这玩意这么多,能有人背下来吗?」

「背不下来扛不住饿啊,人其实就是牲口,一上鞭子啥活都干。」条子转头喊道,「奸污,背。」

奸污张口正要开始背,条子又说了一句让我震惊无比的话:「倒着背。」

奸污的白净面皮一下涨红了,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背起来。我急忙对照那《规范》去看,他竟然真的是在倒背!

我早就听说过,因为「花案」进来的人,会得到更差的待遇,但我没想到连倒背规范这样的事都干得出来,这可不是折磨一两天就能干成的。奸污微闭着眼睛倒背着,颈部的喉结有节奏地一下一下地跳动,我忽然对这个年龄相仿的青年产生了同情。

「行了,行了,别背了,我都快听睡着了。」《规范》背了三分之一左右,条子摆摆手打断了奸污,随即又扔给他一根香烟,「赏你的。」

奸污双手接住香烟,连连点头:「谢谢条哥。」

我余惊未消:「条哥,这太牛了,竟然有人还能倒着背下来。要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都不带信的。」

「哈哈,这有啥?」条子得意地笑起来,「去年有个猥亵儿童进来的,我去,那被我们整的,别说倒着背了,人家都能斜着背下来,一字不差,牛比吧?」

「这么厉害?」我来了兴致,「那神人在哪?」

「判决下来后就去劳改队了。」条子自己点上一根烟,悠闲地说,「估计在里面被整得更惨。他会怀念我的。」

我沉默了。劳改队,这个字眼第一次离我如此之近,以前我都几乎忽略了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地方。我本以为自己跟这个地方不会有交集,现在看来,诸事难料。

「哎,兄弟,我跟你打听个人啊。」条子拍拍我肩膀。

「谁?」

「也是一个练柔术的,原来在国外打过拳,现在回国了。国内练柔术的人就那么多,我寻思你能认识。」

「我认识的同行还真不多。他叫啥?」

「名字不太熟,有个绰号,叫刀鱼。」

我的心猛地一颤。

「刀鱼……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不是很熟。条哥你找他干啥?」在没弄清楚事由之前,我撒了个谎。

「我有笔债在他那放着,」条子狠狠抽了一口,弹飞了烟头,「是血债。」

4

在看守所里待了一个星期,弟弟终于过来探视了我一次。

弟弟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说他拍的那些照片传上网络之后,反响挺强烈的,还有记者联系他,想要进行采访。

我一听这话,仿佛黑暗中看见了萤火虫,照亮了前进的方向。我夸他干得漂亮,就这样搞准没错,国情如此,什么事你都得搞大,搞个大新闻,自然就有人关注了。

弟弟说:「哥,你在里面还好吧?我听说在看守所里有很多狱霸,新人进去都要受欺负。」

「你哥是干啥的?没什么事。」我安慰弟弟道,「现在里面,我就是狱霸。」

弟弟笑起来:「那你可别欺负别人。」

「你哥是啥样人你还不清楚?不管是谁,我都是以德服人,童叟无欺。」

说到这里,弟弟忽然严肃了起来:「哥,他们要是真判你刑了,我跟常高全家没完!」

「胳膊扭不过大腿。」我叹息道,「这次如果能全身而退,就算咱的造化了。」

探视结束后,我有点担忧。不是担忧自己,而是担忧弟弟,他正值年少,血气方刚的,万一我真出了点啥事,保不准他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

条子主动跟我说话:「兄弟,咋样?别人接见回来都高兴得跟傻狗似的,你怎么耷拉个脸呢?」

我摇了摇头:「没什么太好的消息。」

条子斜卧在床铺上,让奸污给他揉着大腿。他点上一根烟,吐出一个烟圈,接着又吐出一道直烟从里面穿了过去。做完了这一套动作,条子才心满意足地问我:「你家人不是给你往上递材料了吗?」

「是。可是我弟说,事情不太好弄,那些人不讲道理。」

「讲道理?你不往上砸钱,光讲道理有个吊用!」条子撇着嘴说,「你跟他讲道理,他跟你耍流氓,你跟他耍流氓,他跟你讲法制,你跟他讲法制,他跟你讲国情,你跟他讲国情,他跟你讲接轨,你跟他讲接轨,他跟你讲政策,你跟他讲政策,他跟你耍流氓……明白了吧,就这么个操性。」

我附和道:「是呀,这些领导都是人精。」

「可不是嘛。说实在话,那些人还没咱们兄弟仗义,一旦出了事不是划清界限就是狗咬狗一嘴毛。」

老鼠牙见缝插针地说:「条哥就是被那些混球给卖了。」

「都是一条船上的,他奶奶的出了事,这些人翻脸比翻书都快!等着吧,我出去以后,他们一个都别想好过!」条子愤愤地把烟头摔在墙上,溅起一蓬火星。

他学着「小马哥」的话说:「我不是要证明我有多强,我只是要告诉他们,属于我的就一定要拿回来!」

我心里一惊,不知道条子说的「他们」包不包括刀鱼。

晚上我值班,正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忽然有人从铺上起来了。我抬头一看,是那个病秧子,条子口中的「死刑犯」老胡。

老胡其实并不老,四十多岁,也不知道在号里待了多长时间,胡子拉碴的,看上去比较沧桑而已。他起来上了个厕所,也没回去继续睡觉,而是摸出烟坐在我旁边抽了起来。

自从知道老胡是死刑犯后,我看见他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平时我基本上没有跟他说过话,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他。老胡也不是一个健谈的人,平日里沉默寡言,有热闹也从来不往上掺和。因为是要走的人了,号里的人也没有惹他的,就连条子平日里对他也客客气气的。

「来一根?」老胡打破了沉默,递过来一根烟。

「我不会。」我礼貌性地摆摆手。

「呵呵,不抽好。我这咽炎都好几年了,就是因为抽烟抽的。」老胡缩回手,把烟塞了回去。

我没话找话:「慢性咽炎很难受的,我有几个同学抽烟抽得特别猛,都得咽炎了,后来他们都戒了。」

老胡笑了笑:「我本来也没几天了,用不着戒了。」

我心一沉,自己无意中说错话了,便急忙改话题:「胡哥,怎么睡不着啊?」

「睡不踏实,估摸着快了,复核也马上要下来了。」老胡轻轻弹着烟灰,像敲打着什么乐器,「等复核下来,我这心里也就稳当了。」

「胡哥,你是因为啥事?」我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试探性地问道。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老胡出神地看着烟头,还在一下一下地弹着烟灰,似乎陷进了某种回忆之中,「能有一点办法,谁愿意去杀人。」

老胡像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将他案件的本末仔仔细细地给我讲了一遍。

听完之后,我明白了,原来在老胡的村里,有三个由村里的人集资开发的煤矿,每年都给村里盈利不少。但村里的干部却私自把其中的两个矿给卖了出去,中饱私囊。老胡就和村里的人联名向上告状,可告了一年多,也没有人处理。

老胡怒了,趁一天晚上几个村干部聚在一起喝酒,他揣了一把打兔子的双管土枪摸了过去,把村长、村支书、还有村里的会计好几个人堵在屋里,当场崩死了四个,还有一个外地的小姐。出了事之后,老胡跑都没跑,天明直接自首了。

老胡说:「我在我们那开了一个汽配厂,每年都有十来万的收入。按说卖矿这事对我影响不大,我本可以不管不问的,但我就是看不惯那帮家伙的嘴脸。」

我被震惊了,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病恹恹的汉子身上,竟然背负着四条人命!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跟一个杀人犯有这么近距离的接触,但是,这个杀人犯,却又跟我想象中的形象大相径庭。他没有被脸谱化,没有被罪大恶极,就那么活生生的,有血有肉地坐在我的身旁。

「兄弟,你看我像不像个杀人魔头?」老胡转过头看着我,手里还掐着香烟。我摇摇头,说:「不像。」

老胡苦笑了一声,说:「要是有一点办法,谁会走到这一步呢?我往上面告了 4 年,每次的检举都是石沉大海,受够了那些纪检的、监察的、乡里的、县里的白眼。我想过去北京告状,可走到半路就被抓了回来,还在精神病院关了半年。说来好笑,我有什么动作,村里的干部行动比我都快。后来我去市里的公安局报案,他们竟然说没有办案经费。我说这笔钱我可以支付,他们又给我说人员不够……总之,他们把我所有能走的路都给堵死了。我本来不愿意沾血的,杀人还得偿命不是?可是后来,我改主意了,他们这样对我,我就得要一个说法。」

我默然了一会儿,说:「胡哥,你是条汉子。」

老胡笑着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又抽了两根烟,扶着我的肩膀站起了身:「兄弟,谢谢你听我唠叨这么长时间。好久没对人说过我的事了,心里也憋得慌。过过嘴瘾,我去睡觉了。」

看着老胡疲惫地爬回床铺,慢慢躺下,我自嘲地笑了一声:自己的这点事跟老胡比起来,简直就是个屁。

不知道是不是人在某些时间能够感知到自己的大限,老胡猜得没错,第二天他的复核就下来了。

5

早晨起来,管教破例地没有叫我们干活。大伙都以为从此脱离光荣的劳动生涯了,门口开始喊老胡的名字,接着铁门「咣」的一声打开了。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老胡刚出门,豁牙就咂巴着嘴说:「这催命的,肯定是接复核判决书去了。」

「关上你的鸟嘴!」条子捏了个纸团弹到了他脸上,骂道,「显摆什么,就你明白是不是?」

豁牙讪讪地低头,不敢吭声了。条子也沉默了一会儿,往嘴里送了根烟,问:「谁那有多余的秋衣秋裤?」

「我这有。」奸污扒着自己的东西翻了起来,拽出了两条已经破了裆的秋裤。这秋裤不仅看起来是紧腿的,并且还是特么粉色的。

几个人动起手来,「嗤啦嗤啦」地撕那秋裤,把两条粉红色的秋裤撕扯成一条一条的堆放在地上。我不明白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当时的气氛也有些压抑,所以也没有多问。

过了一会儿,号筒里传来了「哗啦哗啦」的脚镣子的声音。条子一撇嘴:「老胡回来了。」

铁门打开了,老胡再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不同的是,他已经被上了手铐和脚镣,越看越像个死刑犯了。

老胡像个螃蟹似的从门口挪进来,条子问:「胡哥,判了?」

「判了。」老胡点点头,坐在床铺上,把两条腿豪迈地伸开去。奸污和老鼠牙两个人蹲下去,拿刚才撕开的破布条给他缠脚镣。一圈接一圈地缠,跟绕麻花似的。

条子在一边还打指挥:「缠紧点啊,要不然晃荡几下又开了,哗啦哗啦地乱响……别忘了留个绳头,胡哥拎着走路也舒服。」

我明白了,人戴着脚镣一走,就哗啦啦地出声音,那金属碰撞的声音特别刺耳,扰民。戴脚镣的人自己也磨得脚踝难受。拿布条这么一缠,这些问题都解决了。最后再留一个绳头,走路的时候往上提着脚镣,自己还轻快。

这些都是在暗无天日的号房里进化出来的智慧,你看,就算是不见天日的地方,也能迸溅出人类思想的火花。

条子问:「胡哥,今天一共判了几个?」

「连我一共五个。」老胡笑了起来,「到时候路上有人说话了。」

我们都沉默了,奸污和老鼠牙缠完了脚镣,蹲一旁去也不吭声了。平时都说兔死狐悲,但我从来没有像今天理解得这么深刻。

老胡拎着绳头走了几步,觉得脚活还不错,一屁股坐在了床铺上,摸出烟叼在嘴里:「呵,终于能过两天安生日子了。」

那天例外地没有给我们安排活干,下午的时候还安排去院子里放了一会儿风,晒了晒太阳。条子开玩笑地说:「胡哥,我们都沾你的光了。」

老胡靠在墙角坐着,伸着双腿眯着眼睛:「从小就学习为人民服务,可在外面的时候一直没机会。没想到进来了,还能让大家沾沾光,也算解了我的一个心愿吧。」

「胡哥,你这说的哪儿话。」条子捧他,「你一杆大枪崩了四个畜生,这还不算为人民服务啊。」

「还有一个小姐呢。」老鼠牙插嘴道。

条子例外地没有嗤他,而是点点头说:「嗯,还有个小姐,胡哥,扫黄也算你出了一把力。」

老胡呵呵地笑了起来。不过那笑容在阳光的照射下,看上去有点悲凉。

老胡说得没差,果然就过了两天安生日子。两天之后,管教过来提他。过了一会儿,老胡回来,说刚才抽血了。

我们都明白,按照规矩,这就是最后一道手续了。死刑犯抽血,验明正身,明天就要上场执行枪决了。这就是条子口中的「走链」。

「怎么这么快,这才特么的消停两天。」条子皱着眉,有些不满地说道。

「唉,早晚都一样,在乎这两天呢。」老胡倚着墙坐下,淡淡地说,「总算是走到头了。」

条子说:「胡哥,晚上我叫劳动号的送过来两壶热水,你洗个澡吧。」

「不洗了不洗了,都要走的人了,还在乎这副臭皮囊干吗?」老胡摇摇头说,「杜管今天还问我穿皮鞋不,我说省省吧。到时候枪子崩进脑子里,脑浆肯定溅得一鞋都是,谁还敢要啊。这不糟蹋东西吗?」

我听得心里一阵抽搐。三炮这时接上话道:「嗨,胡哥,你还有心情管这个!」

「你们跟我不一样,我比你们岁数大点,就是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你们没摊上过苦日子,不知道节俭。现在是都有钱了,饿不死人了,可人心也都黑了……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老胡自嘲起来,「我这临走临走了,也成碎嘴子了。」

晚饭的时候,管教破天荒地送了两个烧鸡进来。老胡只扯了一个鸡腿吃,就说饱了,让条子把剩下的分给其他人吃。按说好久没有沾荤腥了,胃里的馋虫早就反天了。可这鸡肉送进嘴里,我却如同嚼蜡,怎么吃怎么不是味。

晚上不知道怎么了,我也睡不着了,老胡却睡得很安稳,偶尔翻一个身,脚下的铁镣子发出轻微的响动。不知道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梦,会梦见些什么呢?

过了今晚,就再也没有梦可以做了。

第二天一早,大家老早地就起来了。不管老胡同意不同意,条子还是翻出了一套自己的新衣裳,让老鼠牙跟奸污给他换上。这戴着脚镣手铐换衣服还真是一个技术活,我都没看清他们怎么给老胡穿上的。老胡对着条子说了声:「兄弟,谢了。」然后就坐在门边,一边抽烟一边等。

他一根烟没抽完,外面就传来了一片嘈杂的脚步声,还有别的铁镣子的声音。管教打开门,我看到有好几个荷枪实弹的武警,跟管教一块过来提人。

其他号房里也有今天枪决的,都在依依不舍地跟一个屋里的人告别。老胡提着脚镣站起来,跟条子握了握手,说了声:「兄弟,保重。」接着又同大伙挥了挥戴着手铐的手,说:「兄弟们,先走一步了,后会有期。」

条子用力拍拍老胡的肩膀:「胡哥,慢走,后会有期。」

在老胡迈出门口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眼神像飘在山顶上的云。

送走了老胡,大家好像了却了一桩心事,如释重负般地坐在床铺上。豁牙说:「我小时见过枪毙的,犯人跪在地上,上来一个戴大口罩的武警,朝着后脑勺就是一枪,人立马就趴地上不动弹了。可那些人都被绳子捆着,没见手铐脚镣啊。」

条子说:「你懂个毛线。这些人一会儿也都卸了刑具,拿绳子捆上——叫做五花大绑,然后才被车拉到刑场上吃枪子。我告诉你,一颗子弹还要五块钱呢。」

也许这一天的神经太过于紧绷了,管教还是没有给我们安排活干,大家逐渐又恢复了以往的气氛,开始侃大山吹牛逼,有人把自己老婆跟别人通奸的事情都当乐子讲了出来,听得我们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

就这样挨到中午,管教竟然在外面喊我的名字,提我出去。等我回来之后,一群人像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一般围了上来,条子踹开好几个,问我:「怎么,你的判决也下来了?几年?」

「没判。」我平静地对他们说,「杜管让我收拾收拾东西,一会儿走人。」

6

「操,不是吧!」条子误解了我的意思,激动地叫道,「就你这案子,也得走链?太黑了吧!」

「不是走链,是说我可以走了!」我急忙更正,「我弟弟在网上传的照片现在影响很大,市里有些领导都已经关注了。常高的乡委书记也被撤了。加在我头上的故意伤人的罪名不成立,我可以出去了。」

「我去,虚惊一场,以为你要挂了呢。」条子松了口气说,「这特么是好事啊,你干吗还摆张这么镇定的脸?让谁谁不误会啊!这事要是摊豁牙身上,他肯定蹦高地叫唤,让兄弟们挨个弄一遍他都愿意。」

「操,条哥,要真让我摊上这事,别说一遍了,我让大伙弄十遍也行啊!」豁牙贱笑起来。

「赶紧拉倒吧,你还嫌自己的牙豁得不够厉害?就三炮一个人就能硌死你!」条子骂了他一句,又对我说,「兄弟,你这出去是出去了,但事情可没完。乡委书记下来了,可他背后的势力还在。你小心被报复,这帮孙子,黑着呐。」

「条哥,你放心吧,我有数。大不了再废他两个,重新进来一趟。」我笑着说。

「别,你特么净玩悬的。还是小心着点为好,防着被人背后下刀。」条子话锋一转,又说,「对了,出去之后别忘了帮我打听打听我给你说的那个刀鱼。我在里面也没多长时间了,也快出去了。你有什么消息,就麻烦过来探视我一下。要不,等我出去再找你也行。」

我沉默了一下:「行,条哥你放心吧,我给你记着这事。」

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给相处了十来天的狱友们道个别,便要离开或许是永远离开此地了。余沧海抓着我的手不放,依依不舍地说:「兄弟,你进来的比我早,出去的也比我早啊。等你回头也帮我上网诉诉冤情,就说我当时连胸都没来得及摸,根本就够不上犯罪啊。我是冤枉的,我是被他们给黑了啊……」

条子一个正蹬把余沧海踹进了旮旯里,骂道:「滚,就你那点破事能判个半年就不错了,再瞎咧咧我敲掉你牙!」

我把剩下的五十块钱的购物券全部换了「喜烟」,给号子里的兄弟们散了。短短的一天,从这间号房里走出去了两个人,一个是老胡,一个是我。当我走在号筒里的时候,还能闻见死神留下来的味道。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命运刻意的安排,非要让我看着一个人走向生命的终点以后才宣布我的自由?当我走出看守所,外面的阳光毫无遮挡如同瀑布一样地洒在我身上的时候,胸膛里那些不见光的黑暗瞬间化为了齑粉。

老胡,条子,余沧海,豁牙,三炮……这些人刹那间变成了浮云,几乎就在一转眼间,我已经记不清他们的脸。夺目的阳光让我眼晕。

我站在门口,花了一分钟的时间告诉自己,我又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旁边推着自行车的大姨停在了我面前,一掀后座的保温盖说:「小伙子,要个苞米不?」

往乡里去的黑巴「嘎吱」一声停在了我面前,满是灰尘脏乱不堪的车厢在我眼里就是开往春天的地铁。车子缓缓开动的时候一阵颤抖,哆嗦得如同快要高潮的老头。我嚼着松软的玉米,看着围有铁丝网的高墙渐渐模糊,感觉从来没有如此地解脱过。

回到家,我妈忙着给我翻出来换洗的衣物:「快去烧点水洗个澡,去去霉气。」

洗澡的时候,我摸着自己身上的肌肉线条,心想,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叫我大蛇了。

忽然,一阵莫名的失落。

晚上吃饭的时候,弟弟问我:「哥,你还走不?」

我一怔,没有回答。

我妈接上话说:「别出去了云行,外面也不好混,你就留家里吧。你二舅有个战友在县里的教育局上班,还是个什么主任。这也快过年了,你拿点东西跟你二舅去一趟,兴许人家能给你在县里找个活干。」

我爸一辈子没搞过这种关系,他问:「有用吗?」

「怎么没用?」我妈放下筷子说,「去年黄庄安排了三个毕业生去县里的初中当老师,全是走的他的关系。」

我爸又闷头想了一会儿,问:「那拿多少东西合适?」

「花不了几个钱,先去探探路再说呗。那块地的补偿乡里又说能给五千,实在不行,到时候把这钱用上。」

我一言不发地吃着饭,只觉得羞愧难当。作为村里唯一的一个大学生,没想到要沦落到托人走关系才能找到一份工作的境地。

不过我对生活已经没什么奢望,只要给我一个立身之地就行。父母早就觉察到了我的窘境,但他们顾及我的尊严,在平日里从来没有表现出来什么。

算了,就这样吧,我也真的不想再折腾了。能够找份工作,踏踏实实地干着,老老实实地活着就行。把该熟悉的都熟悉起来,把该忘记的都彻底忘记。

那天晚上在村头打够级,手气出奇地差,连续进了五六把点贡。他们都笑话我是不是在家里摸狗屎了,我说我摸你大爷了。正郁闷时,我弟突然过来了,说映霞让我去她家里一趟。

我奇怪:「让我去她家干吗?」

「靠,傻妮子看上你了。」有人起哄道。

「谁知道她啥意思,让你去你就去呗,她还能吃了你……来,给我牌。」我弟一把抢走了我的牌,我只能披上衣服出了门,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我弟叫唤:「我去,这手烂牌。」

我到了映霞家,敲了敲门:「你找我?」

「嗯,也没啥事,进来说吧。」映霞把我往屋里让。

「算了,就在门口说会儿就行。不进去了,耽误你家人休息。」我推辞道。映霞却一把拉住我的袖子就往屋里拽:「没事,进来吧。我爸妈都去黄庄了,家里就我一人。」

进了屋里,我有些局促:「映霞……啊对,我这次没事还多亏了你的那个数码相机,我先谢谢你啊。」

映霞拉着我坐在床边上:「大云哥你别客气,你在外面见过大世面,我还怕你嫌我那相机老土呢。」

「没有没有,我其实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也一直瞎混来着……」我心虚地解释道,冷不防被唾沫呛了嗓子,连咳了好几声。

映霞赶紧揉着我的背:「大云哥你咋了,喝点水不?」

我摇摇头,示意不用。映霞的手游走在我后背,不知道她是有意还是无意,慢慢摸到了我的腰上,传过来一阵电流般麻酥酥的感觉。

「大云哥,你这次啥时候走啊,要等过完年?」映霞问道。我心想这妮子果然贼心不死,便摆摆手说:「不想出去了,以后就准备留在家里。」

「啊?为啥?」她惊讶起来。

「外面也不好混,压力还大,不如留在家里舒服。」

映霞有些生气了,猛地一甩脑袋,头发辫子差点打在我的脸上。她撅着嘴说:「你不用骗我,你不就是害怕我会缠着你让你带我出去吗,也不用编这样的谎话呀。」

「映霞,我真没骗你,你要不信,等过完年你看我走不走。」

映霞突然就朝我扑了过来,一下贴在了我身上,嘴唇几乎就蹭到了我耳朵旁边:「大云哥你一定要带我出去啊。要是答应了我,你让我做啥我就做啥……」

顷刻间,我大脑一片空白,几乎要宕机了。要命的是映霞还不消停,她几乎要钻进我的怀里,嘴里说着:「大云哥我想跟着你走……」一边用胳膊勾住了我的脖子。

就在她的胳膊搭上我颈部的刹那,一个危险的信号火烧般地传了过来:这个姿势最容易部署绞技!

我条件反射般地弹起了身子,映霞吃惊地看着我:「大云哥……你咋了?」

「没,没事。」我明白自己反应过度了,不过颈部这个敏感地带还真不能让人随便碰,都是该死的柔术留下的后遗症。

我不想再跟她纠缠,孤男寡女的,再待下去我可不能保证会干出什么事来,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

我刚走出没多远,就听到映霞大声朝我喊道:「就算你不带我出去我也要自己出去打工!我就是要去大城市!」接着便是院门重重关上的声音。

我摇了摇头,这小妮子算是魔怔了。

大城市是跟我无缘了,就在我准备安心待在老家,与世无争的时候,命运偏偏再一次戏耍了我——没想到条子的话一语成谶,事情果然向他预料的那个方向发展了。

我的家人被报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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