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上人是一个无名剑客,为博我一笑,他当了传世的宝剑。
他说功成名就回来娶我,我苦苦等待他的归期,却只等来他为别的女子赎身的消息。
1
我被生身父亲卖到了江淮城最大的青楼。
说来讽刺,他把我卖到青楼的那一天,竟是我这一生唯一得到过父爱的一天。
那天他看我的神情里,终于没有了冷漠和厌恶。他笑了,温柔得不像个父亲。他说要带我去城里为哥哥采买婚礼用具。行至城郊时,他怕我口渴,还给我买了一碗茶。
茶刚咽下肚,我的头脑也开始不清醒了。父亲说我中暑了,让我靠在他的肩上睡一会儿。
可是醒来,我却已深陷脏风烂月,终生不得脱身。
我不幸跟了我那父亲的姓,没有个像样的名字。前头有一兄一姐,大家都叫我三娘。
姐姐二娘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美人,父亲知道这是发财的筹码,所以拒绝了无数前来求亲的庄稼汉。
后来在她十五岁那年,被一个年近古稀的土财主用我们家三年的收成,带走了我姐姐。他半截子都快埋了黄土,是要摘花插在他的坟头上吗?
她没有穿嫁衣出嫁,因为是去做妾的。我打量着姐姐不同于往日的打扮,她那身过于老成的新衣服,料子可真舒服。
那年我十三岁,连为我姐姐撕心裂肺哭一场的资格都没有。因为这门亲事,是们家这辈子能得到的最大的财富了。父亲说这是大喜,不可冲撞。
姐姐临走时哭着告诉我,宁为农夫妻,不做贵人妾。
我问她,你为什么不能跑呢?她苦笑着回答:「女子受着千万种委屈,这才只是其中一种。」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了,连梦都梦不到。我想她,却无处可说。
可是自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当不成别人的妻子了。有了我姐姐这个例子,父亲又怎么会放过我?
我本来已经接受了要为人妾室的命运。但是没想到,我的亲生父亲,我当做天来尊敬敬畏的一家之主,竟把我送给天下男人做玩物。
他本来是要留同样十五岁的我给人做妾的,但是哥哥把娶媳妇的钱都赌输了。婚期将至,他为了他的面子和宝贝儿子的幸福,只能牺牲我来解燃眉之急。
走之前娘没有送我,连嘱咐也没有。出家门时我隐隐约约听见厨房有啜泣,那声音极像失子的哀鸟。可是进城的喜悦让我忽视了这一点。
直到后来我也没怪过她,因为她做不了什么,永远只有无穷尽的呜咽。如果没有赌徒哥哥一直输钱,卖我姐姐的钱,我爹一定会用来纳妾的。
女子的命不都是这样吗?
我忍着头痛醒来后,是躺在一张软软的床上,那是我的肌肤第一次体会到锦缎的柔软。我的头发突然变得很重,有了钗环。
我惊恐地起身,只发现一个打扮轻轻浮的中年妇人坐在我对面悠闲地喝着茶。
我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想跑,匆忙起床,却被巨大的裙摆绊倒。
她见状轻蔑地笑了笑,开口说话,声音非常刺耳:「傻丫头,你爹把你卖到这添香楼了。他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向我保证你的贞洁,要了个高价呢。我们这不是土窑子,你要侍奉的都是达官贵人,也有花光盘缠的科举才子。总之如果你认命,就不愁没有出头之日。你想跑是不可能,寻死的机会是最大的。我们发现了也就救了,发现不了你就解脱了。」
她放下茶杯,目光咄咄逼人,指示小厮扶起我。外男的触碰使我感到羞耻,但我根本无力挣脱,又被扶回床上。
羞耻感和恐惧感让我慌乱不已,情急之下,我用力撞向床头的柱子。还不等我做了这贞洁烈妇,一个眼疾手快的小厮就把我拦住。我哭喊着恳求着,回应我的只有满屋子的沉默。
天与地之间,我是最轻的蓬草。
没人理会我的叫喊。他们漠然的眼神和过于镇静的表情,让我不禁联想,他们究竟对待过几个如我这样的女子。
可我是不情愿的。几千年来,口耳相传,世世代代,把女子的贞洁当成对女子唯一的评判。
如今堕落为娼妓,我只能以命博之。因为我没有别的方式去反抗了。
老鸨塞了块手绢在我嘴里,怕我咬舌自尽。我痛苦的呜咽与无法发泄的羞愤,把我的心绞成碎片。
不一会,一个身姿绰约的女子端了一碗不知名的汤药进来,她低眉顺眼,盈盈福身。
老鸨不曾正眼看她,只命令般地说,「盈盈,你知道我们这儿的规矩。你好好劝劝这新妹妹,少给我添点麻烦,你也就少点麻烦。」
盈盈把那汤药放在桌子上。坐到了我的身边。她没有给我松绑,而是自顾自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叫盈盈,九岁上被拐卖到这里。七年风尘,我忘了从前的事,连名字都不记得了。胡妈妈是个心狠的,每个像你这般刚烈的女子,她都会派一个我这样的说客,把她们的命绑在一起。两处为难放在一起,就成了情愿。」
说完,她把我嘴里的手绢拿了出来。为我松了绑。
原来女子的命轻贱得各不相同。
她为我拭去眼泪,柔柔劝导:「其实缺你一个是无妨的。只是他们特别喜欢看女子万劫不复。你这条命丢了也就丢了,不会有人替你流眼泪。可是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死很轻易,可我一直有个念头,我希望能遇见哪个好心的官人替我赎身,带我回家。你是个美人坯子,等你长开之后,不愁没人为你神魂颠倒。」
我颤抖着问如果我死了她们会把她怎么样。她只笑了笑,回答说:「那就会被当作没用的弃妇卖到外面的破烂窑子里,那里只有花柳病和脏臭的穷酸色鬼。」
她还严肃地对我说:「如果你一直不从,胡妈妈会有无数种让你生不如死的法子等着你。我是亲眼见过的,怕是阎罗见了都要皱眉。」
「从了,也许还有生路。死了,哪怕保住了贞洁,也是要遗臭万年的。」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满眼关切。
盈盈说,那碗里,是绝子的汤药。
她还说,蝼蚁尚且偷生。
我心里痛恨着一切,咒骂着所有让我沦落至此的恶人。
绝望之中,我将那汤药一饮而尽。随后腹中的阵痛让我昏死过去。我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只记得我一直盼着自己永远不要醒来。
许是我认命得太彻底,老天还是把我的贱命还给了我。
接下来的几天里胡妈妈让盈盈教导我礼仪,教我怎么取悦男人。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能将我的贞洁卖个高价。
花间客们偏爱这一口,自己肮脏透底,却要求女人纯洁无瑕。
这几天里,我见过了楼里的头牌玉娘。她身影曼丽,明艳动人,连最艳的红都要比她逊色三分。她在酒桌上左右逢源,财主争相用金钱取悦她,才子为她写着腻死人的恭维情诗。
2
我没等来逃出生天的路和从天而降的英雄,只在四四方方的绣房里等来了出卖自己的那天。
她们没有给我娇艳的裙子,华丽的珠翠,香扑扑的脂粉。只给了我最素的白色罗裙,发间插着简简单单的檀木簪子,让我扮着楚楚动人的模样。
我被带到了纸醉金迷的大堂。男人女人的笑交杂在一起,好不刺耳。我没留意那些男子的表情,低着头忍着泪,躲避着他们贪婪的目光。
看我这般情态,他们更加疯狂。一时间价钱从二十两涨到了一百两。
我听人说过,当初玉娘的初夜就是一百两被买走的。其他人大多数都是几十两。我初来乍到却能和花魁比肩。此刻屋子里看我的目光,就多了种来自女人的嫉恨。
「二百两。」一声俊朗的男声传来。
满屋寂静。我好奇望去,是个随身带着剑的英俊男子。
那剑十分精美,剑柄是栩栩如生的虎头形状,令人印象深刻。他放开了怀里的若云,不理会怀中佳人的愤怒神色,径直走到我面前。
「可惜在下没有一座金山,不然都想搬来赠与姑娘。」他望着我,言语深情。
我低下头,连动心都不敢。他身材很壮,看起来是个令女子安心的男子。
毫无疑问,我是他的了。
因为二百两已是一笔大数目了。
离开之前,他对胡妈妈说,「妈妈辛苦,把这姑娘再给我留一天。我今日出来得急,待我回去取些银子。」
随后他又附耳与妈妈说了几句话。
我被带回楼上,没有听见。
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他一眼,正巧与他对视,他温柔笑着,眼里的春风我都看得见。
这夜,我没理会姐妹们的酸言酸语,但玉娘的话令我深刻。
「没什么好羡慕的,以后想走,怕是要给胡妈妈金山才行了。」
我心头一震,坐在镜子面前发呆了好一阵才去睡。
家里没有像样的铜镜,原来我竟出落得和姐姐一样动人。
本就是以色事人,我可没奢求过真爱。
可他……笑起来俊朗极了。
怎么会有人的眸子如此的亮,我忍不住开始想象自己倒映在他双眸里的模样。
次日我不安地等待了一上午。在傍晚时刻,老鸨竟差人给我送来了嫁衣。
我心里暗自激动,难不成,他为我赎身了?
后来我像个新嫁娘被领到另一间房,鸨母给我披上盖头。这也算是完成了姐姐的心愿,当了一回新娘子。胡妈妈嘱咐我几句后便离开了。我紧张地揪着衣服,没过多久就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
盖头被掀开,在缠绵的烛火中,他温柔的笑重现在我的眸中。他坐到我身边,我只感觉脸烫烫的。
「我不是什么富家子弟,只是个替人四处卖命的剑客。云游至江淮,踏进青楼只想寻片刻温柔,忘却刀光剑影的血色。见了姑娘一面,顿时生了流连之意。为与姑娘春宵一度,我将宝剑当了换钱。」
我的心突然跳得很快,但也不敢正眼去看他,小心询问道:「那你以后,该怎么谋生呢?」
他没有轻薄的动作,只是温情地注视着我,半晌开口道:「我是个有力气的男人,不愁没处吃饭。那把剑的确难得,却不知道被多少人的血浸过了,早就是个邪物了。而那样的日子,我也早就过够了。」
我鼓起勇气去看他,自觉抵不过他炙热的目光,又连忙低头。
他的五官精致,江湖生涯又为他蒙上了一层光,如凝霜的美玉在乌夜中发光。
他不肯告诉我他的名字,只说他从小就开始漂泊,不知道安稳是什么滋味,但也知道自己停不下来。所以他这辈子也没办法娶亲,至死只是飘蓬。今日的洞房花烛只为满足自己一个愿望,也希望借此来温柔一个烟花女子的一生。
因为我们都是没办法有个家的人。柴米油盐,儿孙绕膝,都是空想。
他起身倒了两杯酒,与我交杯而饮,我在心里偷偷唤了一声郎君。
而后他为我卸去钗环,看我青丝瀑落。
他轻轻抚摸着我的发丝,叹了口气,哀怨地说道:「今生不能与姑娘结发为夫妻,实乃憾事。只盼你我,来世结缘。」
只盼你我,来世结缘。好遥远又荒谬的话,可我偏偏放在心里成了惦念。
这夜的事啊,不需我细说,谁都能猜出几分光景。大概就是云月相合,巫山的云雨遮着人间的明月。我是河堤的杨柳,他是动人的微风。
夜里他缠着我给他唱曲,他说他连母亲的摇篮曲都未曾听过。我想起母亲曾给我和姐姐唱的那首,轻轻为他哼唱:
「月明风静兮,万籁俱寂。
摇篮轻徊兮,树影相依。
吾儿安睡兮,愿梦无虞,
有母为歌兮,有父抗敌。
吾儿安睡兮,愿梦无虞。 」
我没有一副好嗓子,所以哼得并不好,但是他还在我生涩的歌声中睡去了。我伸手抚了抚他的脸,原来他早已泪流满面。
这夜我没有睡,背对着他,任由他把我抱得紧而更紧。
于是我把这世上的神佛都求了一遍,只为能把他留在我的身边。
可是正如相逢没有预兆,离别也毫无痕迹。他还是在第二天一早便离开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他从来没有来过我的生活。
这一夜的情分,我却足足记了一生。真正少女心动的那一刻,我生了诸多贪念,我恳求一个人海里重逢的机会。
年轻而忠贞的三娘随着她一夜就爱上的无名情郎去漂泊了,添香楼多了一个叫剑穗的妓女。
这是我给自己取的花名,老鸨说很别致,想必会大红大紫。可我存的心思,只是为了能跟他流浪,系在他的剑上,沾鲜血,染风霜,一年又一年。
我锋芒初露,老鸨又怎么会放过折磨我的机会。可是我做不到,我心里只有那没有名字的剑客,除了他别人都是侮辱。
生涩和抗拒令客人觉得我是个华而不实的货物。
胡妈妈很生气,亲自动手打了我。
别的姐妹或嘲笑或懦弱,只有盈盈趁着鸨母休息时给我偷偷送了吃的。又好好劝导了一番。
我从心里感激她。可是我不知为何如此麻木,只说了一句:
「以后你离我远着吧,我是个不中用的,会连累你。」
她与我有些情分,来帮我是很好理解的。可是我与玉娘并未说过话,只是见过几次面,她竟为我向鸨母求了请。
我的房门不再被紧锁。
她还托人送了一壶酒进来。原来人在最愁时,真的会渴望这种辛辣滋味。
这是我第一次喝酒,在家的时候,女子是不配喝的。
须臾间,我把这一壶饮得干干净净。
我眼中的一切都变得匆忙,我的魂灵和天地搅在一起快速旋转。晕得痛苦,可偏偏快乐,我连自己都不记得了,这是一种极致的自由。
醉了的剑穗可真是个称职的妓女,她踉跄着步伐扭动着腰肢走向了一处红尘,烈酒突然在她的体内发烫,于是她逢人就唤情郎,满屋子的豺狼,都是她的猎物。她醉中还不忘呓语:「情郎啊,快给我金山。」
人间的百花在这刻都开在她单薄的罗衫。
那晚的红尘又是男人竞相用银钱攀得。
我太醉了,没空听具体的数目。
可是在我心里,我只值二百两。
以后的日子,是一个初绽头角的雏妓剑穗与老成妩媚的头牌玉娘平分这满楼的春色。
我清醒时,清冷对人,只念着我的漂泊客。只有饮着旁人捧来的美酒时才愿看他们一眼。我靠着醉酒的情态给老鸨赚了好些钱,她看我的表情突然没那么高高在上。
每次她亲切唤我好女儿的时候,我都忍不住笑出声。她应该笑意盈盈地唤我好摇钱树才对啊。我是她哪门子的女儿啊?
总之啊,剑穗姑娘的名声响了,江淮的权贵我见了大半。我有了脸面,脾气也开始大起来。我不想接客,就说奴家身体不适,恐饶贵客雅兴。
老鸨为了留住客人,没办法逼着不情愿的我自砸招牌,就让玉娘出来打圆场。我若有了兴致,就高声要一壶美酒,又强装出一副风情万种。
清醒而情愿的我,只给过我虚无缥缈的一夜春情。
达官贵人的酒局上,他们争相地灌着我酒,醉了的我也从来没让他们失望过。渐渐地,有几个财大气粗的客人要赎我出去,都被我一一拒绝,鸨母也为我拒绝了些许。
我还在等他,并不愿意。
鸨母是因为摇钱树还在生长啊,谁能忍心砍了给别人?
年轻气盛的我也开始有了不可一世的心思,我开始瞧不起所有人,同行的姐妹我觉得她们卑微又懦弱,爱慕我的客人我又觉得他们好色又龌龊。
可笑的是,我实在又太幸运。
楼里有被丈夫买进来的贞洁烈妇因为誓死不从被活活打死,有年纪轻轻的雏妓受不了变态客人的折磨早早丧了命,有被不干净的客人染上花柳病被赶出楼的可怜女子。
比起她们我幸运得多,可是说起同情,我尚且不配。于是就麻木地活着,睁着眼睛做噩梦,分不清自己的死活。
我只是想多找到些活着的感觉,所以经常和玉娘抢客人来证明自己的头牌地位。盈盈是真心对我好的,经常劝我不要太出风头,否则便会招人嫉妒。
可玉娘从不与我争吵,我在风月场上也就越来越得意。
我还偷偷攒了许多体己,鸨母搜出去大半后,又有人捧着财物送过来。
我经常将这些钱财捧在手里,满意地算着还有多少钱才能买来自由。随后在想到肮脏和客人和消失的情郎后,我又会把金银狠狠地摔在地上。
皮肉钱,卖身钱,我典当了尊严换的钱。是别人吞了我的血肉后给的补偿,积累得越多只能证明我越脏。
我还经常趁着出去解手的机会勾引那些达官贵人们的护卫,因为他们大多都带着一把剑。
他们可能这辈子都拿不出与我春风一度的钱,所以我屡屡得手,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他的身形与我心上的情郎还真像。当我极尽媚态对他施展万种风情时,他却只冷冷地看着我说了句:
「已有妻室。」
我的酒一下就醒了,原来天下真有这样的男人,只是不属于我。
自那以后我不再放肆,只中规中矩地对着嫖客醉着酒卖弄风情。因为在人间真正的情爱里,我根本不配出现。
什么名妓,在已有心上人的男人心里是肮脏透底的贱胚。
我太可笑,也好生羡慕。于是我又想起旧梦里的剑客,他如今在江湖何处呢?是否有了新的宝剑,心中是否又记挂着我呢?
3
今年的科举结束了,这青楼里多了一些买醉的落榜生。
花娘在这个忙碌的时候却告了病。
我疑心她是装的,是为了把客人都推给我。后来我去她房里察看,却只看见花容玉貌不再的玉娘。
她不梳洗不打扮,不吃不喝,一味地流着泪。
我追问她原因,她像是听不到一样,我自觉触了霉头便走了。
夜里就听说玉娘悬了梁,我成了这添香楼唯一的头牌。
按照世人对娼妓的偏见,我应该开心,我应该厌恶所有的女人,只为了能把自己卖出一个更好的价格。
可是有什么可开心的呢?我恨自己的不耐心,没有过多地安慰她。倘若我再同她多说几句话,她会不会也愿意饮下一壶烈酒,苦痛后再重生呢?我更恨她,以后不要的客人,又能推给谁呢?她怎么这么胆小,连活着都不敢。
楼里被前来吊唁的恩客挤满,他们或可惜或觉丢了玩物一样失望。
来来往往,人言交杂。
这天我才听说,玉娘有个情郎,是个落魄的才子,失意至烟花地买醉而相识。玉娘把积蓄都给他做了赶考盘缠,那才子走之前当着满楼的人说定救她出苦海,做个官夫人。
哪怕一去几年,玉娘也没断了念头。昨日玉娘在失落才子处打听,方知那衣冠禽兽早早就考取了功名,娶了官家小姐去外地做官了。
我听罢,对着满楼的客人笑出声。我太理解这种念想,因为我自己也有一个。
身份上不得台面,爱恨情仇化成字写在纸上,也都是辛酸刻薄之言。
那我是不是也该醒了呢?
玉娘为人很好,楼中对我评价毁誉参半,可是从没人说她一句不好。此刻我也终于明白了,她对我的帮助和好,只不过是为了让我成为头牌。因为只有有了替代品,胡妈妈才会心甘情愿让她走。
如同水鬼找替身,后者可怜,可前者也曾是无辜之人。
她为爱存的私心,谁能评判出对错呢?胡妈妈也是没让人失望,还是一如既往的薄情,角落里暗自念叨,幸好还有剑穗。
是啊,幸好还有我。也不知道我将来会为谁而死。
我们这样的人,就是该被辜负的,不对吗?
此后胡妈妈将我看管得更严,生怕我又对谁情根深种。
可是她不知道啊,剑穗的心不属于任何人,剑穗的心悬在一柄她喊不出名字的宝剑上,在远方的月明下摇晃。
胡妈妈的经商头脑怕是不亚于大商贾的。玉娘的自裁令她有了极大的危机感。谁知道我的命能坚强到几时呢?
她便开始四处拜托人牙子寻觅模样标致的少女。
几天之后,果然有三个小姑娘哭哭啼啼地被带进了楼中。她们三个的年龄一眼看去就是不相同的,但都是未开的花。
最大的十五岁,和我沦落风尘那年是相同的年岁。她叫花浓,是家破人亡才被落到人牙子手里的。
她眼角只有几滴泪噙着,但是并无多大的恐惧。
后来我才知道,她早就不是完璧了。什么样的命运于她来说,都只剩接受了。
这天贵席酒桌,盈盈抱着琵琶弹唱,海云哼着轻柔的小曲。
我坐在巨贾谭老板的怀里,一杯又一杯灌着他酒。其他宾客怀里也都紧紧拥着楼里的姑娘,真是好个红尘。
不一会,胡妈妈带着已经打扮好却怯生生的花浓走了进来,她给我递了个眼色,我立刻起身。她把花浓带到谭老板耳边低语,谭老板随后立刻牵着花浓离开了。
他走之前回头望了我一眼,好像在试探我的情绪。
我恨不得他飞到天边去,难道他还指望我留下他轻轻唤着官人别走吗?想想就觉得腹中翻涌。
他走了几步,还是回头将一块成色极好的美玉塞到我手里。
我没有多说什么,坐在他的位置,随意敬了他一杯酒。
然后他就心安理得牵着那小花浓离开了。
我心里烦闷,不是为他,是为那小小的花朵。
我饮了一盏又一盏,数次躲开前来调情的客人。胡妈妈见了只对他们道不是,加赠了几壶美酒,便哄着我回去休息了。
现在花浓还是威胁不了我的地位的,我也不知道我该不该盼着她成为下一个易醉的美娇娘。
我在房间里生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闷气,来讨好的客人一个也不见。我此刻竟希望花浓也有我这样的资格。
不一会就听见外面一阵杂乱声,娇哭声,责骂声,殴打声混成一团。我心下一震,暗叫不好,连忙出去看。
果然是衣衫不整的花浓在受着胡妈妈的责打,旁边是神色冰冷的谭老板。
胡妈妈恶狠狠地骂着:「以为自己是多干净的姑娘吗,还装什么贞洁烈妇,不知跟过多少个男人了,在这青楼里还委屈你了不成。」
我见状叫了一声住手。
只是因为突然想起,我成为剑穗的那一天,也受着这样的责难。
我没有去扶花浓,只是递给盈盈一个眼色,盈盈就把那小可怜扶回房了。
胡妈妈谄媚地请求谭老板的原谅,谭老板正值壮年,又是城内巨贾,自是不可一世的。她拉着我说请求谭老板的原谅。
我冷着脸不曾开口说一句话,谭老板却殷勤地留意着我的反应。
他这样的男人,要什么都有,我偏不给他,他就为臣。
我拿出那块玉佩,冷着脸说:「剑穗将这玉佩还给谭老板就是。」
「谭老板本就放了我的鸽子,现在还当着我的面为难我的姐妹。都是我们不对,才搅得大家都没有兴致。」
谭老板连忙握住我的手,说道:「这是谭某送给姑娘的,今日本是谭某不对在先,让剑穗姑娘沦为第二选。剑穗姑娘出面,谭某自然不会再追究了。」
我心里冷笑了十万遍。名妓还真是有脸面。
其实我只是心里牵挂着那花浓。我推开她的门,只见她抱着被子嘤嘤啜泣。盈盈亲切地安慰着她。
满楼我只真正心疼过盈盈,自己明明也在淤泥中,却总是安慰着别人。
我没有离她们很近,只是坐在椅子上。
我面无表情,开口说:「哭什么?没有人天生是妓女的,这又不是你的错。」
盈盈有些惊讶,只柔柔劝导说:「小花浓啊,剑穗姐姐来时和你是一样的年纪,不过三年,她就是江淮城最知名的女人了,权贵都会给她几分脸面。姐姐是无能的,来了十年,还只是个二等妓女。因为姐姐没有你和剑穗生得这么好看,你要成为名妓,那样会轻松很多的。」
花浓终于崩溃了,痛陈着她的苦难。
「我本是官家女,十岁时,京城里的大官相互斗一斗,我爹那个小官就遭了殃。男丁流放,女子为奴。母亲是大家小姐,受不了奴仆苦役,早早地累死了。只剩我一个人被人转手卖了又卖,辱了又辱。我记不清初尝风月那年是几岁,我只知道,那事令我无比恶心,我恨不得杀了他们。那些男人是全天下最肮脏的贱种。我每次都会痛苦的哭,可是我越哭他们越开心。他们不是人吗?为什么连同情都不会呢?今日沦落风尘,我不想余生都与那龌龊事相连。哪怕让我做苦力!哪怕给我一瞬喘息!哪怕是杀了我!」
她撕心裂肺地哭,盈盈也应景哭泣,而我却只是紧握双拳。
我在心里替她咒骂恶人,指甲尖尖,将皮肉扎出血痕。话到嘴边却只有一句:「活着吧,让所有垂涎你的人都对你俯首称臣。」
花浓突然停止了哭泣,震惊地看着我,然后握紧了双拳,咬着银牙说道:「可是我看他们一个个丑陋如鬼,令人恶心。我恨不得化为厉鬼夜夜缠着他们,可是娘亲要我好好活着,我不能辜负她。」
我尽力压抑眼泪,对花浓说:
「你可以问问盈盈姐,满楼的姑娘没有一人爱这风月事。万事开头难,可是活着是对的。别人的过错,不需你来拿命偿。」
「我也以为自己撑不了多久,可还是不甘心去死。」我握紧了手中的玉佩。
我走到她身边,将谭老板的玉佩放到她手里,说道:「这玉成色极好,你攒个七八块,就自由了。」
我转身离开,没有掉一滴泪。
不是无情,是我早就不会哭了。
隔了几日,她果然不再抗拒。虽然尚且欠缺火候,却依然能依偎在恩客怀里,乖巧的任由摆弄。
我却在一个夜里突然想起了如何哭泣,低声啜泣一夜。
我劝她心安理得,给了她希望,究竟是功还是过?
我是名妓,多少人捧着财物放到我手里,我再攒上几年,足够我去过安稳日子了。我忘不了花浓无助之极的神情,满心里只想带她走。
我下定决心要攒更多的钱,带花浓走,带盈盈走,更将我自己拯救出去。那个夜里,我感觉被深埋的心终于喘了一口气。
花浓是个坚强的女孩子,也足够聪明。
过了几个月,她在二等妓女里就已经称魁了。
这日,谭老板送了她一支玉钗。她捧着送到了我的房里。她小心翼翼地说道:「剑穗姐姐,这是我从客人那里得到的第一个礼物,花浓想送给姐姐。」
我看了看她,接过来随手插在了头上。
然后语气平淡地说:「多谢了。以后这样的东西,就好好攒着,不要到处送。你不必感恩谁,留着奖赏自己吧。」
她乖巧地行了礼,准备出门。
走到门口的那一刻却又转身对我甜甜一笑,接着说道:「盈盈姐说得对,剑穗姐姐是个冷面热心肠的。花浓会努力成为头牌,天下的腌臜客,我给姐姐分担一半。」
她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她的裙角绣着的菊花旋旋绽放。
我嘴角不听使唤地上扬,许久不曾这么欣慰过了,我心里认下了这个妹妹。
都是我真心相待之人,但她和盈盈给我的感觉还不相同。盈盈是给我慰藉之人,而我则是安慰花浓的人。是我狼心狗肺,比起被人拯救,拯救别人使我更开心更满足。
4
以后我赴的贵人宴,都会带着她。
我因醉成名,酒量自是不差的。
可是面对客人的灌酒,小小的她替我挡了一杯又一杯。没一会儿就醉得不省人事。
有个财主要携她上楼去,我连忙去缠住,给小厮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把花浓扶回去。
那财主来过好多回,我都不曾正眼瞧过他。如今我主动纠缠,他喜出望外,拉着我不住声地喊着心肝。我心里一阵不舒服,把海云推到他怀里,寻个借口就跑了。
今日做东的是江淮守军的一个军官,他见我推开了那财主,就把我拽到了怀里。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眼睛里贪婪的神色我早已司空见惯,他把嘴凑到我耳边,不住地呼气。
真是可惜,我早已麻木,只是装装样子轻哼了几声。他压低了声音说道:
「美人,你真是名不虚传,够辣也够味。真可惜今晚爷不能享用你,因为你有更重要的人去陪。」
还不等我疑惑,胡妈妈就亲自过来把我叫走了。
我那可怜的小花浓也已经被叫醒,被迫塞在了那军官怀里。
胡妈妈引着我去后院,夜深露重,前厅的花灯映不明此时的夜色。我心里开始慌乱,难道我平时太放肆,她有了花浓做备用头牌就要把我灭口不成。
正当我胡思乱想时,她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好女儿,你今天要陪的客人可是真正的贵客。这贵客点了名要你作陪。你今天切记不得耍小孩子脾气,这是关乎性命的大事。如果你把他陪好了,哄得开开心心。咱们添香楼的名声,都有可能传到京都去。那可是真真正正的贵人圈子。」
我略有思忖,轻轻地点了点头。
思量间,就到了后院的一处僻静屋。胡妈妈让我进去后就连忙离开了。
这房间明显是空了很久,是被人一夜之间收拾干净的。房间里只点了两盏蜡烛,显得十分昏暗。
只看见窗帘那里有个人影,我下意识地握拳,咽了口唾沫,却只能强装镇定,平稳了声音,开口道:「贵客大老远来见奴家,怎么比奴家还要害羞?」
我话音刚落便听见了一个男子的轻笑。
一个贵公子打扮的男人,走出遮掩,来到我面前。
我承认他的气派与逼人的富贵气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得见的。
可是已经被惊艳过一次的人,断不会沦陷于他人。
他打量着我,我亦打量着他。
半晌,我们纷纷回神。
他坐在床上,浅笑看着我。
「江淮自古便出美人。姑娘能成为江淮名妓,自是艳压群芳的。今日与姑娘相见,方知传言所言不虚。京城里,翠烟居的头牌云见月才貌双全,常与达官贵人谈论诗词歌赋。红袖坊的玉念慈姑娘一曲琵琶冠绝天下。至欢楼的赛西施姿容绝美天生媚骨。姑娘也是一城头牌,不知姑娘有何过人之处,与这些京城名妓相比。剑穗姑娘,又有几分信心呢?」
我心下一惊,看来这个贵公子是个还是个红尘常客。
我没有着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坐在了一旁的凳子上。然后噗嗤一笑,眼神故意地勾着他。开口回答,「公子想必是个万花丛中过的,公子说的这些人,剑穗一个都比不上。」
他挑了挑眉追问原因。我起身坐到了他的旁边,却不着急入他的怀中。
我流转着眼波,做出低眉顺服状,然后娇声回答,「因为她们的名字都是三个字,剑穗只有两个字,怎么能比过呢?」
随即又突然笑出了声,收了那狐媚神色。正经回答道:
「江淮商贾气最重,那些大商人们本就不是什么文人雅士,不通音律,不懂诗文。他们只要女人漂亮。可是剑穗在江淮也不是最漂亮的,更别说在繁华的京城。剑穗之所以成为江淮名妓,是因为我心中无欲,不爱金钱,不求真心。谁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所以谁都征服不了我。」
他眼神中只酝酿了一分的欲色,继续追问:「可是在下听说剑穗姑娘成名是因为醉后风情,不知在下能否有幸见识呢?」
我也没有轻举妄动,只是抬起头看着他,回答道:「十五岁的剑穗绝对不会让公子失望。可是十八岁的剑穗早已经千杯不醉。我若演给公子看,这江淮的名妓就要埋没在天下无数卖弄风情的女子里了。」
我轻轻拉着他的衣袖,娇声说道:「剑穗把自己的虚名撕碎了给公子看,公子可会赞剑穗一声坦荡女子。」
他顺势拉我入怀,眼中春色愈浓。
「奴无倾城姿,亦无出众色。只练就一身寻路的好本事,少年郎,奴家引你去巫山。」
他见过无数姿容绝世的女子,也定浅尝过清冷的女子,与风情万种的女子更是几度见春风。我便切换着天下所有娼妓的神色轮番给他看。
这夜的春光旖旎是我在红尘里见过最绚丽的。
我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山底的风光,可是就算是低处的风也不愿被人随意撷来拂面,于是我便数次盘旋,他才会一心想征服。
一心想征服烈马的人,在驯服的过程时,却是跟着马蹄行进的方向走。
这便是我石榴裙下的秘密。而真正情愿又沉沦的小女子啊,随着撤下的红帐一同被束之高阁了。
那夜的风月纠缠后,他给了我一锭金子。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见到金元宝。按理说我应该激动地用牙去试真假。
可金子再多也换不回清白的人生,多与少都是羞辱。我恭敬道谢收下,顺手塞在腰带里,便自顾自地整理自己了。
他见我这般自若情态,似是有一番惊讶,但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与我客套道别:「姑娘是个好引路人。改日再见。」
他推门离开,我才感觉院里似乎有很多护卫。看来,怕是个皇亲贵胄。
待我回到房间,胡妈妈立马就跟来了,见了我就好像见到了菩萨,亲昵地拉着我的手说:「好女儿,你真是妈妈的心肝宝贝,那贵人对你赞不绝口,还要带你出去游湖呢。那可是个真贵人。你把他套牢了,咱们母女不愁银子赚。」
我点了点头,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说累了想休息。
天亮以后,人很难入眠。
我把那锭金子拿出来看了又看,如今我有了更大的价值,我的自由便更值钱了。
玉娘昔日的话就偷偷浮上心头。
我若要走,就应该给胡妈妈一个金山。
可是啊,最讽刺的是,我想离开的心也不够坚定。因为我觉得,天涯海角四处都是禁锢。天下太大了,我怕去了别处就再也遇不到他了。
我每时每刻都在离开和留下中挣扎,如同在生死中纠结。
5
我忘记是何时才睡着的,正酣时,却被人匆忙晃醒。
我睁眼一看,发现是海云。
她看我醒了,急忙示意我不要说话,带着哭腔小声说:「剑穗姑娘,快救救盈盈姐。她染上了花柳病,一直在偷偷找郎中看病,怎知昨夜里突然被妈妈发现了。妈妈连夜派人打晕了她,现在不知被带到哪里去了。你快想法子救救盈盈姐。」
我听了只觉五雷轰顶。我立马起身,气势汹汹地去找胡妈妈。
海云急忙拉住我,殷切嘱咐:
「姑娘千万不要和胡妈妈说是我讲的,盈盈姐平时没少照顾我,我实是觉得良心过不去。可是妈妈知道了,我也就没好日子过了,我不过就是个二等的歌姬。」
我点了点头,便出去了。
推开妈妈的房门,她在屋子里悠闲地喝着茶。白天里客人少,她有空在这清闲,可是我的盈盈却生死未卜。
她见我来了,并不惊讶。竟开口说:「看来你知道了。这是楼里的规矩,可别怪妈妈不讲人情。她若过给客人,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销声匿迹了,便是日后有麻烦了,也怪不到咱们头上。我知道你与她交好,可是这楼里要什么情谊,值几个钱呢?」
我并没有给她好脸色,质问道:「咱们头上?妈妈在利益面前是个与我们同甘的。把姑娘们都榨得干干净净时可曾与咱们共苦了?那病又不是治不好的,养几个时日便好了。妈妈为了怕一点麻烦就草菅人命。盈盈出去了能有几分可能活下去?妈妈这样让女儿好寒心。他日若是剑穗沦落到那般光景,妈妈怕是恨不得亲自打死我吧?」
她面露惊讶,随即努力平复神色,拍桌而起,大声呵斥:
「你个小妇有了名声便要骑到老娘脖子上来呢。这添香楼是老娘的,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个不知感恩的贱货,翅膀还没硬呢。平日里摆出一副假清高的模样,若是执意与我过不去,我就把你和那小贱人卖到一个土窑子里去。」
她竟把盈盈卖到那地方去了?
怕是出来了,也活不了几日了。
当日她来劝我时提到过最差的下场便是如此,没想到她今日竟真沦落到此。
我咒骂着命运不公,盈盈一生与人为善,如今这般结局,只因为她是个妓女。
我心中太过气愤,所以语气也没有软下来:
「妈妈这话好丧良心。你买我们不过是给你赚脏钱的,又不是把我们当大小姐养的。我也跟妈妈交底,你若把盈盈接回来好生医治,剑穗以后就安心当妈妈的摇钱树,再也不与妈妈作对。若妈妈一意孤行,我逢人便讲添香楼的姑娘都有脏病,江淮名妓讲的话,有的是男人愿意信。」
她听了这话,怒不可遏,起身便给了我一巴掌,「你这小贱人也配与我讲条件?她进了那脏窑子,就别想出来坏我名声。江淮的名妓换了一茬又一茬,你以为你能得意几时。」
她推搡着我,这泼妇的力气同她心上烂的洞一样大,我被推倒在地上。
我只觉手腕吃痛,我刚才只顾着愤怒,却忘了就盈盈才是最重要的。
我强撑着起身,从怀里拿出那锭金子。
「妈妈若是帮我救出盈盈,这锭金子就拿来孝敬妈妈。」
她看到那锭金子两眼发光,连忙接了过去。
可是她看我软了下来,却丝毫没有软下来的意思,反而又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
「小贱人,平日一些小礼物你自己藏着也就藏着了,金子也敢藏?若没老娘你能有这锭金子?你也配与我讲条件?」
说罢她转身就出门了。
我又气又辱,不顾脸上的刺痛和身上的酸痛,起身追上去,奋力打了她几巴掌,随后把她推倒在地。
我半生的耻辱在这一刻都爆发了,这楼里对我最好的人不在了,我就是丢了命也要为她讨回公道。
满楼的姑娘和客人都过来看热闹。
她一时惊讶,我不顾体面怒骂道:「老贱人,你当了一辈子妓女,坏了一辈子的心肠,这脏病怎的就放过你了?你心肺怕是早就烂了,是个夜叉披着人皮在人间撒野。怕是那你肉身与狗为食,狗都要退避三舍。你这贱种,哪来的脸面对着满楼的姐妹自称妈妈。你也配?你最好杀了我,卖了我,让我死,否则我活一日便咒你一日。十八层地狱的酷刑,我要你活着死着全都受一遍。」
姑娘们看到了,也不知是惊讶还是和我一样生气,都没有上前扶起他。
几个小厮愣了一会才把哀嚎的胡妈妈扶起来。
她起来了,便指示小厮前来抓我。
我不等他们来,摘下银钗抵在脸上。他们愣住不敢动,胡妈妈也有些紧张。
那贵人改日还要来找我,她不愿意错过赚钱的机会。
我见状凄厉笑道:「妈妈呀,你最看重我这张能为你挣钱的脸,我便毁了它!然后就用这把银钗了结了自己。就算是死,也不愿意再给你赚钱。满江淮的妓女又哪个敢说好过我剑穗,能让妈妈来交差的。」
「当日是盈盈劝我活下来,如今她不在了,我还活个什么劲?我命都不要了,就替她要一个公道。我问妈妈,妈妈是救还是不救?」
我还对胡妈妈抱着一丝的希望。
胡妈妈慌张下也软下来几分,她自己就是个薄情的婊子,根本没想到会有妓女愿意用生命去换另一个妓女的命。
「好女儿,我们到屋里谈,别让外人看笑话。」她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我。
于是我把那钗抵得更近。
「我这样的人活着就是个笑话,我不怕被笑话,我要盈盈活着回来。」
正僵持间,我只觉被人从背后有力抱住,把银钗一把夺走,束缚着我。
我以为是胡妈妈指使小厮干的,所以奋力向柱子撞去。
挣扎间回头发现是那日的军官。
他笑了笑,说了句:「还真够烈。」
花浓在角落一直哭着,我慌乱间安慰她说:
「我救不出你盈盈姐,所以剑穗姐姐先走一步,你要好好活着,别因为我们的事记恨妈妈。花浓,替我活着。」
这是我第一次正面表达对花浓的关心,也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因为我逃不出那军官的手掌心,便闭着眼等死了。
正当我万念俱灰时,突然听得后面传来一男子的清朗声音。
「剑穗姑娘若是死了,该有多少男人肝肠寸断而死。剑穗姑娘好好活着,就当救人命了吧。」
我认出是那日的贵客。胡妈妈前去讨好,「公子放心,不过是母女之间拌嘴。我与这女儿一向情谊深厚,不是什么大事。」
他目光凌厉审视胡妈妈,嘴角不掩饰讽刺:
「难不成是生死之交?」
说罢便不顾众人的目光,示意人把我带回屋子。
我心里知道他是来救我的,可是还是不敢相信他。那军官把我放到床上,笑着对我说:
「若不是七公子喜欢你,爷就把你赎出去,小丫头比军马还烈。」
说罢,便对那贵公子抱拳道:
「下官告辞了。就不夺人所爱了。」
我感觉嘴角似乎有血淌出,便走到铜镜前,这才发现自己双颊红肿,发髻凌乱,衣冠不整,哪有什么头牌的样子。
他走到我的身后,拿出一瓶药递给我。我愣了片刻接过来放在梳妆台,开口道谢:「多谢公子搭救,只是剑穗这般模样怕是会扫了公子的兴。要不公子先回吧,改日再过来。如果剑穗活着,定好好报答公子的恩德。」
而后,我突然意识到他可能帮我搭救盈盈,转身拉住他的衣袖,恳求道:
「公子可否能再行行好,帮我救救我的好姐妹。她得了脏病被老鸨卖到土窑子里去了。剑穗愿以命相报,今生来世都愿与公子做牛做马。」
他抚了抚我的脸,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伸手拿过那瓶药,替我拭泪抹药。我吃痛哼了几声。
他笑着温柔对我说: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还真是把硬骨头,这么恳求,都不愿意屈膝相求。说你是心硬,可是这凉薄地你偏偏又是个最重感情的。」
这一生除了我的剑客从没有别的男人善待过我。
我还是不太习惯,伸手拿过那瓶药,转过身自己对镜涂抹,一边说道:
「公子若是想让剑穗跪,剑穗也可以跪着求公子。只是剑穗不值得,盈盈才值得。她与人为善,自己的钱财不多还四处接济姐妹,我骂过她拦过她。我劝她留着给自己赎身,她都不听。若是我这条命能换回她,我也愿意,也算这世上的好人有了好报。」
我一想起盈盈心头就有一阵刺痛,泪又忍不住涌出。
于是向他转身一跪,那公子连忙扶住我,柔声劝道:「我又不是真要你跪,只不过是一句不合适的比喻罢了。放心,我帮你。」
他安抚着尚在悲痛中的我。
说不感动是假的,只是我生性凉薄惯了,不敢轻易相信他的无端帮助。
我低头流着泪,他却把我打横抱起,放到窗上替我盖好被,帮我把钗环都卸下。
我伸手阻止,连忙坐起来自己忙活他却握住了我的手,也是我的手此生第一次被人如此有力地握住。
「姑娘别紧张,举手之劳,这是我对剑穗姑娘的谢礼。」他温柔一笑。
我疑惑地问道:「谢我做什么?好像我并没有帮到公子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细心地替我掖好被角,嘱咐我睡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走之前说了一句:
「你就当是一个登徒子虚假的仁义吧。」
我以为把风月的荒凉都看了一场,就不会再渴求柔肠。可是当他的手触碰我的那一刻,我心内的荒原,嫩草破土而生。
但是一闭眼,却是那剑客早已模糊的样子。那份情久远,但不知为何就是不可替代。
待他走后,花浓急忙忙过来看我。她伏在我的膝上,不住声哭泣:「剑穗姐姐,你不能离开我,花浓不要你死。盈盈姐生死未卜,如果你走了,我可怎么活下去呢?」
我温柔摸着她的发,罕见地笑着对她安慰:
「傻孩子,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何苦系在别人身上呢?姐姐寻死是心中有数,老鸨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去死的。」
而且,像玉娘那般堪破世事地走,我根本做不到。
老天忽略我,将我扔到这万劫不复里,却又让我生出诸多牵挂,教我摸不透,看不清,得不到,忘不了。
花浓抬起头,眼圈红红当真惹人怜,她拥住我,小小的身体还真有力量,可是开口却凄凉:「这凉薄人世,求不得一个好。便求一个活吧。」
我回应着她的拥抱,安慰道:「那公子行事隐秘却有分量,想必是个贵人,我会求他救你出去,我不会让你在这个鬼地方了。」
我们俩的命,都似刮着疾风那般呼啸,但此时却像相依的树。同命人同饮一杯苦命酒。
老鸨怕了我,也不敢让花浓出去接客。我把她留在我身边睡了一夜。第二日清晨,老鸨差人给我和花浓送了早饭。
正吃着时,那公子也推门走了进来。我想着是盈盈有了消息,连忙上前道:「公子,可是我姐妹有了消息?」
他扶我坐下,自己也坐下。
我瞥见一旁的花浓眼里潋滟的柔波,和我抱着一样的期待。他却并未开口说话,满脸的难言。看到这里,我的心已经凉了一半。
我焦急地握住他的手,追问道:「公子,盈盈是不是出事了?活见人死见尸,我都撑得住。」
他听了这话,对门外说了句:「抬进来吧。」
6
我听见这四个字犹如听见了天雷,一旁的花浓紧紧地拽住了我的衣袖。
门被推开,一个盖着白布的架子被抬了进来。
我站起来,却觉得被人蒙了头一般。
我避开花浓的搀扶,上前揭开那白布。一揭开就被吓得坐在了地上。
我的盈盈去了,身上遍布着伤痕。
想是她一直被折磨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所以眼睛始终不肯合上,浑身上下都渗出血。
花浓倒是不怕,扑到盈盈身上痛哭。我鼓起勇气,伸手合上她的双眼。
我仿佛早就预知了结局一样,没有大悲,只觉得造化弄人,一切都可接受,我冷笑着说:「你快醒来啊,自己看看你的下场。看看你的但行好事换来了什么前程。」
泪水还是夺眶而出。我紧紧握住了她冰凉的手,附耳对盈盈说:
「傻姐姐,我早晚会让她给你陪葬。你在黄泉路上拾把断魂的宝剑,等着往她心口上插。」
那公子挥手让那几个人出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句节哀。
我回头看着他,强装着笑,说道:「公子,我替她开心,她解脱了。只求公子帮我找块好地,我有满匣的金银首饰。我要让她风风光光下葬,老天爷看到了,就再也不会轻视她。她下辈子定能投个好胎。」
他点了点头,对我说:「沈副将已经想到了,他已经在郊外找了一块地,还买了一口上好的棺材。让她尽快入土为安吧,不过不能大葬,否则就是打你鸨母的脸。你和你小姐妹以后还要在这里生活呢。」
我要给我的盈盈好好打扮。花浓打了一盆水,边细心擦拭边哭。
她的断肠又何尝不是我的痛楚?
我找来了最华丽的罗裙,把所有的首饰都捧了出来。我们给盈盈梳了一个华丽的发髻,替她换上精美的衣裙,还将金钗插在她的发间,胭脂水粉擦得精心,玉镯套在她的手腕。
我的盈盈还是那么光彩动人。
我和花浓都换了素衣,卸了妆和钗环。
我们二人从跟着沈副将从后门出去,看到了一口早已备好的棺材。
那里应该会很冷吧,早知道我就给盈盈多穿一点了。
高大的男人们把她放在了棺材里,我把首饰盒里一半的首饰都轻轻地放在了她身边,还有我和花浓各一缕的头发。
随后,棺材盖被重重地盖上了。我的心突然痛了一下。因为此后,就是阴阳相隔了。
我和花浓上了贵客公子的马车,这是我第一次坐上这么华丽的马车。
上等人有我们一辈子享不到的舒服,却践踏着我们这些人的血肉。
马车里颠簸,一路摇晃,却没人开口愿意说话。
到了郊外,我的盈盈成了一个小土堆。前头的石碑上没有写字,因为我不知道她的本名是什么,也不想把她的花名刻在石碑上。
最后一捧土是我亲手盖上去的。
我和花浓跪着为她烧着纸钱。
过了一会,我开口对花浓说:「小花浓啊,我是个不会唱曲的。你给盈盈姐唱个曲吧,她唱曲最是好听,你唱一段,让她的魂再看看我们,然后安心上路。」
花浓擦了擦泪,开口唱:
「我如清白雪,天女手中散,不甘惹尘埃,只身寻松柏。」
我终于坚持不住,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我不记得是怎么回去的也不记得睡了多久。
梦里我看到了盈盈,她笑着骂我嘴狠,说疼了她。
于是她转身走向满是云雾的深山,背影轻快,好像从此后没了牵念。
我这个梦做得很长,盈盈走后,我还梦见了我的剑客。梦里看不清他的脸,我躺在他的怀里柔柔地唤着郎君。然后我又回到了小时候,阿娘带和我和姐姐去挖野菜。她们对我笑着称赞三娘能干。
只愿沉醉不愿醒。
可我还是醒来了,一睁眼,还是我涉足已深的红尘。
此时应是凌晨,屋子里没有烛火,只有尚未醒的天色经窗纸透进来。太昏沉了,这屋子里是,我的生活也是。本欲起身点几盏烛火,低头才发现有个人伏在床边睡着了。我伸手一摸,那人的胳膊细细弱弱的,定是我的小花浓。花浓怕是守了我一夜。
我突然想起刚开始以醉为名的那段时日,我总是喝得酩酊大醉,整夜地呕吐。第二日总是懒懒倦倦,一副欲死的模样。
我的盈盈,就捧着甜汤,端着粥食,揣着一包糕点,哄着我一口一口吃下去。
我才有了些精神继续当剑穗。
最难过的事不过是往日的回忆在寂静时刻顺着心一点点爬到脑子里,却惊觉斯人已逝,所有的情意就只能从眼睛里灰溜溜地爬出来。
这世上,真的有因果轮回吗?盈盈做了那么多好事,温柔过那么多人,凭什么要她的芳华草草收了场呢?
7
盈盈头七的第二日,是我这三年里最清净的一天。
可是到了晚上,华灯和月亮一起升上来的时候,我再度回到了嘈杂的人世。
七公子和沈副将在雅间悠闲地喝着茶等着我和花浓,门外都是士兵在把守。
我推开雅间门时,七公子的茶杯就那么悬在了半空,茶进错了地方,都洒在了桌子上。
我见状忍不住掩绢轻笑。
行了礼,便和花浓落了座。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七公子故意掩饰着慌张,沈副将看好戏一般的笑着。
花浓开口打破了僵局:「我姐姐甚少穿得这般艳丽,公子和将军可真有眼福。」还不等我打招呼,沈副将开口道:「花浓姑娘也是如此啊,这美人,还是张扬一些才好看!」
花浓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拽住了我的衣袖。我拍了拍她的手,然后笑着看说:「妈妈说你们是贵客,不能怠慢。」
七公子缓过神来,只开口说着甚好。
我让花浓斟了四杯酒,我举起一杯,开口道:「公子,将军。若不是二位相助,盈盈的尸骨怕是要扔到野地里喂野兽。二位大恩,我和花浓没齿难忘。此后剑穗愿意给二位当牛做马,绝无怨言,哪怕要剑穗以命相酬,剑穗也绝无二话。」
花浓连忙举起酒杯,点头附和道:
「还有花浓。」
七公子和沈副将也先后拿起了酒杯,潇洒地一饮而尽。
后来一连两个月,我和花浓陪七公子和沈副将一起住在城郊的别苑里。
某一天的夜中风光旖旎后,七公子变得异常温柔。
我们的头发缠在一起,想解都解不开。
于是他就将混在一起的发丝,一圈又一圈地仔细缠在手指上,他用眼睛丈量着我,深邃得仿佛想看穿我的骨头。
我没有多说话,连风情也不想装。
他突然开口问我,是很认真的语气:
「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的名字。」
「天上繁星点点,我不必去追问每一颗的名字。」
我太听那剑客的话了,他不让我问他的名字,所以我便谁的名字都不问。
花浓曾经偷偷问过我:
「姐姐,七公子要是带你走你会走吗?」
我能回答的只有一声自嘲的笑,他于我,只不过是一个最善良的嫖客罢了。
我对他来讲,亦是风月场里一场绚丽又精彩的烟花,欣赏过后,依旧要转身离开的。
「花浓,我们是男人眼里最诱惑也是最下等的女人。是情不自已时奉为神祇,清醒过后就在酒桌饭余后唾骂的存在。风尘香总有散尽的时候,他不会带我走。我也不会跟他走。」
花浓的神色一下子暗淡了起来,蹙着眉头淡淡地说:
「这些事我也知道,甚至比姐姐还了解。只是,我总觉得像姐姐这样好的女子,不该到这里来。」
那天我伸手替她把滑到肩上的衣整理好,「天下没有女子该到这里来。」
我捻着笑对她讲。
「有的时候无情也是有情对吗?」七公子的一声询问把我拽回到现实里。
我只浅浅的一笑,告诉他我不懂这些。
「以前我觉得无情无义的事,在认识你之后,一下子变得情深义重起来。原来我曾经也认识一个如你一般的女子。」
「是你以前的情人吗?」我用手指轻轻划着他的脸,饶有意味地在等他给我讲一个故事。
他忽然把我的手紧紧握住,说:「是我的亲生母亲。」
我自觉失言,羞愧之下想把手抽出来。
七公子却握得更紧,开口道:「你不必感到抱歉。这样的事,我也不会逢人就讲。」他涩涩地笑着,如同在回忆里酿着一杯苦酒。
我没有再追问下去,也不想问为什么一个和我一样卑贱的女子会成为一个贵公子的母亲。
也许这世上的繁盛与欣荣,不只靠天的雨露滋养。人的血和泪终将融进万物的江河,与天地化为一体,对于这样奇妙得如同江山一样秀丽的故事,我们一般称之为传奇。
那么我算不算一个传奇呢?还是只是风月城里的一个故事呢?可是,都不必等我死了,只要我老了,就没人会记得我。
倘若我有了一张被时间光顾的脸,一张苍老得令人敬畏的脸。我就会成为一颗堤边静立的树,对着湖光山色,惬意地迎着最柔的风。
而不是一株娇艳得令人垂涎的路边花,有着被人随意采撷的命运。
我的几年风尘,像是在地狱静修了几百年。我的心却同世间的僧侣一样,为了心中的佛法梵音甘愿苦修离尘。
不妨直说,我活着就是为了他。为了一场温柔却来不及展开的旧梦。
我是期待见他的,一天比一天希望。
我痛恨当初的懂事,那是一种怯懦,令我失去了被爱的资格。我本以为我受了诸多折磨后就会忘了他,可我越痛苦,我就越想他。
我无数次幻想回到初见的那天,他当剑是为了当我的丈夫,而不是为了做我的第一个客人。
我最大的恩客对于我的忧郁没有表现出不满,反而对我充满了好奇,或许他在通过问我,去解他母亲的故事。
七公子问我:「会有妓女爱上她们的客人吗?」
我摇了摇头,告诉他不会。
妓女不会爱人,但是一个女子会。
「那你这个女子,心里也有人吗?」他突然追问。
我点了点头,并不避讳我的心意。
「心里不盼着点什么,根本无法活到现在。」我坚定地说道。
七公子并没有追问下去,而是把我搂在怀里,淡淡地说:
「我要走了,回家了。我四处寻香就是为了解开我母亲的秘密。一个为达官贵人生下孩子就远走的风尘女子。」
在听到他要走的那刻,我的心还是不由得揪着疼了一下。本想强装不在意,我的心却偏要提醒我。
「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长大应该很难吧。」
我没有挽留他的离开,但向他靠得更近。
他沉默了一会,而后平静地说:「我是外室之子,母亲生下我就离家出走了。那个有着绝世姿容和传奇的女子,最终成了天地间一缕不知去向的清风。我一直和乳母生活在郊外的宅子里。进到我父亲大宅的时候,我才七岁。我这样的出身,免不了遭受太多的白眼与鄙夷。无一例外,他们都来自我的至亲。也包括我的父亲,他把我母亲的远走,全都怪罪于我。我为了他的爱学乖装作顺从,才最终成为他真正的儿子。」
「以前我以为,一个父亲会本能地被儿子打动。后来在一天他的醉酒后,我才明白。是我的乖巧顺从,让他想起了我那个风情温柔的母亲,那只曾甘心被他豢养的鸟雀。说实话,我本是不理解的,甚至埋怨我的母亲。我父亲在她走了二十年后依旧对她念念不忘。我就想啊,倘若她没有走,我定会凭借他对我母亲的爱生活得更顺利更幸福。」他说到这突然哽咽了。
这时我温柔地抱住他,柔声劝慰着:「正如你所说,我们这样的人,无情才是有情。她如果一直在你身边,那将是对周围人每日的提醒。你的身份,永远不会是一个贵公子,只会是一个妓女的儿子。」
他缓了一会,继续说:「我在得到父亲的爱之后,也得到了财富。我父亲出手阔绰大方,我仿佛懂了他为什么能把一代京城名妓变成他的外室。在拿到那些钱之后,我和我母亲同样选择了远走。我出来也有一阵了,寻访各地,做了一个又一个名妓的帐中客。我的父亲不肯告诉我母亲的名字,我连她的故事都打听不到。于是就只能成为红尘的一部分,试图从这些经历里解开我母亲的故事。看到你,我立刻明白了我当大官的父亲为什么会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与我母亲成为隐秘的夫妻。了解你,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她会走。你和她一定是一样的女子,风情动人,却不可征服。也正像你心里的秘密,面上无情麻木,实则心里温柔得如同清江水。」
他说的话,当真可贵难得。
一个肯放下自我和偏见的男子,愿意抛却自己的不幸,理解他出身并不光彩的母亲。也间接地理解了我。
我想我们是有缘分的,不管人的身份如何。我们心里都有一个不知晓姓名,但永远成了执念的人。
我相信这个不能透露姓名的贵公子,此后定能够放下执念,回归他富贵又寂寞的人生了。
我衷心祝愿他,能收了心隐了红尘踪迹,与一个好女子做凡世里最普通又美满的夫妻。
直到他走的那天,也没有说要带我走。
我并不意外,如我这样的女子,只能成为他们回忆中的一页。他若想真的对得起他母亲的苦心和骄傲,就该在余生里对妓女敬而远之。
我也并不期待,这里并不好,我的生活也并不清白。
可是倘若故人归来,这是重逢的唯一之处。
8
七公子走的那天,他在别院里设了宴。
本来是只打算我们四个人吃一顿简单的饭,然后从此相忘不见的。可沈副将买酒归来时,身后竟跟着一群权贵。
五七人里,有四个曾是我的裙下客。
他们私下的模样,我是最了解的。金钱与情欲交织在一起,难免成为下流。
我还记得他们在锦帐里贪婪而丑恶的目光,也记得他们嘴里那些腻得要死的下流话。可是今日里他们穿戴整齐,不再是衣衫不整的嫖客,露出满脸谄媚。
我看到他们这样,忍不住笑了一声。
「原来都是熟人。不是与我剑穗相好过的,就是同我喝过酒的。公子,我瞧着他们不像是来给你送行的,倒是像来与奴家叙旧的呢。」
我注意到七公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瞬间失语。
我知道我这样说并不妥,把院里的人全部贬低了一遍。
可我只能这么说,也是下意识这么说。
因为我早就接受了我是个妓女的事实。
其实我这样说,对七公子是极不公平的,他待我很好,也不会糟蹋我们的春夜。只是与他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我每次伏在他胸膛之上时,仿佛都能听到他想离开的心声。
这终究不是他的生活,他总归要走出他母亲的世界,回到他父亲的身边。
「多谢各位前来相送,各位的好意,我会一一转达给父亲。我只想与知己剑穗姑娘好好道个别,希望各位成全。」他礼貌而冷漠地说。
为首的陈大人是个识时务的,这一点我知道。他听了连忙说:「七公子说的是,我们也没有过多叨扰的意思。剑穗姑娘可是我们江淮最动人的女子,想必一定能替我们尽好地主之谊。那我们就告辞了。」
人间无数光景,不过匆匆一面。
这个即将与我永别的红尘过客,送了我人生第一场正式的告别。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低着头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闷酒。
我也一杯一杯地跟。我忍不住在心里猜想,他的心意低沉里会不会掺杂了些许不舍呢?还是只是在向他母亲的世界默默辞行呢。
花浓和沈副将与我们同坐一起,也不曾说一句话。我望了花浓一眼,浅浅地笑着。我发觉花浓的眼神里满是哀伤与不舍,朦朦隐隐,恰如青山环雾。
我知道是在为我而心伤,她早就是个看透了一切的伤心人,和我一样苦苦煎熬着,细扫着燃心的灰。一个真正良善的人,哪怕万年无法见到天日,也依然为别人祈祷一场日出。
这个年轻而清醒的女子,曾为我犯过一次傻。她私下找过七公子,诚恳地请求他把我带走。
七公子什么都没有说,我躲在屏风后看得一清二楚,心里也想得明白。
想到这,我轻轻地拍拍她的手。我们啊,命都刻在烟花里了。冷又绚丽,只有来路,没有去处。
七公子那壶酒尽了,起身走向门口。
我跟得很慢,保持了一段距离,正如我们俩的命运。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肯说话,只走到大门处,停下身目送。他站在门外,不知在望着什么。
过了一会,马车携尘到来,旁边站着几个军士,想是沈副将派给他的。
他上车的那一瞬,突然停住,然后转过身对我说:
「剑穗,我姓李,单名一个复,我希望你记得。」
「剑穗不是我的本名,我希望你忘掉。」
我笑着对他说。
原来辞别也是难事,早知这场景竟如年关雪,我就该把心肠都锁在妆奁里,只带着妖冶又无情的画皮来赴这场离别宴。
李复,我终于知晓了他的名字。
才刚刚算相识,就要此生不见了。
如果天上有掌管人世离别的神,那他一定过来蒙住了我们的眼。
才会在四目相对之时,让两个人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看着他上了车,我装作漫不经心地擦了擦脸上的泪。
一个军士快步上前,对沈副将恭敬地说:「将军放心,末将一定会护送七公子安全归京。」
我擦泪的速度加快,因为这声音…….和我梦里温习了一遍又一遍的声音太过相像,我急忙抬头,试图辨认。
一抬头,我只觉得自己已经到了下一世。
9
那就是他,正是我漂泊的心上人。
只是我没想到,他的天涯竟在我的咫尺之处。
我经常觉得,活着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事。行于云雾缭绕的山间,欣赏美景流连不肯前进。苦苦攀登只为登顶望远。
但我却只能麻木地站在一旁,不盼着明天日升,也不想听春季淋漓雨,只能赏赏秋季伤心叶,踏一场红尘落寞雪。
如今这个场景,我更加分不清我的心。
离别中夹杂着罕见的重逢,想来想去却都是伤心事。
我的无名剑客以这种方式与我再会。
那个春夜里,他是多情又忧愁的郎。和那把他当了的宝剑一样,锋利闪着不可征服的光芒。
可是那把剑他终究是没赎回来,我的情郎也一去不复返。
如今他穿着军士的灰色长袍,拿着一把再也普通不过的弯刀。
曾经立誓一辈子漂泊流浪渴饮黄沙的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人世粗茶。
这让我如何自处?我整日里扮着清高,蔑视风尘里的一切,就是因为那个曾经有剑魂的他。
如今他选择了安稳,我反而觉得更悲哀。我奉为神灵的心尖情郎,他的脊梁弯下了。
初见时他说,我们是一样的人。可我看来,如今的我们才是一样的。他不再是潇洒的江湖客,也许在他心里,和委身风尘的我,没什么两样。
都是为了活着而煎熬自己的人吧。我有什么好埋怨,又有什么资格失望呢?
我无比心疼他,甚至都不曾这么心疼过自己。
在认出他的那一刻,我只觉得浑身失去了力气,如同我为了等他耗尽了所有力气。
沈副将交代了他几句,他很懂得自己的身份,始终不曾抬头,那么恭敬,与他要的人生迥然不同。
但我觉得,他知道我,如果他一直生活在这座城里,就会知道那个刚烈而自贞的女子,成了这里最有名的荡妇。
他走了,同李七公子的马车一同背对我,愈来愈远。这两个与我羁绊最深的男人,没有人愿意回头。
在他们的人生里,我最好的角色,也不过就是个惊艳的路人。
我鬓间的珠翠,身上的轻纱,留不住任何一颗愿意救我出苦海的心。
我还用心地心疼过这两个男人。如今想想真是不自量力。
难道不是我最可悲吗?还是这众生都可怜呢?
我以为我的心早就凉了个彻底,不会再期待谁的温柔怀抱。可这一刻,我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
我也想要一架把我载去远方的马车,拥有能远离一切的能力。
我也想像他们一样潇洒无牵挂地走,为自己所有的活法都找好理由。
可是我这一辈子,没拥有过任何选择。最富有的时候,也不过是有了几个和我一样受苦的姐妹。
若我们能互救,能自救,我一定不要过这样的人生。可这一世,我毫无办法了。
10
沈副将以为我是伤心七公子的离去,和花浓把我扶进了屋子里。
「剑穗姑娘不必伤心,七公子带你们出来,就是为了救你们。如果没有足够的钱给你们妈妈,你们又怎么能平安出来呢?你们已经自由了。」沈副将笑着说道。
其实赎身的钱我早就攒够了,但我一直舍不得走,也没勇气走。如今突然间获得自由,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能去哪啊?」我苦笑着回答。
沈副将没有听出我话里的苦涩,也许是所有的男人都听不懂。
「天大地大,何愁没有去处呢?七公子说将这个宅子送给姑娘,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七公子给您留了钱,您以后就吃穿不愁了。」他笑着对我说,仿佛我什么都不用担心。
「剑穗姑娘是七公子的知己,沈某不能夺人所好。至于花浓姑娘,如果你愿意,我就在郊外买个宅子让你住进去,我们继续做夫妻。」沈副将看着花浓,倒是够诚恳。
花浓拒绝得同我预料得一样快:「沈大哥,我不能离开姐姐。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客人,但终究不是我的男人。你曾说你家夫人是最宽厚的人,以后这红尘里如果没有我,你也不要再来这个地方伤她的心了。」
沈副将尴尬地点点头。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问:「沈大哥,今天护送七公子的人,可都得力吗?」
他很骄傲地点了点头说:「当然,我亲自挑的人。领头的那个,以前是个很有名的剑客,后来成家了,为了养家才来投军的。是个人才,武功也很不错。」
「他成家了?」我心头突然被揪住。
沈副将点点头,然后继续说:
「刚才我想说什么来着?被你们打断了。哦对,我是想说,你们不必怕没出路,他娶的媳妇就是他从苏城赎出来的妓女,你们俩可是名妓,何愁没人要?女人嘛,嫁人就安稳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地一声又一声地冷笑。
笑得花浓和沈副将都不知所措。
他到底还有几把宝剑可以当?
明明一样深陷风尘,为什么得救的人不是我呢?
明明说是来对我好的,结果都是在借着我安慰自己。
一个又一个,满身疲惫地来,还偏偏给我希望,走时脚步倒轻快起来,和风一样无踪。
我到底算什么?
我到底是谁?
我究竟还能承受多少次这样的虚伪又无用的分别?
我感动,沉醉,感觉良好到真以为自己是一个传奇。
可我不过就是一个被人轻轻抛弃的物品罢了。从家人到情人,所有人都在用他们的苦衷要挟我。
几年风尘,我见过最美的躯体,也见过腐烂的活人。看过她们眼里的光一点点镀上了烟花的迷离,也亲眼见证她们在日出之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却见不到独属于自己的阳光。
要问世间事为何迥异如此,我要告诉你,总是受苦的人多。这其中的缘故,大抵都是互相在造孽。
我不再是人尽可夫的妓女了,但这并没有让我真正的高兴。
如果你亲眼看见我曾活过的炼狱,你一定不会疑惑为什么我会麻木至此,连活着都感受不到。
我终究还是无能吧,被这情事纠缠至此,淤泥中也不肯脱身。
11
我还是拜托了沈副将打听到那剑客的家。
他把家安在城郊的一座破旧的石瓦房里,背后就是巍峨的青山。我前去寻访时,远远地就看见了炊烟。我在心里替他暖了几分。
我叩着斑驳而牢固的院门,一看就是最近被人精心修理过,大概是远行前的情意吧。
花浓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但还是跟在我身后。
远处的云朵义无反顾地撞向山尖。
院门缓缓打开,是一个大着肚子的貌美妇人。
「我们是来郊外踏青的行人,一时口渴,来向娘子讨杯水喝。」我尽力暖着声音说。
那妇人温和笑笑,扶着身子把我们迎了进去。
我进去看到这个院子,简陋却十分干净,想必是刚安置不久的新家。
我们进了那个狭小却温暖的屋子,我突然想起,我以前的家也是这样的。
我和姐姐挤在一间破旧的屋子里,但母亲总是精心地过来帮我们打理,用她瘦小的身躯和粗糙的双手,尽力修葺。
我想姐姐,想母亲,想我贫穷但安稳的前生。
「条件简陋,慢待二位了。」这家的女主人为我们呈上一壶滚烫的茶。
花浓见状连忙接过来,主动地倒了三杯。
「娘子大着身子自己在家吗?一定要小心,不必多操劳,我二人来此,已是叨扰了。」花浓连忙说。
我伸手拿过那杯茶,接触的一瞬间,只觉那滚烫从指尖爬到了心间。
那妇人见状温柔笑笑,轻声说:
「姑娘慢些,不急着一时。我夫君是行伍人,上头有要务,怕是要走个月余,我一个人在家也闷得很。两位看起来就是良善之人,何来叨扰。」
她真温柔,像姐姐,像母亲,像盈盈,像梦里相夫教子的我。
在旁观过他们简单而温馨的日子后,我的怨气也烟消云散了。
我无力改变一切,也深知世事如流水。
或许,人与人的缘分,本就是青山对望,有幸相识,无缘相聚。
「娘子,您这肚子瞧着月份也不小了,快些坐下歇着吧。我们姐妹就是来讨碗茶喝,不想过多麻烦您。」花浓急急忙忙扶着忙前忙后的剑客娘子。
那娘子含羞坐下,娇柔淑静,她将一缕碎发捋到耳后,含笑道:
「我从前是个喜欢热闹的。如今住的这个地方人烟少,有人来,我高兴。」
「娘子,不远处就有个村子,你们怎么不去那里住呀?」花浓并不知道我的前缘,所以随意地与她话着家常。
她的眼神里突然闪过一次忧伤,随即用笑掩饰道:
「以前在那里住过一阵,不过我夫君喜静,而且我和村子里的人处得也不好,所以就搬出来了。」
她性情柔和,垂眼低眉,一看就不是难相处的人,就算不受欢迎,也没有可能受到排挤。
我想,她远离人群,应该只有一个原因——她不光彩的前尘被翻了出来。
苏城离这里很远,庄稼汉也拿不出嫖资,我心里开始疑惑她的往事究竟是如何暴露的呢?
正当我疑惑时,花浓失手打碎了一只碗,她平日里不是莽撞的人,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
这时那妇人连忙蹲下去同花浓一起收拾,胳膊上的伤不经意间漏了出来,好像是一个又一个的血痕。
我急忙将她扶起来,不小心拽到了她的袖子,露出了些许刀痕。
我下意识心疼她,想察看情况,不顾她的反对将她的袖子撸了上去。
「娼妓婊子,淫烂货色。」
她的胳膊上被歪歪扭扭地刻上了这几个字,一看就是被嫖客刻上去的,我们楼里有几个低等妓女也遭遇过这样的事。
花浓几乎是在下一秒就哭出了声音,我也将几滴眼泪滴在了她的胳膊上。
被窥破隐痛的剑客娘子又羞又愤,叫喊着赶我们出去。
我连忙道歉道:
「娘子,我不知道是这样的字,我以为你是被刀划伤舍不得看大夫,所以想帮你。」
她大着肚子,我们也不敢与她多纠缠,因此一路退出了她的家门。
「娘子,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求您原谅!」我扒着柴门,对她的背影喊道。
她颤抖着回头,清泪两行。
「我知道你不会瞧不起我。但人各有隐痛,就算是遇到同疾者,也有权利选择自重心事。」
「姐姐,她好像知道我们也是妓女。」花浓一脸诧异地说着。
我也反应过来,继续说道:
「娘子,我不是来打搅你们的,我只是想来看看。」
我想,她应该是知道我和剑客的故事。
剑客娘子听了这话,转过头来,继续道:
「我清楚,风月场里纠缠过的,谁不懂些人心呢?好姑娘,他当初为你当剑的情是真的,但是如今你跟了贵人,他与我成了夫妻。你们今生的缘分已经尽了,你不要再来了。」
说完,她重重地关上了屋门,任凭我怎么叫喊都不打开。
我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她身上的辛酸故事,也没机会了解她言语里透露出的,阴错阳差的情缘。
因为我不会再来了,如今看到他搭救了这样一个女子,我也怨不起来他了。
还是让我心里万年不消的寒意暂时偃旗息鼓,去往另一片的云深吧。
我将宝石耳坠摘下来,挂在了门口,这耳坠的价钱正好是二百两。我与我的执念从此两清了。
12
我没有去住七公子留下的郊外豪宅,而是带着花浓搬进了城郊的一处破旧茅房。因为我想和以前的人生彻底告个别,连他赠的钱财也没有拿。
如今的这个院子又脏又乱,周围的居民鱼龙混杂,同我原来养尊处优的人生完全不同。
「姐姐,这里虽然不够好,但是比之前强太多啦!花浓兴奋地擦着屋子的每一处,也说出了我心里的想法。
这样的煎熬比从前值当太多,因为是真真切切地为自己而活。
我本以为我会一直这样平淡地过下去。
直到有一天出去买菜的花浓捡了一个浑身是伤的女子回来。
那女子被人毁了容,分辨不清真实的样子。
我们为她请大夫察看时,发觉那女子竟没有了舌头,更可怖的是,那女子还有着几个月的身孕。
我们花了许多钱为她诊治,大夫在走之前竟对我们说道:
「这女子身上伤太多,不养个一年半载是好不了的,就是个无底洞,你们还是把她扔出去等死吧。」
我和花浓当然不会听这样的话。
总听人说,心肠太软不是好事。
但我们也曾苦痛过,更是数次无能为力过。我不想过什么富贵生活了,我只想真真切切地活一场,奔波,忙碌,辛苦,在我眼里都是难得的滋味。
那女子卧床一个月,几乎花光了我和花浓所有的积蓄,后来实在没办法,我和花浓就帮人浆洗缝补,找了所有能干的活计,一起挣钱养家。
日子真辛苦啊,但真满足,我终于可以靠着自己的双手劳作,再也不是旁人眼里挣钱容易的妓女了。
也许是老天眷顾,受伤女子终于平安醒来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事。可是老天却送了我一个更残忍的事实。
原来那个女子是我的姐姐,二娘。
她的脸被人毁得彻底,我本来是认不出她的。
但她看清我之后,呜咽着一直要跑出门,一副不敢与我相见的样子,见状便知是熟人。
我努力辨认了许久才认出她,撕心裂肺地哭着抱住要逃跑的她。
我告诉她,我很想她,每一天都在想她。
我还恳求她不要离开我,我会努力赚钱养她。
但我永远无法得知她的遭遇,问不出为什么做了妾室的她会轮到如今这么凄惨的境地。
花浓说妾通买卖,这世上从来没有真正的归宿,都是临时落脚处。
那晚我一直抱着姐姐,像她小时候抱着我一样,她含糊不清的哭声比夜晚还凄厉。
我心碎了一次又一次,满腔的愤恨,却不知该如何纾解。
世上的女子有苦无处诉,有冤无法雪。
只是因为貌美,便被认为多情。只是因为娇弱,便被当作猎物。只是因为无助,便被视作奴隶。只是因为生为女子,便被默认该将世上所有的苦都活着受一遍。
我们被离别,被出卖,被伤害,被抛弃,被轻贱。我很想问问神佛,女子究竟算不算得上众生?为何上天的慈悲不肯分给女子一分一一毫。
我一定要让姐姐活下去,带着花浓好好地活下去,贫困也自珍地活下去。我偏要活着把道理都想个通透。
13
这天我将自己种的菜拿到市集去买,许多男子都心怀不轨地来借着买菜的机会对我多有调戏。
我为了给姐姐赚钱买药,忍住发脾气,尽力忽视这一切。
突然间,一个策马狂奔的贵公子将我的菜都撞翻,他也摔下马。
我壮着胆子上前与他讲道理,试图要个赔偿。
那公子本来对我一脸不耐烦,但在看清我的脸后,他突然兴奋地从地上站起来,死死地拉着我的手说:
「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江淮第一名妓剑穗姑娘嘛!」
我被人戳破身份,想要逃走,但根本挣脱不了束缚。他仍然继续拉着我,如同介绍着一件稀罕的物件。
「诸位不知道吧,这位姑娘贵得很呢!曾经本公子捧着一百两银子去添香楼,才只远远地见了她一面。你不是被人金屋藏娇了吗?怎么还当上买菜西施了?莫非是被人抛弃,想在这人声鼎沸处再寻客人不成?」
我低着头,浑身颤抖,周围的议论声让我无地自容。
「就说吧,一脸狐媚样,哪像个正经女子。」
「卖菜还勾引男人,原来是重操旧业。」
「上个月她还给我家丫头吃糖,如今想来定是没安好心。可得让我家丫头以后离她远一点。」
「她妹妹也不是个好东西吧,肯定也是个小婊子。」
「谁敢买她的菜啊,还第一名妓,脏死了。」
那公子得意地听着旁人对我的侮辱,一副大仇得报的样子。
「原来还瞧不起小爷呢,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现在你给本公子提鞋都不配,还想要赔偿?你人不干净,种的菜还脏了本少爷宝马的马蹄,究竟谁该赔谁啊?你想好怎么还了吗?」
他一脸坏笑地看着我,等着我再次轻贱自己。
我忘了周围的人低声骂了我多少句贱货,也不敢去看人们的表情。
我尖叫着跑出人群,一丝尊严都没有剩下。
不知为何,仿佛江淮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我的前尘,我突然理解了剑客娘子的处境,可是我却没有一个能带我远离喧嚣的人。
我家门前只有来日夜骚扰的下流男人,我和花浓连门都不敢出。我和花浓的身份被人堪破,我们简陋但整洁的家被叫做妓女窝。
姐姐知道了我做过妓女的事,心疼得整夜整夜地哭泣。
我笑着告诉她无妨,而后又开始整夜地做噩梦。
也许没人理解我和花浓的这种苦痛,可我们的风尘旅开始得太早,也足够久了。
风月事,是春山里的云雾缭绕,那周围簇着芳香的花,蜂蝶翩翩,不忍离去,风里掺杂着人间最浓的香气,人闻了,脑海里就都是春情。
这是别人眼里的香艳。
在我们的世界里,我要直白地说。
那非情非意,是发情的兽借着天地的规矩在作怪。
最好色的,会想尽办法用一切肮脏的手段来满足自己龌龊的心意,你能想到的最污秽的事,都是我们遭受过的。
有些心有余力却不足,强行当男人的,也要到你身上找些尊严。明明是自己的毛病,偏要骂女人无能。拳脚相加都算有良心的了,有些极端地生怕自己吃了亏,寻着别的物件替自己做活。
就算不特别,只为了与你春宵一刻,而后转身就走的,也足够伤人了。
这是我和花浓都经历过的,她比我可怜得要多。
沈副将孔武有力,是个粗人,不用多想也知道他在床上有着怎样的雄风。
可她是花浓遇到过的最不粗鲁的男人。
妓女的命,是最苦的黄连,可偏偏苦的又不相同。
不幸的人比比皆是,有黑心的老鸨,允许几个男人凑钱嫖的,那姑娘出来非死即残。死了的都算好的,有被扔去乱葬岗等死的,有被扔进山里喂野兽的,还有的为了省事直接被打死的。
烟花地从未绚丽过,背后是深不见底的脏臭与黑暗。
我简直想不通,为什么那么多人都痴迷于名妓的故事,沼泽地里艰难抬头,最终依旧难免被吞噬。
淤泥里,我们是莲,到了人间美景里,我们就是乌烟。
我又失去了平淡活下去的资格。
在一个夜里,我被浓烟呛醒,我们的房子起了火,我和花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虚弱的姐姐背出来。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房子变成了废墟,因为邻居们口中的活该两个字并不能救火。
姐姐被浓烟呛过后,身体又虚弱到了极点,还有见红流产的征兆。我们没有钱去请大夫,但也不能看着姐姐活活疼死。
本想着去找沈副将帮忙,可他被外调,如今不在江淮。
七公子郊外的豪宅也早就易了主。
你瞧,这世上不会有永远的英雄,人间也不会一直下及时雨。
自己救自己,所有人都只能自己救自己。
14
花浓说着要去想办法,她出去了一下午,夜里果然带着大夫回来了。
我拉她到一旁去,敏锐地嗅出了她身上尚有欢好后的味道残留。再仔细一看,她的脖子被人掐得青紫。
「姐姐,我们没办法了。你难道要看着大姐姐活活疼死吗?我们除了自己的身子还有什么?我们连活都活不成了。我要是不去卖,哪有钱请大夫?连这个大夫都是我跪着求来的,除了我们自己没人会帮我们了!」花浓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努力装作无事。
但她还是在大夫走后哭了出声,我躲在门外狠狠地抽打着自己的脸。
我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太过残忍,但对来我说早已平常。
我又回到了添香楼,和鸨母谈好了条件,胡妈妈巴不得我快点回来,所以什么条件都答应了。
我要了一大笔钱,还让她租一辆马车把花浓和我姐姐送到偏僻的乡下。
花浓知道了,把那一大笔钱都扔到了楼里。
「姐姐,我们还有许多路可以走,花浓错了,花浓不该再次轻贱自己,姐姐,我们就算是乞讨,也不要再过这样的生活好不好?」
不可能的,没有别的路了,说真的,我一点希望都没了。
我不能生育,在别人眼里是个最没用的女子,他们也永远不会接纳我。
我不想卖笑赔情卑微地融进哪家哪户,可我除了做女人,还会什么呢?
我没活路可走,被卖进添香楼的那一刻,地府的判官在生死簿上立刻写了一个死字。
只因我沦落风尘。
我虚弱的姐姐拖着病躯跑到添香楼门口,痛哭下跪着求我出去。
「阿姐,三娘被爹爹卖到这里来了,她出不去了,也没脸出去了。她现在叫剑穗,是咱们江淮城最有名的妓女。她退隐风尘还不到几个月,江淮的男人们就都想她了,她的命就在这了,她天生就是当妓女的料。」
我不去看她,我不敢看她。
「花浓,此事已成定局了。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姐姐,就带我姐姐远走,永远不要再回来了。替三娘好好活,我要回去当剑穗了。」
我不敢去看花浓,狠心转身在簇拥下回到青楼。
身后传来一声极为凄厉绝望的叫喊,声音残破不全。
而后就是砰的一声,干脆又响亮,透出坚决。
我再次回头时,看到的竟是我姐姐触柱而亡的凄惨景象。
血流了一地,染到了花浓的衣裙上,她呆在原地,显然没有预料到。
姐姐宁愿死也不想看我再次沦落风尘。
但是她不知道的是,鸨母为了不吃亏,同我签了一份死契。
我从此要在这里被吃干抹净,难得善终。
当我想扑到姐姐身上时,却被小厮强行押回楼里,一如我初次成为妓女的那天。
「花浓,为我姐姐收尸,然后好好活下去。不然我和姐姐就都白死了!」
我用尽全力回头呼喊,花浓的眼中绝望重现,像一轮残缺的月亮。
我真舍不得她这样伤心,但我只能用自己来换。
当天夜里,香帏风动花入楼,兜兜转转又是红尘。
我本就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又有何不同呢?
在几天后,胡妈妈为我办了一个回归盛会。
我估摸着花浓也远远地离开了,于是便安心地继续过我自己的人生。
我也没有辜负胡妈妈,时隔多年,我再次醉了酒,只喝了一壶。
他们都想看我的放荡风情,妩媚迷离。
那是剑穗走进男人心里的最好模样。
于是我就演给他们看,我一边踉跄着走下楼来,一边解下罗衫,只剩一件薄衣时,楼下的男人们都已捧出了银钱。
我故作娇媚地推开,娇声问着谁带了宝剑?一个客人将护卫的剑解下来送给我。
「我得悬在剑上,去看一夜比一夜清明的月光。」
我将剑拔出鞘,用手仔细地抚摸着剑刃。
出了血也不怕,就涂在嘴唇上。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景象竟让客人们更加激动,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喊出要买我的价格。
鸨母在楼上乐得合不拢嘴,一声又一声地叫我好女儿。
我拿着那把剑,走到她身边去,将头靠在她肩上。
「妈妈,您看,剑穗这招好不好?」我在她耳边轻声地询问,「都开到五百两了,好女儿,你真是个宝贝。」
「这算什么?妈妈信不信,我还能给您赚一份更大更特别的钱。」我继续说着。胡妈妈眼里的贪婪更甚,焦急询问。
「什么钱?」
「纸钱。」
还不等她惊恐,我就一把将她狠狠地从楼梯上推下。
她绝望地尖叫,直到头狠狠地磕到一旁的柱子上,当场毙命。
所有人都被吓坏了,这场盛宴也不欢而散。
男人和女人都尖叫着跑开,我站在楼上静静地看着这场哄闹,也许这才是烟花地该有的模样。
几个小厮要上前抓住我,我连忙将剑抵在脖子上。
「都跑什么?我还有礼物没送完。」我嘲讽地看着楼里所有的人,楼下的喧嚣也停止了,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我。
「你们听好了,这世间,有老鸨,有嫖客,但没有妓女。人怕鬼,鬼恨人,世间的因果不会停止,你们都排好队,等着姑奶奶一个个地去扒你们的画皮!」
我曾听村里的老人说,一个人如果是横死的,带着极大的怨恨睁着眼死去,就会化为厉鬼,可以报复她们心里最恨的人。
那我还真的有的忙。
我狠心的父亲,无能的哥哥,恶毒的老鸨,下流的嫖客。都将是我追魂索命的目标。
我并不是一个善舞的女儿,手和脚都不听话。但我保证,我舞的这最后一曲,真够迷人。剑是我绝佳的点缀,就那么旋着,霎时间漫天的桃花飞舞。
楼里的弦乐早就停了,那是哪里来的乐曲呢?又是何人操的弦音?美妙绝伦,温热从脖颈一直蔓延到了心里。
人声嘈杂,将我扑倒在地。
姐姐啊,黄泉路上,你等一等我。
(全文完)
作者: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