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年老色衰的贵妃。在我八十岁这年,七十七岁的皇上突然翻了我的牌子。
记得上次他翻我的牌子,还是五十年前。
想当年……
我也曾是宠冠六宫的贵妃,是皇上心尖尖上的宝贝,是让他爱到无法自拔的女人……
一夜之间,突然就失宠了,我已经想不起来原因。而这一失宠,就是五十年。
五十年后,皇上他竟又想起了我。
1
时隔太久,我都忘了侍寝啥流程了。匆忙翻出一条年轻时爱穿的红裙子,抖了抖灰。妆还没化好,皇上就已经驾到了。
七十七的老头子,脚速还挺快。
五十年未见,他已是满头银发,目光沧桑。却不显老迈,身姿依然高大挺拔,更显帝王的沉稳威严。
他和我面对面坐着,大眼瞪小眼。五十年没见,一时不知道该聊些啥好。
还是我,率先打破了五十年的沉默:
「皇上,您吃了吗?」
他瞅着我。年轻时清亮的星眸,现在依然灼灼生辉。
「贵妃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年轻美丽啊,不像朕,老成这样了……」
我心说皇上真会夸人,夸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婆年轻美丽。
「知道朕为何五十年不来见你?」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
五十年前,我曾是后宫最得宠的女人,皇上天天都召我侍寝。
有天早上起晚了,他着急上朝,发现衣襟破了个洞,我就帮他缝了一下,不小心把针留在衣服上了。
结果,扎破了皇上的乳头。
然后我就失宠了。这一失宠,就是五十年。
伴君如伴虎啊!
刚开始,我也奋力挽回。我去皇上的寝宫门口磕头赔礼,抄了一万遍经书忏悔自己的罪过,大冬天穿着皇上最喜欢的红裙子在雪地里跳舞……可这些都没用,他再也不搭理我了。
挣扎了一段时间之后,我选择躺平。
这一躺平,就是五十年。
五十年来,我无人问津。没有了隆重圣眷,曾经繁华喧嚣的美满宫慢慢沉寂下来,冰绡帷幔落了灰,白玉地砖失了光泽。
而我,也渐渐花容凋谢,年华老去。
可神奇的是,五十年来,皇上一直没有降我的位份,我名义上还是仅次于皇后的贵妃。我不觉得皇上是在念旧情,他应该是忘了,彻底把我忘了。
今天,他又突然想起了我,来找我侍寝了。
不过,我这把老骨头,侍寝……臣妾有点做不到啊。
我看皇上也够呛,七十七了,真的还能……行么?
夜里,我和皇上并排躺着,保持距离。
过了一会儿,皇上拉住了我的小手手。
哦不,已经是老手手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凑近了一点,胳膊搭在我的肚子上。
然后,头贴着我的脸。
再然后,把我整个搂进怀里。
越搂越紧,仿佛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去。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睡着了。
我……我这平静了五十年的兴致刚被勾起来,人家却睡着了……
唉,看来人老了,精力还是不行了。不像当年,从天黑腻歪到天亮不带休息的,大臣们经常看到皇上顶着黑眼圈来上早朝。
「娘子,娘子……」他在梦里喃喃。
娘子。
好久远的称呼啊。
自从他做了皇上,我当了贵妃,他就再也没有叫过我「娘子」,我也再没称过他「相公」。
他是我的夫,我是他的妾。他更是我的君上,我是他万千臣民中的一员。
也曾山盟海誓,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后来还不是后宫佳丽三千人,我只能从三千宠爱中分杯羹。
再后来,我就什么都失去了。
唉,都过去了。我们已老,青春已逝。不必计较了。
他睡着没多会儿,我也困了,慢慢闭上眼,做起梦来。
梦里,回到了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2
那是多久以很久前了,应该是……七十年前。
那年我十岁,皇上七岁。那时我还不是贵妃,他也还不是皇上。
我们的相识过程比较浪漫,他是我从乱葬岗里挖出来的。
我从小是个流浪女,无父无母,靠着乞讨、坑蒙拐骗、偷鸡摸狗,自己养大自己。某天,我听说城郊乱葬岗又拉来一批死人,就趁夜深人静,到乱葬岗来摸死人身上的财物。
这回手气贼好,在一个死小孩身上,摸到了一块金牌牌。
我把金牌牌揣进怀里,正准备走,那小孩突然诈尸了,一把抓住我的脚踝,「不许拿我的东西!」
大半夜的,我被一个死人从城北追到城南。最后堵在一个死胡同里。
他把我打了一顿,在我身上摸了一通,也没摸到他的金牌牌。
而我,却赖上他了。
「你轻薄我,呜呜呜……」
「我的贞洁没了,没法活了,嘤嘤嘤……」
他被我弄尴尬了。
一时间,男默女泪。
他叹了口气,蹲到我面前。「男子汉大丈夫,我既然坏了你的贞洁,就会负责到底。你跟了我吧,做我的妃……我的小妾。」
「做你的小妾?」我抬起头,望着他的小脸,「敢问这位公子,您几岁了?」
「我七岁。」
哟吼,一个七岁的小子,要纳一个十岁的姑娘为妾。
我说:「我要当妻,不要当妾!」
他皱眉:「你这女子,出身卑微,怎配当我的妻?」
「你不想要回你的牌子了吗?」
「……好吧。」
于是,在这个夜晚,脏乱逼仄的小巷子里,我和他,在几只老鼠的见证下,结为夫妻。
拜完天地之后,我们互通了姓名和生辰。
他叫晨朗,生于清晨。
我叫小满,生于小满。
既然已经结为夫妻,我就带他回了我的家——城南贫民巷里的一个草棚子。
草棚子不够大,两个人有点挤不下,只能紧紧挨在一起躺着。
「你知道这算什么吗?」他问我。
「什么?」
「洞房花烛夜。」
「洞房花烛夜是什么意思?」
「男女结为夫妻,一起过的第一夜,就叫洞房花烛夜。」
「哦,洞房花烛夜要干些什么呢?」
「这个我还不清楚,我奶娘说,要等我长大点儿,才能教我。」
「你亲娘呢?」
他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的低声抽泣。
「可怜的相公哟……」我抱紧他,相依相偎着,就睡着了。
既然成了家,我们就要好好一起过日子。
晨朗也不问我要金牌子了,他让我帮他存好,说将来会有大用。
我本来想偷摸着去把金牌子卖了,但我怕被晨朗打死,还是先忍忍。
多了一个夫君,就多了一张吃饭的嘴,要更努力地乞讨、坑蒙拐骗、偷鸡摸狗,才能养活我们自己。
刚开始,晨朗还不愿意跟我「同流合污」。后来他屈服于饥饿,跟我混了。
有了武功高强的晨朗协助,我们每天收获满满。
今天摸只鸡回来烤,明天抓只兔子回来啃,后天偷两件旧衣服穿,日子是越过越红火。
我俩吃得好,长得也快,不到两年的时间,晨朗的个头已经要超过我了,晚上在草棚子里挤在一起睡觉,很不舒服。
晨朗说,咱们要换个大点的房子住。
我挠头,这有点难啊,京城房价太高。
晨朗说包在他身上,他要干票大的。
我说:「夫君啊,你别太勉强,实在不行,咱还有你那块金牌牌……」
他眼睛一瞪:「永远别打我那块牌子的主意!记住了没?」
「记住了……」
这天他很晚才回来,把一颗大大圆圆的珠子在我眼前晃悠,「娘子,夜明珠,老值钱了,从当朝太师家偷来的,你相公我厉害吧?」
「这个有点厉害哦,相公亲一个!」
「娘子亲一个!」
我们住上了大房子。是一个茅草屋,能摆下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一个灶,一张床。
晨朗说,那颗夜明珠,买更大的房子都没问题,但毕竟是偷来的东西,要低调。剩下的钱留着慢慢花,以后还要养孩子。
我已经对这个茅草屋很满意了,只是有点好奇:「相公啊,咱们的孩子,从哪来?」
晨朗说:「我奶娘说过,男女结为夫妻后,就会有孩子的。」
「那我们怎么没有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这几年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们没有孩子?」
「那就再等等吧。可能我们的孩子还在地里发芽呢,等他长熟了,就落到咱家来了。」
「嗯,娘子此话有理。」
3
在这个茅草屋,我俩终于睡上了真正的床。
他贴紧我:「娘子,抱着你,真舒服。」
黑夜里,他看不见我通红的脸。我十二岁了,不是小丫头了。
晨朗也飞快地长高。又过了一年,他已经高出我一个头了。
某天,我正睡得香,突然被一声惨叫吓醒。
惨叫是晨朗发出的。
「啊——娘子!娘子!你流血了!好多血啊!」
我懵了,爬起来一看,我的裙子、床单都被血染红了。
我也跟着他惨叫起来。
「啊——相公!相公!我要死了?我是不是要死了?呜呜呜呜相公我不想抛下你一个人哇……」
「娘子,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哇……」
我俩抱头痛哭了一会儿,还是晨朗先冷静下来。「娘子,我带你去看大夫!」
他抱着我一路狂奔到医馆。
大夫上前看了我的情况,嘴角勾起一缕神秘的笑容。
他跟晨朗说:「孩子,你跟我进里屋来,我单独跟你说。」
我在外面忐忑等待。等晨朗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把自己葬哪儿都想好了。
晨朗竟也一点不慌张了,带着跟大夫一样神秘的笑容。
他背着我往家走。我趴在他宽阔的背上,感觉到,我的小男孩,已经长大了。
回到家,他关好门,让我躺在床上,倒了一碗热水让我喝。
「娘子,大夫说,这不是病,你已经到了可以生孩子的年纪啦。」
「真的?那我们马上就要有孩子了?」
他叹口气,「不行,还得再等等……再等我几年,我才能让你有孩子。」
我不明所以,但他让我等,那我就等他咯。
日子一天天过去,晨朗的个头更高了,声音粗了,嘴角长出了细细的胡茬。面容褪去了孩子气,渐渐地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下颌硬朗。
有一次我听邻家的媳妇议论,「那家的少年郎,长得真俊……」
这年四月廿八,小满节气,我的十七岁生辰。
晨朗不知从哪搞来了一坛好酒,一两牛肉。我俩点着蜡烛,喝着好酒,就着牛肉,真真神仙一般。
后来,醉了。晨朗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
火辣辣的,滚烫烫的,烧得我心头发慌。
「娘子,天色晚了,我们睡觉吧。」
我刚站起来,他突然把我打横抱起。
「娘子,你不要生气,不要打我哦。」
「我为什么要打你……喂你干什么,我要打你了!」
……
第二天早上,我不理晨朗了。
「娘子娘子。」他嬉皮笑脸,「别生气,为夫给你赔罪!你想要啥,给你买。」
「我想……想要一条红裙子!」我记得邻家的女孩出嫁时,一身大红嫁衣,美惨了。
晨朗带着我去布店选布料,店老板见我们衣着寒酸,扔来两匹暗红色的麻布,看着脏脏的,不像嫁衣的色泽。
晨朗说:「给我拿云缎来。」
我不知道他说的云缎是什么。当老板把一匹红色云缎摆到我们面前时,我眼睛差点瞎掉。
真好看啊,匀匀腻腻,光光亮亮,不似人间之物。
晨朗豪横地扔了一包银锭在桌上,「就用这匹缎子,为我娘子量身定做一条裙子。」
我怨晨朗乱花钱。他说:「钱花在娘子身上,值得很。不过以后得省着点儿花了,等有了孩子,花钱的地方就多了。」
是吗?我们快有孩子了吗?
两天后,裙子做好了。我穿在身上,站在阳光下,美美地转了一个圈圈。
晨朗看痴了,好半天才说:「娘子,你知道吗?你就像一朵盛放的红牡丹,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倾城绝色。」
他可会遣词用句了。这些年他一直在读书,只要手头有点闲钱,就去买旧书。我问他这么刻苦干啥,以后想当大官吗?
他抱住我:「娘子,我跟你发誓,我不会再让我的女人吃更多苦了,往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甜美。」
我不晓得他哪来的底气,不知道他有什么计划。这些我都不多问。我的人生,能活到现在,活成这样,已经是奇迹。我不奢求更多。
我说:「永远在一起吧,不要分开。」
「永远是多远?太虚了,定个期限吧。」
「到我八十岁吧,你陪我到八十岁。」
「一言为定,我为娘子支棱到八十岁!」
4
又过了半年,平静的生活出了点小波澜。
当朝皇上,驾崩了。
三个月国丧,整个京城禁市,挂白幡,居民禁着鲜衣。
我的红裙子,也收进箱子里了。
其实皇上死不死的,跟我们这些草民没啥关系。不管谁坐天下,我们的日子都是苦的。
而晨朗却越来越深沉。经常夜里我醒来,发现他坐在桌边沉思,紧缩的眉头,幽暗的目光,不似一个天真少年。
他发现我正在观察他,神色蓦然变得柔和,「娘子,没睡啊?」
「醒了,没你抱着,冷。」
他笑了,过来抱着我。他的身子又宽又暖,我像个猫咪一样团在他怀里,好舒坦。
「娘子,我的那块牌子,你还留着吧?」他突然问道。
「留着呢留着呢,没敢卖,怕被你揍,哈哈。」
「那你明天拿来给我吧。」
我心里一突突,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那块金牌牌,就像是我牵住他的绳子。当初他为了金牌牌追着我满街跑,为了金牌牌和我结为夫妻,然后我们相依为命,一起长大成人,我替他存着金牌牌,他乖乖留在我身边。
如果我把金牌牌还给他,他会不会……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走了呢?
他掐了一下我的屁股,「瞎想什么呢?以为我要跑是吧?我这辈子是赖定你了,你赶我都赶不走。」
第二天,我把金牌牌还给晨朗。他注视着它很久,才郑重地伸手接了过去。仿佛这块小牌子,承载着某种很沉重的东西。
又过了几天,我正在做饭,晨朗在床上睡懒觉。
忽听屋外一阵喧闹,我打开门,好家伙!
一大伙官兵,站在我家门口,那威风凛凛的气势,简直要把我家的茅草屋给压倒。
街坊邻居都消失不见了。本条街最凶的狗都夹着尾巴在墙角哆嗦。
我预感到,这伙人,是冲着晨朗来的。
我还是赶紧把他交出去,我锅里饭要糊了。
「晨朗,出来!」我喊他。
他懒洋洋地坐起身,不高不低地问了一句:「来者何人?」
那伙官兵向两旁分开,走出来一个身穿华服、头戴官帽的老者,神色沉顿,不怒自威。
他站在门口,回答道:「来者,太师霍风。」
太师?完犊子了,来要夜明珠的。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没做,跟我没关系。我转身回去做饭,饭要糊了。
「当啷」。我听到有声响。回头一看,是晨朗把那块他视如珍宝的金牌牌扔到了门口。
太师捡起金牌,看了两眼,一撩袍摆,跪了!
哗啦啦啦——其余官兵一齐跪下。
太师道:「参见皇太孙殿下!」
「参见皇太孙殿下!」官兵齐喊,响声震天。
我感觉茅草屋晃了两晃。
晨朗缓缓站起身,理了理衣摆。他穿的是破旧麻布衫,胳膊肘还有我给他缝的两块补丁,可他整个人,却显出一种高贵不凡的气度。
这种贵气,不是乔张做致,而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优越气度,天生的贵人之姿。
蓦地,我觉得这个晨朗好陌生。
我跟他相处多年,在我面前,他就是个可爱、平凡、温暖又小无赖的丈夫。可现在,面对这些足以把小老百姓吓死的官兵和太师,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们刚才叫他什么来着?皇太孙。
他走到门口,弯腰搀起太师,「太师,不必多礼。」
太师道:「这么多年,委屈太孙殿下了。今日,老臣奉先帝遗命,恭迎太孙回宫!」
晨朗没有回复他,却转过头望向我。
我傻乎乎地,问了一句废话:「你可以不走吗?」
「你当然跟我一起走。」
我不想走,我舍不得这个家。
可我知道,晨朗是一定会走的。而没有他的家,就不是家了。
我在屋里磨叽了半天,把这个小家的每一处都摸索了一遍。最后只带走了一样东西:晨朗送我的红裙子。
我们坐上了宽敞豪华的马车,官兵开道,行人避让。我从未想到,有朝一日我会以如此气派的行头进入皇宫,这天底下最森严禁密之地。
5
一晃进宫已经三日,我没再见过晨朗。
我被安顿在一座豪华的宫殿里,有很多人伺候。他们对我毕恭毕敬,可我问他们晨朗在哪,他们都当没听见。
只有一次,一个老宫女私下跟我说:「太孙要做皇上了,夫人您将来就是皇妃,不要心急,等着享福吧。」
皇妃?我怎么觉得这个词听着有点刺耳呢。
放在普通的有钱人家,不就是小妾吗?
第四天晚上,晨朗终于来找我了。
我差点没认出他。
一身黑锦黄龙锦袍,头戴金冠,脚踏赤色蛟龙描金靴,被侍卫和宫人簇拥着,泼天的尊贵豪横。
他屏退众人,空荡荡的宫殿里独留我们两个。
我都不敢靠近他。他衣服上那条龙太可怕了。
「娘子,生我气了?」他主动过来要抱我,「娘子,你别这样拉长着脸啊,我好怕。」
好吧,这一开口,还是我的晨朗。
我扑到他怀里,狠狠地掐他捏他,「想死你了我的臭男人,四天不来见我,你死哪去了?」
「他们抓着我不放,一会儿要我去给先帝扶灵,一会儿去祭拜太庙,一会儿又接见大臣,好多好多事,我睡觉都睡不成。」
「你要当皇帝了?」我仰起头,发现他胡茬长长了,个子好像又长高了,我现在只到他的胸口了。
曾经比我矮大半个头,骑在我背上乱摸我的七岁小屁孩,如今长高了,长大了,竟然还要成为那个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皇帝了。
我多么希望这是在做梦。一梦醒来,我和他还躺在茅草屋窄窄的木板床上,相依相偎,打情骂俏。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拉我坐到榻上,搂着我,「娘子,我跟你讲讲我的身世吧。」
好吧,憋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要跟我坦白他的底细了。
在乱葬岗见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身世不是很一般。但我从来不问。
「娘子,我的父亲刘润,是先帝的嫡长子,周岁就被封为皇太子。而我,刘晨朗,是父亲的嫡长子,周岁就被封为皇太孙。所以我生来就是要做皇帝的,没有人曾怀疑过。直到……」
直到,他的祖父,也就是驾崩不久的先帝武宗,越老越糊涂,宠上了一个姓姜的宫女,还把那宫女封为了贵妃。
姜贵妃很争气,在先帝六十五岁时,生下了皇子。先帝老来得子,非常得意,把姜贵妃母子宠得不着边际,皇后和太子都受到冷落。
渐渐地,年老体弱的皇帝,对年富力强的太子起了猜忌之心,总怀疑太子想谋权篡位。
而姜贵妃为了上位,整日煽风点火,挑拨太子和武宗的关系。
她还使出一个毒招——构陷皇后用巫蛊之术咒皇帝早死。
武宗怒不可遏,命皇后自裁。
太子为母争辩,更激化了父子矛盾,武宗决定废掉太子。
在满朝文武的强烈反对下,这个荒唐的决定一时无法实现,武宗便下令封禁东宫,将太子一家圈进在东宫内,听候处置。
一番折腾之后,武宗病倒了。
朝政大权,暂时落到了姜贵妃的哥哥,尚书令姜牧手里。
就在这期间,朝中亲太子的大臣遭到了或明或暗的排挤和清理。
不久之后,一个天干物燥风疾的夜晚,东宫失火。
很多人至今难忘那晚的惨象。东宫之内,火光冲天,浓烟弥漫,呼救声、嚎叫声,惨绝人寰。可禁卫军称没得到皇上谕旨,拒不开放东宫宫禁,也不进去救火。任凭东宫内二百多条性命,葬送在火海中。
太子,太子妃,以及太子的两子一女,无一幸免。
「其实,还有一人幸免,那就是我。」晨朗说。
东宫后院有一个洞,正好够他瘦小的身子钻进钻出。以前他常瞒着嬷嬷从这里溜出去玩,这次却成了他的逃生之路。
逃出火海后,他扒上一辆往宫外运送尸体的马车,离开了皇宫。
从此以后,不会再有皇太孙刘晨朗这个人了。虽然那时他还小,已经隐隐约约知道,姜贵妃不会喜欢他活着。皇宫这个家,他再也回不去了。
他被人当作尸体扔到了乱葬岗,这就像一个昭示:皇太孙刘晨朗已死。重生过来的,是一个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的人。
唯一能证明他过往身份的,就是那个「金牌牌」——武宗御赐的皇太孙符信。
据说,武宗病愈清醒后,听闻东宫噩耗,默默良久。此后多年,他都没有再立新后,也不立新太子。
后来他猝然驾崩,皇位由谁继承,就成了个问题。
姜贵妃想把自己的儿子推上皇位,就在这时,霍太师找到了流落民间的皇太孙,坚称他才是皇位的正统继承人。
听到这,我有一个疑问:「霍太师怎么知道你还活着?他是怎么找到你的?」
晨朗看着我,不说话。
我好像猜到了什么。
「那年,你去太师家偷夜明珠,其实是?」
其实,他不是去偷夜明珠的,而是去找太师求救的。
晨朗赧然,「娘子,你很聪明……」
晨朗告诉我,他小时候经常去太师家玩耍,与太师相熟。那晚他壮起胆子,去找太师相认,太师见太孙竟还活着,与他抱头痛哭。
但那时,姜贵妃的权势如日中天,武宗的态度也讳莫如深。太师让晨朗先蛰伏等待,万万不可过早暴露。
武宗驾崩后这些天,经过激烈的角力,太师一派获胜,姜贵妃被逼给武宗殉葬,她的儿子也被外放藩国。
蛰伏多年的皇太孙,终于重获本属于他的皇位。
听完晨朗的故事,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原来是我天真了,我以为这些年只有我和他相依相守,其实他身后还有霍太师的暗中保护和支持。
我心思单纯地跟他过日子,人家却是在卧薪尝胆。皇宫才是他心中真正的家,那个茅草屋,并不是。
我第一次,对我的夫君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明天他就要登基了。而这对我意味着什么,我还没有想明白。
「娘子,为何愁眉苦脸?」晨朗看出我脸色不对,「你该高兴才对,我当了皇帝,你就是皇后,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我跟你许诺过的。」
「哦,是吗?我可以当皇后吗?」
「当然!」
「那你会纳妃子吗?」
「当然不会!不管我是皇帝还是平民,我都只爱娘子你一个人。」
我扯了扯嘴角,靠在他怀里。
6
第二日,正式举行登基大典。我的夫君刘晨朗,成为大云朝第四代帝王。
我在宫殿里枯坐了一整天。直到夜深,正准备睡下,忽听太监唱道:「皇上驾到——」
当了皇上,派头果然不一样了。
眼前这个身穿明黄龙袍的人,我很难把他与那穿麻布补丁衣衫的少年想象成同一个人。宫女提醒我跪地行礼,我都不知该怎么跪。
晨朗连忙说:「你不用跪我,以后都不用跪。你是我娘子,我是你相公,你我之间,永远不变。」
「娘子,我已经跟太师说了,要尽快立你当皇后。」他亲昵地拉着我往寝卧走,又回头瞪那些宫人,「你们别跟着了,我要跟娘子单独待着。」
我问他:「太师会同意吗?」
「同意不同意,由不得他。你是我的妻,这是不争的事实,难道当了皇帝就可以不要结发妻子了吗?」
……
大出晨朗所料,霍太师反对我当皇后。
理由是:没有理由。
不管晨朗怎么说怎么求,他就是不同意。晨朗虽然是皇帝,还没到亲政的年龄,目前由太师佐政,太师说一不二,晨朗竟也毫无办法。
他只能跟太师死磕。
有一天中午,我正打盹儿,霍太师亲自来见我了。
他往太师椅上一靠,也不看我,倨傲至极。
在他心里,我大概就是个不值一顾的贱民。
「你与皇上,是夫妻?」他问我。
「是。」我不卑不亢地回答。
「可曾有父母之命?」
「没有。」
「可曾有媒妁之言?」
「没有。」
「可曾有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的六礼?」
「没有。」
「呵,那这婚姻可不作数,你,充其量只是个妾,还是个贱妾。」
我问道:「太师家中,可有纳妾?」
他瞥我一眼,「这是我的家事。」
「她们陪您生活起居,为您生儿育女,为您操劳一生,她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可在您眼里,她们就只是轻贱的物件儿?」
霍太师道:「没错。连同她们所生的子女,都是贱的。」
我点点头:「我明白了,原是我不配。」
霍太师道:「你自幼陪伴皇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封个妃子,本本分分待在后宫,还是可以的。」
我说:「我会劝服皇上,在立后一事上听从您的安排。作为交换,也请您帮我两件事,可以吗?」
「你讲。」
「第一,送我出宫。皇上他不会放我走,我需要您的帮助。」
霍太师这才正眼望向我,略带惊讶:「你要出宫?」
我说:「皇上爱我可深了,您希望将来我把皇后的宠爱都争走吗?」
他恍然,似是想到了姜贵妃的前车之鉴。
「好,我答应你。第二件事是什么?」
「这第二件事,是您要答应给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现在还没想好,您只要答应给我就行,放心,您给得起。」
「好,我答应。」
「太师您是个爽落之人,那就一言为定。」
7
当晚,晨朗一听我要放弃皇后之位,暴跳如雷。
「娘子,咱们不能跟他妥协,我会为你争取到的,你要相信我!」
可是我不想争啊,我只想躺平。
我让他稍安勿躁,把利弊条分缕析:
「第一,没有太师的帮助,你当不了皇帝。他对你恩情大如山,现在该是你报恩的时候,不是跟他对着干的时候。
第二,你还没有亲政,朝堂凶险,多少人盯着你的位子,你一路走下去,要靠太师扶持,现在你刚刚登基,就在立后的事情上与他对着干,他以后还会尽心帮你吗?
第三,太师权势之大,恐怕超出你我想象,姜贵妃都斗不过他,他能立你,也能废你,惹恼了他,我们都会没命……」
晨朗听了我的话,默默良久,眼眶忽地红了。
「娘子……我不想娶别的女人当皇后。」
我亦落泪:「我也不想你娶别人啊!我心痛如割,可是无可奈何。」
我俩抱头痛哭,亲吻,想把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骨子里,再也不分开。
后来他累了困了,好几天没睡好觉,实在撑不住了。
睡着之前,他喃喃道:「娘子,我不愿负你,真的不愿……」
我心想,晨朗,从你私下与太师相认之时,从你跟他回宫之时,从你登上皇位之时,你就该想到,我们会有这一天。
第二天,晨朗醒来时,我已经不在他枕畔。我坐着太师为我安排的马车,出了皇宫,离开城北。
我承认我懒,我没有斗志。自由自在惯了,我不想斗,不想卷,我只想躺平,展展的平。
我回到原来的茅草屋,忙活整天,收拾一新。这里从此还是我的家。
当晚,晨朗居然就找过来了。他没有带侍从,穿着便衣骑着马,满头是汗。
「你果然在这!」他气得够呛,「你为什么要跑?你不要我了吗?」
「没有不要你啊。我只是不想待在皇宫,回咱原来的家住,不可以吗?」
「这不牛郎织女吗?我不同意!」
「那你也搬回来住呗。」
「你……」晨朗无语。
他抱住我,开始耍赖:「娘子,跟我回去好不好,就算当不了皇后,你可以当贵妃,我只宠你一个人,一辈子只宠你一个人!」
我冷漠地推开他,「我不做姜贵妃,你也不要做武宗。」
晨朗一愣,眼中泛起苦涩。
「没事啦,别难过。」我安慰他,「我还是你的娘子,你还是我的相公,你有空了,随时可以回来看我。你要是怕我被别的男子勾搭走,那就派兵把守着我,这总可以放心了吧?」
他被我逗得哭笑不得,「我娘子才不会被别的男子勾搭走,我的娘子永远只爱我一个。」
他这话,又孩里孩气的。我这才意识到,他虽然长得很高了,也是天下地位最高的人了,却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那,娘子,咱们会一直这样牛郎织女吗?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身边呢?」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捧着他的脸,殷切地说:「晨朗,我盼你快快长大,盼你亲政,盼你独立。等你不再需要任何人的辅佐,可以靠自己的能力治理天下。」
「好,娘子,你等我长大。」
这一晚,我们在窄窄的木板床相依相偎,睡得很香。第二天晨朗说,在宫里那么多天都睡不踏实,还是回到这里睡得香。
我跟他一样的感觉。
可是他必须要走了,不能像以前那样陪我度过上午,中午,下午,一整天。
他黏着我不肯走,最后被我给踹走的。他走后,不大的茅草屋显得空荡荡的,我的心也空了。可从今以后,我必须适应没有他的日子,他也要适应没有我的日子。
之后的日子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孤独难熬,晨朗经常溜出宫来找我。他尚未亲政,朝政都由霍太师领衔的佐政大臣打理,他乐得清闲,经常往我这跑。
霍太师大抵也是知道此事的,但没有干预我们。
有一天,晨朗是黑着脸来的。我问他谁惹他生气了,他沉默半天,跟我说:「霍太师说我该立皇后了。」
「哦。」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心里虽然难受得要命,还是保持冷静,「皇后可能会是谁呀?」
「霍太师的嫡女,霍子杨。」
哈,果然。我早就料到,霍太师会把皇后之位安排给霍家女子。
「她人怎么样,你见过吗?」
晨朗答:「其实,我和她打小就认识。五六岁那会儿,她来宫中和我一起玩耍。所以,我倒也不讨厌她……但也不会喜欢她,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我心说,嘿,原来你俩五六岁就勾搭上了啊。
晨朗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瞪我一眼。
我笑道:「好啦好啦,别气了,娶个知根知底的女子,总比娶个没见过面的陌生人要强。反正立皇后只是完成个任务而已,不影响咱们。」
我劝了半天,晨朗才被我劝服了。
这天,是一个良辰吉日,帝后举行大婚。
我来了葵水,疼得在床上打滚。以前,晨朗会用他温热的大手替我暖肚子,给我烧热水喝,帮我清洗脏掉的衣裤,晚上无欲无求地抱着我睡觉。
而今晚,他将会抱着另一个女人睡觉。
我疼得彻夜未睡,疼得眼泪不止,怎么会这么疼呢,来个葵水而已。
第二天,已经疼麻了,我才睡着。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
晚上,晨朗居然来了。
「娘子,你没事吧?」他见我一脸菜色、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吓得声音发颤:「娘子你不要想不开啊,娘子你不要丢下我啊!」
我摆摆手,有气无力:「我没事,别咒我死,求你了。」
他凑过来就要抱我,我下意识躲了一下。
他一愣,讷讷地:「娘子,你,是不是嫌弃我了?嫌我碰了别的女人,脏了,所以不愿意再让我碰你了?」
我想了想,好像是有点道理。
他说:「娘子,我对天发誓,昨晚我一个手指头都没碰她!」
我简直快信了。
「真的,娘子!你说我少年火旺的,可面对她,完全无欲无求,就……根本不行……」
我:「???」
「娘子,完了,我可能只对你才有感觉……你可不要抛下我啊。」他耍着赖皮,硬是把我往里挤,最后在我身边大喇喇地躺下。
晚上,他老老实实抱着我,用大手给我暖肚子。第二天,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平淡中掺杂着喜怒哀乐。我和晨朗还和原来一样,皇后的存在并没有对我们产生任何影响,她只是个摆设。
又过了几个月,到了四月廿八,小满时节,我的生辰。
前一晚晨朗说好要来陪我过生辰的,我忙活了一天,亲手准备了一桌菜,等他回来。
可等来等去,菜都凉了,夜都深了,他都没来。
第二天,他也没来。
第三天,第四天……
过了大半个月,他都没再露面。
我很焦虑,不知他出了什么事。病了?被废了?被暗杀了?
就在我快要坐不住,要勇闯皇宫的时候,他来了。
看上去健健康康,我总算放心了。
可感觉他怪怪的。
以前一回来就黏上来,抱我啃我。
这次很讲礼貌,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眼睛也不直视我。
我一下子猜出了什么。从小养到大的夫君,我太了解他了。
我喝了口水,「说吧,是不是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
他一惊,「你都知道了?」
我故作深沉。
他慌了,「娘子,我没想到,你的生辰和皇后的生辰是同一天。那天宫里摆了宴席,太师他们都在,我走不开,然后,然后就被莫名其妙灌醉了,那酒有问题啊,我喝了好热,好难受,皇后扶我回房睡觉,一觉醒来,我就发现,我跟她……」
好吧,交代得还挺主动。
我竟没有太多难受的感觉。可能是已经做了无数次心理准备,知道这种事迟早会发生。
皇帝一直不和皇后圆房,这怎么可能呢?
而且,以后他还会有别的妃嫔。随着他渐渐长大,他会发现,作为一个男人,特别是有权有势的男人,根本做不到从一而终。
从古至今,几无例外。
「所以,你就不来见我了啊?害我担心得要命。」
「我没脸见你啊,娘子……这半个多月,我都在想怎么跟你交代……」
我说:「那你跟我讲讲,皇后是个怎样的人?我很好奇。」
「她啊……怎么说呢。」他搓着手,「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你俩有些地方挺像的。」
「哦?比如?」
「你俩生辰是同一天,而且你俩长得还有那么三分相像……娘子你别生气啊,可能我是太想你了,看谁都像你……」
我点点头:「最近我也是,看谁都像你。」
他困惑了一下,眼睛突然瞪圆,「你看了哪个野男人?」
我也学着他瞪眼睛,「不就眼前这个!」
他扑上来:「我可不是野男人,我是你相公!」
8
日子继续一天天过去,晨朗在成长,在变化。
做皇帝的磨练是很残酷的,少年心性在朝堂争斗的一遍遍洗刷中,褪去了天真稚气,变得坚硬深沉。
亦如我所料,随着他年龄增长,他后宫的女人也在增加。
皇后是他最难破的第一戒。第一个戒一旦破了,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唯一不变的是,他一直对我保持着依恋。这种依恋,包含着炽热不息的爱,从小到大的习惯,还有深深的愧疚。
我又能拿他怎么办呢。是我的让步和纵容,造就了我们今天的局面。我只能接受,不想争,随他去吧。
晨朗十七岁那年,第一个皇子诞生了,他做父亲了。
又过半年,一子一女陆续诞生。
而我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他很急。
我问他急什么,他现在已经不缺子嗣。他索性说了实话:「我总有种感觉,你迟早有一天会离开我。如果有个孩子,就能拴住你,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直到六十岁,七十岁,八十岁。」
我说:「这你不用担心,不管有没有孩子,我都会陪着你,直到八十岁。」
「好,那我就为你支棱到八十岁。」他坏笑着把我抱起。
晨朗十八岁了,亲政了。
虽说亲政了,霍太师人走茶不凉,重要朝政还把持在他手中,皇帝仍是个跛脚鸭。
亲政以后,晨朗比以前忙碌了,来我这里渐渐来得少了。有时一个月才来一次。
他提过好几次,让我搬宫里去住,正式封妃。我不愿意,他很生气,拂袖而去,整整两个月没来找我。
我知道,他不再是那个听我话的少年了,他有自己的脾气了,他不喜欢被人顶撞,他习惯了所有人巴着他,顺从他,乞求他的圣宠。
他再来时,我还是一副爱咋咋地的样子。
他扶着额头:「唉,我真的是拿你没办法。」
我扶着额头:「唉,我懒得很,不想去后宫那种是非之地,就让我自己在这苟着吧,好不好嘛。」
「好吧好吧,唉。」
又过了两天,晨朗再来找我,竟然带了一众太监和侍卫。
他以前从不会这么兴师动众,都是悄悄来,悄悄走,不惊扰一草一木。
而这次这气势,本条街最凶的狗都吓得夹着尾巴躲在墙角瑟瑟发抖。
他不说话,直接让太监宣旨。前面是冗长的一段套话,我都没太听懂。就有一句听懂了:
「……着封满贵妃,赐居美满宫……」
然后几个太监就开始帮我收拾行李,请我上马车。
我就无语。前两天刚劝住,他又犯什么毛病?直接给我封贵妃了?
我火了:「干嘛?我说了,我不进宫!我不当妃子!贵的也不当!」
晨朗一脸漠然:「由不得你。」
「为什么啊?给个解释行么?我们之前不是才说好的么?」
「不是我需要给你解释,是你要给我一个解释。」他指着灶上一碗喝剩的药汤,「那是什么药?
我说:「是,温阳补气的药啊,我吃着调理身体的。」
晨朗冷笑。「我前天走的时候,你还没睡醒,我就取了一些药渣回去给太医验。太医验过,说这是苛子草,俗称,避子药。」
他顿了一下,又说:「后宫有几个嫔妃我不喜欢,不想让她们有孕,就让她们吃这种药。那你呢?娘子,我的娘子,是谁让你吃避子药的?」
我没法回答他。
「你还记得么?好久好久以前,我们就盼着孩子的降临。」他陷入回忆,「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夫妻怎样才能有孩子。后来,我们长大了,再后来,我们圆房了……我一直盼啊盼,期盼你的肚子鼓起来。在我心里,她们生的孩子都不是我的孩子,只有我和你的孩子,才是我的孩子。我一直在企盼真正当上父亲的那天。」
「可是……」他愤怒、失望、悲哀,「可是你根本不想生下我们的孩子,你一直都拿我当小孩耍!」
我低声说:「这……可能是个误会,大夫给我抓错药了,你等我会儿,我去找那个庸医算账……」
「呵,呵呵!」他笑,「这些年,是不是我太惯着你了?你不愿意跟我进宫住,我答应了。你不愿意当我的妃子,我依你。现在,你连我的孩子都不愿生,你是不是想离开我?也许哪天,你就突然消失了,我再也找不到你!」
我苦笑:「夫妻?晨朗,我们早都不是夫妻了,你还不愿承认这一点么?」
他一下子炸了,「承认什么?我一直拿你当我的妻!我们说好相守到八十岁,你想提前跑路么?从今往后,我不惯着你了,跟我回宫!」
我还想再最后挣扎一下,他说:「你想抗旨?」
这是他第一次拿皇帝的威严压我。
我还能说什么?
我坐上马车,没走多远,听到一阵巨响。我推开车窗回望,看见我的茅草屋,房顶被掀掉了。
我的家,被拆了。
马车进了皇宫,驶入深处的后宫,这个无数女人都向往,我却避之不及的地方。
往后余生,我再也没有从这里出去。
9
我是满贵妃,住在美满宫。
起初,宫里的人对我的到来抱着复杂的心情。惊讶,好奇,嫉妒,防备。
我不年轻了,比皇上还大三岁。也不算美丽,后宫那么多绝色,我排不上老几。我的身世也很差劲,连「良家女」都不算。
可我一冒出来,就是仅次于皇后的贵妃,就占据了皇帝所有的宠爱。
鲜有人知晓我和晨朗的过往。他们只觉得这事儿不可理喻。甚至有人说我是姜贵妃重生,专门来恶心霍皇后和霍太师的。
晨朗听说这些风言风语,严惩了几个人,震慑了一下后宫。但人言可畏,皇宫毕竟是皇宫,我和他再不能像寻常夫妻那样相处了。
为了他作为皇帝的尊严,也为了我不被人揣测攻击,我需要学会做一个真正的妃子。
第一堂课,学会向他下跪行礼。
当我第一次向他下跪,恭敬地说「臣妾参见皇上」时,感觉别扭极了。
我们的关系,到底不复从前了。他是君,我是臣。他在上,我在下。我成了他的附庸,他的从属,他的物件儿。
他赶紧把我扶起来,看得出他也很尴尬。
宫廷家宴时,我不能坐在他身边,跟他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我坐在下方,上方是皇后。我不但要向皇帝下跪,还要向皇后下跪。
霍皇后对我的态度,始终是爱答不理,她像她的父亲一样倨傲,不把我放在眼里。
好在她也从不为难我。
直到有一次,我犯了「大忌」。
那天我闲着无聊,随手翻了翻以前的老物什。翻出了晨朗送我的那条红裙子。
时隔经年,它依然鲜艳如新。
想当年,我十七岁,如被雨露滋润的花苞,娇艳盛开,是我一生中最惊艳的光景。
我忽然起了兴致,换上这条裙子,美滋滋地去找晨朗,想给他个小惊喜。
路上,撞见了霍皇后。
她立马变了脸色。怒喝:「大胆!」
我茫然。咋了?
然后我才知道,在宫里,正红色,是只有皇后才能用的颜色。
即便我是贵妃,也只能穿嫣红、粉红。
我触犯忌讳,在礼制上僭越,在皇后看来,是公然挑战她的地位。
她拿住我这个把柄,开始大做文章,闹得后宫前朝人尽皆知。
荒诞的流言也开始四处飘散:满贵妃是姜贵妃再世,姜贵妃的阴魂要继续祸乱刘家王朝。
铺天盖地的恶意向我袭来。后宫排挤我,前朝咒骂我,民间编歌谣讽刺我。
连已经殉葬的姜贵妃都被我「连累」,霍太师命人把她移出武宗的陵寝,尸体贴上符咒,焚尸扬灰。
甚至,姜贵妃外放藩国的儿子,也被迫自尽。
我这一条红裙,竟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从始至终,作为皇帝的晨朗,都坚定站在我这一边。
他为我争辩,为我顶住皇后和大臣们的压力。甚至在风口浪尖时,夜夜召我侍寝,宣誓他的态度。
直到有一天,天干物燥风疾的一个傍晚,皇宫某处失火了。
失火的地方,正是东宫。
二十年前,东宫被大火烧毁,后来重新修葺,一直无人居住。如今这场大火,来得十分诡异。
这一晚,霍太师领着满朝大臣跪在宫门口,静默不语。
姜贵妃乱政十余年,逼死皇后,又害太子全家死在烈火中,给云朝刻下了太深的伤痕,以致于史官都不知该如何书写。如今新帝继位已十年有余,可人人都怕再出一个姜贵妃,怕武宗一朝的乱象再现。
这场东宫大火,仿佛是老天爷给当朝天子的警告。
大火扑灭后,晨朗在废墟前跪了很久。
我远远看着他。他穿着龙袍的背影,宽阔,高大,却也孤独,惆怅。
当年亲人葬身火海的惨状,一定令他终身难忘。亲眼看着至亲之人在生死边缘挣扎,他撕心裂肺,他痛苦不堪,却也无能为力。
我对他是如此感同身受。我的亲生母亲,也是被烧死的。我眼睁睁看着她变成火人,狂奔,惨叫,哀嚎,最终倒地不起,化为焦炭。那年我七岁。
火灭之后,又狂风大作,伴随着雨夹雪,更是诡谲。
我把伞撑到晨朗的头顶,「皇上,咱们回去吧。」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望着我。「朕到底做错了什么,连老天爷都要惩罚朕?」
我想了想,回答他:
「你最大的罪过,可能就是做了皇帝,还肆无忌惮地爱一个女人。」
他大为困惑。
「明明,我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爱你的,为何现在成了罪过……」
「因为他们被姜贵妃吓怕了呀。」我苦笑,「他们说,我像极了当年的姜贵妃。出身低贱,不年轻也不貌美,莫名其妙独占圣宠,把皇帝迷得神魂颠倒,不是女妖成精就是女鬼附体……」
「你不是妖,也不是鬼。你是把我从乱葬岗里救出来的菩萨,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
他和我相互搀扶着,打着一把伞,慢慢行走在湿滑的宫道上。
小时候,在外面偷鸡摸狗受了伤,我们都是这样互相搀扶着回家。
回到美满宫,已是后半夜。我们紧紧抱在一起,一刻没有分开。
我感觉,这也许是我们的最后一夜了。
他吻我,在我耳边说:「娘子,求你,先委屈一阵子,给我点时间,等我彻底摆脱霍太师的掌控,收拾了霍家,不再受任何人的摆布,我们就能好好在一起了。」
第二天,他起床去上朝,发现衣襟破了。我想让宫女找件新的衣服来,他说不要,非要我帮他缝。
以前,他的衣衫破了,都是我替他缝。缝裂口,打补丁,接袖子……要是没有我,他得裸着长大。哈哈。
现在不缺衣服了,衣服破了再换一件就好,干嘛老盯着这一件。
「你慢慢缝,想跟你最后多待会儿。」他说。
我鼻子一酸。原来,相处只剩下最后这一点时间了。
我缝得很仔细,又很恍惚。手上在动作,心里全是舍不得。
以至于最后,忘了把针取下来。
他走的时候,回头望了我一眼。嘴角勾起,是笑着的。眼尾却垂着,没有笑意。
10
我失宠了。
因为我留在皇上衣服上的针,把皇上的乳头扎破了。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伤,但他就是不理我了,不见我了。
失去皇帝的宠爱,我坠落得很快。
后宫谁都敢瞧不起我,明里暗里欺负我一下。霍皇后也开始有怨报怨,罚我的俸禄,裁我的宫人,晨昏定省的时候让我一直跪着不许起来。
其实我无所谓这些,已经打算躺平,但躺平之前还得象征性挣扎一下,做些挽回动作。我想去找皇上挽回一下。我抄了一万遍经书忏悔自己的罪过,我在他寝殿外磕头道歉,磕得额头起包。磕到第三天,从窗户扔出一个纸团,我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
「傻娘子,意思意思就行了,求你别再磕了,我心疼要死,我给你磕头行不。快回去吧,下雪了。亲你,爱你,想你。」
一夜大雪。
第二天早上,世界银装素裹。好美啊。
我洗了脸,梳好头,化上精致浓艳的妆容。穿哪件衣服呢?我拿起了那件云缎红裙。
牡丹不会在雪天盛开,我偏要盛开一次。
我一身红裙,光着脚丫,在雪地里边走边跳舞。宫人看到了,都是一脸懵,退避一旁,小声嘀咕「满贵妃是不是疯了……」
动静越闹越大,最后引来了霍皇后。
她看我不记上次的教训,再穿上红裙,又是轻蔑又是憎恶,就要叫人把我抓起来。
「谁敢动本宫!」我厉声喝道,「本宫是姜贵妃!」
所闻之人,皆大惊失色。
霍皇后冷笑,「装神弄鬼,黔驴技穷。」
我走到她跟前,低声说:「霍小满,我要见太师大人。」
她杏眼圆睁:「你,你怎么知道……」
对呀,我怎么知道她的乳名?
很巧,她的乳名也叫小满,但那是七岁前。七岁后,就没人这么叫过她了。连皇上也不知道皇后曾有个乳名叫小满。
而我却知道。
鬼是什么都知道的。
我幽幽地说:「我是姜贵妃,我要见太师,不然,我的魂魄会缠着你,让你日夜不得安宁。还有,那晚东宫大火,是你放的吧?」
我脸色煞白,嘴唇血红,头发漆黑,红裙妖艳,赤足站在雪地里,目光冰冷幽暗。
霍皇后连连往后退,「我叫我父亲来,叫他来收拾你……」
我转过身,飘远,留下一句:「今夜子时,我在美满宫等太师。」
子时,月黯,风疾,宜闹鬼。
霍太师单枪匹马来的,是个猛人。
我一身红裙,坐在殿里等他。
殿里烛火通明,四处散发着松香。
太师走到我面前,俯视我,「满贵妃,现在不用装神弄鬼了,说吧,为什么要见我?」
我抬起头,幽怨地望着他,「大人,我是雪儿啊,您不认得我了吗?」
霍太师虎躯一震,瞳孔微缩。「你到底是谁?」
我泪水涟涟,抓住他的衣袖,攀上他的胳膊,「我是雪儿啊,我死的时候好惨啊,大人,我好惨啊……」
他没有推开我,任由我抱着他,缠着他。过了很久,他说道:「你不是雪儿,你是她的女儿,小满。」
「噗,哈哈哈……」我实在忍不住笑了,「原来爹爹还记得我啊。」
他叹气,「原来你还活着,怪不得觉得你有几分眼熟……」
「爹爹希望我死吗?不,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我是贱妾所生的女儿,生下来就是贱的,不配拥有您的关爱。」
「这些年,是为父亏待了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还记得那年,我跟您做的交易吗?我让出皇后之位,您答应我两件事。第一件事您已经做了,第二件事,是要给我一样东西。」
「嗯,我记得。你想要什么东西?」
「我想要,我想要……」我琢磨着,忽然嘿嘿一笑,「我想要您的命。」
与此同时,我长袖一甩,打翻了烛台。烛火掉在地上,哗地一下就腾起火舌。
殿里的每一寸地方,都被我涂上了松油,遇火即燃。
等霍太师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
我刚才抱着他时,把我的衣带和他的衣带打了个死结,他想往外跑,我却使劲往里拽。火势越来越大,把我们包围。
「你知道我娘死前有多痛吗?你也尝尝她的感受吧!」我开心地笑着。
我的娘亲,名叫雪儿,是个清纯如雪的女子。她是我父亲的妾,我小的时候,印象中,父亲每个月会来我娘亲房中一两次。高兴时,他还会抱着我玩两下。
大概四五岁的时候,我懂事了,才知道,父亲并不拿我当回事。我只是他众多庶出子女中的一个,他看重的只有正妻所生的子女。
府里的管事也经常教育我们,嫡庶有别,正房的公子小姐才是主子,要对他们恭敬顺从。
我的父亲有很多妾,我的娘亲在其中并不算特别。虽然她满心爱着我父亲,天天念叨着我父亲,她却没有从我父亲那里获得同等的爱,连尊重都没有。
高兴了,宠她两下。不高兴了,随意打骂。
妾,对我父亲来说,只是玩物,喜欢的时候玩弄玩弄,不喜欢了就随手破坏、伤害,弃掷一边。甚至可以当礼物送人。
有一次,家里大宴宾客,一位贵客看上了我娘亲,向我父亲讨要。我父亲竟毫不犹豫答应了。
我娘亲抵死不从。我父亲恼了,他喝了很多酒,双目通红,宾客走后,他把她打了一顿,还不解气,抓起油灯砸在她身上,一下子燎着了她的长发。
我娘亲惊叫,慌忙拍打头发上的火,火又缠上了她的衣服。她向周围求救,我父亲警告下人:「谁都不许救她!」然后摇晃着醉步,走了……
她很快成了一团火人,横冲乱撞,挣扎,打滚,哀嚎。最后没了声响,静静躺在烈火中,开到荼靡,凋落成灰。
而我,被锁在里屋,透过窗户,看着这一切。
第二天,我父亲酒醒了,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头,命人把我娘亲好好安葬了。从此再也不提。
然后,很奇怪地,他把嫡女的乳名改了。他的嫡女霍子杨,跟我同年同月同日生,都生于小满时节,乳名都叫小满。府里习惯称她大小满小姐,称我小小满小姐。我俩长得也有点像。
如此相似的两姐妹,却因为一嫡一庶,一个生来就在天上住,一个就注定在泥潭里翻不了身。
现在回想,我父亲改了嫡女的名字,不让她与雪儿的女儿同名,也是因为做了亏心事,心虚。
几天后,我从这个家逃出去了。
那时,我父亲还不是太师,我也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后来,我一个人流浪,天天都在发愁怎么养活自己,渐渐就把过去的一切淡忘。忘了我的爹,也忘了我的娘。
有些事你不忘却,就没法活下去。
我麻木地活着,直到遇见晨朗。
他是我的朗朗清晨,我的璨璨阳光。他是我的伙伴,我的亲人,我此生最爱的少年郎。
可就是这生命中唯一的光,还是被我父亲夺走了。
他来茅草屋接晨朗的时候,他没认出我,我却一眼认出了他。
这也正常。他没怎么变,只是老了些。而我女大十八变,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何况,我只是个他没重视过的庶女,他大概早都不记得生过我这个女儿。
当时,我就想抄起菜刀冲上去要了他的命,为我娘亲报仇。
但我忍了,为了晨朗。
在宫里他来见我,说我是「贱妾」时,我又想要他的命,但我还是忍了,为了晨朗。
他把他嫡出的女儿塞给晨朗做皇后,我更想要他的命,但我忍了,为了晨朗。
晨朗说我喝的是避子药,我就猜到是我那好爹爹干的好事,他怕我生下孩子牵绊住皇帝,就偷偷把我的温阳药换成避子药。
我一忍再忍,都是为了晨朗。
晨朗还没长大,晨朗的帝位还不稳固,晨朗还需要太师的扶持……只有等晨朗真正独立了,能自己治理天下,而太师成为他的累赘、掣肘他的皇权时,我才敢下手。
我是一定要下手的。他夺走了我的母亲,又夺走我的丈夫。我生而为妾之子,我不想再当妾,我要当堂堂正正的妻,我的孩子不是庶子,我们不是轻贱的玩意儿,我们是有尊严的人……
我从小逃离那个家,独立自由地活着,努力守护茅草屋里的幸福。到头来一切一切,都被这个「父亲」毁掉。
余生,我都要跟别的女人争抢一个男人,这种滋味太难受了,我一刻都忍不了。
我想要独占晨朗,可是我不能独占皇帝的宠爱。
他们给我的生活,根本让我无法活!
我看似与世无争,可心里埋着最深的执念与仇恨。我和晨朗走到如今这个境地,也许他也有错,我也有错,可我不忍心苛责他,只能惩罚我自己。
我把仅有的温柔都给了晨朗,剩下的,就是至死不休的怨念。
这怨念,终化作熊熊大火,烧死我自己,也烧死我父亲——这个烧死我娘的男人!
反正,晨朗现在已经不需要这个太师了。晨朗二十七岁了,太师还在背后操弄朝政,真的很讨厌。晨朗投鼠忌器,一时斗不过他,那就让我来吧,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替晨朗解决掉他成长路上最后一个绊脚石。
大火将我和我父亲包围。他痛苦地嘶嚎,挣扎,简直就是一头野兽。而我,穿着鲜艳如嫁衣的红裙,笑着闭上眼,这是我生而为人,最后的优雅。
11
一闭眼,一睁眼,一场梦过去,五十年弹指一挥间。
我,已经是八十岁的老贵妃。七十七岁的皇上睡在我身边,紧紧抱着我,还像个七岁孩子。
他抱着的,其实只是一条红裙子。也不是当初我穿的那条,那条已经在大火中跟我一起灰飞烟灭。他后来重新定做了一条,就挂在修葺一新的美满宫里,一挂就是五十年。
每到晚上,我的魂魄就穿上这条红裙子,在美满宫里游荡,等待。
我在等他来,我想给他侍寝,我想独占他的爱。
可他再也没来过。
直到今天,四月廿八,小满时节,我的八十岁生辰,他突然来了。
原来,他还记得那个「八十岁」的诺言。
他对着红裙子说话,抱着红裙子睡觉,又抱着红裙子醒来。
他醒来了,对着空荡荡的红裙子,又问了那个问题:「知道朕为何五十年不来见你?」
为什么?难道不是因为我扎破了他的乳头?
他说:「我恨你,我好恨你。说好了一辈子在一起,说了无数遍,你却用那种方式离开了我,也不问我同意不同意。你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吗?我所有的天真无邪在你身上,我最真挚纯粹的爱在你身上,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苦和甜,这羁绊太深太深了,已经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可你,却硬生生将它剜走,让我生不如死。你死了,就跟我自己死了一样,可我还要穿着这身龙袍,行尸走肉一样活下去……」
他哭了,老泪纵横。「你好狠,我好恨,怎么遇到了你,怎么爱上了你,生生被你折磨了五十年,心里难受,说都没处说。直到今天,你八十岁生辰,我才终于能鼓起勇气,来骂你一顿……娘子,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他一连说了几十个「好想你」,似是把这五十年的思念都说尽了。
天,也亮了。
而我久久不散的执念,在我满八十岁这天,倏然解了。
我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在消散,慢慢湮灭在晨光中。最后,我努力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相公,来世,还希望能在乱葬岗挖到你。再见。」
他好像听到了我的话,喃喃道:「娘子,再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