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及笄那天,雪下得很大,他说要退婚。
彼时我刚从东宫回来,遍布红痕的身体还没来得及擦洗,侍女素月急匆匆跑过来禀告。
「殿下,谢小将军已经在陛下宫外跪了一夜,说是要退婚。」
我叹了一气,认命地披上衣服朝外走去。
毕竟被退亲的对象是我,大周朝的乐宁公主。
我快步走到谢晏身边,想来他已经跪了好一会,雪花簌簌落在他的肩上,积攒了厚厚一层。
我将伞举到他的头顶,冷不防听见他开口:「殿下,臣已有心上人,这婚约恐怕恕臣难以从命。」
我笑了,「若将军能求得父皇同意,乐宁自然没什么意见。」
他有些不解,「殿下明明有心仪之人,为何非捆着臣不放呢?」
我哑然,他说得不错,毕竟我喜欢丞相之子苏清和已经是大周公开的谈资了。
我弯下腰,极力压低了声音:「谢将军您手握重兵,与皇室联姻是让父皇消除猜忌的唯一法子。与我成亲,我不会干涉将军的私人生活,您大可放心与柳姑娘往来。可若是换了别的公主,本宫不能保证她们不会对柳姑娘起别的心思了。」
说完我抖落大氅,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很累,我想要睡觉。
毕竟在劝阻我名义上的未婚夫退婚之前,我刚和名义上的太子兄长进行了某种交流。
一、
我,周乐宁,大周最受宠的公主。
但我活得并不快乐。
因为我与今上周渊毫无血缘关系。
我的生身父亲是先皇,也就是今上的哥哥。
五岁那年,周渊这个因母妃偷情而生下来的产物觊觎我母亲,发动叛变杀死我父皇,然后用我的命威胁母亲做了他的贵妃。
为了活命,我从小装疯卖傻,对着周渊一口一个父皇叫得比谁都亲,长大后我更是发挥自己贴心小棉袄的优势为周渊排忧解难。
这不,前脚他刚叹息谢晏手握重兵,后脚我便请旨下嫁谢晏。
因而在母亲死后,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杀了我,反而让我成为大周最有权的公主。
可我要的远远不止这些。
做公主哪比得上做皇帝更畅快呢?
二、
「你倒是心大,明日就要做新娘子了,现如今还睡得下。」
我迷瞪着眼起身,一眼就瞧见太子周青斐坐在床前。
深更半夜,不睡觉来烦我作甚?
我回嘴:「我也没听说谁家哥哥摸黑溜进妹妹寝宫的。」
他一把搂住我的腰,鼻息的热气喷洒在我的脖颈,「天底下哪里有我们这样的兄妹?」
白天兄妹,晚上夫妻。
是啊,哪里有我们这样的兄妹。
见我愣神,他手臂骤然一紧,「嫁过去后不许同他欢好。」
「太子未免管得太过了吧,谢晏是我夫婿,夫妻敦伦乃天经地义啊。」
「谢晏心里有人了,不然我也不会同意你嫁过去,只要你不胡乱撩拨他,他不会理你。」
我嗔他一眼,「我何时胡乱撩拨旁人了?」
「天底下谁不知道乐宁喜欢苏清和,追人都追到我东宫来了。」
「我这不是打着苏清和的旗号去东宫找你嘛。」
我嘟着嘴,一边调整好姿势舒服地窝进他的怀里,他见我识趣,冷哼了两声拥着我躺下了。
我不安分动了两下。
他睁开眼,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我,「要是再不安分,明日便让你软着上花轿。」
我立马老实了。
原来今晚他想睡素的,早说嘛。
三、
红妆十里,锣鼓喧天。
我和谢晏拜堂成亲了,婚房选在我的公主府。
一直到房里的人全部退下,他还是一副生人勿扰的模样。
「时候不早了,臣去外间,公主早些……」
还没等说完,我一把将他拉到床上,眼神充满魅惑,「春宵苦短,将军何必拘束呢?」
他涨红了脸,耳尖一片绯色,「公主明明答应臣下……」
我一怔,谢晏这么纯情的吗?周青斐这般大的时候,侍妾都已经有一窝了。
我一边挤眼示意,一边用手抵上他的胸膛画着圈。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沉闷闭上眼,任由我动手动脚,不时的急促呼吸暴露了他的心猿意马。
片刻后我从床上起身,一脸歉意,「方才委屈将军了,外面有人听墙。以后在外人面前劳烦将军给我几分面子,关上门我不干涉将军的私人生活,如果有需要,将军亦可以我的名义将柳姑娘请来。」
我一脸大度,做足了贤良淑德的模样。
许是我变脸太快,他颤了颤嘴角,最终落荒而逃。
唉,我瞧了一眼桌上未动的合卺酒,真是可惜了。
我唤来素月:「顾平淮呢?」
「顾先生在后院赏月呢。」
我来了兴致,「带着桌上的酒,我去瞧瞧先生。」
刚走进后院,我便瞧见顾平淮坐在石凳上,一袭斐青长袍,平白有几分消瘦的骨感。他的五官亦是如此,可惜眉间一道长疤划到鼻尖,生生添了几分狰狞。
「冬日严寒,先生也不怕冻着。」
我快步将手里的大氅展开披在他的身上,嘴里忍不住埋怨。
他一笑,清列的声音响起:「原没想久坐的,殿下怎的来了?」
我将酒放在他面前,「先生又不是不知道,我同谢晏是假夫妻。尝尝,这可是我的合卺酒呢。一辈子怕是只有这一次了。」
他心疼望着我,「殿下……」
我摇了摇头,「先生不必劝我,走上这条路,我从未有悔。」
我仰头将杯中酒喝尽,耳边回想起各种混乱不堪的骂语。
周渊刚篡位时我不懂得掩饰,脸上的憎恶明晃晃挂在脸上。
他因着我母亲没同我计较,不过言语暗示了几次,他的好后妃还有皇子皇女一个劲地欺辱我,打骂训话是常事,狠心者甚至想要纵火将我烧死。
后来我学乖了,放下脸面去舔周渊,这才有了如今看似风光的日子。
原来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四、
三日后我与谢晏回宫拜见父皇。
我挽着谢晏,谈笑风生。
他一身僵硬。
我叹气,「将军,若您再丧着一张脸,傻子都看出您对父皇的不满了。」
他咳了一声掩饰尴尬,「殿下说得是,是谢晏不好。」
父皇留谢晏谈论军事,我百无聊赖在宫里遛弯,忽然一个贼眉鼠眼的小太监近了身,「殿下,太子今日得空,在东宫等着殿下呢。」
我一扬眉,转身去了东宫。
正好有事求他呢。
「前几日有个姓李的给我送了礼,说是想进太医院学习,打打下手便好,你替我安排进去。」
窝在周青斐怀里,我随手玩着他腰间的玉佩绥带。
他一脸了然,「什么礼物又送进我们小乐宁的心坎上了?小乐宁的手伸得愈发长了,连太医院都不肯放过。」
我直起身子,「不同意便罢了,哪一次安排人我没同兄长吱声,兄长却这样想我。不过是那南海东珠好看极了,明儿我还回去就是了。」
他无奈捏了捏我的脸颊,「哪一次没依你,不过是吩咐一声。若喜欢东珠,过几日我让人给你送去。」
我这才眉开眼笑,「乐宁最喜欢兄长了。」
他摸了摸我的脑袋,「那便在兄长身边待一辈子,不许喜欢上谢晏。」
我应了一声,心里暗暗翻了一个白眼,等你哪天没用了,我第一个踹了你。
见时候不早,我便从东宫出来,父皇的贴身太监高德说军政大事还没有商议完,我只能站在外面等着。
「公主万安。」
一道温润的声音传来。
我的心微微颤了一下。
「苏大人。」我侧身福礼。
不错,此人就是传说中乐宁公主也就是我的心上人苏清和。
苏清和,丞相之子,东宫伴读,当朝状元郎,长相温润和煦,一副谦谦如玉的模样。这样完美的条件,哪个小姑娘不喜欢呢?
自从十三岁那年他将我从池塘里救了上来,我便对他芳心暗许,为了瞧他一眼,我天天拎着亲手做的糕点往东宫跑,可惜苏清和一直对我冷冰冰的。
这些都是坊间传闻,喜欢他是真的,往东宫跑嘛,不过是打着他的幌子和周青斐幽会,至于糕点,不过是顺手从御膳房拿的。
想到如今嫁为人妇的身份,我收回了炽热的眼神,只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苏大人近日安好?」
「谢殿下挂心,臣一切安好。」顿了顿,他补充道,”殿下既然已经成婚,往事便莫要多想了。”
翻译成白话便是:公主既然成亲了,以后便别追着臣不放了。
不愧是状元郎,说话都这么委婉。
我瞧着他的身影慢慢走远,心里有阵阵伤感。
「殿下莫要难受。」一方帕子从眼前递来,我抬头一瞧,谢晏不知道何时从殿里出来了。
见我瞧他,他有些不知所措。
我默默接过帕子擦了擦眼,怎么能不伤心呢?
毕竟苏清和是我第一个男人。
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
此事又是说来话长了。
在没勾搭上周青斐之前,虽然表面看我风光得意,但总有些不怕死的世家子仗着权势想要欺辱我,我的那些好皇姐也总爱给我挑些癞蛤蟆算计我。
偶遇下药抢劫这些招数我都已经见惯不怪了,强撑到去年,我偶然发觉太子周青斐一直对我有着别样心思,所以我将计就计从了他。
不过我总觉得将第一次给他怪可惜的,所以趁五皇姐给苏清和下药的时候,我故意慌慌张张闯进了他的屋子,又恰巧落下了我的肚兜。
第二天就听说苏清和借口玉佩丢了,满宫暗戳戳寻找一个小宫女。
他自然找不到,因为那小宫女是我伪装的。
我叹了一口气将思绪拉回,「谢将军,咱们回府吧。」
五、
转眼三个月便过去了,春日来了。
这几月里我跟谢晏友好共处,互不打扰,渐渐地他对我稍微熟稔了几分,遇见也能面不改色打个招呼,不过据我的暗卫说谢晏每天都要去找柳茵茵。
柳茵茵就是谢晏的心上人。
难得有这样痴情的人,我好奇派人打探了一番。
这柳茵茵是商户之女,前年花灯节与家人冲散,谢晏亲自将她护送回家,一来二去两人就生了情,若是没有我横插一脚,今年就打算议亲了。
暗卫又补充了一句:「据说柳姑娘很有商业头脑,在柳家也是说一不二呢。」
我来了兴致,「柳家那些迂腐肯让一个小姑娘掌权?」
「先前有谢将军护着,如今倒是不好说了。」
我盘算了一阵,心里有了计较。
三月初五,我表姐户部尚书夫人李云瑶在府里设宴,邀请众宾客赏花。
不出意料,我同谢晏是压轴出场的。
谢晏本来是不想去的,可我告诉他柳茵茵也在邀请行列,他忽然就改了主意,老早站在马车前候着。
宴会分男女而坐,谢晏起身去了前边。
京里的贵女一个劲拍马屁,说我与谢晏恩爱有加郎情妾意。
我眯着眼也没反驳,只是瞧着柳茵茵脸上越发惨淡。
后来画风一转,她们开始嘲讽起了柳茵茵。
夹缝带刺,比当年后妃骂我是杂种还骂得狠。
瞧着柳茵茵挂着泪痕的双眸,我觉得是时候该出场了,不然这柳姑娘怕是把我也恨上了。
「要是本宫没记错,妹妹身上穿的丝绸应该是柳家产的吧?若是觉得柳家粗鄙,那便将这身衣服脱下来。
「这腕间的玉镯应该也是柳家的吧?看不上怎么还巴巴戴着呢?
「柳姑娘是本宫亲自央了尚书夫人请来的座上宾,怎么在你们嘴里竟这般不堪,难道是在怀疑本宫眼力不行?」
接连出口处置了几个跳得最欢的贵女,她们方晓得拍错了马屁,于是接下来便调整口风,一口一个柳姑娘叫得比谁都亲切。
柳茵茵朝我感激一笑。
我亦回以微笑,毕竟我还等着她给我赚钱呢。
午宴结束,花也赏得差不多,我寻思着谢晏快急不可耐了,这才挥了挥手让女眷独自玩耍去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不一会暗卫就回禀说谢晏与柳茵茵在竹林后偷偷见了面。
李云瑶听了嗤笑,「做妻子的亲自给夫婿制造偷情机会,也是天下少见了。」
可不是亲自制造的机会嘛,尚书府的竹林还是我亲口吩咐她种下去的,当时我说你家这地挺好,适合办宴,就是少了点偏僻小竹林,也好供人密谋杀人、偷情什么的。
你看现在不就用上了。
我起身朝竹林走去。
啧啧啧,我躲在竹林后面,瞧着他俩依偎在一起的画面,忍不住感慨起来,这才是真的郎情妾意啊。
我正想抬脚出去找找存在感,好让他们知晓是谁这么好心给了他们见面的机会。
不料暗卫内力入声:「主子,苏清和大人朝这边走来了。」
我眼皮一跳,生生止住了脚步。
「苏大人。」
在他即将踏入竹林的那一刻,我无助而又焦急地闪现到他的面前,在他面露疑惑不解时我又恰好将身子一歪,露出竹林里两人相拥的画面。
他了然,停在了原地。
「此处偏僻,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既然要演戏,我便一演到底。
我霎时红了眼圈,偏偏竭力抿着嘴,一股「宝宝委屈但宝宝不想说」的倔强感扑面而来。
「本宫听闻尚书府的竹林别有一番景致,便想着过来看看。我想独自欣赏一番,能不能劳烦苏大人先别进竹林了?」
理由蹩脚到离谱,恐怕此时在苏清和心中我便是一个见到夫婿偷情伤心欲绝还要帮他掩护的可怜妇人。
他难得缓和了脸色,不再是以往在东宫见到我的冷脸,「殿下是大周最尊贵的公主,哪里用得到请这个字呢?臣下这便告退。」
哟,说话就是文雅,这是在暗戳戳提醒我不必受这份委屈,拿出身份压人便是。
我凄凉扯了扯嘴角,一滴泪从眼角划过,「何言尊贵二字,不过是……」
顿了顿我竭力扬起一抹笑,「从前是乐宁不懂事,给苏大人添了许多麻烦,以后不会了。」
他睫毛颤了颤,道了一声「好」便转身走了。
我方将泪痕抹去。哼,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让他白白睡了我的身子,来日方长呢。
打发走了苏清和,我这才抬脚迈进竹林。
「都抱了半个时辰了,两位不嫌累吗?」
见着是我,柳茵茵面色一变,立马就要下跪。
谢晏忙挡在她的身前,「茵茵,公主善解人意,我同公主早已经说好了。」
我绽放一个温柔的笑意,「莫跪,小心将军埋怨我欺负你呢。」
「算起来你比我大上两岁,若是不介意我叫你一声柳姐姐吧。我无意拆散你们,只要你和将军好好的我便欣慰了,若是想见将军了,你只管打着见我的幌子来公主府便是。」
在我笑语盈盈的攻势下,柳茵茵相信了我甘愿为他俩的爱情添砖加瓦,她感动得当场便要与我结为姐妹。
我又与她深聊了几句。
嗯,经商能力不错,为人单纯真诚,值得挖过来替我办事。
六、
瞧着远处在凉亭里缠缠绵绵的两人,我叹了一口气便去后院找顾平淮。
没想到他在伺候菜地,青色的锦衣袖口挽至手肘,修长的大手握着一碗瓢,睫毛密密垂下,当的是岁月静好。
我静静瞧了半天。
其实他这双大手,本该握的是笔墨纸砚呢。
谁能想到十几年前才绝满京的状元郎顾平淮如今只能躲在这不见天日的公主府。
我叫顾平淮一声「先生」,他确实也是我的先生。
他是我父皇钦点的状元郎,亦是我的启蒙恩师,五岁那年宫变,周渊本想一剑杀了我,是顾平淮将我护在怀里,脸上生生挨了一剑。
我始终也忘不了他满脸鲜血,却不忘捂住我的眼睛,温柔的声音从耳畔响起:「殿下别怕,臣誓死守护公主。」
可那年他不过才十五岁。
周渊将我和顾平淮圈禁起来自生自灭,为了填饱我的肚皮,他开垦了一片菜地,一开始没有经验,种子没发芽就死了,后来慢慢摸索,我再也没有饿过肚子了。
后来母亲为了我委身周渊,我被接回母亲身边。
再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公主府,顾平淮便替我处理府内琐事。
「殿下怎么来了?」他温和笑了笑,「正好苦苣熟了,今晚我做给殿下尝尝。」
我的脸扭曲了,「可是这个好苦。」
最终我还是屈服了,在先生递给我筷子的那一瞬间。
「我还记得咱们被圈禁的时候,先生第一次炒菜直接将苦苣炒糊了,黑漆漆一团,再加上本身就苦,吃第一口的时候先生自己都吐了呢。」
想起过往,顾平淮也微微抿开嘴角。
我由衷感慨:「先生笑了呢,先生笑起来真好看。」
他有些赫然,无措摸了摸眉间的疤痕。
我鼻子一酸,忍着异样岔开话题:「谢晏和柳茵茵两个人未免太实诚了,我说可以打着我的旗号约会,没想到他俩天天在我的公主府秀恩爱。我也只能跑到先生这里躲清净了。」
不过柳茵茵确实有一番头脑,我觉得自己挖到了一个宝贝。
她脑子里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有些我闻所未闻,比如建立连锁酒店、开火锅城、制造玻璃镜子什么的。
虽然我不懂,但我隐约觉得这是一个潜在的商机。
柳家那些人生怕她掌权,自然不许她放开手脚大干。
于是我给了她大量的钱和人手,拍着胸脯告诉她:「大胆干,创新失败了不要紧,本宫替你兜着。」
她大为感动,攥着我的手说替我打下一个商业帝国。
「殿下。」顾平淮看着我,「据探子说,周渊和谢晏因为北疆军队驻扎的事情争执了多日,这是我们的机会,谢晏此人生性纯良,并非对皇室愚忠者,只要利于百姓,我们争取他的几率很大。五成兵马司里也慢慢渗进了我们的人,下一步便是禁卫军,我心里有合适的人选……」
我安静点头听着,就像小时候坐在案前,顾平淮手握一本《三字经》亲自给我启蒙。
好像这个时候谈起政事,顾平淮才有当年的模样。
所以我不会轻易打断他,我想让那个自信惊艳的顾平淮回来。
先生,我不会让您在黑暗里待一辈子,在乐宁心里,您永远都是那个少时及第、意气风发的状元郎。
六、
春日的日头虽算不上毒辣,但午后的太阳也怪晒人。
很不巧,我已经在皇后宫外跪了半个时辰。
原因无他,皇后的庶侄女是周青斐的侧妃,昨日我穿着绣满东珠的绣鞋找她炫耀,还特意点名这东珠是周青斐给我搜罗的。
当时她气得脸都绿了,不过因着我是公主,她没法拿我怎么样,这不第二天就转身朝皇后告状了。
不过我机灵呐,一看见皇后宣我进宫,我就知道是王侧妃背后告黑状,所以我提前吩咐素月跑路朝东宫搬救兵去了。
听着背后传来的脚步声,我猜是周青斐来了。
我正要摆出一副幽怨小性埋怨他来晚的时候,冷不防听到一声:「殿下怎跪在这里?」
我一愣,是苏清和。
我赶忙换了一副虚弱无助的脸面。
不换不行呐,毕竟本公主在不同人面前可是塑造了不同的性格呢。
比如周青斐,他就喜欢我拈酸吃醋,使点无伤大雅的小手段还被他看透的模样;如苏清和,在他面前我一直表现出柔弱无骨、单纯善良的弱女子形象;再如谢晏面前,为了让他效忠于我,我自然是端着一副上位者姿态,偶尔亲民温和。
我强撑着身子,「是我惹母后生气了,苏大人莫要告诉父皇,只要母后开心,三个时辰不算什么。」
话音一落,我晃了身子晕倒在地。
苏清和哪里还顾得上君臣之仪,一个横抱将我搂在怀里,一口气跑到了太医院。
趁着太医没来,我自然尽情发挥自己的演技。
我揪住苏清和的袖子,口里发出喃昵:「阿娘别走,乐宁想阿娘了。父皇,阿宁会好好念书的,乐宁错了,别丢下乐宁。」
滴滴泪痕在滑落腮边,我一会嚷嚷着父皇母后,一会颤着身子求饶宫人轻点打我。
后来据素月说,当时我演技飙到最巅峰,喊得连太医院院首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苏清和由着我抓住袖子,另一只修长的大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背脊,我瞬间就像找到避风港湾的婴孩,无意识朝着他的怀里拱了拱。
又据素月说,一向清冷温润的苏大人在瞧见我的动作后,眼里的慈爱如滔滔洪水翻涌而来。
那天苏清和陪着昏睡的我待了一个下午。
我算着时间慢悠悠睁开双眼,柔弱的嗓音恰好响起:「这是在哪里?我还没让母后消气呢,不行,我要回宫外继续跪着。」
挣扎着起身,一个踉跄我便要倒在地上,苏清和眼疾手快,一把将我揽在怀里,「殿下,若您再跪下去,这腿便废了。」
我手足无措抱着苏清和的腰身,「苏大人,我又给您添麻烦了,可是母后……」
他低下头,薄唇无意蹭上我的耳垂,他僵住了身子,「臣已经向陛下禀告了,陛下让您先养好身子。」
我方松开手,挣扎着坐回了床上。
他咳了一声,「太子外出公干去了,臣在来的路上恰好撞见素月姑娘。」
他在向我解释。
我勾唇一笑。知道什么最上头吗?是暧昧期间的肢体接触,无法正大光明的触及。
我挤出感激而又崇拜的眼神,「定是苏大人替我向父皇母后美言,我先谢过苏大人了。」
天黑后我被软轿抬着回府,谢晏见了,免不了关切问一句。
我摇摇头,「不过宫里的腌臜手段,将军不必挂心,只管守卫好我大周的子民。」
他面带感激,「满朝臣子恐怕也比不上公主您的胸怀,往日竟是谢晏看低了您。可公主亦是大周子民,若有下次,公主可以借由我的旗号,想来她们还是顾忌几分。」
这谢晏也忒善良了吧,我似是而非说了些场面话,他居然联想到这些。
真是个傻孩子。
我和他客套了两句,便借口休息回了房。
接到消息的顾平淮早已经在屋里等着了。
他小心翼翼掀开衣摆,见到我的伤口忍不住蹙眉?「殿下疼吗?瞧着膝盖红肿得厉害。」
我笑着摇头,「不过是看着严重罢了,先生哪里不知道我,我才不让自己轻易吃苦呢。」
他没再说话,轻轻将药膏抹在手掌心,而后轻缓替我揉着膝盖。
灯烛的余光映在他的脸上,密密睫毛细颤,落在眼底一片阴影,他的神情是那样专注。
先生做什么事都是极为认真的,幼时我好动,任谁也管不了我,可只要顾平淮拿着书本往案边一坐,我便能安分下来。
清隽俊逸,举手投足顾自成诗。
说起来,虽说满京称赞苏清和谦谦风骨,可我总觉得,同先生相比,他是不及先生半分风采。
「我的腿伤和东宫扯上了关系,这几日周青斐一定会来一趟,今晚先生先回去吧。」
他的手微顿,轻轻「嗯」了一声又继续替我揉着膝盖。
见着顾平淮收拾起药箱往外走,素月随口道:「殿下今日怎么不多留先生一会?」
我蔫蔫回答:「留下来作甚,看我和周青斐嬉笑调情吗?」
她不再说话了。
连素月都觉得这样的腌臜事是入不了先生耳的。
我又道:「这几日留个窗户,周青斐外出公干,谁知道他哪天回来。」
七、
我是被疼醒的。
一翻身膝盖火辣辣疼着,我忍不住哼出了声。
「知道疼了?」
一道凉声从床边响起。
我警惕睁开眼睛,原来是周青斐。
悬着的心重新落回原处,我下意识哼哼唧唧朝他伸手。
「你不是外出公干去了?」
他熟稔握住我的手,「本就处理完了,听说你挨罚,我便连夜赶回来了。」
我撇嘴,「现下回来做什么,等我跪死在宫里,你直接回来收尸算了。」
他轻笑,「也忒娇气了些,统共跪了不到半个时辰。」
我恼羞成怒甩开他的手,「我就是娇气,就是怕疼,你管我。」
他不再说话,轻轻挽起我的裤腿,「上药了吗?」
我闷声回道:「前半夜上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小瓶伤药,「这是宫里御赐,清淤消肿立竿见影,我给你再涂一遍。」
他伸手将药倒在手心,顿了顿又将拇指的玉扳指摘了顺手扔到床上。
我想:狗太子还挺心细,知道上药时玉扳指会压着伤口。
那药膏着实不错,等周青斐涂完了药,我只觉得膝盖清清凉凉,微微蜷起膝盖也不疼了。
他翻身上床,一把将我搂在怀里,「既然这么怕疼,还去招惹王熙作甚?」
王熙便是他那侧妃。
我噘嘴不满,「我乐意,谁叫她天天在我跟前炫耀,一会说头上的簪子是太子赏的,一会又特意露出腕间的镯子,说太子您亲口夸她戴玉好看。」
他嗤笑,胸腔传来强有力的震动,「小乐宁是吃醋了?簪子不过是她应得的分例。除了你,我什么时候花心思给别的女人?」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回去我自然不会饶了王熙,皇后是我母亲,看在我的份上别同她计较,好不好?」
「要不是看在她是你娘的份上,我连跪都不跪,直接甩脸走人。这不是想着在皇后面前留下几分好印象,起码……」
说到这里我急急刹住车,别扭转过身子不再言语。
后面的话,当然是让他自个猜去,反正我什么也没说,一切都是他的臆想。
蛊惑的声音响起:「起码什么?」
周青斐低声一笑,「还没嫁给我就开始讨好婆母了?」
我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周渊与周青斐不愧是父子俩,一个觊觎嫂子,一个竟想娶名义上的妹妹。
用柳茵茵的话来说,真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不过想着我的目的还没达成,我忍住恶心拖起长腔:「讨厌死了。王熙那个哥哥是不是在禁卫军任小队长,今儿我跪在地上,他特意在我面前晃悠了好几次,反正我不舒服,你将他撤下来,下次我不要再看见他。」
搭在我腰间的手一紧,「那小乐宁以为谁能顶替了他?」
我咽了口唾液,假装不耐烦,「我怎么知道,你看着谁比他好顶了他便是,反正我就要王熙失意,我就要她知道你心是向着我的。」
他很满意这个回答。
我越是表现出肆意娇纵,不顾朝政的样子,周青斐越是乐得纵容我。最好,在他心里,他希望我只是依靠着他耍耍威风的小野猫。
八、
瞧着眼前蒙着头安稳睡去的周乐宁,周青斐轻轻将被子往下拉了拉,然后翻窗而去。
「爷,您怎么半夜忽然回来了?老奴也没得信……」
周青斐摇头,「公事办完了,没来得及给你去信,孤便快马回来了。王熙呢?」
刘值被眼前乍然出现的太子爷弄蒙了头脑,「侧妃自然是歇下了。」
「歇下了不要紧,叫起来便是。不是喜欢东珠吗,孤赏她满宫的东珠。」
虽是平淡的语调,但刘值的心忍不住一颤。
直到被下人引进藏书阁王熙内心还是有些懵,「刘公公,殿下这是何意?大半夜不睡觉,殿下怎么有如此闲情逸致?」
刘值擦了擦额间的汗,「娘娘,奉太子口谕,太子说『既然娘娘如此喜爱东珠,孤便将藏书阁洒满东珠,希望娘娘不要辜负孤的一片苦心,什么时候捡完了,什么时候出去』。」
刘值叹了一气,「娘娘,您请吧。」
等将藏书阁的屋门锁死,刘值隐约还能听见里面女子的咒骂,他摇摇头。
招惹谁不好,偏去惹那位祖宗,没看太子连夜回来给小祖宗出气了。
唉,这人呐,只要活得久,什么稀奇事也就不稀奇了,头三十年前,他哪能想到世间有抢占嫂子的皇帝和觊觎妹妹的太子呢。
九、
四月十八,皇帝诞辰。
毕竟是我名义上的父亲,我与谢晏自然一同出席万寿节贺祝陛下诞辰。
素月替我梳妆完不禁感叹起来:「公主越发有当年娘娘的风采了。」
我笑道:「你比我大不了几岁,这语气怎么像是从老太婆嘴里发出来的?」
她撇嘴,「当年娘娘风姿,奴看一眼便终生不敢忘却呢。」
是啊,若不是万千风姿,怎会招惹畜生惦记呢。
我没再说话,同谢晏一起登上了马车。
「公主的腿可好些了?」
「有劳将军,走路自是没有问题。」
我落落大方,「这些日子茵茵写信说火锅店开了起来,她忙得连饭都顾不得吃了。」
谢晏一脸骄傲,但同时还有些委屈,「可不是,她说不能辜负了殿下知遇之恩,得想尽法子替殿下赚钱。最近给我写的信越发敷衍了。」
柳茵茵去了金陵,那里远离皇城而经济富庶,是个白手起家的好地方,毕竟我不想让她在皇城太惹眼,顺带将我也连根拔起。
「委屈谢将军了,再过些年,将军攒些战功去向父皇请求和离,我想父皇会同意的。」
我嘴上说得真挚,心里却暗想:再过几年,还不知道周渊能不能活在这个世界。
自从母亲去世后,周渊对朝政之事倦怠了不少,渐渐往昏君属性发展,偏偏他性子又多疑,死握着军权不肯放手。
提起「战功」一词,谢晏联想到这几日在朝堂上有关北疆守卫的争执,他莫名有些烦躁。
路上我俩没再说话。
「儿臣祝贺父皇长乐无极,万寿无疆。」
等进了殿内,我笑盈盈朝周渊福礼,他抬头瞧我,眼里飞速闪过一丝惊艳。
后宫老人江嫔无意道:”妾瞧着公主越发有宸皇贵妃的影子了。”
宸皇贵妃就是我母亲,这周渊也真是个痴情的,我母亲活着的时候对他冷脸相待他也不恼,死后还非要选个「宸」字做谥号,要不是大臣拦着,他都想追封我母亲为皇后。
可不是像我母亲嘛,毕竟今日我特地仿了母亲生前的妆容。
周渊笑道:「毕竟是亲母女,相似也是常事。」
给周渊贺完寿我便安静坐在位置上,不经意环顾四周,我瞧见了周青斐和苏清和的身影,王熙仗着自己的姑母皇后,倒也被周青斐带在了身边。
我有些无聊,撇下素月趁歌女换装的空场溜出去透气。
临行前我跟即将上场的歌女对视一眼,她同我长得有几分相似。
百无聊赖站在围栏朝下望着太液池荡漾的池水,因着是晚上,只隐隐瞧见月亮低垂入水,颇有几分岁月静好之感。
我忍不住将身子朝外探,想要将那月景刻在脑里,想着回府同先生说上一二。
忽然后背被人猛地一推,没有防备之下我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哪个天杀的推我下去的?!
老娘不会游泳!
要不然十三岁时苏清和怎么会有救我的机会!
华贵的衣裙沾水瞬间变沉了数十倍,我刚想张嘴呼救,一串气泡莫名从我嘴里吐出。
古有刘备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莫非今日便是我周乐宁篡位未成便溺死池塘?
正当我悲愤欲绝之际,一双有力的大手将我拦腰带起,我像找到了救命稻草般趴在了他的身上。
只听咬牙切齿传来一句:「周乐宁,你是想拉着我一起死吗?」
原来是周青斐。
不知道怎么我的恐惧一下子就消失了,仿佛在我内心深处有一种莫名的笃定,只要周青斐在我身边,我总能无恙。
我讪讪放松了身子,他猛吸一口气将我带回了岸边。
「呼!」
呼吸到新鲜空气,我才觉得自己真正活了过来。
「我的太子爷。」
刘值带着人焦急朝我俩赶了过来,手里抖落着披风想要给周青斐披上,「您吩咐侍卫救人便罢了,太子爷金尊玉贵,万一找凉了可如何是好。」
他摆手制止,一把将披风拿下护在我身上,「就这一会的时间也能掉进水里,你还真能找事。」
我瞪着眼控诉:「有人从后面推我,又不是我自己想要下去的!」
他一凛,朝空中吩咐了一声:「立即将四周搜查一番,见到可疑人物立马带来见我。」
凉风一吹,我生生打了个寒战,他皱了皱眉,将我身上的披风围得密不透风,「那也是你先前太高调,有人看你不顺眼。」
想是气不过,他将手扣起来朝我脑门一敲,「若不是今晚我瞧见你出来,你就是溺死也没人知道。」
我轻易没有反驳,毕竟这些年我活得还算风生水起,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死亡的滋味了,如今重温一遍,着实不好受。
「殿下,属下在假山后瞧见了王侧妃,神色可疑,属下将侧妃带来了。」
我定眼一看,王熙带着她的宫女不耐烦从侍卫身后现了身。
「你不在宴上待着,这会出现在御花园里做什么?」
王熙行礼,「启禀太子,妾替姑母从太医院取安神汤。」
说完她的贴身丫鬟上前示意,那丫鬟手里确实用托盘端着保温瓷碗。
「只是送汤,不曾来过太液池?」
「妾身未曾靠近。」
周青斐微微眯眼,「既然如此,侧妃鞋上的淤泥从何而来?」
王熙哑了声。
一瞧见她哑口无言的模样我便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冷哼一声:「王侧妃不待见本宫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没想到今日竟动了杀心。」
「你闭嘴!」
王熙忽然冲我狼嚎了一嗓子,扬起手就要扇过来。
周青斐在半空拦住了她的手臂,「王侧妃竟是连孤也不放在眼里了吗?」
其实周青斐板起脸来是很吓人的,我也就仗着了解他才敢踩着他的底线打转转,要是他真发了火,我内心还是有些怕的。
王熙显然也被那股威严镇住了。
周青斐放开了她的手,对着我扬了扬下巴,「到我这来,别轻易生事。」
我不情愿转身,忽然听见几声惊呼。
「周乐宁,我要杀了你!」
「太子!」
手腕被人死死捏住,一股莫名的力量将我扯入怀里,我贴在那人的胸膛上,双颊蹭上他衣服的水珠,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只手紧紧护住我的脖子。
「唔。」只听一声闷哼,眼前人身子颤了颤,随之而来的便是瓷碗破碎的声音。
刘值惊呼的声音从耳边响起:「快把侧妃按住,别让她伤了太子!」
我赶紧从他怀里起来,「周青斐,你怎么了?」
他唇色白了三分,身上是湿漉漉的衣裳,后背隐隐冒着热气,当真是冰火两重天。
王熙被侍卫按在地上,一旁的侍女不停地磕头认罪。
「王熙,你是不是疯了?!这可是太子!」
我上前两步火上浇油。
她忽然抬起了脑袋,仿佛是大梦初醒,又好似心灰意冷,「太子您竟然……呵,可真是兄妹情深。」
她拍着胸口,凄凉叫出了声:「殿下,臣妾才是你的枕边人呐。」
周青斐眉头一皱,「堵住她的嘴,先将人带回东宫。」
刘值一挥手,便有一群侍卫将不知道从哪里凑出来的抹布塞进了她的嘴里,连拉带拽将王熙和那丫鬟压了下去,临走前王熙愤愤不平瞪了我好几眼,我只管缩在周青斐身后。
「汤水滚烫,殿下不若赶紧找个临近宫殿换下衣裳,奴才这就吩咐人去取新衣服。」
刘值心疼望着自家主子凌乱不堪的样子,赶紧开口。
周青斐点了点头,「给乐宁也寻一身干净衣裳,她身子弱,受凉容易病着。」
刘值匆匆走了,周青斐直接正大光明攥起我的手。
出于愧疚,我没有反抗,老老实实像小媳妇一样走在他的身旁。
十、
「给我上药。」
一脚刚迈进闲置宫殿,周青斐从怀里掏出药瓶给我。
我接住,「你自己没手吗?」
「伤口在后背,我够不着。」
他利索将腰带解下,然后将外袍随手扔在地上。
见我站着不动,他一挑眉,「怎么害羞上了,小乐宁见得还少吗?」
我罕见老脸一红,脑海里忽然回想起以往和周青斐缠缠绵绵完,我总喜欢趴在他健硕的胸膛上听心跳。
我将药塞拔开。咦,这不是上次我腿受伤他送来的伤药吗?
「你那无法无天的性子,谁知道哪一会又磕绊了,我便随手备着。」
周青斐后脑勺和长了眼似的,我还没将疑问问出来,他倒开口解答了。
我不再说话,小心翼翼将那层与皮肉粘连在一起的衣服剥下,然后一抖一抖将药洒在伤口处,那汤显然是极烫的,不过一会的工夫就红肿起来,我莫名有些心疼,手下的动作也轻了不少。
「怎么,小乐宁是心疼哥哥了?」
半天我没响动,只是慢慢「嗯」出了声,我想也许是刚刚在地狱口走过一遭,所以今晚我的心灵比较脆弱,在周青斐接连救了我两次后,一股说不明的感觉蕴绕心头。
我与周青斐虚与委蛇,我厌恶他,利用他,可我同时又依赖着他。
「那热汤本也不是朝你扔的,谁要你救了。」
他冷哼一声:「跪了不到半个时辰就疼得受不了,你这样娇气,那热汤真洒身上莫不是要哭死。」
当日的随口一说,原来他都记得。
可是周青斐,你说不让别人欺辱我,那你知不知道你也是其中一员?
「如今兄长护着乐宁,若有一天兄长不在了,乐宁岂不是要挨欺负?」
我半真半假问出来,他「嗤」了一声没有回答。
在他心里,这种情况自然不可能发生。
「太子,老奴将衣服取来了。」
刘值轻轻在门外敲了敲。
周青斐掩开一道缝将衣服拿了进来。
换完衣服后我俩一前一后回了宫殿,跨出殿门的那刻,周青斐忽然停了下来,「孤的乐宁艳色绝姝,孤若不在了,也不知乐宁又成了谁的掌中雀,真到了那日,孤自然带着乐宁一同走。」
我后颈一凉。
他踏步超前走去。
等宴会结束,当晚周渊宠幸了一名歌女。
十一、
北疆起了战事,谢晏与周渊理念不和被罢了兵权,周青斐任主帅,亲自出征北疆。
谢晏闷闷不乐了许久,柳茵茵来信霸气表示以后她攒钱养谢晏。
谢晏却觉得丢了男人面子。
柳茵茵回复他说千万不要为了面子丢了幸福,男人女人谁赚钱都一样,不都是为了好好建设属于两人的单独小家,以前是谢晏给她撑腰,现如今该她支棱起来了。
我听完表示很对。
忽然我又想起了先生,往日被囚在宫里,是先生费尽心思护我安虞,现如今我又给了先生一方安稳的天地。这算不算柳茵茵说的相互扶持呢?
不自觉我脸上浮现笑意,随即我腰一酸。
笑容立马僵在脸上。
天杀的周青斐,许是为了验证一下多年未曾提刀上战场的体力是否尤在,他在出征前一晚疯狂压着我身体力行了一晚上。由此得出结论:太子老矣,尚能干。
周青斐出征那天我因为腿脚酸软没去送他,不过我倒是不担心,毕竟他除了好色,其他方面堪称完美,这点小战争在他眼里和玩一样,素月说他的名字常年排在京城最理想夫君人选前三名,另一个与他不分上下的就是苏清和。
我对此嗤之以鼻,那些被周青斐皮囊迷惑的,恐怕是没见过他在床上的模样,老色鬼一个。
我愤愤不平:狗太子二十多岁高龄了还不娶太子妃,放着东宫排满长队的侍妾不爱,偏偏喜欢做那翻窗君子折腾我,真没天理!
没过几天,北境捷报和不要钱似的一封封传来。
周渊大喜,又恰逢新晋爱宠李氏,就是万寿节被看上的歌女怀孕了,他直接大手一挥:走,众卿家跟着朕去狩猎。
一声令下,满京官员拖家带口跟着周渊奔波三天来到了霸气侧漏的皇家狩猎场。
我自然也在其中,不过谢晏不在,因为本宫大发慈悲,将他送往金陵与柳茵茵腻歪去了。
众所周知,新地图的开辟必然意味着一波剧情大军的到来。
在君臣和谐谈话之际,一枚飞镖直冲周渊面门而来。
我在心里估算出这枚飞镖大概率杀不死人后以英勇就义的气势挡在了周渊的面前。
「乐宁!」
狗皇帝惊呼出声。
我竭力忍着胸口的伤痛梨花带雨望着他,就像当年母亲气息奄奄窝在他的怀里求他护着我平安长大的神情一模一样。
他喃喃出声:「朕的宸贵妃……」
还没容他沉浸式体验替身文学,人群里忽然杀出一个黑衣人将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放我走,不然我杀了她。」
周渊捂着胸口,「让他走,朕要乐宁平安无恙!」
那黑衣人拽着我朝林深处跑去,苏清和得了周渊命令,跟在他的身后保持三米距离。
忍着胸口的伤痛,我被连拉带拽到河边。
那黑衣人将我往河里一扔,「得罪了。」而后飞身朝天而去。
妈的,回京后老娘一定要学会游泳!
这是我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
十二、
等我再次睁开眼……等等!原来我没有死啊。
我长舒一口气。
「殿下醒了。」
大脑一个激灵,我扭头朝床边看,这才发现苏清和一直站在床边,只是他的表情极为复杂,那双温润的眸子里翻滚着许多莫名的情绪,心疼、怜惜、愧疚、惊喜,总之一个字:绝!
我瞧了瞧他身上的粗麻衣服,又低头瞄了一眼自己的身上,心里闪过一丝了然。
我立马换上一副害怕的表情,「苏大人这里是哪里啊?」
他温声安慰:「殿下被那贼人推入河中,臣跳下水想要救公主,没想到一个大浪将公主和臣冲到此处。」
「臣已经打探清楚,这是个偏居一隅的小村落,乡人大多淳朴善良。」
我胆怯点了点头,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动作间扯到胸口的伤口,我惊呼一声,而后低头看向自己的衣服。
「啊,我的衣服。」
我怯怯抬眸看向苏清和,左眼明晃晃写着「娇羞」,右眼闪亮亮写着「无措」。
苏清和耸动喉结,「公主恕臣冒犯,伤口若是来不及处置,恐怕会发炎。臣不得已在河边替公主处理完伤口,可全身的衣物是这屋子的女主人替公主换下的。」
我低下脑袋露出白皙的脖颈,等憋气憋到脸颊绯红时我低声开口:「谢谢苏大人。」
他犹豫片刻,「以防暴露身份,臣与公主暂且以兄妹相称。」
我乖巧点了点头。
「公主饿了么?臣去给公主弄点吃的。」
他抬脚往外走,我柔柔唤住了他:「大人……」
我娇羞一笑,「该叫妹妹的。」
他一愣,白皙的脸上升起红晕,「乐宁妹妹。」
等他出了屋子,我才敛下笑容,想来苏清和是瞧见我的肚兜了?
啧啧啧,真不枉这些年来我只穿一种样式的肚兜,就是想着有一日和苏清和坦诚相见时他能凭借肚兜将我认出来啊!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个机会终于被我等到了,天知道周青斐以我小鸡啄米的肚兜庸俗为理由嘲笑了我多少次。
回府后我终于能换个图案了!
鸳鸯戏水!大鹏展翅!
爷来了!
十三、
苏清和写信给狗皇帝告知我们如今的状况,不过他以「公主受伤行动不便」为由与我留在村子里,等伤口愈合后带着我与狩猎结束的狗皇帝汇合。
狗皇帝同意了,我和苏清和便在村子里住下了。
收留我们的是一对老夫妻,他们没有孩子,两人相互陪伴二十余年。
吃完饭我就坐在桌边听老婆婆讲述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我找准时机捧场,发出一阵阵羡慕的惊呼,而后双眼一暗,低头不语。
苏清和坐在我的身边,他以为我想起了谢晏,紧抿着双唇,眼里满是疼惜。
故事讲完便要收拾餐桌,我刚拿起筷子,苏清和制止住我,「乐宁别动,你身子还弱着呢,我来收拾。」
我感激冲他点头,「哥哥莫要累着。」
他身子一颤,接着赏心悦目般将袖子挽起,「哥哥不累。」
一旁的老头子乐呵呵笑了,「老婆子,你看这兄妹俩感情好啊。」
老婆婆没说话,只是若有所思摇摇头,良久冲老头吐出一句:「你看这声哥哥像不像咱俩刚成亲时我天天甜言蜜语骗你洗碗?」
老头虎躯一震,默默咬紧烟头不再说话。
夜色渐晚,老婆婆夫妻俩回屋休息了,我陪着苏清和将劈完的木头排列整齐。
忙完一切我拿出帕子替他擦汗,「这些日子辛苦哥哥了。」
他眼睫毛一个劲颤着,「这都是臣该做的。」
顿了顿他张口:「公主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明日我们该回去了。」
我抬头看向他,他的眼里有些不舍、留恋。
我低低应了一声:「那今晚咱们早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还没等我转身,苏清和一把拉住了我,「殿下!」
我装作不解的样子,「苏大人是有什么事情吗?」
他方如同大梦初醒,连忙退后两步,「臣冒犯了。」
咋这么犹豫呢?我心里翻了个白眼,看来还得我亲自出马。
我上前两步,面上一片忧心,「苏大人可是遇见什么难事了,若是大人愿意,乐宁可以帮您排解一二。」
听完我这句话,他下定决心,「去岁年宴臣不胜酒力在偏殿休息,醒来发现臣的玉佩丢了。」
我假装慌乱起来,连连摇手口不择言:「不是我,我没有拿,我走的时候玉佩明明挂在衣袍间。」
我猛然噤声。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眼里带着明了,「那晚的女子便是殿下。」
我作势挣脱,「没有,那天我没有见过苏大人,大人认错了。」
「那公主怎么知道臣的玉佩没丢,又怎么会说出我走的时候这样的字眼?」
不愧是状元郎,他抓住我字里行间的漏洞步步紧逼,我几次张口反而越描越黑。
他长叹一声:「公主知不知道臣找您找得很是辛苦,当日臣酒醒后知道自己犯下了错事,臣借口丢失玉佩想要找到那名女子,好给她一个名分。可是臣找遍了整座皇宫也没有她的消息,未料那女子居然是公主您!」
我泫然欲泣,「当日我不小心听见五皇姐要给苏大人您下药,我想着提醒大人您一声,可没想到……」
我掩面哭泣,「我当时就特别害怕,大人本就对我有成见,我……」
他将我揽在怀里,「傻公主,臣对公主冷淡是因为臣要给那女子一个名分,臣又有何颜面招惹公主。若是臣知道那人是公主,臣一定不会让您嫁给谢晏。」
一提到谢晏,我从他怀里出来,「大人就忘了这件事吧,如今我已为人妇,今生你我怕是不可能了。」
他低眸望着我,眼中缱绻温柔比月光更甚,「乐宁,你叫我如何忘?」
我只管低头抹泪,良久他面色复杂,「公主先歇息吧,臣明日护送公主回宫。」
等我一步三回头进了房间,苏清和仍站在院中。
他现在只觉得脑海里一片混乱,那日将公主拖上岸,他怕伤口不及时处置有性命安危,因而解开公主的衣裳替她包扎伤口,那肚兜露出来的时候他一愣,居然同宫宴上与他欢好的女子留下的肚兜一模一样。这样奇特的图案,天底下大抵没几个会用。
他大概率确定了那晚的女子正是公主。
想到之后在皇宫里遇见公主,她总用一种期冀而又紧张的目光瞧着自己,苏清和只觉得心一抽一抽得疼痛,公主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嫁给谢晏的?而他却为了所谓的名分刻意忽视公主的示好。
我真不是个东西。苏清和想着。
其实他不是重欲之人,可那晚过后他总梦见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在他身下娇喘连连,让他欲罢不能。
现下想想,除了公主,谁人又有此种风华?
十四、
苏清和同我回了京。
本宫现如今是大周最有权势的公主。
周渊因为我舍命挡镖而感动得泣涕涟涟,拉着我的手夸我是他最贴心的女儿,下令以后我出入皇宫不用通传,还赏给我黄金万两,这就意味着我后半生吃穿无忧。
可本宫是个志向远大之人,这点小钱注定无法阻挡我的帝国计划。
回宫没几日便是七夕节。
苏清和以他妹妹的名义给我下了帖子,我前脚借口身子不舒服婉拒了他,后脚就兴冲冲去找先生,「先生,今晚街上有花灯展,咱们去瞧瞧吧。」
先生屋里很暗,仅仅点亮了一小节蜡烛,他就着昏光摘抄注解。
我雀跃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样喜庆的节日,我的卧房都让素月挂上了花灯。先生的屋子却一片惨淡,我倚在门口看他,他的半张脸隐在黑暗里,无悲亦无喜。
我轻轻放柔了声音:「先生怎不点灯?」
他抬头见是我,这才将手中笔放下,他有些赫然,「我以为公主同苏状元一同上街了。」
我装出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谁愿意同他一起上街,我自然要陪先生。先生可要与我一起看花灯?」
他抿了抿嘴,左手无意识抚上那道长疤,「公主去吧,臣在府里看家。」
房间很暗,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见声音仿佛隔着一阵雾气,朦朦胧胧,偏偏让人心尖发酸。
我将两张面具从身后掏出,挤出一抹微笑,「我听他们说,如今的七夕节可流行戴面具呢,不以真面示人,更多了几分乐子。乐宁好久都没有过七夕节了,先生可否借一晚给乐宁?」
他犹豫着伸手将那面具覆在脸上。
我拉住他的手出了府门,一直走到人群最喧闹处,我亲眼瞧见他同我一般站在光亮下,心中那抹涩意才消退几分。
「先生,你瞧,这节日的景致同十多年前相似呢。
「那时候父皇母后总喜欢舍下我出宫玩乐,睡一觉醒来找不到他们,我便哭哭啼啼去烦先生。
「饶是少年老成,先生一瞧见我哭也是乱了手脚,只能哄着我上街分散注意。
「父皇还在的那个七夕,先生带着我在街上玩了一天呢,当时有好多小娘子搭讪先生,都被我气鼓鼓赶走了,嬷嬷就笑话我长大一定是个醋娘子。」
我絮絮叨叨说着,他温和望着我,面具虽遮挡了面容,可我知道他一定也是怀念的。
那样岁月静好的生活,谁不怀念呢?
「诸位,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只要猜对字谜就能赢花灯,都是市场买不到的精美花灯,大家来瞧瞧咯。」
「先生,乐宁想要那个小兔子花灯。」
我指着字谜摊最高处的花灯,拉着先生的衣袖摇起来。
他无奈摇摇头,然后朝摊子走去。
「文武双全。」
「斌。」
「一剑穿月。」
「用。」
…………
商家接连出了七八个字谜,先生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渐渐吸引了不少人围观。
「马踏岚岭峰。」商家咬了咬牙,终是将压轴题搬了上来。
「缶。」
那商家眼里皆是佩服,转手从高阁取下兔子花灯递给先生,「公子文采斐然,在下佩服。」
先生双手接过花灯,周围接连的夸赞传入他的耳里,他并没有因此自得,不卑不亢朝商家一作揖,然后走出人群将兔子花灯递给我。
「喜欢吗?」
我扬起大大的微笑,「喜欢,先生不愧是先生,要是我自己猜字谜,第一关恐怕都过不了。所以先生要陪在乐宁身边,不然等下次乐宁还想要花灯先生却不在,那乐宁只能哭鼻子了。」
我说得含糊,虽然不知道先生有没有听懂。
「好。」
先生把手放在嘴边握成拳状,唇角的弧度却是如何也忽视不了,「先生一直陪在乐宁身边。」
我刚张嘴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得一阵巨大的声响。刹那间街上灯火通明,数只烟花升入夜空,而后在空中绽放出五颜六色的灿烂,直照得长街通明。
先生朝我转过身来,嘴里翕动着。
烟火爆竹的声音太盛,我听得不是很清楚,「什么?」
先生凑了过来,「乐宁,许个愿吧。」
时光倏忽而过,眼前的男子与多年前的青衫身影重合,那时也是满天烟花,我拉着先生的衣摆,「先生,许个愿吧。」
随行的嬷嬷哭笑不得,「嬷嬷的小祖宗,这是七夕又不是春节,七夕的烟花是不兴许愿的。」
我撅嘴,「什么时候的烟花都是有神灵的,只要对着它许愿愿望都能实现。」
先生眉眼带笑,「对,乐宁公主说得对,烟花是有神灵的。」
他闭着眼,认真而又虔诚。
我闭上眼,一如先生当年的模样,双手合起,在心里默默许愿。
今夜就做烟花最虔诚的信徒。
那盏兔灯被我挂在床头,它发出的淡暖色暗光让我安心沉沉睡去。
寂静的夜里响起几道咳声,男子用帕子捂住嘴,怔神间望向墙上的面具,他轻轻抚上眉间的疤。
十五、
周青斐回来了,回京的日程生生被他缩短了一半。
他一回京就黑着脸训了我一顿:「周乐宁你不受点伤是不是浑身痒痒?父皇身边有众多侍卫,用得着你去表忠心?往日叫你写半天字就直嚷着手疼,如今倒长本事了,都能面不改色挡刀了。」
我坐在椅子上,小声嘀咕:「明明是飞镖。」
他直接气乐了,「飞镖就死不了人?」
我一瞪眼,「干吗那么凶?还不是因为你母亲天天挑我的错,你又不在京城,我不得讨好周渊少挨些骂。」
他烦躁将我头上的簪子拔下来,「日后别学宸贵妃的打扮,现下我回来了,你也不用在他眼皮子下装模作样了。」
我故意激怒他,「怎么,是怕你那好父皇拿我当替身去?」
他皱眉,「近来父皇宠幸了许多宫人,她们与宸贵妃皆有几分相似。」
我满不在乎道:「那又如何?我和你还是名义上的兄妹呢,他要是真看上我,我就在宫里横着走了。」
「周乐宁,你还真是敢想。」
凉嗖嗖的语气从面前传来,周青斐弯腰将两手搭在椅子扶手,整个人将我圈在椅子上动弹不得,我缩了缩脖子,继续添火,「是皇兄教得好。」
他将睫毛垂下,密长的睫毛与眼尾连成一线,带着一股高高在上的讽刺。
他刚张口想说些什么,忽然皱眉捂住胸口,片刻起身朝内间走去,声音从背后传来:「刘值,派人将公主送回去,你进来给我上药。」
我一怔,这是受伤了?
听见响动的刘值扶着帽子匆匆走进来,「我的姑奶奶,您多担待些,太子爷在北疆得知您受伤后掉进河里生死不明,作战时恍惚分了心,这才被敌军趁乱射中,您就看在太子爷担心您的份上多哄哄他。」
「跟她说这些作甚,还不把公主送回去。」
烦躁的声音从内间响起,刘值不再说话,引着我出了宫门。
「刘公公,你先回去瞧瞧那人,我自己回去便罢了。」
「那好,老奴便送到这里了。」
许是挂念周青斐伤口,刘值没同我谦让,匆匆行礼便朝后而去。
原来周青斐受伤了,我说今天咋只有言语伤害呢,搁以前听见我这些话他不得身体力行教训我一番。
真是可惜了,看来只能我自己动手了。
我用手掐住脖子,反复搓了几次才浮现出淤痕。
我满意点点头,蹲在东宫门口等着上演一场大戏。
不过一刻钟时间,苏清和端着手朝东宫走来。
我快速将头发弄乱,换上一副悲愤欲绝忍辱负重的表情朝宫门走去。
「殿下。」
苏清和唤住了我,虽然言语满是克制,但他的眸子里充满惊喜,毕竟自狩猎回宫,我与他便没有见面了。
我慌乱地捂住脖子,「苏大人安好,我先回府了。」
他瞧着我凌乱模样,出声问道:「殿下可是摔伤了?」
我慌乱摆手,一不小心漏出布满红痕的脖颈,他的眸色暗了几分,瞳孔幽深而不见底。
红痕是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臣的马车停在外面,公主若不介意,臣将公主送回去吧。」
我半推半就上了马车。
苏清和从车上的暗匣拿出一瓶药,「殿下,这药消淤效果很好。」
我连忙道谢,打开药瓶便要涂抹在红痕处。
无奈马车颠簸,又没有镜子让我照看一二,那药膏被我胡乱抹在了下巴上。
苏清和长叹一声,大手抽走我掌心的药瓶,「还是臣替殿下上药吧。」
他用指腹揩去我下巴无意蹭上的药膏,指尖的温暖摩挲在皮肤上,我不由嘤咛出声。
他动作越发轻柔,「是我弄痛殿下了吗?」
我摇头不语,滴滴泪痕顺着眼角落下,他慌了神,连忙替我拭去泪水,那泪却如决堤之水,如何也擦不干净,他心疼捂住我的眼睛,「殿下莫哭。殿下哭了,臣……」
他顿了顿,低喑的声音响起:「也是心疼的。」
我仰面止住眼泪,「这样的不堪,大人肯给我留几分颜面,乐宁已经是感恩涕零。」
「从前乐宁想着,苏大人是皇兄的伴读,若苏大人能怜惜乐宁一二,他看在大人您的份上或许能放过我,为此乐宁做了许多惹恼大人的事情,如今乐宁已深陷泥潭,也不需要招惹大人您了。可是……」
我将他的大手拿下,悲戚的双眸紧紧盯着他,我死命咬着嘴唇,似乎心灰意冷想要把所有的不堪抖落出来,「可是乐宁招惹苏大人不只是想求得一个庇护,乐宁私心想着,若大人……若大人真能对乐宁有三分情意,乐宁也是死而无憾了。与谢晏成亲那天,其实苏大人您不知道,我反而松了一口气,因为您再也不用同这样不堪的我牵连,您还是那个出尘不染的状元郎。乐宁心里是极为高兴的。」
许是想起周青斐为了逼我低头处处刁难我的那段黑暗历史,没怎么刻意我的泪水便哗哗地朝下淌。
其实这些话也不全是假的。
毕竟谁生来便是一个不顾伦理毫无羞耻的贱人呢?我小时候也曾想着像父皇母后那样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第一次爬上周青斐的床,感受着他的手指在我身上游走,我竭力忍受着不堪的恶心与羞辱,等他睡着了,我缩在角落里哭了一夜。
我也不是没想过嫁个喜欢的公子举案齐眉,恩爱有加。我始终忘不了当年母后抱我在怀,她指着窗边习书的先生,她说,等乐宁长大了,阿娘便替乐宁选一个像顾先生一样俊俏温柔的状元郎。
要是阿娘还在,苏清和应该符合她的要求吧。
我摇摇头,人都不在了,想这些做什么。
「乐宁,我去同谢晏商议,等你俩和离后我便请求陛下赐婚。若是太子不肯放手,我自请调任外地,到时候我们远离京城,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他也不会做得太过。」
我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又能去哪里?」
「我有让他同意的法子,只要殿下肯信我。」
「大人何苦为我淌进浑水,您是状元郎,自有大好的前程。我不值得。」
他抓住我的肩膀,眼里全是决然,「殿下何以妄自菲薄,在苏某心里您自是值得。臣已经错过公主一次了,臣不想等第二次了。」
我闭上眼睛,「大人您给我点时间想想。」
「好。」
十五、
我开始接受苏清和的邀约。
他倒是体贴,许是担心我的名声,每次下帖总要以正经理由邀约,选的地方也清净少人,一如他的性子内敛含蓄,不像周青斐一样,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我跟他有一腿。
瞧着苏清和细心替我挑鱼刺的模样,我竟生出几分恍惚,若没有那场宫变,是不是我便真的嫁给同苏清和一样的夫婿,体贴入微,平淡而自有温馨,每日不必像走在钢丝上那样提心吊胆,摇摇欲坠。
吃饭时他总细细替我挑净骨刺,游船时怕我晒伤时刻举着纸伞,平日走在街上他也是落我半步,手臂悬在我腰间护着我不被人群推挤。
我曾试探性亲吻他的嘴唇,他明明起了欲火,眸底蕴着化不开的浓情,可最后他生生止住了。
他说这样于我而言很不公平。
「乐宁,等我将你娶回家那天。若是就这样不清不白欺负了你,那我同太子又有何区别。」
他同周青斐很不一样,他告诉我说爱是尊重,是设身处地,是心甘情愿。
我问他是否嫌弃我的过往,他说只恨没能早些明白自己的心意。
他因那名无法搜寻到的宫女冷漠将我拒之门外,又因我的喜怒哀乐牵动全身。
他说在救我之前,或许很早的时候他就注意到我了。
「那时候进宫瞧见你,明明大多数你都是笑着的,可我觉得你并不快乐。
「总觉得你浑身布满屏障,这屏障偏生不堪一击,可即将倒塌时又被莫种不知名的东西绷着。
「由好奇而动心,那年救你并非巧合,我刚跨进宫门便听见宫人说你落水了,我是一路从南门跑到北边的。
「那时候也只有一个念头,我不想让你死。
「从前所求为黎庶,如今多了公主一人。」
读书人的嘴总是能说会道,我听着也心生三分感动。
吃过饭苏清和将我送回府邸,与柳茵茵一同从金陵回来的谢晏正好站在院里。
他瞧着苏清和同我分别的模样感慨:「公主也算是得偿所愿,这些年终于跟苏大人修成正果。」
柳茵茵疑惑皱了皱眉,刚要说话她便撇到侧门之外的顾平淮,她喊了一声:「顾先生。」
刚迈进院里的脚顿住了,我随着柳茵茵的视线朝侧门望去,青色长袍在先生身上显得愈发宽大,不知道他在侧门站了多久,是瞧见了苏清和亲吻我的额头,还是瞧见他替我轻轻将碎发挽至耳后。
我声如蚊蚋:「先生。」
他转身走了。
「先生!」
我拔腿追去。
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慌什么,我可以满不在乎地在先生面前谈起周青斐,可我不敢让先生瞧见苏清和,同我在一处的苏清和。
如今的苏清和有多么朗月入怀,从前的顾平淮就有多么风光霁月。
可这前面注定加了从前两字。
「先生,我……」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先生侧身对着我,他的目光陷在那方菜地里,似有隐忍,「殿下,臣刚刚只是出去透气,是臣惊扰了殿下。」
「没,我也……我只是想来看看先生。」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专心侍弄菜地。
我瞧着他的动作,也没有出声扰他。
「臣给殿下准备晚膳吧。」
他弯腰想将菜叶摘进木筐里。
「先生,我……我吃过饭了。」
他顿了顿,那颗势头正好的蔬菜便立在土里。
先生将手收起,低垂的睫毛颤着,明明没有多余的神情,可身上处处透着孤寂的凄冷。
「那便好,殿下没有饿肚子。臣也放心了。」
我张了张嘴吐出一句:「先生。」
「嗯。」
他侧耳去听,似乎想等我说些什么。
可我该说什么呢?
我和苏清和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我确实是在勾搭苏家这条线。
奇怪,往日面对旁人的巧舌如簧去哪里了。我沉默了半天,丢下一句「有事」便落荒而逃。
十六、
我开始下意识躲避先生。
先生本不怎么离开后院,以前都是我日日寻着公事为借口同他待上几个时辰,现如今我却拿公事繁忙为借口鲜少踏足后院。
我有些鄙弃自己。
这种情绪在夜半回府瞧见房门口高挂的照明灯达到了顶峰。
我想着找个时间好好同先生道个歉。
奈何老天实在不给我这个机会。
我大抵被周渊软禁在宫里了。
据说前些日子宸皇贵妃夜夜进入周渊梦里与其相会,梦醒后周渊哀恸不已,写下无数悼亡诗词,惹得后宫佳人兴起一阵模仿宸皇贵妃的狂潮。
可仿得再像,哪里有亲女儿逼真。
前日进宫请安,周渊瞧着我面露恍惚,他以尽孝为由将我扣在了宫里。
他让我住在娘亲生前的宫殿里,自娘亲去世后,这宫殿便被周渊锁了。
第三日晚间周渊来了,他与我面对面坐着,一起怀念娘亲生前的往事。
主要是他讲,我听。
讲完他要拉我的手,我心慌了几下,随之而来的便是害怕,毕竟我没有做好同周渊共赴巫云的准备。
拉扯间宫人进来禀告:「陛下,太子和丞相有要事商议。」
周渊不情不愿走了,留下我拍着心窝一阵的后怕。
那宫人给了我一个盒子和一张纸条。
盒子里是一截香,点燃后可使人陷入昏迷。
纸条是周青斐留的,他让我不要害怕,过几日便将我救出来。
后来果真没过几日,周青斐搜罗了各地调教好的清倌献进了宫里,都是同宸贵妃有几分相似的。
我被放了出来。
出宫那日是周青斐来接的我,他眼底泛着乌青,大抵有好几日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我跺跺脚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闻着那熟悉的龙涎香,我只觉得一阵心安。
其实周渊父子俩的熏香都是龙涎香,但我觉得周青斐身上的香更好闻。
他罕见地没有训我,揉了揉我的脑袋将我带回公主府。
回到府里我才发现先生、谢晏还有柳茵茵他们都憔悴了一圈。
见我回府,柳茵茵激动拉着我哭了许久。紧接着她气愤拍响桌子,「公主,颠了这皇朝也罢!我柳茵茵支持你造反!」
谢晏在一旁点头,「对,借用茵茵的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我目瞪口呆。
我的确想拉拢谢晏加入我的起义大军,可我也没这么直接啊。
我原本设想通过恩施并用的手段让谢晏臣服于我,所以我给他和柳茵茵创造无数见面的机会,先让他感激我,然后偷偷激化他和周渊的矛盾,等周渊猜忌他没收他的兵权后我再拉拢他。
可没想到谢晏和柳茵茵不按套路出牌,我大脑一时卡壳,「这、这怎么可以呢?」
柳茵茵先是嫌弃看了谢晏一眼,「这句话是这么用的吗?笨死了,让你多读书你不听。公主已经有皇室血脉了,她造反不能用这句,公主造反应该叫清君侧。」
谢晏恍然大悟点点头。
然后柳茵茵两眼放光盯着我,「公主您身为女中豪杰,胸中有鸿鹄之志,注定是成就一番大事的人。如今狗皇帝一个劲在民间搜刮民财,现如今他还昏庸到要强占女儿的地步!这样的皇帝不要也罢。而公主您兴办女子学堂鼓励女子自立,发掘人才促进经济增长,对待百姓体贴有加,最重要的是从不滥用权力拆散苦命鸳鸯。在茵茵心里,您有望成为新一代的女皇!」
她滔滔不绝给我画着大饼,在她的言语输出中我才知道原来我有那么多优点。
最后在她的洗脑中我「被迫」答应了造反,啊不,起义行动。
等谢晏和柳茵茵走了,房里就剩下我同先生两人。
他面有几分疲态,许是为了安抚我,他竭力忍耐着。
「先生。」
我喊了一句。
他低声应了。
我冲他抱怨,「狗皇帝太龌龊了,我要沐浴,恶心死我了!」
「好,臣吩咐素月姑娘进来伺候。」
「可我又好困啊,在宫里这么多天我都没睡过一个好觉!」我眨着眼睛盯着先生。
「殿下今晚可以先休息,明日沐浴也不迟。」
「可我想要先生陪我。」
「那……臣在外间守着,殿下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臣便是。」
「可我想要先生像以前一样陪着我。」我可怜兮兮朝他身上蹭,「在宫里的时候我就怕周渊忽然闯进来,就像那年的宫变。我好害怕。」
先生低下头,「殿下大了。」
我继续胡搅蛮缠,「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先生对自己的女儿还要避嫌吗?」
「殿下!」
他猛然抬头,脸因为羞愤而涨得通红,平白比以往多了几分妩色,我不由看呆了,原来先生走的是禁欲系。
趁他发怒前我急忙掐了一把大腿,泪眼汪汪盯着他,「先生,我怕。」
他便不再说话,好久才抿嘴开口:”殿下睡吧,臣在床边守着殿下。”
我得寸进尺,「我让素月将榻抬进来,先生今晚睡在榻上。」
趁他拒绝前我连忙补充,「要是先生拒绝那我就让先生睡床,我去睡榻!」
他默默接受了。
我躺在床上,隔着帷幔能隐约瞧见先生挺拔的身姿站在榻前,我侧身瞪大眼睛盯了半天,他却并未进行下一步动作。正当我着急之时,先生的声音传来:「殿下,臣熄灯了。」
我失望「嗯」了一声。
只听风动声,屋里霎时陷入一片黑暗。
我支起耳朵细听,一阵窸窸窣窣衣袍摩擦声响起,我暗自咽了口水,先生必定是将外袍脱下了,也不知道掩在寝衣下又是何种风姿。
没关系,反正来日方长。
我笑着点了点头,进宫一趟也不是没有收获,起码整天瞧着嫔妃浑身解数勾搭周渊,我也算耳濡目染学到了些闺房情趣。
我脑袋沾着枕头睡着了,不过等到后半夜我忽然清醒。
我轻轻翻身下床,压低嗓子:「先生,先生您睡了吗?」
先生没有回答。
我这才小心翼翼走到榻前。借着窗外几分月色,我隐约看见先生平躺在榻上,双手交叉叠放在锦被上,连睡觉都这样优美。我起了玩心,用手轻轻去戳先生的面颊。
硬硬的,好像同我脸上的软肉不一样。我将手缩回半空的时候,先生纤长的睫毛不由乱颤起来,吓得我一个低头趴在地上。
过了好一会没有响动,我才悄悄起身,然后蹑手蹑脚爬上了榻。
「晚安,先生。」
我对着先生轻轻耳语了一句,然后满意睡去。
「殿下!」
我是被一阵急促的低语吵醒的。
我半睁开一只眼,先生慌乱而又震惊的模样便映在瞳孔。
随着激烈的起身,先生松散的寝衣无意露出几抹春光。
我瞪直了眼,不自觉咽起口水。
「殿下可否为臣仔细解释一番。」先生的语速平白比以往快了许多,话间竭力隐忍着。
我坐起来侧目瞧他,晨光打在先生的耳尖,光线勾勒出他耳朵形状,上面细小的绒毛都仿佛镀了一层金光,分外可爱。
我晃了眼,鬼使神差凑到他的耳尖舔了一口。
先生顿时就僵住了,喉结滚动了一下,而后迅速朝后退却。
我自己也愣住了,虽然这些年一直对先生心怀不轨,可这还是我第一次付诸实践。
我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缓和气氛,结果先生扯过锦被劈头盖脸将我蒙住。
等我从被子里出来,只能透着窗户看见先生慌乱的背影。
唉,我叹了一气。往好处想,先生大抵没有时间纠结那日我同苏清和的事情了。
果然,行动要比语言管用。
十七、
从前安排进太医院干杂活的李贵来信了,他身份虽不高,但手脚麻利,太医都喜欢使唤他,他也跟着见了不少宫里的秘辛。
据他说周青斐进献了许多丹药,带毒的那种,吃完后便能一展雄风。
尤其半年后李氏产下十五皇子,周渊觉得自己努把力还能继续当爹,所以每天一粒从不停歇。
苏清和在我被软禁的时候表现得有些焦急,周青斐对他有些怀疑,所以我减少同他见面次数,只是书信往来。
周渊父子二人都对我起了歹心,苏清和请旨赐婚的法子行不通了。
他曾旁敲侧击问我倘若换个皇帝呢,末尾他说他瞧着十五皇子天真可爱,冰雪聪明。
我只问他要一纸通行文书,允许我封地侍卫跨越各地州府进京接应府里的无辜人丁。一旦起事,我要府里人口都能得到庇佑。
大周公主都是有封地的,按例配备百姓人口、侍卫数量,只不过规模很小,而且封地侍卫没有通行文书是不得离开封地的。
父皇自我一出生便给了选了大周最繁庶的地界作为封地,周渊登基后碍于面子和大臣进谏没有将我的封地收回,不过我自愿奏请将封地每年收获的税银上缴国库。
他得了银子,便允我长年住在京城。
没过几天我就拿到了通行文书,上面是皇帝亲手书信,盖满了内阁官印。
其实我知道这字迹不是周渊写的,是苏清和仿的。
苏清和有个绝技,他能惟妙惟肖模仿别人的字迹,这是我通过多年观察得出的结论。
不过谁写的不要紧,只要各地州府辨认不出,能给我封地侍卫放行就好了。
十八、
拿到通关文书那天深夜,丞相屈尊进了我的公主府。
是先生将他引进来的。
等丞相走后先生与我细细商议局势。
我很开心,先生终于抛弃那日的羞耻肯与我独处一室。
我同先生又恢复了以往的相处模式。
我很是欣慰,很感谢丞相。
十九、
周渊吐了一晚上血的那天鞑靼主战派夺得政权,派军骚扰北疆。
周渊趴在床前吐血的时候还不忘叮嘱一众大臣千万不能让谢晏重新挂帅出征。可除了谢晏,别的有点真本事的将军已经被周渊杀头的杀头,赶回家的赶回家。
最后周青斐请命北征。
我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周渊虽吃了那么多伤身的丹药,可一时半会死不了,周青斐这时候出征一来可以获得一身军功,二来远离自己老子的猜忌,等周渊将留在京里的皇子折腾完,他再慢悠悠赶回去同周渊上演父慈子孝的温馨场景。
他的计谋属实不错,如果没有我横插一脚。
二十、
周青斐出征那天是个有风的晴日。
我站在城墙前送他一程,他遥遥望了我一眼,眉眼间罕见多了几分缱绻。
他无声弯弯嘴角,「等我。」
而后他勒马转身,数完大军跟在他的身后朝京外驶去。
我瞧着他的身影渐渐缩成一个黑点。
这一别,怕是终成永别。
我站在城墙上,风吹衣袖簌簌作响。
先生默默将手里的披风系在我的身上。
「先生,周青斐让我等他,你说,他想让我等他做什么呢?」
是等他回来给我带最精美的衣裙,还是今年除夕同我一起守岁?
先生没有回答。
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我想让他死在北疆。
不只是我,谢晏的人,苏清和的人,我的人都在军里埋伏着。
只等周青斐一死,谢晏全权接手兵符,处理完北疆战事,直接南下包围京城。当然,以防谢晏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柳茵茵必须留在我的身边。
同时封地侍卫持通行文书入京,人数不多,但都是当年父皇留下的精英,调动他们的令牌就藏在母亲生前的宫殿,被周渊囚禁的时候,我顺利找到了令牌,将皇宫围成铁桶是没有问题。
二十一、
周青斐战死的消息传到府里的时候我正绣着香囊。
以前周青斐来我府上瞧见先生腰间挂的香囊,他吐槽说丑,我说是我闲来无聊练手的,他憋了一会说细瞧别有一番风格,他让我也给他绣一个,我敷衍着答应下来。
没想到等他死了我这香囊也没绣完。
我怔了好一会神才出声:「先生,他死的时候疼不疼?」
利箭生生穿入骨血,要是我早就疼得哭起来了。
可我从来没见过周青斐喊疼,无论是滚烫的汤水,还是刺向胸口的尖刀。
「一箭穿心,据说当时便没气了,直接落到水里了。」
我点了点头继续绣我的香囊,一箭穿心好啊,起码没受尽折磨。
绣着绣着,眼前慢慢蒙上一层薄雾,我瞪大了眼睛仔细看,可怎么也找不到绣花针的针孔。
「先生,我怎么找不到针孔了?这香囊我怎么不会绣了呢?」
大滴大滴的泪水砸在香囊上,渲染出一片晕色。
我死命抓住先生的衣袖,喉咙里哽着无数酸苦,「我应该高兴才对,我怎么哭了呢?」
明明我再也不用同他虚与委蛇,明明我再也不用受他胁迫。
「他是坏人,他死了我为什么很难过?」
先生蹲下身,他将我搂入怀轻轻拍打着我的脊背,就像幼时安抚做噩梦的我那样。
「难过便哭出来吧。
「殿下从来都是个心善的孩子。
「相处久了难免有些情分,消息太过突然,殿下没有做好准备而已。
「殿下去睡一觉吧,醒了便什么都好了。」
他温柔哄着我,就像对一个懵懂无助的孩子。
对,我点了点头,睡觉,睡着了便什么也不想了。
可是那天我睡得并不安分。
我梦见了周青斐。
我梦见他冷脸训斥欺辱我的宫人,然后一言不发将我抱回东宫。
我梦见夜里他将手环在我的腰间,说以后没有人再敢欺负小乐宁。
我梦见他不眠不休守着高烧的我,亲自将一口口汤药喂进我的嘴里。
我梦见自己穿着新衣服喜滋滋在他面前转圈,他笑着说「我的乐宁穿什么都是极为好看的」。
我梦见除夕守岁夜他带着我去京城最高处看烟花,新年钟声敲响的那刻,他许愿说「希望我的乐宁岁岁无忧,喜乐安宁」。
如果不是强占了我,他应当是世间最好的哥哥。
二十二、
周渊知道周青斐战死的消息后直接昏死过去,我借口侍疾进了皇宫。
丞相召集诸位大臣商议令谢晏重掌兵权奔赴北疆。
等周渊悠悠转醒,我已经在他床前坐了一会。
「你醒了。」我悠悠开口。
瞧着他双目无神强弩之末的模样我只觉得心里一片痛快。
「周青斐死了,谢晏掌了兵权,北疆战事已经结束,他现在领兵将京城围了起来。」
「你开心吗?」
他喉咙里发出呜咽声。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你知道周青斐是怎么死的吗?是我派人埋伏在军队里,出其不意从背后放了一记冷箭。据说一箭穿心,当场毙命。」
他瞪大了眼睛,「你个毒妇!我儿待你不薄。」
我嘲讽地勾了勾唇角,「是不薄,不顾我的意愿直接强迫了我。你们不愧是父子俩,一个强占嫂嫂,一个胁迫妹妹。对了,你知不知道你的好儿子为了我,亲手给你进献了有毒的丹药?我周乐宁何德何能竟挑起父子相残,这真是我的荣幸。还有,我娘生前怀过一个孩子,是你的,可她怎么允许自己生下仇人之子,所以胎儿没成型便被她打掉了。」
「你……」周渊颤巍巍用手指着我,「来人呐,将她就地诛杀!」
宫殿静悄悄的,宫人们得了我的吩咐早就全部退下。
我轻笑,「省着力气去给我父皇母后赔罪吧,现在满宫都是我的人。十五皇子聪颖过人可堪大才,本宫身为辅国公主,自当全心扶持幼帝。」
不顾他满口愤言,我转身走出宫殿,殿外候着早就等待多时的太监。
我挥了挥手,「进去吧,皇帝老了,该殡天了。」
不一会宫里的丧钟敲响。
咚——咚——
整整四十五声,乃国丧之音。
皇亲国戚文武诸臣匆匆进宫。
我手持遗诏进入大殿,身后跟着抱有十五皇子的李氏。
我站在阶前,将遗诏举至半空,「陛下遗诏在此。」
众人皆跪拜听旨。
开头自然是一堆冠冕堂皇的华艳词藻。
片刻后我念到最后一段。
「今十五皇子岐嶷颖慧,克承宗祧,宜承大统。」
当下便有皇子反驳:「十五弟未满周岁,仅凭皇妹几句话,我等不相信此诏是父皇亲笔书写。」
其余人皆连声附和。
我笑而不语。
随着殿外整齐划一的行军声起,殿内诸人变了脸色。
「殿下,属下已经将整座皇城包围。」
我点了点头。
「皇妹,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要逼宫吗?」
「难不成父皇之死是你做的手脚?」
「聒噪。」
我轻轻吐出一句,递了一个眼神给身旁侍卫,他毫不犹豫提刀砍向那个我只见过几面皇子的肩膀。
随着惨痛的叫喊,他昏倒在地上。
乱糟糟的人群立马噤了声。
我满意点头,「陛下自然知晓主少国疑,因而特命本宫为辅国长公主辅佐幼帝,为了防止有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本宫命人将大殿层层围起,只待商议完继位之事便放诸位回府。诸位最好莫要有什么小动作,驸马北征归来,如今就驻扎在京城门外。」
所有人低下了脑袋。
「若有人质疑遗诏真假,诸位上前验一验字迹便可分晓。丞相为百官之首,可否上前替诸位臣子解了这疑惑?」
我低头望向丞相。
他摸着胡子上前,屏息凝神瞧了半天后开口:「是陛下笔迹,墨迹未干,想是陛下临终所写。」
他自然不会否认,毕竟这是他儿子亲手摹写。
丞相掀起袍子跪地朝拜,「臣苏允参见新帝,长公主殿下!」
随着丞相一声高呼,众人纷纷跪地,「臣等参见新帝,长公主殿下。」
苏清和亦在其中,不过他的脸色有些复杂。
二十三、
我抱着十五皇子登基了。
登基典礼很顺利,毕竟我手里握着兵权,丞相早与我达成协议,朝中又有我早年提拔的官员,再加上稍微有点能力的皇子都早被周青斐收拾狠了,没有人愿意做出头鸟。
坐在高位听着洪潮般的恭贺万岁声响,我心里亦按捺不住涌起一股激动。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吗?
怪不得人人都要争这个位置,坐上去的滋味着实不错。
幼帝连话还不曾学会,这几日的国事自然都堆到了我的头上。
我也无暇沉浸在周青斐战死的悲伤里,或许因为没有亲眼瞧见,这层感伤总是要淡一些。
可令我没想到的是周青斐还活着。
新皇登基三日后,周青斐回来了。
谢晏抿嘴瞧着我,「他现在就在京城门外,一人一马。太子的私兵分布各地,朝中也有不少东宫旧人,如今他单枪匹马进京,依臣看必定有诈。要不要臣在城墙上布置好弓箭手?」
我摇了摇头,「打开城门,将他迎进东宫。本宫亲自去东宫候着他。」
谢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先生拉住他的袖子。
先生了解我,犹如我了解周青斐。
我将见面地点选在了东宫书房。
这是自周青斐死后我第一次进东宫,不知是怕触景生情还是心中厌恶之至,我下意识不想再瞧见这个地方。
我拉开椅子坐在了以往常坐的位置。
屋内还是往常的布置,我吩咐了宫人日日前来清扫,桌面没什么积灰。
周青斐的书房本来是没有什么物什的,不过一套桌椅,一方硬榻和一列书架。后来我常常出入东宫,周青斐又喜欢让我陪着,他在书房里处理奏章,我就坐在一边无聊地撑着下巴长吁短叹,后来他陆陆续续搜集了些泥人、九连环供我打发时间,书架中间的一排也被他清出来给我放了满满的话本子,花花绿绿的封面掺在一堆《论语》、《兵法》里别提多突兀了。
话本子看久了便想小憩,周青斐怕硬榻咯着我的腰背,又将那榻上铺了数层软被,后来我又嫌弃书房里冷冰冰的没个生机模样,他又打外面搬来几盆花草。
就这样一点点添着,原本空荡荡的书房竟变得满满当当。
我清了清嗓吩咐候在外面的宫人,「将太子以往那件攒着金线的蛟龙冕服找出来。」
他穿这件冕服最是好看,我曾笑着打趣说穿着这身衣服满京走一圈,街上的姑娘都能瞧直了眼。
衣服轻轻被宫人放在榻前。我抬头瞧了两眼便去摸索桌前的暗格。
「哗啦」一声将暗格打开,里面全是各式各样的九连环。
我随意拿起一个解了起来。
等解到一半的时候身后响起脚步声。
我没回头,继续解着九连环。
他停下来,熟稔将我环在怀里,闻着熟悉的龙涎香,我解九连环的手一个劲颤着,后来直接握不住了,我抖着将九连环放在桌子上。
那双大手从我腋下穿过,一只拿起九连环,一只攥住我的手朝九连环摸去,「小乐宁怎么又没解开,哥哥不是教了你许多次吗?」
我咬着嘴,眼泪含在眼里打转转,「乐宁学不会。」
「那哥哥再教你一次。」
如以往那样,他攥着我的手去拆解九连环的暗扣,随着咔嚓咔嚓的声音,九连环静静摊在桌子上。
我没忍住,转过身扑进他的怀里,他轻轻拍着我的脊背,「都是辅佐幼帝的人了,怎么还哭呢?我的小乐宁长大了,都能独当一面了。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我也不行了。」
他笑着亲了亲我的鬓角,「小乐宁该开心的。」
我摇摇头,我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瘦了许多,脸色带着三分孱弱。
我想起什么,一把将他的衣襟拽开,胸口明晃晃有两处疤痕,一道靠近心尖,想来便是我吩咐人射出的那道箭痕,一道稍微靠下,疤痕久远,想是上次在北疆受的伤。
我凑上去用唇碰了碰心尖那道疤痕,「疼吗?」
他苦笑,声音有些虚渺:「怎么不疼呐,疼得心都要碎了。可是想着还没见你最后一面,就咬着牙生生忍下来了。」
他说着说着便发了狠,一手扣着我的脖子迫着我仰面看向他,薄唇欺压而上,舌尖轻车熟路撬开牙关,唇齿间满是对方的气息。
我闭着眼任由他攻城略地。
等我憋不住气将他推开,他的双眸泛红,却未曾将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开。
他扯了扯唇角,环在腰间的手骤然发力,「周乐宁,当时我真想带着你一起走啊。可是……」
他咳了几声,身上积蓄的力量忽然松懈,「我想着你那样怕疼,若到了地下,我的小乐宁怕是要哭着怨我。所以我不带你走了。」
我拽着他的衣袖泣不成声,他自顾说下去:「乐宁如今也是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可我一闭眼,总觉得你还是当年那个缩在雪地里怯怯瞧着我的小姑娘。你恨我也是应该的,当年是我使足了手段胁迫你。只是这么多年苦了你对着我强颜欢笑逢场作戏。」
我摇了摇头想说点什么,可我这么多年来确实都是在与他逢场作戏。
他说得不错。
我又闭上了嘴巴。
他虚弱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枚印章,「这是太子私印,凭它可以调动我在各地的私兵。」
我忽然后悔了。
我后悔对周青斐起了杀心,我后悔从他的后背射了一剂冷箭。
也后悔今日的相见。
他拉过我的手将那枚私印放入我的掌心,我不肯接,手掌攥成拳状,指甲紧紧掐进肉里。
他将我的指甲一根根掰开,「周乐宁,我没有多长时间的活头了。」
我定住了,他盯着我,眼眶忽然就红了,「我是吊着一口气回来的。」
指尖的力气忽然就被抽走,那枚私印已经摊在我的手心,他满意笑了,轻柔将我滑落发丝别在耳后,「周乐宁,我要你记住,这枚私印是我亲手递给你的。等日后……」
他顿了顿,继续说:「只要你看见它一次,你就得想起我一次。用一辈子,那便记我一辈子。」
他的声音很轻,很慢,可他还坚持着说话。
我捏着那枚带有他体温的私印,泣不成声。
后来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他紧紧抱着我,好久好久。
等窗外落日最后一抹光消失,周青斐站了起来,他用鼻尖抵着我的鼻子,「小乐宁先出去吧,皇兄换身衣服。」
他朝着榻走去,用手勾起那件冕服,「是这件衣服呐,原来小乐宁还记得。也好,我也喜欢这件衣服。」
我腾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这件衣服脏了,皇兄先别换,等我日后让人再做一件新的……」
他敛了笑,「乐宁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看,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我捂着脸呜咽起来,他站在原地,第一次没有像以往那样上前哄我。
我也知道这次他不可能再哄我了。
我哭够了,从身侧缓缓拿出香囊,是答应替他绣的那个香囊。
「以前答应给兄长做个香囊,等到这些日子才得空了,只是可惜绣得很丑。」
我忍着哽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望向那香囊,眼里皆是温柔,「乐宁亲手绣的,哥哥又怎会嫌弃。」
二十三、
我攥着那枚私印背对书房站了许久,等太阳彻底落山了,我方擦干眼泪吩咐宫人,「进去瞧瞧太子换完衣裳了吗?」
我听着房门拉开的声音,紧接着便是撕心裂肺一道惊呼:「太子薨了!」
我闭了闭眼,我听见自己很理智地吩咐:「替太子梳洗。」
我从一开始便知道。
周青斐单枪匹马回到京城,是没想过活着离开的。
瞧瞧,我真是一个恶毒的女人,明明知晓他要自刎,我站在宫殿门口却不曾制止,甚至当着他的面留下假惺惺的眼泪。
我还早早替他备好了丧服。
我一步步往前走着,可我还是忍不住模糊了双眼。
因为怕你疼,所以不带你走了。
周青斐,那你是有多疼啊,疼得连你都受不住了。
是噬心蚀骨吗?
这世间再也没有周青斐了。
再也没有人敢肆无忌惮依仗身份强迫于我,也没有人在除夕夜登上满京最高处,一片爆竹声里祝我喜乐安宁,岁岁无忧。
说我逢场作戏,可是,周青斐……
起先逢场作戏是真,后来戏里的欢愉也是真。
可惜我跟你从相遇便是错的,后面怎会有美满结局。
就像苏清和说,爱从来便不是占有,是尊重。
一步错,步步错。
由错误生起的情分,便注定是见不得光的。
二十四、
周渊死后两个月,李氏以幼儿无状为名退位让贤。
我顺应民意登基,称奉德女帝。
苏清和请旨外任。
他走那天我去送他。
纵使明白我骗了他,他还是一副儒雅模样。
「陛下真正想要拉拢的,其实是臣的父亲吧。」
我笑而不语。
他说得没错,苏清和蹚进了浑水里,只有这么一个独子的丞相焉能坐住?
「不过,认识陛下,臣从未后悔。可经过这些事情,臣发觉自己除了会做些锦绣文章,似乎身无长物。」
他露出释怀的笑,「朝堂尔虞我诈的生活似乎并不适合臣。成为一方父母官真正为百姓做实事,这恐怕才是臣的向往。真正为民请命者自当融于百姓,往日臣还是稚嫩了。等再过几年,臣练就一双锐利眼睛,那时候陛下便骗不了臣。」
我也笑了,「那朕便遥祝大人早日脱胎换骨。」
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一个方盒,「从前无意瞧见这副耳坠,原想着找个机会送给陛下。」
「不过今日也不迟。」他笑着打开方盒,将一只耳坠拿在手里,而后才将盒子给我,「另一只让臣当个念想吧。」
说完他跨步上了马,转身临走之际,他回头正色,「陛下,虽然臣并不情愿,可臣还是要说上一句,斯人已逝,莫要忽视身边相伴之人。」
他释然一笑,回头深深瞧了一眼京城。
也许,这是最后一眼。
他大抵不会再回来了,因为他要去实现年少曾立下的鸿鹄志。
天地立心,生民立命。
万世开太平。
尤其,为了她的万世江山。
二十五、
一直到回宫,苏清和那句话蕴绕在我的脑间。
因为周青斐,我已经有好几天刻意避开先生。
也不知道是不是苏清和影响了我,我拔腿朝公主府而去。
刚刚登基自有一番琐事处置,我不过匆匆入住皇宫,公主府的一众人还在收拾着行囊。
我瞧着毫无人气的后院,皱眉问丫鬟:「先生呢?」
她怯怯回答:「顾先生收拾了些东西便走了。」
「没拦着顾先生吗?」
她小心觑了一眼,「是陛下说先生令如同殿下,奴婢不敢拦。」
我烦躁点了点头,刚想转身出府寻找先生。
不料柳茵茵带着谢晏来了,我奇道:「如今朕给你们赐了婚,你们不在自己府里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柳茵茵不好意思笑了,「吃惯了公主府的饭,乍换厨子还有些不习惯。」
我无奈,「你自己吩咐小厨房做点吃的,朕如今没空。」
她问:「怎么就没空陪我吃饭了,我可是为陛下赚了多少银子。」
「先生搬出去了。」
柳茵茵哦了一声,「这么快,我以为还有几天呢。」
我皱眉,「什么意思?」
「前些日子陛下你为周青斐要死要活哭得肝肠寸断,今日你又巴巴去送苏清和,独独对先生避而不见,要我是先生,我也选择离开。」
我张了张嘴,却觉得她说得很对。
我不见先生,不正是我觉得对不起他吗?
我用他的一个承诺将他绑在我身边十几年,因为我他只能待在公主府瞧着四方的天度过一日又一日,而我却活得肆意潇洒游戏人间,甚至因为别的男人要死要活。
柳茵茵瞧着我黯然的模样叹了一口气,「陛下,你是不是觉得对不起顾先生,你觉得顾先生为你做了这么多,可你如今为了太子肝肠寸断,你觉得你对顾先生的爱不纯粹了,所以你刻意对顾先生视而不见逃避一切。或者陛下你现在自己也很矛盾,你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周青斐还是顾先生?」
我张了张嘴没反驳。
因为她说的是真的。
柳茵茵叹了一口气,「在我老家呢有这样一句话,人这一辈子总会爱上两个人……」
谢晏幽怨的声音从一旁响起:「你不是说你们老家流行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柳茵茵瞪了他一眼,「咋滴,那我能说『啊对,陛下你就是个渣女啊,你别嚯嚯顾先生了啊』。」
谢晏委屈巴巴闭上了嘴。
柳茵茵清了清嗓子酝酿情绪:「在我们老家呢有这么一句话,人这一辈子总会爱上两个人,一个是白月光,一个是红玫瑰。白月光恬淡温良,红玫瑰绚烂而又张扬。茵茵私下里觉得,顾先生便如那床前白月光,温柔体贴默默陪伴,太子则是那带刺的红玫瑰,陛下记忆里轰轰烈烈的往事大抵都有太子的身影。可红玫瑰再好总有枯萎之日。白月光寡淡内敛,但胜在细水长流,殿下若是肯停下来仔细瞧瞧便会发现那抹月光从始至终一直默默陪伴在陛下身后。那才是独属于陛下的光。」
柳茵茵目光变得柔和,「希望陛下不要因为一时的伤戚迷了眼,阿猫阿狗养久了还有感情,陛下对先太子,不过是一种对死者不计前嫌的愧疚之感。可殿下不能因为人死便忘记他曾经所做的恶,亦不能一朝得意后忘却背后默默陪伴之人。」
我沉默着没说话。
柳茵茵说得不错,先生的关心是内敛从不宣之于口的,譬如夜间回府时房门前的一抹暖光,晨起桌边一杯温水。周青斐则是除夕夜满京喧嚣烟花。
周青斐死了,我会伤心,会难过,心底却也松了一口气。
若是先生不在了,我大抵会跟着他去另一个世界继续一起走下去。
这十多年黑暗的岁月里,当我快撑不下去的时候,想起先生凑在我耳边的那句:「殿下别怕,臣誓死守护公主。」我便忽然有了浑身的力气。
至于周青斐……
他伤害过我,保护过我。
我恨他,却也曾为他牵肠挂肚。
想他死是真的,希望他平安也是真的。
所以他永远不可能成为我拿出全部真心的爱人。
我目不转睛注视她,「柳茵茵,朕忽然觉得,没让你做个官真是屈才了。」
我轻笑一声,大步朝府外走去,「备车。」
我要去找先生。
找那个拿出全部真心对我,我亦可回以全部真心的男人。
二十六、
等我转身出了府外,谢晏巴巴凑到柳茵茵身边,「茵茵好有文化,为夫佩服得五体投地。」
柳茵茵高傲扬起脸,「这就是知识的力量,你多读点书也就差不多啦。」
谢晏的眼里泛着八卦之光,「苏清和读的书也不少,那怎么也没抱得美人归呢。」
柳茵茵叹气,「珠玉在前呐,陛下从头至尾心都没放在他身上。当日苏清和将陛下送回府,你跟我说陛下喜欢苏清和,可我心里却是疑惑的,因为陛下看向苏清和的眼神不对,陛下的眼里没有星星。可我又觉得苏清和的气质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后来瞧见顾先生站在侧门我才恍然大悟,陛下哪里是喜欢苏清和,分明是眷恋苏清和身上那股同顾先生相似的气质。」
柳茵茵感慨:「我原以为我够开明了,没想到你们古人玩得更野,差点就要上演你追我逃的替身文学了。」
谢晏疑惑,「何谓眼里有星星?」
柳茵茵笑着转过身,吧唧一口亲在谢晏脸上,「就像这样,我盯着你瞧的模样。」
谢晏猛然噤声,黝黑的脸上浮现娇羞红晕。
二十七、
我是在京外山里找到的先生。
他又新垦了一块菜地,我瞧见他的时候他正弯腰朝地里撒着种子。
「是公主府地太小,先生找不到地开垦菜园了吗?」我戏谑笑道。
听见我的声音,他站直了身子面向我,脸上有些赫然,「陛下。」
我朝前走了两步,「地小没关系,将屋子拆了,总能给先生腾出空来。」
「陛下,臣不是那个意思。」他抿了抿嘴,睫毛低垂,「陛下如今得心所愿,臣也算完成先皇遗愿,请陛下允臣请辞归安。」
「先生怎么知道朕心愿皆遂?若是朕所求为先生呢?」
他浮起一片苦笑,「陛下莫要寻臣开心了,臣……」
我正色,「先生莫非看多了话本子,学着她们玩默默奉献然后静等毒发身死的戏码。」
说到这我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气。
这些日子我到处搜寻先生,没想到竟无意发现先生中毒多年的事情。
也是,周渊怎么可能把一个满腹才学的状元郎放心交给我,除非那个状元郎被拔去了所有的爪牙。
「为什么不告诉我周渊逼你服毒的事情?」
他有些无措,「此毒不会要人命的,陛下不必担忧。」
我忍着酸意,这毒的确不能要人命,但长此以往会使人身体孱弱,英年早逝。
先生如此避重就轻,不过是不想让我担心罢了。
我叹了一气,此事不急,如今要紧之事便是把先生心甘情愿骗回宫,到时候把他绑在床上,让太医院所有的太医轮流给他治一遍。
我清了清嗓子:「七夕节那天我许了一个愿望,先生想知道是什么吗?」
没等他开口我自顾说了下去:「那天我许的愿望是先生可以陪我过一辈子的七夕节。最好能一路牵着我的手。光明正大,受法律保护的那种。」
他低下头,微颤的睫毛出卖了他的慌乱。
「先生在公主府陪了我十多年,不仅见过我不堪的全部,亦给了我走下去的勇气,只有在先生面前我才是最真实的自己,想来我已经习惯了先生的陪伴,在宫里的这些日子,见不到先生我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可我愿意为了先生学绣香囊,愿意为了先生做最先低头的那个,我也愿意为了先生哭,为先生笑。
「想来我应该也是喜欢先生的。
「我想和先生在一起,一辈子的那种。」
我乱糟糟说了很多。
他静静立在原地听着,后来他的眼眶红了。
「陛下,臣会当真的。」
我笑了,我说的话,他哪一句没有当真呢?
我说先生穿青衣好看,于是他便穿了十多年的青衫。
我说以后要在府里种个菜园,这样以后便不用饿肚子,在搬进公主府的第二天,他果真开垦起了菜园。
我从来不问先生喜不喜欢我。
因为从始至终他默默地给了我最明目张胆的偏爱。
我走近,仔细注视着他。
「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在先生面前我从来不需要伪装的。
「若不是喜欢先生,为何我总想对先生行不轨之事。
「在我心里,我已经与先生成过亲了。
「与谢晏大婚那天,先生与我共喝了合卺酒,先生早已经是我的夫婿了。」
我踮起脚亲了亲他的眼睛,「先生可以信一辈子。」
「陛下。」
他声音隐忍,低沉而又沙哑:「陛下正值风华,臣已经年近而立。」
我嬉皮笑脸,「男人老点没关系,会疼人。」
「臣脸上有疤,是破相之人。」
我得寸进尺蹭上他的胸膛,「男人味十足,我就好这一口。」
「臣身体孱弱,时日无多。」
我将手放在他的腰带上,「那更没事,皇宫里名医无数,就算倾家荡产我也养得起你。」
他不再说话了。
我清了清嗓子:「先生说完了,那便到朕了?先生是父皇给朕请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受教,学生有惑,先生是不是应该躬身教导?」
他微微点头。
我凑到他的耳边,「对于床笫之事,学生仍有些疑惑,先生是否躬身教导一番?」
我亲眼瞧着先生的耳尖变得一片绯红。
后来我勾着他的腰身进了竹屋。
犁耕之事,万民大计,言传身教,躬身践行,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