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工作时间：2015 年
工作地点：广西某市
一
像往常一样，我拨通客户信息表上的某个号码，短暂的滴滴声响后，一个老人接起了电话，苍老地回应了我一声。
我讲解着产品，老人配合地听我讲，但在最后购买时，他突然说：「小姑娘，之前我已经被你们骗过一次了，你们的东西根本就没用，为什么要骗人？现在工作那么多，你为什么不去找一份正当工作呢？」
我有些慌乱，脑海里的第一反应是道歉。可真正说出口的，还是机械的回答：您误会了，这真的是我们公司赠送给您的产品，您签收就行了。老人什么都没说，挂断了电话。
我坐在椅子上缓了很久，想起三周前自己加入这家公司的经历。
当时我高考刚结束，估分不理想，就想先找一份工作做着。家乡的小镇上工作机会不多，托了几个亲戚打听也没有回音。一次偶然的机会，我通过同学得到了一个电话销售的面试机会。
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大巴到了旁边的另一个市，又转乘公交到了公司楼下。公司位于一座十几层的办公大楼，电梯口挤着一堆人，和我想象的办公区无异。
到了公司门口，我看到很多人坐在格子间里正在打电话，但听起来，他们却说着一样的内容。我在门口愣了几秒钟，直到同学站起来跟我打招呼。
去了办公室，我看到了经理，他穿着一条花短裤，脚上趿拉着拖鞋，他告诉我工资是底薪加提成，多劳多得，不过只有客户签收了产品且没有退货，才算完成一次销售任务。
说完，他从抽屉里拿出几张密密麻麻的纸递给我，让我认真阅读相关的客户资料。我很惊讶，纸上写满了详细的个人信息，涵盖了姓名、地址、电话和身份证号码，甚至最近在淘宝、微店上的消费记录。
还有两张不同类型的电话沟通技巧。经理让我把这些沟通技巧多读几次，直到一字不落地全部背下来。
他把我安排到一个老员工旁边，那人戴着一对巨大的耳环，名叫刘莉，她桌上散落着几张客户的联系方式，却看不到任何沟通技巧的提示，和客户沟通时，她还边在手机上玩游戏。不到三分钟，她就完成了一单。
旁听了二十分钟后，我拨通了第一通电话。但拨过去，却显示正在通话中，直到第五个电话，才终于接通。我按照话术单上的话问道：「喂，您好，请问您是手机尾号 0467 的 x 女士吗？」
「我是 XX 银行的工作人员，我的工号是 xxxx。由于您之前在我们这边购买过一款理财产品，最近是银行的十周年活动，所以想回赠您一个礼物。现在跟您核实一下您的个人信息，请问您的身份证号码是 XX，地址是在 XX 吗?」
「好的，接下来给您先介绍关于这款要赠送的产品，是目前还没有在市面上销售的智能 C 盘，原定价格 168 元，现在免费送给你。它不仅有普通 U 盘的储存功能，还可以直接插在电脑或电视上连接国内外的视频网站。」
当「站」字讲完，对方挂掉了电话。此时，刘莉已经又完成了一单，剥起了水果进入休息状态。刘莉姐看我手足无措的样子，教给我打电话一要克制紧张，否则用户会立马失去耐心；二要掌握好节奏，核对个人信息时，要慢，要中气十足，到了介绍产品时，要快，要强调产品是免费送的，不要给客户太多思考的时间。
刘莉提醒后，我打完整整一张客户资料表，依然一无所获。入职几天后，反而还受到了不少谩骂和质疑。有人发现买过东西，发现货不对板就破口大骂，有人质问我从哪儿得到了他们的联系方式，我很是疲惫。
打完客户表，为了凑够公司每天最少五小时的通话时间要求，我偷偷打给了自己的同学、朋友。他们听出来是我的声音，也主动配合我，只是在最后确定运费时挂掉，勉强帮我完成了工作任务。
二
第二周上班一大早，经理带过来一块白板。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着员工的名字，按照销售量从高到低排列，后面写着他们卖出的产品数量。他还特意在销售月冠军和周冠军的旁边，加上了几颗星星。
他开始讲话：「这块白板，就是为了让大家看看有能力的人是怎么工作的。多劳多得，只要你努力，就有钱赚。从这周开始，我会发一个微信红包在工作群，奖励拿到周冠军的同事。上面有多少星，就代表着你们有几百奖金。」
经理走后，同事们开始讨论起收到的红包金额。我一方面很羡慕，另一方面又觉得很羞愧。
我找到经理，问他有没有其他相对而言容易打的客户资料，经理给了我一份购买情趣用品的客户信息给我。结果出乎意料，这些人容易上钩得多，接电话的基本都是老同事们认为容易被哄骗的「中年大叔」。
「喂，您好，请问是尾号 0234 的 X 先生吗？我是 xxx 店的客服。最近我们店在做五周年回馈新老客户的活动，由于您在 10 月 X 日在这边购买了具有延时功能的内裤，因此我们希望能跟您这边做一个用户调查。做完之后，我们会赠送一个新的研发产品给你。您现在有空吗？」
我们售卖的依然是同一个产品，只不过换了话术：「我们这次给您赠送的是一个智能 C 盘，里面可以搜索到各种精彩影片，无论是日本的甜美风格，还是欧美的粗犷风格，都能直接插在电视或电脑看到，给您完美的视听体验。
需要提醒您的是，这个目前是我们和厂家研制的试用品，还没有对外销售，所以市场上是买不到的。C 盘原价 666 元，现在做活动免费送给你。您只需要等快递到了，付运费就能马上拥有这个优质的创新产品了……」
工作效率高得让我难以置信，产品从一件难卖，变化到最高可以连续卖五件。我才意识到，原来贩卖人的欲望，才是真正有利可图的地方。
但我受到的骚扰和攻击也比之前多了很多。有人质问我他们买的增强性功能的内裤为什么没用，有人猥琐地调笑，打到第四天，我已经有点受不了了。但刘莉不当回事，她非常娴熟地跟客户调情，怂恿他们买下东西。她说这种事只是小儿科，反正造成不了任何实际伤害。
我坚持打了一周，成功卖出了十几件商品，从白板上最差的一个升到了第四，经理为了表扬我的进步，给我发了一百块的红包，那一瞬间我真的感到赚钱不易。
三
到了第三周，我慢慢适应了工作。但是，我意识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客户的信息越来越详细，涉及的范围越来越广，包含了他们在银行的每一笔交易，数字与时间都非常具体。这些信息到底从何而来？为什么没有人考虑保障这些信息？客户信息表用完了就被丢掉，万一被人捡到去干违法的事情怎么办？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这么久，却从没考虑过隐私保护的事。
纠结了两天，我决定问刘莉这些信息的来源，但她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下班再说」。
下班后，我们去了一个比较远的公园，刘莉这才打开了话匣子。她告诉我，客户信息都是经理买来的，五毛一条，从微商、淘宝店，银行内部也有经理的人。至于我们卖的产品，功能是被夸大的。产品加快递费最多五十块，客户却要到付一百五的「快递费」。这就是我们公司的发财之道。
和刘莉聊完后，我内心里比起刚进来的兴奋和激动，只有害怕。我们在做的，并不是普通的推销电话，而是一种隐晦的电话诈骗。
第二天上班，看到电话旁边堆满的各种的表格、纸张，尤其是那几张「沟通技巧」，实际只是蒙蔽人的工具而已。
四
我对工作的焦虑感不断上升。那名老爷爷的质问，让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每天都在制造谎话的机器人。反而当客户挂断电话，或者质疑产品时，我的心理压力才小了一些。
我接到的谩骂电话越来越多，有些客户已经被我们重复打过多次了：「我已经和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再打给我，你们是聋吗？」
甚至有几次，我打给了客户资料中的银行的工作人员。当我给他们讲完银行做活动送礼品的时候，他们反问我「为什么我没收到通知」，我只能干脆挂掉。
我愈发倦怠，希望快点离开公司。但没做够两个月，按照合同规定，我连底薪都拿不到。我开始故意请病假，或写错寄货地址，让公司损失快递费。我的业绩越来越差，排到了公司垫底。
但我告诉自己：扣钱总比欺骗好。
熬到一个月，我跟经理说不想做了，要回学校复读。经理没有答应。我感到很挫败，趁着下班，我又找到刘莉，问她这间公司成立了多久，为什么一直没有被查封。
她告诉我：「在我来之前，警察已经来查过两次了。第一次警察来，经理直接让同事放假休息了一周。第二次被查，那些人直接进了办公室和经理聊天了，走时脸上还带着笑。」
她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以前这公司只有一个地方，就在附近的大楼，我们这儿还是新扩张的第二个办公室。做这一行，老板应该是赚得很多了，估计现在背后也有人照顾。」
我心里想着没有什么办法，挣扎了一晚后，又留下来继续打电话。
很快，有一个叫孙丹的姐姐过来上班。她很漂亮，是一个在找暑假工的大二学生。她来了三天后，我们就很投缘，一次聊起来，她说感觉这里的工作环境很好，下午准备就签合同入职，以后下班后可以一起玩。
我急忙拉她到公司的茶水间，把这一个月听到、看到的跟她讲了一遍，讲了一个多小时，她一直没缓过来，好像不相信这些是真的。我告诉她：「你在经理回来之前，赶紧走，不要让自己困在这个地方。」
孙丹明显被吓到了，坐在凳子上呆滞了十分钟才匆匆离开。
那天下班后，我收到了同学发来的微信：你要小心行事，我今天听说有老员工向经理投诉你劝退新同事的事情。
时间很快到了周六，快下班的时候，经理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之后可以不用来公司了。那一瞬间我顿时轻松了下来。第二天起床，我匆匆收拾了行李回家，路上经过一个警察局，我突然在想要不要去举报，但是在门口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进去。
回家之后，我把所有老员工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只留下了介绍我的同学。她继续做了两个多月才走，关于在这家公司的去留问题，她觉得这只是一份普通的工作而已，她不做别人也会做。
在发工资的前一周，同学突然提醒我注意安全，因为经理发现所有我确定的客户都退货了，再加上劝退新员工的事情，他想约我见一面。庆幸的是，同学帮我搪塞了过去。
离职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还时不时地恐慌。打电话或者接电话时，会不由自主地变成电话客服的腔调，称呼全部都是「您好」。一开始，我的朋友们吓到了，他们还以为自己打错电话了。后来，直到同学也顺利辞职，我才慢慢放下了这件事。
不过，这个公司后来并没有消失。听同学说，他们准备再扩大规模，在另一个城市，选一个隐秘的位置再开一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