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结束最后一台手术又查完一轮房,温景彦换好衣服准备下班的时候已是夜里七点多。
手机微信上收到一张照片,照片上那个穿着黑色低领毛衣、正在傻乐的女人,正是他的女朋友王佳乐,而旁边坐着的那个男人,一只手正搭在她肩上。
是沈明宇一小时前发给他的,照片上的王佳乐两颊酡红,看样子是喝高了。
温景彦只停顿片刻,就径直向电梯间走去,狭长的眼里神色不明。
王佳乐被送回酒店房间之后,沈明宇又不知哪里疯去了,她有点头晕,浑身发烫。直到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探上她的额头。感受到熟悉的气息,不觉舒服地叹了口气,「唔,温景彦。」
一道冷冷的声音:「再说一遍,我是谁?」
「温景彦,你是温景彦。」说着脸又往他手心蹭了蹭,像只乖顺的猫咪。
「算你还有点良心。」
王佳乐脸上还挂着两抹不正常的红晕,眯着眼睛冲他傻笑,「你还是来啦……真好……」
半夜,敲门声响起,温景彦只围了条浴巾开门。
为了维持体力他有锻炼的习惯,每晚 50 个俯卧撑,偶尔还一边看书一边举个哑铃。此时慵懒地靠在门框上露出上半身,身材很有看点。
来人显然是始料未及,尴尬地愣在原地。
「这么晚了来找我女朋友有什么事?」温景彦一眼就认出是照片上的男人,敌意明显,还故意强调了「我女朋友」四个字,眼里有浓浓的警告意味。
陆远航牵强地笑了笑,「我是看小王喝多了,来看看她要不要紧。」
「多谢,费心了,她现在挺好的。」温景彦大有深意地笑了笑,随即不留情面地甩上了门。
早上王佳乐醒来的时候,温景彦正对着镜子打领带,她仍觉头痛欲裂,自语了句:「原来真不是做梦呢。」
缓了一会儿,她又觉得有点心虚,「你怎么来啦?」
「我问同事借了辆车。」
王佳乐更心虚了,「那你昨晚……开了很久的车才赶过来的吧?」
「还好,反正今天这边还有个会要参加,顺路。」手下的领带怎么也打不好,温景彦皱起眉,这是他快要失去耐心的表现。
「你的意思是,你也不是特意赶过来的?」
「有区别吗?反正顺路就提前一晚过来了。」
王佳乐低下头,嘟哝了句:「好像是一样。」
温景彦彻底失去耐心,干脆扯掉领带,直接在白衬衫外面罩了件外套,「我晚点才能回去,你一会儿跟你的同事先走吧,路上有个照应。」
温景彦走后,王佳乐怔怔地坐在床中间。
年后公司第一个重要订单他们组一起跟进,陆远航将地点选在这个度假山庄。她向来酒量浅,被灌了几杯酒后甚至没有意识到他的手什么时候搭到了她肩上,直到沈明宇拿着照片给她看。
「你信不信,要是我把这张照片发给你家温大夫,他肯定要提刀过来砍人!」
王佳乐不动声色地躲开沈明宇的手,「他才不会管我在做什么,说不定还不知道我现在在哪里。」说着又干掉面前小半杯红酒。
「啧啧,这该是热恋中情侣的样子吗?」
王佳乐「呵呵」干笑两声,一定是酒意上头,胸口有点发闷。
沈明宇看不过去,「顺手」点了发送……
昨晚温景彦赶过来的时候她是真的挺高兴的,醉意朦胧间,她想,他还是很在意自己的吧,至少并没有对她不闻不问。
然而,第二天等她清醒过来,温景彦告诉她,只是顺路,顺便。
揪了把凌乱的头发,王佳乐将脸埋进膝盖里,长叹一声,前所未有地懊丧。
2
一个多月前,王佳乐还不知道她会在医院遇见温景彦。
她被沈明宇逼着陪他去看病,前面还有十几号病人,她在候诊厅转悠。宣传栏里贴着「十佳青年之星」的表彰公示,是院里评选的十位优秀青年医生。
为首的那个医生,对着镜头表情不太自然,下颌紧绷,面部线条僵硬,饶是如此五官样貌还是出众。
王佳乐在宣传栏前逗留良久,直到沈明宇打断她:「哟,看帅哥呢,这么入神?」
「只是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照片下面写着简介:耳鼻喉科主治医师,温景彦。
连名字也是一模一样,可是这个姓……
沈明宇同情地揽住她肩膀,「当你想着一个人的时候呢,看谁都像他,但是人家要是回来的话早来找你了……」
王佳乐好像没听见一般,自顾自看向几步之外的耳鼻喉科诊室。
诊室外面的名牌上也写着「温景彦」三个字,里面的医生戴着口罩,一边眼睛上还挂着凹面镜,可她几乎可以确认,没错的,就是他了。
而诊室里的人在对上她目光时及时将视线收回。
都说女大十八变,但温景彦一眼便认出了她,相比小时候好像只是瘦了,又长开了些,五官清丽动人。
当然,之后他更加清楚地看到她和另外一个男人的亲密姿态。
「温医生、温医生?」直到病人提醒,温景彦才回过神。诊疗过程中走神,他还是第一次。
王佳乐不时向里张望,终于轮到他们,她先一步冲进诊室。温景彦正摘下口罩和凹面镜。
「宫景彦,原来真的是你!」
虽然已褪去少年时期的清秀单薄,完全蜕变成成熟的模样,虽然过去整整十三年,眉眼间那种熟悉的感觉还是一成未变。
王佳乐还想质问他:「你回来了为什么没来找我?!」可她看到那双狭长深邃的眼里没有重逢的惊喜或者诧异,全是漠然,质问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不好意思,我姓温。」
王佳乐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敛去。
温景彦微微移开视线,「是有什么不舒服来看病吗?」完全公事化的口吻。
「我……我牙疼!」
「耳鼻喉科只看耳朵、鼻子、咽喉,牙疼应该挂口腔科,你不会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吧?」眼里又多了一分讥诮。
王佳乐反应过来,一把拉过沈明宇,那家伙自刚刚听到「宫景彦」三个字,就在一旁捂嘴偷笑,猝不及防被拉扯一把,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幸好王佳乐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王佳乐一个劲地戳着沈明宇,「他看他看,是他鼻子不舒服。」
温景彦看着王佳乐搭在沈明宇胳膊上的两只手,眼神黯了黯,马上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表情,「家属请到诊室外面等候。」
王佳乐还没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家属」指的就是她,愣愣地站在原地。
沈明宇嫌弃地拨开她的手,皱眉道:「哎呀把我的定制西装都弄皱了,外边等着去吧。」
片刻之后沈明宇手里捏着一张处方单走出诊室,瞥一眼坐在角落里神色黯然的王佳乐,另有所指,「这个温医生医术好,模样又好,这种青年才俊应该不像某些人一样将近三十岁依旧是单身狗一枚吧?」
王佳乐忿忿瞪了沈明宇一眼,走进诊室。
「宫景彦,可是我还牙疼呢!」她明知自己这么做很突兀,可她只是想提醒温景彦,他曾是那个半夜翻阳台给她送牙疼药的少年。
温景彦正在整理病例,头也不抬,再一次纠正她:「我姓温。还有,牙疼就去看口腔科。」
如果换做小时候,她大概会缠着温景彦问个究竟,为什么突然不告而别?为什么这么多年杳无音讯?为什么改了姓?为什么明明回来却不去找她,还对她这么冷漠?
可是时间拉远了他们的距离,现在的王佳乐再也无法继续纠缠,看一眼埋头的温景彦,转身捂着一边脸走了。牙齿好像真的开始隐隐作痛。
沈明宇从后面追上她,「诶,刚刚就是你那个因为名字老被嘲笑的发小?」
「是啊!」
「就是那个你突然消失了十几年的初恋?」
「沈明宇,你好烦啊!」
「……」沈明宇勾住她肩膀表示安慰。
温景彦看着俩人相携而去的身影,嘴角扯起一抹自嘲的笑。
还是太迟了吧!
3
王佳乐却怎么也不会想到温景彦会主动去找她。
结束加班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到了公司楼下,陆远航的车子又「恰好」停在她面前。她只觉得头疼,惯性拒绝搭车。
等到车子开走之后,她看见温景彦正站在马路对面,双手插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白天沈明宇到他那儿复诊,诊室外同来的那个男人,焦灼等待,来回踱步,和沈明宇的眼神交流有说不出的暧昧。以温景彦的洞察力,已经猜了个大概。
不应该过多探问病人隐私,可他完全做不到坐视不管。
于是温景彦反锁了诊室的门,半边屁股搭在桌子上,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明宇,「你把王佳乐那个笨蛋当什么?挡箭盾牌?你这样欺瞒她,有没有想过她的感受?」
穿着白大褂的温景彦有一股清冷的气场,眼神却有种威慑力。沈明宇不觉打了个哆嗦,但他还是捂嘴好笑地看着温景彦,「温医生,我觉得吃了你开的药我已经好多了。」
「什么?」
「我是说,温医生医术这样高明,应该是个聪明人才对。」
「……」
「我从来不掩饰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更不需利用佳乐那丫头,」沈明宇又探究地看着温景彦,「明明这样在乎,还要故作高冷,装什么装?」
之后他看到温景彦慢慢坐直了身子,眉头渐渐舒展。
可是沈明宇还不想让他太得意,「有人可是对那丫头穷追不舍赶都赶不走呢!有些人不知道什么意思,还要装高冷?是想让自己后悔吗?」说着昂首挺胸摔门而去。
大概是沈明宇让他感受到紧迫感,再也顾不上其他,一整天心里想的都是去见她。门诊结束之后照例还要回病房查看,有个病人出了点状况又耽误了点时间。赶到的时候,正好看见王佳乐等在路边,之后是一辆豪车停在她身边。
那一刻,心里是前所未有的紧张,怕自己还是迟了一步。好在,她并没有上车。
他们并肩走在寒夜路灯的光影里。
一月份达到这座城市的最低气温,王佳乐又把脖子往衣领里面缩了缩,鼻子冻得通红。温景彦只穿了件单薄的风衣,好像并不觉得冷,他往风口站了站,又将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替她围上。
「今天沈明宇跟我说了你们的事情……」温景彦挠了挠后脑,不知如何解释。如果不是误解,那么上次对她的态度应该好些。
「啊?哦……」王佳乐还沉浸在围巾上带着的体温中,上面还有淡淡的消毒药水的味道,她头脑混沌,并没有在意温景彦在说什么。
「……」
「你……」
「你……」
俩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又同时开口。
温景彦:「你先说吧。」
想说的话很多,最想问问温景彦,既然回来了为什么没有去找她,可最终只问了句:「最近过得好吗?」
「还好,只是有点忙,在准备在职读博。」
「温景彦,没想到你变得这么优秀!」她已经自觉地纠正对他的称谓,笑看着他,眉眼弯弯。
「什么叫变得优秀?以前的我不好吗?」
「离优秀差个十万八千里!我记得你那时候成绩应该是班里倒数的吧……」
「……」
4
小学时候的温景彦并不爱学习,沉默寡言,几乎不与人交流,个子很高,样貌却比班上任何一个女生还要清秀,甚至被嘲笑是「假男孩」。他总是坐在最后一排,那个位置的学生,多半已经被老师放弃。
小学六年级,随着各种妇产科医院广告的肆意张贴,温景彦又多了个笑资。
那个时候他还叫「宫景彦」,男生们总刻意将「彦」念成第二声,然后爆发出不怀好意的大笑。甚至课堂老师点到这个名字,全班都会哄堂大笑。
每每这时,王佳乐回头看他,那人总是沉默着不发一言,眼里有如同往常的桀骜,还有一丝不屑。她想,没有人会对别人的嘲笑毫无反应,他心里一定是难过的吧。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王佳乐对温景彦的关注多了起来,她喜欢在课上偷偷转过头看他,那头阳光下浅棕色毛绒绒的头发,大概是王佳乐对美好最初的感悟。
现在想来,大概是被美色所迷。
某天放学回家路过小巷的王佳乐,看见温景彦被三四个男生围着,要脱他的裤子「验明真身」。王佳乐突然涌起一腔正义感,撸起袖子加入到温景彦那一方,可惜寡不敌众,最后王佳乐的尖叫引来大人,那群男生才散去。
那天他们都挂了彩。温景彦却勾起嘴角对王佳乐笑了,后来想想,那个年纪的孩子怎么会有那样的笑容?半分嘲讽半分得意,还夹杂着一丝狡黠。
可那时候单纯的王佳乐认为他是在示好。正处于发育期的女孩,有点胖,笑起来脸上的肉都挤到一起,眼睛就显得很小,但她仍不顾形象地露出两颗大板牙,回他一笑。
「笨蛋。」温景彦丢下俩字,兀自大步向前走去,留下王佳乐在身后紧赶慢赶追着跑。
那是他们这两个住对门的邻居第一次在放学之后有交集。
也是从那之后王佳乐再不允许别人取笑他,如果是男生她会追着打,如果是女生她就恶狠狠地瞪她,再不济,她这个袖子上别三条杠的大队长就去给老师打小报告,总之同学们都怕了她。
其实那天那几个男生,以温景彦的个子也不是对付不了,只是他看见走到巷子口的王佳乐,那个总是在自己被嘲笑的时候转过头来看着他的女孩,眼神中有同情有愧疚,他突然好奇她会做何反应,于是他没有反抗。
他猜想,她大概会转身就跑,顶多是去报告大人。可万没想到她会撸起袖子加入他这边。他因为太意外所以后来忘记了反抗。
再之后,看着她对自己的维护,这种感觉似乎还不错。于是温景彦从来没有告诉她,他的沉默不是因为在忍耐,是他根本不在乎。
两家人家的房子格局相同,王佳乐和温景彦都睡在南面靠阳台的一间。温景彦只要站在自家阳台上朝王佳乐家里阳台上扔块石子,王佳乐就会出来跟他聊天。
聊天的内容已经相当模糊,好像大多数时候是王佳乐在讲话,温景彦觉得她叽叽喳喳吵死了,可是正好可以掩盖屋内父母的争吵。
初二期末考试的前一天晚上,王佳乐说牙疼,温景彦指责她:「要你老爱吃那么多糖。」
王佳乐躺在床上半边脸都肿起来了,辗转难眠之际听见有人在敲窗,她拉开窗帘,不知道温景彦什么时候站在她家阳台上。
「你疯啦?这里是四楼,摔下去多危险?」
「没事,也就半米的距离,我腿长,跨得过去。」温景彦一片淡然轻松,额前的头发上还挂着几颗汗珠。
进入初中之后温景彦个头又开始疯长,王佳乐只及到他喉结处。
此刻温景彦手里拿着两盒药,往王佳乐面前一推,「治牙疼的。」
「大晚上的,你特意跑出去帮我买药了?」
「没……家里的备用药。」
「你家的备用药都是不拆封的,日期还那么新鲜的吗?」
「王佳乐,你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王佳乐摆弄着手里的药盒,嘴里嘟哝着:「人家说接吻止痛效果最好。」这是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女生间无聊的玩笑,可她竟无意说出了口,脸瞬间通红。
更让她震惊的是,下一秒,嘴唇就被吻住。温润的、柔软的触感,带着少年人身上青草一般的气息。
两个人隔着一扇窗,伴随着淡淡的月光和屋内晦暗的光线,不过几秒钟浅尝辄止的一个吻,王佳乐觉得心跳快要逸出胸腔。
温景彦回直身体,故作镇静道:「怎么样?还疼吗?」
王佳乐摸着湿濡的嘴唇,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好像还疼的。」
「……」
两个人都过了一个难眠的夜晚,只是境况完全不同。
回忆起小时候,气氛变得热络,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巷子口。十几年的时间,有些事情还是没有变化的,就如你下意识地就回到原来的地方。
「你还住在这里吗?」
王佳乐点头,「后来家里买了新房子,我工作之后又搬回这里住。」
气氛有一瞬间的沉默,王佳乐又试图掩饰什么,「因为离公司近,方便。」
巷子里没有路灯,清朗的月光下,温景彦低头看着她,黑亮的眼眸里是王佳乐从未见过的认真,「做我女朋友好吗?」
5
「做我女朋友好吗?」
每每想起这句话,王佳乐都忍不住心花怒放。就这样,他们算是确立关系了?小时候的感情太过朦胧,谁也没有说过喜欢,仿佛只在心里埋下一颗小小的种子。
那天晚上她在阳台上看着站在楼下的那个高大身影,觉得无比安心,那颗情窦初开时埋下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经过十几年的时间,终于要长成参天大树。
可是,恋爱的甜蜜并没有如期而至。
温景彦这个工作狂即使休息日也必定到医院报到,再加上他需要值夜班、补觉、学习,就算她配合他的作息,两个人也根本就没有相处的时间,更不要说吃饭、看电影这种恋爱日常。
她觉得温景彦就像一头被蒙上眼睛拉磨的驴,只管脚步不停,盲目又不知疲倦。他那个「青年之星」的表彰,真可以说当之无愧。
她可以体谅温景彦的工作性质,可是除了体谅之外,难免生出失落感,再也不是那个不计得失的年纪。
除夕那天苏雅琴办了场家宴,关照王佳乐一定要带上温景彦。她这个女儿自小学习好,毕业后又找了份好工作,可人生大事着实让人操心,今年总算可以在亲戚面前扬眉吐气。
王佳乐打电话问温景彦晚上有没有空。
「抱歉,我今天还要值班。」听筒里的声音依旧深沉动听,忙碌好像是一成不变又万能的理由。
王佳乐难掩失落,「哦」了一声。
温景彦还想说些什么,听筒那边有人在叫他,王佳乐听见杂乱的脚步声,依稀听见有人在喊「咽部异物、急救」之类的话。那头温景彦已经挂了电话。
王佳乐独自打车到饭店,一路上遇到几辆救护车,伴随着紧迫的鸣响,在猎猎寒风里呼啸而过,跟除夕夜一派安宁祥和的气氛形成鲜明反差。
想到此刻的温景彦应该在紧张忙碌,王佳乐心里那些委屈便像救护车的鸣响一样,逐渐远去。
包间气氛温暖热烈,只是重要人物缺席,王佳乐明显感觉到父母的不悦。
两三个小时后,王佳乐站在医院住院楼的电梯间,又把打包的食盒往怀里塞了塞,她对着楼层指南怎么也找不到耳鼻喉科那一栏。
最后她用排除法找到头颈颌面外科那一层,电梯向上的时候,她的心却在往下沉。那个瞬间突然觉得自己对温景彦的了解似乎还停留在少年时期,就连他的工作她也是一无所知。
病区里是气氛热烈,几个医生护士正和没能回家的病人一起过年。
王佳乐听见有个病人说了句:「温医生对我们这些病人真是无话可说,这种日子还要值夜班!」
温景彦淡淡答了句:「没什么,反正我也是无家可归。」
王佳乐本想突然出现给他一个惊喜,却再也没有向前的力气,在听到那句「无家可归」的时候转身几乎是仓皇而逃。
她蹲在住院楼下很久,眼泪终究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就好像在心里为一个人建了一座城,可那人却根本不屑住进去。
十几年的空缺,终究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座雪山。
「你买那破房子也是为了那小子?可你看看他根本就没把你当回事,你怎么就被吃得死死的呢?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呢?」
苏雅琴的话还回荡在耳边,也不是她死心眼,这些年也遇见过「合适」的,可是人不对,感觉也不对,只是不想将就。
外面飘起大雪,王佳乐裹裹紧大衣走在寒风里,路过垃圾桶的时候把打包的食盒扔了进去。
6
酒店事件之后他们似乎陷入了一场僵局,谁也没有主动联系谁。
转眼到了情人节,公司楼下的咖啡厅,王佳乐无奈地看着眼前陆远航满含诚意的眼睛。在温景彦出现之前他说只要她没有男朋友,他就不会放弃,现在王佳乐有了更加充足的理由拒绝他。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有男朋友了。」
「可是他看上去对你并不关心,他有来接过你下班吗?他有对你嘘寒问暖过吗?不知情的人甚至以为你是单身!」
王佳乐低下头,无话可说。
「他其实没那么喜欢你!」
这样的纠缠已经让人心生反感。
「只要我喜欢他就够了,我足够喜欢他就可以!」王佳乐脱口而出,自己也怔住,随即释然。
对他了解不够,那就再去慢慢了解他,弥补缺失的那些年;他过于忙碌,那就只管等在那里,只要他回头就能看见自己;他说他无家可归,那就让他感受到足够的温暖。
真的只要足够喜欢就可以,就有勇气走下去。
陆远航眼里是难以掩饰的颓然。王佳乐却觉得轻松,突然很想见到温景彦,却还是不忘开导陆远航,两个人居然像朋友那样聊了很久,渐渐解开心结。
入夜,街上都是成双入对的情侣,温景彦独自游荡在街上。
今天宫良破天荒地打电话给他,说是要他去家里吃顿饭,他下班后去接王佳乐,想问问她愿不愿意见见他的家人,虽然她不一定会喜欢他们。
可是见到的是她和陆远航在一起的场景,他们面对面而坐,气氛温馨和谐。
他想起父母失败的婚姻,突然有点不确定,自己急于跟她确认关系,就这么霸道地将她绑在身边,可是现在的他能给她什么呢?如果这些年她已经遇见更合适的呢?
他想不到答案,黯然转身离开。
现在他庆幸她没有同去。他见到的是自己的父亲,还有那个同他一起生活的发福臃肿的女人,他们的眼神如出一辙地自私贪婪。
原来他们找他只是想问他要钱。
「医生的收入应该不错吧?你看家里需要装修一下,就是……」温景彦了然地点了点头,把一张卡甩在桌子上,然后拿起外套推门离开,从此和那个「家」画上一条界线。
虽然已近而立之年,其实研究生毕业后真正工作也只是近一两年的时间,目前的收入并不高,那张卡里是他全部的积蓄,他们一定很失望吧。
可是,那本来是想给王佳乐买一枚戒指的,虽然那玩意儿戴着麻烦又不实用,但是同事都说,女人嘛,就吃那一套。
可是现在,他唯一能给的也没有了。
温景彦突然发现自己无处可去,最后拐进一家酒吧,所有的自律都抛诸脑后。
从小父母不断争吵,父亲生意一次次失败,母亲从一开始的无力,渐渐转变为嫌弃,后来干脆放弃了他,从他们的争吵中温景彦得知母亲在外有了其他人。
那个让人心跳悸动的夜晚,他翻阳台回到家中,脸颊还微微发烫,可是屋内传来的破碎声,还有父亲的咒骂让他瞬间清醒,如天堂直堕地狱。
在多年争吵之后,宫良对温舒萍动了手。他看着鼻青脸肿呜呜哭泣的母亲,用一种怨毒的眼神看向自己的父亲,纵使母亲有千般不对,可一切的根源在于眼前这个气急败坏的男人的失败不是吗?
「臭崽子,你那眼神看我是什么意思?我供你吃供你读书,最后连你也看不起我吗?」然后一个花瓶迎头砸过来,眼前变得模糊。温景彦甚至没来得及反抗,他仿佛看到自己今后的人生也支离破碎。
母亲终于选择不再忍耐,她带着温景彦离开了那个家。十几岁的男孩,即使再有想法,也难以掌控自己的人生。之后温舒萍改嫁,温景彦也改了母姓。
他何曾不想念那个王佳乐,那是他那段阴翳时光的唯一暖阳。
他在本子上写下一个个「王佳乐」,被继父发现,对他冷嘲热讽,「小小年纪就搞早恋啊?不好好读书,将来跟你那老爸一样失败,喜欢的女人都要跟别人跑!」
却不想,一语惊醒梦中人。
温景彦低着头,拳头攥紧,耳尖红得要滴血。
那之后温景彦像换了个人般,他申请了住宿,拼了命地念书。温舒萍很欣慰,觉得自己离婚的决定是明智的。可是只有温景彦自己知道,他只想将来有底气地站在王佳乐面前,不想重蹈父母的覆辙。
硕士毕业之后谢绝导师的引荐,选择了回到家乡,回到王佳乐所在的城市,却迟迟没有去找她,那种感觉类似于「近乡情怯」,他想着再奋斗几年。
可是后来他惊觉,也许不会有人会等一个人太久,于是他不顾一切想让她留在自己身边。
可是终究他还是没有足够的「底气」。
7
玄关处传来敲门声,王佳乐刚洗完澡,一边擦干头发一边开门,然后温景彦就一头撞进她怀里。
她身上有好闻的味道,温景彦不觉深吸一口气,却无意间瞥见王佳乐手上那枚素圈戒指。他抬头看她,眼里满是受伤的神情,「王佳乐,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选择了别人吗?」
王佳乐顾不上他的控诉,吃力地把他往屋里拖。
「再过段时间评上副高,收入会相应增加,也会多一些外聘手术的机会,我能给你更好的,你再等等我!」
「你再等等我不行吗?」
「等等我……」
沙发上那个男人还在絮絮叨叨,王佳乐叹了口气,酒店发生的事情沈明宇如数告诉了她,看来这个人还是误会了。她起身回卧室找了条毯子给他盖好。
凌晨温景彦被渴醒,客厅昏暗的灯光下他看见卧室虚掩的门。他径直走进卧室,然后从后面抱住了王佳乐,像是要把她包裹起来。
王佳乐被惊醒,下意识地推开他。
「别动,让我再抱一会儿,我抱抱自己的女朋友不可以吗?」于是王佳乐绷着身子,不再乱动。
她不知道原来温景彦酒后话变这么多,他反反复复讲着小时候的事情,分开这些年的际遇。
醉意迷蒙间,他呢喃着:「王佳乐,我这么拼命念书,拼命工作,不敢有一点差错,可都是为了你,你不能这么没良心……」
王佳乐转过身,摸上温景彦额上那道浅浅的伤疤,「还疼吗?」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哽咽。
「还疼呢,疼得很,该怎么止痛?」
似乎又回到分别前的一晚,不过这次是王佳乐主动吻上他,生涩笨拙,只是轻轻的碰触,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酒香,她觉得自己也要醉了。
温景彦却不想她离开,扶着她的后脑将她压向自己,带着酒意的吻辗转缠绵,好像要消融十几年的隔阂。
不知是梦里还是现实,他听见王佳乐长叹了口气,「温景彦,就算我们从不相识,那天在诊室第一次见到你,不对,见到宣传栏上的照片,就足够我再次喜欢上你。」
这一次,他抱着怀里的人心满意足地睡去。
第二天,温景彦醒来看见床头柜上的那枚戒指,内圈还刻着他名字的拼音缩写。他自嘲地笑了,却无比地轻松,「温景彦,你真是白痴!」
客厅那堵墙上多了一道门。王佳乐捂住他的眼睛,打开门,又松开手。温景彦因为眼前的景象怔在原地。
两套房子被打通,通过这扇门连成了一套。
离婚后宫良便把房子卖了,王佳乐工作后又通过中介买回了这套房子,好在老城区的房价不是很高,房子也很老旧涨不起价,她问父母借了首付,这些年也还了个七七八八,月供也承受得起。
「你以前从来没有带我去过你家,不知道你家原来什么样子,我就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装修了。」她有点不确定地问,「温景彦,你会喜欢这里吗?」
喜欢,怎么可能不喜欢?虽然那房子里有着不堪的回忆,但总觉得这才是他真正的家,因为那个傻气的邻居,他无比怀念这里。
「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好不好?」王佳乐噘起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你以后别再跟你的病人说你无家可归了好不好?」
温景彦愣了愣,环起手臂俯身一脸探究地看着她,「哦,原来有人偷偷来找过我?」
王佳乐将头埋得更低,不说话。
温景彦揉乱她的头发,「傻瓜。」眼眶瞬间有些发热,在王佳乐抬起头来的刹那背转过身。
他当然不会无家可归,因为有个人已经为他准备了一个家。
「王佳乐,你就这么确定我会回来,要是我不回来了呢?一直就这么独守空房?」
「说实话,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
他们像年少时那样隔着阳台相望,对面女孩的眼睛闪闪亮亮,像天上的小星星。
原来,这就是心有所属,又有家可归的感觉。
于是他又有了一往无前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