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经此一役后平静了不少。尖刀和血总是能让人很快认清眼前。
荔姐姐寻我寻得更勤了,想尽法子逗我开心,杏仁酥桂花酥…以往我喜欢的,她一碟接一碟地摆到我面前,每每还得七转八弯地想法子诵上一段往圣先贤的至理名言,暗戳戳地告诉我,逝者已去,人要往前看。
有一次我有意逗她,她甚至还拉着我到她房里,指着桌上十几幅名家字画,捏着小手帕,瘪着嘴,狠下心道:
「这些,今儿看喜欢哪个,都…都随你带走。」
「真的?」我晓得这些都是她的宝贝,故意逗她。
「那自然。舍便舍了,死物哪里比得上活人?」
我被她这模样乐得直笑,按着她坐下,把头靠在她的胳膊上。
「我的好姐姐,我哪个都不要。你一番苦心我会怎不知?你且放心,我往后必接着好生过日子,少思忖那些伤心的。有你这样的好姐姐,我这日子还有什么不好过的?」
有时荔姐姐无空来寻我,元慎与元伯母怕我一人守着偌大的侯府徒生烦恼,便经常拉我到将军府闲话家常,吃顿便饭。
他们一家人感情甚好,元伯母性子豪爽,从元伯伯还是个无名小卒的时候就开始跟着他,我从小便见惯了元伯母拿着烧红的剑烫猪毛,举着大刀帮家丁修被锈紧的门锁。
有时候元伯伯一日三斤酒下肚,我和元慎如何管的住?也只有元伯母一声怒吼:
「元魏实你个老不死的!喝死了别来找老娘给你烧纸钱!」
颠颠倒倒步子画瓢的元伯伯立刻站的直直的,顶着通红的脸看我和元慎躲在门后偷笑,噘着嘴吞吞吐吐道:
「你们…你们俩小毛孩懂什么?你娘她呀可舍不得我呢…嘿嘿…」
下一刻一个砚台飞到元伯伯头上:
「老不羞的!给老娘滚!」
元伯母还偶尔教教我做菜,我说起荔姐姐做的一手好糕点,元伯母笑道:
「那丫头啊,何止是做的一手好糕点,上次来还教了我怎么剪花枝呢!诶你瞧,搁窗边那盆就是我修的。」
「这兰花真漂亮!」
元伯母一脸黑,告诉我那是牡丹……
不是?…您真的是我荔姐姐教的吗?
又与我说起荔姐姐与我哥的亲事,叹道:
「你说钧儿那小子怪有福气的,要不是当初被你母亲抢了先,我还琢磨着要替我……」
她忽的一愣,堆着满脸笑容来挽我的手:
「替我那个…那个…对!替我那个外甥好好说一说呢!额哈哈哈额…额,看来是我那外甥与她没缘分…呵呵…对!没缘分。」
看她一脸心虚地笑着甩甩小手帕,我总感觉刚刚好像与真相擦肩而过……
京中的日子似倒转一般,自与匈奴一役后几乎绝迹的马球诗会,夜市茶馆,都渐渐冒出来,以往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也慢慢恢复了生气。
都城的守卫被圣上下令重新布防,战中折损的禁军也从各地驻兵中补上来。原禁军统领在战中阵亡,圣上擢原乾州驻将宋连柏接任。
一切都在复原,仿佛死神和绝望从未降临过。
到了兄长抵京的那一日,我一大早就拖上元慎,又赶到尚书府拉着荔姐姐去城门口守着。
元慎被我拖着一脸郁闷,敲了敲我的头:「急什么?」
我转身嗔怪道:「你当然不急,又不是你亲兄长。」
「怎么不是啊…早晚都得是……」
我听他这么念叨,不禁红了脸,偏头瞪了他一眼。荔姐姐见这般只苦笑着摇头叹气。
等了一个时辰,才远远见一银袍将领,骑着父亲曾送给他的汗血宝马,身后领着数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行至城门前来。北境的沙砾磨平了他的些许少年意气,又给他多增了些沉稳平静。
十月秋风紧,将军躞蹀归。
我远远地唤「兄长」,朝他招手,他亦在马上对我微笑。
在城门口下马后,他大步走到我身前,摸着我的头笑道:「兄长知道,这段日子定是辛苦宁儿了。」
我摇摇头,回他说「不辛苦」。
他又注意到我身旁两人,在元慎的肩上拍了拍,道:
「我怕宁儿吃亏,但幸好有你这小子在,我也放心些。回头还要多谢谢你。」
元慎笑着作了个揖:「谢大哥言重了。」
兄长又说起他需得先进宫复旨秉明圣上,再然后才能回府,本想着去祭拜父亲母亲又怕是出城晚了今日回不来,只得明早去。
我一一道好。又见他对荔姐姐不理不睬,便将荔姐姐推到他身前。他神情似是有些怔愣,我在心中甩了他一个大嘴巴子,说:
「兄长,这位是……」
「想必是王姑娘。」他抬手行礼,那副恭敬又冷淡的样子仿佛站在对面的是尊菩萨像,而不是与他互换庚帖,定了亲的未婚妻。
荔姐姐嘴角动了动,眼神落寞,福了福身,最后也只道了一句:「允荔见过谢将军。」
这两人一来一回气得我脸都歪了。
「城外风大,你们早些回去。」他说罢遂翻身上马往了皇宫的方向去。
回府的路上,我在马车里学着他俩的语调一口一个「谢将军」「王姑娘」,元慎骑着马在外面听了都忍不住笑。
我斜睨着荔姐姐,懒懒地道:「比起他来,姐姐你还是要好上一点的。」
她一乐,问我:「怎说?」
「他一共和你说了六个字,你还回了他七个字呢!」
她听了又低头沉默下来,我这会子才后悔暗叹:完了,瞧我这张嘴。
我本想着让荔姐姐随我一同回府,她摇头道:「罢了,我随你去作甚,去寻难堪么?」我不甘心,又想着还是得由我先去敲打敲打那根木头,免得他口不择言,冒犯了人家姑娘。
兄长回府时,早已过了午间,回来后先去祠堂祭了香。
我在父亲的桂花树下给他摆了酒菜,他一进院子,就笑着捻起桌上的桂花糕。
「宁儿手艺见长啊。元伯母教的?」
「荔姐姐做的,刚叫人送过来。」
他一口糕噎在喉咙,眼神躲闪地摸到了手边的一杯茶:
「这茶不错……」
「荔姐姐送的茶叶。屋里还有两大盒呢!」
那一口茶呛得他忙倒头咳嗽。
「那这菜…」一双筷子试探地朝我面前的红烧鲫鱼伸去。
「荔姐姐知道我就好张嘴,特地从兰苏楼给我请的新厨子。」
那双筷子又讪讪地缩了回去。
「宁儿啊,兄长知道你想说什么。」他叹了口气道。
「不是啊兄长,宁儿什么都不想说,宁儿就想听你怎么说。来吧,说说看。」
我撑着下巴等他开口,他却抬手夹了一筷子鱼,慢慢咀嚼起来。细嚼慢咽地吃了饭,末了还一杯接一杯地喝光了整壶茶。
我看着他这般,只得开口慢悠悠地念道:
「去岁乞巧,她绣了一个月的荷包,你没收。以往她一来府上,你就往练兵场跑。今儿个头次见了面,一句不咸不淡的「王姑娘」就给人打发了。」
「人家呢,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名门闺秀,累死累活帮着我侯府操持丧礼。且不论她掏心窝子对我这个妹妹。单就这样的人物,这样的人品,你打着灯笼上哪找去?兄长当初既应了这门亲事,如今为何又这般不上心?」
他依旧不言。
「兄长你,有喜欢的姑娘了?」我猛然想起,怕不是兄长早已心有所属?
他顿了顿正伸向桂花糕的手,轻声微叹:
「你瞧瞧我,自识字起就整日混在军营,识得几个姑娘?」
我微微松了一口气,又想:元慎不也是个武将嘛,人家的红颜知己手拉手说不定都可以围着皇城绕一圈了。
「那你觉得荔姐姐如何?」
他微微愣神,继续嚼桂花糕:
「王姑娘蕙质兰心,秀外慧中,是凭谁都挑不出错来的。」
我听了便「啪」地一拍桌子怒道:「挑不出错来,那你还有甚不喜她的?」
「如今父亲母亲刚刚离世,身为人子需得守孝三年。宁儿,你懂吗?」
我如何不懂呢?我早与元慎提过此事,我俩心照不宣,他也说便是再等我五年亦无妨。但兄长他,莫不是怕误了荔姐姐?
「这也倒罢了。更何况是……」他欲言又止。
「也罢,现在还没到谈这些的时候,兄长只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来。」
「更何况什么?兄长你……」我听得这话糊里糊涂,却隐约猜到些什么。兄长手握重兵,是什么能让他如此忌讳?
他又打断我,苦笑着道:「且不说这些呢,明日一早陪我去祭奠父亲母亲罢!」
又道:
「对了,我今日刚回来,就四处听闻,这朝中多了位才华横溢的纳兰大人,年纪轻轻就升了翰林侍讲,以前倒是从未听说过。」
我知他不愿再提与荔姐姐的亲事,应着他的话细说起纳兰:「兄长说的可是纳兰文卓大人?那是今岁科举的状元郎,纳兰大学士的侄儿,连王尚书都赞他文章写得极好,为人亦刚正有礼,短短半年就官升三级,听闻很是受陛下信任……」
兄长一边听着一边沉思:「纳兰…文卓……」
第二日正午时分,我与兄长祭拜完父亲母亲往回赶。我在马车上随意掀开帘子,见街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正过兰苏楼,我顺势抬头一看,好巧不巧正瞧见荔姐姐站在雅间窗口,似是呆呆地不知朝哪望着。
我连忙叫车夫停下,兄长问我何事,我拉了他下车便往楼里赶。
「兄长先莫要问,我带你去见一人。」
我拖着他偷偷摸到雅间门口,附在他耳边悄声道:
「兄长,我今日帮你个大忙。你此刻或许怨怼,回头定得谢我。」
说罢我迅速敲了敲门,又同样迅速地抛下兄长往楼下溜。回头时见他一脸慌乱指着我,压低嗓子低骂:「宁儿你这是作甚!」
「谢将军?」门开了一半就停在那个位置。
「王…王姑娘…」
我心里暗道:这便对了,就是兄长有甚苦衷,总得说清楚道明白了才是。否则两个人扭扭捏捏的,反倒难受。若是合了,那自是好事一桩,若是不合,我虽替他二人遗憾,却不忍荔姐姐嫁个不喜她的郎君。
遂挥挥袖子下楼叫了壶好茶,又上了几样新点心,悠哉悠哉地给说书的打赏,只留他二人细细交谈。
却不料还没过多久,兄长便下楼来,神色郁郁,连我站在他身旁都未注意到。
「这么快就聊完了?我荔姐姐呢?」我往他身后寻,却并未见荔姐姐人影。
他反应过来,敲了敲我的头,佯怒道:
「还说呢?净耍些小聪明!」说着便把我往马车里拉,还吩咐车夫快些回府,那副模样像是失了魂。
我又问荔姐姐如何了,他缄口不言,端正地坐着,眼睛只盯着一个方向。我想着兄长这次怕是难得地生气了。便也不多问,只想着过两日去她府上瞧瞧便是了。
回府后,兄长径直进了书房,把自己锁在里头,连晚膳也未曾用。
我不解他们究竟谈了什么,兄长一向好性情,鲜少见他如此失态。
元慎来的时候,我正在兄长书房外摇着门框,重复第一百五十八遍「兄长我错了」。
——虽然我也不解我如何错了。
细细说给元慎听了后,他笑着将我从书房门口捞走,道:
「他并非在生你的气。你是他亲妹妹,你看他这哪是什么生气的样子。他若真生气了,此刻应该将那惹他生气的人当面痛骂一顿才对。我猜,这顶多算自责?难过?至于为什么,你哥是个犟葫芦不开嘴的,怕是还得去问问王姑娘了。」
我听了也觉有理,心里还是不免揣测。
第二日清早我见书房门大开,却不见兄长人影,寻了小厮问才知,他自书房出来便直接唤人更了衣裳上朝去了。
我又往尚书府去寻荔姐姐,却扑了个空,门口小厮只道是姑娘一早便随了夫人回外祖家去贺寿。
我正郁闷着,正午了也不见兄长回来。可巧府上又来了不速之客。
纳兰与我见得多些,偏生他旁边这位,身着四爪蟒袍,玉面修身。
是太子。
太子来侯府,必然是来寻兄长的。他二人与兄长在朝中共事,却有些话非得赶到人家中来说。怕是些不想让他人知晓的话。
我与他二人见了礼,无甚多言,亦怕说多错多,便规矩地请到了书房,不许闲杂人等靠近,又命兄长的亲信上了茶。
按理说兄长与他二人应是一同下了朝,他下朝后并未往府上来,那究竟是去了何处。
直到书房里添了四壶茶了,我悄悄往书房里看,纳兰与那位金贵的太子殿下还端端正正地坐着,两人神色如常,悠闲地浅酌低谈,硬生生从先秦诸子谈到了安史之乱。
兄长终于还是在我命人添第五壶茶之前回了府,刚到府上时脸色还差得很,我只当他昨晚闷在书房未曾好生歇息,故未多问。他一听我道太子与纳兰大人已侯了两个多时辰,便大步往书房里去。
他们在书房谈了些什么,我不知。一个时辰之后,几人从书房出来,我又恭敬地将他二人送走,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兄长望着那二人离去的背影,轻声叹道:
「这位纳兰大人,年纪轻轻,胸中竟有如此丘壑啊。」
又转头往书房里去:
「也想不到圣上虽糊涂,竟生出这么个贤能仁善的太子来。」
我被他这话一惊,忙望向四周,见并无外人,又急急地关了书房的门,才嗔怨道「兄长慎言!」
「兄长可得对这太子殿下警备着,莫要凭着他几句口头之言便轻信了,父亲当初不也是认定了他所辅佐的那位是才德兼备之人吗?」
兄长听得我如此说,似是欣慰不少,笑着摸我的头,缓缓道:
「宁儿,兄长记着呢。太子能不能担大任,还轮不到你我来评定。且先瞧着吧!」
我点点头,又弱弱地问:
「昨日之事,宁儿擅作主张,兄长可不生宁儿的气了?」
他听了,眼中似有一瞬间的苦涩,转而道:
「宁儿,兄长从未生你的气。兄长是在生自己的气罢了。」
他又道:
「还有,太子来访,我与纳兰私交,这些事万万不要与你荔姐姐说。我定远侯府与镇远将军府本就遭圣上忌惮多年,如今又多了你与元慎这层关系,圣上怕是夜不能寐地想着招儿制衡,可放眼整个大梁朝,还有谁手中掌着三十余万大军。制衡?说来容易,如何制衡?」
「父亲在时,我们便与元伯伯谈过,倘若有一日圣上当真赶尽杀绝,那…那也不必守着什么忠君之道了。我忠的是明君仁君,不是残害臣子,惯弄权术的暴虐之君。」
我听了这话,只觉得惊惧万分,颤着声道:
「兄长…你与元伯伯是要…」
是要反?
兄长听了,郑重地双手握住我的肩膀,沉声道:
「宁儿,父亲一生护的从来不是这个王,他护的是大梁,是黎民苍生。如若今日我的君主是明德之主,我便是万死也不敢起这样的心思。你听着,你兄长是大梁的将军,只要他不动手,我就永远是他最忠诚的臣子,为他赴汤蹈火开疆拓土。」
「可你看,现今大梁半数的军权握在我与元氏父子手中,纵我并无二心,圣上又如何能信?我们是进退维谷啊!」
我只觉脑子一片混沌,过了许久才慢慢理清思绪,竟无比希望皇帝能自此罢手。
「但她王氏一族不同,王家自太祖朝起就一直在朝中保持中立,立世原则一是忠贞,二是重道,故历朝历代都深受皇帝倚重。无论来日成败,她是王家的女儿,至少能独善其身。我何苦将她牵扯进来!」
我思索一番,懵懵地点头,又猛的摇头说:
「不对,兄长便是想将她摘出去怕也是不能够的,她现如今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啊。这关系如何撇的干净?」
他转背,半晌才咬牙吐出一句话:「无妨,你只记着我方才说的便是。」
我沉默了半晌,才问出那个我最在意的问题:
「那…那元慎呢?元慎他知道你与元伯伯的念头吗?」
兄长回头看着我,垂眸道:
「元慎他,从一开始就知晓。」
我再没有说话。大梁的半数军权,旁人看来风光至极,握着它的人拼命想弃了却又不能弃,握着它尚且有能力拼死一搏,但若是此刻弃了,就当真成了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都毫无还手之力了。
我与元慎,就是被一群人推着攘着,却又这样奋不顾身地拥在了一起。
退无可退。
晚间元慎又翻进了我的院子,一进来就察觉到了我的郁闷。
「怎么啦?小宁儿?今天不骂我是鸡鸣狗盗之辈啦?」
我坐在蔷薇架下,抬头望着无垠的苍穹,十月的夜空已经少了许多星星。他也索性过来陪我坐着。
我又转头静静地望着他的眼睛,一直望到最深处。多么美丽的眼睛,皓如星月,明眸善睐,大概说的就是这样。
「元慎。」我缓缓开口,「你会反吗?」
他一怔,脸上的笑容在那一瞬间凝住,慢慢倾身过来抱住我。
「小宁儿,我是大梁的将军,我比谁都知道一场仗打下来,有多少向你一样的姑娘失去了丈夫,有多少像我母亲那个年纪的人失去了儿女。我做梦都希望我忠于的是一个消戈止役的仁德君王。他不是。非但如此,他好大喜功,忠佞不分。」
他与兄长都说自己是大梁的将军,都希望有个贤明的君主,都盼望着一个海晏河清的大梁。我又何尝不是同样的盼着呢?
我闭眼紧紧回抱住他,良久才睁开眼,道:
「我知道。我只图你们都平平安安的。但仔细想来,乱臣贼子的罪名,和被他安上一个莫须有的欺上罔下谋逆的罪名,也无甚区别了。」
他轻轻抚着我的发,言语却是无比的坚定:
「谢大哥此番在北境九死一生。圣上若就此罢手,我便弃了这该死的大逆不道的念头,可他若非要你我性命,我岂能做个愚忠之人?你明白吗小宁儿?」
我将头抵在他肩上,重重的点点头。
「我陪着你,位极人臣也好,乱臣贼子也罢,反正逃是逃不掉了!」
「好。有小宁儿陪着,我又怎能舍得让你与我赴断头台?」
我耳边传来温柔的轻笑声,月光洒在他的发尾,他的声音较月光更柔和,更令人心安。
「我们会好好的…一直好好的,相信我。」
怕只怕,这局,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之后几日,兄长每天日落方归,我问他可是去了练兵场,但哪有穿着朝服就往练兵场赶的呀!
他默默端起茶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没有回我的话。
又一日上午时分,我正在院里侍弄些花草打发日子,一边思索着如今朝局形势。忽听得门外侍女传道「姑娘,王姑娘来了」,遂忙丢了手中剪子去寻她。
远远地瞧见她正笑意盈盈地往我院子里来,我朝她招手,唤着「荔姐姐!」,她便来挽着我的手,随我进了院子。
「前两日同母亲回了外祖家,晚间回来就听人说你来寻过我,小宁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我…我原想着问姐姐,当日在兰苏楼,我兄长同姐姐说了些什么,何故他……」
我话未说完,只听得门口一声急冲冲的「王姑娘!」
是兄长,似是刚下了朝赶过来,朝服还未换下,额间还挂着些细汗。
荔姐姐与他行了礼。王氏一族的女儿自出生起便请宫里的嬷嬷教导行为举止,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是嬷嬷举着小戒尺训出来的,族里又设了学堂,请年长有德的大儒为夫子,为王氏子女们授道解惑。
她本是王家这一代小辈中的翘楚,一言一行都当得世家子女楷模。
「将军那日去寻我,听闻父亲对将军多有冒犯,还望将军见谅。」
兄长忙拱手道:「姑娘言重了。是在下鲁莽,冒昧前去,失了分寸。」
他俩打太极般来回客气,我是半点儿没听懂。
「那日将军所说之事,允荔已秉明父母,今日便取了来。本想着托小宁转交,既在此遇上了将军,便亲自交与将军罢。」说着见她从袖中拿出一物。
竟是庚帖!
他与她定亲时互换的庚帖!
他们这是要…退了这门亲事?
「荔姐姐这是做什么?这亲事哪是什么说退就能退的啊?」我又转头看向兄长,他面色如常,只是并未抬手接那庚帖。我急得将荔姐姐的手挡了回去。
「兄长你快说句话啊?这亲事是母亲当初定下的,你…你…」
兄长微怔了一会儿,轻声对我说:「宁儿,兄长前几日与你说的可是忘了?」
我想起他昨日所说的,要将荔姐姐摘出去,这就是他想的好办法?
是了,除却他二人是否心甘情愿,从其余方方面面来看,这都是再合适不过的办法了。一旦退了亲,在外人眼里,两家再无瓜葛,不结上仇怨都是好的。若有朝一日祸起萧墙,王家大可以搬出这桩旧事当靶子。与贼人有嫌隙的王家,至少能少遭些疑心和试探。
只是,荔姐姐知道吗?
想来定是不知的。「谋逆之心」这几个字何其可怕。兄长如何会肯轻易透露?
荔姐姐面上还是最规矩有礼的笑,我知道,她愈是心慌愈是愁苦,就愈是不敢表露半分。
她拂了我的手,伸手再次递上那张庚帖。
「这桩亲事本是全了父母之命,将军既无甚挂念,自此罢休也好。」
兄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次并未犹豫,直直地接过那张庚帖。我知道,我已经没有理由阻拦了。
「愿姑娘早日另寻良人。姑娘的庚帖,我即刻令人去取来。」他转身便往外走,竟也忘了作个礼。
那一日,我送荔姐姐离开,她上马车前回头见我一脸哀怨的神情,又无奈地下来,笑着捏我的脸,道:
「小宁放心,便是没了这桩亲事,我还能同你生疏了不成?我呀,是真心喜欢你呢!往后要是想我了,尽管来我尚书府便是。」
我吸了吸鼻子,上前抱住她。
她轻笑着拍了拍我的背,又逗笑说:
「好啦!我看小宁可不是舍不得我,是舍不得我的点心罢。」
我送她离去后便径直回了院子,见兄长独坐于院中。
他手中还握着个什么东西,似是荷包剑穗一类的,正望得出神,直到我唤他,才抬头瞧我,又忙将手中物什藏在身后。
「宁儿,今晚元伯伯设宴,你与我同去罢。」
我未回他话。
他对她,若是无意,为何多日闷闷不乐,甚至将自己锁在房中,为何总在见到她时那般手足无措,又为何苦心思虑只为让她当个自在的局外人?
方才荔姐姐那般云淡风轻的模样,若非我与她处得久了,还真以为她今日退的不是她自己的亲。一想到如此登对的璧人往后或许再无缘分,我便心中郁结。
日暮时分,我与兄长往镇北将军府去。两家只隔着一条街,遂未叫马车,带了几个府兵走着去。
还隔着百步远,就听得将军府前闹哄哄的,围着一群看热闹的小百姓。
「这位娘子啊,您可快些走吧,过会子谢家姑娘来了,您可吃不了兜着走……」是元伯母身边的李妈妈。
「便是谢家姑娘来了,也得为我做主!我这清白身子给了你家公子,他如今裤子一拉便不认人,可叫我如何活?」
我听有人报我的名号,自然要上去瞧上一瞧。
兄长拉住我,对我摇头。
我拂了他的手:「兄长且放心,这样的事儿每个月总能见着一两回。我呀,也算是熟能生巧喽!」
他无奈地笑笑,放了我去。
几个府兵在我前面从人群中开出一条路来。一名女子半跪半坐在地上,扯着李妈妈的衣摆,一抽一抽地嘶声诉苦。
李妈妈见我来了,忙将衣摆从那女子手中抽出来,与我见礼。
那女子听李妈妈唤我「谢姑娘」,立马止住了哭,转过脸来用手帕有一下没一下地拭去眼角的泪。
又低下头,眼睛偷偷地瞟我,怯生生地朝我一拜:
「奴给谢姑娘请安。」
我迈着小步子慢慢地往旁边一挪,避开她这一拜:「这位姑娘倒是怪得很,我与你素不相识,为何一见面就要拜我?」
那女子长相清秀,细看来也有几分美人模样。
「奴…奴是元公子的人。」
李妈妈听了指着那女子怒不可遏:「你休要胡说,我家公子何时要过像你这样的人?怕是夫人方才那一脚踢得不够狠,你这小贱人……」
我抬手制止了李妈妈,又转向地上那女子。
「这位姑娘既说你是元家公子的人,那我问你几句话,你可愿意答?」
「自是任凭姑娘问的。」
「姑娘贵姓?家住何方?如今所操何业?」
「奴名叫白茶,家里原在应州,是做丝绸生意的。前一阵爹娘都死在了匈奴兵刀下,如今剩我一人来京城投奔表亲……」
我见她说着又要哭,扶了扶额,接着问:
「那姑娘与那元公子又如何相识?」
「那元公子欺我初到京城,不识得几个人,骗我同他好,说要娶我过门,如今却又翻脸不认账……」
「何时?」
「九月…九月十五左右…」
「何地?」
「元家在城西的一处小宅子。」
我双手环抱着,盯着她的眼睛道:「那就怪了,那段日子元公子与大将军奉了圣上的意思到城外军营里巡查,一连半月没有进城。这位茶姑娘莫不是同他的魂好上的?」
我有意将圣上二字咬得极重,她结结巴巴又说:「那…那就是我记错了…是九月底…」
「我瞧白茶姑娘也跪着累了,不妨先进府我们慢慢说?」
她听了,又哭闹着往后躲:「不我不去,你们这些人家,进去了就没命出来…」
「来人,茶姑娘跪久了腿软,快给扶进去!」于是身后几个府兵硬生生地将她「扶」了进去。
进了府,我朝李妈妈递了个眼色,李妈妈立刻会意。
「姑娘,上个月那个照您的吩咐,找了人牙子卖了,只是那脸划花了,咱没倒贴就不错了。」
「可惜啊,那相貌…啧啧…」我意味深长地瞥了地上的白茶一眼,继续说:「对了,上上个月被夫人打断腿的那个呢?」
「诶哟姑娘可别提了,老奴都觉着晦气!丢出去后三日,一直在后街巷子里爬,整日整夜地叫,公子让人给丢远点,府上人去看的时候就已经没气儿了。」
「啊?」我假装惊惧地捂住了嘴,又瞧见地上的白茶已经忍不住颤栗起来。
「我看白茶姑娘也是不想走的,那还是老样子吧,先…嗯先拔了舌头,省的一天到晚惹伯母聒噪,再挑了脚筋,送到地牢里去吧!噢…和那个什么白莲姑娘关一起。她呀都喝了半年的馊汤水了,也让她见见肉。」
说罢我目光轻飘飘往白茶那瞟了一眼,俯身轻柔地抚上她的脸。她睁大了恐惧的双眼,双脚乱踹,双手在眼前乱舞着。
「不!你们放我走,我要走,你们别过来…」
我作势去扶她,又一边问:「姑娘来者是客,千万别跟咱客气。李妈妈,上次元伯伯送我的那副刀具我忘了带走,正好试一试,你去帮我寻一寻。」
李妈妈应声就要往里走。
于是我看着白茶姑娘连摔两跤,几乎是爬着出了将军府。
李妈妈在门口吆喝了一声:「别介啊白姑娘,再玩会儿呗!」那姑娘跑得哪里还有影子?
元伯母从我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哟,又疯一个!宁儿越发长进了。」
「伯母过奖。」我思索了一刻又说,「伯母,宁儿觉着若是把您的大刀摆到厅上,下次也能省些麻烦了。」
元伯母一拍脑袋,连声说对,乐颠颠地扛大刀去了。
兄长在门口「啧啧」地摇了摇头。
我噘着嘴道:
「兄长莫要看笑话,以往找到咱府上的姑娘可不必这将军府的少!」
见他一脸疑惑,我手一拍补充道:「嗐!就是每每我把人都吓跑了之后,被荔姐姐知道了,她又把人找回来,又是安抚又是教刺绣品茶插花,结果个个都对她喜欢得不得了呢!」
兄长若有所思,嘴角带着浅浅的笑,道:「你俩这招刚柔并济倒是使得不错。」
我正想叹一句「左右往后你是没这福气了」,元慎恰巧回了府,兴冲冲朝我奔过来,身上还披着战袍。
「小宁儿,刚听赵叔说,你今天又差点把十八般刑具都摆了出来?」
我故意不理他,转身就走:「还说呢!」
「诶别走啊,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儿,你不必理会,等我回来一脚踹出去就是。」
我被他逗乐了,回头瞧他:「那可轮不着你了,伯母早就一脚踹出去了!」
大伙都笑。又一会儿宴席摆了上来,遂秉退了下人,各自坐下欢饮。
元伯伯又与兄长谈起这几日朝中之事,使者已去了两三月,但与西南蛮族的谈判迟迟未有定论。
圣上欲多加岁贡以示大梁威严,太子当朝直言「西南一带多山少水,土地贫乏,来往皆不便利,蛮族内部早已民怨四起,我大梁应以怀柔之策抚之,若多增岁贡,民生不济,异族百姓愤懑难平,怕是迟早毁了边境安定。」
圣上气得当场将折子摔在太子的脚边。
「太子殿下,终归是年轻气盛啊!」元伯伯一杯酒下肚,悠悠叹道。
又说起自先皇后驾崩后,皇帝与太子争吵不断,光是元伯伯在御书房外侯着的时候就听到了两次。
如今圣上独宠荣贵妃,连带着看六皇子也顺眼了。这六皇子平日里不争不抢的,圣上说什么也只管应着,照着做,多余的事从不掺和半点,如此这般倒是多得了圣上不少青眼。
「圣上与皇后娘娘……」我心里想着,便说了出来。
元伯伯握着酒杯晃了晃神,看着我说:
「宁儿可曾见过王冠上的珍珠?」
「曾经远远瞧过,确是光彩夺目。」
「那宁儿觉着那珍珠漂亮,是因为本就生的漂亮?还是因为镶在了王冠上?」
我思索一番,回道:「若是将那珍珠取下,固然不及在王冠上那般耀眼。但反过来想,王冠没了珍珠的加持,也会显得黯淡许多。」
元伯伯哈哈大笑,饮尽杯中酒,道:「宁儿说的是啊!」
我倏地醒悟:他用这世间最尊贵的身份给她荣耀,她所拥有的荣耀也正显示着他无上的尊贵。
帝后,想必早已离心多年。
我又想起那日城门将破时,持剑穿行于刀光剑影中的红袍,想起她的两位兄长,尸骨无存的双陈将军,想起她的父亲,戎马一生最后葬在了北境的陈老将军。
留她一人独坐仁明殿。
兄长又提醒元伯伯近日务必谨慎,昨日早朝之上,圣上那句「大将军南征北战,劳苦功高,朕未有一刻不想着替将军分忧啊!」
怕是意有所指!
就盼着何时卸了元伯伯的军权,由自己的心腹顶上才好。
「近日新任的禁军统领是何人哪?」元伯伯的脸已晕上了酡红色,还在继续举杯拉着元慎喝。
「是原乾州驻将,名叫宋连柏。」
「宋…宋连柏?呵…呵这皇帝倒是会选人,手下无甚好棋子用了,索性挑了个最老实忠厚不过的…」元伯伯已醉的一塌糊涂,元慎便扶着他去歇息。
三万禁军,应该就是皇帝最后的底牌了。
大雨将至。京城里一场飒爽的秋雨,将夏日遗留的暑气尽数斩杀,十月的静谧和积淀悄悄地溜入了千家万户。
自兄长与荔姐姐的亲事退了之后,我去过两次尚书府。
一次去的时候她在弹琴,指尖触到了琴弦却半日未动。一次去的时候她在泡茶,被滚烫的茶水烫了手背才反应过来。
我叹她这是失了魂了,她笑笑不说话。
纳兰约了我去兰苏楼。
我进去时,他正站在窗边往下看,长身玉立。我倏地明白了他为何选这个雅间。
四月春,我也是在这个窗口看着他。大红罗袍,素银带,乌纱帽。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向我施礼,纵马自长街过。
近日纳兰大学士辞官回乡。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大学士是最谦逊不张扬的人,也是最聪明的人。纳兰小相公胸怀大志,大学士遂为他铺路架桥,功成则身退。
终是,雏凤清于老凤声。
那日他给我一封信,托我转交给兄长。我问他为何不亲自去交与兄长,他笑笑,道:
「姑娘聪慧,想必早已明了谢将军意图。纳兰,会永远站在姑娘身边。所以如今纳兰愿与谢将军共谋大事,亦合情合理。」
我欲言又止,一些模糊的记忆在一瞬间闪现后又重新模糊。
「纳兰会永远站在姑娘身边」这句话像是跨越千山万水,从记忆背面的那处阴暗沼泽,远远传来,带着幽幽的回响,一遍又一遍地钻入我的每一寸骨骸,那么温暖又让人安心。
海棠树…小结巴…修着竹子的手帕…半块甜米糕…
还有…还有什么?
那究竟是在哪?
纳兰…纳兰…
他又说:「但如今纳兰理当避嫌。侯府自是不能再去,今日冒昧请姑娘前来,确是纳兰存了私心。此信,还请姑娘转交与谢将军。往后行事凶险,还请姑娘万万珍重。」
他行了礼,欲转身离去,我终于开口问出那句我很早之前就想问的话:
「你觉得…」
「太子会是一位明君吗?」
他回头朝我露出明亮的笑容,如星光乍泄:
「我不知道太子会不会是明君。但是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十五岁时就为了治水留下隐疾,为了阻止重赋推行在太和殿前差点跪残一双腿,对路边的乞丐说会让他们都有饭吃,那他一定会是一位明君。」
他说罢转身离去,留我一人在原地慢慢想着他那一席话。
我将信藏于袖中,戴上毡帽回府。
兄长细看了那封信便立即焚毁,轻叹道:
「圣上忍不住了啊。」
又往镇北将军府去寻了元慎和元伯伯,直到日暮方回。
短短两日内,御史大人们弹劾元氏父子的奏折像雪花一般飘进了太和殿里。
恃宠而骄,欺君罔上,挟兵自重…说来说去都是这几句话。
不,也有实证,某位御史大人据说是翻了近二十年镇北将军带兵的粮饷记录,一口咬定:他贪了。多少亦不知,记录亦不在,总之就是贪了。
第三日的早朝上,皇帝龙颜大怒,「悲恸之深如丧手足」,怒斥元氏父子。
几位刚正不阿的大人想站出来说两句,小脚还没迈出半步,龙椅之上传来一声哀嚎:「元爱卿乃两朝元老,国之栋梁,竟行此小人之举,枉费了朕一片信任哪!亦枉费先帝一片苦心哪!」
一口一句的「朕深痛之,然国法不可违。」
遂众人皆知,这桩漏洞百出的弹劾,不过帝王自导自演的一出戏罢了。
刑部的张大人站出来说此事疑点颇多,不可轻易定罪。
皇帝一拍大腿:「张爱卿言之有理!来人,先缴了镇北大将军的兵符,元氏父子回府面壁思过,无诏不得出。待朕派人查清楚了,自会给二位爱卿一个交代。众卿意下如何?」
众卿面面相觑,半晌之后一个接一个地高呼:「皇上英明!」
与此同时,将军府所在的那条街多布了一千禁军。
我见此状,心下一惊,知道出事了,便立马奔向将军府。
在路上便遇到了元慎和元伯伯二人,弃了马车,背着手大摇大摆,一步步走的较乌龟慢。
元慎见了我,立马嬉笑起来,握着我的肩膀道:「小宁儿,我正是在等你呢!这一进去,估摸着难得出来。」
又见他掏出一支玉簪,上好的血玉雕成梅花状,偷偷递进我的袖子里,附在我耳边小声道:
「记着,不管何时,若有难处,让人带着这支簪子来找我,见不着我就给赵叔看,他识得这簪子。我得了消息,拼了命也会来见你。」
见我准备张嘴骂他,他忙堵住我的话:
「啊呸!什么拼了命,我要是想出来,招儿多着呢!小宁儿莫怕。」
我上前去抱着他,靠着他胸口温声道:「你放心,不用挂念我。」
他亦回抱住我,一边偏头看来往那些侧目的路人,一边轻声笑着与我说:「大街上…这么多人看着呢!」
「我都不怕人笑话,你个名满京城的浪荡子还怕?」
他似是深深吸了口气,将我更紧地圈在怀里:
「是,我不怕。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会怕。」
一旁的元伯伯咳了两声,甩甩袖子,丢下元慎径直往前走去。
之后半个月里,弹劾元氏父子的奏折一日比一日积得高,圣上每每「仰头长叹,涕泗横流,痛之惜之」。下一刻,就先是夺了大将军的封号,又在将军府门口多布了一千禁军。
时不时有称振武将军行为逾越的。但因父亲定远侯的一生功就朝野皆知,兄长亦为人谨慎,有两位御史大人翻了兄长领兵六年来的行军记录都无甚所获。
圣上,忌惮着为国尽忠尸骨未寒的定远侯为谢氏儿女留下的福荫。
纳兰的鸽子每日一次地往侯府飞。他在圣上身边随侍笔墨。圣上未想到的是,每一道谕旨在中书省拟诏之前,早已在侯府过了一遍,他召见的每一个人,侯府在当晚便能知晓。
这日夜里,天刚暗下来没多久,我在兄长院里陪他用了晚膳。兄长起身后便愣在了原地,我回头一望,是荔姐姐!
一路过来也未有小厮侍女通传,想是荔姐姐吩咐了他们不要惊扰。我忙屏退左右。
她见院中无他人了,才急急地进院来,我这才看到她身后还跟有一人,戴着黑色斗篷,加之天暗,更看不清相貌。
荔姐姐又回身关了院门,连礼都未行,直言道:「将军,可否进屋一叙?」
几人进了书房,那人才将黑色斗篷摘下。下一刻,我便惊得说不出话。
是皇后娘娘!
我与兄长要跪下行礼,又被她拦住。
「今日冒险托王姑娘带本宫出来,是有生死要事相商。」
又问:「如今镇北将军被困府中,二位可有法子传信进去?」
我心想着,这如今的将军府外可谓铜墙铁壁,怕是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传信进去或许不行,只是不知元慎那毛猴儿有没有法子出来。」
他三人听了这话,都望着我。
我握着手中那支梅花玉簪:「试试吧。」
遂出门唤了贴身的侍女,将簪子交与她,叫她往将军府去一趟。
「你从后门出,先往红烟巷走一圈,留神看身后有没有人跟着,再往将军府去。」
「门口禁军定会拦你,你只管疯闹,就说你是元慎在南歌馆的相好,放机灵点,最好把管家闹出来,再寻机把这簪子丢到他眼前。此事若成,明日我便放你自由,帮你出城。」
那侍女领了命回去换身衣裳,重梳了妆,便从后门出了。
我又进了书房,荔姐姐担忧地问:
「宁儿,这样能成吗?」
「这法子虽然冒险,但左右我们没有比现在更糟的处境了。纵是不成,无非是让圣上知晓两家关系密切。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京城上下谁人不知?」
兄长点点头,又望向皇后:
「不如皇后娘娘先谈谈,今日为何冒险出宫?」
皇后娘娘深深地叹了口气,道:
「今日皇宫里的禁军比以往多了一倍不止,本宫兵行险着,召了王姑娘进宫陪我,借着她的马车混出宫来,就是想来问问将军,是否早有谋划?」
「皇后娘娘怎知,阿荔就一定会帮你?」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色温柔,抬头的目光正好与荔姐姐对上,荔姐姐一触到那目光又立刻低头。
「本宫一向自诩识人识得准。王姑娘乃忠义之辈,当日与匈奴一战尚且敢挺身而出,可见并非一般懦弱女子。纵然她今日选择顾全王家而不帮本宫,也定不会将此事透露出去。」皇后继续说,「将军还未答本宫的话,你,还有元大将军是否早有谋划?」
兄长平静地往皇后的茶杯中添了茶,缓缓道:「末将该如何相信娘娘?」
细细想来确是如此。皇后虽与圣上疏远,但此番夜访未尝不可能是试探。
她沉默了一刻,开口道:「凭本宫那两个尸骨无存的兄长!」
此话一出,我们三人皆被震惊。
被世人誉为「双陈将军」的陈家兄弟,死亡的背后隐藏着的竟然是帝王那双诡秘的手…
「将军可曾记得当日北境大胜,圣上不顾阻拦下令乘胜追击,致使你被困匈奴?」她闭上眼,慢慢才吐出声音来,「这与我那两位兄长之死并无二异啊!」
「将军神勇,又加之匈奴只是声东击西,如今得以平安坐在这儿。可本宫那两位兄长,当初奉了圣上的旨意带军深入,整整两月未有军报呈上来,再有消息时已经尸骨无存!本宫自将军匈奴之困后,便开始着人追查,到前几日才寻得当年旧部…」
她顿了顿,咬住唇才把那句话完整地说出来:「将军应知,君心难测啊!」
兄长起身,跪在皇后身前,深深一拜:「两位将军为国尽忠,谢钧理应敬之。陈氏一族满门忠烈,谢钧不该疑心。方才失礼之言,还望娘娘恕罪。」
「罢了,将军谨慎些自是应当的。」她似有一瞬的晃神,又苦笑着说,「本宫初见皇帝那会儿,他还是那个仁德睿智,为民谋福的五皇子。人心之事,哪有什么一成不变的啊。」
我正思索着元慎那边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忽听得门外「诶呀哟!」一声压抑的惨叫,忙出门去瞧。
「父亲慢些…」眼前一小搀着一老,似是刚从墙上滚下来。
「我…我留着门,何必带着老人家爬院墙?」我简直是哭笑不得,原想着也就他一人过来,没想到他把元伯伯也带了出来。
元慎见我忙小步跑过来抓住我的手:「还好还好,见到那个簪子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这爬墙…不是爬你院子爬习惯了么?」
他倒还理直气壮。我扶着元伯伯进了屋,他二人见到皇后先是诧异,又跪下拜见。
皇后忙扶元伯伯起来,眼中似有泪光,笑着道:「元大哥还是唤我『姝安』吧!我也还叫你『元大哥』可好?」
元伯伯也不客气,笑得满脸皱纹:「好啊好啊,我也许久没瞧见姝安丫头了。」
又说将军府门口的禁军半个时辰后还有今夜最后一轮换防,他们得长话短说了。
于是各人就目前形势分析了一番。皇帝近几日一直往宫内增设禁军,太和殿附近守卫尤其森严。怕是就守在这两日动手了。
「还得辛苦诸位一阵。皇帝戒备着谢元两家的军权,如今虽然夺了元大哥的军权,但元大哥在军中领兵多年,从者众多,就是少了那虎符,也能一呼百应。圣上若要动手,必会先将你元氏父子其一挟在手中。」
皇后还说,有她和纳兰在皇帝身侧,叫我们不必忧心,有何异动自会传告。
见我们面露疑惑,她又笑道:
「那位纳兰大人未及第时便与太子相交,如今贵为天子近臣,择太子为主亦是情理之中。太子与本宫虽不甚亲近,但本宫看准了他是贤良之人,不似六皇子城府极深,难当帝王之任。纳兰大人与本宫既选了同一个人,自然应当通通气。」
又说起兵力布防之事,兄长的兵都驻扎在城外。一旦起事,先由四千府兵出其不意袭击玄武门,待开了城门,十万大军进城,则三万禁军不足为惧。
「我总觉着不对,诸位请细想,我等能轻易地想到这些策略,圣上如何会不知?他如今放任我手握重兵,又软禁了元伯伯父子,怕是在逼我们出手,好请君入瓮啊。」兄长沉声说道。
元慎撑着下巴略加思索,道:「既如此,那不妨将计就计。」
皇后与元伯伯交换了一个眼神,缓缓点了头。
这一夜,兄长书房里的灯光扑朔迷离,深秋的夜里,冷风悄悄侵入门窗,惊得人一哆嗦。
元慎走之前,认真地替我插上了那支簪子,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暗夜里的眸子似是盛满了璀璨星光。他又轻轻拥住我:「等过了这一阵儿,我带你去挑梅树,你看中了哪些,我都种到你院里来。」
我笑着道好,他父子二人遂又翻墙离去了。
此时已是寅时一刻,离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
我问荔姐姐她一宿未归,家中可曾派人去个信儿。她道一出宫就遣了小厮去秉了父亲,今晚宿在小宁这儿。
我见她面露疲惫,笑着赶她去我院里休息。又转头问皇后:
「天亮之后,皇后娘娘打算如何回宫?」
她轻笑,转头盯着荔姐姐:
「本宫与王姑娘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不知王姑娘可愿再陪本宫一天?」
言下之意,就是希望荔姐姐再次将她藏于马车内,偷偷带进宫去。
「不可!」兄长话方一出口,才意识到失了礼数。
兄长,害怕将荔姐姐牵扯进来,又是疏远她又是与她退了亲。
好容易将她推到了圈外,皇后娘娘偏又看中了荔姐姐这个不相干的局外人的身份,为隐人耳目,将她拖了进来。
方才我们谈话并未避开荔姐姐,是因为知道,凭她玲珑心思,猜也能猜出个七八分。
她,还是入局了。
兄长深吸了一口气,道:「让宁儿去吧…」
话未说出口,就被荔姐姐打断:「将军糊涂!皇后娘娘托我将她带出来,本是为了瞒过圣上。如今宁儿上赶着去,不正是在告诉圣上,皇后娘娘同谢元两家有来往吗?」
兄长皱了眉,沉默半晌,半天吐出一句话:「就依姑娘。」
又道:「可否与姑娘借一步说话?」
荔姐姐抬眸,微微点了点头,他二人遂出了书房。
我偷偷扒开门,露出一只眼瞧院子里的动静。
「谢姑娘这是做什么?非礼勿视…咳咳…非礼勿视…」身后憋着笑的皇后娘娘拍了拍我的肩。
「娘娘,这不叫偷窥,这是为了帮两个有情人哪!他俩再这么别别扭扭的,何时错过了都不知道呢!」
我回头瞥了一眼皇后,见她听了这话眼神忽有些落寞,强撑着笑回到椅子上,懒懒地支着下巴,端起茶杯在手上慢慢转:「少年人,有情人,都是最好不过的。」
我知她伤心,便也不再提。转头偷看门外动静。
「阿荔…我还能这么唤你么?」
他们之间隔了两尺,正好是两步的距离。只需他一步,她一步,便能走到一起。
「左不过一个称呼,随将军意吧。」
他向前走一步,上弦月静静地靠在西边的天空,细碎皎洁的光洒在两个少年人的身上。穿竹青色常服的将军就这样走近那一抹红。
还隔着一尺。
「我不过想保你平安。为何非要涉险呢?」这样温柔的语气,就是对着我也鲜少有过。
她抬头与他对视:「我如何不知将军苦心?只是将军可知,允荔甘之如饴啊!」
他静静地望着她,忽而轻笑了出来:「当真?可想好了?」
「当真。」回应他的是无比坚定的话。
他微笑着向前一步,走完了这最后一尺的距离,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
「谢钧何其有幸。」
他所求一人,引以为幸。
她自堕泥沼,甘之如饴。
「当日将军与我说,若是有幸归来,想听允荔再弹一曲长相思,可还记得?」
「谢钧是想听阿荔弹一世长相思。」
他松开怀中之人,静静地望着她,眼里盛满了笑意。
「那阿荔便给将军弹一世长相思。」她接着说,「若是没这个福气,允荔身为王氏子女,却不愿将王氏一族上千人牵扯进来。届时我自请父亲将我之名从族谱上划去,再抱着琴去寻将军。」
他沙哑着嗓子,却无比清晰地将那句话说了出来:「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有那一天的。」
深秋的夜里,凉风习习,总有微弱的火苗想要暖一方小天地,一寸心田。
我靠着门坐在地上,嘴角慢慢弯起。这样真好,真挚的话语不用因为各种原因隐瞒起来。我们都在盼着再不用担惊受怕,再没有尔虞我诈的那一日。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唤醒斜倚在椅子上的皇后娘娘,出门去,见院里的柏树下,红衣靠在青衫的肩上,睡得异常安恬。
远处是艳丽明媚的霞,刚从东方泄出几道光来。
兄长轻轻唤醒荔姐姐,众人准备往外走,早进宫便少一分风险。
兄长忽又转身回房取了庚帖交于荔姐姐,道:「阿荔可否先替我收着?」
又说:「阿荔自己的,也替我先收着。」
我回头见皇后站在院中不动,直直望着院中的柏树。
「娘娘?」
她晃过神来,释怀地笑了笑:「谢将军这院里的柏树,长得真好。」
说罢头也不回往外去了。
第一日,风平浪静。
第二日,皇后娘娘召我入宫作伴。
第三日,皇上召了元伯伯殿前问话,元伯伯一日未归。元伯母差人来皇后宫中问,皇上身边的赵公公说是两个时辰前便出宫了。
晚膳时候,皇后娘娘带着药膳往勤政殿去了一趟,在勤政殿门口问候了纳兰大人几句,临走时说,宫里也给太子殿下煲了汤,火候差不多了,该送过去了。
纳兰大人的鸽子就这么飞出了宫墙,字条上面写着:时机已到。
我在皇后的仁明殿中坐立不安,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说已有了万全之策。
当天晚上,赵公公小心地溜进了仁明殿,装出谄媚的笑。
「陛下托皇后娘娘好生照看谢姑娘,还说呀,谢姑娘是贵人,可万万有不得半分闪失。」
我知道,我和元伯伯都是圣上用来掣肘兄长和元慎的最好把柄。
他走后,皇后娘娘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物什。
是玉玺!
她执笔写下那封假诏书之时,手顿了顿,自言自语道:「当初本宫还是个小丫头的时候,总围着他叫五皇子哥哥,缠着他给我讲兵书策论,他从不曾恼。如今,怎么二三两事也能恼得取人性命呢?」
皇后遣人将那伪造的圣旨送往刑部大牢,纳兰大人正在那等着。
翌日一早,她带着我往太和殿后方走。往日这时正是群臣列着队上朝的时候。但今日,大殿上空无一人。整个皇宫被「叛军」围得水泄不通。
我与她隐在大殿侧方的屏风之后。眼见皇帝一步步缓缓坐上龙椅。眼见他面露哂笑,神色如常。
殿门慢慢打开,一个挺直清俊的身影,着绯色补服,逆着晨光踏进金碧辉煌的太和殿。
上面的人端坐龙椅,下面仰头望向他的人背手而立。
「纳兰文卓啊。真不愧是纳兰铭松那个老狐狸的得意门生,若非当日他匆忙致仕,朕还真怀疑不到你的头上。」
「多谢陛下提拔之恩,明知文卓怀有不臣之心,还放任微臣侍奉君侧。」
我心惊,这帝王谋术,果真深不可测。若纳兰早已是笼中鸟,那皇后……
「元魏实呢?放出来了吗?」皇帝一声嗤笑,将纳兰不经意显露的吃惊尽收眼底。
皇后娘娘一脸的不可置信,轻轻地往后退了一步。
金步摇发出清脆悦耳的碰击声。
沉默一刻,龙椅上发出微微的叹息声:
「姝安哪!陈姝安哪!朕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你身上。」
「原先还怕纳兰文卓一人成不了事,若是知道有朕的好皇后暗中相帮,朕倒也能少花些心思。也罢,皇后也去陪你父兄吧!」
皇后娘娘拖着沉重的步子自屏风后出,庄重地拜在他面前,仰头看着那威严赫赫的天子,一言不发。
我没有跟着跪下,因为我知道,她跪的是她的五皇子哥哥,是她心中那个仁善的王。
纳兰摇头轻笑:「原来陛下早已猜到了,倒是纳兰轻率了。」
在皇位上坐了二十几年的帝王依旧稳如泰山,他静静地望着殿外,听嘶喊声渐起,刀刃相接。又听到声音渐渐平息下来,从尸体中走出来的将士剑下还滴着血,远远地与他对望,一步步迈向这位稳如泰山的王。
元慎与兄长脸上沾满血冲进殿里的那一刻,圣上抚掌而笑。
「好啊好啊!振武将军,元氏父子。朕倒是怕你们一直忍下去,处心积虑地逼你们动手。」
皇后睁得双眼通红,深深俯首一拜:「陛下,您若还是当初那个爱民如子的君王,姝安纵是对父兄之死心存疑虑,也不敢做背叛陛下之事啊。」
皇帝撑着龙椅,慢慢站起来,目光落在皇后身上:「你父兄?……哈哈…哈哈……你父亲之死可怨不得朕哪!他好歹算得朕半个师傅。朕一生弑父杀妻,可念他昔日辅佐朕有功,本想最后留他一命!是他自己不识好歹要来翻先帝之死的旧账!那就怪不得朕了。」
他又癫狂地笑起来,指着皇后道:「倒是你两个兄长,双陈将军的名号威风凛凛哪,朕不过想敲打敲打他们。那十五封急报现在还压在勤政殿的床榻下,朕每天晚上就枕着它们睡啊!姝安……哈哈……」他狂笑起来,「你知道吗,两个月内发了十五封急报呀!每一封都在求援。可除了朕没人能看到……你也不行……」
皇后娘娘伏在地上,从我的视角才能看到,大红金纹礼服上的凤凰图样被晕湿了。
我眼见他的脸扭曲起来,掀翻了桌上所有折子。
「皇后,元氏,谢家,还有纳兰家的麒麟子,你们一个个口口声声仁义礼智信,精忠报国,如今,这不是都要反了朕吗?啊?」
「非也。」殿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元伯伯。
他大步走进来,迎着皇帝的目光:「不是要反,是要为天下择一个明君。」
「明君?」高高在上的帝王嗤笑一声,「朕就是明君。你以为城外的那几万大军现在何方?你当真以为朕的禁军只有三万吗?」
「宋连柏!」
从殿后走出一个着盔甲的将领,携剑单膝跪下:
「末将在。」
「给朕拿下!」
那将领跪着不动,半晌沉默。
皇帝才回头俯身盯着他:「朕叫你拿下!你也要反不成!」
那将领起身,抬手下令。
隐藏在太和殿四周的禁军迅速现出身来,将太和殿团团包围。
我忙回头望向元慎。他面容平静,对我点头示意,我方知晓他们意图。
许久未开口的皇后娘娘直起身来,眼神坚定,一步步走向高位上的皇帝:
「拿下!」
她身后的几个禁军侍卫立刻将刀剑反向,指向皇帝。
宋连柏朝着皇后跪下一拜:「末将听从皇后娘娘调令。」
眸中满是不可置信的皇帝环顾大殿,闭上眼微微摇了摇头,跌坐在龙椅上。
忽而大笑起来:「朕一直在逼你们动手,原来你们也在等着朕动手啊!宋、连、柏,哈哈哈诸位爱卿好计策啊!」
「朕输了,元魏实,你赢了。老规矩,朕了你一个心愿,说说,给朕留了什么死法?」
元伯伯望着他,眼神并未松动,挥手令身旁的副将呈上一壶酒。
皇帝深深地闭了眼,了然一笑:「将军还是和当年一样太过仁慈啊,若是朕,今日必定不会留你全尸。」
说罢一饮而尽。
老皇帝又倏地睁开眼,看着手中的酒杯,眼神痴愣地吐出一句话:「好酒,有将军气概……」
那是,将军醉……
二十多年前,他三人也曾倚着边境的沙丘共饮的酒,那时候他也说:「好酒!有将军气概,不如就叫将军醉。」
年迈的皇帝看着同样两鬓泛霜的大将军,嘴角张了张,也没有说话,或许,他并不知道说什么。
阶下的将军爽朗一笑:「最后一壶啦!老二留下的,往后,再没了。」
说罢转身潇洒离去。
只留皇帝一人,跌跌撞撞地跑下殿前的台阶,朝着门口远去的身影大喊:
「元魏实!」
「元大哥!」
「你不该留我性命呀!你该让我死的啊……」
独坐江山二十余载的皇帝第一次在他的臣子面前留下了苍老浑浊的泪……
那一日走出太和殿之时,阳光普照,是腊月里少有的好天气,黛瓦青墙也显得分外可亲。
我与元慎十指相扣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忽然想起许久之前的那个夜里,长街如斯,他与我说:「在我之前,不要应了他人的求亲好吗?」那时候,父亲母亲还在,京城还未经浩劫,我对他说好。
「真好。」
他回头看我:「什么好?」
「什么都好,现在就很好。」我轻轻拥抱了他。
他一只手还拿着剑,另一只手回抱住我:「以后都是好的。」
我们回府之时,元伯母扛着大刀守在门口,看见元伯伯就兴奋地挥舞着大刀奔过来:「老不死的,我还想着你要是死了,我就带着小桂圆去找景德那小子同归于尽呢!」
小桂圆,是他们给女儿取的小名,结果不想最终也只生下一个男娃,索性将名字给了元伯母的大刀,反正元伯母爱刀如女。而景德,是曾经一口一句「元嫂嫂」亲切地唤她的五皇子。
我找了一圈,不见兄长人影。我知道,他急着去要那张被他自己还回去的庚帖。
第二日整个京城都在津津有味地谈着,昨个振武将军被王尚书扫地出门的事儿。
王尚书在兄长被困北境生死未卜的时候坚持没退亲,在父亲母亲相继离去之后还将侯府当亲家待。
元伯伯:「王琛那个怪老头儿,几天没揍了!」
元慎:「自作孽,不可活啊。早像我这样多好。是不是?小宁儿?」
兄长背了荆条去尚书府请罪,王尚书一文官书生,本就打不动,一鞭子还没下去,荔姐姐先顶了上来,愣是将兄长抱得紧紧的,不许王尚书下手。
王尚书气的吹胡子瞪眼。倒是王夫人瞧了兄长,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在王尚书耳边嘀咕一句:「我爹当初抽你,也没多狠哪,意思意思得了啊。」
夫妇俩又见他二人情深如许,遂也作罢,由得他们去了。
于是兄长便开始肆无忌惮一天三五次地往尚书府跑,荔姐姐也时常来我府上,糕点带的更多了,只是常常不是来寻我的。我见他二人这般模样,笑道,这才是真正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皇帝被皇后娘娘关到了福曜宫,永远只活在天下人的口中。她说,先皇后,她的晚姐姐还是婉嫔的时候,就住在这。
京城中下了今岁最大的一场雪,将一切污秽野心猜忌都埋去,剩下的,美丽又干净。
新皇登基,普天同庆。加之年关将近,京城之中处处张灯结彩,一片喜乐祥和之景。
纳兰辅佐有功,新帝登基后,调任他为吏部尚书,「为大梁朝肃清吏治,遴选人才」。
年前,元伯伯在将军府上设宴,我与兄长同去。进去了才见庭院中,有一人披着灰色貂皮斗篷,从怀中探出一只手去抚庭中的海棠树。
兄长笑道:「纳兰大人,这海棠少说要三四月份才开花呢。现今还早着。」
他未回头,手停在半空中,含笑道:「不,是晚了。」
说罢回头见了我,朝我点头微笑示意,道:「新年快到了,届时吏部官员考核诸事繁忙,想是寻不着空往侯府去了。纳兰先在这给谢姑娘……还有谢将军拜个年吧,愿姑娘岁岁安康,笑颜永驻。」
我与他作了个揖,笑着道谢,又提前与他拜年。
他转身离去。那背影依旧清朗俊逸,隐隐地与记忆中某个背影重叠起来。
我猛的一拍脑袋,原来……
是你啊……小结巴……
十一岁那年在碧水寺,一个用毡帽遮住脸的小结巴说他是私生子,不配管自己的爹叫爹。我在佛祖面前为这个萍水相逢的朋友祈愿,愿他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前程锦绣。
我一生跪了无数次神明,唯有他这一次是完完全全的应验。
那句「纳兰会永远站在姑娘身边」,是那个小结巴对十一岁的小宁儿说的。
剩下的记忆,我也不去回想。年少的际遇,温暖而纯粹,我的一句祝愿真的助他走上了这条千人呼万人拥的路,但愿那是福不是祸。
宴上,元伯伯说起,原本前两天还派人去请那位禁军统领来赴宴,谁曾想,那位宋大统领昨个就上了表,今日一早就一人一马回了他的乾州。
「也罢也罢啊,他虽是个忠厚的,但要什么不要什么,心里跟明镜似的。事了了转身就走,倒也像他的性情!」
元伯伯一杯又一杯酒往里灌,只念叨着这酒不够辣。
约莫着在后悔最后一壶好酒被皇帝给喝了,不,现在应该叫太上皇了。
我去看过一次太后。去的时候,她正穿着一身红色便装,手把手地教小公主拉弓。
见了我,又亲亲热热地来拉我进殿里坐,说着她明年教小公主射箭,后年开始就教她骑马。
又说起当今的皇上仁德圣明,爱民如子,乃天下人之福,她没有看错人。她自己倒是得了清闲。
我将父亲珍藏了二十多年的那支九鸾钗交给了她,说留给小公主做嫁妆。毕竟那是她母亲留下的,曾经寄托着她母亲年少最美好又热烈的情愫。
我离开时,她在我身后叫住我,犹豫再三问了一句:「他……走了吗?」
我点头。她苦笑着深吸一口气,挥挥手与我说:「去吧。」
我走出一段距离回望时,太后已经缩成一个红色的小点,留在深深宫阙里。
我拉了荔姐姐去碧水寺许愿,说这寺里许愿最灵。
她问我怎知灵不灵,我只闭眼许愿,没有答话。又问她方才许了什么愿。
「喜乐平安。」
末了又加了一句:「情比金坚。」
我笑她:「我的傻姐姐啊,这愿说出来就不灵了!」
看她一脸慌乱,我又说:「无碍,就是你的不灵验,还有我的呢!」
信女谢宁,
一愿大梁,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二愿亲友,一生康健,万般皆宜。
三愿,我的将军,与我共白头。
回府时,元慎正指挥着小厮们将一捆一捆的树苗搬进府里。
他说,要在我的院里种满红梅,我笑他,今年这冬都快要过去了。
他笑着抱紧我,说无妨,我们都等得起,三年五年都行,等它开花。
在千家万户等一声新年的钟响时,我和我的将军不急不慢地等来了我们最好的结局。
当是,朝朝暮暮长相见,岁岁年年不忘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