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强抢相府不受宠的小庶子,却错抢了风华绝代的大公子。
我:「……打扰了,告辞!」
大公子微微一笑,倾国倾城:「来都来了,急什么走呢。」
–
我是一个过分受宠的公主。
因出生时身体孱弱,奄奄一息,
父皇以天子之尊,备三山两湖为礼,聘得天下第一奇人为我续命。
该说不说,奇人就是奇人。
他说我紫薇星入泥宫,天狼星偏正东——简而言之,福厚命薄。
非得一个福薄命厚的人与我相伴,才能搭救我这条小命。
父皇当即点了丞相府家那人人厌弃的小庶子,赐名「多寿」,与我朝夕相处,为我续命增寿。
自他入住凤仪宫后,我那骨头渣里都是病的身体眼见着好了起来。
他却一天天消瘦,从漂漂亮亮的玉雪团子变成了一步三晃的小病秧子。
起初我并不知道这些。
长到八九岁时,偶然得知此事,抱着他哇哇大哭,愧疚难当。
我不理众人拦阻,拉他去了奉先殿,当着三四排灵位的列祖列宗发誓:
「只要我高娉婷活着一天,就不许你慕多寿先死,生要一起生,死要一起死!」
他琉璃似的一双眼瞳,荡起了细微的波动。
良久之后,又轻又软的声音像在答复我一般。
「……好。」
他说,「生死不离,不离不弃。」
幼年时的约定,总抵不过突如其来的变故。
那年春天,我母后去了。
国丧上,我见到了发须皆白的陌生老者。
他搂着我,让我喊外公。
我外公是北境藩王,一生戎马,不信那神神鬼鬼的玩意,请旨要带我回北境。
父皇碍于外公的兵权威仪,不得不答应。
消息传来,慕多寿又生了一场大病,昏迷中被接回丞相府。
我被拎着后衣领,跟抓小鸡崽儿似的带离京畿,遥遥北上。
此后十年,我与慕多寿未曾再见。
十年后的某一天,我正在校场单挑三个硬汉,王府婢女跑来说有我的密信,
密信来自京畿丞相府。
慕多寿惨遭逼婚,对方是安宁郡主。
据说面首无数,放浪形骸,不讲女德——还不怎么尊重男德。
看上就抢,腻了就扔。
信中言辞恳切悲恸,要我看在幼时情分上无论如何救他一次。
未了,信纸上还洇着水渍,一滴一滴像极了眼泪。
这还得了!
我二话不说,翻身跨上良驹,千里奔袭,救我的小竹马去了。
……
……
……然后,我救错了。
–
其实是抢错了。
我日夜兼程,可毕竟路途遥远。
赶到京畿的时候,就见郡主府的主街上敲锣打鼓,热闹非凡。
百姓夹道看热闹,护卫禁军拥着一顶红轿子。
这是要成亲了啊!
兵法有云:一鼓作气,擒贼擒王!
我一踩马背,整个人凌空跃起,直直奔向那顶红轿。
劲装马尾,粗布一身,护卫看不出我的身份,纷纷拔刀掣枪。
我抽出腰间长鞭,打退一波又一波。
在无数人的注视下,踩着轿顶,旋身抬眸,浑身散发着睥睨四方的霸气。
「轿子里是我的人!谁敢动他,我要谁的命!」
护卫禁军纷纷裹足不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他。
我懒得理会他们,跳下轿子,对里面的人说:「没事了,有我在,别怕。」
轿子里伸出一只玉骨神秀的手,拂开喜鹊登枝的轿帘,年轻男子走了出来。
他满头长发如藤瀑润华,一袭白衣似皑皑霜雪。
长着极为柔丽的一张脸,眉眼温淡,唇角带笑。
我看得有些怔愣,迟疑地问:「你是……多寿?」
不能怪我有所疑惑,眼前这人的气质太过矜贵,实在不像爹不亲娘不爱的庶出子。
轿子后连滚带爬地跑出来一个小厮,对我叫嚣道:「此乃今科的新状元,相府的大公子,你敢拦路强抢,我,我告诉相爷,告诉陛下去!」
我手指一颤。
长鞭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和长鞭一起落地的,可能,大约,还有我的下巴……
–
大蜀开国百年,首位三元及第的惊世奇才,正奉旨游街之际被我从天而降,当众强抢。
意识到自己抢错人的时候,我也想过补救。
左右没人知道我的身份,我深信只要跑得够快,这件事就和我没有关系。
可就在我脚底抹油要溜之大吉时,巡城营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见我这色胆包天的小贼,二话不说便要拿下。
我又与巡城营乱战了小半个时辰。
紧接着禁卫军也来了。
最后竟连护持宫城的金吾卫也加入进来。
四门三府齐齐出动,当街打成了一锅粥。
就连太学里的老博士都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赶来,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对他的得意门生不轨。
一个时辰后,我垂头丧脑地跪在皎辉殿中。
「你让朕说你什么好!」
父皇指着我,气不打一处来:「你若心悦慕行之,只管与朕说,朕有什么是不能答应你的!何至于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做这种事?退一步讲,即便要做这种事,你就不能等他的红轿走到犄角旮旯没人看见的地方再下手去抢么!」
我连忙抬头:「父皇,你听我狡辩。我以为那轿子里是多寿,谁知道会是慕……慕……」
慕什么来着。
「慕行之!」父皇没好气道,「连他是谁都弄不清楚,这些年你光练武功不长脑子?」
练武需得纯粹,心思繁杂的人难登高手之列。
外公常说我是练武奇才,这话说白了——嗯,父皇是对的。
父皇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罢了,既然已经闹成这样,朕便赐婚,权当了结此事。」
我仿佛听见了耳边轰隆隆的雷声。
顾不得其他,我嚯地站起身,一脸难以置信:「赐婚?!」
父皇一个冷眼瞪过来:「你以为慕行之是什么人?他是三世公卿慕家的长子嫡孙,天下读书人的楷模典范,如今被你当街强抢,倘若不给个交代,你教朕如何服众?」
我一听这话,立刻摆出一哭二闹的姿态。
父皇不为所动。
我又现场示范了撒泼耍赖,满地乱滚。
父皇无动于衷。
我使出绝招,原地瘫坐,哭着喊母后。
父皇表情变了,但左右衡量之下依旧咬死不放。
好哇。
我袖子抹脸,朝父皇叫嚣道:「你爱如何服众我不管,反正我不嫁,谁爱嫁谁嫁!」
父皇捂着心口,颤颤巍巍指着我骂:「小混蛋——你这个——要你亲爹命的小混蛋!」
就在我与父皇针锋相对之际,内侍报说慕行之求见。
父皇一挥袍袖,端坐龙椅,严肃沉稳。
我乖乖跪好,一脸悔意,蔫了巴唧。
仿佛刚刚那场父女反目都是假象。
慕行之说想与我私下谈谈。
父皇摆摆手,一副心累的模样。
–
慕行之与我站在廊下。
他白衣胜雪,举止温雅:「公主是不愿下嫁于臣?」
我猛地点头,「是是是,我不愿意。」
慕行之平静道:「可臣却不得不尚公主。」
我瞪圆了眼,不明所以。
慕行之慢条斯理地说:「臣寒窗十载才雀屏中选,金榜题名,其中的艰辛,公主可懂?」
这我当然懂,天下学子万万千,想做头头真心难。
慕行之接着又说:「古人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世间花』。今日本该是臣最为肆意的一天,却因公主成了京畿之中的笑话,臣心中苦楚,公主可知?」
能不知道吗,身为始作俑者,我十分心虚。
慕行之微垂眼帘,轻轻一叹:「臣本想以才名传世,不愿攀龙附凤,可偏偏被卷入其中,公主以为,这是臣的错么?」
轻描淡写的三个问题,让我哑口无言,彻底失去话语权。
是啊,慕行之做错了什么。
他出身名门世家,心比天高,本可以靠才华名扬天下,却因为我的莽撞落得这般境地。
我若嫁他,多少能堵住悠悠之口。
我若不嫁他,那与坏了女子闺誉又拍拍手走人的无赖有什么分别?
一颗心被左右拉扯,纠结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迟迟不肯说话,便已算作一种表态。
「看来公主确实不愿嫁臣。」慕行之自嘲地掀了掀嘴角,「也是,臣无才无德,无智无貌,焉能高攀公主。」
说完这话,他似下定决心一般,对我施礼道:「适才那些话,公主不必介怀,左右不过是些世人的口舌言论,臣,受得住。」
我听他这么说,顿时觉得更加内疚。
慕行之只是笑笑,转身回了皎辉殿。
他跪在父皇面前,说配不上我,也求父皇不要再逼我。
他言辞恳切,我满心的感激与惭愧拧成了一股绳。
父皇长叹:「行之,你是三元及第的栋梁之材,此事朕若轻轻揭过,恐教世人看轻了你。」
「世人如何看臣,臣全不在意。」
慕行之轻声说:「臣只盼公主随心随性,其余诸事顾不得,也无须顾。」
慕行之分明生了一双澄澈的眼,却偏偏瞳色深谙。
平湖之下,波涛汹涌。
慕行之对我缓而一笑,语调轻柔:「有臣在,必不会令你为难。」
轻飘飘的一句话,我心头竟起了莫名的熟稔感。
父皇对慕行之夸了又夸,末了,又警告我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再敢闯祸,决计不会纵容我。
–
我好不容易逃过赐婚,又担忧起了小竹马多寿。
夜里,我翻墙出宫,摸黑去了丞相府。
随手抓了个家丁,逼问慕多寿的住处。
家丁一脸蒙:「寿什么?什么寿?」
「多寿!」我低喊,「慕多寿!」
家丁翻着眼想了半天后,说:「府里没这个人啊。」
一连抓了四五个,都说丞相府没有「慕多寿」这个人。
这就奇了怪了,难不成当年与我吃住一起的是鬼。
可我怀里的信还热乎着呢!
倘若慕多寿真是鬼,能托梦的事儿也犯不着写信吧?
我边疑惑边找人,无意间闯入了一处漱玉温池。
氤氲水气被夜风吹散,露出了一痕玉似的脊背。
线条起伏,曲线有致。
腰窝浅浅一点,盛满水色月光。
北境军中,我见过不穿上衣的男人没一万也有八千,各个精壮厚实。
可那些人捆在一起,也没有眼前这一幕来得震撼。
简而言之,我瞳孔地震,来回乱颤。
水声作响,脊背的主人转了个身。
我嘶了一声,下意识捂住鼻子。
大公子果然美貌无双,状元公真真人间绝色。
我蹲伏在兰草丛后一边想着如何脱身,一边看着美色当前,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刺痒。
随手摸了一把,竟摸到了软黏蠕动着的活物。
「啊——」
外公教我武功时再三强调,要内外双修,故而我内力极为浑厚。
那声尖锐长啸,令整个相府炸开了锅。
一刻钟后,我心如死灰地坐在正厅高位,底下站着十几二十排的人。
按品级高低,轮流参拜公主。
站在一旁的慕大公子发尾潮湿,泡得像根水灵灵的墨竹。
在我看向他时,他修长的五指抓紧微散的衣领,慢慢低头,耳尖泛红。
我:「……」
造孽啊!
–
父皇对我夜闯相府,偷看慕行之洗澡的事极为愤慨,甚至于痛心疾首,
「你倒是学乖了,懂得找犄角旮旯行不轨之事,可你别被发现啊,如今再说不嫁,至慕行之于何地?他还有什么脸面做人?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我耷拉着脑袋,已经不想解释了:「……我嫁,我嫁还不行么。」
父皇轻哼,对我的妥协还算满意。
我趁机问他慕多寿的下落。
父皇轻描淡写道:「慕多寿死了。」
我错愕抬眸:「什么?」
父皇说慕多寿死了,十年前就死了。
十年前。
我与他分别后不久,他便死了。
我双肩蓦地卸力,怔怔地空着眼神,喃喃着问:「多寿死了……他借了寿命给我……是因为我……」
「慕多寿是失足落水而死,与你有什么关系?」父皇蹙眉。
我不知道多寿的死是否与我有关,
我只知道,多寿死了。
我想到与他幼时的朝暮相伴,想到与他同生共死的誓约。
到底是他背弃约定先走一步,还是这誓言根本做不得数……
我仍然记得奉先殿里,我说要与他生死不离时他眼中轻轻荡起的涟漪。
平湖之下,波涛汹涌。
回到凤仪宫,我在庭院的梨树下靠坐。
早春时节,梨花开了白茫茫的一树,花瓣被风一吹簌簌落了满地。
慕多寿最爱此处,常常拉着我一站便是小半天。
等梨花落满头后,他对我说,我们定要活得长长久久,如现在这般头发花白,长命百岁。
「什么长命百岁,」我哽咽地望向一树梨花,「都是假的,骗人的。」
梨花不知人心事,年复一年地开,年复一年地落。
可我的多寿,却再也回不来了。
–
我与慕行之的婚事到底还是尘埃落定。
父皇的圣旨已下,三月初三,慕行之尚公主。
慕行之被钦点驸马,擢升为大理寺少卿。
我因得知多寿的死,终日闷闷不乐,但也知道这一切与慕行之无关。
说到底,慕行之是无辜的。
甚至因我的缘故,他还是某种意义上的受害者。
我再难过,也不该影响这桩婚事。
道理我都懂,可有一件事仍需个弄清楚。
多寿已死,密信又是怎么回事?
我百思不得其解,想拿出信时却发现怀里空空如也。
那封信不见了!
有人利用多寿的名义将我引回京畿,那封信上有慕氏族徽。
为了查清此事,我二度夜入相府。
在主宅的书斋屋顶上,掀开一片青瓦。
书斋里灯火通明,几声咳嗽隐隐传出,
「再过几日你便要尚公主,身体若有不适,就该多泡温泉。」
慕丞相背着手,沉声道:「万一被公主知道你患寒疾,恐她不喜。」
「父亲放心,」慕行之嗓音温润低哑,「我为尚公主已筹谋多年,不会再生变故。」
慕丞相点点头,问道:「那封信可烧毁了?」
慕行之淡淡道:「慕多寿最后的价值便是诱她回京,既然目的达成,我自会处置妥当。」
慕丞相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娉婷公主是陛下与元皇后唯一嫡女,母族又牵连着北境秦王府。你要好好待她,只要哄得她高兴,这半壁江山的权势都是你的。」
慕行之眼睫微垂,灯烛下,眸光幽暗:「是,父亲。」
我将青瓦重新铺回,坐在屋顶上吹了半宿的风。
天光微亮时,我站起身。
冷硬的目光望向朝阳,抿紧双唇。
–
三月初三,公主出阁。
父皇亲自驾临相府,为我与慕行之主婚。
满朝文武尽数到场,热闹得像他们自己嫁女儿一样。
耳边诸如「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贺声不绝于耳。
慕行之与我牵着花球两端,跨过一道一道的门,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了一路。
直到走入喜堂。
礼部派遣出的人扬声唱道:「一拜天地!」
红绸被轻轻拉扯,慕行之已经弯下腰去。
我岿然不动,恍若未闻。
慕行之抬起头,才发觉我一动不动,他轻声提醒:「公主。」
我权当没听见,挺直了腰板。
那些祝贺之词渐渐成了窃窃私语,不懂我这是闹什么幺蛾子。
「娉婷。」
父皇开了口,低沉中带着告诫。
我扯下喜帕,头冠上的金凤跃跃欲飞。
双膝一曲跪在地上,我面向父皇大声说道:「父皇,我不嫁慕行之。」
此话一出,哗然一片。
但我早预料到了,我提高了音量,再度重复:「父皇,我不嫁慕行之!」
八个字,我一音一节,说得掷地有声。
不管父皇是何等神色,我已站起身来,摘下头上的五凤含珠冠,不当物什地随手抛了。
满头长发零落腰肢,我转身看向慕行之。
在他错愕震惊的目光里,笑得桀骜:「本公主是父皇与母后唯一嫡女,北境秦王府后裔,谁娶了本公主,便有了半壁江山的权势,你慕行之区区公卿之后,无才无德,无智无貌,妄想尚公主……」
我冷哼:「还不配!」
我将那晚他与慕丞相的话,原封不动地挪了过来。
慕行之一张俊脸苍白如纸,薄唇轻颤,无声地动了动。
我轻蔑地觑了他一眼,大步走向门外。
父女连心,知我所想。
父皇断然下令:「拦住她!」
可我去意已决,掣出藏在腰带里的长鞭,在重重金吾卫中横劈出一条路来。
喜堂顿时乱成一团,我踩着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运起轻功,几个起落便冲出了屋子。
相府外,我早已备好了马匹。
跨上马背,我一扯缰绳,马儿抬蹄嘶鸣。
「公主!」
「快拦住她!」
「殿下!」
急急拥出相府的人嘈嘈杂杂,一声「娉婷」混在其中。
不是父皇。
不是父皇,还有胆子直呼我名的……
我回头望了一眼。
人群之中,有着绝世容貌的喜服男子眼眶通红,琉璃似的瞳眸仿佛碎裂:「娉婷,别走!」
我皱了皱眉,压下心头翻涌的怪异起伏。
金吾卫已经向我冲了过来,我狠心转过头,一夹马腹。
「驾!」
千里良驹四蹄撒开,狂风吹不散我心头怒火,繁华京畿被我抛之脑后。
什么公主,什么娉婷,通通见鬼去吧!
–
我在京畿闹得翻天覆地,不管不顾回了北境。
一进王府,我便疾跑着向后院练武场。
「外公!」
我带着哭腔和满腹委屈,被年逾古稀却英武不减的老者搂得严严实实。
外公心疼我的同时又痛斥起了父皇,毫不顾忌君臣有别。
秦王窦氏一门忠烈,世代镇守北境。
外公有五子一女,除嫁入皇室的我母后外,其余诸子皆战死沙场,竟未能留下一脉香火。
父皇心知愧对外公,又与我母后是真心相许,结发夫妻,因而疼我近乎眼珠子一般。
纵然我闯出了天大的祸事,父皇除了为我收拾残局也别无他法。
我并不担心此事会对我有何不利,我只恼恨慕行之的心机深沉。
喜堂上我弃他而去,左思右想后不觉得解气,反而频频后悔。
倘若那时我再狠一些,就该反手给他两拳。
如今他在京畿,我在北境,此后余生怕是见不着了。
春去夏至,夏去秋来。
寒风追着枯黄落叶满地乱滚。
我在校场里挥舞长枪,一套枪法走完,王府婢女朝我招手。
「什么事?」我用布巾擦着满脸的汗。
「有贵客到,王爷让您立刻回府。」婢女帮我拆着身上的软甲。
我随口问:「哪来的贵客?」
「京畿来的,」婢女偷笑着说,「他还说是公主您的夫婿呢。」
我一愣:「谁的夫婿?」
婢女眨眨眼:「您的。」
我猛地蹙眉:「他长什么模样?」
婢女回想了一下,脸微微红着:「奴婢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就是……是倾国倾城的模样。」
我抽出兵器架上的九环砍刀,大步流星地朝王府走去。
–
半年多前,我在京畿受了委屈,外公已然是心肝肉的疼。
如今慕行之找上门来,不用我动手,外公就能把他拆皮碎骨。
我是这么以为的。
可等我拎着砍刀冲进王府正厅时,看见的却是无比和谐的一幕。
外公站在大沙盘后,盯着盘中局面,蹙眉沉思。
沙盘对面站着慕行之,一惯白衣广袖,风采逼人。
见我喘着粗气进来,慕行之眼中立时晕染笑意,整个人变得鲜活起来。
「公主,久未相见,臣甚是想念。」
我二话不说,抡起砍刀就要动粗,却被外公制止。
「你这是做什么?」
「砍死他!」我毫不迟疑地喊。
「胡闹!」
外公抢过我手里的刀:「行之是你夫婿,又是一介文人,哪容得你喊打喊杀的。」
「他对我存心不良,百般算计,狗屁夫婿!」我狠狠瞪向慕行之。
外公语重心长地说:「求娶那件事,行之与我解释过了,都是误会。」
说罢,又瞥我一眼:「你这性子也得改改,什么事不能摊开了说,非得闹得惊天动地。」
「外公——」我难以置信。
当初刚回来的时候,若不是我拦着,外公的大军怕是要开拔入京,将慕氏一锅端。
怎地才见慕行之一面,便倒戈相向了?
外公招呼着慕行之,亲亲热热道:「行之啊,来,咱们继续,你这一路的兵阵着实精妙,风火山林,处处占先。」
慕行之一脸谦逊,温声含笑:「王爷过誉了,下官不过是纸上谈兵,沙盘输赢哪比得过王爷御敌千里。」
「什么王爷下官的,你与娉婷是夫妻,她如何称呼,你便如何称呼。」外公笑呵呵地说。
「外公这般抬爱,行之斗胆放肆,」慕行之躬身施礼,文质彬彬。
我一口后槽牙差点没咬碎。
伪君子!
口蜜腹剑的伪君子!
外公和慕行之在沙盘推演,一推就是两个时辰。
我原本冷眼旁观,不经意扫了几眼后也有些认真起来。
我自幼被外公教导武艺兵法,沙盘局势,一看便懂。
虽说慕行之一再强调,沙盘输赢如纸上谈兵,但其实沙盘最是能看出一个人的心智谋算。
外公酷爱硬仗,主力步步紧逼。
慕行之避其锋芒,弃官道择水路,已成包围之势。
若再推演下去,外公必输无疑。
我盯着沙盘,心想我若是外公,要如何突围,该怎样反攻……
想着想着,便全神贯注起来。
手边递过来一杯热茶,我不假思索,接了两口喝完。
「还要么?」清润的嗓音柔声问。
我随口回了一句不要后,怔愣一瞬,猛然转头。
慕行之就站在我身边,猝不及防之下我正正与他四目相对。
他双眸似无波古井,我心神瞬间坠入井中。
响起了「咚」的一声。
–
外公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花厅里只剩我与慕行之。
我一把攥住他的衣领,将人拉着弯下腰:「你还敢来!你对我外公说了什么?」
慕行之轻声道:「自然力证清白,总不能让外公误解了臣。」
「还敢说误解!」我又拉紧三分力道,咬牙道,「那晚我听见的句句都出自你口,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个举动,令我与慕行之的距离骤减,呼吸可闻。
太近了……
我手指一顿,想着要不要把人推远一些。
可慕行之胆大包天,竟顺着我抓他领口的力道,又挨近了一寸,真真与我鼻尖碰鼻尖。
我心中一震,慌忙松手。
慕行之却牢牢握住我的手腕,声音清浅,平稳异常:「臣说过,为尚公主谋划多年,是,臣是谋划多年。自十年前,臣便想好要与公主成婚,为此,臣日夜苦功,读经史百家,算兵法布阵,练仪态姿容,熟心机谋划。」
「臣轻而易举考了三元及第,臣亦有辅政旷世之才,臣能运筹帷幄帐中,决胜千里之外。」
慕行之压低了声音,双眸仿佛诱人心魂:「倘若没有这番本事,陛下与秦王如何将臣看重,又凭什么将掌中明珠托付。」
「臣还说过,利用慕多寿诱你回京,臣确实这样做了。」
他幽暗的黑眸对上我失措的双眼:「慕多寿死于十年前,他与公主有生死之诺,臣不如他,臣没有与公主幼时相伴的情分,可臣对公主的情谊与他相比只多不少。他没有机会,臣有,臣不但诱你回京,还在沿途安插眼线。」
说到这里,他声音逐渐放轻,勾唇呢喃:「算好你入城时辰,猜你如何强抢,巡城营几时现身,禁卫军多久到场,金吾卫又如何识破你的身份将你逼入非嫁臣不可的绝境。」
所有这一切,都是慕行之提前布局,只待请君入瓮。
我浑身轻颤,挣开他的手,厉声问道:「你怎么敢——」
「臣为何不敢?」
慕行之目光坦荡,嘴角噙着笑:「臣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久到臣一度以为自己等不了了,再多的彻骨相思,再深厚的情爱诺言都敌不过生死一关。」
「臣闯过了这一关,便再无所畏惧,今生今世,臣只愿与公主白头偕老。」
分明是慕行之心计谋算。
分明是他层层套路。
怎么又能如此理直气壮,甚至深情款款?
我陡地生出一股怨愤来,「你愿,我不愿!」
「公主为何不愿?」
慕行之微微扬眉:「莫非,公主另有所爱?」
我脖子一梗:「是又如何!」
「能被公主爱重的人,难道是慕多寿?」
我想都不想便答道:「我与多寿有生死承诺,也有幼时情分,你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如此说来,公主心中之人果真是慕多寿。」慕行之缓缓一笑,温柔如昔,「那也很好,公主心中有他,我心中有公主,两不耽误,各自安好。」
一面疯子似的执拗算计我,一面对我另有所爱浑不在意。
我:「……」这人到底是有什么大病!
–
慕行之此番前来是携了父皇的圣旨,命他巡防北境。
往年父皇也会派人来,大多走个过场,但慕行之却是一副要长住的架势。
馆驿简陋,外公不顾我的反对将慕行之请到王府来住。
他入府当日,我扛着细软去了军营。
一掀开帘子,便看见案几上放置的食盒。
我没多想,打开食盒里面是两颗茶叶蛋,一碗粳米粥,还有一盅热汤。
茶叶蛋味道一般,粳米粥也没什么稀奇,可等我喝上那盅热汤时,脸色霎时变了。
我用勺子搅了搅汤底,没找到应该有的东西。
来不及细想,我放下汤盅跑出营帐。
四目扫去,没看见有其他人。
「帐子里的食盒是谁送来的?」我问守在帐边的军士。
「回禀公主,是巡防大人。」
慕行之。
我蹙起眉,回到帐中又搅了搅汤盅里的食材。
有红枣的甜味,却没有红枣。
慕行之怎么知道我虽不爱吃红枣,却独爱红枣的甘甜?
是巧合么?
我垂眸盯着汤盅,若有所思。
慕行之尽职尽责,在营中行走,勘察得十分用心。
我藏身一处窄口,在他路过时将他扯了过来。
慕行之背靠营帐,笑得从容尔雅,「公主这般心急,可是想臣了?」
「慕行之,」我冷冷望向他,质问道,「我的喜好,你如何知道的?」
「公主口中喜好指的是什么?」慕行之一副费解的表情。
我沉下声:「你还在和我装傻!」
「不是臣与公主装傻,」慕行之进前一步,在我耳边轻声道,「是公主从未想过了解臣,臣知晓公主的事,可公主对臣又明白几分?倘若公主能多在意臣一些,那一切的谜题或许都有答案。」
说完这话,慕行之伸出手,轻轻拂开我耳边碎发后擦身离去。
–
慕行之说得对,我并不了解他。
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何会对我有这般执着。
回京之前,我分明从未见过他,又哪里值得他耗费十年,只为与我相配。
我命人去查慕行之。
不久后,一封写满慕行之平生的信笺摆递交到我手上。
足足十七八页的纸,前面十五页都是写十年前的慕行之如何如何纨绔,如何如何荒唐。
身为慕氏一族的长子嫡孙,慕行之不但天赋平庸,且本性毒辣。
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拎出来都与如今的慕行之搭不上边。
转折点在十年前。
慕多寿病重被接回相府后不久,沉疴难愈,眼见活不成了。
但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有一日慕行之与慕多寿竟一起掉入荷花池中。
那是早春时节,池水寒彻。
被人拉上来的时候,体弱的慕多寿已没了气息,活下来的慕行之也昏迷不醒。
慕丞相不得已,去拜求那神乎其神的天下第一奇人。
那人救醒了慕行之。
醒来后的慕行之,性情大变,仿佛换了个人。
换了个人……
我盯着这四个字,千万思绪乱成一团。
在这团乱麻中有那么一根线,从若隐若现逐渐到清晰明朗。
会有这种可能吗?
慕行之。
慕多寿。
……
–
我有了疑惑,也有了一个荒诞大胆的猜测。
为了验证,我一改往日对慕行之的态度,寻找各种由头与他在一处。
慕行之写字的时候,总一手持笔,一手握拳抵着侧颊。
慕行之下棋的时候,思索间,手指会不自觉地摩挲棋子。
慕行之喝茶的时候,习惯往茶杯里放一小块陈皮。
一件两件或许是巧合,但所有巧合汇总一处,即便再难以置信,也是足以佐证一切的事实。
寒风凛冽,我撬开窗棂,翻身入内。
卧房里燃了金丝炭,暖香沉沉。
我摸到床边,悄悄掀开了床帏一角。
黑暗中,我毫无防备地对上了一双雪亮的眸子。
「夜半十分,公主是来找臣谈心的?」慕行之嗓音微哑。
我没想到他竟醒着,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干脆把心一横,说:「多寿睡觉从不打鼾!」
「所以呢?」慕行之低笑,「公主想知道臣睡觉是否打鼾?那公主怕是要等上很久了,臣今夜,无眠。」
我绕不来这些弯弯道道,直接了当地问:「你是不是多寿?」
慕行之轻声说:「臣是慕行之。」
他说他是慕行之,但也没有否认他不是多寿。
我皱起眉,下唇被咬了又咬,猜测着问:「你是不是不能说出来?不能告诉我你是多寿?」
那位玄之又玄的神人我也见过,他总说些天机不可泄露的话,保不齐这件事有不能宣之于口的禁忌。
「公主想知道,」慕行之坐起身,「那臣便告诉公主。」
慕行之裹了披风,与我走出门去。
北境的夜风凶狠刮过,他轻咳了几声,说:「臣的身体还算康健,只是这寒疾有些扰人,公主不要嫌弃臣才好。」
我不甚熟练地伸出手,轻轻拍着他的背,问他:「你这寒疾,是因为十年前掉进荷花池的缘故?」
「是,」慕行之边咳边说,「臣在鬼门关前走过一次,命是捡回来了,可寒疾却根深蒂固。」
「不能治愈么?」我蹙眉问。
慕行之侧目看我,唇畔含笑:「公主若是心疼臣,臣这病便能不药自愈。」
我心知又被调戏了,脸颊微红地瞪他:「多寿以前从不油嘴滑舌。」
「他或许是想的,」慕行之垂眸,浅浅地勾起嘴角来,「只是少不经事,不敢,也不能与公主调笑。」
我皱眉不解:「我待多寿如待自己一般,他有什么是不敢说不能说的?」
「公主也说了,他是慕多寿,」慕行之语气轻柔,「区区相府的庶子,有什么资格同公主交心?非是臣这般的出身才智,否则,籍籍无名,凭什么与公主相配?」
我听他这么说,下意识便要争辩。
「公主,」慕行之脸上褪去了笑意,黑眸泛着幽暗的光,「你是陛下与元皇后的嫡女,北境秦王的后裔。臣要做你的夫婿,便是要与你朝生暮死,你不必为臣与世人争辩什么,臣也无须站在公主身后。」
他弯了弯嘴角,轻声漫语:「臣已足够毓秀于林,是你最好的选择。」
我望着慕行之,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是酥烫的。
鼻尖忽地一凉,我抬头看去。
「下雪了。」慕行之隐去了眼底的沧桑,笑着看我,「你问臣,臣是谁,如今臣便告诉公主。」
北境大雪眨眼将至。
慕行之与我站在雪中,不停咳嗽。
我几次要他回屋,他却不为所动。
他像是在等,我不知道他在等什么,只能陪着他一起等。
直到在他一声声的咳嗽里藏不住的笑。
我看向他。
他满头青丝被雪覆盖,一眼看过去,犹如霜华。
慕行之的一双眼眸似被风雪洗过,澈亮得堪比十年前梨花月夜下的纤弱少年。
慕行之望着我,轻柔低语:「公主,我们定要活得长长久久,如现在这般,头发花白,长命百岁……」
夜风骤雪混着他呢喃浅笑。
我眼眶倏地滚烫一片。
答案,我似乎……已经知道了。
梨棠落英,风雪漫天。
我的多寿,我的竹马。
他历经生死,磨砺十年,成就了如今的自己,只为能与我携手并肩。
「慕行之。」
我拂去他肩上的碎雪,抬眸朝他笑了一声:「你出身公卿,我出身皇族,你是三元及第,我是将门之后,你惊才绝艳,我武功高强……你如今,已足够与我相配。」
慕行之弯下腰,额心与我轻触。
彼此垂落的眼睫交交缠缠。
冰天雪地中,渐渐升腾起了唇齿之间的温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