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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宫阙

1、

今日宴席上的舞姬与先皇后长得一模一样。

我掩面轻笑,也不知是谁的手笔,真是个蠢材。

世人只知皇帝与先皇后伉俪情深,先皇后猝然病逝,皇上悲恸不已,空悬后位已三年有余。

而我,亲眼看见皇上将剑送进先皇后的胸口,鲜血落在龙袍上,恰好给龙眼点睛,看得人心里发凉。

我这才明白,七年情深都是假的,皇上不过是顾忌先皇后的母家,演了一出七年的戏。

直到先皇后的兄长,征西大将军战死沙场,就随便给先皇后找了个悲痛自尽的说辞。

空悬后位是真的,也只是为了后宫制衡。

天子权柄,深不可测。

不过这舞姬,样貌确实像先皇后,神态身姿却太过风流,失了先皇后的大气端庄,要我看来是万万不行的。

皇上见了舞姬的样貌,微微一怔,但很快就换上了满脸温柔,目光注视着舞姬,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

虚伪,我在心里冷哼。

明面上,皇帝爱惨了先皇后,遇到这舞姬,自然还得继续演戏。

曲歇舞罢。

皇帝微微前倾身子问道:「领舞何人?」

那舞姬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颤抖着作了个揖,回道:「奴婢名唤斯梦。」

他摆了摆手,示意群舞退下,舞姬随着人群出了大殿。

接下来的事,自然有人替他安排得妥妥帖帖。

周遭不知情的妃嫔们,倒是一个个紧皱着眉,委屈得像是霜打的茄子,有些性格泼辣些的,已经在琢磨怎么整治这个舞姬。

这又是何必呢,后宫佳丽三千,多一人不多,少一人不少。

更何况一个小小舞姬,出身低微,怎么都不可能博得高位。

麻雀终归是麻雀,再像凤凰也变不成凤凰。

舞姬只是一个小插曲,宫廷宴乐依旧,新的美人翩翩起舞,觥筹交错。

我本不喜宫宴,以不胜酒力为由退席。

皇上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我也乐得自在。

我拖着长长的礼服,路过骠骑将军肖牧云身后。肖牧云在推杯换盏间喝了不少酒,似乎是醉得深了,手握着酒杯摇摇晃晃,洒了些酒在我的宫裙上。他俯身想擦掉酒渍,我弯下腰虚虚扶他:「将军使不得,不过是些酒,无碍。」

不经意间,肖牧云在我宽大的袖子里塞了一个纸团,我默不作声,直起腰做了个揖,轻道告退。

回到寝宫,我取出那张纸团,只写着两个字「红韶」。

我将纸团点了,火焰燃烧在指尖,一点点化为灰烬。

手一扬,便连灰都散了。

第二日,就传来皇上昨晚临幸斯梦,封斯梦为美人的消息。这般越级封诏史无前例,后宫震动。

当晚有个妃嫔直接去了皇上寝宫,不顾侍卫阻拦,硬闯了进去,却恰好撞见斯梦窝在皇上怀里,叼着一颗葡萄往皇上嘴里喂。被撞见这般情景引得皇上大怒,罚了那个妃子禁足半年,还夺了半年俸禄。

那妃子禁足后在寝宫里整日哭哭啼啼,哭得这后宫也愁云缭绕。

之后,斯梦专宠十日,皇上免了早朝,朝野议论纷纷。

臣子的奏折堆成一座山,皇上却卧倒温柔乡。

啧,这出痴情的戏码,皇上演的忒久了,估摸着快到收场的时候了。

果不其然,又过了十日,斯梦被赐死,罪名是弑君。

据传,斯梦意图将带毒的葡萄喂进皇上的嘴里,皇上身边有个眼尖的宫女发现蛛丝马迹,救了皇上一命。皇上大怒,当下就唤了慎刑司,多般酷刑下,斯梦供出自己受燕王指使。

燕王。

听到这个名号,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先皇多子,当今皇上非长非贤,若不是有征西大将军与燕王的辅佐,这皇位压根轮不到他。

而如今,征西大将军战死,燕王又出了这档子事,曾经的左膀右臂分崩离析。

以上都是宫廷传闻,但凭我对皇上和燕王的了解,在斯梦盛宠的这几日,或许是与皇上达成了什么交易,斯梦甘心易主,用自己的死换燕王的罪名。

不然,征西大将军怎么会死呢。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战死沙场,当这个消息传回府里,我腿一软跌在了地上,不敢去想宫里的先皇后,我的长姐,听到这个消息会有多伤心。

当晚,我凭借长姐给的腰牌入宫,正好撞见皇上进了长姐寝宫。

当时的我还想着,长姐多年盛宠果然不假。

我真傻。

也幸好我当时傻,想着不能打扰二人,凭借自己的身手,躲过宫女侍卫悄悄潜入偏殿。

就在偏殿里,我听着长姐垂泪哭泣,而皇上,他许是演累了,亲口说出兄长是他所害,他在军中埋伏细作,在兄长乘胜追击的时候,将一支箭射进兄长的胸口。

战场上一片混乱,谁都不知道这箭从何而来,只道是敌军的安排。

长姐听到这一切崩溃了,她拿起墙上的剑往皇上胸口刺去,却被皇上轻而易举地拦了下来。

曾被赞为将门虎女的长姐已经七年不曾握剑,又怎么是皇上的对手,那把剑反倒被送进了长姐的胸口。

我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不敢出去。

我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兄长死了,长姐也死了,将军府只剩下我一个。

我不能死。

我要为兄长和长姐报仇。

2、

我们颜氏一族赤胆忠心,代代为国守疆。祖父镇守西域三十载,只有父亲一根独苗。

父亲在塔城之役中不慎中了敌军毒箭,英年早逝。母亲悲痛过度伤了身子,拖了几年就随父亲去了。

兄长承袭将军名号,早早上了马背,撑起本门荣耀。

少年将军意气风发,乌什之战收复城池两座,拜城大捷打得匈奴三年不敢进犯,征西将军的威名传唱四方。

那是怎样肆意的时光啊,我随着兄长、长姐被养在军营里,每日兄长教我武,长姐教我文,军营的将士都待我如女儿。

我在他们的庇护下长大,有自己的小马驹,哒哒的马蹄踏过初春泛绿的草原,将未融的冰雪踩在脚下。

我在草原上放风筝,无边无际的草原任我奔跑。我还在在沙漠里烤羊排,烤得手里的羊排滋滋冒油,将火候最好的两块肉给兄长和长姐。

边疆战事不断,这样安逸的日子是少数。

若到了兄长出征的时候,长姐也会着一身铁甲随侍左右。

长姐擅使长剑,剑法灵活,打遍军营鲜有敌手,曾亲手斩下敌将首级,是赫赫有名的巾帼英雄。

我仰慕长姐马上的英姿,立誓长大要当女将军。

长姐听了,揶揄我道:「我朝可从未有过正式册封的女将军。」

我不假思索地回道:「那铭儿就要当我朝第一个女将军。」

长姐哈哈大笑,她跳下马背,重重拍了拍我的肩:「好!铭儿好志气。但长姐我也想当这女将军,铭儿只怕是得屈居第二了。」

长姐就是这样张扬地绽放在边疆的格桑花,她的心中盛着家国天下。

可谁也没想到,一次凯旋回京的过程中,长姐爱上了当时的五皇子纳兰泽,当今圣上。

也不能怪长姐。父母早逝,长姐的肩上承担了太多,在别家小姐曲水流觞、赏花吟诗的时候,长姐要经营家业、上阵杀敌。

她太苦了。

彼时的纳兰泽细致妥帖、温柔周到,待长姐极好。

我们常年不在京城,与达官显贵们都不熟络,对京城的世家派系也都不了解,长姐总担心处理不好世家间的关系。纳兰泽常以切磋武艺为名来找长姐,闲聊时与长姐细细梳理复杂的派系关系,在往来见礼间也多有指导,还以皇子的身份做媒,向诸位皇子王爷引荐将军府。

一来二去来往逐渐亲密。

长姐应了纳兰泽的邀约一同打猎,去的时候明明是两匹马,回府的时候长姐却红着脸坐在纳兰泽的马上,与纳兰泽低声讲话。

翩翩公子,绝代佳人。

真真是美如画。

或许长姐就是爱上了纳兰泽的妥帖温柔。

为了纳兰泽,长姐放弃了梦想,放弃了自由,换上繁复华丽的宫装,成了笼子里的鸟雀。

而兄长为了长姐,同意与纳兰泽结盟,祝他夺得皇位。

在兄长和燕王的帮助下,纳兰泽扳倒太子,斗赢三皇子,一步一步走向皇位。

这,居然已经是十年前的故事了。

十年间,多少物是人非、生死相隔。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我与长姐,竟是此生不复相见了。

3

燕王纳兰琛第二日就被软禁在府中。皇上只说让他好生休养,待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再还他清白。

可这事怎么查呢,唯一的证人斯梦已经死了,是黑是白还不是由皇上说了算。

后宫倒是热闹了好几日,斯梦被翻来覆去地念叨,宫妃们嘲笑她短暂的绚烂,而这嘲笑中又有掩不住的嫉妒。

我不爱和宫妃一起扎堆闲聊,近日正好新得了一本棋谱,闲时就琢磨棋谱,棋艺倒是有些长进。

这日午后,天气回暖,我执棋与自己对弈,黑白二子落满棋盘,也没能决出胜负。

倒是听得窗外吵闹,婢女通传,皇上来了。

纳兰泽今天的心情不错,进门的脚步轻快。

瞥见桌上的棋盘,他解下身上厚厚的大氅,坐在我对面,拢了拢袖子,捻了一颗白子。

我落下一颗黑子,淡淡问道:「皇上今日怎么得闲?」

「朕想去看看德妃,正巧路过你这,就来看看。」

我点了点头。

纳兰泽擅棋,我绝不是他的对手。不过走了十步,白子的劣势局面已然扭转。

他又落下一子,似乎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问道:「七弟的事,你怎么看?」

纳兰泽排行第五,他口中的七弟是纳兰琛。

还说什么顺路瞧瞧,原是来探听口风的。

我低下头看着棋盘,避免被纳兰泽看出情绪,反将话题抛了回去:「我们已经多年未见,臣妾不敢妄下结论,皇上您是最了解他的,您觉得呢?」

纳兰泽不答,手中的棋子却更显狠辣,一炷香的时间里,黑子的退路被全部封死。

纳兰泽慢悠悠地下了手中最后一颗白子。

乾坤已定,我满盘皆输。

纳兰泽将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笥,才说道:「这九五之尊的位子谁都想坐,十年前七弟心甘情愿辅佐我,朕也全心全意地信他。如今,可难说了。前段时间朕还得了消息,说七弟有些动作。你说,朕和七弟向来感情很好,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我读懂了纳兰泽的意思,软禁只是第一步,下一步恐怕就是夺权。

他这次来的目的是想试探我和纳兰琛是否还有接触,也是试探我的立场。

我见招拆招:「都说等闲变却故人心,再亲近的关系,皇上还是要提防一二,不如再派人查查。」

纳兰泽点了点头:「是得好好查查,朕不想冤枉七弟。」

「好了,在你这待得够久了,德妃要等急了,我得空再来看你。」

他起身要走,宫女连忙为他披上大氅。

「对了,最近匈奴进贡了几匹马驹,其中一匹汗血宝马极为俊秀,想来你会喜欢。朕赐给你了,若是无聊,可以去御马监看看。」

纳兰泽看着我长大,自然知道我爱马,擅骑术。

可我爱的是草原上肆意奔驰的自由,是汗水滴落在马背上的酣畅。而不是在小小的马厩里,穿着一身繁复不便的宫装,抚摸骏马的鬃毛。

深宫中的马和深宫中的人一样,都是没有生气的。

而我被纳兰泽困于这深宫,难见天日。

我胸口郁结得紧,只低低道了声:「诺。」

我接过婢女手里的暖炉递给纳兰泽:「臣妾瞧外面刚下了雪,皇上拿着这手炉取取暖。德妃姐姐常念叨您,我就不留您让她生厌了。」

纳兰泽最喜欢小女子的乖顺模样,听了这番话,方才严肃的脸上多了几抹柔和,他点点头,在跪拜声中转身离去。

兄长与长姐的事,是一个秘密,一个我本不该知道的秘密。

我一直装作浑然不知的模样,扮作正常的宫妃,让纳兰泽放松警惕。

纳兰泽走后,我又想起了些往事。

小时候,我与纳兰琛关系很好。

长姐嫁给纳兰泽后,兄长回了北疆,将军府无人,我就随长姐住在五皇子府。

过了两年,纳兰泽拉拢了当时的七皇子纳兰琛,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故事,在我刚认识纳兰琛的时候,就知道惊才艳绝的七皇子对纳兰泽忠心不二。

当时,纳兰琛常会来五皇子府,他长我五岁,多多少少还带着一些少年脾性。

我爱和他一起玩,让他带我去见见这人间的光怪陆离。

我们曾在酒肆喝得酩酊大醉,也曾去赌场赚得盆满钵满。

甚至有一次,我扮了男装,让他带我去青楼瞧瞧。

他皱着眉拒绝了我,头摇得像拨浪鼓。但又经不住我的死缠烂打,乔装与我一道去了怡红院。那些红樱翠柳软着身子往我们身上倒,我伸手想碰她们的鬓发。纳兰琛周遭都是冷的,他打掉了我的手,把我拉进包厢,让我安分点不要惹祸,免得暴露身份。我看着他一脸正经的模样哈哈大笑。

当时,我确实是朝着混世魔王的方向发展的。

过了几年,纳兰泽登基,纳兰琛被封为燕王,兼任尚书令,每日政务繁忙,大半日都在宫里。

我不是宫妃,不好再日日跟着长姐在宫里,自己回了将军府,学着当一个世家大小姐。

交集少了,关系也就疏远了。

直到兄长和长姐出事,我潜入燕王府,将实情相告,盼他能助我一二。

我扯着他的衣袖,而他却撇过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我们僵持了很久,直到我听到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对不住,皇兄于我有恩,我不能背叛皇兄。」

那年大雪纷纷扬扬,盖住人间离合悲欢。

我才发觉自己在这世间孤立无援。

雪落在身上,却冷到了肺腑里。

又是一年冬日,纳兰琛敬爱的皇兄也捅了他一刀。

如今的他,是作何感想呢?

4

近日,我在等一个出宫的时机。

说来我入宫也已经三年。

长姐入葬不久,纳兰泽就以庇护孤女为名,召我入宫为妃。

百年传承的将军府,就这样没了。

入宫后,我接手了长姐在宫中留下的人脉,打通了一条通向宫外的信息网。

宫外有我留着的人手。我让他们帮我了解一些讯息。

还有,找一些人。

一些可以威胁到纳兰泽王位的人。

一些纳兰泽以为,已经死了的人。

六年前,江南水灾。

先皇派先太子纳兰祁携救济粮前往江南赈灾。

这本是为先太子纳兰祁赚声名的美差,没想到先太子纳兰祁半路遇到上万流民。

这群流民背井离乡,饥肠辘辘,竟一拥而上打了官兵,抢了赈济粮。

在一片混乱之中,官兵伤的伤,亡的亡,连先太子纳兰祁也失去踪迹。

而袭击之后,流民一哄而散,如水入海,悄然无踪。

这场意外让先皇震怒,也让世人错愕。

谁也没想到流民竟能胆大包天至此。

而这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纳兰泽的一场计谋罢了。

提前在先太子纳兰祁必经之路散播发放赈济粮的消息,吸引几万流民蜂拥而至。他们为赈济粮而来,却看到先太子纳兰祁率领的军队并没有分发粮食的意思,双方便起了口角。

争执之中,纳兰泽安排的人不断鼓动情绪。

「官府放出消息让我们来,现在怎么又不肯给了!这群官兵不会是想要私吞赈济粮吧?」

「狗官一天天就知道中饱私囊,没看到大家伙都快饿死了吗!」

「不如我们抢了这粮食!我们人多还怕他们这几个人?」

「没有吃的咱们早晚饿死!吃了这粮还能当饱死鬼!」

「乡亲们,咱们上!」

「上!」

「上!」

……

先太子纳兰祁的侍卫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可千人护送队根本抵不住上万人的攻击。

趁流民与侍卫厮打在一起,纳兰泽安排的人手摸到太子附近,暗下毒手。

最后的最后,流民作鸟兽散,先太子也失去踪迹。

这些流民怕被官兵记住样貌,追究责任,对侍卫都下了死手,幸存者无几。

现场血肉模糊,尸体横陈。

纳兰泽寻了很久,一波波的人派出去皆是无功而返。

他提心吊胆了很多年,直到他坐上王位,自认江山已定,笃定多年不出现的纳兰祁,已经成了那场祸乱中没能辨出身份的尸首。

但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一直告诉我,纳兰祁不会就这么死了。

我画了一张纳兰祁的肖像画,让人临摹了,发给各地的暗线,吩咐他们若是见了画中人,及时来报。

前段时间,曹郡来了消息,说是在一个酒肆看到画中人和一位姑娘在一起。

而后探子蹲守多日,再没看到画中人,只见到画中人身边的那位姑娘,常去市集上贩卖绣品。

那位姑娘就是宫宴上,骠骑大将军肖牧云给我捎来的纸条上的名字。

「红韶」

此事关系重大,探子都没见过先太子本人,为了稳妥起见,我打算亲自去寻人。

5、

临近年关,前朝事务繁多,礼部还在着手准备声势浩大的春祭礼,纳兰泽已多日不来后宫。

端妃暂执后宫权柄,也是忙得不可开交,赶制新衣、发放月例赏银、安排宴席等事项无一不是琐碎繁杂。

而我是一个闲人。

纳兰泽给了我妃位却不敢给我任何实权,「宁妃」的封号外人看来是安抚,对我而言却是威胁,警告我安安分分,维系安宁和乐。

我可不是一个听话的人。

依靠长姐留下的宫中人脉,我可以打点好上下,趁着最近宫廷采买频繁的时机,伪装成宫女出宫,等过几日再用同样的法子回到宫中。

只是溜出宫几日并不难。纳兰泽很少会来,我在宫中一向孤冷,宫妃也不来找我。

我干脆装病,御医看不出个所以然,顺着我的意思诊断为风寒,暂且扣了我的绿头牌。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腊八这天,整个皇宫里热热闹闹的。

上至妃嫔,下至太监婢女,都能得一碗端妃赐的腊八粥,香味满满地浸透宫廷各个角落。

各宫各院的主子也都给下人发了赏赐,平日里战战兢兢的宫婢脸上,盛着藏不住的笑意。

我扮作一个普通的采买侍女,奉宁妃娘娘之令,出宫买一份宁妃喜欢的蒸糕。

经过一道道繁复的盘查,我终于站在了宫墙之外。

冬日的阳光洒在身上暖绒绒的,我深吸一口气,空气带着冬日雪花的冷冽,刺得胸口发凉,却让我时隔三年再度感受到了自由的味道。

来接应我的是肖牧云,近日他一身白衣,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好一个翩翩公子少年郎。

见多了他身着战甲或者礼服的模样,这般平易温和的模样倒是少见。

他作揖示意:「小姐,时间紧迫,还请快上马车,我们早去早回。」

上了马车,肖牧云坐在我身侧,一落座就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一路上我已经安排好了,车马每两个时辰一换,一路上快马加鞭,快的话两天两夜就可以到曹郡。红韶的住处我也已经找到了,这段时间只是派人盯着,不去打听消息,怕打草惊蛇。」

他办事一向很是妥帖,我很放心。

我点了点头,说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他回道:「没什么辛苦的,都是属下应该做的。」

我叹了口气,敲了敲他的脑袋,说道:「说了多少次了,别自称属下。兄长与长姐离开之后,我能算得上家人的,也只有你了。」

他垂着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说:「喏。」

我:「我最近,总是想起还在漠北的日子。长姐和兄长在比划剑术,我和你就在一旁拍手叫好。说起来,你跟在兄长身边多少年?」

肖牧云:「我自七岁起就跟着将军,从小童做到随身侍卫,呆了十年。」

我:「是了。自打我有记忆起,你就像是兄长身边的影子,不离左右。你就像是我的二哥哥,看着我长大。当时的将军府热热闹闹的,而如今,陪在我身边的只有你了。」

肖牧云的手动了动,他慢慢地,试探性地抬起右手,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头上,轻轻摸了摸我的脑袋,说道:「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的手像是有神奇的魔力,我闭上眼,心中郁结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随之而来的是翻江倒海般的困意,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沉沉睡去。

6、

一路快马加鞭,到曹郡的时间还早了几个时辰。

为了不引起注意,我让马车停在城门外的山坡上,与肖牧云下了马车。

曹郡刚下了一场雪,目光所及是干净的白色,空气冷冽,刺得肺腑发疼,我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肖牧云转身从车上取出一件披风,仔细替我披上。披风刚烘在暖炉旁,微微温热,如暖流般将我包裹,驱散所有寒意。

我道了一声谢。

城门刚开不久,陆续有人进城,我们混在人群里,没受到什么刁难,顺利进了城。

正是清晨时分,这座城慢慢地苏醒过来。

我同肖牧云并肩走在街头上,左侧早点铺子的包子新鲜出炉,冒着热腾腾的蒸汽,店里小二正卖力地吆喝着。吱呀——另一边的绸缎店刚打开大门,有个伙计正拿着根鸡毛掸子扫去昨日的落灰。

身后传来马嘶阵阵,肖牧云立刻将我拉到一旁,还没站稳就见一匹马飞驰而过,转眼没了踪迹。

肖牧云蹙着眉盯着那匹马,带着些微的怒意,转头问我时神色又是温柔的:「你没事吧?」

我毫不在意地笑笑:「没事没事。你饿吗?我们去买个包子?」

肖牧云微微颔首,说道:「好。」

吃着热腾腾的包子,我们在一家珠宝铺找到了线人。

线人将我们带到了城角的一间小屋门前,房屋破败,我一眼就看到了檐角缺的破洞,瓦片的碎片堆在屋顶上,长着厚厚的青苔。

咚咚咚。

肖牧云轻扣大门。

「谁呀?」是一道轻快的女声,伴随着脚步声,「你等等,这就来了。」

肖牧云上前一步,将我挡在身后。

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样貌清秀的女子,五官其余皆是平平,偏生有着一双出众的眸子,眨眼间流光溢彩。

肖牧云作揖问道:「请问是红韶小姐吗?」

漂亮的眸子盛满了疑惑:「对。你们是?」

我走上前回道:「我们是来寻人的。请问,纳兰先生在吗?」

红韶神色一变,向身后瞥了一眼,动作慌张想把门关上。肖牧云冲上前,拿身体抵住门口,将门用力一推。

红韶踉跄了几步,堪堪站稳。

我趁机进了门。

进门是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收拾得整齐干净,中间摆着一张竹制屏风,将小小的一方天地分割为两半。

我感受到心脏跳得飞快。

扑通扑通扑通。

多年的寻找与疑虑,复仇的希望与未来,答案都在这屏风之后。

它在渴求这个答案,也在畏惧这个答案。

我快步越过屏风。

屏风后是一桌两椅,桌子上摆着一盅茶,椅子上坐着一个人,素色长衫,身姿笔挺,气度不凡,与我脑海里的那个影子逐渐重合在一起。

恍神间,我已经不由自主地喊出了那个称呼:「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温和谦逊,风度翩翩。

他就像春日的微风,带着和煦的温暖。

即便之前我们是纳兰泽一派,与他算是两个阵营,兄长也只是想凭借自己的军功为纳兰泽造势。

我、长姐与兄长都钦佩太子殿下为人,也从未想要加害于他。

多年过去,曾经那个少年又出现在我的面前,他还是那样随和温柔。

只是,多了几分沧桑。

太子殿下放下手中的茶盏,浅浅地笑了笑,说道:「我倒没想到会是你,颜铭。」

我一时语塞:「我——」

纳兰祁摆了摆手制止我继续说下去:「先坐吧。」

他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敲打,一下又一下。

咚。咚。咚。

半晌,他开口问我:「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探子在一家酒肆上看到了你。」

他笑着摇了摇头:「我多年深居浅出,为数不多出门的时候,竟然被你的人撞上了。」

我回道:「我一直觉得你不可能就这么没了。这么多年,一直有让下面的人留意——太子殿下,你既然无恙,为什么不回去?」

纳兰祁手指敲击桌子的声音停下了,他拿起一盅茶,悠悠喝了一口,才回答我:「回不去了。」

我不解:「为何回不去?纳兰泽性格阴晴不定,狡诈多疑,在朝在野,声望算不得好。凭你的声誉,振臂一呼必然有人响应,未必不能和他抗衡。只要你回去,我和肖牧云必鼎力相助。只要我们……」

纳兰祁打断了我的话:「颜铭。」

「嗯?」

「我的腿废了。」

「什么!」这句话惊得我站了起来,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他的腿。

却只能看到长袍盖住双腿,看也看不分明。

他还是笑,笑容里藏着深深的心酸:「说起来也快十年了吧。那次赈灾路上,突然涌出一波流民,抢夺赈济粮。流民涌上来的时候,我跌下了马,摔断了腿。所幸,那日我扮作侍卫隐在护卫队中,没被流民针对。趁着流民一拥而上抢赈济粮的时候,我爬到山坡边滚了下去,藏在草丛里,很快就疼昏了过去。红韶路过发现了我,将我带回了家。可纵使找了大夫医治,也已经晚了一步。我的腿废了,好不了了。」

他顿了顿,注视着我的眼睛,继续说了下去:「颜铭,一个废人,是注定当不了皇帝的。」

我没想到,一切会是这般模样。

我想过,我可能找不到他,无功而返;我也曾想过,我找到了他,他却不愿随我回京。

我独独没想到,他已经回不去了。

曾经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未来。

过去的那么多年,往日龙凤跌落人间,所学的经世之道都成空谈,只能窝在这小小一隅当着代笔先生,挣取微薄钱财。

过往一切繁华,都似梦一场。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曹郡的,只觉得自己的意识似乎飘在天上,迷迷罔罔,无所依附。

在临走前,我和纳兰祁约定,我会在往后照拂他与红韶,提供钱帛,并保护他不被纳兰泽发现。但若是日后我需要他出面相助,他也需尽心竭力。

纳兰祁看了看四周简朴的院子,认命般地点了点头。

7、

回城依旧快马加鞭,我按原计划混在采买的宫女里回了宫。

刚换回衣裳,就遇到了一时兴起来我这坐坐的纳兰泽。

幸而我已在宫中,没有露出破绽。

以往他几个月也不见得来一次,最近倒是来得勤快,坐下也只是闲扯些家常,字里行间能感受到他心情颇佳。

我隐约懂他的心思。

假借行刺一事,纳兰泽步步夺权,纳兰琛已无实权,成了一个闲散王爷,对纳兰泽构不成威胁。

纳兰泽春风得意,想找个旧人聊聊天。

男人啊,就算已经坐拥天下,都免不了爱炫耀的天性。

我滴水不漏地应付纳兰泽,适当的阿谀夸耀让他也有些飘飘然。

我趁机探了探他的口风,问他对纳兰琛是否还有进一步的处理。

毕竟,纳兰琛身为王爷,还拥有一块自己的封地,纳兰泽却至今未动,事有蹊跷。

纳兰泽笑了笑,神色沉沉地说道:「事情,还没完呢。」

此后几日,我一直在寻找破局之道。

我想让纳兰泽死,可没了皇帝,国家必定发生内乱。

我并不想让长姐与兄长守护的江山毁于一旦。

最好的法子是找到一个可以替代纳兰泽成为皇帝的人,与他结成同盟,在杀了纳兰泽之后取而代之。

这正是我去找纳兰祁的原因,纳兰祁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品行出众,最有君王之风。

如今,纳兰祁已经与王位无缘,我得寻找一个新的合作者。

而被纳兰泽步步紧逼的纳兰琛,或许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之后几天,我安安分分待在自己的宫中,暗地里却加派了人手,驻扎在京城附近,密切关注纳兰泽的暗卫动向。

果不其然,在前往纳兰琛的封地燕城的必经之路上,截获了纳兰泽的暗卫。

在暗卫身上,我搜到了纳兰泽的手谕。

他已安排人手接手燕城,一个月后,纳兰泽的人将全面掌控燕城,此时他再宣布燕城易主,将纳兰琛的最后一条退路封死。

此后,没有封地亦无职权的纳兰琛,就如同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我提笔给纳兰琛写了封长信,字字真切,句句肺腑,将情况如实相告,劝他与我合作,杀了纳兰泽上位。

纳兰琛虽迂腐,却不愚钝,现在真到了生死关头,黑白无常就蹲在他的床头,再不反抗,真是白白将性命送给纳兰泽。

送信的暗卫当天就回来了,当时我正坐在暖炉旁烘手,温暖从指间流向我的四肢百骸,舒服得我眯了眯眼。

暗卫跪在地上,垂着头向我报告:「属下已经将信交给燕王殿下,燕王当场就拆了信,看完让属下回禀一个字」。

「嗯?」

「燕王说:喏。」

我心中百感交集,感慨、喜悦、压力、希冀交织在一起,还有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揉成一团,咕噜噜地冒着热气,熏得我的脸都红了。

我的复仇要正式开始了。

8、

年关愈近,年味越浓。

宫里处处张灯结彩,大红的窗花明艳艳地糊上了窗,红色灯笼一个个挂起,远远望去就像是一串串冰糖葫芦悬在半空。

过年期间,宫宴繁多,其中最为盛大的,当属除夕晚宴。

各大臣亲王齐聚一堂,喝酒宴乐,寻欢作乐间免不了要讨些彩头。

彩头可以是钱帛名利,也可能是恩宠富贵。

而我,也想向纳兰泽讨个赏。

我啊,不擅文不善舞,琴棋书画皆是平平,却因在军中长大,习得一身好武艺。

因此这次的宫宴,我准备的是舞剑。

我从书房里取出尘封已久的月华剑。

宝剑出鞘,银光一闪而过,像是淬了寒光。

这是兄长赠我的宝剑,把剑交给我的那一天,兄长叮嘱我:「颜家儿女世代替国守疆,铭儿,你长大后也要肩负起这份责任。」

彼时的我年少稚嫩,胸中依旧心怀热血,脆生生地答道:「是!」

我好想回到那个时候,长姐言笑晏晏,兄长意气风发,我们日日生活在一起,岁月静好,仿佛我们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

如今,只剩下我与这柄剑。

我握住剑柄,月华剑像是融入了我的身体。

手腕轻转,我挽了一个剑花,我轻吟「起于心,发于腰,行于臂,达于剑」十二字口诀,回忆着长姐往日的教导。

我三年未握剑,舞剑的熟悉感却铺天盖地吞没了我,无需思考,跟随身体的指引,月华剑在我的手中有了生命。

我就是重获自由的飞鸟,上下腾飞,裙摆翩翩,这世间仿若只剩下我一人。

世间五光十色,喧闹繁杂,通通被我斩于剑下。

9、

除夕那日,才三更天,我就听得太监脚步匆匆,来来去去。

我辗转反侧,再难入眠,干脆起了个大早,沐浴,熏香,穿上昨晚刚送进宫的绯色百花礼服,礼服厚重,压在肩上沉甸甸的。

我让最手巧的宫女给我画上精美的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点点敷粉,描眉,贴花钿,抹胭脂,变得越来越陌生。

铜镜里的我,美艳华贵,通身气派,却唯独不像是我自己。

我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不愿再看。

宫宴其实无聊的很,永远是丝竹宴乐,推杯换盏,阿谀奉承。

纳兰泽是挽着德妃一起来的,长姐去世后,后宫以四妃为首,德妃执掌凤印,隐隐有为后的架势,但纳兰泽以悼念先皇后为名,坚持空悬后位。

德妃今日满头珠玉,她斜斜地倚着纳兰泽胳膊,顺势坐在了纳兰泽右侧,占了最好的位置。

德妃带着少女的姿态,给纳兰泽斟满一杯酒,附在纳兰泽耳边说了些什么,捂嘴痴痴地笑,纳兰泽也附和着笑了。

我位列四妃之一,坐在上席,离纳兰泽的位置不远。

今晚宫妃们要表演的才艺很多。

楚才人抢着献上一曲水袖舞,席下有个粗莽的武将夸她是「殷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文官们笑成一片,楚才人哪受得了这种粗话,在席上嘤嘤啜泣,纳兰泽当场就冷了脸,呵斥她赶快退下。

德妃是尚书之女,文采斐然,她提笔写了「太平盛世」四个大字,并赋诗一首,哄得纳兰泽春风满面,赐她一串倭国刚上供的东海珍珠。

我挨到容嫔弹完一曲《琵琶行》,才缓缓起身。

纳兰泽饶有兴趣地支起身子,左手拿着酒杯,说道:「倒是第一次见你主动献艺。」

我粲然一笑:「那臣妾若是跳得好,能不能讨个赏呢?」

纳兰泽抚掌大笑:「好,只要跳得好,朕重重有赏。」

我在身旁的剑匣里取出月华剑,走到大殿中央,微微屈膝,作了个揖。

琴师弹响了第一个音,我拔出剑,剑锋直指纳兰泽。

殿内众人呼吸一滞,纳兰泽身侧的侍卫已经冲上前,将纳兰泽掩在身后。

纳兰泽神色不变,挥了挥手,示意侍卫退下。

喧喧嚷嚷的宫殿内突然安静下来,全场鸦雀无声。

我可没这么傻,怎么可能在这种场合做出刺杀皇帝的事来。

在众人目光的凝视中,我缓慢上抬手臂,剑锋向上,稍稍抬起腿,脚尖落地用力一点,仰头轻跃。

我跳的是《沙光曲》,这舞描绘的是将士沙场厮杀的场景。随着乐曲节奏加快,月华剑划破空气铮铮作响。我恍若置身疆场,四周黄沙漫漫,战鼓隆隆,双方士兵如两股海浪撞击在一起,刀光剑影之下,黄沙都被染成了鲜红。

我执剑起舞,长袖上下翻飞,似在与敌兵厮杀,挡住敌兵刺向我心脏的一剑,反手将长剑刺进了他的胸口,随即转过身奋力一劈,挡住来自身后的偷袭。

不知厮杀了多久,战争终于接近尾声,这是一场险胜,我方也伤亡惨重。拔剑四望,尸首横陈,风沙裹挟着血腥味掠过这片土地。

长剑垂地,一曲终了。

「好!跳得好!有先皇后当年的风采。」纳兰泽边鼓掌边问,「说吧,你想要什么奖励?」

「臣妾想随皇上一起去看元宵夜的烟火。」我看着纳兰泽,一字一句说道。

德妃瞬间变了脸色,纳兰泽反而笑了,他说:「好,朕答应你。」

我伏地拜谢:「谢皇上。」

我知道纳兰泽为什么笑。

我朝习俗,正月十五的元宵夜,京城家家户户燃放烟火趋吉避凶,天子则会在元宵夜登上城门与百姓共享烟火、与民同乐,以彰显天子亲民爱民。

而那天子身边的位置,自然是留给皇后的。

他以为我是个有野心却不懂得掩藏的蠢人,妄想想替代长姐成为皇后。

10、

我还是没挨到晚宴结束,以不胜酒力为由,提前退席了。

走出大殿,外面正纷纷扬扬下着大雪,我接过宫女递来的暖炉,拢了拢披风。

宫女试探着问我:「宁妃娘娘,外边雪大风寒,轿子已经备好了。」

我摇了摇头,说:「不必,今天我想四处走走,你们别跟着我。」

侍婢都退下了。

我踱着步,慢悠悠走着,走到皇宫中一个冷僻的角落。

这是一座破败的宫殿,瓦片碎落,杂草丛生,不见灯火,却时不时传来诡异阴鸷的笑声。宫中常有传言,说这里闹鬼,在宫里待久了的老人几乎从不往这来。

这里住着青美人,曾经的青嫔,因为惹怒纳兰泽被贬,降为美人,关在这里。

纳兰泽再也没来看过她,渐渐地,她就疯了,时而呆滞,时而痴傻地笑,吓得这宫中的宫人能跑的都跑了,唯有一个名叫暎竹的宫女始终留在青美人的身边。

暎竹性格泼辣又忠心护主,她护住了青贵人不被内务府过分怠慢,拉着青美人在这宫中艰难地活下去。

除了是青美人的贴身侍女,暎竹还有一个身份,我的线人。

我走到一处围墙边,取下围墙上一块松动的砖石,轻轻叩击围墙三下,不一会,围墙对面同样传来三下敲击声。

我问她:「燕王的事安排妥当了吗?」

暎竹说:「燕王府那边已经办妥了。皇上派了一支禁卫军包围燕王府,这支禁卫军曾属娘娘的兄长,征西大将军麾下,将军离京去了疆场才由皇帝的人接手,原先的那些内线都还在,过几日,我们精挑细选的身形样貌酷似燕王的人就会入府,燕王也会在这个时候逃出燕王府。」

我追问道:「骠骑将军肖牧云那边呢?」

暎竹:「将军的五万大军化整为零,正在暗中前往京城。」

我说:「让肖牧云在离京城十里地外的北山驻扎,务必小心,不要被发现踪迹。若是京城有变,随时准备支援。」

暎竹:「喏。」

我看着墙上因取下砖块而出现的墙洞,说:「把东西给我吧。」

洞口出现了一包油纸,我接过油纸包,解开重重叠叠的包装,当中是一小包白色粉末。

确认无误后,我继续说道:「和外边说一声,我这里一切顺利,元宵计划不变。」

暎竹又道了一声喏。

我取下腕上戴着的翡翠手镯,穿过墙洞递给暎竹:「你拿着去换点吃食和炭火吧,寒冬难熬,等一切结束了,我接你出来。」

我将地上的砖块捡起来,塞了回去。墙面重新归于平整,看不出痕迹。

我抬头看天,雪花纷纷扬扬,笼罩天地。

不知不觉间,我的肩头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我用手轻轻掸去,不知怎的,我突然很想去长姐原先住着的长乐宫看看。

想去,便去了。

长乐宫现在无人居住,只有曾经的宫女侍婢还在。

正月时节,长乐宫里灯烛不灭,散发着温暖的光晕。宫女们不知道在聊些什么,殿内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和这喜庆的节日氛围融为一体。

一切都好像长姐还住在这长乐宫里,下厨做了一桌好菜,就等着她的小妹推开长乐宫的大门,笑着扑进她的怀里。

我用力眨眨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

长姐,你等着,我很快就能为你报仇了。

很快,很快。

11、

元宵这天,宫中热闹极了。

德妃请了京中最好的杂技团在宫中表演杂技,后宫妃子平日里哪见得到这些,半个后宫的人都去了她宫中看热闹。德妃也早有准备,备好了桌椅瓜果,妃嫔坐得舒舒服服地看戏,扎堆聊聊天。

妃嫔去看杂技,宫女太监就去逛灯会,御花园里各式灯笼高高挂起,猜中灯谜就有大大小小的奖励。宫女们最爱这类活动,穿着新衣蹦蹦跳跳,将小小的灯会挤得满满当当。

不得不说,德妃的确有入主中宫的潜质,她操持的这场元宵会让整个宫廷都喜气洋洋的,上至妃嫔,下至宫女太监都交口称赞。

我坐在房间里描眉,听着从外边刚回来的宫女眉飞色舞地说着这些。

宫中从没有这么热闹过,我也想去瞧瞧,可暮色迫近,妆才化了一半,侍奉的宫女一个个急出了汗,我只得乖乖坐着。

元宵烟花虽是一项与民同乐的活动,但其本质在于展现大国气象与王权威严,我是作为皇权附属品的角色登场的,打扮重在华贵。

因此,今天的我礼服层层叠叠,金线绣满绸缎,满头金银翡翠。

我凝神看着镜子里自己,一点点染上胭脂,竟有些像长姐的模样。

我恍然想起,我已经和长姐嫁给纳兰泽时一般大了。

12、

我和纳兰泽并肩坐在轿子里。

以这座轿子为中心,轿子外围满了禁卫军,集结了几乎京城所有的防卫力量。轿子外边是声声不歇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气势雄浑。

我悄悄掀起帘子看了一眼,只看到盔甲披身的士兵,百姓被层层拦在外边,近不得身。

放下帘子,我忍不住感慨:「真是好生气派。」

纳兰泽不知什么时候握住了我的手,我扭头看他,他目光看着前方,坐得笔直,有一种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气场。他沉声说道:「这,就是至高无上的滋味。」

这就是你贪恋的皇权吧,我心说。

就是这皇权,这膨胀的贪欲,这自私又丑恶的人性,害我失去至亲,又失去自由。

从皇宫到内城城门并不远,却走了很久。轿子摇着摇着,总算停下了,隔着车帘听得外边有个士兵汇报:「皇上,宁妃娘娘,正阳门到了。」

又有随侍掀开前帘,纳兰泽先下了轿,回过身来搀我。我心知这样于理不合,又不能当众驳了纳兰泽的面子,顺从将手放在他的手心里。

纳兰泽牵着我,动作轻柔,与我携手走上正阳门城楼。

京中的王公贵族与朝廷重臣,跟在我们身后,亦步亦趋,浩浩汤汤。

站在城楼上,整个京城在我眼前铺开。

城下百姓熙熙攘攘,挤满街道,他们一齐抬头看着我,眼里亮闪闪的,像是落满了星光。那些纵横交错的街道在我眼前逐渐暗淡,唯有亮闪闪的星子铺满世界。

纳兰泽察觉到了我在出神,他面上笑着向百姓招手,嘴上不动声色地和我聊天:「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个眼神,我曾经见过。拜城大捷后,我随兄长回京,百姓涌到城门前迎接我们,还有些少女朝哥哥丢香帕。」回想起那段时光,我忍不住笑了,「当时,我骑着马跟在兄长的身后,他们就这样看着兄长。」

今日为表举国同庆,京城城门大开,还免了宵禁,百姓可彻夜来往游玩,共襄佳节盛世。

就在一片欢呼声里,城西一角隐隐显着红光,不过呼吸之间,就蔓延成了明显的火光。

我侧头看纳兰泽,他显然看到了,眉间紧蹙,神色极为不满。

此时走水,是为不吉。

纳兰泽挥手招来禁卫军统领阮宏旷,低声交代了些什么。阮宏旷匆匆退下,领了两队禁卫军,往城西去了。

13、

纳兰泽按例说了几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吉祥话,话音刚落的那一刻,早已准备好的焰火就飞上了天空。

咻——啪——

第一朵烟花绽开在黑夜穹幕之下。

此后是接二连三的焰火,迫不及待地展现绚丽璀璨的身姿,千朵万朵点燃了天幕,照得黑夜如同白昼。

百姓在城楼下欢呼雀跃,孩童拿着灯笼跑来跑去,欢声笑语传至城楼之上,直让人感慨好一副元宵喜乐图。

纳兰泽凝神看着烟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烟花五颜六色的光打在他的脸上,投下沉沉的阴影。

我将手挡在额头上,拦住零零碎碎落下的烟烬。

这烟花太吵了。

这欢声笑语也太吵了。

吵得遮住了千人行军的声音。

当所有人都在欣赏城内烟火的时候,在我们的背后,有一支军队悄悄接近。

「皇上!皇上!城外发现不明军队,正在向京城赶来,已经离城门不远了!」

一个机警的士兵发现了异常。

纳兰泽是一只始终保持警戒的孤狼,在听到消息的瞬间就张开了獠牙。

他眯眼观察了一会情况,军队离京城还有点距离,只能看见军队的轮廓,人数大约千人,当中有一辆马车,显得有几分突兀。

纳兰泽当机立断下令关闭城门,挥手想招来禁卫军首领阮宏旷,随侍传报阮宏旷救火未归,他周身的冷气又重了几分。

城内焰火停了,城中百姓看着城门忽然关闭,不知发生了什么,人们窃窃私语,隐隐酝酿着骚乱。

城楼之上,一些胆小的王公贵族瑟缩在将士身后,纳兰泽只是瞥了他们一眼,没有理睬,他转身指挥弓箭手:「所有弓箭手待命,听朕口令。」

几百张弓齐齐拉开,蓄势待发。

戍卫京城的军队共有五万,散布在直隶一带,但各军接到消息带兵救援短需几个时辰,久的需要几个日夜。京中守兵有近万人,半数留守皇宫,禁卫军首领又带走了不少人,当下城门前不过两千人,但也多于城外军队人数。

纳兰泽胸有成竹。

京城四周城墙高耸,城门重逾万斤,易守难攻,若非十倍之敌,绝不能攻下。

看着那支军队一点点靠近,纳兰泽眯起了眼,像一条伺机进攻的毒蛇,正在等待最佳时间。

一步,两步,三步。

眼看军队还有十丈距离就要进入弓箭射程之内时,却突然停住了。士兵迅速散开,当中首领骑着马走到阵前。

纳兰泽眯着眼看清了那人的样貌,他的右手紧握成拳,锤在城墙上,手背青筋狰狞。

他睨着眼看着城下军队的首领,冷冷问道:「肖牧云,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回了北疆吗?」

语气阴寒,藏着不见血的刀光剑影。

「皇上恕罪。」肖牧云翻身下马,单膝跪在地上,语气毕恭毕敬,「臣此行是为护送一人回京,为保证沿途安全,才派兵跟随,绝无以下犯上之意。」

众人噤声,风凌冽刮过,掀起一片冷飒的寒意。

纳兰泽指着马车问:「你护送的是谁?」

「是我。」车内传来应答声。

马车的帘子被侍从掀开,露出里面的身影。

周遭响起一片惊呼之声。

马车里坐着的,赫然是先太子纳兰祁。

14、

回京之后,我给纳兰祁写了一封信。

信中言辞恳切,请他回朝助我一臂之力,事成之后,我能担保他后半生当一个自在的闲散王爷。

「纳兰泽不死,你一辈子都只能躲躲藏藏,不见天日。」

「我看得出你中意红韶,那你忍心喜欢的女子被自己所累,一辈子生活于困苦之中,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吗?」

「不如我们一起赌一把,赌计划顺遂,赌大仇得报,赌我们都能堂堂正正立于这天下。」

信送出的那一天,我站在檐下,看几只鸟雀叽叽喳喳,我想象着纳兰祁拆开信封的那一刻会是何种表情,他又会作何回答。

纳兰祁是一切计划中最大的变数,我没有把握纳兰祁会信我,这是一招险棋。

如果纳兰祁没能回来,接下来的一切计划将会全部作废。

好在,他回来了。

他带着希望,回到了这寒风刺骨之地。

15、

周遭传来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除了近年新晋的朝臣,谁能不知纳兰祁?

「你居然还活着……」纳兰泽趔趄了一步,口中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我能听见。

「五弟,我们多年未见,你可还认得我?」纳兰祁问道,声音柔和,如同四月和煦的春风,飘到城楼上,没有半分敌意。

我挽着纳兰泽,察觉到他的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

我知道纳兰泽不想承认纳兰祁的身份,他想破口大骂,痛斥纳兰祁是一个假扮先太子意图欺君罔上的江湖骗子,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处死纳兰祁,解决自己的心病。

但他骗得了自己,却骗不过全天下的人。

纳兰祁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就是因为,此时此刻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证明他的身份,纳兰泽动他不得。

时间与地点,都是我精心挑选的。

要的,就是一击制胜。

见纳兰泽久久不言语,四周的王公贵戚开始接头交耳,只言片语间或飘到我的耳中。

我能听见的,纳兰泽自然也能听见。

他的额头上经络暴起,牙咬得咯咯作响。

可拖延是无用的。

纳兰泽是个聪明人,他很快换上了一幅兄友弟恭的面具,勉强笑着说:「三皇兄,朕怎么会不认得你呢。朕找你了很多年,还以为你已经……现在你总算是回来了,快快进城,我们兄弟可得好好叙叙旧。来人啊,开城门!快快迎皇兄入城!」

刚关上没多久的城门再度缓缓打开,肖牧云率兵护卫纳兰祁进城。

城内百姓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们只见禁卫军突然集结,城门关闭复又开启,而后一辆马车缓缓驶入,马车窗帷拉开,内里坐着一个熟悉的人。

京中很多百姓都对这位慈爱的太子有印象,见他回来了,百姓爆发一阵欢呼,欢呼声传至城楼上,纳兰泽的面色更难看了几分。

寒冬时节,纳兰泽的额上全是冷汗。

我从怀里掏出香帕,伸手给他擦汗,香帕布料软顺,垂到纳兰泽面前,呼吸之间,帕子上的粉末不动声色地进了纳兰泽体内。

城楼下,纳兰祁的轿子刚刚停下,肖牧云掀开帘子,伸手去扶纳兰祁。

城楼上,纳兰泽喷出一口鲜血,而后晕倒在地,众人惊呼,乱作一团。

血落在地上,落在他的黄袍上,还落在我的礼服上。

血迹就像是方才的烟花,红得灼人。

我跪在地上,扶起纳兰泽的脑袋抱在怀里,擦去他嘴角的血渍,泣不成声:「皇上,皇上您怎么了,您快醒醒,可别吓唬臣妾。」

活脱脱一个悲痛欲绝的宠妃。

此情此景,一如他将剑送进长姐胸口后,装的深情如海。

一瞬间的寂静很快被混乱取代。

我周遭数不清的声音嘶吼着叫着太医的名字,随行的太医被推搡着上前。

太医哆嗦着手,匆匆做了检查,催促着众人赶快将纳兰泽送回皇宫诊治。

随后更嘈杂的声音接连在耳边爆炸,叫禁卫军的,喊轿夫的,混杂着跑动的脚步声、布料的摩挲声和猎猎作响的风声,吵得我脑袋发晕。

时间像是变成了一条被无限拉长的细线,我呆在这混乱风暴的中央,灵魂却仿佛脱离了躯壳,飘在半空中冷眼看着这一切。

16、

乌泱泱的一群人赶回了皇宫。

太医院的太医找不出病因,他们挤在纳兰泽的寝宫外辩驳争论,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纳兰泽因急火攻心而吐血,需要静养。

太医令亲自施针后开了宁心降火的方子。

至于纳兰泽什么时候能醒,太医们支支吾吾,没有人敢下结论。

纳兰祁连马车都没下,就直接进了皇宫。

有几个朝臣觉得这种做法不太妥当,可纳兰泽昏迷,宫中上下没个主事的,又没人能给出更好的主意,聪明地选择了默不作声。

纳兰泽在众目睽睽下晕倒,早朝停了多日,皇帝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

同时,还有一个流言瞬息间飞遍了京城。

流言说,当年先太子失踪一事,是当今皇上为夺权做的手脚,因此当皇上看到先太子归来,才会惊恐之下吐血,乃至一病不起。

这个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甚至出现了几个人自称是当年的流民,他们在担保自己绝没动手的同时,悄悄透露曾看到流民中隐约有人佩戴着当今圣上,也就是当年五皇子纳兰泽的信物。

流言如火,呈燎原之势。

他执政的这些年,政绩只能算是平平无奇,执政方针却铁血高压,上至文武百官,下至普通百姓,日日提心吊胆,谨言慎行,敢怒不敢言。

如今的流言正是众人情绪的一个宣泄口,撕碎了纳兰泽的威信。

流言种种,自然是我与纳兰琛吩咐人做的,我们找到两个当年的流民,重金相酬,他们叙述的也都是真事,没添半分假。

之后的事情我都交由纳兰泽与纳兰祁处理,我日日夜夜只待在纳兰泽的寝宫中,不再理会外界纷乱。

我曾撞见宫人们在私下里叹我痴情,说我不分日夜地侍奉在纳兰泽病榻前,亲手喂食喂水,哭得双眼通红,见不了人。·

当时我正端着药,闻言只是轻笑一声,收回正要踏入殿中的脚,避开正在闲聊的宫女,从侧门进了纳兰泽的寝宫。

我缓缓掀开窗帷,扶起纳兰泽的脑袋,将药灌进他的嘴里。

这药不是治人疾病的良药,是要人性命的毒药。

我看着毒药一点点流进纳兰泽的嘴里,他一动不动任我摆布,而毒性会一点点蔓延进他的四肢百骸,啃食他的内脏,乃至四肢百骸腐烂死去。

我的仇人,即将痛苦地死在我的手里。

17、

纳兰泽自此一病不起。

政事无主,满朝惶然。

纳兰泽生性多疑,他上位后,同辈的皇子都被迫成了闲散王爷,有钱无权。偶有几个不甘心的,还没等插手朝政,就丢了性命。

遍数王亲国戚,如今只剩下两人——纳兰琛与纳兰祁。

纳兰琛被软禁,纳兰祁凭借先太子的身份顺理成章出面协理朝政,他回宫第一日,就坦言此生无法行走,只会暂时协理朝政,无意染指皇权。

他的坦荡堵住了百官的嘴,最挑剔的言官也没再说什么。

在纳兰祁的「协助」下,斯梦刺杀案的调查结果是斯梦死前栽赃燕王纳兰琛,纳兰琛无罪,重获自由。

纳兰琛解除软禁,官复原职,与纳兰祁并肩撑起朝纲。

他俩配合默契,朝廷局势平稳,一派欣欣向荣。

18、

月余后正值清明,雨水纷纷。

百姓都说春雨贵如油,今年春日雨一阵接着一阵,定是个丰收的好年份。

我撑着一把油纸伞,怀里抱着汤药,匆匆赶往纳兰泽的寝宫。

如今他的寝宫里清冷得很,后宫妃嫔已经好久不来了。

纳兰泽刚病倒的那会,妃嫔们轮番来病榻前哭一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瘫倒在地被宫女扶走。有几个妃嫔几乎是日日都来,我冷眼旁观她们演戏,只觉得可笑。

后来她们就来的少了。只有德妃偶尔过来,拉着纳兰泽的手说上两句话。

再后来德妃也不来了,妃嫔们都在盘算着纳兰泽死后给自己寻个出路。有几个妃子看纳兰琛正如日中天,甚至派宫女悄悄给他递信,纳兰琛将信转交给我,让我处理了这些不聪明的妃嫔。

谁能想到,最后还待在纳兰泽身边的,只有盼着他死的我。

19、

今日,我如往常般屏退宫中侍从,掀起纳兰泽的床帏。

却正对上他的视线,穿过昏暗的光线,紧紧定在我身上。

我心中一惊。

我每日一碗毒药不断,他应昏睡至死,怎么会醒了?

好在这药有麻痹躯体的功效,这么多日,他的五脏六腑早受了重创,轻微的动弹都会牵扯出钻心的疼,他就算醒了也起不了身。

纳兰泽的嘴唇嗫嚅着,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

我俯身下去细听。

纳兰泽问:「你——是不是,你干的。」

「呵。」我轻笑一声,「皇上您在说什么?」

他看我装傻,眼里的怒气更甚了三分,他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间挤出两个字:「毒妇!」

「我?毒妇?」我气笑了。

「哪能比得上您啊?杀贤妻,害功臣,您这么多年都不怕我长姐和兄长的冤魂来找您吗?」

我看着纳兰泽的脸上逐渐浮上震惊和疑惑,他瞪大眼睛,满脸迷茫。

「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知道的?」

「我,亲眼看着你,杀了长姐。」

「那会我就藏在那。」我指着宫殿的侧门屏风后,「看着你把剑一点点送进长姐的胸口。长姐多疼啊,她疼得浑身抽搐,手紧紧抓住你的衣袖,血从胸口漫出来,把她最爱的月白色的衣裳染成血色。我看着这一切,恨得浑身发抖。那时候,我就想冲出来杀了你,但我没有,因为我想活着报仇。」

「后来,我想了很久,很久,琢磨怎么样才能让你最痛苦地死去,我想到了,你最爱的就是你的王位,那我就要把王位从你身上夺走,再让你死。」

「你还不知道吧,你现在已经不是皇帝了。我找到了纳兰琛,放出了纳兰泽。你猜,现在坐在皇位上的是谁?」

纳兰泽突然激动起来,他神色可怖,嘴里不知在咒骂些什么,拼命挣扎着起身,身体却因药效使不上劲,软绵绵的手臂打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我怕被宫人发现,跪坐在纳兰泽身上,紧紧摁住他的身体,再拿起一侧的软枕,捂住纳兰泽的嘴。

他挣扎的动作幅度更大了,嘴里呜呜地说些什么,可所有的声音都被吞没在了软枕的棉絮里。

纳兰泽伸手来抓我的衣襟,我用膝盖压住他的手,死死抵住,不肯挪动一步。

经过漫长的一刻钟后,纳兰泽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了,他的手慢慢卸了力。

纳兰泽不动弹了。

我又等了一炷香,确定他没再发出动静。

再挪开枕头的时候,他已经没了呼吸。

纳兰泽死了。

20、

近日宫内发生了几桩大事。

一是皇上驾崩。

二是先太子纳兰祁退位。

三是燕王纳兰琛继承大统。

事发不算突然,众人心中都早有盘算,政权过渡平稳,纳兰琛从此名正言顺执国家权柄。

总算是了却一件大事,我松了一口气。

但对宫中妃嫔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纳兰泽死后,无所出的后宫妃嫔按照惯例将剃度出家,与青灯古佛相伴一生。

是故,近日后宫中愁云惨淡,妃嫔们报团取暖,哭作一团。

也有妃嫔上门来寻我,我统统拒了,躲在自己宫里收拾东西。

我当然没打算真去寺庙出家,早和肖牧云约定,半路悄悄溜走,同他一道回北疆。

离开前要好好收拾行囊,一些值钱的珠玉宝石都被我留在了首饰匣中,我只挑了几件长姐和兄长留给我的物什和一些银两银票。

「怎么带的东西这么少?」纳兰琛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突然出声,吓了我一跳。

我拍拍受惊的心脏,嗔怪地瞥了他一眼,手上动作却不停,轻柔地拭去月华剑剑柄上的薄灰,将它放进包裹里。

「左右也没什么好带的,除了长姐和兄长的遗物,其他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我说道。

纳兰琛听了这话皱起了眉,眉间有几分落魄的愁意。

「皇上刚登基,怎么还愁眉苦脸的?」我打趣他。

纳兰琛挥手屏退宫人,背手踱着步,走到我面前,注视着我的眼睛,眼神中藏着看不透的情绪。

他比我高了不少,我不得不仰着头看他。

他的影子附在我的身上,像是温柔地拥我入怀。

「你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把你弄丢了吗?那天我带着你出门逛庙会,在半路看见有人在比武,钻上前去凑热闹,等到比武结束才发现你不见了。」

「当然记得,我原先跟在你身后,看到糖葫芦才想起来去拉你袖子,却发现你不见了。那天走得远,我又不认路,把我急坏了。最后站在桥中央,等你们来找我。」

「都怪我贪玩,四处找也找不到你。最后不得已回去搬了救兵,将军府和王府乌泱泱一大群人都来找你。」

「那么多人来寻我,可最后找到我的,还是你。」

「是啊,好在最后,我还是找到你了。我远远就看见了小小的你在桥上哭,喊着你的名字跑到桥上,你冲上来就抱住了我,哭得满脸都是泪,嘴上还在嘟囔着怪我把你丢下了。我当时抱着你就在想,我再也不要弄丢你了。」

「颜铭,我再也不要弄丢你了。」

「留下来吧,留下来做我的皇后。」

我看着纳兰琛的眼睛,那里倒映着一个小小的我。

他眼中的深情我全都知晓。

但我不愿。

不愿在这王宫里当一只被折了翅膀的飞鸟,不愿意在这个囚牢里度过我的一生。

纳兰琛步步紧逼,直到将我逼在墙角,手撑在墙上,迫使我做出回答。

「纳兰琛,元宵那天太多人见过我了,你若是立我为后,封后大典就会被众人识破。你让先皇的妃子做皇后,被天下人知道,礼义廉耻的流言蜚语就能压死你我。」

「这又如何,我如今贵为九五之尊,我若想立你为后,谁敢说不!」

「你的肩上肩负着这天下,由不得你任性。」

「他人的想法看法都与我无关。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只要你点头,我自能处理好一切。」

「我不愿意。这宫墙关了我这么多年,我只想离开这。」

「就算是去当尼姑?」

「就算是去死。」

21、

纳兰琛放我走了。

他说,既然留不住,那就由我去。

出宫的那一天,天阴沉沉的,一场雨接着一场,下得没完没了。

我上了出宫的轿子。

临行前,我掀起窗帷,想最后看一眼这宫城,透过层层雨幕,却恰好撞见纳兰琛的目光。

他站在太华殿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太迟了,我向他摆了摆手,放下了帘子。

太迟了。

如果在一切美好湮灭前,他就向我提亲,我会欢喜地答应他,我们会成为青梅竹马的佳话。

可当我目睹长姐被纳兰泽所杀,潜入燕王府求他助我却被拒绝之后,我们之间就再无可能了。

少女曾经的萌动春心,已经被埋在了那一天的大雪里。

而再过五天,纳兰琛就会收到消息,妃嫔们在上山的路上被匪徒打劫,宁妃颜铭被匪徒所杀,留下一具被糟蹋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22、

我终于回到了北疆。

春日里,冰雪消融,万物复兴。

荒草砂砾之中,泛着点点绿意。

我去了兄长长眠之地,坐了一天,将这些年发生的种种事情掺在酒里,说给兄长听。

回应我的,只有北地的风。

暮色四合,肖牧云来寻我。

我站起身,毕恭毕敬地对着墓碑鞠了一躬:「请兄长放心,铭儿会承袭颜氏一族为国守疆的职责,守护北疆。」

回了军营,我去了肖牧云的军帐,自请为军中前锋。

他张开了嘴,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23、

「诶,你听说了吗?最近军营里新升了一个女将军。」

「晓得晓得,那女将军我还见过,脸上带着个面具,不知道长什么样子,但在战场上是真的不怕死,次次冲在最前面。」

「我也见过她。上次和匈奴交战,她直接冲了上去,一个人取了敌将首级。就是因为这,才升了将军。」

「嚯,可真是命大。」

「谁说不是呢。回来的时候满身的血,一半是匈奴的,一半是自己的,刚到军营就晕过去了,从马背上直直地掉了下来,还好救回来了。」

我躲在军帐后喝酒,听着军中士兵编排自己。

听完我只是摇摇头:「唉,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喝酒的地,也不安生。」

我晃了晃剩下的半壶酒,起身想要换一处地,刚走没两步,撞见了来逮我的肖牧云。

我扭头想躲,他快步上前拽住了我的胳膊,走到我身前拦住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眉头皱成了一团:「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大夫不许你喝酒,怎么又偷偷喝。」

我嘿嘿一笑,试图糊弄过去:「这不是,馋了嘛——」

来北疆后,我爱上了喝酒。

说来也奇怪,以前那么苦的日子,我也撑下来了,反倒是一切都过去之后,我沉醉于从酒中获得安宁,喜欢微醺时忘记烦恼的惬意感。

肖牧云夺走了我的酒,拉我进了军帐,屏退侍从,并吩咐侍卫决不许人靠近,示意我在桌边坐下。

这是有事要说的阵仗。

「这次大捷打得匈奴告饶,自愿请和,上贡钱帛。这些你都已经知道了。」

我颔首。

肖牧云揉了揉额角,一副头痛的模样:「你这次表现太过突出,不知被谁写进了军报里,呈到了纳兰琛的案头。纳兰琛看了军报,封你为中郎将,还指名要见你。」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试探着问我,「你,见还是不见?」

「我好不容易实现了儿时当女将军的梦想,怎能不上殿册封?这场仗打了两年,总算打完了,算算日子,你也要班师回朝了,既然如此我也随你回去,去看看长姐。」

「可若是被他认出来了——」肖牧云还是懊恼的模样。

我拍了拍他的肩:「不怕,我了解纳兰琛。他最重情谊,不会对我做什么的。」

24、

我离开京城的时候,正值雨季。

回来的这天,京城也下着小雨。

湿润的空气带着清新的绿意,暖绒绒地拂过面颊,不似北地干枯冷冽。

我取了把油纸伞,在京中闲逛。

两年的时间静静淌过,没留下什么痕迹,旧人旧物还在熟悉的地点。

我闲步到了小时候最喜欢去的早点铺。

早点铺由一个老伯经营,老伯常年笑呵呵的,小时候还看我机灵,给我塞糖吃。

这么多年过去了,老伯似乎也没什么变化。

我要了一碗馄饨,热气氤氲中,馄饨很快上了桌。

已近午市,店里没什么客人,老伯拿腰间的帕子擦了擦手,在我对面坐下,同我闲聊:「小姐可是很久没来了,刚刚我差点没认出来。」

我咽下嘴中的馄饨,回道:「是啊,老伯还记得我?」

「怎么不记得,小姐小时候常来,身边还陪着一个小公子。那个小公子现在还是每个月都会来坐坐,点一碗馄饨,就坐在小姐这个位子,吃上很久。诶,今日公子怎么没来?」

「他啊——他家中有事,脱不开身。」我随口敷衍道。

「这样啊,那小姐和公子可已经成婚了?」

「咳咳咳……」馄饨汤呛进了喉咙里,咳得我喘不上气。

「慢点吃,不急。」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有人在轻拍我的后背。

我猛地扭头,撞上了纳兰琛带着笑意的眼睛。

纳兰琛在我身侧坐下,朝老伯说道:「老伯,上一碗馄饨!」

老伯笑着应道:「好咧!」

纳兰琛将手臂支在桌上,撑着头,侧着身子看我。

他的眼里映着一个小小的我,藏着万千深情和说不尽道不完的缠绵情谊。

我看着他的眼眶慢慢染上红色,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以为他会问些什么,或是说些什么。

但他什么也没问。

他只是一直一直看着我,眼眶含泪,嘴角却是带笑的。

他说:「颜铭,好久不见。」

声音颤抖。

我也笑了,看着他的眼睛说:「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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