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我被我爸当成诬陷村长的诱饵,我最崇拜的叔叔是他的同谋,那夜之后,这三个男人都失踪了,但我知道其中一个就躺在我家的炕洞里。
1.
我爸被委任村治保主任的前晚,请了全村的能人喝酒,凌晨时分才回。
房门闩着,被他砸得山响,我妈没管。
我爬起来给他开门,把他搀进东屋,跟他一起目睹了村长坐在我妈枕头上穿裤子的一幕。
我的心里像塞了棉花一样难受,狠狠掐住他的胳膊,瞥了一眼菜刀的方向。
可我爸却两眼发直,反手给我一巴掌,醉醺醺地说你把我带哪来了?我要回家。
说完他就拖着发软的双腿来到我住的西屋,倒在我的炕上鼾声如雷。
村长走后,我妈「嘤嘤嘤」地哭起来,唱歌一样数落着自己的命有多苦,男人喝酒一夜不归,丫头片子睡得跟死猪一样,活该她被人糟蹋。
我爸红着眼睛爬起来,抄起扫炕笤帚把我打了个皮开肉绽,骂我不知道保护妈妈。
打完抱着我妈说对不起,都是我们老周家的错,等我当上治保主任看谁还敢欺负你。
我妈也就破涕为笑,说等你选上了你先给我买身新衣服。
我爸说行,给你买两身。
那是一九九一年,我八岁。
2.
我爸这人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娶到我妈是他让人刮目相看的成就之一。
我妈是十里八村最有名的大美女,曾经跟爸的发小、我们村唯一的大学生高海天定下婚约。
可高海天考上大学那年,我爸硬是用几十张电影票俘获了我妈的芳心,高海天毕业时,我爸妈已经生了我。
但高海天并不恨我妈,也没跟我爸翻脸,甚至对我这个情敌的女儿也疼爱有加,每次从乡里回村都要给我带点零嘴或者小画书回来。
因此我爸跟人喝酒时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高海天怎么样?堂堂大学生,乡干部,不还是矮了我一头?」
我不喜欢我爸,我喜欢海天叔,我问我妈为什么不让海天叔当我爸爸,我妈翻着白眼说他跟个榆木疙瘩似的,哪有你爸会哄人?
我爸属实会哄人,我妈爱看电影,他能自制木头刻板印刷电影票;我妈爱买新衣服,他能套黄鼠狼剥皮换钱给我妈花。
我妈被村长坐了枕头,他能说都是我们老周家的错,还能打我一顿给我妈台阶下。
可我爸还是没当上治保主任,村长大笔一挥,把我爸的名字改成了他侄子。
理由是我爷爷成分不好,我爸还需要多考验考验。
3.
我爸又把我打了一顿,怪我不该起来给他开门。
打完他又找来了海天叔,把我妈被村长糟蹋的事告诉了他。
海天叔气得两眼滴血,骑上车子就要去报警,可我爸拽住他,说这事得抓现行,否则村长咬死不认,派出所也拿他没辙。
而且村长这人心狠手辣,不一举扳倒,肯定被疯狂报复,到时候我们母女俩都得遭殃。
我爸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说他对不起海天叔,没能替他照顾好我妈。
海天叔摆摆手说过去的事不提了,还是先想办法把村长绳之以法,给秀禾讨个公道。
我爸说办法他有,村长说了要考验他,肯定还会再来,他准备守株待兔,把村长按在炕上来个生擒活捉。
但这活儿他一个人干不了,需要帮手,为了我妈的名声,只能找海天叔帮忙。
海天叔说不行,那不是把秀禾置于险境吗?还是报警吧。
我爸说秀禾一直闹着寻死呢,这事要是闹大了,秀禾就没了。
海天叔咬牙切齿地说穷山恶水出刁民,要不你带她娘儿俩走吧,出去闯荡闯荡。
我爸叫我过来,说看那畜牲把孩子给打的,这仇我要是不报,算什么男人?
4.
海天叔一看我这样,眼睛都红了,摸着我的脸问我疼不疼。
我拼命摇头,想告诉他这是我爸打的,我妈也没有寻死,她是进城买衣服去了。
但我怕海天叔跟我爸翻脸,以后再也不来我家了,就没说。
海天叔说月儿别怕,别怕,叔给你报仇,叔再也不让别人欺负你了。
我爸听他这么一说,就让我回屋了,两个人压低声音密谋了半夜海天叔才走。
第二天晚上我爸就让我睡到我妈被欺负的那铺炕上去,让我妈住到我的西屋。
我躺在东屋的炕上,满脑子都是村长那副丑陋的躯体,整夜不敢合眼,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拉开房门就跑出去。
海天叔再来的时候,我爸妈正好不在,他蹲下来,摸着我的脸问我疼不疼,我趴在他肩膀上问他能不能当我爸爸,能不能把我带走。
他一下子红了眼圈,扳着我的肩膀说好孩子,叔会像爸爸一样疼你,但你爸爸是周航,明白吗?
我不明白。
不明白为什么打我骂我的人可以当我爸爸,疼我爱我的人却只能当叔。
我问海天叔我妈是不是被我爸骗了?你是不是被我妈骗了?
海天叔揉着我的脑袋说人各有志,她高兴就好。
5.
我睡在东屋的第五夜,我爸又大张旗鼓去乡里喝酒了。
出门前他给我煮了一碗方便面,切了一片三明治火腿,倒了一杯桔子汁。
他请的人是新当选的治保主任,那人开着轿车来接他,他出门时大声叮嘱我好好陪着你妈。
新治保主任笑着说放心放心,村里的治安好着呢,都是我的人,我看谁敢欺负秀婶。
我不知道是我爸瞎了还是我瞎了,我妈明明不在家。
那碗面我吃得很干净,火腿留到最后才舍得吃,桔子汁也喝得很小心。
以前这些好吃的都是他和我妈专享的,我从来都不敢碰。
我刚吃完东西就开始犯困,倒在东屋的炕上沉沉睡去,直到被一张黏糊糊油腻腻喷着臭气的大嘴惊醒。
我吓得魂飞魄散,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房门随即被踹开,傻瓜相机的快门声随着闪光灯咔咔响起。
压在我身上的庞然大物冷哼一声,「周航,你不想在村里待了?」
是村长。
「我去你妈的……」黑暗中响起海天叔的声音,伴着一声巨响。
村长的身体剧烈抽搐几下,不动了。
灯亮了,海天叔一手拎着大锤,一手掀开我身上死猪一样的村长。
「孩子怎么在这?不是说好了把她娘儿俩送走吗?」海天叔看清是我,脸色骤变,冲我爸雷霆怒吼。
我爸把相机收进怀里,略有得意地说糟蹋孩子罪加一等,这下人赃俱获,看这老家伙拿什么补偿我。
6.
「周航!月儿是你闺女,你不怕她吓坏了?」海天叔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咆哮。
我爸冷笑一声说我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她们娘儿俩让人高看一眼?
海天叔愣了一下,问他什么意思,不是说好拍到村长半夜进屋的照片就报警吗?
「报警对我有什么好处?我把这些照片拿给他当副乡长的亲家,看他敢不给我个村支书当?」
我爸拍拍相机,像是已经拿到了村支书的委任状,又夺过大锤狠狠砸在村长的脚上。
村长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哀号,再次昏死过去,炕面被砸出一个大坑。
我明白了,这是我爸跟海天叔给村长下的圈套,但我爸擅自加了我这个筹码。
为的是跟村长讨价还价。
「你糊涂!月儿才八岁,这些照片传出去不是毁了她一辈子?等她长大了怎么做人?孩子我先带走,你赶紧把照片烧了,把这老东西扔地里去,就当今晚没见过他!」海天叔扯了条毯子把我裹住,抱着我就走。
我死死搂住他的脖子,生怕他把我弄丢了。
我爸却拽住他,不让他带我走,说是等着村长醒来好跟他当面对质。
海天叔不答应,俩人撕扯起来,我爸不是海天叔的对手,被他一把推倒在地。
我终于被海天叔带出那间恐怖的东屋,一回头正看见我爸举起那把带血的大锤,嘴角露出狰狞的笑容。
「海天叔,后面……」我看着我爸,发出惊恐的呼喊。
海天叔本能地闪身,躲过了我爸抡过来的大锤。
可我爸并不打算放过他,紧接着又来了一锤。
「月儿,进屋待着,把门闩上。」海天叔拉开西屋的房门,把我推了进去。
7.
门外响起两个男人激烈的争执。
海天叔怒斥我爸疯了,拿老婆和孩子当筹码。
我爸说老婆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用不着你一个外人护着。
我胆子都吓破了,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但又困得厉害,渐渐闭上眼睛。
醒来时我躺在自己的炕上,毯子盖得好好的,家里安安静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跑到东屋,那里也安安静静,没有海天叔和我爸,也没有村长和血迹,只有一股子新鲜的泥土气味。
气味从炕上散发出来,那些染血的被褥都不见了,被我爸砸出的大洞也不见了,整个炕面都抹了新泥,平整无痕。
「海天叔,爸……」我带着哭腔喊了一声,没人回答我。
我来到院子里,发现大门紧闭,门外静悄悄的,不像发生过血案的地方。
那个村长死了没有?我爸真的会拿我被欺负的照片去换村长的职位?海天叔又去了哪里?
太多谜团没有答案,又不能去问别人,我哭着回到西屋,才发现枕头边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
秀禾,我出门挣钱去了。
我抱着那张纸哭成泪人,他走了真好!
他走了就没人打我了,他走了,我是不是就可以管海天叔叫爸爸了?
我希望我妈也不要回来了,以后我就不用挨打了。
我擦干眼泪,抱了一捆麦草开始烧火做饭。
麦草是新打下来的,还没太干透,但我家没有别的柴火了,只能凑合烧。
我点燃麦草,浓烟从灶膛里滚滚冒出,我赶忙拉起风箱,风箱吹着浓烟和火苗往炕洞里钻去。
就在那一瞬间,炕洞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8.
我吓一哆嗦,手里的风箱杆停了下来。
咳嗽声更清晰了,就在炕洞里,那里面竟然封着一个大活人!
难道是我爸把村长封在炕洞里了?
我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心脏都停跳了。
浓烟又反呛回来,呛得我差点窒息,咳嗽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炕洞里的咳嗽声停了,变成一声声痛苦的闷哼,是个成年男人的声音,仿佛在努力呼救。
我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手脚发凉,坐在地上不知所措。
灶膛里的烟火肆虐一阵之后,渐渐熄灭,炕洞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愤怒,。
我猛地一个激灵,转身又去抱来一捆麦草,不行,一捆不够,再来一捆,再来一捆……
我一连抱来四捆麦草,把灶膛里塞得满满登登,奋力拉动风箱杆。
「呼嗒、呼嗒、呼嗒呼嗒呼嗒……」
「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
风箱杆越拉越顺畅,咳嗽声越来越剧烈,我不能停,拼命往灶膛里加柴,拼命加柴,大铁锅里的水开了,我顾不得下面条,任由白茫茫的水蒸气弥漫满屋。
一捆柴烧光了,咳嗽声变成了沉闷的号叫,我用抹布塞住右边耳朵,用左手捂住左边耳朵,右手握紧风箱杆,一刻也不敢停。
两捆柴烧光了,号叫声变弱了,大锅里的水烧干了,我拿一只盆去院子里的水缸取水,看见烟囱里冒出滚滚黑烟,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儿。
三捆柴烧光了,炕洞里彻底没有声音了,我还是不敢停,又把第四捆柴续进灶膛,继续烧!
四捆柴烧光了,锅里的水又干了,加柴,加水,烧!
那是我这辈子烧过最烈的一把火,我像疯了一样,不停地加柴、加水、拉风箱,足足烧了一个上午。
炕洞里什么声音都没了,浓烟里刺鼻的气味也没了,我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拼命抹汗,整个人像刚从河里爬上来一样。
「你烧什么呢?这么香?」我惊魂甫定,身后突然响起我妈的声音。
9.
我吓得「嗷」一嗓子,直接从地上蹦起来。
我妈也吓得一蹦,随即巴掌就扇过来,「死丫头,又背着我偷吃什么?」
「我没有,我……烧炕!」我捂着脸小声辩解。
我妈骂我缺心眼儿,大白天的烧什么炕,烧炕能烧出肉味儿,你这是烧的大腿吗?
说着她就拉开东屋的房门,发出一声惊叫,「这炕……这炕怎么了?」
我的呼吸瞬间骤停,完了,炕洞里那东西跑出来了。
可我妈一句话又让我把心放进肚子里。
她嗔怪地说你爸这是抽什么风?怎么把炕面给重抹了一遍?他人呢?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条,怯怯地递给她。
她看了一眼,脸色一沉,「昨晚家里是不是出事儿了?」
「没有!」我慌忙摆手。
我妈伸手掐住我的脖子,警告我不要骗她,否则让我爸扒了我的皮。
掐死我也不说。
村长脑袋上挨的那一锤子是海天叔打的,我妈这人拎不清轻重,万一说出去了,海天叔就完了。
我妈直到我翻白眼儿才撒手,一屁股坐在炕沿,又烫得蹦起来,尖着嗓子问我炕上的被褥哪儿去了。
「我爸带走了。」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撒起谎来竟然这么顺嘴。
我妈愣了愣,忽然破口大骂,骂我爸是个没良心的,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卷铺盖走了,走了也不带她,没点子男人的气度。
她正哭闹着,门外传来一声咆哮,「李秀禾,你把我男人弄哪儿去了?」
10.
我妈吓得差点儿从椅子上滑下来,我的心也提到嗓子眼儿,这个声音是我们村所有妇女儿童的噩梦,来自村长那个体重二百斤的老婆。
她身后还跟着新上任的治保主任。
我妈站起身,怯怯地问你们有什么事儿。
治保主任看了眼干裂的土炕,一脸奸笑,「哟,这炕都被我二叔压塌了?」
「不是!」我急忙喊了一声。
我妈也一脸窘迫地说冤枉人,我昨天进城了,才回来。
治保主任撇撇嘴说别装了,你男人昨天跟我喝酒的时候还说你在家睡觉呢。
我妈扯着身上的裙子说我真的进城了,这衣裳就是昨天新买的。
村长老婆上来就给她一巴掌,「你这破鞋还真浪。」
这老太婆可能把二百斤的力气都运到巴掌上去了,直接给我妈扇个趔趄,踉踉跄跄倒在地上,胳膊肘正好撞到炕角的狗洞。
两块挂满烟油的老青砖倒下来,露出黑黢黢的炕洞,一股子肉香扑鼻而来。
治保主任抽抽鼻子,「什么味儿?你们在家烧肉吃呢?」
村长老婆的巴掌又抽过来,「肉也是我男人的吧?」
我吓得手脚冰凉,她怎么知道肉是她男人的?
「你说,你二叔到底去哪了?」
谢天谢地,村长老婆并没有纠缠肉的话题,转而又去质问治保主任。
治保主任一脸无辜地说二叔知道周航跟我出去喝酒,特地告诉我天亮之前别让他回家,那二叔肯定是来这了啊。
「你跟周航喝了一宿?怎么没喝死呢?」
治保主任挠头,说根本就没喝,周航安排我们洗头去了。
是我爸能干出来的事,把村长的爪牙都骗到城里,自己再回来堵村长,两不耽误。
村长老婆见问不出什么,抓起我妈新买的衣裳一股脑儿塞进灶膛。
崭新的布料被余烬点燃,发出刺鼻的气味,治保主任讨好地去拉风箱,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生怕炕洞里的东西再咳起来。
谢天谢地,并没有,看来是已经死透了。
11.
那天全村的男人都出去找村长了,找了一夜也没找到人影。
第二天凌晨,我家的大门被擂得山响,我乍着胆子去开门,吓得腿都软了。
门外来了一大帮警察,进来也不说话,先在院子里一通乱翻。
水缸也倒了,柴垛也拆了,粮囤都给扒了,新打的麦子淌了一地。
结果什么都没发现。
警察又走进屋里,先把灶屋和我的西屋翻了一遍,最后才拿根棍子把我妈戳醒。
我妈一看警察就害怕了,说她身上穿得单薄,腿也软,起不来。
领头的警察说你是不是心虚?被窝里没藏人吧?
我妈掀开毯子给他看了一眼,领头的警察眼神就化了,说那你就躺着吧,我们例行搜查。
我妈的衣橱也被搜了,翻个稀巴烂,从里面翻出一瓶安定。
警察问这是谁吃的,我妈说不知道,可能是我男人,他整天昼伏夜出的,睡不好。
警察收起那瓶安定,问我爸去哪儿了,我妈倏忽红了眼圈儿,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张纸条,「我还想知道他去哪儿了呢。」
警察看看那张纸条,又照着我爸卖皮子的账本比对了一番,确认是我爸的字迹,终于走了。
我又开始烧火,我妈大骂我缺心眼儿,成心想热死她。
我默默拉着风箱,不停地往里面添柴,忽然想起奶奶家那只老猫。
它老得不能动弹了,上炕都上不去,有一天却忽然不见了。
我问奶奶猫呢?奶奶抽着大烟袋说顺着烟囱上天了。
没过多久奶奶就死了,我爸为了寻找她的传家宝,把她的房子拆成了废墟,炕洞也被扒开,没找到宝贝,却意外地找到了那只老猫。
它狸花色的毛发已经被烟火燎尽,水分也蒸发了,干巴巴的身体裹着厚厚的焦油。
我爸被吓了一跳,骂了声「老狐狸」,也不知是骂这只老猫还是我奶奶。
我想我永远不会拆了这栋房子,就算我爸妈死了,我也不拆。
12.
几天后警察又来了一次,找我海天叔。
原来海天叔也失踪了,村长老婆怀疑他和我爸是同伙儿。
我妈听了这件事,薅着我的头发问我那天晚上到底见没见我爸和海天叔。
我坚定地摇头,心里却慌得不行,海天叔也不见了,他会不会也被我爸打伤,藏什么地方了?
「你去高海天家打听打听,问问他去哪儿了。」我妈照我屁股就是一脚。
我撒丫子就往海天叔家里跑。
海天叔的爸爸是村小学的校长,沉默寡言,老奶奶也很知书达理,从不跟村里人一起嚼舌根。
我去的时候,老奶奶正在哭,一见我进来,哭得更厉害了,低声下气地求我,「孩子啊,你有爸有妈,就别再找你海天叔了,他把心思都花在你们娘儿俩身上了,结果闹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作孽啊!」
老校长训斥她不要跟孩子瞎说话。
老奶奶抹着眼泪说你看她妈把咱家和村子搅合成啥样了?我儿子都没了啊!
我面红耳赤,羞愧地跑开。
老奶奶说得没错,村子真的被我妈搅乱了。
村长一直没有消息,他的胖老婆整夜整夜哀号,我家的东屋却夜夜笙歌。
治保主任开着他的吉利轿车拉着我妈进了趟城,就成了我家的常客,他还没结婚,没有媳妇管着,索性就住在我家。
我每到晚上就烧炕,烧得满屋子都是烤肉味,一连烧了几天,治保主任终于崩溃了。
那天半夜他突然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两眼发直,说梦见自己掉进炕洞,被活活烧死了,就在这铺炕下边。
说着说着他就开始流鼻血,我妈拿了条枕巾给他按着,说都怪我把炕烧太热,害他上火了。
可他用了两条毛巾都没止住血,终于吓坏了,说了声太邪门,仓皇而逃。
我妈气得七窍冒烟,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按在那铺炕上。
我不能呼吸,视线渐渐恍惚,一道白光之后,又变得无比清晰。
我看见我爸了,他坐在炕沿上,一脸苦相地看着我。
我喊了他一声,问他这几天去哪了,他说他哪也没去,他走不了了,都怪我。
我又失望又难受,他怎么走不了了呢?我说你走吧,你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13.
我伸出手,拼命推他,在自己的挣扎中惊醒过来。
天亮了,炕边没有我爸,只有我妈,她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问我推什么呢。
我想了想,「哇」地一声哭出来,我说我梦见村长了,他从窗户里飘进来,满身是血,他说,他说……
「他说什么?」我妈两手攥住我肩膀,骨头都给我捏碎了。
我终于把故事编圆了,「他说我爸把他带走了,我爸把他扔河里……」
我妈一把捂住我的嘴,漂亮的脸变成一片苍白,讷讷说道,「是了,是了,昨晚是头七,他也该回来了。」
我的汗毛竖起来了,头七是还魂夜,这下子不但吓到我妈,也吓到我自己了。
我妈愣了一会儿,泪水滚滚而落,压抑又惶恐了哭喊了一声你们老周家算是把我这辈子给毁了!
哭完之后她又恶狠狠告诫我,这事跟谁都不能说,做梦也不能说。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那你也不能带别人回来,要不我就告诉胖老婆。」
「你……」我妈抬手就要揍我。
我不躲不闪,倔强地看着她。
「你真是随了你那个死爹,又坏又无赖,滚刀肉一样!」我妈咬牙切齿骂道。
她不知道这是海天叔教我的,他说别人要是欺负你,你一定要抓住她的弱点,狠狠反击。
从那以后我妈再也没带男人回来过,但是她也不着家了,吃了晚饭就没影。
我每天准时烧火,一烧火整个村子都弥漫着肉香。
好几次有人找上门来,问我家怎么天天吃肉,我从风箱缝里抽出一根沾满油腻的车条,告诉他们我从集上捡的猪肺,烧着吃。
村里人也就唏嘘一声没爸的孩子真可怜,不再问了。
大约过了俩月,我家的烤肉味渐渐消失了,骑自行车挎书包的邮差来了,送来一张汇款单,上边填着一笔不小的金额。
14.
我妈拿到汇款单,高兴得又哭又笑,当天就把那些钱换成了新衣服。
九月份我上了村里的小学,背着用她不要的裙子改成的花书包。
村里的孩子都骂我,说我是大破鞋生的小破鞋,我骂回去,他们就追着打我。
老校长总是冷着脸训斥我们,让我们在墙根下站成一排背《弟子规》,渐渐地大家都知道老校长的厉害,不再找我麻烦了。
我很喜欢念书,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老校长每次给我发奖状,表情都很复杂。
我想他一定是讨厌我的,海天叔跟我爸和村长一起消失,谁都猜测我爸和海天叔把村长害了,只是因为没找到尸体,没有证据。
大家都说海天叔是个大冤种,自己被兄弟戴了绿帽子,还想帮兄弟出头,这下摊上大事儿了吧?大学都白念了。
我即将小学毕业的那年,老校长病倒了,医院让准备后事,可他在昏迷了三天也没咽气。
亲属问他是不是放不下海天叔,他摇头,老奶奶哭着说他最放不下的是那些孩子。
亲属就把我们几个学习好的孩子都接去了,依次跟老校长告别,轮到我的时候,老校长用力捏捏我的手,嘴角扯起一丝微笑,缓缓闭上眼睛。
「周月,跪!老校长最喜欢的就是你!」一位老师哭着喊道。
我「扑通」一声跪在老校长的脚下,哭得浑身发抖。
老校长入葬时,没人打灵幡,因为儿子不知去向,也没个孙子。
老奶奶亲自来找我妈商量,问能不能让我帮着打一下,我妈说看你能出多少钱吧。
我不知道老奶奶给了她多少钱,我打着灵幡送老校长上路时,哭得两腿发软。
送葬的人都说我吓坏了,其实我并不害怕老校长。
我只是想我海天叔,他爸爸走了他都没回来,我害怕他已经不在了。
15.
老校长走了,我也升了初中,到乡里念书了。
有一天午休的时候,班主任让我去趟大门口,有人找。
我去了之后,发现一位漂亮的阿姨在等我。
她紧张地拘着手,问我有没有海天叔的消息,我告诉她没有,她脸上的微笑渐渐凝固,渐渐哭了。
她拉着我的手说孩子,你要是能联系上他,一定要跟他说,跟他说我没去北京,我一直在这里等他,我愿意接受他的一切,包括过去。
我也哭起来,我说阿姨你要是能找到他,也替我说一声,就说我长大了,我很勇敢。
她一把将我搂在怀里,跟我抱头痛哭,我明明不认识她,却在她怀里感受到熟悉的温暖,我知道那是善良的温度,和海天叔身上的一模一样。
又过了几年,我考上了高中,学习成绩一直很好。
我妈总来学校看我,每次来都穿得花枝招展,跟模特走秀似的。
后来学校里一位体育老师请她吃饭,人家老婆闹到学校里来,校长大发雷霆,要开除我的学籍,还是班主任找了那位阿姨,帮我化解了这场劫难。
我跟我妈大闹一场,告诉她再有下次我就把村长的事说出去,她已经不太在乎,但还是收敛了不少。
毕竟还要靠我爸每个月寄回来的钱活着。
可就在我即将高考的前几天,她又来了,不顾晚饭时间校门口人来人往,扯着嗓子嚷嚷,「丫头,大喜事儿!他回来了!」
16.
他回来了?
他是谁?
我看着她笑开了花的脸,明白了。
能让她笑成这样的,肯定是我那个月月打钱的爸爸了。
然而我还是猜错了。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他没死,就是脑袋缺了一半,傻了,说不清是谁打的啦!我看你以后还拿什么吓唬我!」
「别嚷嚷了,谁回来了?」我急了,冲着她大吼一声。
她被我吓住,讷讷地吐出几个字,「不就是那个……死胖子么?」
死胖子!她说的是村长!
我如雷轰顶,整个人都被劈开。
村长回来了,我爸在外地,那炕洞里的是谁?
不对,不是,炕洞里一定没有人,是我的幻觉,是我的幻觉。
我车子都忘了骑,也忘了请假,一口气从学校跑回家,二十多里的乡路,我一刻都没停歇。
东屋那铺炕啊,被我这十几年大火熔炼,坚硬得像块石头,我找不到合适的大锤,只能用铁锹,一下一下用力劈砍,又生怕用力过猛,砍疼了里面的人。
我一边砍,一边哭,一边祈祷,我说求求你,求求你,你不要在里面,你千万不要在里面。
坚硬的土坯终于被我劈开了一道裂缝,我停下来,小心翼翼地撬出一块,又撬出一块,露出黑漆漆的炕洞。
那里面太黑了,堆积着厚厚的炕油,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我不舍得拿铁锹去挖,只能把手伸进去,穿过厚厚的炕油,摸到了一个硬物。
我发出野兽一样的哀嚎,那是一只脚,一只干尸一样的脚。
是我的海天叔,我烧死了他。
我活活烧死了他!
17.
我在东屋哭了一夜,一边哭一边抠炕面,直到把炕洞彻底打开,把里面的人抱出来。
他的手还背在身后,双脚以极其别扭的姿势交叉在一起,显然是被捆绑着封禁在狭窄的炕洞。
我拉起风箱是那一刻,他是有多恐惧,多绝望?如果他知道是我点的火,心里该有多悲伤?
当初烧的那些火,仿佛都反噬到我身上,我疼得死去活来,哭得死去活来。
第二天一早我妈回来,吓得失声尖叫,疯了一样问我这是谁,这是怎么回事。
我红着眼睛说你干的好事!你毁了海天叔,毁了我爸,也毁了我!你就是个贱人!
她懂了,但并不认错,而是尖着嗓子让我把他埋回去,这房子不要了,一把火烧了算了,大不了我们去找你爸。
我一把推倒她,拽了一张炕单把那具面目全非的人包得严严实实,抱着他往派出所走去。
我妈又来拦我,让我不要害了我爸,那可是我亲爹,不比这个亲近?
我红着眼睛说这人是我烧死的,我还敢再烧一个。
她这才感到害怕,老老实实放我出门。
路上有人问我抱的什么,我说海天叔,路人就一声叹息,说好好的孩子都叫她妈给折磨疯了。
没人相信我抱的真是当年那个顶天立地的海天叔,我也不想解释,只管往前走。
二十多里路,我从未放下他,我想起小时候被别的孩子欺负,都是他抱我哄我,他说月儿别怕,你越勇敢,别人越不敢欺负你。
可我的这份勇敢,怎么就偏偏要了他的命?
我走到派出所就累昏过去,醒来时才知道自己昏迷了七天,错过了高考,差点儿丢了小命。
当年带头去我家搜查的警察、现在的派出所所长和一位刑警守着我,刑警让我讲讲当年我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从村长被我爸堵在炕上开始,从头讲了一遍,包括我爸拉海天叔下水,又对海天叔下手的细节。
唯独隐瞒了海天叔打伤村长的事实,把一切都算到了我爸的头上。
18.
所长听完,拍案而起,「王八蛋!拿自己的闺女换官帽,还想杀兄弟灭口,简直禽兽不如!抓人,马上抓人,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回来!」
刑警没有那么冲动,问我那晚家里是不是真的只有我爸、海天叔和村长,还有没有别的人。
我仔细想了想,确定没有别人。
刑警又问别的时间呢?家里来没来过陌生人?我爸还在什么时候抹过炕面?
我点点头,我更小一点的时候,有个收皮货总来家里喝酒,有一次喝酒之后把我妈按在炕上,气哭了我爸,再后来就没见过他了。
刑警和所长面面相觑,所长忽然想起一件事,当年他在我家的衣柜门搜出过一瓶安定。
说到安定,我心头一紧,那晚我爸亲手给我做了一顿饭,那也是我睡得最沉的一晚,我爸要杀海天叔,而我竟然睡着了。
「畜生!为了拍照片陷害村长,给自己的亲闺女下药,简直泯灭人性!他手上还不一定有几条人命呢,抓到他才知道炕洞里死的是谁!」
所长一句话又让我震惊,又惊又喜,「炕洞里那个……不是海天叔?」
刑警点点头,说经过 DNA 比对,确定那具干尸不是海天叔。
也不是村长。
19.
村长是在省城的精神病院被找到的。
十二年前的那晚,他被人送到了隔壁县城的人民医院。
送他的人是一个起早赶集卖菜的,说是在路上听见哀号,在一座枯井里发现了他。
县医院见他伤势过重,把他转到了省医院,命是保住了,人傻了。
省医院查不到他的身份来历,就把他安置到精神病院,一住就是十二年。
他失踪以后,他老婆也失了势,因为从前太欺负人,被反噬得厉害,得了失心疯,他儿子有钱,几经辗转,把她送到了省城精神病院,没想到那胖老婆在里面认出了村长。
据说是发现了他身上某一处并不明显的特征。
精神病人的话不可信,警方在我抱着干尸走进派出所之后,本能地怀疑他才是真正的村长,于是给活着的和死了的都做了 DNA 比对,结果证实活着的真是村长。
因为我口口声声说那具干尸是海天叔,警方也提取了老奶奶的 DNA 样本来比对,结果显示他也不是海天叔。
事情变得更加诡异,警方自然也怀疑到可能是我爸被什么人封进了炕洞,又提取了我的样本进行比对,最后证实这人也不是我爸。
我听完所长的讲述,又哭又笑,不是海天叔,海天叔还活着,我的海天叔还活着!
所长愁眉苦脸地说你还笑,小小年纪心狠手辣,明知道炕洞里有人你还烧火,知不知道这叫故意杀人?
我知道,这人原本可以活下来,可硬是被我一把火一把火烧成了干尸。
我不是心狠手辣,我是怕啊,我以为他是村长,我知道要是村长活下来,对我全家和海天叔就是灭顶之灾。
我才八岁,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我怎么会想到炕洞里藏着的却是个陌生人?
所以他到底是谁?会是那个突然消失的皮货贩子吗?
我的海天叔又在哪里?
20.
所长说根据我的描述,海天叔的命运不太乐观。
我家的炕洞里能埋人,隔壁县城的枯井里能埋人,很多地方都能埋人。
只有找到我爸,才可能找到海天叔的下落。
刑警问我有没有关于我爸的线索。
我说有,那些汇款单可以追踪他的下落。
可刑警却摇摇头,说试过了,没价值,他每个月给家里汇钱的地址和笔迹都不一样,他一直在逃亡,每个月换一个地方,反侦察意识很强。
我说通缉呢?家里有他的照片。
我比警察更想找到我爸,找到他才能知道海天叔把的死活。
可通缉令发出去一个多月,警方也没找到有价值的线索,那具尸体也无人认领,倒是我爸的汇款单准时来了。
我拿到汇款单就去了刑警队,让警方按照汇款邮局的地址去调监控,查找我爸的踪迹。
警察一连跟了几个月,发现汇款人每次都不同,有时是年轻的小伙子,有时是岁数大的阿姨,唯独没有我爸的身影。
几个月后,那具尸体也因为长时间无人认领而按照无名尸处理了,又几个月后,警方放弃了调查。
一九九一年初夏夜那场血色事件,最终因为受害者身份不明、凶手下落不明而不了了之,成了一桩世纪悬案。
但我爸的汇款却风雨无阻,从未间断过。
新世纪的科技日新月异,银行卡逐渐取代了现金交易,可他还是坚持着古老的汇款方式,还是不露一丝痕迹。
我错过高考之后,复读了一年,最终考取了北京的一所大学。
开学后的第一个月,我竟然在学校收到了汇款。
21.
我拿到那张薄薄的汇款单,躲在角落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知道我考上了大学,知道我在哪,知道我需要钱,可就是不肯露面。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打我骂我利用我、横刀夺爱残害兄弟、杀人藏尸坏事做绝,却又在逃亡的路上时时关心着我。
我知道他就在某个地方默默注视着我,我决定自己去找他。
循着我们之间这条唯一的线索。
这是他第一次给我打钱,一定会亲自出面的吧?
我连夜赶往他汇款的城市,找到了当地的警方,编了个千里寻父的故事,让他们带我去汇款邮寄查了监控录像。
查看监控录像的时候,我哭了,我知道一旦我找到了他,警方也必然会认出他,毕竟是挂在通缉令上的人。
我在寻找他,也是在出卖他,可是我不找他,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毕竟他身后还有一个人,生死未卜。
监控画面出现了熟悉的人影,尽管泪水模糊了视线,尽管隔了十三年的时光,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背影。
我看着他拿起汇款单,在柜台前弯下腰,一笔写成我的名字,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
「看清了吗?认不认识?」警察给我递来纸巾,关切询问。
我摇摇头,哭到全身抽搐。
22.
我再也没找过我爸,尽管我还是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是死是活。
我也没再梦见过那具被我活活烧死的干尸,那不是我的错,是他的命,事情都过去了。
我认认真真读书,踏踏实实做人,我知道一定有那么一个人,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为我的优秀而露出欣慰的笑。
时间一晃,又是四年,二零零八年,我毕业了。
工作稳定之后,我回了趟家,给老奶奶带了礼物,给老校长扫了墓。
老奶奶的头发全白了,我们一老一少站在老校长的坟前,她说丫头啊,你怎么这么会长,爷爷一辈子不喜欢孩子,偏偏就喜欢你。
我皮了一句那还不是爷爷慧眼识珠,早就看出我长大了会有出息,能带奶奶去北京。
最后一句我是认真的,我在那里租好了房子。
老奶奶握着我的手,笑出眼泪,她说你海天叔是对的,你这丫头跟你妈不一样。
黄昏时分,我妈大呼小叫地回来了,怪我不该去给高家上坟。
我问她是不是忘了海天叔的好,她冷笑,「他要是真对我好,能跑去念那个狗屁大学,让我落到你爸手里?」
我看着她那双已经长满鱼尾纹却依然天真的大眼睛,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她有病,公主病。
她喜欢新衣服,喜欢高跟鞋,喜欢时时刻刻被人哄着。
但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她再漂亮也会被厌倦,所以她总是投向新的怀抱。
但她终究还是老了,没人愿意哄她了,我在她厚厚的粉底下看见了淤青,我想是时候让她清醒清醒了。
我借口带她去北京逛逛,半路上把她送进了一家精神病院。
23.
我对医生的要求不高,让她学会有尊严地活着就行。
谁知她住院的第二个月,我加班到凌晨两点,走出公司,就看见路灯下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鼻子一酸,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他走过来,像我小时候一样拍拍我肩膀。
我强忍眼泪,对着他笑。
我长大了,不能再搂他的脖子,不能再趴在他肩膀上哭。
我们在凌晨的街边摊喝啤酒,吃麻小,谁也没提炕洞里那具干尸。
我给他讲了曾经去学校看我的阿姨,把她的话转告给他,他摇头,说从没想过让谁接受他的过去。
「有没有可能,你才是我爸爸?」我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他笑笑,把一碟虾肉推给我,「我倒是很愿意做你的爸爸,可惜我没这个福气。」
我生气了,问他到底喜欢我妈什么,她明明那么不堪,生个孩子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痛楚,告诉我没有谁是天生不堪的,我妈妈原本也是姥姥姥爷的掌上明珠,从小天真烂漫,他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她穿着花裙子朝他跑来的样子。
可是后来我姥爷病故,姥姥改嫁,我妈成了拖油瓶,受尽白眼,性子就变了。
他本来打算毕了业就娶她的,可既然我妈愿意嫁给我爸,又早早地生了我,他也只能尊重她的选择。
谁知道她却一脚踩进了火坑,还连累了幼小的我。
这一次,他是来找我妈妈的,如果她让我感到耻辱,感到疲惫,他可以带她走。
我笑出满脸眼泪,他是来找我妈妈的,那我爸爸去哪儿了?
24.
他没有告诉我,我也没告诉他。
怕他查出我妈妈的下落,我一连半年都没去看她。
直到精神病院打来电话,说她出了点事,情况不太好,我才仓皇赶去。
她跟一个女精神病人抢男朋友,她赢了,被女病人堵在墙角打得只剩一口气,还抠了眼珠子。
两只都抠了。
我赶到的时候,她眼睛上缠着纱布,但还是带着一脸骄傲的微笑。
她说她这辈子就没有得不到的男人,想当年在乡里,被三个老娘们扒光了游街,结果怎么样?结果整条街的男人都舔了她的脚。
她说高海天怎么样?心气儿多高啊,一门心思想念大学,可还不是让我给吃干抹净了?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五雷轰顶。
我训斥她胡说,海天叔从没说过跟她有关系。
她笑得瘆人,「那是他断片儿了!我把他灌了个烂醉,玩了个舒坦,也算我照顾他了,要不他这辈子可能都尝不到女人味儿!」
我抓起一只枕头砸在她破烂不堪的脸上,我骂她自轻自贱自甘堕落,海天叔养了她这么多年,也没让她活出个人样儿来,进了精神病院还要抢男人,活该被打死!
她愣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大笑。
结果那晚她就死了。
当时已经是深夜,她让我给她做碗鸡蛋汤,多打个鸡蛋,多放点香油,她小时候最爱喝这个汤,我姥姥每天都给她做一碗。
我没答应,说没地方做去,后来等她睡着了,我就出去找了个小摊,亲手给她做了一碗,拿保温桶拎了回来。
回来时她已经趴在楼下的草坪上,人都碎了。
25.
我把她送回了村里,暂存在东屋的衣柜里。
按理说应该给她买块墓地,可我怕她这性子,到了那边也受欺负。
还是等找到我爸以后再做决定吧。
做完这一切之后,我找到了海天叔,把事情跟他说了。
他说不怪我,是我妈自己太爱美,接受不了失去眼睛的自己。
我拼命解释,我不是想害她,我只是不愿她再挨那些老男人和男人老婆的打。
他说我小时候也挨了我妈很多打,我们母女俩扯平了,谁也不欠谁。
说完他就拍拍我的肩膀,转身离去,步履沉重。
我叫住他,给他拔了一根白头发。
我说你都老了,要是早点结婚,孩子都像我这么大了。
他笑了,说他也是为孩子奋斗了大半辈子的人,今生没什么遗憾的。
我又要哭了,但还是强颜欢笑,让他有时间陪我回去看看奶奶,她跟我念叨来着。
他答应了。
三天以后,我拿到了 DNA 鉴定结果,再一次哭成狗。
我知道我爸去哪儿了,但我没跟任何人说。
我回了趟老家,把我妈妈的骨灰埋在了那座老院子,墓坑里铺了厚厚一层炕油。
归宿是她自己选的,但愿她到了那边也能被捧着。
如果不能,那也是她自找的。
我不信命,但我信因果。
我相信只要努力自救,哪怕误入火坑也能活下来,活下去。
后来的我和海天叔过得都好。
我遇到了情投意合的人,婚礼那天,海天叔挽着我的胳膊走过长长的红毯,把我交到他的手上。
两年后我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能把人萌化的那种。
海天叔来看她们,一手一个,抱在怀里舍不得撒手。
我丈夫说叔叔你不要走了,留下来带宝宝吧,月儿一个人忙不过来。
海天叔看看我,我说你带你外孙女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吗?
不乐意的话给钱也行,我雇保姆。
「乐意,我乐意,不雇保姆,我都能带!」
海天叔转过身去,两行热泪落在孩子们稚嫩的小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