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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年逃离路

「社会很单纯,复杂的是人。」我的人贩子父亲出狱来到我家门口要求我承担起赡养义务。

而他拐卖的第一个妇女就是我的母亲。

1

我们村里那些漂亮却有些疯颠的女人大多数都是被拐卖来的,我从小就知道。

我家是村里最早富裕起来的人家,爹常常开着银色面包车外出,出去一趟就能拿回来万把块钱。一个月出去两趟,娘也不问,只是在家里等着面色铁青地接过父亲递来大叠的钞票。

我家的土房子渐渐变成了瓦房、砖房,后来盖起了二层小楼,铺了水泥地。

村里的男人都很羡慕,穷光棍二蛋搓着手问我爹:「建军哥,你这日子过得真好哩!我嫂子这么漂亮,你家小楼盖得又高又宽敞,可真是有本事嘞!咱村就属你最能干了!你也带我赚钱呗?」

我爹龇着黄牙咧嘴笑,眼睛里藏不住的得意:「真的?你想跟着我干?」

「那咋不想嘞?俺要是像建军哥这么有本事,俺娘做梦都能笑醒。」二蛋走上来凑近爹,给爹点烟倒水。

爹很是高兴,跷起二郎腿坐在我家高高的门台上抽了一口烟,斜眼扫了一眼坐在门台下剥豆子的娘。娘狠捏了一把豆子,大声斥骂我:「你干什么呢!一天天就知道玩,给我滚回去写作业,白生了你个杂种!」

我泪流满面跑进屋里,身后传来爹的咆哮:「你不高兴你骂她干啥,做你饭去!」

娘进屋拉起我来,疯狂暴打我,巴掌像带风的烙铁烙在我身上,火辣辣的疼,夏天的衣服料子沾着汗水贴在我红肿的皮肤上,疼得我龇牙咧嘴。

爹那边跟二蛋相谈甚欢,也没理会我哭天抢地的叫喊声。娘打累了,就放开我,厉声呵斥:「住了哭!你给我干点事儿我就不打你了。」

我欣喜过望:「你说,我一定干好。」

娘脸色还是阴沉着,跟我说:「告诉石头他媳妇儿,就今天晚上后半夜。不许告诉你爹,听到了没?」

我点点头跑出去……

2

那天晚上惊天动地的狗叫声响彻村庄,手电光柱四处乱晃,村里的男人们拿着绳子棍子在田里四处乱转。

我很害怕,跑到娘的屋子里想找她一块睡,但是她不在。连我弟弟和奶奶也不见了,家里只剩下了我。

我溜出家门,向手电光的地方一直跑一直跑,跑到我爹身边。村里的大娘抓住我,捂着我的眼睛不让我看。手上粗糙的茧子硌得我脸都疼,我偏不听,我还得找我娘呢。

我挣脱下来一看,我娘和石头叔的媳妇——石头婶,满脸是血地躺在地上呻吟。石头叔和我爹还在对两个人拳打脚踢,我娘呸了一口血,厮打我爹嘴里还喊着:「你拐卖人口不得好死!!」奶奶站在一旁火冒三丈,边骂边啐。

我弟弟拽着我娘的衣服嚎啕大哭:「娘,你不要走啊娘。」

石头婶则趴在不远的地方,一动也不动,任凭石头叔打得她头破血流。

我害怕极了,双腿发软,跪着扑在我娘身上。

她是我娘,她对我好着呢!谁也不能打她!

我爹和奶奶骂了一句:「死丫头片子,滚开!」

「我不!你们凭什么打我娘!凭什么!」我嘶吼着拽着我爹的裤腿,半边身子都埋在土路里了,土弄脏了我娘给我新做的衣服。

我娘语气不再刚硬,而是无助地哭泣,上来抱住我:「妮儿,别这样了,你听话啊,回去吧。」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挣脱了我娘的怀抱,开始拼命地推开试图抓住我娘的人。我弟弟也跑过来,脸上鼻涕和泪混在一起:「姐,你拽住娘,不然娘就跑了!」

我一把推开我弟,拼了命地推人。

混乱中我听见一声稚嫩的咆哮:「我看你们谁敢动俺娘!」

我扭头看去,小石头拿着一把刀红着眼冲进来挡在石头婶身前,疯狂挥舞。我趁机扯着我娘跑到小石头身边。

小石头拿着刀,肯定比我什么都没拿的好。这时候的石头婶才颤颤巍巍地起来,抱着小石头哭,披头散发得像个女鬼,吓得我不敢看她。

哪个大人能怕小孩子呢?更何况小石头那时候只有九岁,我才十岁。大人们很快又围上来,小石头咬着牙嘶喊,又开始挥舞菜刀,唾沫星子喷我一胳膊。

我刚要拿土扬出去,头上就传来一下剧痛,紧接着水好像从我头上流下来了,顺着头皮还有点痒痒。

我扭头去看小石头,碰上他惊恐的眼神,头上太痒了,我摸了一把,看见手上竟然是血!

我还没骂出来,就昏昏沉沉地往后倒。妈的,小石头你个憨猪,砍我头上了!

3.

我从医院醒来的时候,看见伤痕累累的娘坐在凳子上抽泣,爹嘴里骂骂咧咧:「让你跑!你看看,你看看妮儿都成什么样了?!」

小石头站在一旁低头不语。

我伸手抓住我娘,问出了我一直想问的话:「娘,你为什么要走啊?是因为我不学习吗?」

娘不说话只是哭,爹黑着脸说了一句:「大人的事儿,小孩别管!你躺着吧,我给你买罐头去!」

后来我头上多了一条疤藏在头皮里,小石头整天跟在我身边。

石头婶回去躺了三天,再起来就认不清人了,整天疯疯癫癫坐在家门口,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

娘也越来越少出门了,我奶奶整天坐在门口看着娘,娘越来越沉默。

我和小石头去了镇上的初中住校,半个月回一次家。

我俩同级不同班,他还是会跑过来帮我干这干那。我家家境富裕,手里零花钱不少,我每次都给小石头买鸡腿、买肉菜,他从来不吃。

但是小石头对我也不算亲厚,他简短地问我需要帮忙的事情,做完就走,也不多说话。

我再一次提出给小石头买鸡腿的时候,小石头停下来对我说:「我不用你的钱,你的钱都是你爸拐卖妇女得来的!是肮脏的!是臭钱!」

我没有生气只是对「拐卖」这个词颇多不解:「什么叫拐卖?」

小石头咬牙切齿:「拐卖就是……就是……反正我娘就是你爹拐来卖给我爹的!」小石头生气扭头就走了,走之前还不忘把笔记甩给我。

我还是不懂就问了老师,那个女老师温柔又甜美,但是谈到这个词的时候脸板起来,有些肿的眼睛亮了起来:「拐卖就是在街上随便抓走女孩子,像买卖牲口一样卖给别人。这是犯法的行为,而且女孩子被卖的地方大多数不是好地方,会被打骂,会被当牲口一样对待!是泯灭人性的事情!」

我看着老师温柔的脸气得变了形,我知道这是一件不好的事情。而我真正对这个词刻骨铭心的时候是我在叔叔家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那个女人漂亮得像画一样,美得惊心动魄,让人移不开眼睛。

放暑假了,我和小石头回到了家,我拿着娘刚包的饺子推开我二叔的门,二叔醉倒在床边。那个漂亮女人披头散发、浑身赤裸被铁链子栓在挨炕的窗户棍上。

我一进门她就机警地看着我,狰狞的红色伤疤刺眼夺目。我把饺子放在桌子上,推了推二叔,二叔醉得不省人事,没有理我。

那个女人死死盯着我,像是地狱的恶鬼看人的眼神。我站在原地吓得不敢动弹,她身上的伤疤跟我娘身上的、石头婶身上的伤疤一样——那是皮带抽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娘让我给她上药抹伤的场景历历在目,想要救这个漂亮女人的想法在我的脑子里尖叫咆哮。我心跳得很快,快到我有些脚软,站不稳。

我伸手扯着二叔,把床让开一个位置。我穿着鞋踩上床,看见铁链子上有一把锁,那个女人也回头看我眼睛里亮起了跳动的光。

我跪在床上,颤抖的手摸索二叔兜里的钥匙。我和漂亮女人就这样谁也不说话,看着我一把一把地试钥匙。

「啪嗒!」第三把钥匙就打开了锁,那个女人还在愣着,我心跳到了嗓子眼,手开始不受控制地疯狂抖动。我抓起一旁的衣服就塞给她,她反应过来迅速穿上衣服。

我跑下床准备出去,转头看见饺子,我一把拿过来,塞在脚步轻浮的漂亮女人嘴里。

「你多吃,跑远一点!」我抖动的手塞了两个饺子之后,拉着她就跑。到了院门口,我们就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跑了。

跑到一半我发现兜里还有十块钱,哎呀!我应该把钱给她的。我折回去,想着万一还能追上呢,给她十块钱,让她吃点东西也好。她就吃了两个饺子,肯定不够。

刚到二叔家门口,我就看见半个村的人都往那个女人跑的方向追过去了,我吓得躲在坡下,等人走了才回的家。

娘看我回来端着饺子,一脸狐疑,还没问,隔壁的刘大娘就跑来跟我奶奶说:「你家老二那个媳妇跑了!也不知道谁放走的。」

我脸色一变,拿饺子的手再次颤抖了起来。我娘看了我一眼,把我手里的饺子一把抢过来倒进篮子里。

奶奶从屋里出来喊:「妮儿,你给你二叔送饺子的时候看到了吗?」我心越跳越快,不受控制地愣在原地。

娘突然吭声了:「她就没送到,自己把盘子都卖(摔)了。」

奶奶不知道嘟囔了些什么,自顾自地跟刘大娘说话去了。

「抓住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我扭头就往外跑,我娘手一抖勺子掉在了地上。

4.

我看见山坡上二叔拽着漂亮女人拳打脚踢,周围一起厮打的还有我的亲戚们——那些上了年纪的妇女们撕扯她的衣服,让她所有的躯体暴露在男人审视的目光中。

漂亮女人疼得嘶吼尖叫,她不断挣扎,想要蜷缩住保护自己,却被二叔拽住头发,动弹不得。

老女人们打累了,把她扔在地上,围成一个圈,唾沫星子乱飞,恶狠狠地逼问她:「谁给你放走的?说!谁?!」

我身子一抖,往后退了一步。漂亮女人的杏眼射出幽怨的光,穿过人群的缝隙击中我。

我们就这样隔着重重人群望着对方,她不说话,把头扭过去,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顿毒打。

二叔边走边拽,人群散开,让愣在原地的我一下子站在了第一排。

漂亮女人从我面前被二叔拖过去,血肉模糊的手摸了一下我的脚,我屏住呼吸,蹲在地上一把拉住她的手:「不……不能再打了,会……会死人的……」

「死了就死了!什么不听话的东西!妮儿你闪开!」二叔用力拖着她,漂亮女人为了不让我摔倒放开了她的手,我还要上前,她看着摇摇头,已经不再挣扎。

人群散去了,亲戚们也打累了,各自回家去。我趁着没人跑到二叔家,趴在窗户上偷偷观望女人的情况。

只见二叔在赤身裸体的女人身上起伏,漂亮女人反抗一次就会被甩两巴掌,直到她完全不动。

胃部剧烈的抽搐让我想吐,恶心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天气突然变得很凉,从头冷到底。

这些画面和母亲与石头婶挨打的画面重叠在一起,和父亲偶尔打电话的只言片语交织。如果母亲也是被拐卖的,那么这些毒打与折磨她经受过,石头婶也经受过,如果我不够幸运,我也可能要经受。

她、她们、我,像牲畜一样被践踏,像商品一样被打量。

想到这里我就更加恶心了,我跑出二叔的院子使劲干呕,腿软无力的我扶着墙边走边吐。

一双温暖的手架住了我:「张玉宁,张玉宁,你怎么了?来来来,先坐下。」我抬头看着小石头的脸,他已经有些男人模样了,跟九岁的小石头样子完全不一样了。

「江恒,我们走,快走,我不想在这儿待着了……呜呜呜……」我拽着江恒起来,痛哭流涕,江恒不明所以,但还是背起我往我家走。

这时候的江恒矮我半个头,体重与我相当,他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村路上。

「江恒,我们报警吧。」我用普通话对江恒严肃地说。江恒顿了一下,眼皮都没抬:「没有证据,怎么让人家相信,村里的人都是一拨的,没有证据谁也不会相信一个孩子的话。」

「你怎么知道?你报过警?」

「嗯。」

我的心一沉,他就这么沉默地背着我到我家门口,母亲焦急地走出来抱着我,把我从江恒的背上放下来。

江恒扶着我,对我娘说:「婶子,她吓着了,你多看着她点。」

我娘连连点头,扶着我往院子里走。

我回过身来拽住江恒:「江恒你信我,我能弄来证据。」江恒握了握我冰冷的手,坚定的说:「好,我信你!」

娘扶我坐在床上,我看着娘,问出了那句话:「娘,你是被拐卖来的么?」

娘一愣……

5.

娘看了一眼门外,把门关上。局促地坐在床上看着我,沉默半晌,终于点点头。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的母亲也遭受过那样的折辱,她的自尊就这么被父亲撕得粉碎。想到这里我的心像是被闷声捅了一刀,疼痛像是潜行的蚂蚁爬满我的关节,啃食我的血肉,无力感像滴落水中的血滴,四处扩散。

娘是那么要强的人,她怎么……怎么活下来的啊!

我早该知道的!她能辅导我的化学作业、指出我的英语语法错误、跟我谈论普希金,怎么会看上我小学毕业的父亲呢?

怎么会是爱情?!怎么可能是爱情呢!我怎么这么蠢,蠢到娘挨这么重的打都没有怀疑过娘的身份!蠢到奶奶日夜看守娘,都以为只是老太太事儿多!

「你是怎么被拐来的?」我声音颤抖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

娘摩挲着自己的衣角,低着头,不敢看我:「我是乡村扶贫的大学生,推广蘑菇种植技术。那天我约着我的同学,你石头婶,一起去城里买种子。她去买书,书店那个地方偏僻,我俩被你爸一群人拽上车,被灌了药,醒来就在这里了。」

「吧嗒——」我的眼泪掉在手背上,「我爸就是做这个营生起家的是不是?」

娘咬牙切齿:「是。我是他拐来的第一个女人,他觉得其中有利可图,就开始了这个营生。」

「娘,你家是哪里?你把地址给我,我去找人,让他们来救你!」

我娘摇摇头,这才哭出来:「你姥姥姥爷重男轻女,我为了上大学跟他们断了关系出来的,他们早就跟着你舅舅远走了。」

我站起来,握住娘的手:「娘,没关系,我会救你出去的!我会的!」

娘慌了起来,拽住要走的我:「妮儿,娘这辈子毁了,但是你得好好活着!他们体系森严,做事儿又隐秘,你一个人,不行的!」

我斩钉截铁:「娘,我行!今年不行我明年,我会一直想办法。」

我甩开娘的手,拿起笔记本直奔爹的屋里,我记得他经常接打电话在本子上记东西,很可能就是交易单子。这上边一定有线索!

我看着上锁的柜子,心里有了计划。

爹又一次打开柜子,将记录的本子放进去,那还是我小学获得三好学生发的硬皮本子。

江恒闯进来,架起爹就要走:「叔!你快去看看吧,我娘好像翻白眼了不行了!你快看看吧!」

我爹回头还要看他的笔记本,却被江恒连拖带拽地拉走了。爹只得大喊:「妮儿,你把柜子锁上啊!」

「哎!」我连连答应,手却翻开笔记本,厚厚的笔记本时间跨度长达十几年。

本子上人名后有地名,前边的地名我只有几个认识的,后边的地名有我们村村名,还有临村甚至临县的地名。

前边是被拐地名,后边是被拐卖的地名!

我选了被拐地方我熟悉的地名,抄在本子上匆匆锁住柜门。

我一转头碰上了弟弟,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门站在我身后。

我吓了一跳,心虚地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弟弟没有回答我,只冷不丁地说:「二婶死了。」

我夺门而出,跑到二叔家门口,漂亮女人被裹在草席里,二叔扛着就去了后山。

奶奶边走边骂:「真是晦气,白花钱!」

村头田里插秧的女人满眼惊恐,只看了一眼就急忙低头插秧,旁边的男人笑嘻嘻地说:「看见没?你要是跑,你也是这下场,我还让你有吃有喝的,你就知足吧!」

恶寒从我的脚底升腾而起,我已经不会再腿软了,我得站得住才能救我娘。

我刚回到家,看见我爹铁青着脸坐在院子里,弟弟站在父亲身后羞怯地看着我。

爹的手上拿着我抄地址的笔记本……

6.

「你抄这个做什么?是你娘让你抄的?!」爹暴喝一声,小弟吓得一抖。

我站在原地一言不发,我爹直接把硬皮本子扔在我脸上,封皮尖锐的角切开我的皮肤,血液渗出来。

我在这几秒里用力思索使劲找借口,我实在找不到了,索性今天就鱼死网破!

「你个人贩子,无耻!龌龊!卑鄙!畜生!」我破开口大骂,把自己学到的所有不带脏字的词汇都倾泄出来。

我爹未必听出「无耻」之类的词语意思,但他一定知道「畜生」的意思。

我爹冷哼一声:「好,很好,我好吃好喝供着的女娃说我是畜生!」我爹拿起自己坐的板凳就朝我身上抡过来。

真疼!原来她们受的就是这样的痛苦,我并没有想哭,但是疼痛使我落下泪来。

我娘冲上来,挡在我身上,高喊:「是我让——」

我一把捂住娘的嘴,背过身抱住她,在她耳边轻轻说:「没事,爹不会打我多狠,我毕竟是他女儿,但是你承认了就会被打死,再也没有逃出去了机会了。」

我放开娘,娘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我,爹还在咆哮:「你闪开,看我今天不打死这个女娃!」

娘点点头,还要替我挡,小弟抱住娘,不让她往前。

爹连扇带踹,我已经滚到门边上了。

爹把我拽起来,在我耳边咆哮:「错了没有?错了没有?你自己说!」

我一把推开他,他又一巴掌扇上来,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扇得我眼冒金星。我继续还手,推搡他,用力踹他。但在绝对力量面前,我的小动作不过是蚂蚁瘙痒。我爹越来越急,红着眼咬着牙越打越狠。

原来男女力量差异竟然这么悬殊,我开始害怕,力量的悬殊让我绝望起来。

如果我真的有一天把娘从家里带走,我能不能打得过一定会阻拦我的爹?

奶奶这时候终于回家了,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也都来了,他们拉开了我爹,纷纷宽慰我爹,说我只是个孩子,不要计较。

我娘忍着哭,对我爹说:「妮儿还小,小孩嘛,啥都好奇。你就看在我这个妈的面子上就放过她算了,她一个小娃娃能翻出什么浪。」

我爹听了这话,看着娘,眼睛里发出喜悦的光,嘴里嘟嘟囔囔:「你都这么说了,她认个错这事儿就翻篇了。」

我推开奶奶的手,一瘸一拐地跑出家门。跟着石头叔一起过来的江恒,早就准备好了三轮车。

他带着我往镇里的诊所走,凉风吹在我已经肿起来的脸上。

我躺在车斗里,江恒使着劲地上坡往前蹬。

「小石头,证据没拿到。」我浑身都沉,实在没有力气帮江恒推车。

江恒没好气地说:「我知道,我又不瞎,你就是蠢,这么明目张胆!还有,别叫我小石头,我不想跟那个男的扯上关系!」

江恒实在蹬不上去,跳下来把车刹住。把我拽下来,自己骑着空车先上了坡,又过来背我。

时间愈长,我脸上充血越严重,江恒再回身看我的时候,我眼睛都肿得睁不开了。

「你本来就丑,肿起来就更丑了。」江恒说着说着哽咽起来了,「你是不是蠢啊?你白考那么高的分!」

江恒一边说一边蹬,我俩在午饭前终于到了诊所。开完药,江恒拿着冰袋给我肿起来的脸冰敷。

我看着江恒红着的眼圈,像是魔怔了一样问他:「你能打得过你爹吗?」

江恒摇摇头,我又没头没脑地问:「你以后想干啥?」

江恒很坚定地说:「当警察,当一个好警察!」

我不屑一顾:「憨猪,你知道啥叫政审不?咱俩要是把他们告了,你政审都过不了,当个屁警察!」

江恒沉吟半晌,换了一边脸冷敷:「那我不当了,我干啥都行,我只想带我娘离开!」

时间一晃就是四年,我跟江恒进了同一所重点大学,他法律系,我化学系。而我俩制订的逃跑计划,才推进到第二步。

那天村长敲锣打鼓,我爹娘欢欣鼓舞,家里一片祥和,人人都说我和江恒给家里争光添彩。

我奶奶骄傲地说:「还是买大学生好,基因好。你看看这俩孩子娘都是大学生,再看这俩孩儿,从小学习就好,大人也从来没操过心,自己考上的重点大学。」

决战开始了,我逃出这座山了,我要把他们全都送进监狱去!

大二那年,我对着整理偷拍我们村被拐妇女照片的江恒说:「江恒,我报名参军了!」

江恒皱眉不解:「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

我看着他,想着我娘、石头婶、漂亮女人和我被打的场景。

「江恒,你不懂……」

7.

「你不懂那种被悬殊力量打到无法反抗的绝望,你也不懂我、我们对力量不足的恐惧。」我看着江恒澄澈的眼睛,他也看着我,眼睛灼热而又温柔。

「暴力不能解决问题的。」江恒拧开瓶盖,把水放在我手里,用手拨开我的发丝看着我发间若隐若现的疤痕,「这个道理在九岁那年我就知道了,暴力可能会伤害到爱的人。」

我笑了笑打开他的手说:「暴力未必可以解决问题,但暴力可以给我逃离恶魔的机会,还有逃跑路上的矫健步伐。」

江恒眼里的光一滞,点点头:「我明白了,我等你,我会一直等着你。」

嗯?为什么要说这种怪话?

江恒自从进了大学越来越奇怪了,他在我每次出门的时候都要跟着我,每次夜晚回学校都要穿过夜色接我回来。他解释说,不想看见我重蹈母亲们的覆辙。

幼年的那场母亲逃亡事件彻底改变了我们两个人,他害怕一个人面对群狼无法保护爱的人,而选择法律。我害怕一个人力量不够突出重围,而选择化学。

我打着父亲这个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的旗号,跑遍村委和派出所办好入伍手续,他是最后一个知道我参军入伍的人。

他知道的时候脸一拉,锐利眼神想要剖开我,就差逼问我是不是要造反。那种驯服家畜的冰冷眼神又出现了,我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现在说不能入伍是要被记档案的,连我小弟都要受连累的。」

这一句话切中了他的要害,他为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只能放弃对我的控制权。而这将是把他送进监狱的开始。

那天村里敲锣打鼓欢送我入伍,我带着大红花从我家走遍整个村子,村里那些被拐的女人也站出来看着我。她们的眼神贴着我,我都走出很远了,她们还掂着脚看我,眼睛里都是向往。

有些管得松的女人们跑到我家来,摸我胸前的红花,摸我的头发,问我大学校园的种种,边听边哭,边哭又边笑。

那天我家摆席,石头叔也喜气洋洋的,允许江恒把石头婶背出来看看。

我娘急急地跑过来,握住石头婶的手,石头婶这时候也不疯癫了,紧紧握着我娘的手。两个人就静静地看着对方,我娘趁人不备,使劲往石头婶贴身的衣服里塞吃的。

我终于踏上了入伍的列车,我与江恒蛰伏数年的计划终于启动了。江恒将继续收集证据,等证据齐备直接向市里公安局举报立案,而我的退伍费就是我俩与家中彻底断开联系的生活资金。我们反复推演,细心揣摩,确保万无一失。

但没想到我们的计划还是出现了疏漏……

8.

我入伍的第二年春天,就是我退役前最后一个春天,我与班长出公差,路过大学。班长允许我外出三个小时,我高兴得跑进学校找江恒。

这一年多以来,江恒每次都在发手机的时候给我打电话从无遗漏。小到学习进程,大到他又收集了什么证据,事事都跟我说。

可这次,我没有在校园里找到江恒,打了电话也没有接通。看着三小时即将过去,我直接闯进江恒的宿舍找他。

可映入眼帘的是头上打着绷带、输着液的江恒。江恒躺在床上紧紧闭着眼睛,浓眉之上是几针缝合,丰润的嘴唇失去了血色。他呼吸很轻,轻到我差点看不见他胸膛的起伏。

我趴在床头,轻轻地喊他:「江恒,江恒,江恒你怎么了?我是张玉宁啊!」我的眼泪在说完自己的名字之后,轻轻滑落,掉在他的脸上。酸涩的情绪堵着在我的喉间,我喊不出声。

他还是没醒,他的室友在旁边高声喊他:「江恒,你经常打电话的女生来看你了!醒醒嘿!」

江恒这才睁开眼睛,看着我眼睛里的惊喜一下子蹦出来了,滚烫的目光灼伤了我的脸,我一下子脸红起来。

江恒挣扎着坐起来,虚弱地笑了笑:「没事儿没事儿,皮外伤,身体器官都没事儿。」

「怎么了?」我继续追问,江恒不好意思地看看我,又看看自己,眼神暗淡下来,「我去了市公安局,没有立案。不到晚上我爹就知道了,带着你爹一群人把我打了,手机、电脑都被摔了。我也是自己拼了命才跑出来的,这算是跟家里闹翻了还打草惊蛇。」

我拼命忍着眼泪,努力不哭。我明白眼泪起不了任何作用,还会让此时的我们更尴尬。

「证据呢?」

江恒舒了一口气:「我在云盘备份了,都在。」

我点点头,起身离开。江恒一瘸一拐地送我到学校门口,看着我崭绿的军装,自嘲地说:「我现在懂你对力量的渴望了,无力感真让人难受。」

我摸摸他的头,把我的手机递给他:「银行卡密码在备忘录里,钱你拿去用吧,我每月的津贴都会打进去。」

我看着飞速掠过的窗边景色,思索再三终于开口:「班长,我有事情跟组织反映,组织可以帮我吗?」

「没对象组织不管嗷!」班长还在调笑,我深吸一口气,「不是,我母亲是被拐卖的妇女,现在报警无门,想请组织帮我!」

班长愣住,不知道谁开的车,一脚刹住车,我一个倒栽葱摔在炊事班的土豆堆里……

9.

我的女班长一脸不可思议,无措的手不知道放哪,最后握上了我的手:「张儿,不着急嗷,不着急!班长给你想办法。」

我俩进了营区,班长直奔连长办公室,就这样层层上报,最后我站在团长办公室里。

作为技术骨干的班长四处求领导,最后领导终于给我想到了解决办法。

团长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说:「是这样,我有一个战友转业以后去了你们省的公安厅,现在也是骨干了,我打电话去问过了,不会出现报警无门的现象。我意见就是现在给你批假,咱们军区给你出车送你俩过去!」

我一个立正敬礼:「感谢领导!!!」

团长挥挥手:「不用感谢,老子顶看不惯这事儿了,告他个球的!有事儿再给我说!」

班长带着我马不停蹄地赶往省公安厅,意外的是我在门口碰到了江恒,他一瘸一拐地跟着自己老师进去,还背着一个硕大的麻袋。

我们跟在他们后边,听见他的老师边走边骂:「你们是怎么监管下级单位的?怎么监管的!!!你看看,你看看他们给你师弟打的,我好好培养出来的学生打成什么样儿了?我们孩子一米八的大个儿,以后就残了,都是那群犯罪分子弄的。多少年了,你们为什么还不管!」

带路的领导唯唯诺诺不断陪着笑脸,一晃一晃的江恒终于发现了身后有人,转过身来一脸惊喜:「玉宁?你怎么……你也是为这事儿对吗?」

我点点头,一瘸一拐的江恒拽着我走到他老师跟前:「老师,这是另一个跟我一起收集证据的伙伴,也是受害者的女儿。就是她一直给我生活费的,她也是咱们学校的。」

江恒的老师看了看我身上的军装,看了看同来的班长,突然眼眶湿润:「造孽!造孽啊!孩子,你俩走到今天一定很辛苦吧!」

老师转身又开始骂自己在省公安厅做领导的弟子了。

我们走进会议室,圆形会议桌上围了不少人,江恒的老师扫视着每一个人,中气十足地对江恒说:「江恒,把你收集的证据拿出来!」

江恒把自己扛的麻袋放下来,往会议桌上一倒,一个一个超厚的档案袋在桌子上依次排开。

安静的会议室开始躁动起来,警察们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大大小小五十六个档案袋。

江恒用沉稳的声音说:「这里是我统计的五十六个我们村被拐妇女的信息证据,这其中有八名在近八年死亡的,更为久远的死亡妇女已经没有证据可搜集了,有的甚至连名字都不可考了。」

江恒回头示意我,我站在众人面前:「我父亲就是这个犯罪团伙的头目,其犯罪时长可追溯到我出生的前一年,就是说距今已有二十三年。据了解,我母亲与江恒母亲是我们村首批被拐妇女。被拐的妇女遍及周边县区,目测不少于一百人。」

警察们面色沉重,低头不语。有一个领导站在前边,咬着牙喝令手下:「还看什么?你们几个队把证据分分,开始立案调查吧!」

我与江恒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我们终于等到了今天……

10.

我们坐在了江边的晚风里,终于有心情看看落日余晖了。

老师跟班长远远地坐在一边,看着我们两个。

江恒看着我,我只管看远处跳跃的夕阳余晖。他理了理我耳边的碎发:「玉宁,你还是长发好看。」

我转过头看着他一脸嫌弃:「我管你喜欢什么!我喜欢就行。」

江恒还在笑:「你以后有什么规划嘛?」

「有啊,退伍回去上学,毕业找工作养妈妈。」

「我跟你差不多,但是我计划里还有你!」江恒不好意思起来。

他老说些怪话,当然有我了,我上学生活费还得靠他呢!

我非常不解:「你到底要说什么?天天说些怪话!」

江恒黑了脸生气起来:「你脑子是上学做实验的时候崩傻了吧!」

同年我退伍回学校,江恒开始实习工作,换成他月月给我打钱了。

等到我毕业,省公安厅的警察找到我们:「我们要收网了,只是还有一个事情需要你们帮忙。」

江恒已经迫不及待:「什么事情?我们一定能做到!」

警察看着我说:「你们村防外来者的体系非常完备,手段也残忍,我们希望由你们先行进入,吸引注意力。」

我点头表示明白。

在我生日这一天,我与江恒开着车回到失联四年的村子里。江恒换了一身西装,看起来英俊潇洒是个精英样子了,如果不是他走起路来略有些瘸,他一定能在人群中吸引更多目光。

我们先是到村口的江恒家将石头婶抱上车,最后来到我家。

我打开阔别已久的家门,一眼就看见了厨房里忙碌的娘,我一把抓住她:「娘,我来接你来了。」

娘的眼神由沉寂变成惊喜:「接上你石头婶。」

「我接上了,咱们现在就走。」

我拽着娘出门塞进车里,娘一见石头婶就和她抱住了。江恒也下车来,我把钥匙扔进车里,拿着自制的催泪瓦斯,揣在怀里:「娘,你们只管在里边坐着,不许下车。听到了吗?我今天就带你出去!」

等我完成这一系列动作,村里的老少爷们已经带着锄头和棍子赶来了。

我爹和弟弟听到信儿,已经远远地跑过来。四年不见,弟弟已经长成大人了,五大三粗,强壮得很。

我拿起门边的铁锹与江恒背对背看着由远及近的人群。

一群人围着我们,里三层外三层。

我爹走进来的时候毫不惊讶:「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从你当兵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是个白眼狼!」

我弟弟也出言训斥:「姐,你到底是谁家的人?你赶紧把娘放下来!」

我冷笑:「张坦,你可真是娘的好儿子!你娘被拐卖来生的你,你毫无芥蒂,心里一点都不愧疚?」

弟弟用不解的表情来加剧我的愤怒:「女人都要结婚生孩子的,爹对娘不好嘛?人家都是买媳妇这么过来的,怎么就你各色(与众不同)」

「张坦,你可真不要脸,真是猪狗都不如。白瞎了义务教育,还上啥学,浪费国家钱,又蠢又坏。」我看向所有围过来的男人们,「你们是不敢承认自己是无耻的废物怂包,靠自己个人魅力吸引不到女人,就偷她们的人生抢她们的身体,怂还不认怂,蠢还不知蠢!」

此言一出,人群彻底炸了窝,嚷嚷着要打死我。

我一铁锹就拍翻了来打我的精壮汉子,我爹伸出拳头砸我的时候,我闪身就是一拳打在他嘴上。九年前没有伸出的拳头,在九年后终于砸了父亲的脸上。痛快!

军队教我的拳法让我终于克服了力量恐惧,那些接受的训练让我勇敢地站在人群里,不再腿软害怕。但我知道,这坡上这么多人我是打不过的。

于是,我拿出了催泪瓦斯往人群各个角落抛出去,人群忽地散开了。

弟弟上来扇了我一巴掌,我也不躲,因为透过冒起的白烟,我隐约看见黑色的人影晃动……

11.

特警从村子的各个角落冲出来,包围了要打死我的男人们。

我家地处村子中间地段,看不见村口,瞄不见后山。只要有人要带村里的女人们出去,他们就会倾巢出动,只留一两个放哨的。但是负责放哨的石头叔今天放不了哨了,因为他买来的媳妇也在车里,他要赶来打死他的儿子,一并也要打死我。

我这一闹,半个村子的男人们都来了,那些只有女人留守的家里为警察解救妇女提供了最有利条件。

成队的特警、警察,他们甚至管部队借调来了士兵。此时此刻的场景,同样也发生在邻县、邻镇、邻村。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被呛得毫无还手之力,还没逃走就被特警按在地上动弹不得。我看见我疯狂反抗的父亲被扑上来的警察死死按在地上,震耳欲聋的声音充斥着他的耳朵:「别动!警察!!」

半辈子都在恃强凌弱的父亲,今天也被无法撼动的力量死死控制住了。我看着他惊恐的眼神,我想我娘、石头婶、漂亮女人还有我们村那些被拐卖来的妇女当初尝到的滋味,他也尝到了。

呛人的白色浓雾终于散去,满地狼藉。我和江恒的衣服都被扯得破烂不堪,我们相视一笑,拥抱在一起。从那年母亲们的失败逃亡开始算起,十三年过去了,我们追寻的正义与救赎实现了,我们母亲的命运终于回到了自己手上。

我弟弟被押着送往警车,我拦住了他,快速抽了他两巴掌:「张坦,这两巴掌一巴掌是我还你的,一巴掌是替娘打的。以后你结婚生子有了女儿,你就知道你刚刚的话有多恶心人。以后,我没有你这个弟弟,你没有我这个姐姐。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我不是圣人,我原谅不了我爹和弟弟。我爹践踏我娘的人生完成他愚蠢的传宗接代。我弟弟愚昧无知将母亲的痛苦视而不见,为了自己的利益选择践踏别人的尊严,哪怕这个人是他的母亲!

到了今天,网络科技这么发达,信息铺天盖地,他能不知道拐卖妇女是错的嘛?张坦知道,只是这件事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他没有经历过自己被人掌控的绝望,他没有经历过自己奋斗的大好人生被人毁掉的不甘,他更没有被人剥开外衣撕碎尊严,没有被人像商品一样打量,像行走的工具一样被人觊觎。

所以他不会感同身受,所以他不想设身处地为自己的母亲着想。

我和江恒打开车门,看着两个母亲缩成一团,石头婶,不!李美怡,她有自己的名字,江恒的娘叫李美怡。

李美怡阿姨颤抖着跟我娘说:「月月,你快跑,别管我了,我跑不动。」

江恒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他带着哭腔跟阿姨说:「娘,他们都被抓了,我带你回家去。」

李美怡阿姨从我娘的怀抱中露出眼睛来,看着江恒的脸:「真的?」

江恒点点头,我们将她们扶出车外,她们站在车外,看着漫山遍野的警察押着那群恶魔排队上车审讯。

李美怡阿姨跟我娘抱头痛哭,她们喃喃自语:「回家了,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我们离开了那座山、那座山村,来到了我拿退伍费租来的房子里。

我跟江恒住对门,两个妈妈天天作伴串门。

李美怡阿姨再也不疯疯癫癫了,她每天都会笑,我娘也不苦大仇深,变回了温柔可人的模样。

我看着她们择菜做饭,端详她们的脸,依稀还能看到俏丽模样,如果她们的人生没有出现这样的事情,那么该是什么样的呢?

直到妈妈们找回了家人,我才知道,她们的人生跌入了怎么无可挽回的深渊……

12.

认亲那天,李美怡阿姨老态龙钟的父亲看着自己经年未见的小女儿,眼神从混沌再到惊讶,最后是不顾一切地扑上去,阿姨的哥哥姐姐痛哭流涕。

他们穿着得体的衣装,戴着低调但价格不菲的珠宝。接打的电话里都是动辄百万的生意,他们优雅温柔,说起话来也格外温暖。

我脑海中浮现石头叔家里狗窝一样的卧室和黑漆漆的铁链,这让我感到无比难受,美怡阿姨丢的是如此光辉灿烂的人生。江恒站在我身边看着眼前的哭成一片的场景,跟我说:「玉宁,我们行动得太迟了,她们的人生已经没办法再弥补了。我们真的很弱,太弱了!」

江恒自责地哭起来,哭得惊天动地,我从未见过他哭得这么委屈。

江恒的老外公看着江恒因为救母亲变瘸的腿,老泪纵横。

而我娘寻亲则是另一种悲伤故事,娘重男轻女的父母早已过世,他们从未找过我娘。

她失踪的消息还是娘的老师辗转找到娘的姐姐告诉她的,我大姨这才知道自己唯一的妹妹失踪了,那个时候她的锅里还蒸着自己准备翻山越岭送给妹妹的肉。

回去那天,舅舅和大姨都来了,大姨扑在我娘身上不停地说对不起,说自己没本事,家里也一大摊子事儿,没办法出门找她。舅舅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那么要强,我以为你死在外边了。」

那天最激动的是娘的老师,他已经坐了轮椅,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来到公安局。我娘扑上去喊了一声:「韩老师!」

韩老师满是老茧的手不断为我娘抹着眼泪,韩老师不停地惋惜:「当年她是我教过最好的学生,有理想、有激情,是个科研的好苗子。她研究的蘑菇种植技术专利马上就有突破了!我不该让她去扶贫的,我不该的!王月啊,老师对不起你!」

韩老师发动自己所有的学生在大街上找自己的得意门生,时间一长,他也折腾不动了。就给自己每一个下乡指导种植技术的学生都发一张我母亲的照片,就这样一过就是几十年。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为之骄傲的学生,成了生育的工具,在远离文明的山村里埋葬了自己的大半辈子。或许他想到了,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李美怡阿姨被送到国外疗养,但她只信任我娘,因此我娘也一起去了。我与江恒继续正常的生活,直到有一天张坦辗转找到了我的出租屋……

13.

我相处多年却陌生的弟弟,来到我家门口,要求我为爹写下谅解书,以求轻判。

他不单自己来,还带着那些同样是被拐卖来的女人们生的孩子们,他们不愿意自己父亲被判刑,更多的是不愿意让父亲留下案底影响自己。

我打眼扫过去,这其中有男有女。看看自己的弟弟,我又看着一瘸一拐赶来的江恒,悲凉从心里漾出来。

「滚出去,这辈子都不可能!」我摔上门,江恒把我抱在怀里,不住地摩挲我的后背。

「6·08 特大拐卖妇女案」终于开庭了。

法院从省内各地市抽调人手,上百个公诉人忙碌三个月才看完案宗。开庭那天,观众席上座无虚席。我看着被剃了光头的父亲,十分憔悴,坐在被告席上。

我是开庭第一个证人,佐证我的父亲拐卖妇女事实已久,罪大恶极。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你父亲是人贩子的?」

「初三,我母亲对我说的。」

「你知道你母亲是什么时候被拐来的?」

「我出生的前一年。」我遥遥看着被告席上的爹,他的眼睛像淬毒的枪口一样死死瞄准着我。

「被告张建军,她说的你承认吗?」

我爹摇头:「我是把她带回来的,但我们是有真感情的,我赚的钱都给她管着的。」

「没问你这么多,问什么答什么!」公诉人呵斥还在不断狡辩的他。

最后公诉人问了我一句完全与案子无关的话:「作为被告的女儿,你为什么要检举揭发你的父亲?」

是啊,为什么呢?这是我幼年就有的壮志,是我毕生追求的目标。

「我举报他不是一个女儿对父亲的愤恨,是一个女人对另一群女人的同情。如果今日我不帮她们,来日我被绑在车上的时候也会无人伸手。如果我们不反抗,像我父亲一样的人就会越来越变本加厉,那么下一次被毁掉人生的就是你的女儿、我的女儿、别人的女儿。」

我盯着爹的眼睛,一字一句:「我也是女人,那些痛,我懂。」

话音刚落,观众席上的女人们呜咽起来。

我爹判了死缓,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其余各判 15~8 年不等。

我与江恒为之奋斗的目的终于达到了,时间真久、真长。

我们笑着回忆过去:”想想我们真是够坚持的,那么小就相互扶持了。”

我与江恒在两年后结婚了,两位妈妈回来定居。

两位妈妈时常会做些噩梦,那几十年的日子是她们一生的梦魇。而她们这种症状在我生了小女儿后愈来愈重……

14.

她们轮班看着我的女儿,日夜不休息,就这么盯着她。孩子大一点了,她们带她出门,全副武装,无时无刻地站在她身边。

她们年纪大了,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我找了保姆来照看孩子,她们死活不答应,还是坚持亲自照看孩子。

就这样,我的一双儿女长大了。我也到了当初跟江恒一起上大学时候母亲们的年纪了。

而这一天,一个在我们生活中消失了 20 年的人坐在我的家门口。我爹出狱了,他因为表现出色,改判 12 年,如今期满放出来了。

张坦带着高龄的父亲通过我当初在派出所留的迁户口地址,找到了我的家。

我爹一把抓住我大学放假回家的女儿,慈祥地说:「我是你姥爷。」吓得我女儿连连后退,我儿子像当初江恒保护我那般挡在了他妹妹的身前:「我妈跟我说过你,你不是什么好人!」

我爹还是那样,咬牙切齿地对我说:「我不管,你身上留着我的血,我是你亲生爹,你就得养我!」

二十年的牢狱生活让他更无耻了,江恒将我爹与张坦扔出家门。

但他们天天坐在我家门口搞得人尽皆知,四邻不堪其扰。

第五天的时候,我发现我本该回家的女儿没有按时回家,打电话也找不到,而我爹却没有再出现在家门口。

轰——我脑子一响,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我爹把我女儿带走了,他不会把我女儿卖了吧?!

我娘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她抓起电话就报了警。我婆婆当即就发了病,再次疯癫起来,吓得瑟瑟发抖。

不一会儿,我爹打电话来:「给我二十万,要不然我就把你闺女卖了换我养老钱。在×××河边,就你和你娘来,我要是看见警察或是石头家的那小子,我就把你闺女推河里!」

我娘突然冷静下来,警察还没到,她留了字条带着我拿着存折就走了。

在河边,我把存折递给我爹,我娘没了一脸怒气,反而哭得柔弱,说她想跟我爹回去过日子,但是迫于我的威压不敢找我爹。

我爹竟然有些动摇,就这个空当,我娘拿出了怀里藏的刀,也不犹豫,冲着我爹的脖子就去了。

我爹一躲,脚下一滑,摔进了河里。一旁的弟弟犹豫了一下,没有跳下河去救人。

我和娘背对背把我女儿圈在中间,谁也不能伤害我女儿!

半个月后,我爹被打捞上来,尸骨被鱼啃得面目全非。

认尸的时候,我心情复杂,或许是人死了,他那些为数不多的好就出现在我的脑子里。

但我实在说不出一声:他这人也不完全坏。他真的很坏,坏得愚昧又吓人。

我娘在太平间看着我父亲残缺不全的身体的时候对我说:「我这一生的梦魇终于结束了,我再也不会做恶梦了。」

作者:二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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