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4 月 14 日凌晨 4 点 4 分。
我收到了林娜发给我的最后一条私信：
谢谢你。
如果可以，我很想把那些恶魔一起拽入地狱……
我给她回了一条她再也看不到的消息：我帮你。
1.
半夜十二点。
领导给我发来消息。
这个月的 KPI 我又垫了底。
他说让我挖掘素材，多找一些热点来博取关注，获得流量。
还委婉的说，要实在不行，弄虚作假也不是不可以。
大概是我没及时回复他的消息，领导又给我发来了几段咆哮式的怒吼，
「当初就不该同意你什么狗屁独辟蹊径的提议，做一个什么弘扬正能量的这种号……」
「流量流量不行，关注关注不行……」
「你以为公司的钱是用来养你们这些闲人的？」
喷我的语音我没听全。
深夜五段六十秒的红点点，足以看出他对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最后一段五秒的语音我点开听了，
「要做不了这个，趁早给我滚蛋。」
收了手机后，凌晨 2 点，我还在到处挖掘素材，眼睛都快看瞎了。
以防猝死，我刚准备关手机休息，但是却无意刷到一条疫情期间的好人好事。
一个名叫羊咩咩的博主，头像是粉色的卡通图案。
名字很萌，头像也很萌。
一看就是那种可爱阳光的女生喜欢用的。
这是我对林娜的第一印象。
而她刚在五分钟前发表了一条感恩的微博。
配图是一个个码的整整齐齐的饭盒，上面还分门别类的贴好了标签：
咸菜土豆毛豆肉丝、青椒土豆丝、青椒炒鸡、红烧黄鱼……
还有一些方便制作的速冻食品。
文字内容大概是疫情封控期间，有个配送平台的配送员免费帮她把图片上的菜和物资送给距离她 30 公里独自居住的听障父亲。
她很感动，要转 200 元给这个配送小哥以示感谢，但是小哥坚持不收。
不管她说任何补偿外卖小哥都不要，只说疫情期间，大家互相帮助。
是啊，疫情很难，大家都不容易。
原博的辞藻并不华丽。
但是在这深夜，她那朴素的文字却看的我心头猛地一颤。
我们公司流程简单，像这类的，我直接转发就可以。
毕竟领导也只看最终效益。
我随手就转发了原博主的微博，还配了一百来字的感触。
其实在发出去之前，我洋洋洒洒写了将近七百来字的感悟。
但是自媒体工作人的通病，最后我还是删删减减到了一百来字。
因为在这个信息碎片化的时代，这样可以获得最好的观感。
2.
隔天，我还在睡觉，就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
我迷迷糊糊的从枕头下摸出电话接了起来。
「小张啊……」
领导难得愉悦的声音从听筒那端传了过来。
「领……领导好！」
我的瞌睡立马全醒了，就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但是这次他听着心情挺好，
「你昨晚转发的那个正能量的故事我看了，嗯，不错。」
「下次再争取多找一些这样的发……」
这是我入职大半年以来，他第一次夸我。
我有些受宠若惊。
挂了电话后，我才知道，原来是我昨晚转发的羊咩咩那个正能量的故事……
火了！
而我手上管理的这个号的粉丝数也在蹭蹭蹭的往上涨，后台的评论早已经 99+了。
就连好多个大 V 号的博主也纷纷转发了这个事情。
挂了电话后，我戴上眼镜仔细看起了后台的私信。
平时的私信我都会认真看。
因为这个号和一般的娱乐号不太一样，说不定就会有一些待挖掘的素材或者有需要帮助的人。
一百多条的私信，除了一些让我多发一些这种正能量的事的话，还有一个眼熟的头像给我发来了私信。
是我转发的原博羊咩咩发来的。
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的真名。
更不知道，没过两天，她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看时间，她应该是在我转发她的微博没多久睡了后就给我发来了私信。
她的字很多，一点都不亚于我昨晚删掉的七百字的小作文。
辞藻依旧不够华丽，但是言语之间，满是诚恳。
她说，我是第一个主动转发她微博的人，非常感谢我让更多的人看到外卖小哥的雷锋精神。
她还说，如果没有这个外卖小哥，她的父亲很可能都会饿死，她是真的真的很感谢这个外卖小哥。
但是也因为这个外卖小哥不接受她的任何报酬，她有些苦恼……
我回复了她感谢我的私信，让她别太有压力，外卖小哥应该是真的不想要任何报酬。
起床洗漱前，我忽然想到她那让人内心柔软的头像，最后给她发了一句话，
「或许，外卖小哥是天使呢……」
但是很快，她又回了我私信。
「谢谢你，我也觉得外卖小哥是天使……我真的真的非常感谢他，也非常非常感谢你……」
其实我有一部分是工作原因，但是她这么诚恳的致谢，反而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最后索性，我没再回她任何消息。
3.
外卖小哥的雷锋精神最后掀起了热潮，而他所在的公司也奖励了他 2000 元的奖金。
我刚刷到这个新闻的时候，羊咩咩就给我发来私信，
「你好，真是太感谢你了，外卖小哥被奖了两千块，他还说谢谢我……」
「但是真的该说谢谢的是我才对啊。」
「我想等疫情结束之后请他吃个饭，到时候你能一起来吗？」
「啊，不好意思，我太高兴了，一下子给你发了好多消息，是不是打扰到你了啊？」
我弯着眼睛给她回了消息，「不会打扰，但是饭我就不吃了。」
「外卖员能得到奖金，也是因为你这么努力的帮他宣传。」
「所以我一直相信，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托了她这个事的福，领导还专门在工作群里 我并表扬了我。
同事也纷纷在群里祝贺我。
王广波更是特意私聊我，
「可以啊你这，不出手就算了，一出手，这热度这么高。」
我一边吃少的可怜的早点一边给他回消息，
「我也就是误打误撞……」
「你这个不会是假的吧？」
消息发去没多久，他突然秒回。
我诧异的连嘴里的半片吐司都没来得及咽下肚，
「这事哪来的假的？！」
王广波很快回了我，
「我就随口说说，你别激动啊。」
我刚把嘴里的吐司吃进肚子后，他又给我发来消息，
「现在特殊时期，应该也没人会拿这种事炒作。」
「你说什么时候会解封啊，我吃的都快没了……再不发我怕是病毒没散，我先饿死了。」
我没回他的消息，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
小区物业群里，每天都有很多人问封控什么时候解除，什么时候能够去外面，什么时候会春暖花开……
但是这么多问题的答案，我们谁也不知道。
看着后台满屏的私信和我渐有起色的号，我相信，这次，上海应该和我的号一样，一定会越来越好。
我以为，正能量应该是人间的小太阳，它渺小但是却可以温暖人心。
但是，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这句话，直到不久后，我就亲身经历了……
4.
下午我躺在家里补觉的时候又收到了领导的电话。
这次，他的声音仿佛湍急的洪流急需泄掉一般。
他怒吼着质问我羊咩咩的事情。
我本来就有些混沌的大脑更懵了，「领导，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居然问我什么意思？」
「我要什么都知道，要你们干什么？！」
「你怎么做工作的，让你居家办公不是让你在家睡大觉的！」
领导很生气的挂了我的电话，挂断电话之前还让我解决好这个事情。
要是这个事情没解决好，让我和这个号一起从公司消失。
等我重新进入后台，我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原本一片清一色的夸奖的评论，忽然满屏恶臭。
有人质疑羊咩咩的善意，甚至还有人在质疑她炒作。
而我管理的这个号也被波及，
「什么正能量，真是瞎了我纯纯的 24k 金狗眼。」
「哎，别的大 V 转发的都全部删了，只有你们还留着，一看就没少收钱吧？」
「呵呵哒，网络看看就好。」
「毕竟现在的人，为了流量为了红，什么都干的出来。」
「真感动只给 200 块？真当打发叫花子啊」
「这样的事情又不少，肯定还有反转。」
「坐等打脸……」
「吐了，亏我平时还觉得这个号都发正能量的，取关了！！！」
而羊咩咩的原博下，他们就跟一群苍蝇一样，一直在嗡嗡嗡的不停：
「感动哭了才转 200 块？这个感动还真是不值钱。」
「30 来公里的路，200 就不够，人家晚上车子没电还自掏宾馆费，别杠，杠就是你有道理！」
「现在 200 能干什么？瞧不起谁啊……」
「大家都是打工人，我是真心觉得现在疫情特殊时期，去那么远的地方送外卖，给 200 真的挺少的。」
「对啊，这小哥挺惨，她一句谢谢，呵呵。。。。」
「别人的命不是命呗……」
「真是好心没好报，世道早就变了，都欺负老实人。」
「虽然没看完所有，但是别的不说，就让一个听障的老父亲自己一个人住那么远，这就不是孝心吧？」
「滚吧，你这样的人，出门就会被车撞。」
……
5.
触目惊心的评论刷的我浑身不可抑制的颤抖。
运营公众号这段时间以来，我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情况。
虽然我之前也听别人说过有些人会骂的很难听，但是等到亲身经历的时候，屏幕上那些明明一个个那么熟悉的文字，却像一把又一把飞刀，直往我的心窝子捅。
我怎么都想不通，我运营的明明是正能量的公众号，为什么现在都是负能量？
我还在想着该怎么处理的时候，王广发给我打来了电话。
他说，「你这个事情的真实性你确定吗？」
一时间，我没有做声。
他见我没有说话，跟着又说，「你最好还是联系一下她本人，和她核实一下。」
「如果实在不行的话，我觉得你只能删掉昨晚发的微博。」
「等过一段时间，大家自然就会忘记这个事情。」
「老大那边，到时候你再低头认个错，他也不会太刁难你。」
在挂电话之前，他又意味深长的提醒我，
「你也知道，毕竟现在什么人都有……」
我什么也没多说，只随口应了下来。
但是挂了电话后，我的心里很不舒服。
此刻的我就像是海面上沉沉浮浮的冰块，仿佛随时都会化成流言蜚语汪洋里的一滩水。
我点开和羊咩咩的对话框，输了又删，删了又输……
最后终于委婉的和她提了这个事情。
一个小时过去了，她没回我。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她还没回我。
而我管理的这个号本来就不多的粉丝数正掉的飞快。
恶臭评论也以幂次方的速度成倍的增加。
看着那些恶臭评论，我不能回复任何话。
因为所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会影响到公司的形象和利益，而这些，是我所承担不起的。
直到一个小时四十七分钟后，羊咩咩回了我私信。
又是一份长达 800 字的小作文。
和之前不同的是，通篇的感谢字眼变成了对不起。
她因为刚刚一直在带小孩，所有没空看手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说，「我真的只是单纯的想感谢这个外卖员，刚刚我也一直在和那些质疑我的网友解释，可是他们根本不听我的。」
「你放心，这个事情，一定是真的……」
她一个劲的在给我说对不起，给我发来她所能提供证明她自己的所有相关图片。
最后，她问我，
「你相信我吗？」
这几个简单的字就像是即将沉溺到海底的人悬在海面求救的手……
我看着对话框里这简单的五个字，一时间心情无比沉重。
我不知道回她什么，我该相信她吗？
6.
电话忽然又亮了起来。
是领导给我打来的，他依旧怒吼，
「这个事情你核实的怎么样了？」
我紧紧握住手机，开口回他，「领导，我还在核实。」
「还在核实？」
「现在那些人都开始人肉我们公司了，造成公司的损失，你赔的起吗？」
「还是说你想要体会一下疫情期间失业的感觉？」
我紧抿着唇没有做声。
直到最后他骂累了，又说，「我再给你半个小时，要是半个小时后你没处理好，你就不用干了。」
「嘟嘟嘟……」
电话的忙音和微博后台一连串消息的提示声充斥着我混沌的脑袋。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我重新点开羊咩咩的微博。
她的这条感谢的微博下，满屏的恶臭评论下是她无力又苍白的解释。
就连外卖小哥都出面给她澄清，可是也挡不住这些网络喷子骂她。
甚至有网友人肉出了她所在的小区、名字、年龄、家庭成员。
就连她去年双十一的购物记录都扒了出来。
他们骂她，
「你一个双十一都收了一百多个快递的人，你给人家外卖小哥才 200？」
「看起来也不像是没钱的人啊」
「别在这里假惺惺的了，去死吧」
「什么家庭啊，还买标签打印机。」
「我看你微博不是这里玩就是那里玩，你要真是大孝女，你怎么不把你爸爸接到家里一起住？」
「她好像和我们住一个小区啊？！」
「楼上那位，你们那小区好像挺贵吧？」
「首付多，家底厚，没准腰上挂了上百串钥匙呢…～」
……
越翻到后面，嘲讽的评论越多。
她拼命的解释说是老人家自己想住郊区的老家，而她自己已经失业了很久了，家里还要还房贷，还要养孩子，现在全靠她老公一个人赚钱，之前买那么多快递都是一些日用品，标签打印机是买来给老父亲送菜时好做标记她那患有听障的爸爸能看到……
他们看了她的解释后，骂的更加难听了，
「失业？家里有矿才敢在家当家庭主妇吧？」
「谁知道是你爸自己要住郊区还是你赶的哦。」
「现在来卖惨？上海的房价多高啊，你们能买得起房的肯定不差钱。」
「难怪都说上海人小气，200 块都干净跟天大的恩赐似的」
「我是上海人我都看不下去了……」
他们甚至诅咒她以后老了她那不过六岁的孩子也会虐待她。
他们说以后她要是有个什么情况，她的孩子也会有样学样。
她自己吃山珍海味，给年迈的父亲送的都是咸菜嗖饭，这样的人，以后她老了，她的孩子连饭都不会给她吃……
我关掉了电脑，不想去看这些让人窒息的评论。
重新点开和羊咩咩的私信对话框。
我缓缓输入，「我相信你。」
7.
我更新了一条微博，
「所有的善意都是一道光，不是所有的光都可以用钱衡量……」
微博一更，铺天盖地的恶臭评论又蔓延开来。
很快，领导给我打来了电话，
「谁让你直接发的？」
「领导，之前也说过这些不需要您审批……」
我压着心里的不适强忍着开口，可话没说完，就被领导打断，
「我什么时候说过了？」
「你看到文件？看到规定了？」
「你现在立刻把和这个叫什么羊咩咩有关的微博全都删掉！」
在这个时间节点删掉和羊咩咩有关的微博，我和那些喷她的人有什么区别？
我有些义愤填膺，第一次语气有些重的和领导说话，
「领导，她没做错任何事情！」
「现在不是她做没做错什么，你搞得清楚情况吗？」
「我们这个号是宣扬正能量……」
我仍旧试图辩解，可是再多的辩解在领导那里都无济于事，他说，
「你搞清楚一点，我们是赚钱，不是做慈善。」
「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活雷锋啊，你要真……」
「上面电话来了……」
「你现在立刻、马上、删除微博！」
领导说完后就迅速的挂了我的电话。
我握着手机看着电脑上我发的那两条和羊咩咩有关的微博，屏幕上一直在闪烁着「确定删除该条信息」的字眼。
这时，手机后台提醒来了新私信。
是羊咩咩给我回的私信。
对于我相信她的事情，她很感动也很感激。
字里行间，满是诚恳，但更多的是怎么都掩不掉的疲惫。
可直到最后，她都小心翼翼的问我，
「你帮我发声会不会影响到你啊？」
我按下鼠标，选了取消，笑着和她发去消息，
「不会，你别担心，我相信你。」
「等这段时间过去了，都会好起来的。」
「他们只是封城太久，太闷了……」
她回，「可是，那些私信骂我的，很多都是外地人啊……」
隔着冷冰冰的屏幕，我甚至都能感受到她的哭腔。
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她又无助的给我发来消息，仿佛找到一个终于可以宣泄的出口一般，
「他们给我发私信，骂我和我的家人，不管我怎么说都没用。」
「外卖小哥当时不肯收任何报酬，那 200 块还是我磨了好久给他充了话费，也不知道他收到了没。」
「我还说要送锦旗到他公司，他也没要。」
「如果没有心存感激，我也不会抖音、微博、朋友圈到处转发，我就是想要更多的人看到善良的外卖小哥。」
「也有媒体联系了我，他们问我很多很多的问题，可是我什么都不敢多说……我自己也失业好久了，前段时间刚找了一份新工作，工资也没发……」
最后，她说，「这真的是钱的事情吗？如果是，不管是五千还是一万，只要外卖小哥肯收，我都会给的……」
我握着手机看着她的问题，回她，「你别太往心上去了，你看，我的号下面的评论也很难听啊……」
本来我是想这样宽慰她要保持乐观积极的心态的，但是消息一发出去后，她更加陷入了自责。
她一个劲的道歉，「对不起，真对不起，连累你也被骂了，要不，你也把微博删掉吧？」
我笑着回她，「不会删除哦，我们都没做错，错的是那些不可理喻的人。」
那边，良久，她都没有再回我消息，直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回我消息时，她忽然又发了过来。
「不好意思啊，耽误你时间了，我先去带孩子了。」
「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早上我还要早起抢菜，我家现在只有米饭了，上次抢到的菜和物资我全都送给我爸了。」
「真的，真的很谢谢你。」
隔着屏幕，我甚至都能想象的出来曾经那个眼里有光的她现在被网络暴力给折磨的颓靡不堪的样子。
作为一个陌生人，我能给予她的帮助实在少之又少。
我沉重的敲下一个又一个字，「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再最后，我又给她发了一个拥抱的表情包。
8.
我抱着电脑，打出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封辞职信，我也没想到，这封辞职信会在我毕业没多久就交出去。
字数不多，不过几十个字。
把辞职信发给领导后，我就关上了电脑不去看那些恶臭评论。
电话响起，我以为是领导给我打来的。
却是一个大 V 号的博主给我打来电话。
像我们这样的公司，大家彼此也会就工作有一些联系。
一接起电话，他就颇为兴奋的问我，
「哎，我说你和那个羊咩咩到底什么关系啊？」
「没关系。」
我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尽管我很困，但是却满脑子都是那些网友骂我的话。
「真没关系啊？没关系你这么帮她干什么？」
「你们那号都快被喷成筛子了，你真不打算把那些撤下来？」
这个大 V 显然不信。
「嗯。」
我随口回他，「你要是没别的事的话，就先……」
「别啊，我在家都快宅疯了。」
「话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内幕啊？比如，其实这个人是你们公司打算新打造的网红还是？」
他在电话那头循循善诱。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套我话。
甚至应该说，他有意的误导我往他设好的陷阱走。
而这个陷阱，就是他想要我承认，林娜感谢外卖员的事情，都是为了博眼球……
「不是。」
我言简意赅的回答了他。
在他还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我马上挂断了他的电话。
电话刚挂，领导又打了过来。
「张琪琪，你什么意思？」
「辞职？微博你怎么还没删？」
「嗯，我不干了。」
我连那些虚与委蛇多谢领导以前对我的照顾的场面话都懒得多说。
他显然没想到我会是这样的态度，大发雷霆，「要辞职也不是不可以，微博你先删掉，要做不了，你把账号和密码和王广发交接……」
「账号当初是用我个人名义申请的。」
当时这个号做的急，走公司程序太麻烦，再加上当时他们本来就不怎么看好做这个正能量的号，后来这个号就一直在我手里运营。
果然，领导又在那头跳脚，「张琪琪，你拿这个来说是吧？」
「行，行，你就等着吃官司吧……」
「到时候我会教你年轻人应该怎么做人！」
说完这个话的领导就把我电话给挂了。
我听着电话那头嘟嘟嘟嘟的声音后，只觉得原本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了不少。
很快，公司的公众号就发布了一条置顶消息，他们急于和我这个正能量的号撇清关系，冠冕堂皇的说着一些向各位网友道歉的话。
下面一片夸他们做的很好的，说我这样的人渣就不该有工作……
我在那片评论下面跟风了一条评论：
首先，是我自己提出的辞职。
其次，日久见人心……
评论一发没多久，毫不意外，我又被喷了。
9.
隔天，我依旧是被一阵急促的声音吵醒的。
只是和以往不同。
这次的铃声带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王广发在电话那头说，「林娜自杀了？！」
「你说什么？」
「你没看新闻吗？网上都传疯了……」
很快，王广发就把林娜跳楼自杀的视频发给了我，他还说，
「现在应该没人再说她了……」
我颤抖着手指去点开视频上的那个箭头。
在这个天光破晓的早晨，单薄的像是一张纸的林娜从二十八层的楼顶纵身一跃，没有一丝犹豫。
微博后台私信处有一个熟悉的头像，依旧是那个粉色的头像叫做羊咩咩的，
「谢谢你……」
「我太累了，我可能坚持不下去了。」
「如果可以，我很想把那些恶魔一起拽入地狱……」
我久久盯着这条 4 月 14 日凌晨 4 点 14 分她给我发来的消息。
每一个数字都在指向死亡。
如果昨晚，我没有睡觉，是不是就可以把她救回来？
最后，我给她回了一条她再也看不到的消息：我帮你。
10.
我打开电脑，在她的原博下找到那些曾经骂过她的每一个号。
我又把林娜生前和我发来的私信全部截图，弄完这些后，一上午就过去了。
12 点 10 分，在这个流量高峰段，我又发了一条微博。
这次，我把截好的图和那些骂过林娜的号一一 ，没有感触，没有卖惨。
我只简单的配了一句简单的话，「逼死一个善良的人，只需要一句话……」
我看着后台我成倍成倍增长的粉丝数内心毫无波澜，私信远远超过了 99+。
热度比起之前她生前被喷更大。
评论里全是替林娜惋惜的话，这些网友开始倒戈讨伐我 出来的这些账号的人：
「人血馒头……」
「大家也来扒一扒这些人的家底啊……」
「这个人我知道啊，好吃懒做，一直都不务正业。」
「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
「天啊，误会博主了，你真是人间的小太阳。」
「支持博主！！」
「网络不是法外之地」
「希望林娜死了也不要放过这些人……」
「我去给你们直播这个人，我知道他……」
「这个人是我们的同学，平时看着还好啊，没想到在网上骂人这么凶的？？」
「天啊，心疼林娜」
……
我的手机也响个不停，有媒体给我打来电话，他们都找我核实林娜的事情。
而之前急于和我撇清关系的前公司，也飞快的把那条置顶的微博消息撤了下来。
我的前任领导被开除了，公司又重新发表了一条新的消息，说是领导的责任，已经责令开除了。
开除之前，领导给我打过电话。
他在电话那头卑躬屈膝的开口，「琪琪，你看在我们同事大半年的份上，你帮我和上面说点好话呗？」
在我拒绝了后，他在电话那头叫嚣，「你别以为你误打误撞搞了这么一出就觉得自己了不起……」
我把他咆哮的声音及时掐断，顺手把他的电话拉入了黑名单。
公司的上层领导为了挽回公司的形象，几次三番的给我打电话联系我重新回去。
并且还许诺让我当组长，只要我愿意回去，一切都好商量。
我婉拒了公司的好意，电话挂断后，王广发给我打来电话。
他说，「你真打算自己单干了啊？」
「嗯。」
我的那条微博热度持续了好一段时间，而后台上都是之前伤害过林娜的人们给我发来的私信。
他们都求我撤下那条微博，现在他们的生活已经严重受到了困扰。
和生前封闭在家的林娜不同，他们有些人生活的地方本来就小，消息一散开后，都有人戳着他们的脊梁骨。
更有些人因为这事影响了工作。
他们在后面问我，「你要多少钱才愿意把那条消息删除？」
「你和林娜什么关系，你至于这么为她吗？」
「我们大家商量了，每个人给你 200 块，你也能有好几万。」
「回话啊，少他妈装清高……」
「你这么帮林娜，不也是为了流量，为了赚钱？」
我看着这一个个扎眼的字，点开对话框，缓缓输入，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钱衡量……」
随后，我又把他们给我发私信的后台截了图……
一时间，评论迅速攀升。
我刷着手机里的评论，抬头望向窗外的蓝天。
阳光洒在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郁郁葱葱的树木上，
林娜，你看到了吗，那些恶魔正在地狱……
番外
上海终于解封了。
我记得封控的时候大家还是穿着羽绒服，可是等到解封的时候，穿一件单衣就可以了。
居家隔离的这段时间，我在网上招了个帮我做事的助理。
一堆应聘求职的人给我发来了消息，在这些人里，我一眼就注意到了周珂的头像。
因为她的头像和林娜一样，也是粉粉嫩嫩可爱的样子。
而周珂给我的感觉，就跟我对林娜的第一印象一样。
之前林娜那个事情，周珂从头到尾都有关注，她就像是和那些喷子在另一个唾沫横飞战场上对喷的另一个我一样。
只是和我不太一样的是，那个时候的我还被公司捆住了手脚。
关于林娜的事情我不能发表任何回复和评论。
可是周珂不一样，她和那些网络喷子对喷。
别人骂的难听，她比那些喷子骂的还难听。
网上电话面试的时候我问她，「你不怕被那些人网暴吗？」
手机那头传来她的好听又柔软的声音。
她说，「怕啊……」
这个回答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但是很快，她又说，「怕又能怎么办呢？」
「可能我这个人天生就有反骨吧，反正要死大家一起死嘛，因为那些人渣丢了自己的命，多亏啊……」
我抬了抬黑框眼镜，笑了，「行，以后你做我的助理吧。」
就这样，周珂成了我的助理。
解封那天，我和周珂约了见面。
我远远就看到一个站在树下朝我招手的周珂。
她笑弯了眼，她的笑容就像是小太阳一样，会把人心照亮。
她朝我招手，「琪琪姐……」
我笑着走到她的身边去，问她，「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从林娜的事情发生后，我的号已经变成了一个粉丝量庞大的大 V 号了。
而我再也不会在任何社交网络上发布私人的动态，就连以前的动态，我全都删掉了。
她眨了眨她那黑葡萄般亮晶晶的眸子说，
「因为你的身上，有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
「是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吗？」
我调侃起了我自己，由于粉丝数多，工作压力大，我已经熬了很多个夜了。
她笑着拉过我的手臂，仿佛我们很早以前就很熟一般。
她说，「哪有啊，你那分明是正义的黑眼圈。」
我笑她真会讲话。
她又和我说，「我刚看到有个不错的助人为乐的素材……」
「等会我们就先去看一下？」
对工作，她的积极性比我还高。
我笑，「去之前，我们先去一个地方。」
我带着周珂一路开车去了郊区，这里，是林娜父亲住的地方。
林娜去世后没多久，我就联系了那个外卖小哥。
按照林娜生前给她听障父亲送东西的时间，我学着林娜一样把那些餐盒一个个的分开，没有标签打印机，我只能手写标签，写完后我就用透明胶布贴。
其实我的字一直都写的挺不好的，但是饭盒上的那些标签，我一笔一划写的很认真。
我怕年纪大的老人家看不清，毕竟他的听力又不好。
而林娜的丈夫后来联系过我，用的是林娜的号。
依旧是那个粉嫩的头像。
他和林娜一样，给我发来了小作文一样感谢的私信。
他说，如果那天晚上他多观察一下，就能发现林娜精状态不对，而他们的孩子也总是缠着他问他妈妈是不是死掉了的话，他也不知道怎么回。
他还说，疫情期间，他连林娜的最后一面都是通过网络才看到的……
那头我从来没见过面的中年男人一直在自责。
他说，上次他打算联系外卖小哥送饭菜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我一直在代替林娜照顾她的父亲。
而我每次都会给钱给外卖小哥。
或许是林娜的事情也给他留下了阴影，所以当我提出按正常市场价给他出路费希望他接单的时候，他没有拒绝。
我和周珂赶到林娜父亲家的时候，林娜的父亲正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遥遥的看着远处的树。
直到我们走到他身边去，他才回过神来。
他连忙起身迎接我和周珂。
脸上布满沟壑的老人家，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他说，「我听不清你们说话，你们找谁啊？」
目之所及处，上次让外卖小哥送来的餐盒已经少了一大半的吃食了。
我笑了笑，又从包里拿出笔和纸一笔一划的写道，
「路过，歇一会儿……」
老人家举着纸认真的看了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他红着眼圈，缓缓开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