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容璟养在府里两年,没名分、没地位。除此之外,他待我样样都好。
好的让我自欺欺人他是有苦衷的。
直到某次醉酒,他拉着我的手,含情脉脉得喊了声「暄和」……
可我不叫喧和。
1
暄和这个名字,是我今天第二次听到。
第一次出自容璟醉酒后,第二次出自眼前这个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的男人嘴里。他原想割断我的脖子,却在看清我的脸时,十分震惊得停住了手。
他冷声命令:「带我回去疗伤。」
话落,往我嘴里硬塞了粒红药丸。为了活命,我只得带他回了王府。
没想到这恶棍挺识货的看了眼面前巍峨气派宅子,轻嗯了声:「凌王府?」
「少废话。」
我可没闲工夫在门口给他解释我是谁。
毕竟,连我自己都很心虚这个问题,我算凌王府里的谁?
婢女?
可容璟又从没让我做过杂事。
侍妾?
他又从来不碰我,反而请了很多大家教授我琴棋书画,贵门仪态。我悟性差、劣根难救,但这两年学下来,已经比当初在花楼那会儿强了很多。
「不给我包扎吗?」
男人进屋后很随意地拉了张凳子坐,向我抬了抬在流血的手。我不情不愿给他包扎完,朝他伸手:「解药。」
「我不能当小姐的药吗?」
他握住我的手,一脸贱笑,凑过来的脸也越压越下。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恶棍生的确实没话说。长眉深目、薄唇挺鼻,蜂腰猿背,气质卓尔。是站在人群里,也能一眼就注意到的存在。
可这样登徒子的行为,让我下意识扬手要给他一记大耳光子。正待耳光落下,门口传来一声怒斥:「不得无礼!」
怒气匆匆地走进来的容璟将我拽到身后,厉声道:「跪下,给陛下请罪!」
我傻了。
这登徒子竟然是大梁国君,容煦!
虽然我平日足不出户,但也清楚这个君主是个狠人。弑君夺位、重改旧政,将一干反对他的朝臣全数诛灭。想到刚才差点扇了他耳光,我一阵头皮发麻,立刻跪在地上磕头求饶:「民女有眼不识泰山,请陛下恕罪。」
「小姐救朕于危难,何罪之有。」
他想上来拉我,被容璟挡住,「陛下受了伤,臣弟这就去请医官过府。府中人没有教养冲撞了陛下,自要好生受罚。」
还不等我反应过来,容璟已经命人将我拖下去罚跪。
容璟今日是真的生气了。
往常我若偷懒没学好琴棋书画,他虽气但也不至于让我跪一整夜。
王府里今夜很热闹,容璟还没传信到宫里,内宫的鹤羽卫已经得知消息赶来凌王府。听着远处的喧嚣声,我的眼皮越来越沉。
快睡着的时候,听到容璟冷叱:「进来!」
顾不得膝盖上的酸疼,我一瘸一拐跟进屋子。
他深吸口气,似乎在忍耐怒火,冷声质问:「为何不听话跑出府?」
「云苏总是买不到品芳斋的枣糕,他家每日才出二十份,我想……去碰碰运气。」
他的眼神越来越冷,我心虚得越说越小声:「你昨日,也说要吃的。」
我将怀里的酥油纸袋拿出来,他看了眼,脸色有了些许缓和,问我:「让你临摹得字帖可练完了?」
「练完了。」
看他不再追究今日的过错,我赶忙把案上的字帖拿给他瞧。才看不久,他的俊眉就开始拧紧,不满意的摇头:「不像,继续练。」
「能不能明日再练啊,这些天临摹字帖手酸得抬不起来了。」
「不能。」
容璟板着脸严肃得让人不敢反抗。
不知道为什么,在王府时间越久他对于我这些技艺越是严苛,有时候我若没练好字、练完琴,会被罚不能吃饭。曾有一次因要送雏鸟归巢爬了树,恰好被他撞见,那日他大发雷霆让人打了我三十下戒尺。
可我不怨他。
若不是容璟,我还只是花楼里一个低贱的妓生。
我叫冯挽今,潞州人士,家乡遇到灾荒死了很多人。为了生存我带着弟弟跋山涉水来到上京的舅舅家投亲,舅母见又要多两张嘴吃饭,且弟弟是个药罐子,不肯收容我们。
为了在上京生存,给弟弟攒钱治病买药,我把自己贱卖给了花楼。
遇上容璟那日,正好是我卖初 ye 的时候。
他花了千金替我赎身。
「你肯不肯跟我走?」
暖帐厢房里,他并没要我的贞洁,而是摇着折扇温柔询问。
因为顾及到弟弟的病,我特意问:「跟了你,往后我还能拿到钱吗?若不能,我就不跟你走了,我要赚钱养家。」
他怔了怔,笑起来:「能,我会给你很多钱。」
他果然守诺,每个月会给我相当丰厚的钱银。遗憾的是,我不能带弟弟一起走,但容璟替我将弟弟安顿在一座极好的大宅子里,有很多下人照顾他。
并准我每一个月出府见他一次,平常便是书信往来。
容璟是我的恩人。
所以就算在凌王府不能出门,圈在这个小院儿里,我也没有怨言,况且他时时会来陪我。
「我这就去练。」
想到这些好,我不再找借口,乖巧地绕到书案前临摹字帖。容璟走到我的身后,弯腰握住我拿笔的手,教着我怎么落笔更加流畅好看。
他的手心温热,贴着我的手背,我心里不由乱跳。
「陛下今日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他附于耳侧,轻声问。
我摇摇头,又想起了一桩事,「但他瞧见我时很惊讶,喊了声暄和。」
握笔的手顿住。
容璟沉默片刻,松开我的手道:「照着这么练,继续吧。」
我轻哦了声,认真临摹字帖,写到第六个字的时候屋外传来小厮的声音:「王爷,陛下丢了件东西,请您过去一趟。」
「知道了。」
容璟刚走到门口,小厮朝我看了眼,局促道:「陛下的意思是,请冯姑娘一道去。」
2
我和容璟赶到东苑的时候,院子里灯火通明,站了很多奴仆。皇帝似笑非笑得仰靠在椅子里,衣襟半敞、披头散发,要不是还穿着鞋,挺像个疯子。
疯子看到了我,眼中一亮。
我下意识往容璟的身后藏。
「不知陛下丢了什么东西?」
容璟毕恭毕敬地走上去询问。皇帝大步走来,衣袂生风,他没回答容璟的话而是笑眯眯地盯着我问:「为何要躲着朕呀?」
我吓个半死,立刻跪地请罪:「民女叫冯挽今,先前不知轻重冒犯天威,还请陛下降罪。」
「触犯天威,得砍头。」
我觉得眼前一黑,要晕倒时手腕被蓦地拉住,他轻而易举将我从地上拉起来,扭头对不远处的老太监喊:「李德瑞,找到没有!」
李德瑞往草丛里一摸,连喊了两句找到了,捏着条殷红的玛瑙手串儿交给他。
皇帝二话没说,把手串套在我的腕上,口中赞叹:「这东西戴在小姐手上好看极了。」
他语气暧昧又平白无故送我东西,实在让人心惶。我抽手想褪下还给他,便听皇帝幽幽道:「擅自取下,杀了你。」
我犯怂立刻谢恩:「如此好物,多谢陛下恩赐!」
他挑了挑眉心情大好的样子,这才笑着回容璟的话:「凌王不必费心了,丢的东西已经找到。对了,听说府中有一汪温泉可助疗伤养气。」
容璟颔首:「臣弟这就去安排。」
我不在这安排里,皇帝非拽着我进去伺候他,伺候皇帝沐浴能发生什么,三岁小孩也知道。我扒着门框向容璟求救,他走上前求情,话还没出口就被皇帝问住:「冯挽今是凌王的心上人吗?」
容璟犹豫了会儿,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继而垂下头:「……不是。」
虽然明知不可能,也从不曾想高攀,但听到这个否认心里还是疼了一下。
皇帝很有耐心地将我扒门框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凤眼噙笑道:「那么,今夜就让冯小姐伺候朕。」
屋门合上的时候,我看到容璟的眼眶红了。
幸好,真是字面上的伺候。
浴阁里,我撸着衣袖卖力地给皇帝搓背捏肩,当年在花楼干了几年杂役,这门手艺还是相当精湛的。
皇帝明明舒坦地翻白眼了,还嘴硬:「猫都比你踩的有力道。」
「是陛下太硬朗了。」
说完,我一咯噔。
苍天明鉴,我想说的是皇帝常年练武肌肉非常硬朗,轻易不好捏揉。
可我自己都能想歪的话,何况是这个不正经的人,果不其然皇帝脑袋往后一仰,轻嗯了声:「要不要试试?」
不字没能说出口,我就被拽入温池。
我连呛了好几口水,惊慌往池沿边游,好不容易爬了上去,足踝被擒住又拽了下去。
皇帝乐得大笑:「再逃!」
经过反复几次被拽入温池里后,我精疲力竭地妥协:「实不相瞒,民女身患传染病,一旦宠幸了民女,陛下将来就没办法宠幸其他女子了。」
「那岂不是,朕往后只能对你一心一意了。」
我被堵在池壁,下巴被箍住不能动弹,他的身形十分高大,欺身下来几乎挡住了眼前的全部的光亮。
他贴近脸,我怕得发抖,听到他沉声问:「来凌王府多久了?」
我老实话答:「两年。」
皇帝嗤笑:「能在朕的眼皮底下藏一年,他也真有办法。」
我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也没给我机会去想,掰着我的头用力吻了下来。
男女力量悬殊,何况还是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我绝望的捶打,在他眼里无关痛痒。
池底滚烫的大手抚上大腿的时候,屋外传来李德瑞焦急的喊声:「陛下,走水了!」
3
李德瑞等人匆匆忙忙把皇帝带走了,我费力地爬出温池,有人把一件袍子披在我的肩头,将我搀起来。
「走。」
容璟面色凝重的带我跑出浴阁。
屋外火光冲天,婢仆们都在提水灭火。
这火来得蹊跷,但又不知道古怪在哪里,但幸亏这把火,我才能安然无恙地脱困。
容璟送我回院后,让丫鬟去烧热水准备干衣裳,一再问我:「他对你做了什么?」
我也不好全部告诉他,便说:「陛下让我给他捶背捏肩呢。」
「那你怎么在池里?」
「失足,失足掉进去的。」
我讪笑,对上他漆黑浓郁的眼,有些心虚的往旁边看,跟着挺不是滋味地说:「王爷,下次能不能不要让他把我带走,我也会害怕的。」
容璟似乎叹了声气,扶住我的肩膀笑了笑:「嗯,不会了。」
他的保证在第六日被打破。
皇帝回宫的第六日,让李德瑞来凌王府传话,说当今太后也是潞州人,年少入宫后再没回去过,甚是想念家乡。加之近来年老体差,更不宜长途颠簸,始终心存遗憾。
皇帝打着尽孝心的名头,召我入宫去给太后解乏,聊聊潞州近些年的风土人情。
「挽今风寒在身,恐会过了病气给太后,不适宜入宫。」
容璟履行承诺,抗了旨。
李德瑞笑容可掬地说:「王爷握的越紧,陛下越有兴致。他的脾气您最清楚不过,莫要节外生枝。」
说完看了看我,又道:「美玉琉璃,总要择一而选。」
我疑惑拧眉,听不懂什么美玉琉璃,但容璟在听完这番话后,松开了我的手。
「挽今,最多十天,本王一定接你回来。」
他无奈保证,我的心里顿觉发凉。
皇命不可违,容璟作为一个被禁锢在上京的王爷自然更没有违抗的权利。
这些我都明白,只是有点难过罢了。
我告诉自己。
本就不是容璟的心上人,不要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是恩人,照顾着药罐子弟弟,我不能给他制造麻烦。
于是,我笑着颔首:「嗯,我等着王爷。」
皇宫很大,楼宇错落。
我跟着李德瑞一路自承徽门入内宫,路过满园花海、水亭莲池,拐过九曲回廊,最终到了望舒殿。
「今日时辰不早了,冯姑娘可在此入住,明日去给太后请安。」李德瑞笑眯眯地说着,招呼殿里的宫女好生伺候。
我来不及问他要在宫里待多久,他便匆匆离开了。
宫里很美,夜色也好看,晚膳更是精致。
只是这里的宫女太监很奇怪,他们常常会偷看我,然后窃窃私语。
我侧耳听到过一回。
有个宫女说:「真像啊,我都吓了一跳,仪态举止也像,只是她更爱笑。」
「贵妃明日就要回宫了,可有好戏看。」
什么好戏我不知道,但皇帝来了,这两个嚼舌根的宫女便没戏可看了。
皇帝直接命人把她们拖了出去。
「听李德瑞说,小姐染了风寒?」
他解了袍子大步而来,将我箍在袍子里,下巴往我头顶撞了撞,「可是当日落水受了冷?」
我排斥的挣扎,被他搂得动也不能动,无助道:「男女授受不亲,民女是奉旨来给太后讲解风土人情的,还请陛下放开。」
「放了你该逃了。」
他手松开的瞬间,我跟支离弦的小箭一般飞出去,可惜慌不择路,脑门结结实实撞上柱子,一记闷响,撞得我眼冒金星直挺挺倒在地上。
皇帝似乎愣住了,等反应过来,便是大笑。
他蹲下来摸了摸我的额头,说:「好大一个包。」
我疼得哇地一声哭出来,他顿了顿,像哄孩子一样笑着哄:「好了好了,涂完药膏明日就能消,不疼了。」
「你干嘛非要宣我入宫,我在王府待得好好的。」
大约他哄人的样子看上去格外好说话,我又疼的委屈,不管不顾地抱怨起来。
「圈在金笼里也叫好?」
皇帝冷笑了声:「蠢姑娘,他永远不会娶你。」
「我配不上王爷,没想让他娶,他是我的恩人。」
「所以你蠢。」
真不知道他今夜发什么疯,一口一个蠢,嘴巴毒的不得了。我索性闭眼,充耳不闻。
皇帝冷哼了声,拍了拍我的脸说:「明日慈安宫见太后,朕给你准备了份惊喜。」
说完走了。
我大松口气,踉跄着爬起来去擦药,可不能明日这般模样吓着太后。
等到次日,太后没被我吓到,我倒是吓了一跳。
慈安宫里早有妃嫔在,这妃嫔侧头抬眸与我对上时,竟是一张与我七分相似的脸。
4
这就是皇帝说的惊喜吗?
我大受震惊。
「娘娘。」
妃嫔身侧的宫女一脸见鬼的表情,反而是她的主子非常淡定地看着我,面无波澜。
她穿着一身水蓝,长裙曳地,衬得肤色莹白如玉。
像极了望舒殿里,那支插在釉底青花瓷瓶里的苍兰。不声不响静立一隅,自有芳香。
我长得像她,又完全不像她。
反倒是一枚粗糙的赝品。
我不由生出一股自卑,僵硬地走上前给太后请了安,又朝着她施了礼数,正不知该怎么问候,她的婢女先开了口:「这是贵妃娘娘。」
我连忙接话:「娘娘金安。」
「起来吧。」
贵妃轻声道,连声音也这么好听。
许是太后也发现气氛有点尴尬,于是对贵妃说:「暄和,你舟车劳顿,先回去休息吧。」
原来她就是暄和。
「是。」
贵妃走后,我给太后讲了潞州的风土人情,讲到老街风俗、时令节日,又说起天灾人祸。
以及,我流落到上京的事。
太后很慈祥,赏了盘荷花酥给我,满目怜悯的感叹:「可怜的孩子。」
又在我告退时,提醒了句:「好孩子,若有机会,便离开上京吧。」
我半懵半懂,领了命告退。
等弟弟病好,我会离开,带他去蜀中看花海,登金顶看晨光。
这个月我还没见过弟弟呢。
正想着给凌王递信了解弟弟的近况,便在御花园碰上了他。
「王爷!」
我激动地跑过去,绕过花圃才发现,贵妃也在。
我暗叫糟糕,但已经来不及刹车,足尖又倒霉地绊到砖缝整个人往前扑摔。明明伸手就能接住我的容璟,选择护住压根不会受到殃及的贵妃。
而我,摔个狗吃屎。
挺疼的,尤其鼻子还磕到了。
我心中酸涩又觉得丢脸,一时想钻到地缝里去,正不知该怎么办,头顶传出声笑:「倒也不必行此大礼。」
我抬头,便见皇帝勾着唇,居高临下地站在面前。
这个死亡角度,居然还能这么好看,也是没谁了。
皇帝一把将我拽起来。
贵妃和容璟上前给他请安,他笑着说:「爱妃终于回来了,朕甚是想念。」
「臣妾亦然。」
贵妃口中说着情话,脸上依旧寡淡无波,只是嫣色唇角略略上扬了几分。
从始至终,皇帝都没搭理容璟。
容璟看着我,面露歉疚,我僵硬地对他笑了笑。
现下我和他的存在委实尴尬,像两个局外人,看着一对夫妻秀恩爱,想走又没办法走。皇帝终于发现晾着我们不太好了,说正巧要用午膳,要贵妃陪。
我大松口气,正要施礼离开,皇帝直接拽着我的手,在容璟和贵妃错愕的目光下带着我离开了御花园。
等回了乾承殿,皇帝一脸惊讶地看着我说:「呀,牵错人了。」
蚂蚁剔牙都没这么离谱。
而且,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能不能不要笑?
我无语:「那我走?」
「算了,来都来了,小姐陪朕用膳吧。」
他笑笑,吩咐李德瑞布膳。
宫里的膳食精巧好吃,皇帝的膳食更好吃的不像话。我原本是怕他的,不肯吃一心要走,但他说:「不吃杀你。」
我认怂。
皇帝说我吃东西的样子下饭,便一直给我夹菜、撕鸡腿,碗里快要堆成小山。
我不敢抗命,只能不停往嘴巴里塞。
吃着吃着,发现皇帝心情不错,我也壮了胆子问:「陛下,您是不是爱而不得啊?」
他挑眉:「很明显吗?」
「难怪您一看到我,又是送东西又让我进宫的。原来是在贵妃身上得不到的,想在替代品身上得到。」
皇帝笑了,倒了杯酒递给我:「敬你,小蠢蛋。」
蠢?
我才不蠢,起码今天见到贵妃以后我知道了,王爷是在拿我当替代品。
5
但我挺难过的。
当替身这事,搁谁身上都不舒服。尤其想到今日容璟在御花园护住贵妃的样子,我的心里便生出酸涩。
贵妃恬淡安宁的模样,让我记忆犹新。
我睡不着了,掀了被子跑到镜子前反复照着自己,果然还是贵妃更好看些。
算了,比不过。
反正我每个月有钱拿,弟弟有药吃,也算安慰。
这么想,我的心里好受了点。
容璟说过最多十天会想办法捞我出去,大约白天在御花园没拉住我,让他觉得愧疚了,第二天他就去找了皇帝,让他放我回去。
皇帝说:「急什么,后日冬猎结束再说。」
这些都是李德瑞告诉我的。
因为他说,皇帝让我和贵妃也要去,特地命尚衣属给我量身做套骑装。
但我不会骑马,连弓也拉不开。
等到了冬猎当天,我的出现让大家很是唏嘘。
要不是贵妃比我高半个头,我俩站一块,挺像孪生的。
其实关于长得很像这件事,我问过皇帝。
会不会,我是贵妃流落在民间的亲姊妹?
皇帝很肯定地告诉我:「绝无这种可能。」
因为贵妃的父亲是叶尚书,是个品行高洁的君子,青年死了结发妻不曾续弦。
到死,还在给亡妻写情诗。
亡妻只生了叶暄和一个孩子,没有其他子嗣,家中连个外室也没有。
想想也是。
我出生潞州的一个猎户家,我的头比较大难生,差点害死我娘亲。
阿爹冒雪去山下找的稳婆,还因此摔断了一条腿。
这事稳婆和全村人都能作证。
「冯姑娘。」
我费劲地爬上马,贵妃策马踱过来,清清冷冷地说:「听过东施效颦的故事吗?」
额。
自然听过,在骂我呗。
我讪笑:「回贵妃的话,民女出生寒微,没读过书。」
她弯弯唇,桃花眼一瞥策马往前去。
等到了林子里,大家都在策马射猎场面相当壮观,马蹄轰隆让泥地枯枝都要震三震。
我的马不听话,喊了半天「驾」才肯懒洋洋挪三步。
贵妃已经打了几只兔子过来,看我马背空空,不由嗤笑。
唉。
给我猎户爹丢人了。
「冯姑娘,你说如果遇到危险,容璟会先救谁呢?」贵妃看了眼不远处的容璟,侧头问我。
这话挺多余。
我正想说肯定是救你啊,贵妃已经拉弓射死了一只小狼崽。紧随其后的母狼出来找孩子,发现孩子死了,仰天悲鸣。
不多时,数头野狼闻声而至。
「愣着做什么?」
贵妃往我的马上甩了一鞭子。
身下的马吃痛狂奔,野狼在身后追逐,我被颠得半死,未免掉下去只能拼命抱住马脖子,惊恐大叫着前方容璟的名字。
虽然,容璟应该不会救我。
但很意外。
容璟先救了我,杀了几头野狼,将我带到安全的地方后,告诉我:「待在这里不要乱跑,我一会儿来找你。」
我连连点头。
容璟起身,赶去救贵妃。
我沉浸在这股突如其来的喜悦里,乖觉等着容璟回来,一直等到天逐渐暗下去,等到天黑、等到雾障弥漫。
心里的喜悦和希望,全数消磨殆尽。
容璟不会来了。
「没事,没事的。」我忍着眼泪,拍了拍胸脯安慰自己后,扶着大树站起身去找出口。
夜间的林子阴森恐怖,仅有的月光在树影错落里斑驳不清,我很不幸足下踩空,沿着小山坡摔滚了下去,把一条腿给摔脱臼了。
我疼得喊了出来。
等我反应过来捂住嘴巴时,不远处的黑暗里已经冒出一对绿油油的眼睛。
野狼闻到我手臂划伤的血腥味,龇着牙飞扑而来。
我吓个半死,连滚带爬往山坡下翻。
野狼追上来生生咬掉我腿上一块肉,我一直记得阿爹曾经和我说的话,护着脖颈。
我应该算是大显朝第一位和野狼英勇搏斗的女子了,可惜他有锋利爪牙,我只有秃秃十指,很快就被咬得鲜血淋漓。
幸运的是,在混乱中我用发簪扎瞎了它一只眼。
它在地上疼地翻滚几下,龇牙冲过来。
我已经没有力气了,闭着眼等死。
预期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反而听到野狼发出一声哀嚎,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我颤抖地睁开眼,便见皇帝站在那儿,手中长剑沾血。
野狼奄奄一息地倒在他的足边。
他看我瞪着眼一动不动的样子,拧着眉头,蹲下来伸指探我鼻息。
确定我还有气,他松了一口气,继而笑了:「朕救了你,冯小姐得以身相许了。」
不知怎地。
我第一次觉得他笑起来不讨厌了,也没那么害怕他了。
鼻尖酸涩,憋在胸腔里的恐惧和委屈在一瞬间爆发出来,我忍不住啕嚎大哭。
我这一哭,把皇帝整不会了。
他很明显的怔了下,收住脸上的笑,非常严肃地蹲下身说:「没事了,别怕。」
我哭着点头。
「朕带你回去。」
他说这句话时很温柔,像哄小孩子一样,还拿衣袖给我擦眼泪。继和野狼搏斗以后,我迎来了人生第二个高光时刻。
拿龙袍擤鼻涕。
皇帝是第一个冲到林子里找我的人,因为她抱着我往前走了几步,护卫和李德瑞才赶到。
李德瑞尖着嗓子喊:「万岁爷,您一言不发冲进林子多危险,吓坏奴才们了。」
「速传御医。」
皇帝眼都没抬,抱着我大步往前走。
等到了营地,容璟也在。
看我浑身是血,容璟脸色发白的走上前,满脸歉疚地喊了声我的名字。
我看到贵妃站在不远处,对着我笑。
我很生气,没有搭理容璟。
御医给我接腿、缝合伤口时虽然上了麻药,但还是很疼,我抓着枕头咬唇忍住哭喊。
担心会被帐外的贵妃听到,幸灾乐祸。
「张嘴。」
大约我这个样子实在可怜,皇帝将一粒红药丸塞到我的嘴巴里,看着他漆深的眼,我一下子想到初见他时也被喂过一粒这样的药丸,不由胆战心惊道:「皮肉小伤民女撑得住,不用喂毒药的。」
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脸,「是糖。」
我这才发现嘴巴里甜丝丝的。
皇帝说:「疼就喊出来,谁敢笑你,朕杀了他。」
听到这话的御医深吸了口气,非常认真地给我的伤口缝合完打了个蝴蝶结。
我发现,皇帝正经的时候挺好的。
处理完伤口我因体力耗尽睡死了过去,醒过来发现皇帝还在,他靠在对床的椅子里,支着臂小憩。
营地不比皇宫,帐篷虽严但仍有冷风钻入。
我下床拿了袍子给他披,冷不丁手腕被拽住,下一刻被他扯坐到怀里。
「小姐关心朕呢。」
他笑着,往我脖颈里蹭了蹭。
鼻息拂颈不由让我脸上发烫,我下意识往后躲,讪笑道:「陛下,能不能借民女点钱?」
我告诉他,自己要给弟弟挣药费,出了这件事后等离了宫,是不可能再回凌王府的。
至于借他的钱,我会每月按一定数额奉还。
皇帝听完问我:「不能留在宫里吗?」
想到贵妃,我不由苦笑:「民女有些累,不想当替身,千金报酬都不当了。」
环在腰上的手蓦地收紧,皇帝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笑了:「只有那些爱而不得的胆小鬼,为求一份自我慰藉,才想出了替身这回事。」
他说:「朕不是胆小鬼,更不用替身。」
「陛下……」
我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道:「来日方长,民女相信,贵妃终有一日会对您动心的。」
我也没说错话呀。
他突然将我拉进,鼻尖抵着我的鼻尖,嗓音瓮沉:「小可怜,钱和人,朕都给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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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说话算话,拔营回宫之后,金银珠宝一点没手软地往望舒殿里送。
他更是常来望舒殿走动,因为不正经,满嘴骚话常把我惹得炸毛。我一炸,他就支着脑袋盯着我笑。
他一笑,也真的好看。
「姑娘比刚来时,更活泼了。」
要不是婢女无意提了一句,我自己都没发现这个转变。在凌王府一年,要讨得容璟欢心,必须无时无刻端着。
反而在这里,我若是上树掏鸟窝被皇帝瞧见了,他不会喝斥,反而会在下面抚掌:[挽今好本事。]
我的贪财没规矩,在他这里都是被允许的。
原来被人纵着是这般感觉。
这些不同,到别人口中便是流言蜚语。我今日出去遛弯,便听到三五个宫女太监窝在一起将八卦。
说皇帝移情、贵妃失宠,我这个后来者颇有野心。
「那便错了。」
小太监压着声音纠正:「陛下从未对贵妃生情,何来移情之说。」
这话一说出口,小宫女们都很震惊。
我八卦心起,连忙趴在墙角听后续,这小太监在李德瑞手下干活,叫他一声干爹,说的话可信度相当高。
他说皇帝和容璟是表面兄弟,背地里非常不对付。
皇帝年少时在宫里过得很凄苦。
他的生母是凌王母妃身边的一个奉茶宫女,遭昏庸好色的先帝强幸生下他。
先帝爷只封了她一个小小采女,便丢之深宫不闻不问。
凌王母妃当年颇受宠,心眼也小,认为宫女背叛了自己于是多番刁难。
她不光刁难采女,还带着年幼的凌王一起欺辱少年容煦。
她让同是皇子的容煦,在宫人的注目下驮着凌王,自承徽门一路到巍澜殿,整整八百六十三步路。
极尽羞辱。
而容煦愿意受辱的原因,是想求得恩典,给自己母妃治病。
「后来呢?」
小宫女听得揪心,太监摇头道:「郭采女最终还是死了,且她的死,还得归咎到凌王的身上。」
据说,当年小凌王一日夜里高热不退,上吐下泻差点要命。巍澜殿急成一团,到次日清晨才好转。
旁人问起他吃过什么东西,凌王说是郭采女给了他一块绿豆糕。
这绿豆糕,要了郭采女的命。
到死,她还在喊冤枉。
「难怪陛下……」
小宫女欲言又止,深表同情。
我听的也是五味杂陈,难怪皇帝登位后一通政治大开杀戒。按照小太监的说法,皇帝当年除掉一干曾经的眼中钉,唯独留着凌王这根肉中刺在上京。
就是为了折磨他。
这个折磨里,包含了叶暄和。
我隐约听到小太监说,贵妃对凌王有恩情,两人年少相识算得上青梅竹马。
当年大家都以为,凌王会是未来的储君。
而叶尚书嫡女,会是他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整个上京都默认,这是一对金童玉女。
偏命运捉弄,容煦上位了。
小太监说:「贵妃入宫前三日,陛下曾召她入宫问话,不知说了什么,反正她回到叶府第二天便答应入宫了。」
「大家都以为叶家嫡女入宫,是当皇后的。没想到,陛下只封了贵妃。」
我听着唏嘘,一面疑惑皇帝当年到底和贵妃说了什么,让她甘愿抛下容璟选择入宫。
一面又同情皇帝年少的遭遇。
同情到,回去看到桌上的绿豆糕都吓了一跳。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让小厨房做绿豆糕时他们很为难了,估计宫里禁止这个东西,又见皇帝近来十分惯着我,不大敢忤逆。
我正想尽早毁尸灭迹,以免被皇帝瞧见,这厮已经来了。
「送你。」
皇帝递来一条各色珠宝镶嵌的大粗链子,笑眯眯地告诉我:「波斯进贡,十分值钱。」
好吧,我贪财。
这链子十分合我心意,真想要立刻揣兜里,但现下,我的手捧着瓷盘藏在身后。
皇帝见我不接,皱眉问:「藏什么东西。」
见他上前查看,我心下一横,一蹦三步远背过身狼吞虎咽地把绿豆糕往嘴里塞。
只想着不能让他瞧见,没想到生生被噎住。
看我噎得直翻白眼,皇帝赶紧提着茶壶往我嘴里灌,足灌了半壶才救我一条小命。
「馋成这样也是没谁了。」
皇帝一脸甘拜下风的表情,替我拍背顺气,我说:「东西太好吃,怕你跟我抢。」
「宫里的东西,朕还用跟你抢?」
他哭笑不得,骂了句没出息,视线落在地上半块绿豆糕上面。
我暗叫不妙。
料想他该大发雷霆了,没想到他抿了抿唇道:「绿豆糕啊,朕的母妃也喜欢。」
「陛下……」
皇帝擦了擦我唇角的糕点屑,笑着说:「这么好吃的东西,宫里实在不该禁。」
皇帝虽然这么说,但他明显有点忧伤,眼里没有了以前的挑笑。
晚膳也只用了一点,就走了。
郭采女被一块绿豆糕害死的事,看来是真的。
我没来由想到小太监说的,年少的他驮着容璟,在宫里走了八百六十三步。
步步是入髓的羞辱。
就是不知道,小太监说的,皇帝对贵妃从未有请是不是真的。
我想去安慰他,也想问一问。
没曾想,刚出望舒殿便被人敲晕。
7
昏沉中隐约感觉有人再给我更衣,还有贵妃似笑似哭得声音传来:「今夜之后我是冯挽今,你是不幸殒命的叶贵妃。」
这话什么意思?
等我转醒便什么都明白了,我穿着贵妃的衣裳,躺在贵妃的寝殿里。
四周烟雾缭绕,起火的帷幔像条火蛇一样缠绕到房梁。
屋里烧得劈啪作响,屋外人声鼎沸似在救火,我的呼救淹没其中。我想爬出去,被烧裂的房梁断了去路,眼见浓烟呛鼻要无法呼吸了,听到李德瑞尖锐大喊:「陛下不可!」
下一刻,皇帝不顾安危闯了进来。
断裂门框砸伤他的背,火舌灼伤他的胳膊,他还是不顾一切在烟雾里找寻我。
哦,不对。
应该是找寻贵妃,没人知道这屋子里的,是冯挽今。
我就晓得,皇帝对贵妃从无情谊这句话是假的,没有情怎会冒险搭救。
我的心里不由泛起酸苦。
等意识到这种滋味是羡慕和嫉妒时,我整个人惊呆了。
「走!」
没等我多想,皇帝已经抱着我冲了出去。
他伤得不轻。
头发还烧焦了大半截。
御医给他上药时,我看到他的后背烧出一层叠的水泡,胳膊的皮肉和衣衫粘在一块了。
他定然是很疼的,拧眉咬牙忍着痛,抬头见我一脸呆滞站在那儿,还不忘朝我笑了笑,吩咐李德瑞送我回去休息。
我要拒绝时,容璟来了。
跟在他身后的贵妃梳着我日常的发髻、穿着我今日的衣裳,低眉顺目的姿态在看到一头一脸灰烬时的我,露出惊讶。
容璟也是,但多了一份欣然。
我看着容璟故作姿态的关切着皇帝的伤势,一番场面话说完便提及了正事。
他说:「挽今在宫中多日,潞州的风土人情也该讲完了,臣弟想带她回去。」
皇帝同意了。
他挥挥手,让容璟携人退下。
容璟扫了我一眼,最终牵着贵妃的手要走,我一下子坐不住了高声拆穿她。
不为别的,一为自己差点挂掉感觉愤怒,二为皇帝拼死救她,她却想要金蝉脱壳感觉不值。
可是,没人信我。
容璟让我自重,声声贵妃十分陌生,李德瑞喊我娘娘,要搀我回去歇息。
贵妃掩面抽泣,一副楚楚可怜姿态。
我整个人傻了。
莫名有种大家各自心怀鬼胎,唯有我傻不拉几成了圈中猎物一般的感觉。
我突然大悟。
淦!
原来容璟当年花楼替我赎身,就为了今日这一出。
李代桃僵,替贵妃去死。
8
替身当到我这个份上,也是绝了。
真庆幸自己还活着。
容璟顺利带走了贵妃,我反倒像个遭遇大火后,疯癫诳语的疯子。连皇帝也一反常态,真拿我当贵妃。
我是冯挽今,不想冠着他人的名头活着。
用别人的名义,得到别人的垂怜爱慕,这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笑话说多了,更没人相信了。
「陛下,我想出宫。」
我看着皇帝没长好的烧焦头发,说道。
皇帝说:「快变天了,再等等。」
外面晴空万里,夜里星光璀璨,怎么都不像会变天下雨的样子。大约,我的出宫在他眼里,是出去玩吧。
他每次,都拿这句话搪塞。
我不快乐了。
也不肯再和他多说话,他对我的那些耐心体贴都是对贵妃的,我不想要。
李德瑞每次见了我都会叹息。
昨夜里,我瞧见皇帝站在凉亭里发呆,李德瑞躬着背去奉茶,顺便还拎了只关在笼子里的雀鸟讨好皇帝。
李德瑞说:「老奴寻了这些年,才算寻到一只与当年的雀儿一样的。」
皇帝探指去摸雀鸟,被啄了一口。
他笑道:「好凶的鸟。」
又握了把红豆去喂鸟,喂着喂着突然问:「朕是不是自私了些?」
他说自己当年在冷宫里非常孤单寂寞,某天飞进来一只烟灰色的雀鸟,他喂了一口馒头,这雀鸟便日日光顾。
他喜欢这鸟儿,便寻了只笼子将它关起来陪着自己,但这鸟儿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最终死在笼子里。
为此,他哭了很久,在冷宫受尽屈辱都没那么难过。
李德瑞笑容可掬得说:「生有羽翼,本该翱翔天际。大爱于心不在距离,它若有情自会归来。」
皇帝沉默不语,但他指尖一挑开了笼门,那雀鸟便振翅飞走了,一直不曾回头。
皇帝笑笑,道了句:「罢了。」
我没来由的,觉得有些伤感。
回殿不久,李德瑞过来传话,说太后明日要去玉佛寺进香,让我一道过去。
末了,他又说了句:「玉佛寺周边风光无限,娘娘明日可到处转转。」
我心中一跳,明白了什么意思,对他颔首感激:「多谢公公。」
李德瑞笑而不语。
次日,我整装待发。
走出承徽门的时候,有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塞给我一个包袱,说是皇帝给我的。
我回头望了眼又深又长的宫道,隐约可见不远处的高楼上似乎站着一个人。
只停顿了片刻,便走了。
我打开包袱,发现里头装着沉甸甸一袋的金元宝,和一些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
另有一个酥油纸包,旁边搁着一张纸条。
纸条上字迹雅秀,短短八字:浅予深深,长乐未央。
我打开酥油纸,里头包着几块绿豆糕。
9
我的呼吸陡然一窒。
原来,他一直知道我是冯挽今。
「快跑!」
不等我沉淀情绪,背后传来一阵尖叫声,宫女太监们蜂拥而逃。有人无措摔倒,被人踩踏而过。
我一脸懵得拽住其中一个小太监问:「发生什么事了?」
「娘娘快逃命吧,凌王反了!」
小太监说完一把甩开我的手,连滚带爬着往宫门的方向跑。
能让宫里人这么迫切逃生,想来叛军已经长驱直入到了皇城。容璟在王府时也曾密会过朝堂官员,往来最为密切的就是鹤羽禁军统领,袁照。
我是入宫后无意中见过他几次,才知道他的身份。
这袁照,生得正气凛然、舞得一手好剑,宫里人都说他是对皇帝很忠心的人。
看来,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贵妃安然离宫,容璟憋了很久的大招也终于放出来了。
身旁随侍的宫女不停催促我快些离开,我看了眼绿豆糕,想起皇帝在冬猎最先找到我的样子,又想起他在大火里冒着危险来救我的场景。
那些灼伤,疼得他冷汗直流。
还有他时常逗我的那些画面,他不正经时的笑容,想到这些我不由得鼻酸心悸。
在宫女第三次提醒时,我捏紧包袱,逆着人群往宫里跑。
不过,我刚冲入承徽门就被逮住了,逮我的兵卒说:「王爷要找的就是她。」
好家伙,我一下子省去找路的时间,直接被拎到了金銮殿。
大殿内外已被禁军围困,容璟穿着一身银色甲胄,面容肃冷,抬眸看到我踉跄进来,不由眼中一亮。
「挽今。」
他走上来要拉我,被我倒退躲开。
容璟的手僵在半空。
不远处的贵妃一脸怒意地瞪着我,我突然觉得好笑,告诉容璟:「王爷认错人了,我是叶暄和,不是冯挽今。」
「我是,陛下的贵妃。」
我看到他皱着眉,眼中露出不可思议,反而是端坐龙椅上的皇帝,脸上始终挂着笑。
亏他还笑得出来。
只要容璟一声令下,估计他会立刻驾崩。
皇帝朝我招了招手。
我一靠近便被搂到怀里,冕旒上的珠玉遮了他半张脸,漆眸在影影绰绰间愈显深邃。
他问我:「为何回来?」
我笑了笑,「陛下蒙难,臣妾怎可苟且偷生。」
他怔了下,眼波流动之间,捧着我的脸落下一吻。
虽然知道他不害臊、老不正经,吻起来强势又掠夺,可现在这个场合实在有点诡异啊!
当众给叛党喂狗粮不大好吧,说不定下一秒就会血溅当场!
果不其然,容璟身边的部将大喝:「造反呢,严肃点!」
容璟的脸已经黑透了。
他对皇帝说:「四哥,若你肯退位,本王会留你全尸。」
「容璟。」
皇帝摇摇头,「弑君夺位该当凌迟,你不是朕,没这个本事。」
我不理解。
想着死到临头怎么还敢嘴炮?
直到殿外传来惨叫声,接着鹤羽军倒戈,袁照拂袍跪在皇帝的面前,说自己不辱使命的时候,我恍然大悟。
袁照一直是皇帝的人。
所谓投靠凌王、拉拢其他官员,列皇帝罪行三千全是假的。皇帝早知他有谋逆心思,陪他演这场戏罢了。
破巷偶遇,当日意图行刺皇帝的刺客,也全是容璟派的人。
难怪当日皇帝到了凌王府,容璟回来得那么快。
这些早知如此、理所当然里,唯有我是个意外。
更意外的是,皇帝半扯我的衣襟,露出肩上一个淡淡的牙印,告诉容璟:「四弟可知,当年救你的人不是叶暄和,而是冯挽今。」
我大惊。
容璟更是不敢置信。
这牙印,有段渊源。
九岁那年,我在潞州的密林里遇到一个满身伤痕的少年,年幼的我背着少年走了一路,背脊都压弯了。少年身上的血引来林中野兽的垂涎,连我也遭殃受伤。
好在阿爹来寻我,让我先走,他留下应付。
阿爹虽是猎户,但瘸了一条腿并不如从前威猛。
我背着少年走了不多会儿,便听到阿爹的惨叫声,等我回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被野狼聚集撕咬,对着我大声喊:「快走,不要回头!」
少年中途清醒以为我是坏人,往我肩上狠狠咬了一大口。
我哭着把他摔在地上,骂他没良心。
他昏迷不醒的呓语:「母亲,救救儿子。」
我带少年去了镇上的医馆,郎中见我没钱死活不肯治他,说他活不久了。
我给郎中磕头,告诉他阿爹为了救我们命丧狼口,这个少年不能死,否则对不起阿爹。
郎中可怜我,让我拿着少年身上的玉佩去典当银两。
那枚玉佩上刻着条飞鱼。
我拿着它在街上走的时候,被一个气若松柏的老者喊住,他从一辆黑檀木马车上走下来,问我玉佩哪里来的,这是他家小公子的。
我带他去了医馆。
老者把少年接走,得知我因救助少年家中遭了难,给我钱财替我回去安葬了阿爹。
临别时,我往马车里看了眼。
「爹,时辰不早了。」
稚嫩好听的声音传出来,一直莹白的手撩起小半车帘,那纤细皓腕上有道月亮形状的红胎记。
我瞥了眼贵妃,她今日穿得窄袖,腕上的红胎记非常明显。
这么说。
当年,带少年离开的老者是叶尚书。
少年……是容璟!
这段往事,还是宫女在伺候我沐浴时,瞧见牙印无意问起的。我只给她讲过,没想到皇帝会知道。
容璟一直把叶暄和当成救命恩人。
叶家也从未提起真相。
只因当年容璟的母妃受宠,皇帝偏爱,大家一度以为容璟会是太子、将来的皇帝。
而叶家想要一个皇后。
我不清楚叶暄和到底喜不喜欢容璟,应该是有点喜欢的吧,年少情谊、青梅绕竹。我曾在宫里见过她看容璟的眼神,蕴满柔情、秋波涟漪。
但她又不是全心全意爱他。
因为皇帝说:「当年朕召叶暄和入宫,问过她。是选择嫁给容璟,还是入宫。」
皇帝虽因年少的苦痛记忆,恨着容璟,但也尊重叶尚书。倘若叶暄和选了容璟,他不会强夺报复。
可是,叶暄和选了后者。
容璟落魄,再无华贵权势。
她想当皇后。
没想到,皇帝不屑她这番选择,召入宫只封了贵妃,多年不曾进位份。
叶暄和不甘,经常有意无意撺掇容璟取而代之。
在这一切败露后,叶暄和大笑起来,指着皇帝歇斯底里:「错的明明是你!」
「旁人觉得我们感情笃深,但自我入宫以来从未有过半分恩宠!我入宫为了什么,你又偏不给我什么!贵妃再好,终究是妾。」
「与其这样,不如让爱我的人登位,封我当皇后啊,让我得偿所愿。」
我听得无奈。
容璟更是一脸震惊而痛苦,我看到他眼尾殷红,眼泪夺眶而出。
他倒退两步,连剑也握不住了。
10
皇帝最终赐了两杯酒给容璟和叶暄和。
一杯有毒、一杯无毒。
我送上去的时候,容璟红着眼眶对我笑,「挽今,替我选一杯吧。」
「你喜欢蓝色。」
我并不知道哪杯没有毒,因为就算有人活下来,也比死好不到哪里去。
我将蓝色的酒盏递过去,他接过的时候,很轻地说:「挽今,对不起。」
酒盏刚碰到他的唇,叶暄和突然扑上来抢夺,一饮而尽。
她疯癫的朝我笑:「你一定知道这杯没毒吧。」
她笑了会儿突然捂住肚子惨叫,接着一口鲜血吐出。
容璟抱住她,她又哭又笑,满是鲜血的手捧着容璟的脸,哭噎道:「阿璟,我不想死……我要当皇后,你答应过我的……」
在声声念叨里,逐渐没了气。
容璟无助地搂着她,失声痛哭。
满殿都是悲鸣。
我回头看着金銮殿上,高坐龙椅里的皇帝,突然发现这个位置好高。
他当年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自己的父亲拉下来的?
皇帝没有迁怒叶氏其他人,但废了叶暄和的位份。容璟造反夺位,按律凌迟。
我求了皇帝,最终改成了赐毒留全尸。
行刑那日,我没去见他。
只看到李德瑞捧回来的毒酒空了,他告诉皇帝,容璟已死。
皇帝告诉他,把叶暄和与容璟葬在一处。
「是。」
李德瑞领命告退,开殿门的时候有一撮桃花飘进来,落到我的衣裙上。
我看着掌心小小一点粉,感慨:「春天来了。」
「今日宫里有贵客。」
皇帝将袍子披在我的肩头,牵着我的手往外走。沿路的花海,微风吹拂着他的衣角。
他回头对我笑,眉眼温柔。
皇帝说的贵客,是我弟弟。
阿弟长高了不少,虽然身体还是很单薄,但气色好了很多。他抱着我撒娇:「阿姐,我想死你了。」
「阿姐也是。」
我高兴地抱住他,听到他在我耳畔小声说:「姐夫给了我很多金元宝,还帮我到隔壁的阿花家说媒了。」
我疑惑地扭头去看皇帝,他笑了笑:「你弟弟爱慕一个姑娘,朕替他去说了一桩亲事。」
皇帝给我讲了这户人家,是清流门第。
人品不俗。
人家并不在意阿弟的身体,且这阿花姑娘也十分爱慕弟弟。
我高兴极了:「那得选个黄道吉日下聘。」
皇帝说:「不急,封后大殿后再行操办。」
封后?
我不知他看中了哪位妃嫔,抑或哪家官宦小姐。
我酸笑了两声,轻哦了声。
皇帝顷腰而下,盯着我的脸,笑着问:「朕的皇后,怎么不高兴呢。」
番外——皇帝
正如传闻中的那样,我弑君夺位、诛灭旧臣,算不得好人。所以当时在破巷子里初遇冯挽今的时候,我真没打算手软。
直到看清那个女子的面容。
她生的和我的贵妃叶暄和很像,倒不是叶暄和对我有多重要,而是这世间有这般相似的人,是件很奇妙的事。
更奇妙的是,她住在凌王府。
凌王和叶暄和是什么关系,我比谁都清楚。冯挽今这丫头,应该是被凌王当成了替身,聊以慰藉失去的爱人。我和凌王自小不对付,我记恨他。
当年要不是他,我的母妃不会死,我也不至于在深宫受尽非人苛待。我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铲除异己,包括凌王一派的党羽。
拔尽他的羽翼,他是无论如何也飞不起来了。
叶尚书为此特意入宫谏言,要我饶凌王一条生路。其实,不用他求情,我也不会杀凌王。
毕竟比起死,活着更磨人。
我故意谋夺他所珍重爱惜的一切,包括叶暄和。她算得上京中贵女的典范,我也曾对她有一瞬的惊艳,并看在叶尚书的份上,给了她选择的余地。
如若她选择凌王,我不会强取豪夺。
可惜啊。
她抬眸粲然一笑的说,愿意入宫的样子,真是一点也不好看了。
那一刻,真是有点同情凌王。
同情他被蒙在鼓里痛失所爱,还执念得寻了个替身回来。为了不让我发现这个替身,藏在王府两年都没走漏风声。得亏他这次的行刺,让我阴差阳错遇上她。
冯挽今是个有趣的女子。
不知我是谁的时候,张牙舞爪凶得很,头上步摇乱晃、跟她一身的绫罗绸缎完全不搭。
没有半点闺秀礼仪。
这样的反差让我心生趣味,我故意拽她去伺候沐浴试探凌王的反应。
凌王有了前车之鉴,很快表明态度,说冯挽今不是他的心上人。可真不是的话,他又怎么会着急放那把火呢。
他越是这样,我对冯挽今越有兴趣。
回宫后李德瑞人精的把关于冯挽今的身世背景调查个清楚,我听着他的描述,有点同情她。是个很苦又要强的姑娘,拖着药罐子弟弟,卖身花楼。
那一刻,我突然有点庆幸凌王在最后一刻找到她。可在凌王身边,也不见得好。尤其是她抱着对凌王的爱慕,卑微而有自知之明地活着。
没来由的,我想揭穿这层美好。
于是,我安排她入宫。
见一见叶暄和。
她不蠢,自然全明白了。我像个地逞的坏人,沾沾自喜这份成果,却看到她在御花园摔在凌王和叶暄和面前,狼狈又局促的样子时,心中有点不忍。
我带她离开,骗她陪我用膳。
她看起来很难过,但胃口一点没变,腮帮子塞的鼓鼓的,像只小老鼠。
她还误会我对叶暄和爱而不得,一脸感同身受的表情,真是让我又气又好笑。大约是觉得她可怜又可爱,我不由自主会在人群里寻找她的身影,批奏折的时候也会想到她滑稽的表情。
可是,凌王想要接她回去。
我犹豫了,不愿意让冯挽今离开。为了让她更好的认识到凌王的薄情,以及让凌王认清自己的心意,我故意命冯挽今一起参加冬猎。
如我所料,善妒的叶暄和并不满意冯挽今的出现。林子里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只看到凌王带着受伤的叶暄和从林子里出来了。官员告诉我这次围猎被有心人下了埋伏,林子里被人引了野狼,为了安全需要拔营回都。
我问凌王,冯挽今在哪里?
他一副终于记起事的错愕表情,但这个表情和要跑回去找人的举止皆被叶暄和不满的目光打消。我当时心里一紧,顾不上其他,策马奔向林子里。
幸好。
我来得及时,野狼没咬断她的脖子。我大松口气,手却在发抖。
这个傻姑娘,伤得不轻。
御医缝合伤口的时候,她疼的额头都是汗,还死咬着唇不肯喊出来。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心疼又愧疚地告诉她,可以尽情哭喊。
谁也不能嘲笑她。
发生这件事后,她对凌王算是失望了。起初她总会闷着不说话,我想尽办法让李德瑞把好吃的、好玩的送到望舒殿。渐渐地,她开始笑了。
也不再怕我、愿意在我面前大快朵颐。
我喜欢她吃饭的样子,十分下饭。吃到好吃的东西,她会兴奋的跺脚,像个小孩子。深宫里向来流言蜚语众多,她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年少时的事情,包括我母妃的死。
她看起来咋呼,可心底十分细腻。
为了不让我发现绿豆糕,一股脑塞到嘴巴里,噎得直翻白眼。看着她红着眼眶,内疚的表情,我的心一点点软化下来。
李德瑞后续告诉了一些事。
凌王是把冯挽今当替身,却不是慰藉失爱的替身,而是李代桃僵替叶暄和去死的替身。贵妃殿里的那把火,就是凌王让叶暄和金蝉脱壳的计划。
我听后十分愤怒。
不顾一切冲入火场救下冯挽今,她显然也受了惊,看着御医替我疗伤时,瞪着眼睛一言不发地僵立在那里。瞧她一脸灰,掉眼泪的样子,我的心很疼。
假如我不曾遇到她,冯挽今兴许已经悄无声息死去,并伪造成叶暄和。
没有人会知道,这个代替叶暄和死的姑娘,到底是谁。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多时便入宫来了,凌王牵着叶暄和的手,睁眼说瞎话的请求离宫。
我恩准了。
遭遇这一切的冯挽今再也坐不住地指责凌王和叶暄和,说得明明白白,自己不是贵妃而是冯挽今。凌王早已设下的计划,自然不会让她破坏,佯装不信她的话。
冯挽今无助地回头向我求助。
我存了私心,想把她困在深宫留在身边,我装作不信,恩准了凌王和叶暄和离开。
那一刻,我在冯挽今的眼里看到的是满满的失望。
也在那天,快乐仿佛彻底离开了她。
无论我怎么努力,她都不再笑,一遍遍地问我能不能出宫去玩。我知道她是想趁机逃跑。
我装作不知道,一次次驳了她的请求。
后来她再也不问了。
晚膳的时候我去望舒殿看她,远远的,看到她坐在床上,把头埋在膝盖里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双肩不停地颤抖,我很难过。
李德瑞带给我一只鸟,话里话外告诉我放手。
我念及幼年灰鸟的事,终于选择放手。
我想,自己一路都是满身泥泞在灰暗里行走出来的,本就习惯了孤独,犯不着为了贪慕仅有的温度,让月亮也失去了光辉。
她不爱我,我知道。
我站在楼阁上,看着她小小身影离开。
虽有不舍,但随本心。
凌王造反我早有预料,且在得知他有这个预谋的初期,特意让心腹归顺了他。我不揭穿他,就是为了给他致命一击。
篡位,多大的罪名啊。
我可以不用顾及群臣百官、不用顾及太后,光明正大处决他。
但这远没有冯挽今回来让我高兴。
她说,「我是陛下的贵妃。」
她选择了我。
我从来没有感觉这么高兴过,高兴到完全不顾及场合吻了她。我想给冯挽今出气,于是把冯挽今才是凌王年少救命恩人的事和盘托出。
把叶暄和入宫的原因全告诉他。
凌王一脸的震惊和无措,像个跳梁小丑一样。赐毒酒的时候,叶暄和先死了。
凌王无助悲哭的样子,让我有点动容。走到这一步凌王一心求死,他在地牢里第一次喊我四哥。
轻轻道了句:对不起。
走出地牢时,夜风拂肩、繁星闪烁。我的心中突然敞亮释怀,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大步奔向望舒殿。
我的月亮迎着清辉,站在桃花树下朝我笑。我突生一个念头,想和她生同衾死同穴。
所以,她得是皇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