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每天都在勾引得了厌女症陛下的皇后心酸史。
1
夜色昏暗,我借过隐在乌云后的月亮透进的一点光,蹑手蹑脚地摸进了乾清殿的内殿,守门的小黄门见是我,识趣地无声退了下去。
我点了支火折子,拿火折子点了支西域进贡来的迷香,随后小心翼翼插在了案台上的净瓶里。
烟气缭绕中,火折子微弱的光里,龙榻上的男人双眸紧闭,剑眉紧锁,似梦到了什么烦心事,我持着火折子耐心等了会儿,迷香飘了会儿,他紧锁的眉缓缓舒展了开,面色开始泛红。
我嘴角忍不住挂起邪笑,娘的,这迷香可算起效果了。
今日,我必要拿下他!
我脱了外袍,靠近床榻,掀开那床明黄色的被子。
温软的触感传递过来,我掐灭火折子。
黑暗中,一只手瞬时掐上了我的腰。
我瞬时有些紧张,心猛跳起来,甚至有些想逃离,但那人受了迷香影响已容不得我逃离。
缱绻间,他突然停了,我迷蒙地去看,只见一双眸子倏地睁开了,清醒而明亮。
「王、柠、栀!」咬牙切齿的一声吼叫,随后是我被人连人带被地掼到地上的声音,直让我摔了个屁股蹲儿,疼得厉害。
「陛……陛下您有事吩咐?」我讪讪地笑笑,揉了揉屁股,裹紧了被子,生怕眼前龙颜大怒的这人一个不顺心给我赐死了。
「滚下去!」他继而敛着眉、绷着脸,指着门口道。
「好嘞,臣妾这就下去,」我顺着杆子往下爬,立马裹了被子出殿,走到门口忽而想起我点的迷香,我瞄了一眼红了耳朵根的陛下,犹犹豫豫地又看着那迷香道,「陛下,这药性……」
他瞪我一眼,我再不敢言语,闭紧了嘴巴虚虚地退了下去。
我,大辞皇后,大辞太后温如霜的干侄女,书香世家礼部王尚书家的嫡女——王柠栀,自嫁给大辞的明德皇帝李阮,三年以来,每天都在想法设法勾引他,好为我大辞开枝散叶,稳固我王家的地位。
即使他得了厌女症,我也绝不死心。
李阮身为皇帝,后宫三千,但这三千佳丽他一个都没碰过,哪怕就算作为皇后的我。
据守在太后身边的老太监道,多半是因为宫中当年关于先皇的那桩秘闻。
而这桩秘闻,我磨了那老太监良久,他也不肯说,我也不敢去问我的干姑母太后,只得在心中默默搁置了。
2
我抱着被子回到栖凤殿时,栖凤殿的烛光亮得正恰到好处,宫女如常接过我抱着的被子,给我披上眠袍。
桌案上放了些细糕和茶,都是我爱吃的。
「娘娘饿了吧。」轻轻的一声,小池子弯着腰立在一边,眉眼低垂。
「嗯。」我瞥了他一眼,他的头低得更狠了。
我亦不语,低头默默吃起糕点来,脑中还在琢磨着下次该如何勾引李阮的事,然下一秒,我瞬时觉得有些不对劲。
我的身体自下而上蹿起一阵暖流,面色也潮红起来。
西域迷香药性奇强,方才回来时夜风和李阮的冷漠将我吹得分外清醒,如今回到殿内,满室暖烛倒引出了这药性。
我环顾四周欲哭无泪,除却宫女,只有太监小池子,我这……真的是搬起石头往自己脚上砸。
小池子即刻觉察出了不对劲,低着头转过脸,吩咐宫女打了凉水进来,又细细跟宫女交代了些什么,才退出了内殿,守在了殿外。
这一晚不可谓不煎熬,我在凉水里泡了好久,泡到神志不清时甚至都将罪恶的爪子伸向了旁边守着我的小宫女,小宫女吓得花容失色,连连跪在地上叩头,我见了血神志才清醒了些,趴在浴桶边抠着手,在心里咒骂了李阮无数遍。
次日听到小池子从乾清殿打听来李阮昨晚的消息,道他亦在凉水中泡了一夜,且用了细针扎腕见血才保持的清醒,我心中才稍稍宽慰了一些。
只是方稍宽慰一些,就收到了姑母的懿旨,传我去福宁殿。太后喜静,请安一切事务向来能免则免,此次传召,倒颇让我有些莫名心慌。
「这是这次选秀的名单,你看看吧,哀家看得头疼。」
福宁殿里,太后坐于上座,手抚着额头,似是对于我勾引李阮的事已司空见惯,闭口不提,她身边的德公公递给我一个册子。
「选谁不都一样嘛母后,反正他谁的牌子都懒得瞧。」我鼓着腮帮子嘀咕,抬首去看太后的神色,却见她笑而不语,低眸示意我看册子。
我这才翻开了册子,一个个正楷细笔的秀女名字里,有一个被画了红印。
「武琦玉?」顺着那道红印,我将那名字读了出来。
「武场教头武晖的嫡女,阮儿的意中人。」母后轻轻解释了一句,不痛不痒,却在我耳边如惊雷炸开,「昔日阮儿跟着武晖学武时,那丫头多半陪在身侧。」
「意,意中人?」我攥紧了册子,开口有些结巴,「陛下……太医不是诊断陛下得了厌女症吗?」
太后继而不语,过了良久才看着我道:「柠栀,这次的选秀,哀家想交给你来操办,也不知你可愿受这个累……」
「是,母后,臣妾愿为母后分忧。」我低眉应下,心中却亮如明镜,姑母将此事交给了我,也就意味着这武琦玉能不能进宫,也得看我。
我合上了册子,低眉退下,心里却是炸开了一朵金花。
我这人吧,向来就贱,也向来,爱干棒打鸳鸯的事儿。
选秀的册子上,武琦玉的名字下面,很快便多了一个我画的红叉。
3
选秀的日子如期来临,李阮坐于上座,我坐在他的下手边,看着一个个歪瓜裂枣般的秀女排成一列进宫,也看着李阮渐渐黑下来的脸,心里乐开了花。
反正李阮也不喜这些女子,选好看的与难看的在他看来,又有何区别。
我抿紧了唇,以防笑意从嘴边绽出,扬眉去看他的神色,只见他薄唇紧抿,眉头紧锁,眼皮一掀看向了我,那副神情,比之宫外正要杀猪的屠夫不遑多让。
我正忍不住要笑时,却见他铁青的脸上突然有了丝笑意,我顺着他的目光疑惑地转头看去。
只见后来的第二排歪瓜裂枣的秀女中间,站着一个身姿挺拔、眉宇间颇有些英气的女子,与周遭这些扭扭捏捏小家子气的秀女倒成了强烈对比。
我心下一沉,忙拿了秀女的册子来看,只见那册子的第二页最后一行上,坦然然写着三个字:武琦玉。
我不解,翻来覆去将册子来回翻了好多遍,我记得清清楚楚这三个字我是打了叉的,后来册子送去户部时我还让父亲在户部的心腹查了查册子,怎会,怎会出错?
「皇后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李阮转过头来,扬唇笑着看向我道。
我的疑惑瞬间有了答案,李阮想让谁成为秀女入宫,岂是我随便一笔一划就能阻止的。
「回陛下,臣妾是有些乏了。」我咬着牙亦笑着点了点头,起身便要退下。
「皇后该多注意身体,多休息休息才是。」假意关心的话语在我身后响起,我一时连头都懒得回,只一心想回栖凤殿。
然回宫的路上,我心头却是冒出了无数个疑问,李阮真的是得了厌女症吗?武琦玉进宫后,他会碰她吗?当年关于先皇与太后的那桩秘闻又是什么?
而前两个问题的答案,很快有了结果。
4
李阮头一次翻了后宫的牌子,崭新的绿头牌上刻着鲜明的两个字——玉嫔,进宫就被封嫔位的秀女少之又少,足见其受宠程度。
武琦玉被小黄门用轿辇抬着进入乾清殿内殿的当晚,我又被太后叫了去做思想工作。
「柠栀,你嫁进宫中这几年,委屈你了。」太后爱怜地看着我,吩咐人端了一盘瓜果。
我吃着瓜含糊道:「栀儿不委屈。」
「你呀,终究还是要有个孩子,你父亲才能在前朝站稳脚跟。」
「姑母说得是,栀儿明白。」我又吃了口瓜答道。
「你们王家的荣耀,靠不了哀家了,哀家老了,得靠你,你明白么柠栀。」太后意味深长地深深瞧了我一眼,后又语重心长道。
「是,是,栀儿明白的。」我连连唯唯诺诺地点头,她这才满意地长叹了口气。
我都明白,说到底,李阮如今是要掌权的,太后也只是我爹的义姐,昔日太后为了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认了我爹为义弟,一手将我爹抬了上去,与我爹权势相承。
如今她要退居幕后隔岸朝堂,也再帮不得我爹了,我们王家,就只得靠我。
我从福宁殿出来的时候,已是二更天,月色正好,凉风袭人。夜里喜鹊「叽叽喳喳」叫得有些吵人,迎着风,我缓缓尝到了自己眼角流下的温热。
新来的宫女小扶见了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您怎么哭了?」
「有吗?」我没心没肺地笑笑,转而将那抹泪抹了去,我扶着小池子的手往前走,轻轻叹了声,「小池子,我累了。」
「那奴才背您。」小池子立时走到我跟前,屈着腿低下腰来。
我往那副不算宽厚的背上一靠,小池子的两只手便提了我的腿,将我好好地背在了背上。
我安心地趴在小池子的背上,泪也便顺着我的脸颊滴进了他的脖子里,他恍若无感,稳稳地往回走着。
四下轮值的宫人早已见怪不怪,我脚小,走不得几步便会累,我也不爱坐那轿辇,只觉颠得慌,宫女力气小,背不得我,因此常是小池子背我。
四下众人有敢偷偷议论的,更有大着胆子告到李阮那儿去的,只是李阮也不在乎,又因着我是皇后,无人敢异语,这些事便不了了之了。
正走到栖凤殿门口,我迷迷糊糊地想起了些什么,便让小池子将我放了下来。
「罢了,去乾清殿瞧瞧。」
「啊?」小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附到我耳边小声问道,「娘娘,我们去瞧什么呀?」
我看着她,笑而不语,能瞧什么,当然是去瞧瞧我们的皇帝陛下李阮,是否真的得了厌女症。
乾清殿内一片灯火通明,小池子早已识趣地驱退了守在殿外的宫人,自己代我守在了殿外,小扶早已吓得回了栖凤殿。
我轻车熟路地摸到了乾清殿的内殿窗棂外,拿口水沾了沾糊窗户的纸,欲将这纸捅破,但我捅了几下都不成功。
好家伙,可别是为了今日宠幸玉嫔加固的吧?
我取下簪子,小心翼翼地戳破了一点,再拿手指去捅,这才将这窗户纸戳开了些。
透过那小小的破了的窗户缝,我看到李阮坐在榻边,而桌案上哪有什么裹了被子等待宠幸的玉嫔,反倒是桌案边坐着个人,一口一口地饮着酒道:「阮哥哥你宫里的酒不错呀。」
听德公公说,李阮幼年时拜了武教头为师,与武琦玉互称师兄妹,也算是青梅竹马了。
武琦玉的相貌倒颇为英气,但嘴巴又生得极小,饮了酒后两颊绯红,英气中又透着些娇俏,像极了刚出江湖懵懵懂懂却一脸正气的侠女,实在太过于特别,特别到让人挪不开眼。
我低了低眸,想起三年前我初嫁进宫时的模样。
蒙着盖头,局促不安,家族荣耀的重任,一国之后的身份,这一切都将我压得透不过气来。
我绞着帕子、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声异样,怕守门的宫女听见,怕别人说王家嫁过来的女儿竟这般小家子气。
那时就那样端坐到了二更,我腿都等麻了却依旧不敢乱动,直到快三更时,才等来满身酒气的李阮,他没有拿如意秤,只随意地用手就掀开了我的盖头,一片光亮后,我才敢微微抬眸看了看他。
他有些微的愣神,漆黑的眼眸中突然亮了一束光,却也只是片刻。
片刻到我后来细细回忆了良久,与后来的李阮对比了良久,都觉得他眸中那束异样的光是我的错觉。
我遵着嬷嬷先前教过我的正要去服侍他,方触到他腰间的玉佩时,他就面浮愠色,拂袖将我挥倒在地。
新婚当夜,我与他没有说过一句话。新婚当夜,他去了别的寝殿睡的。
我复抬眸,看了看殿内举止大方、与李阮侃侃而谈的武琦玉,突然有些想笑。
亏我还嘲笑这批歪瓜裂枣、小家子气的秀女,只怕当初我与李阮初见时,也是这般局促、小家子气吧。
只是,只是后来,在姑母的催促下,在父亲母亲的催促下,我拼命地想要个孩子以保住皇后的位置、保住父亲在前朝的位置,这张脸皮才厚了起来,想着法儿地勾引李阮,纵使李阮不上钩。
但在我这儿如何也不上钩的男人,此刻已主动去揽了另一个女子的腰。
「阮哥哥你不是有厌女症么?」武琦玉挑着眉头轻哼了一声,疑惑道。
我亦有些疑惑地趴在窗棂上,烛火细微跳动的光里,李阮的眸光明明灭灭,却终究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一挥指便用内力的劲风打灭了烛火。
内殿瞬时一片昏暗,我瞬时啥也看不到了。
我咬咬唇,只得转头换个姿势,将耳朵凑近我戳破的缝里,听里面的动静。
这二人的窃窃私语夹杂在晃动的床榻间,令我颇有些听不清,但我又很想听清他们会谈论些什么,便小心翼翼地将耳朵凑得更近,只是我越凑越近时,便越感觉这窗户好像故意与我作对,离我的耳朵越来越远。
「吱呀」一声,我颇感不妙地转过头,只见这扇窗户缓缓开了,不知是被我凑耳朵凑的,还是被这夜风吹的。
更让我觉察不妙的,是窗内一道迫人的目光。
哦嚯——这可真是凑茅厕旁睁大眼睛找屎。
「陛,陛下,臣妾给陛下请安。」我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李阮,下意识就想溜,但却被人提住了后脖颈。
「王柠栀,好看么?」李阮敞着亵衣,露出了宽阔结实的胸膛,勾着唇,眼神带笑地看着我。
我恍惚有些想起昔日勾引李阮时曾摸过这满是肌肉纹理的胸膛,手感甚好,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朕倒不知,皇后有这等癖好,」他看着我点头,轻哼了一声,转而眯眼笑道,「怎么,皇后还想继续看?」
我瞬时头摇得像筛子,他满意地放下了提溜我后脖颈的手,我继而想溜,走到一半却顿了顿,仍不死心地回头问道:「陛下不是有厌女症吗?」
清浅月色下,他扬起头直直地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眸子漆黑如寂静的夜空,眼中却是一丝笑意也无。
看得我有些迷茫,心里也颇有些慌乱,我方想走,他却在窗边伸手揽过武琦玉的腰,冷笑道:「你觉得呢,朕的皇后。」
我转过头,低眸,笑而不语,心中莫名的慌乱也沉将下来。
哦,原来他不是得了厌女症,是厌我。
原来他不动后宫任何一个女人,是为了给他的青梅竹马武琦玉守身如玉。
5
按德公公的话来说,我终是安分了一些,安分到李阮都觉得我有些不正常,想来栖凤殿看我,却被我拒在了殿外。
他在殿外站了一会儿,直到我还毫无反应后,便颇为不满地撂下一句「不识好歹」便走了。
我终日将自己关在栖凤殿里,终日不见任何人,就呆呆地躺在榻上,看着太阳升起,看着月亮坠落,饿了便起来吃点东西,不饿便继续躺着。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很慢,比之在宫中三年的时光还要慢。
「娘娘,您怎么了啊……」小扶不解,在我榻边抹泪。
我摸摸她的头,看向守在一边的小池子,道:「小池子,你我认识多久了?」
「回娘娘,十年了。」小池子低着头,轻轻道。
我抬眸去看他的脸,他不算好看,扁平的一张脸,没有特色的五官,扔在人群中便认不出来,可就这样平平无奇的人,跟了我十年。
从我家的马奴跟着我进了宫,做了太监守在我身边,而这一切的起因,不过是十年前的大雪天里我看着在马厩里快冻死的他心生怜悯,让他去了柴房,着人拿了被子、热汤给他。
他就此跟了我十年,不过因一床被子、一碗汤。
但我与李阮之间,又何止一床被子、一碗汤,何止三年的时光,何止只有勾引与厌恶。
这其中,还有我刺破了无数次手指给他绣的方帕,还有每个冬天里恰到好处的暖炉,还有夏日里的冰镇荔枝,还有御书房里总会点上的安神香……
他开始总会拒绝,但后来也会接受一些。
致使我总是单纯地以为,他只是得了厌女症,等他好了,等他好了,我们就会做正常的帝后夫妻。
我们就会恩爱无比,我们会有个孩子,这个孩子会被封为太子,我不用担心我爹在朝堂会被人弹劾挤压,我不用担心会辜负姑母与家族的期望。
如今看来,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
我将被子缓缓盖过头,像茧一样将身子蜷了起来。
我将头埋在双膝之间,泣不成声。
「娘娘……」小扶不解的糯糯的声音在被子外响起,被小池子「嘘」了一声后就噤了声。
「娘娘累了。」小池子轻轻道,接着便是一只手轻轻拍在我被子上的声音,我蜷着身子,莫名有些心安。
然而就在我即将睡着时,宫外突地响起大宫女快步奔来的脚步声与惊呼:「娘娘,不好了娘娘……」
6
我的心莫名慌起来,剧烈地跳动。
「出什么事了?」小池子代我问了。
「娘娘,国丈大人被查出贪墨受贿,扰乱科举,惹得陛下大怒,已命人押了国丈大人进了刑部大牢……」
大宫女的话宛如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起,我立时从床上弹了起来,顾不得抹泪,忙让小扶给我梳妆洗漱,我要去乾清殿。
我父亲在还没成为礼部尚书之前,曾经是结党营私过,也有些小贪,但如今坐到了尚书之位,我又成了皇后,已全然改了这些毛病,怎会贪墨受贿,扰乱科举。
然自李阮掌权以来,重科举,重民生,改制度,减税收,眼看着大辞兵强马壮,民富国安,我爹却在这个档口出了这等事,无异于在老虎头上拔虎须。
我立时传了轿辇去乾清殿,天已有些炎热,我奔到乾清殿时,殿里正扔出一撂一撂的折子,传出李阮的怒吼:「奸臣,奸臣!竟敢混乱朝纲,仗着自己是国丈,倒越来越不将朕放眼里!」
我不明所以,刚下了轿辇想进殿,却被李阮的贴身太监小清子拦在了殿外。
「娘娘恕罪,陛下特意嘱咐了奴才,不得放您进去。」
「若本宫非要进去呢?」我冷了神色,扬手就要推开他,四周守着的侍卫很快已拔了刀近上前来,我无法,只得松手。
「陛下。」我急得在殿外大声喊他,内殿却是无任何回音。
「李阮!」我再度喊了一声,小清子见我直呼皇帝姓名,已惊得要软跪在地。
我顾不得这些,继续喊,我要进去,我要看这件事的始末,我要知道我爹是不是真的贪了墨,无论如何,我都要救我爹。
我喊了良久,喊到嗓子都哑了,里面才冷冷地传出一句:「王柠栀,你是想你的父亲早点死吗?」
我霎时噎了,不发一言,转身出了乾清殿,对小池子道:「去福宁殿。」
小池子立时让小黄门抬着我去了福宁殿,福宁殿里亦是一片寂静,殿门紧闭着。
我凝视着那紧闭的殿门良久,突然有些想笑。
但我却不死心,下了轿辇跪在那紧闭的殿门前,高声喊道:「母后——」
里面无人应答,我接着喊:「求母后怜惜栀儿……」
依旧无人应声,我跪在地上,叩了一首,接着道:「姑母,求姑母救救我爹,救救王家……」
天气炎热,我跪在地上,一下一下地叩着头,青石砖渐渐染了我的血色,太阳炙烤得我几乎要晕过去。
我流着泪,再度叩了良久,才听得殿门「吱呀」一声开了,是德公公。
他手里拿着一个药瓶,将药瓶递给我道:「皇后娘娘,您这是何苦啊……」
我却不置可否,如见救星般抓住了德公公的手腕,道:「公公,母后可曾要您给本宫带什么话?」
德公公皱了皱眉,脸上皱纹横生,轻叹了口气,看了看四周才附到我耳边道:「娘娘,太后说您得先想个法子要个孩子,这期间她可使人拖着国丈的事,娘娘,您明白吗?」
我咬着唇,猛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我怎么不明白,皇后有孕,其母家无论犯了多大的罪,都会酌情处理,至少在皇后有孕期间必不会见了人脖子血。
太医诊断出有孕最少也需一月,这一个月里,姑母可以帮我拖着,亦可趁此查清我父亲是否真的贪了墨。
我低下头,咬着唇,唇被我咬破出了血我都不知,泪顺着脸颊滴到嘴里,和着血的铁锈味儿,分外苦涩。
我,还得去勾引李阮。
「去……去玉嫔那儿。」
我接过德公公的药瓶,扶着小池子的手趔趄地站了起来。
「去玉嫔那儿?娘娘不去陛下那儿了么?」小扶不解地问道,忙接了我手中的药瓶在另一边扶着我。
「去玉嫔那儿!」我抹了抹额上的血,咬咬牙道。
我得去玉嫔那儿,我得去请教武琦玉,该怎样才能让李阮不厌恶我,该怎样才能让李阮同我行房事。
7
我到武琦玉寝殿门口时,终于不再是面对紧闭的大门。
她是怎么也没想到,我家出了这档子事我竟会过来找她,讶然之情溢于言表。但她却是好好地、客客气气地将我迎了进去,着宫女送了茶来。
「本宫想着,来问问你是如何与陛下行的房。」我端着茶,看着她道。
她正饮着茶,被我问得一下便呛住了,直咳了好几下,才似没听清般复问了我一遍:「娘娘您说什么?」
我抿唇不语,沉默了良久,正欲再度开口,却见她看着我不明不白地笑道:「娘娘觉得,陛下很爱臣妾吗?」
我敛了敛眉,突然有些不明白她问这句话的意思,李阮为她做了这么多,难道不爱她吗?
更让我不懂得是,这个问题,她不是该去问李阮吗,为何要在这个关口问我?
「王柠栀,你生在王家,我很羡慕你,」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笑着,眼中却浮现出一抹悲悯的神色,「王柠栀,你也很可怜。」
「你到底什么意思?!」
「生在王家,成为王柠栀,嫁给陛下,是你的幸,也是你的不幸。」
我攥着茶盏,几欲攥碎,这些不明不白的莫名其妙的话让我头疼,然我方想问的时候,却又听她话音一转:「皇后娘娘可知先皇与太后的那桩秘闻?」
「什么秘闻?」我敛紧了眉头,看着她,「既是秘闻,你又从何得知?」
她忽地笑起来,笑得像只狐狸,全然没有我初见她时的英气与娇俏。
「臣妾的父亲,可是当年太后身边的暗卫。」
她挥退了四下守着的宫女太监,看着我道:「娘娘真以为是史书上写的那样,大辞南境大崩,太后怀着陛下御敌大获全胜,凯旋不久后先帝崩逝,太后不得已怀着陛下垂帘听政么?
「但史书后的真相是,太后悄悄在朝中散布自己的势力,等先帝被另一个亡国丧家的女子欺骗后从南境前线退回来时,借此机会与那女子一同杀了先帝,后又仗着怀了孩子而掌权,而彼时,朝中无一人敢异语。
「王柠栀,自古外戚不得干政,王国丈是否真的贪了墨,这点于陛下来说,重要么?」
她看着我,眼神中写满了怜悯,然我连她说的秘闻都未来得及消化,就得接受她后面那句话。
王国丈是否真的贪了墨,这点对于陛下来说,重要么?
我看着她,一只手握着茶盏,另一只手支在椅上,几乎要滑落下去,我却强撑着一抹笑,道:「本宫只想知道,如何才能同陛下行房。」
我父亲是否贪墨,我父亲的命,对陛下来说,不重要。
但我要在此刻怀上个孩子,一定要有个孩子,最少,能保住我父亲的命,哪怕王家就此没落,哪怕被贬为庶民。
「王柠栀,你真是愚蠢得可怜。」她勾起唇角,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接着便进了内阁,让掌宫的大宫女送了我出去。
我还来不及反应,却又听她在进内阁前道:「皇后娘娘,您该好好揣摩揣摩臣妾跟您说的这桩秘闻。」
我不明所以地出了武琦玉的寝殿,她说这个是何意?然我正要细想时,我寝殿的大宫女却在此刻急着寻我。
「娘娘,夫人与小公子也被押去了刑部……」
我瞬时只觉一阵脑晕,天旋地转,混乱与焦急在心中交织。
我咬唇紧了紧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小池子,你去给本宫寻一些春宫图,再去寻一些药性极强的药来。」
「是。」小池子自是懂我的用意,很快便退了下去。
我顾不得那么多,也想不了那么多。眼前救我父亲、救王家才是最要紧的事儿。
8
夜半时分,我再度偷偷摸进了乾清殿,殿内守门的小清子和轮守的侍卫见了我正要大呼,却被我猛地跪下的声音惊到,瞬时皆噤了声。
「娘娘……」小清子艰难地开口,看着我跪下,亦忙跪了下去,神情颇为为难。
我庆幸的是,我勾引过李阮无数次,与小清子和这群侍卫早已混了个脸熟。
如今我爹在前朝出了事,后宫武琦玉风头又正盛,我也只能祈求靠这个脸熟混进乾清殿。
「只这一次,最后一次了,」我笑着,看着他们,低低叩了一首,「算本宫求你们,这次。」
众侍卫转过脸沉默不语,小清子亦是长叹了口气将我扶了起来,道:「奴才睡着了,今晚睡得也死,什么动静都听不见。」
他方说完这句,那群侍卫亦跟着打了打哈欠。
我轻轻一笑,咬着唇,却莫名笑出了泪。
我抹了抹泪,进了内殿。
我透过我之前用簪子扎破的窗户缝里,又吹了点迷烟进去,直到觉得药量足够大的时候才敢推开内殿的门进去。
内殿一片寂静,李阮的呼吸平稳。
我点了火折子,亦如往常般点了支迷烟。只是今日的这迷烟,药量重到就算是泡凉水也解不了。
我掀开了他的被子,脱了厚重的外袍,回忆着不良画册的情景探索。
果不消片刻,他便已化被动为主动。
我仰头看着明黄的帷帐顶,被迫承受着一切,此刻全然没有往日勾引他的新奇和得逞,内心满是悲凉。武琦玉说得对,我真可怜。
李阮难耐的紧贴着我,愈来愈近,近在咫尺时,他的眉头却敛成了「川」字,他顿了顿,我心中顿时忐忑起来,只见他艰难地睁眼,双眼猩红,满是挣扎与冰冷。
「王、柠、栀!」多么熟悉啊,他再度咬牙喊了我一声。
但今日这药的剂量却不如往常,我弯了弯唇,眼里满是得意,看着额头满是汗水的他,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呼气道:「臣妾在。」
「你!」他咬牙,喉头滚动,攥着我手腕的手紧了又紧,眸子猩红,明明欲上心头,却偏偏笑着讥讽道,「王柠栀,身为一国皇后,瞧瞧你如今卑劣的做派!」
我笑着的嘴角一滞,双手却依旧没有停止动作。
我吻上了他,没心没肺地含糊笑道:「是,臣妾就是卑劣,只要陛下要了臣妾,臣妾是什么玩意儿都行。」
我自顾自地轻吻他,突地觉察到自己眼角淌下两行热泪,从眼角流到鬓角,流到我散落的头发里,消失不见。
我全不在意,依旧紧拥住他。
而我在说完那句话后,他突然便不动了,也不知是被那话刺激到,还是因为什么。
清浅月色下,他看着我,漆黑的眸子里满是复杂,眸光明明灭灭,令人琢磨不透。
我亦看着他,与他对视,却见他缓缓阖了阖眸,垂下眼睫,轻叹了口气。
然这声叹气过后,他不知是被迷香刺激的还是如何,竟主动起来,出奇的缱绻温柔。
一寸一寸,与我沉沦。
我在心里长舒了口气,勾引了李阮那么多次,这次总算得逞了。
但我心底,却一丝快意也无,反而只有满满的绝望,如坠深渊。
9
我终是如愿怀上了孩子,在一个月后,太医诊出来的。
而这一个月里,因太后帮着延了我父亲的案子,这件贪墨案才一直没有审,如今我又有了孕,没有李阮的首肯,没有人敢碰这桩案子。
我想去刑部大牢里看看我的爹娘、看看我弟,却又因怀了孕见不得阴湿之地,亦被搁置了。
我在栖凤殿内无聊得厉害,便时不时去乾清殿,去御书房找李阮。
他终日没个好脸色给我,我有时候会佯装要跌倒在地去逗他,在他微挑了眉眼接过我后,我便会得意地大笑。只是他在接过我后,微微一怔,很快又撒开了手。
我不依不饶地去寻他的手来摸我的肚皮,笑着道:「陛下您摸摸,里面有您的孩子呢。」
他不声不响地睨我一眼,手在肚子上却未曾松开,温热温热的。
这才几个月大啊,哪能触到孩子的感觉。
我继而没脸没皮地笑道:「里面还有烧鸡和烤鸭,松花蛋和梅子汁。」
他扬了扬唇,眼里似乎也浸染了丝笑意。只是在片刻后,又不知为何,化为了冰冷,转过头继续批着奏折。
但他能有此反应,我已经很满意了,这样至少能保我爹多活几天。如果生下来是个男儿,那就是嫡子,未来的储君,再如何我爹都不至于被赐死。
我摸了摸平坦的肚子,第一次觉得能看得见前路的光。
10
我怀了两个月身孕时,武琦玉来了栖凤殿给我请安。
彼时我正坐在桌案边一勺一勺地饮着冰镇梅子汤,她环顾一下四周,再看了看我。
我自然懂她的意思,屏退了宫人,才见她笑着道:「皇后娘娘一直很想见见国丈大人吧?」
我睨她一眼,直觉她没安什么好心,便冷了语气道:「本宫不想。」
她接着又笑了起来,眸光闪闪烁烁的:「臣妾的父亲,与刑部尚书是挚交好友。」
我心间微动,顿下饮汤的勺,转过头去看她:「你想要什么,武琦玉?」
「臣妾要的,等娘娘去了刑部后,再告诉娘娘吧,」她笑着,眼里藏着一抹神秘,接着道,「娘娘若不想去,就算了。」
我的心忽地猛跳起来,连带着右眼的眼皮跟着一起跳,跳得我莫名慌乱。
我攥紧了拳,强压下那抹心慌:「本宫去。」
傍晚时分,我裹紧了黑色的大袍,跟在武琦玉的身后去了刑部大牢。
牢房昏暗,脏臭不堪。
老鼠与杂虫窸窸窣窣的声音扰得我心烦,越近,我心慌得便越厉害。
我突地很想回去,却到底咬紧了牙关,跟紧了她。
她将我带到一间破旧的牢房前便停了。只见牢里停着一具尸首,已发了臭,腹部插着一把长剑,似是自戕而亡。
我攥紧了拳,瞳孔皱缩,所有的心慌心悸瞬时都有了原因。
那间牢房旁的两间牢房里又各自躺着一具尸首,一个是年岁四十左右的妇人,一个是约莫十岁的男童。
这三具尸首,我都认得,前一个是我爹,后两个,是我娘和我弟。
我扶在牢房边,怀孕的生理反应让我下意识就弯着腰呕了出来。我捂着肚子,吐得厉害,几要将血和泪都一同呕出来。
「娘娘看着家人的尸首也会呕吗?」武琦玉的嘲讽声在身后响起。
我几乎要扶不住牢房的木柱,却又听她道:「他们是畏罪自杀的,娘娘,您信么?」
我抠紧了木柱,指甲都要陷进去。
我转过身,猛地掐紧了武琦玉的脖子,忍着泪狠狠地盯着她道:「武琦玉,你什么意思?!」
「臣妾没什么意思,不过,臣妾想要的,现在可以告诉娘娘了。」
她冷笑一声,随即挣开我掐着她脖子的手,猛地将我推开,我跌倒在地,两股疼的同时连带着腹部也疼起来。
她看着我捂着腹部狼狈的模样,笑得更加得意,低下身来,捏起我的下巴看着我狠狠道:「臣妾想要的,是你死!是陛下独一份的宠爱。」
我紧了紧眉,前一句我懂,后一句却是有些迷茫,她入宫以来,李阮的独宠偏宠,她不是已经得了吗?
我捂着腹部,艰难地站起身,还欲质问她些什么,然她已狞笑着出了大牢。
我无法,只得自己踉跄着,一步一步往外走,我要小池子扶我回宫,扶我去御书房,问不了武琦玉,那我就自己去问李阮。
去御书房的路当真漫漫长,泪水糊得我根本看不清前路,我趔趄地前进,走到最后还是小池子将我背了过去,行到御书房前,我让他放了我下来。
我正要进去,脚步却顿了顿,我咬牙想了想,又将头上的一支银簪抽了出来,藏在了袖间。
11
我推了门进去,李阮正在和一个大臣商议什么事,这两人都察觉到我眼眶里蓄着满满的泪,那大臣很快便识趣地退了下去。
御书房里霎时静了下来。
「李阮,」我攥紧了手中的簪子,近乎绝望地看着他,「我爹、我娘,还有我弟,都是怎么死的?」
他眉头瞬间敛了起来,却是不慌不忙靠近我道:「王柠栀,你又在发什么疯?他们不都在刑部好好的?」
我笑了笑,泪从眼眶溢出,继而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他们怎么死的?」
他素来压迫性的眼眸此刻有些闪躲,却依旧从容不迫,冷冷道:「朕说了,他们好……」
「你告诉我李阮,他们到底怎么死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我厉声打断。我紧紧盯着他宛如深潭的漆黑眼眸,想从里面寻到答案,但那眼眸沉沉不动,让我莫名心烦。
良久之后,他终是垂了眸,一言不发,我想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父亲,真的是奸臣么?」我盯着他的眼睛,接着问道。
他继续一言不发,我攥着银簪的手一分一分地收紧。
「你、告、诉、我!」
我咬着牙,一字一句厉声问他,而那被我攥在手里的银簪,也随着我一字一顿的质问,一分一分地刺进了李阮的胸膛。
「王柠栀,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他握紧了我刺发簪的手,疼得咬牙,却奇异地没有如往常般拂袖推开我。
大抵,对我也是心存了分怜悯吧,但如今这怜悯,我已经不需要了。
我将那根银簪推得更深,冷笑了一声:「我什么身份?」
王家灭了,彻底灭了,我再也不用费心竭力地去勾引谁、取悦谁了,也不需费心竭力地去维护些什么东西了。
我笑得狰狞凄惨,一阵热流突地从我腿间缓缓流下,我和李阮同时低眸去看。
只见玄黑的衣袍下,是素白的衣裙,而腿间的那片素白上,被浸染了鲜红的血色。
我头一次在李阮脸上见到了慌乱。
他顾不得那插在他胸口的银簪,抱着我就往外赶,大声惊呼着「太医」,又忙喊太监去传了轿辇,后又嫌轿辇行得慢且颠簸,便驭了轻功抱着我往太医院赶。
他将我抱得死紧,却抿着唇一言不发,眉头皱得足以夹死十只苍蝇,面上满是惊慌与急色。
我忍不住想笑,我曾经苦苦哀求却求而不得的东西,此刻好像要到手了,但我却不在乎了。
而这个我费心竭力、把自己活得像个妓女般卑微才乞求来的孩子最终没有保下,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只在我肚子里待了两个月。
而流产的原因,太医道是伤心过度,情绪波动而致。
12
由于刺杀李阮,由于王家的贪墨案,我被永久地锁在了栖凤殿里。我也乐得其所,终日躺在榻上,不见天日。
我倏地想起武琦玉曾跟我说的那桩关于太后和先帝的秘闻:
「史书后的真相是,太后悄悄在朝中散布自己的势力,等先帝被另一个亡国丧家的女子欺骗后从南境前线退回来时,借此机会与那女子一同杀了先帝,后又仗着怀了孩子而掌权,而彼时,朝中无一人敢异语。
「自古外戚不得干政,王国丈是否真的贪了墨,这点于陛下来说,重要么?」
我倏忽明白了些什么。从一开始李阮的抵触、李阮的抗拒、李阮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碰我……我忽然明白了这一切的原因。
抛开李阮是否对我有情、是否真的爱武琦玉不提,他注定了碰不得我,也绝不可能让我怀下他的孩子,即使怀了,也必不可能让我顺利地生下来。
我爹是否真的贪墨,我爹娘及阿弟怎么死的,我的孩子到底是因情绪波动而致,还是因武琦玉推倒所致,这些到最后,真的重要吗?
姑母教给我走的这步棋,其实是个死棋。
因为李阮这般精明的人,必不可能,让自己陷于先帝那般的境地。那武琦玉带我去大牢,其中是否有他的默许?
我躺在榻上,脑中思路清明却又混乱,窗外斑驳的光影洒了进来,刺得我眼睛疼,疼得我想流泪。
可恨、可笑,实在太可笑!我确实如武琦玉所言,愚蠢得可怜,到如今才想到这些,实在是,愚蠢至极。
13
栖凤殿里终是无了光,我让小池子钉死了那扇能透进光的窗户,也钉死了栖凤殿的其他窗户。
听小池子说,李阮曾来过,在殿外站了良久,却迟迟没有进来,最终还是走了。
听小池子说,李阮贬了武琦玉去冷宫,降了武晖的职。
听小池子说,我王家的事儿陛下查清楚了,翻了案,正了名。
但我却开心不起来,我终日躺在榻上,终日有泪从眼里流出。
我莫名怀念曾经未出嫁时规规矩矩的自己,怀念小池子背着我走夜晚长长的路,怀念以前欢歌纵马的时光,也怀念那些没心没肺勾引李阮的日子,怀念那些自己没皮没脸给李阮送东西的时光。
现在想来,从前的时光,欢乐无比。现在想来,从前的时光,也离我好远。
是夜,烛火的光细细跳跃着,小扶在殿外已守了好多天的门,如今已困得倚着门睡着了,连灯芯都忘了剪。
我无奈,只得艰难起床,寻了剪子去剪灯芯。
烛光明明灭灭,莫名让我想到我成功勾引李阮的那晚,他眼中明明灭灭的光。
我忍不住想笑,泪却先一步落下。
我握紧了剪子,转头看了看这座死气沉沉的栖凤殿,连带着我整个人都如要死了般。
九月天干气燥,火如果烧起来,应该能烧很久吧,久到能将这座宫殿淹没,能将我淹没。
我尝着嘴里的苦涩,笑了笑,将手里的烛盏扬到了内殿的帷帐里,一股火舌瞬时翻涌上来。
火势越来越大,浓烟四起,我被熏得头昏脑涨,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小池子在外的呼喊和小扶的哭声,甚至隐隐约约听到了德公公的声音,听到姑母着急的呼声,以及宫女太监提着水桶扑火的声音。
只是,只是这些声音慢慢离我好远,好远。
眼前是又一根染火的木柱倒下,倒在我面前,发出「砰」的巨大声响,我捂着鼻,呛得透不过气,只觉头一阵阵发昏,眼前瞬时一片黑。
在另一根木柱倒下的同时,我终是听到了自己倒在地上的声音,感受到火舌一寸寸舔上了我的衣服。
这场大火,终是将死气沉沉的栖凤殿点亮,也将栖凤殿淹没,将我淹没。
14
大辞后史。
栖凤殿的那场大火足足烧了三天,火势大到宫女太监不停地提水去浇都无法扑灭。
然等大火彻底熄灭时,大辞皇后,先王尚书之女王柠栀已被烧成了一具焦尸,明德皇帝怀其贤德,加封为与自己同了一字的「孝德皇后」。
是夜,沉如水,黑寂寂的似能将人吞没。
乾清殿里一片肃白,是栖凤殿烧了,孝德皇后的棺椁暂时无处可放,明德皇帝才使人抬进了自己宫中。
黑沉沉的棺木周边,点着亮白的白烛,烛泪「呲」的几声落下,殿外惨白的灯笼轻轻摇曳,一众宫女太监守在宫外。
而宫内,明德皇帝的头轻轻靠在孝德皇后的棺椁之上。
他穿着玄黑的衣袍,衣袍色与那漆黑的棺椁色几乎融在了一起。
他的手中,拿着一张与这一切格格不入的白帕,白帕上绣着一朵栀花,是孝德皇后曾赠与他的。
「阮儿。」太后缓缓走了进来,穿得亦是极素。
「母后。」明德皇帝忙要起身去迎,却因在棺椁边倚得太久,腿脚都已发麻,刚要踉跄站起,却被太后挥手示意重新倚了回去。
太后亦缓缓席坐在那棺椁前,就着白亮的烛火,就着漆黑的棺椁,母子二人相对无言。
太后温如霜看着眼前这个剑眉锋利却满眼疲倦的男子,一时竟有些恍惚,这是她的儿子,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可有时,就连她这个生母,都有些猜不透自己的儿子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温如霜启了启唇,最终向自己的儿子,代那死去的孝德皇后问出了心中久存的疑问:
「阮儿,哀家想问,你到底是真的不喜欢她,还是因为不喜欢她是王家的女儿、是哀家的侄女?」
空气长久地凝滞,风动烛光摇曳。
温如霜看着自己的儿子低着头,长久沉默不语,却将头倚在那棺椁之侧,似温存,却又有着无尽的寂寞与绝望。
烛泪「呲」的一声滴落,火光明灭。
温如霜转过了头不语,她想,她知道了自己儿子的答案。只是不知,棺椁中的人,可还能听得到这未说出口的答案。
「你比你的父皇好,你的父皇为了女人可以不要江山,你为了江山,可以不要女人。好,很好……」
温如霜看着沉默不语的儿子,突然不知,她该高兴自己的儿子长大了,还是该悲哀他长大了。
「母后,阮儿不懂,为何兼得不得。」然那她觉得已长大的心性坚韧的儿子,此刻却在她面前捂着脸哭了。
温如霜轻叹一声,看着那具黑色的棺椁,突然道:「阮儿,如若再给你一次机会,再给你一次选择,你……」
「没有机会了!」明德皇帝倚在棺椁上,打断了太后的话。
他握紧了那方白帕,捂着脸,声音陡然变得哽咽,泣不成声:「母后……没有机会了,没有选择了,王柠栀她死了。」
15
王柠栀曾给过他无数个机会,让他去爱她、去选择她。
那方帕子,那些夏日里的冰镇汤,那些乾清殿内的安神香,那两个月大的孩子,那些无数个王柠栀没皮没脸舔上来的日子……
是他,一次次理智地放弃,是他,一次次理智地将她推开。
他有记忆起,便是母后垂帘听政掌着权,后来,母后慢慢将皇权移交给他,但自从他从武场教头武晖那里套出关于父皇史书后的真相,直到母后硬将王家的女儿塞给他做他的皇后那天起,他就知道:
王柠栀这个女人,碰不得。外戚,亦得想方设法灭了。
只是,只是新婚当晚,他的皇后身着红袍微显不安地抬眸瞧了他一眼,他霎时便愣了神,却也只是片刻,理智将他拉回,逼迫他将她拂倒在地。
后来的后来,这个女人也不知是因为真的爱他,还是因为母后的催促、家族的压力,性子慢慢由原来的局促变得不要脸起来,不要脸地想方设法地勾引他。
然她不知道的是,这其中,有多少次是他差点便忍不住,偏又咬破舌头见了血、理智地忍住了。
没忍住的那次,是她父亲贪墨收了吏部尚书的钱财,使人在科举上给吏部尚书之子开了后门而被打入大牢,她强忍着血泪,故作没心没肺地笑着勾引他的那次。
不是因为什么生理欲望,只是因为,他实在见不得她那副强颜欢笑的模样,也想着留她父亲一命的。
她如愿怀上了孩子,如愿保住了她父亲的人头。
她经常用肚里的孩子来逗他,那段时光,算是李阮晦暗人生中最明亮的一段时光。虽然他总是冷着脸,但内心却是欣愉无比。
只是,只是没想到,武琦玉的父亲在刑部交代了一番,她的父亲、母亲及亲弟受不住刑罚,畏罪自戕了。
他下了令不许一人将这消息传出,却没想到,自恃恩宠的武琦玉带她去了牢房,看到了一切。
以致后来,她恨意满满地将一支银簪刺进他的胸膛、恨意满满地问他她的父亲是否真的贪了墨时,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朝堂水深,牵一发而动全身,王尚书贪墨也为常事,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念头动到科举这件事上来。
大辞的未来,寒门子弟的公平门路,全靠科举选拔。
他不知道,是她爹是个奸臣、贪墨畏罪自杀容易让她接受,还是让她觉得她爹是良臣、只是他要除了她爹更能让她心安一些。
但无论哪种,都显然是个死局,才会酿成这样的后果。
不过,说到底,也怪他,怪他在君主与丈夫这两个身份前,他选择了前者。他选择了克制与隐忍,理智与谨慎,才让他的皇后全然察觉不出来他爱她。
但其实,也怪这个皇后笨,其实只要细心一些,再细心一些,那些个怎么掩饰都掩饰不去的蛛丝马迹,那些藏不住的笑意,那些愣神的片刻,便都能被发现。
只是,这一切都成了后话。
明德皇帝失神地笑笑,仰脸倚着棺椁,笑得眼角溢出了泪,他拿手去捂,那泪便无尽般从指缝溢出。
「没有机会了,没有机会了……」
在明德皇帝失神恸哭的喃喃声中,太后温如霜看着泣不成声的儿子,又看了看那具黑沉沉的棺椁,终是一言不发,长叹了口气。
16
孝德皇后下葬的那天,明德皇帝没有去相送,只站在城楼上,眼睁睁地看着那具棺椁被众人抬着迎着,抬去了皇陵。
纷纷扬扬的白纸撒了满天,满城缟素,直道在城楼上看不见那具棺椁的影子后,直到又过了良久,明德皇帝才转身下了城楼。
然方下城楼,便撞见了武琦玉。
她不知何时从冷宫里跑了出来,知道了他在这儿,避过了所有宫人来寻他。
她满脸疲惫绝望,头发凌乱,面上已经有些要疯魔的迹象。
她看着眼前这个冷漠的大辞的皇帝,突然就笑了,道:「她终于死了,陛下,她终于死了,你是臣妾的了,没人再来分陛下您的爱了。」
明德皇帝有些不耐烦,拂了袖便要走,却又听她在他身后厉声道:「师兄,你给我站住!」
明德皇帝顿住,回头看她,她突然像个小姑娘似的,自己喃喃道:「师兄,我从小便想过要嫁给你的,只是我明白,你不爱我,你对我没有男女之情……
「哪怕……哪怕后来你为了平衡政权娶我……你假意宠我,但我明白,这里面的宠,没有一分涉及到爱……」
说着说着,那昔日娇俏的姑娘竟在此刻哭了起来:「您爱王柠栀,却到底害死了她,您不爱我,却假意欢宠。陛下,您的心,是真狠啊……」
正说到此处,明德皇帝看着她,自嘲地笑了笑,眼眶通红,似有泪意滚动,却到底没有落下来。
他让侍卫押武琦玉回冷宫,后又细细想了想,交代了小清子几句,遣了武琦玉出宫回家。
然那曾设计害过孝德皇后的玉嫔,已经神志不清发了疯的、被遣回家的玉嫔,无人能知,她原来也只是黏在师兄身后的、单纯娇俏的小姑娘。
17
更无人能知的是,就在孝德皇后下葬皇陵的当天,当她的棺椁才到皇陵时,其中跟着的一个小太监环顾四周,确定除了太后的人之外并无旁人,才低声道:「启棺。」
众人忙活起来,忙将那棺椁撬开,将里面穿着寿衣的女子抬了出来,复又将那棺椁好好地重新钉上,埋进了皇陵中。
那女子身上满是被火灼伤的痕迹,连脸也不可避免,寿衣之下,包裹着重重的纱布。
那小太监忙将一件黑袍裹在了她身上,搀扶着她,两人从皇陵后山的路一直往下走,夕阳渐渐坠山,两人的身影也慢慢消失无影。
明德皇帝不知的是,孝德皇后并没有死。
昔日她决绝烧了栖凤殿自戕时,德公公正好来寻她去太后宫里,太后想着再宽慰宽慰她的,熟知正撞上她自戕。
是德公公喊了人,和小池子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从火堆里挖了出来,还因此死了一个小太监。
太后对她道,是他们对不住她,对不住王家。
太后问她,是不是这宫里太闷了,是不是皇后这个身份太重了,压得她喘不过气。
王柠栀没有言语,只有长久的沉默。
太后便又重新给了她一个选择,着人寻了跟她身形差不多的人烧死在了栖凤殿里,寻了太医治她,让她在自己头七的那天躺在棺椁里。
若还愿意当这个皇后,当天晚上,可从内里以手敲棺木;若不愿,便不必敲了,她会送她出宫。孝德皇后从此便死了,她只是王柠栀,只是个平民女子。
在自己头七那天,王柠栀听到了太后与李阮之间所有的对话。
她阖着眸,任由泪水从眼角落下,落到鬓边的头发里,却是心如死灰,没动过半分心思去敲那棺木。
王柠栀这个人,自自己的头七当晚,便算是真正死了。
18
在远离大辞皇城的边塞之地,平白多了一对主仆。
那仆人相貌平平无奇,终日在打铁匠的铺子里和边塞修城池的墙边打转,只为卖力换得几个钱供自己和主人谋生。
而他的主人是个女主人,终日不出门,出门了便戴着斗笠,寡言少语,偶有孩子从下面瞧见了斗笠下那张被火燎伤的脸,被吓得大哭。
那女主人后来似好了些,话多了,能和边塞的农家妇人唠上几句,也敢掀开斗笠的面纱去吓唬那些不听话的孩子。
边塞的日头总是那样圆,烟霞也总是那么红,圆红得好像能掩盖过所有的惨痛。
作者:慕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