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子晏大婚那日,我杀死了他的新娘。
曾经我为他背弃圣女身份,成了叛族的罪人,他却利用从我这里偷走的圣女令,立下战功,娶了别人。
我跨过地上那具凤冠霞帔的尸体,一步步走到顾子晏面前,这个曾经说要娶我的人,此时看着我的眼神,却像是认不出我了。
我带着满手的鲜血,温柔地抚摸他的脸。
笑着道:「顾子晏,双生蛊已种,你我从此,生死相连。」
1、
我自出生便是南疆圣女,从小拉赫姑姑便教导我做圣女的许多禁忌,她对我说,最要紧的两条,一是圣女不可动情,二是圣女的贞洁重逾性命。
我一直将这些话奉若圭臬,直到遇见顾子晏。
我用自己的血救了他的命,连着人和心都一起交付给了他。
可是一夜欢好之后,他就消失了,不告而别地与圣女令一同不见了。次日我醒来的时候,先看到了满脸仓惶的拉赫姑姑,她说:
燕国人昨日夜里持圣女令将我们的士兵骗到山外发起了突袭,我军虽未全军覆没,可剩下的也抵挡不了多久,燕国大军不消三日便会兵临城下,而城中的防御力量根本不足以与燕军抗衡。
姑姑的话还没有说完,长老派来的卫队就到了,他们来抓我去行刑。
我弄丢了圣女令,当笞五十,再处火刑。
观刑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黑压压的沉默的目光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刺在我身上,直到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声:
「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我们那么多的南疆人,你这个叛徒……!」
骂声沸沸地响起来,满耳尽是「叛徒」、「罪人」……所有族人,这些曾被我以圣女的身份赐福过的族人,他们眼中对我沸腾的怨怒几乎让我不敢去看。
只有拉赫姑姑,她站在人群中,默默地望着我流泪。
可那泪水却比咒骂更灼烫,我心上立即被烙起一阵疼痛,比身上的鞭笞更叫我备受折磨,此时,死对我倒成了求之不得的解脱。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捱到行火刑的时候的,那天天色很暗,不见一丝日光,沉甸甸的乌云一直从天际压到城墙上,一片阴沉笼罩里风雪狂啸。
我被绑上堆满柴禾的火刑架,主刑人大声道,「点火!」刑场下所有人都在怒声高嚷:「烧死她、烧死她!」
事到如今,即便是活活烧死的疼痛,也不足以叫我动容了,可我的罪过,是火刑便能烧尽的么?
我悲哀地闭上眼,忽然听见一阵地动山摇的响动。
睁开眼便见城门洞开,燕军身着漆黑的甲胄,像成群的乌鸦一般卷入城中。紧接着便传来一道陌生的女声,高声道,「杀了,一个不留!」
我头一次瞧见了人间地狱——燕人的马蹄与利刃所过之处,俱是红得刺目的鲜血。黑潮变成了血潮,里边裹挟无数的残肢断骸。
这是一场噩梦。
我想大喊出声,可是全身都在这场巨大又无比残忍的变故中僵硬了,连话也说不出一句。
这时,方才那道下杀令的女声又响了起来,就在我不远处,穿透混沌的喊杀声清清楚楚地传入我耳中,那道声音笑着说道:「这个就是南疆圣女吧?」
我下意识循声看去,一个身披战甲的美艳女子,正提着滴血的长刀,驱马踏过地上的鲜血与尸骸行到我跟前。
仿佛发现什么极有趣的东西一般,她认真地打量了我片刻,忽然轻快地朝一旁叫道:「晏哥哥——」
她所朝的方向,伫立着一道黑色的人影,她看着那人继续道:「果然同你说的一样,这个南疆圣女,一副很好骗的样子呢。」
我僵硬地看过去,看见顾子晏的脸。那熟悉的眉眼间满是冷意,已无一丝温存。
……很好骗么?
顾子晏没有说话,那女子提起刀便朝我砍来,笑嘻嘻地说道:「本小姐送你去与你的族人团聚吧。」
「湘儿!」
顾子晏一出声,她的动作应声而住。他接着道:「别胡闹了,留着她带回去,还有用。」
女子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很快收刀回鞘,笑道:「也是,要不是她,咱们还不能这么快了结这场战事呢,我还真该留她一条性命。」
她看向顾子晏,兴高采烈地絮絮道:「我爹说凯旋回京后,就为我们操办婚事,拖了这么久,我们总算可以回去完婚了。」
这个陌生女子说着瞥了我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忽然笑出声来,指向我,说道:「晏哥哥,你看她的表情,该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你是大燕二皇子吧?」
大燕、二皇子。
眼前与过往的一切,终于随着这五个字,在我迟钝的大脑中连贯了起来……
顾子晏骗了我。
他的身份是假的,受伤是假的,爱我也是假的,所说的一切都尽是假的,一切都是他蓄谋已久的谎言,他所求不过是窃取圣女令、早些攻下我们南疆,好早些回去与别的女人成婚……
从头到尾都是谎言,可笑的是我从头到尾竟然都深信不疑。
心脏仿佛被撕裂般的疼,疼得我几乎要窒息,胸口跟着涌上一阵腥甜,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2、
醒来的时候,我身处一间陌生的狭室,室中亮着幽微的烛火。
身边有一个圆脸少女,正在拧帕子要给我擦脸。我推开她的手,戒备地看着她,「这是哪里,你是谁?」
她一脸同情地看着我,「奴婢叫小圆,是二殿下叫奴婢来伺候姑娘的。仗已经打完了,我们这是要回燕国去了。」
二殿下?我迟缓地将这个称呼与顾子晏对应起来,脑海中的记忆慢慢地逐一浮现出来,我忍不住浑身颤抖,缩到床角把自己紧紧地抱住。
一切都是真的。仗已经打完了,南疆已经没有了……
尖啸的北风,飞旋的落雪,拉赫姑姑那颗滚落在脏雪里鲜血狂涌的头颅,和她那双不肯瞑目的眼睛。
所有人、所有因我而无辜枉死的族人,他们厉声哀嚎着,紧盯着我,无数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在黑暗中散发着怨恨与嗜血的光芒。
「叛徒!罪人!叛徒……」
我摇着头,试图将眼前与耳边的一切甩开。
只有我还活着,为什么我还活着?可是即便死去,又怎么有颜面去面对惨死的族人?
黑暗与白昼的交替已经无从分辨,我无数次从梦中尖叫着醒来,醒来便看见小圆的脸。她起先还想安慰我,后来便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直到自己打起盹来。
许多次,我看着她的睡脸,心想:只要我现在下手,掐住那露出的脆弱脖颈,很快便能终结这个燕国人的性命……
可我最后还是下不了手。
我无法像那些刽子手一样,对着无辜女流眼都不眨地大开杀戒……我终究成不了与他们一样的人。
我杀不了人,也报不了仇。
懦弱又无用。我忍不住痛哭出声,这时小圆惊醒了过来,她手足无措地看着我,我忍不住对她歇斯底里地大喊,「走啊,我不想看到你!」
在时不时的昏迷中,我被带到了燕国,然后被关在顾子晏的王府中最偏僻的角落,因为接连几日的水米不进,我虚弱得连床都下不了,只是日复一日地枯坐,恐惧,夜不能寐。
这样活着对我是一种折磨,可从这种折磨中我又感到一种赎罪的奇异快感。意识在半梦半醒之间像幽灵一样徘徊。
就在我以为自己的性命很快就会结束的时候,我又见到了顾子晏。
我还没有分清是真是幻,他拿过肉糜粥,捏住我下颚就强灌入我口中,我挣扎了半晌没有挣开,一直到他灌完收了手,我当着他的面,逼着自己把被迫咽下去的东西又吐了出来。
一边吐,一边咳嗽,这时旁边伸来一只拿着巾帕的手,要替我擦拭嘴边的污迹,我一抬眼,看到顾子晏挨得很近的眼睛。
那眼里仿佛带着痛惜。
我使出浑身力气推开他。「滚!」我哑着声音,歇斯底里地冲他吼,「滚——!」
话音未落,我脑中便被自己的声音震得嗡嗡作响,随即听见顾子晏唤我的名字。
「阿祈,」他说道,「吃点东西吧。」
我恨恨地看向顾子晏,嘶哑道:「你还想利用我做什么?摆出这副姿态给我一个灭族的圣女看……」
我话没说完,嗓子干涩得咳嗽起来,咳声的间隙里,隐约听见顾子晏低声道:「我有不得已。」
这一阵咳嗽叫我头昏眼花,我强撑着道:「我再不会受你的骗了……」
可说着话,视线已经越发涣散,很快又失去了意识。
再睁开眼的时候,仍然看到顾子晏,他就站在我榻前。虽然只看了他一眼,也叫我犯起了恶心。
——是真的恶心。
我捂着胸口趴在床沿,忍住干呕的冲动,此时余光中瞥见了那个被顾子晏叫做「湘儿」的女子。
这些时日,人人都在议论她与顾子晏的婚事,即便我日日待在斗室,也有所耳闻。这个女子叫做孟湘,是燕国西南府兵马大元帅孟冶膝下独女,与顾子晏乃是青梅竹马。
虽说大婚在即,可孟湘脸上并无半分喜色。
她从门口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进来,盯着顾子晏说道:「晏哥哥,要我恭喜你吗,喜得麟儿?」
顾子晏道:「湘儿,你不待在家中备嫁,跑来我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她猛地拔高声音,反问道,「我再不来,还等着这个妖女给我将来的夫君生个孩子出来么!」
我呆住了,愣愣地看着孟湘,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孟湘脸上的神情悲伤又嘲讽,她对顾子晏道:「晏哥哥,你把这个南疆妖女带回来究竟有什么用,我可以不管,可是如今难道还要留她腹中的孩子么?」
腹中的孩子?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这话中的意思,便听见她利落地道:「杀了。」
孟湘接着道:「晏哥哥,我们都要成婚了,她是什么身份——」
她指向我,激愤地说道:「她是南疆妖女!她要是诞下你的长子,叫我情何以堪,我身后偌大的将军府,又情何以堪?处处都是盯着你的眼睛,要是叫宫里知悉此事,你就不怕功亏一篑吗?」
所以,我腹里,孕育着一个孩子么?
我怔怔地看着孟湘与顾子晏两人,顾子晏一直一语不发,孟湘定定地望着他,室中寂然许久,最后,顾子晏抬起手来摸了摸孟湘发顶。
「回去吧。」他对孟湘道,「婚期将近,你来我这里于礼不合。」
孟湘还要再说什么,顾子晏又道,「大婚的礼服应该已经送到将军府了,你最喜欢红色,先回去试试吧。」
孟湘不再说话,她幽幽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了。
她走后,顾子晏仍在我床前站着。我躺在床上,脑子里反复回旋着孟湘说的「杀了」两个字,心里浮现出久违的恐惧。
我可以死,我死不足惜,可我若有一个孩子……
「我,我是不是有一个孩子?」我惴惴地问。
顾子晏没有应声,这份沉默叫我心中的恐惧膨胀起来,最后冲破了所有的厌恶与怨恨,我对他央求道:
「我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失去这个孩子。求你,殿下,您怜悯怜悯他,这也是你的孩子,你的骨肉,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他是无辜的,求你不要伤害他……」
但是顾子晏直到离开,也没有说话。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的悲怆渐渐化成一股癫狂,让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顾子晏,你好狠的心啊,好啊,你杀吧,你最好连我也一起杀了,否则我与你必定不死不休!」
他脚步滞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抓紧手下的被褥,大笑着淌了满面的眼泪。
顾子晏,你欺我骗我害我,灭我满族,还要对我的孩子下手,我一定要你为自己做的这一切付出代价!
我再没什么可失去,也再没什么可恐惧的了,如今我已身在地狱,必定要你来作陪!
3、
小产伤了根底,过了数日,我才能自己下床。
一出门,便见庭中万物沐浴在淡金色的暖融融天光下,一派欣欣向荣。冬日早已过去了。府中遍处张灯结彩,殷红的绸子一段一段地高挂起来,灯笼与窗楹并门扉上,俱贴满了猩红的囍字。
而这一片喜气洋洋,却是踩着我成千上万族人未寒的尸骸,踩着我那可怜的孩儿还不能分辨出面目的幼尸铺就的。
算起来那孩子还不到两个月。
他一定是个很懂事的孩子,所以离开的时候也没有让我很痛,只是缓缓的,流了一榻的血,温热黏稠。
小产那一夜,孟湘来过。
那时我睁着眼茫茫地盯着青色的帐顶,连她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你是叫做桑祈对吧,」她对我问道,「你恨不恨?」
「我三个兄长都死在你们南疆人手上,你们把我三个兄长挫骨扬灰的时候,我也很恨。」她看着我垂在床沿的手,说道,「我本与你一样十指纤纤,不谙世事,可家里只剩我一个女儿,我只有拿起刀上了战场。」
「可我不后悔,因为我恨你们,恨你们南疆人。」孟湘笑了笑,她道,「好在,我总算完成了兄长们的遗愿,替他们报了仇,也没什么遗憾了。」
「不过,说起来,你该恨的是你自己,」她话锋一转,说道,「做圣女害死供奉自己的族人,做母亲害死自己的孩子,都是你咎由自取。」
她说道,「知道我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杀你吗?」
我对孟湘说的一个字也不感兴趣,不过她说我是咎由自取,这一点我承认。我早该把自己珍视的一切都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眼看着别人来践踏,做无用的哀求。
孟湘缓声道:「我去过塔姆谷了,还看到了你记的手札。」
的确是有这么一本手札,我独自一人待在塔姆谷中,无人可以说话,便有了记手札的习惯。可被我珍而重之写上去的、关于我与顾子晏的一切记忆,不过是孟湘与顾子晏联手定下的计谋。
她看了,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
孟湘果然哈哈大笑,她说道:「你很爱顾子晏,是不是?」
她一副很痛快的表情道:「那你尽管恨他吧,是他骗了你,亲手灭了你的族,他把你骗得这么惨,又杀了你跟他的孩子,他简直罪无可恕!」
孟湘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道:「你也尽管来恨我,你最好长命百岁,一生都活在这样的怨恨里,看着我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杀人凶手竟跑来受害者面前明目张胆地炫耀。
我也笑了,只是浑身没什么力气,动弹一下手指都觉得费劲。
孟湘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她对我道,「我还可以大发慈悲,在我们大婚之日,许你来观礼。」
我不知道孟湘为什么这样做。她难道觉得,事到如今,我还会为了根本没有存在过的感情对她产生嫉妒吗?
不过,她想做什么也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为我想做的事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早从顾子晏无视我的哀求那一刻开始,我就下定决心,会将自己的命运握在自己手里,再也不要受别人的摆布和愚弄。
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我想着孟湘的话,看着眼前的春光熠熠,一面长笑,一面咳嗽不止,咳得胸腔中都冒起了血腥气。
孟湘,你当我是什么,真是任人宰割的砧上鱼肉?我是自幼修习毒蛊的南疆圣女啊。
在我小产休养的时日里,府中紧锣密鼓地筹备着顾子晏与孟湘的婚事。因着染恙的缘故,我有了接触药物的机会,监视又很宽松,我要借机制蛊,还不算麻烦。
计划很顺利。
我很轻易就让守在新房外的侍女中了蛊,差遣她伺机在顾子晏与孟湘的合卺酒中下了迷药。
待那名侍女替我引走了闲杂人等,我便很招摇地推开了新房的门。
孟湘靠在床边,显然是昏了过去,顾子晏的情形却较她好些。他没有昏迷,大概是浑身无力,他撑着额头倚桌坐着,听到我进来,也只是勉强抬了一下眼。
我手里的刀,正是孟湘那一日破我南疆城时所用的,如今用来取她自己的性命,倒也正合适,只是不能听见她的临终遗言,有些可惜。
我跨过地上孟湘凤冠霞帔的尸体,拎着刀一步一步走到顾子晏面前站定。这个人也曾与我海誓山盟如胶似漆,可此时他看着我的眼神,仿佛是认不出我了。
我抹了一把溅在眉间的血,对他温柔一笑,问道:「干嘛这么看着我?」
「比起你们对我的折磨,让她死得这么痛快,已经是我手下留情了。你拿我当傻子一样戏耍,有没有想过,我这么一个好骗的傻子,也有拎起屠刀的一天。」
顾子晏垂下眼不再看我,我带着满手的鲜血,温柔地抚摸他的脸,笑着道:「顾子晏,听说过双生蛊吗?」
我用匕首在自己手背上划了一下,顾子晏手上立即出现了同样的伤痕。
「你我如今已是休戚与共生死相连,」我对他道,「你要是不想死,就得亲手保下取你爱妻性命的杀人凶手,并且最好祈祷我能无灾无厄、长命百岁。」
我说话时紧盯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痛苦与怨恨,可是什么都没有。
他那张脸,始终平静得近乎无动于衷。我觉得无趣,丢下手中沾满鲜血的长刀,离开了这间被花烛照得通明的新房。
为与孟湘大婚,顾子晏害我灭族,更手弑亲儿,倘若他是真心喜欢孟湘,绝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或许,他爱的不过只是他自己,对孟湘也不过是与我一样的逢场作戏,娶她只是为了她身后的将军府、为了自己的权势。
我回到自己房中,对着满室黑暗静静地坐了许久之后,忽然想到在我小产那一夜,孟湘所说的话。
她问我:「知道我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杀你吗?」
我恍然理解了她的意图。杀死一个人的确并没有什么快意,只有看到那个人深受痛苦与怨恨的折磨才行。
顾子晏凭什么平静呢?他该尝一尝与我一样的痛苦与怨恨。
我会毁掉他想要的一切。
4、
顾子晏连自己的性命握在我手里,我自然得了自由。
只是燕国人对我们南疆深恶痛绝,尤其是燕君,我虽然脱离了顾子晏的威胁,还是得谨慎行事。
我小心地掩饰着自己的身份,暗中打探消息。
想毁掉顾子晏的权势并非易事,我必须找一个与顾子晏旗鼓相当的人来做盟友。很快我就有了目标。
顾淮。
他是燕国的大皇子,与顾子晏之间的夺储之争已经多年相持不下。顾淮行事远比顾子晏张扬,在燕京城中要探听他的消息并不难,但我也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能见到他。
顾淮在自己府邸中的茶室接见了我。
我进去时,他十分随意地坐在案前,不过,姿态虽然慵懒,却无损他通身的雍容华贵,还更多几分从容风雅,一看便是与顾子晏是截然不同的人。
他示意我坐下,很随和地为我斟茶,他道,「南疆圣女桑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我不知他从何处得知我的身份,不过这样一来,起码说明他对于我南疆人的身份并不抱有燕君那样的敌意,那么结盟的事也好说许多了。
我在他对面落座,对他道,「我有事想与殿下共谋。」
顾淮不紧不慢斟好茶,才缓声道:「我能做到的顾子晏想必也能做到,你为何不先去找他呢?」
我开门见山地道,「我想要的是让顾子晏一无所有,万劫不复。」
顾淮微笑着摇一摇头,没有说话。
我继续道,「王权之争,顾子晏对殿下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吧,难道殿下不想排除这个威胁吗?」
顾淮笑道,「你为何笃定我想要王权?」
「因为权势与爱情一样,都是世上最蛊惑人心的东西,」我笑着与他对视,「殿下若是真不在意,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份,又让我坐在这里?」
顾淮垂下眼,一副妥协的语气笑道:「好吧,圣女都这么说了,我再作态就有失诚意了。」
「圣女阁下这个盟友,我接受了。」他带笑看了我一眼,用别有深意的语气问道,「不过,事成之后,你又有什么打算呢?」
我莞尔一笑,说道:「这就不关殿下的事了。」
顾淮饶有兴趣地看了我片刻,突然探身过来,伸出手似乎想挑起我下颌。眼看他将手伸近,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很温柔地道:
「殿下想知道,我是如何杀了孟湘的吗?」
顾淮的手顿了一顿,收了回去。他微眯着眼看着我,亲昵地笑道:「圣女倘若早些来找我,区区一个孟湘,何必你亲自动手。」
「自己动手有什么不好?」我笑了笑,「否则我怎么会知道,孟湘的血是什么味道?」
顾淮笑出了声,他端起茶杯,朝我举杯,口中道,「久闻圣女芳名,今日一见,比我以为的还要有趣。」
他摇摇头,将茶水抿一口,「有趣多了。」
说话时,顾淮两眼灼灼地看着我,仿佛野兽盯住了自己心仪的猎物。
我安然自若地坐着,任凭他看,问道:「我的身份,与殿下往下终究有所不便,殿下要如何安排呢?」
顾淮放下茶杯,撑着下颌说道:「在顾子晏府中,有一个叫婵娟的侍女,你可以通过她联系我,如有要紧的消息,我也会让她告知你。」
要做的事已经做完,我立即起身告辞。回府后便将婵娟要到了身边伺候,通过她也渐渐了解了燕国朝局。
燕君早年戎马倥偬,落下病根,早已流露出立储的意思,顾子晏与顾淮之间的明争暗斗,远比我所猜测的激烈得多,不过,总的来说,一直是是势均力敌。
因着这一回平定南疆有功,顾子晏隐隐有领先之势,但是,在这当口,孟湘死了。
孟湘是孟大将军视若眼珠的掌上明珠,死在与顾子晏成婚当夜,即便处理得再妥当,顾子晏也脱不了干系,孟大将军虽没有与顾子晏反目成仇,但也脱离了顾子晏的阵营,他与顾淮的夺储之争,重新胶着起来。
可燕君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等不了许多时日了。
虽然面上不显,但暗地里的风起云涌不必多说,顾淮很快便再次约见了我,但我才出门,就碰上了回来的顾子晏。
他看见我,停下了脚步,说道:「你身子还未大好,想要什么叫下人去买就是。」
我嗤笑道:「殿下大可放心,我如今惜命得很。」
他沉默了片刻,又道:「乘马车去,别着了凉。」
我越听越觉得烦躁,将他晾在身后,径直带着婵娟走了。
见了顾淮,他在雅间里曲着条腿,用膝盖支着的手里端着个石青的杯子,另一手屈指撑着脑袋,就这么歪斜地倚在座上。
才看了我一眼,他便若有所思地笑道,「看来是遇上子晏了?」
我简洁地问道:「有什么事?」
顾淮也不再废话,他道:「父皇今日殿上出题,说我与顾子晏,谁先解题便得储君之位。你且帮我多留意他近日动向,倘若……」
顾淮没有将话说完。
我回道,「我不会让他先你一步。」
顾淮嘴角噙了抹笑,端正了一下坐姿,问我道:「还不知你平日的口味,是以还未点菜,现在点吗?」
「我对燕国还不大熟悉,殿下自便就是。」我说着,别开了眼,看向窗外熙熙攘攘的喧闹街道。
顾淮应道:「好。」
语气中的笑意温柔得让我觉得轻佻。
在等待上菜的间隙里,顾淮将题目向我简要地解释了一遍。
燕国选官多依靠州郡推选与举荐,在朝为官者一多半是世家豪门,造成朝中实力盘根错节,政令推行层层受阻,即便能顺利推行到民间,也已形同虚设,以致于王令千言有时甚至不如世家片语。
朝官往往与地方世族相互勾结,整治起来,动作小了收效甚微,动作大了又恐怕有王权被趁机架空之虞,再坏一点,便是动摇国之根基,天下大乱。
燕君有意寻求拔除地方豪族的妥善方法。
这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最棘手的是,这样的问题,我要如何掌握顾子晏的动向,以确保兑现对顾淮的承诺呢?
婵娟大概猜到了我的烦恼,在回府途中,她对我轻声道,「姑娘有什么可忧心的?依奴婢看,姑娘若是愿意向二殿下主动示好,他不会有不愿应允的事情。」
说的也是,毕竟他的命还寄存在我这里。不过,如何主动示好?
婵娟见我不解,继续道,「这就看姑娘能不能把控好分寸了。」她说着,凑到我耳边,低语一阵。
我听罢颔首。
风水轮流转,我不过以牙还牙,只是不知道顾子晏是否会轻信于我。
5、
因见了风,回府后我就发起了高烧,昏迷了一整夜。
醒来时见到顾子晏,他似乎一夜未眠,神色显见的憔悴了许多。他眼神隐约有些茫然,大概是在出神,不过还是立即就发现我醒了。
他没有说话,我率先开口,唤道:「阿晏。」
我说着,将周围打量了一遍,疑惑道:「咦,这里不是塔姆谷,阿晏,这是哪里?」
顾子晏看着我,脸上露出少有的怔愣,他问道:「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说道:「就是觉得没什么力气。」
「阿祈,」他道,「你可还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
我回想了一下,然后把脸捂进了被子里,又羞又恼地道,「你干嘛问这个啊,你太讨厌了。」
我与顾子晏的故事,不就是结束在那一夜欢好之后么。
我还记得他曾同孟湘说,带我回燕国,还有用处,不知是什么用处。我又成为从前那个好骗的桑祈的话,这一次,他又会对我编造出怎样的谎言呢?
顾子晏伸手将我捂着的被子揭开一点,说道:「别闷着,快出来。」
我不肯,他轻缓地摩挲着我发顶,对我道:「你不是说想来燕国看看吗,这里就是燕国。」
我露出一双眼睛看他,问道:「我们怎么会在燕国呢?」
他露出一个略显疲惫的笑,说道:「我把你偷回来了,但是你路上发了高烧,现在才醒。」
「你要这么做,怎么都不问问我?」我掀开被子坐起来,气恼地盯着他,「我可是圣女呢,你把我偷走了……」
我的眼泪顿时落了下来,「你把我偷走了,拉赫姑姑怎么办,她会担心我的,我还要,为大家祈福的……」
顾子晏垂下了头,「阿祈,」他说着,声音有微微的哑,把我抱进怀里,说道:「对不起。」
我闷声道:「那你要给拉赫姑姑写信告诉她,我很好,我会想她的。」
顾子晏沉默,我催促道:「你要是不答应,就把我送回去。」
他抱紧了我,点头道:「好。」
我欢喜地笑了,轻缓地道:「阿晏,你可别骗我呀,你和拉赫姑姑,可是我最相信的人了。」
顾子晏把头轻轻靠在我肩上,没再说话。
他很快就接受了我失忆这件事,让我搬到了他院中,每日监督我喝补药,我倒并不怀疑他的居心,反正双生蛊还在,顾子晏不敢拿我怎样的。
只是那药属实是苦,吃许多的蜜饯都解不了苦味。这一回又捏着鼻子喝完,顾子晏笑着低声揶揄我:「味道还好么?」
我摇头,把碗拿开,说道:「这药苦得我连肉味都尝不出来了。」
「乖,」顾子晏道,「你不是总说想来燕国逛逛吗,赶紧好起来,我带你去逛。」
「真的吗?」我看着他道,「可是我听说燕国人都不喜欢南疆人,你和我在一起会不会不好?」
顾子晏小心地抚了抚我的发,将我散乱的额发别到耳后,动作轻柔得像是我鬓间停了只易惊的蝴蝶。
他道:「谁说燕国人都不喜欢南疆人?」
顾子晏笑着看我,说道,「我喜欢你,再也没有更喜欢的了。」
这郑重的语气,不是与当初在塔姆谷中一模一样么?曾骗得我心甘情愿以身相许,以至于亡族丧子,万劫不复,如今不过是故技重施。
可还是叫我心中蓦然一痛。
我的眼泪恍惚中落了下来,顾子晏抬手仔细地给我拭泪,最后把我揽进怀里,低下头,嘴唇抵在我额上,他说道:「对不起……」
一遍一遍喃喃地重复。
顾子晏怀里还是雪积松木般清冷得近乎凛冽的气息。
而这样的味道,我可悲地发现,自己并不排斥。我当然该怨恨他,我也确信我是怨恨他的,可现在,在他怀里,在他的喃喃低语中,我竟然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甚至渐渐睡了过去。
朦胧中仿佛回到了初识的那些夏夜。
没有背叛和痛苦,没有触目惊心的血迹与残肢,没有沉甸甸的人命横隔出的无底深渊,只有塔姆谷漫山流连的蝴蝶、萤火,和大片大片无忧无虑地盛开在日光、月光与星辰下的织锦般的花朵。
顾子晏与我一齐坐在星河下的芳草地上,他看着我,眼角眉梢都是轻快又满足的笑意。那双眼睛里盛满星子一样细碎又温柔的光芒,只倒映着我一个人。
全世界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而我们心意相通。
忽然间飓风狂卷,血腥气与铺天盖地的黑暗密不透风地挤压过来,我在险些窒息时,猛然惊醒过来。
室中静谧。
蜡烛默默地垂着红泪,房中几案前坐着一个执笔的紫灰色背影,我的目光越过那个背影,看见成摞堆积着的折子与书卷。
我从床上起身,顾子晏听见了动静,问道:「怎么了?」
他说着,搁下笔回过头来看我,我走到他身边靠着他坐下,说道:「想看星星。」
顾子晏一脸纵容的笑意,说道:「好。」
他这么回答的时候,连眉毛的弧度与垂落的眼睫都温和柔软,嘴角只是扬起了一个很微小的弧度,却仿佛将整张脸都点亮了。
这般温柔又真诚的笑意,不是比那蛊毒更能蛊惑人心么?
我悲凉地想着,任由顾子晏取了狐裘来将我裹了个严实。他牵着我的手步至庭中月桂树下坐下。
已是中宵,我倚在他怀里,与他一同仰头看。
我视力较从前弱了许多,不知是今夜本就没有多少星星,还是我可看见的太少,只依稀看见几点朦胧的亮。
我与顾子晏就只是默默地坐着。我空落落地想,再也看不到我喜欢的星星了。早在看见顾子晏领兵破城的那一天,它们就尽数陨落了。
夜风吹了一阵,顾子晏将我搂紧了几分。
他对我低语,热气淡淡地拂过我耳际,说道:「过几日我要去颍川巡查,会留些侍卫给你差遣,天气转凉了,你要多留心,倘若出门,要早些回来。」
我偏过头看他,莞尔道:「要是我想与你同去呢?」
顾子晏也回以微笑,他说:「那我们便同去。」
一场失忆的戏码,我与顾子晏便好似和好如初,仿佛彼此之间真的什么都不曾发生。
没有血腥、背叛,与残忍的杀戮和冷漠的旁观,只是故事的场景平平淡淡地转到了燕国。
如此而已。
6、
顾子晏是自己请旨到颍川巡查的。
随从精简,除了必要的侍卫,顾子晏连伺候的下人都没带,却让我带上了婵娟。
因我晕船,坐马车身子也不甚舒坦,从京城到颍川原本预计三日路程,到第五日傍晚才到,我一路过得浑浑噩噩,下车时神智也不甚清醒,只隐约听见顾子晏在马车外头谢绝了太守的洗尘宴。
接着他将我抱下马车,又像是上了楼,最后将我放在榻上,摸了摸我额头。
「发烧了。」
他这么说了一句,然后吩咐了人去医馆找大夫。
夜里忽冷忽热,婵娟守着我,又是喂水又是换帕子,我清醒过一回,隐约觉得那守着我折腾的人不大像是婵娟,但也没有放在心上。
顾子晏到颍川一半明察,一半暗访。
我病好后随他到太守府赴宴,宴上除了太守,便是颍川世家之人,顾子晏对这些人,竟也丝毫不肯假以辞色。仔细想一想,即便是对孟湘,除了不算逾越的熟稔以外,他似乎也从无格外的亲昵。
大约我能得他虚情假意地骗一回,竟也是一种厚待了。
回了驿站,他批阅公文,我便在一边待着。大概是见我无聊,「阿祈,」他问我道,「你看这太守与世家关系如何?」
我想了想,答道:「各取所需?」
顾子晏笑了一下,面带赞许地说道:「我到颍川来便是为此。」
「门阀世家结党把持朝政以营私,积弊久矣。」顾子晏闲聊一般与我道,「颍川很适合拿来开刀。」
我疑惑地道:「开刀?」
他似乎已经有了应对之法,虽不动声色,我却觉得他已经成竹在胸。
「蝇营狗苟,以他们的罪状,株连三族不足为过。」
顾子晏说话时神情与语气都很淡,我不禁想到,当初南疆战事,他也是这样谈笑间生杀予夺的吧。
他就是这样的人,凉薄又残忍。人命于他犹如草菅,人心亦是他玩弄于股掌之物。
可这一回,我绝不会再堕入他温柔的陷阱。
在颍川数日,我一直紧跟顾子晏左右,顾子晏行事也不曾避讳过我,大概知道我感兴趣,猜出我有不解之处,他还仔细为我解说。
因利结党也会因利分道,顾子晏的解题思路很简单也很直接,不过是离间,却也很巧妙。他授意亲信犯案,依律处罚后又故意泄露供词,如此制造世家大族间的猜疑,再设置意见箱,命人投递匿名信,假称为世家子弟所投。
不难想象这些世家派系接下来反目成仇互相撕咬的情形。撕开这样一个裂口,其它改革举措也就不难推行。
在颍川的试验已经成功,可以想见,只要顾子晏能将此计献上君前,储君便成他囊中之物。
不过,我并没有忘记与顾淮的约定。现在顾子晏尚未回京,他似乎也并不急着上书禀圣,恰好给了我行事的时机。
写罢回报顾淮的书信,我看着案前烛火摇曳,出了会儿神。
从南疆的月色,到黑云飞雪下的血流漂杵,一幕幕在我脑中飞掠而过,最终定格在满榻鲜血。
顾子晏,他灭南疆即便可以说是家国之恨,情非得已,可他连自己的孩子都能亲手除掉,与这样一个人,哪还有什么情义可言?
我封好信,吩咐道:「婵娟,即刻将信寄回京城。」
去信后没几日,顾子晏便对我道,颍川的事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说到这里,他话锋忽然一转,对我说道:「颍川风景秀丽,还没带你逛过。」
我迟疑了一下,想到:现下事态未定,我这失忆的戏最好还是仍旧演下去,回京之后,若是计划除了变故,也有转圜的余地。
我还未应声,顾子晏又道:「我想和你去逛,一同去吧?」
我未料到他会这样征询我的意思,虽然是与从前在塔姆谷时一样温柔的语气,可却有着明显的不同。
那时,他从没有过这样近乎卑微的姿态。
我愣了一下,点了头。
顾子晏白日里带着我去到颍川郊外看过了青山迤逦,入夜后又到繁烂星河下的闹市长街里,在络绎人群中慢慢地游赏。
颍川的夜市很是兴旺,千灯如昼,人声鼎沸,叫卖声与说笑声不绝于耳,将夏末入夜后空气中的清凉都驱散了。
顾子晏走在我身侧,在来往的人流中护着我,我抬头便看见他的笑眼。
我一瞬间忘记了真与假,只是下意识地想到,他倘若知道,回京后面对的会是什么,他还会这样笑吗。
想到这里,我突然有些害怕回京了。
7、
可终究是要回去的。
再见到顾淮的时候,他已贵为储君。
顾淮满上一杯酒,推到我面前,他举杯朝我一笑:「多谢圣女襄助。」
我一杯饮尽,没有心思同他寒暄废话,自己执壶又满上一杯。
「桑祈,」顾淮突然唤我姓名,他靠近了几分,勾着唇角对我轻声低语道,「跟我回东宫吧。」
我正要将他推开,忽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匆促接近,心里忽然有了某种剧烈的预感。下一刻,顾子晏果然推门而入。
而他开门所见,便是我倚在顾淮怀中,顾淮正将他杯中酒喂与我。
我按下顾淮的手,自己拿过酒杯,满眼迷离的笑意,看向顾子晏,「这个不请自来的人是谁?」
顾淮揽住我肩膀,「你醉了,连咱们大燕的二殿下都认不出来了。」
「哦?」我径自端详着手中琉璃杯,「不知二殿下扫人雅兴,有何贵干?」
他生气了,顾子晏。我虽然不曾看到他的模样,却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心里跟着没来由地浮起一丝慌乱,可是为什么慌乱,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垂下眼眸,听见顾子晏一字一顿地道:「你何必这样糟践自己。」
我没说话,顾淮却接过了话头。他的声音温和带笑,却字字带刺,说道:「跟着你才是糟践,不是吗?」
我背过身,埋脸在顾淮胸口,说道:「殿下,别让不识趣的人打扰了我们。」
顾淮抬袖将我遮在怀里,意有所指地对顾子晏嘲讽道:「子晏,你若爱观摩,出门左转两家便是花楼。」
一阵难捱的沉默后,顾子晏总算离开了,我要从顾淮怀中抽出身,他却按住了我。
「跟我回东宫吧。」顾淮再次道。
我心里一阵难言的烦躁,丢掉手中酒杯,随着咣当一声,透明的酒液洒了一地。我冷冷地道:「放开。」
顾淮捏住我下颌,「孤若不放呢。」
他说着,俯首又凑近几分,我扬手便是一巴掌毫不留情地扇在他脸上,在他愣神之际脱了身。
我心里总算舒缓几分,在一旁自顾自斟了杯酒,看向顾淮,微笑道:「殿下要是非要以身相许,你我之中,今夜必有一人横尸于此。」
话音落下,我仰脸饮尽杯中酒,搁下杯子,说道:「我先走了,葡萄美酒夜光杯,殿下自己慢慢品吧。」
「桑祈,」顾淮在我身后提醒道,「别忘了,计划还有最后一步。」
我步伐顿了一下,没有应声,他继续道,「你若不做,自有别人去做。」
是啊,事情都做到这一步了,难道还能回头么?顾淮绝不是会放虎归山的人,他一定会趁着局势对他有利,对顾子晏赶尽杀绝。
我想着,心里无端地有几分茫然。
又也许只是今日的酒格外地烈,才会让人这样神思不属。
我微醺着出了酒楼,还没走出几步,突然被人拉进了怀里。不必回头我也知道是谁,只是没想到顾子晏不仅没走,还一直守在楼下。
他怀中尽是初秋的冷意,却让我心里升腾起一股炽烈的怒意。
我斥道:「你放开!」
顾子晏没说话,也没放手。
我不知道顾子晏哪根筋搭错了。顾淮上书所献之策与他别无二致,却抢先了他一步,今日他又撞上我与顾淮私会。若这样还猜不到其中的干系,他就不是顾子晏了。
失忆的深情戏码已经演完了。
他所珍视的权势已经为我所毁,躲避顾淮的锋芒尚且来不及,他竟还这样撞上门,何况,若不是神志不清,他现在这样抱着我,为的是什么?
还是说,我能有什么,在他眼中重逾权势的价值呢?否则他何以同我继续这样虚与委蛇呢?
顾子晏,他究竟想要什么?
每次我自以为看见了他的真面目,都似乎离他真实的样子更加遥远了。
顾子晏把我带回府,一路煎熬的沉默在草草分别之后总算结束,我仍旧住在顾子晏院中,他去了书房,我自己回了房。
婵娟将谋反的罪证交给我,对我说,顾淮已经布置妥当,只要把这些东西放在顾子晏书房中,顾淮便能有十足的把握坐实顾子晏的谋逆之心,一举清除后患。
这样一来,我与顾子晏之间这笔烂账,也就可以两清。
顾淮迫不及待要乘胜追击,他要斩草除根,可我要的不是顾子晏死。
让他活着却痛不欲生求死不能,这才是我的目的,不是么?
8、
在指派朝臣劾奏顾子晏心存谋逆之前,顾淮就将我接到了东宫。
我在东宫中获悉顾子晏下了诏狱却未被处死时,并不惊讶。不过即便没死,顾子晏也已经绝无翻身余地。
顾淮唯一的劲敌已经除去,他应该十分春风得意了。
顾淮下朝回来,果然带着志得意满的笑意,他对我道,「孤会给你安排好身份,你等着做孤的侧妃就是。」
他说的话我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一个字也没能钻进我脑中,但我看出他在等我回答。
我看向他,缓声道,「我要见顾子晏。」
既然如愿以偿,现在正是欣赏复仇的成果的时候了,不是吗?而且,顾淮如今权势熏天,让我进诏狱探视顾子晏,想来于他并非难事。
大约是正在意气风发的时候,顾淮的目光审视了我片刻,就很轻易地应允了。
进诏狱按例是要搜身的,即便我得了顾淮的首肯也是一样。
我独自走进诏狱。走向那间监禁顾子晏的牢室。他被关押在诏狱最深处,中间是深深的甬道,一盏盏冰冷的壁灯在深沉又冰冷的黑暗散发着幽幽的光亮。
这条甬道很黑,很冷,很狭窄,也很长。
我见到顾子晏的时候,他像是还未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处境,看上去比我所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还要平静。
「阿祈,」他心平气和地唤我,甚至似乎带一点期盼的愉悦,他道,「你来了。」
我对他扯出一抹笑,说道:「是啊,我来看你,来看欺我骗我、害我城破族灭的凶手,来看亲手除掉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的冷血恶鬼。」
我试图看清他被遮掩在黑暗中的脸,可倏然落下的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
顾子晏似乎叹了口气,他说,「对不起。」
所有的歉意都太苍白了,我的眼泪越落越多,我道:「我看见你领军破城,满手血腥地来到我面前,听见孟湘说的那些话……」
我哽咽了一下,接着道:「我失去那个孩子的时候……」
虽然我自己也很清楚,现在来计较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了,可我还是忍不住问道:「顾子晏,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痛?」
顾子晏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只是道:
「我的母妃,我离开京城的时候,她已经时日无多。她是个很可怜的女人,她想出宫,想了一辈子,也被困了一辈子。」
「本来她只差一点就如愿了。我与父皇立下赌约,攻下南疆,便能将她接出深宫,但父皇只拨给我三千人,我同孟家联姻,借调五万西南军开赴南疆,也向孟家承诺,班师之日便迎娶孟湘。」
「南疆之战胜了,但母妃还是没能出宫。她死了,就在父皇应允让她出宫那一天。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我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
「孟湘死了,这是孟家对我的报复。」
顾子晏停顿了一下,接着道:「那个孩子,我也会忍不住想,如果他能生下来,像你还是像我,可我若是保住他,孟家必定容不下你。」
他说:「你从前说过,痛苦有人分担的话,就没那么难受了,现在,如果知道我也并不好过,你会不会觉得好一些?」
我的眼泪接连地落下来,问道:「凭什么?」
不知是在问顾子晏,还是在问别的谁,更不知道谁会给我一个答案。
我心里涌出一股巨大的悲哀,茫然地问道:「凭什么我吃了这么多的苦,受了这么多的罪,到头来连个可以怪的人都没有,我又错在哪里呢?」
顾子晏,我爱他,爱意终于付诸一场惨烈异常的战火,我恨他,可现在,连恨也恨不起来了。
我自言自语道:「顾子晏,你凭什么啊……我爱你一场,恨你一场,到头来全都落了空……」
顾子晏也许是爱我的吧。否则将我带回燕国这件事,于他便是极大的风险。何况,我与顾淮来往间种种不可思议的顺利,真的是因为顾子晏毫无察觉么?
他若是真的那么迟钝,又何以被顾淮视为心腹大患呢。
事到如今,这些问题的答案我已经心知肚明。可他倘若能像顾淮一样斩草除根不留余地,早在破城之日便杀了我,我不会有那么多的痛苦,他一定也能,诸事如意。
他的爱,先毁了我,又毁了他自己。
而我即便能理解,却无法原谅。他欠我的,他与我之间隔着的人命,皆是无法宽恕的不争的事实。
顾子晏从黑暗中朝我转过脸来,他说:「双生蛊已经解开了。阿祈,你若取我性命,我求之不得。不过,禁宫不是适合你的地方,你离开这里,去找小圆,她会照顾好你,你随她去江淮吧……」
我打断他的话,说道:「求之不得是吗?」
早就知道入诏狱要搜身,我预先在发簪中藏了一枚毒药,这也是我此行前来的真正目的。像我这样早已无处可归又满身罪孽的人,难道还有苟活的必要吗?即便活下去,又能做什么呢?
我已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了。
我拔下头上的发簪,将其中所藏的毒药取出来,递向顾子晏,说道:「这枚毒药,会让人慢慢停止呼吸,死去的时候,像入梦一样毫无痛苦。」
「顾子晏,」我看着他将毒药咽下,心里骤然作痛,却唤着他的名字笑了出来,我道:「塔姆女神说,人有来生与轮回,你欠了我的,我不要你还了,只盼着来生,你不要遇到我,我也不要遇到你了。」
倘若南疆注定要被燕国覆灭,我宁可你没有爱过我。这样既成全了你,对我又未尝不是一种痛快。
我回了东宫,最后一次用蛊,便是要来许多灯油。
我遣开侍女后,自己卧在床帐中,放了一把火。有泼了满床的灯油助长,微小的火焰瞬间膨胀起来,火势瞬间吞噬了幔帐,将我围入灼灼的火光。
我平静地想,一年以前未能付以一炬的,总算可以烧个干净了。
我闭上眼,想起南疆无边的月色与花海,花海中有两个人肩并肩紧挨着,两张脸上都是无忧无虑的笑容。
那笑声像风动铃响,清脆的声音在繁花开满的夏夜中一直传出很远很远。
(全文完)
作者:蝉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