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下马车,就被一把长剑抵住喉咙,我自认不是个好脾气的人,遂不客气的问候了对方的双亲。
只听哐当一声,长剑坠地。
对方竟丢下武器,接着一把撩起了我头上的幕离,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赵熙元?」
我听他喊我的名字,低沉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心中一震,终于看清他的脸。
是裴绪啊,裴大都护,我的前未婚夫……
01
距离他退婚于我,已经过去整整五年,再重逢时,他竟将我当做刺客堵在城外。
当真是好极!
「北境是边防要塞,寻常人不得擅入,郡主还是请回吧。」
他在短暂的惊讶后,已恢复了平静,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人。
我恨极了他风轻云淡的模样,一下子就想到了他当年同我退婚时的说辞。
在心中重重唾弃了一声,不让我进,我偏要进。
我摆了摆手,随行的禁军统领方升立刻奉上了一道明黄色的圣旨。
「新帝登基,华阳郡主毓秀名门,聪慧明达,甚合朕心,故封为特使,代朕巡幸北境,犒劳军民。」
他古井无波的双眸,终于有了起伏,接过圣旨查看后只能认命。
我见他吃瘪,心中怨气平复不少,笑吟吟的抬眸看着他,「如此便有劳裴大都护迎我进城了。」
02
我目不转睛地打量身前的男人,他湿漉漉的长发散在胸前肩后,水滴滑落,顺着肌理蜿蜒。
哪怕被裴绪压在屏风上,我也不气恼。
许是我目光太过灼灼,他一把捂住了我的眼睛,我听到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等再睁眼时,他已经穿上里衣,衣领恨不得拉到下巴处。
我腹诽,小人之心,吝啬的很!
今夜接风宴,宴席上首空缺,我便知他在躲我。喝了两盏梅子酒后,我特来后院向他问罪。
他那副将常十三倒是个有意思的,说大都护就在房中,让我自行进去便是。
于是,我顺利的撞上了新出浴的裴绪。
为了缓解一下气氛,我决定给裴绪一个惊喜。
「你要住到我府上?」裴绪的语气明显惊多于喜。
「大都护若有顾虑,便当我赁下这屋舍。你借我院子,我付你银钱。银货两讫,最是公道。」
「郡主以为我缺银钱?」
你当然缺钱。
北境常年战乱,不事生产,说好听些是地处偏远,民风质朴,说难听些就是不毛之地,穷山恶水。
03
我懒得与他周旋,丢下一句:「左右我要住在此处,你若不服,便动手将我丢出去。」便命人开始布置。
等裴绪穿戴整齐,冲进来时,我已去了发饰,换了寝衣,一头青丝柔顺的披散在身后。
裴绪明显愣了一下,忙错开了眼,没敢继续往里走。
而此时,灯座遍布角落,屋里已经添了大大小小十多样用器……
「这是我的院子。」他说。
「我知道,所以主屋依旧是你的,书房也是你的,我住这西厢房就好了。」
他喝令搬家的下人住手,语调不高,众人却吓得如惊雀一般,鱼贯而出,屋内只剩下我们两个。
我看的咂舌。
悄悄观察他侧脸,当年他曾被人称作「京都璞玉」,眉眼鼻梁,下颌线至耳根,深挺磊落,无一处不似刀刻,只是行军之人多风吹日晒,单看肤色已称不得「璞玉」了。
他避开我的视线,沉沉看着地面。
这是打算让我自觉没趣?他似乎忘了,我最擅长的就是自得其趣。
我走近他,自腕上褪下一枚玉镯,不由分说,塞到了他的腰间。隔着衣裳,触到一片紧实,手感不错!
「这镯子价值不菲,权当今月的房资了。」
「郡主?」
我状若自然的从他腰间收回手,坚决不承认我是故意占他便宜,只说让他莫要推辞。
他按了一下腰间的玉镯,将它掏出来,套回我手上。玉镯在手腕上滑动,衬得小臂愈发莹白无瑕。
他一怔,收了手。
04
我抬眸,看着他。不知道自己面颊有些微红,乌黑的眸子泛上一抹醉色。
他蹙眉:「你饮酒了?」
我不擅饮,他一直不赞成我饮酒,从前还能劝诫一二,如今早没了管教我的资格。
「北境的酒烈的很,郡主还是莫要贪杯。」
他话中有话,不知说的是酒烈,还是人烈?
此情此景,令我脑海中浮现了一段对话。
记忆中,他曾问我究竟喜他什么,那时我是怎么回答的?
「你很特别,和我见过的其他郎君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南境的儿郎多肆意洒脱,像暖阳,微雨,朝露,总之,都带有一份脉脉温情。而你,像一阵风,且是冬日最冷最烈的风。」
「既然又冷又烈,又为何要喜欢。」
「许是我看惯了三季的温和,见到你的第一眼,我便想着一定要将你带回南境,南境四季如春,就缺一场寒冬的烈风。」
「若有一日,你不再贪恋这份新鲜,或是有其他的风吹过,会不会就不再喜欢了。」
「不会。」
「为何?」
「我南境女子,一生只会认定一人,就像春日遇冬风,一生唯此一次。」
……
他似乎也想到这段,微垂着头,昏暗的灯光下,竟显得有些萧索。
「你是南境温乡长大的,北境不适合你,无论是酒,还是人。」
夜风喧嚣,我打了个冷颤。
北境的确不适合我,可我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裴绪,可还记得我们初见,是在哪一年?」
「……」
05
七年前,建宁二十三年。
彼时南境流传两美:一曰华阳郡主赵熙元貌美,二曰萧家四郎萧问更美。
萧问于我而言,亦师亦兄。虽说他抢了我南境第一美的名号,我却半分不生气,甚至觉得实至名归。
萧问出一趟门,必能引起满城轰动,为他神魂颠倒的男女不计其数,偏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风流不下流,多情不滥情……
这份能力我拍马都赶不上。
萧问笑话我白白浪费了好皮囊,担心我是个不开窍的顽石,没少替我的终身大事操心。
得知我要混在粮草队伍里,去北境寻我阿爷时,他非但不阻拦,还掏出龟壳给我卜了一卦。
「此行大吉,且你红鸾星隐隐闪动,怕是姻缘将近,放心大胆的去吧。」
长辈们都说萧问是个半吊子的神棍,我却盲目信服他,他如此说,我便坚信不疑。
「若我当真碰上心仪之人,会是什么感觉?」
「恰如晴天遇暴雨,冬日生暖阳,届时你自会明白。」
……
半月后,我倒在北境的长风亭下。亭外一群匈奴兵,越围越近。
我觉得自己当真倒霉,马上就要进城,竟碰上了敌军。
本以为小命休矣,一只破空而来的羽箭救了我。
我踉跄的扶柱站起,一抬头,便看到我的救命恩人踏着三月的晨曦而来。
那一瞬,我似听到电闪雷鸣,又像目睹了春暖花开。漫天黄沙,兵戈交加,我眼中只只有那个桀骜孤冷的少年。
萧问那半吊子神棍,堪称半仙!
我的救命恩人叫裴绪,裴国公府的世子,当世少有的少年将军。
他的姑母是已故的裴皇后,我唤裴皇后一声舅母,以此推算,我可唤他一声表兄。
我每日跟在这个便宜表兄后面,明眼人都看出我对他有意思。
偏偏他对我不假辞色,任我在后面追着,从暮春到初冬,从北境到京都……
06
大军凯旋,回京都接受封赏后,阿爷要带我回南境。
想到还没攻克裴绪那个硬骨头,我有些丧气。
临行前日,我去军营找他,因是冒充小兵偷溜进去的,衣服穿在我身上有些松垮,发髻也跑歪了。
他听完我的告别之言,沉默了两瞬,说知道了。那清高冷傲的模样看得我又爱又恨。
「你明日只怕也没闲工夫送我,今日一别,后会有期。」
我说罢,一溜烟跑了,唯恐多待一会,会忍不住将他打包带回南境。
等跑远之后,才鼓起勇气回头看,他果然没有追来……
我素来没什么耐心,第一次追慕男子就吃了个败仗,有些赌气,觉得他不知好歹,不分香臭。连我这个南境第二美都不知珍惜,白瞎了他那双炯炯有神的丹凤眼。
我碎碎念咒骂了一路,心情才算疏解。
次日,太子李允和光王李闲为我与阿爷送行。我有些意兴阑珊。
李允打趣:「华阳翘首以盼,可是在等人?」
李允是裴皇后所出,和裴绪是一同长大的表兄弟。我这个南境的表妹长大后只来过京都一次,与他的情分自然比不上他与裴绪。
不过他性情温厚,我同他说话也没多少忌惮。
「允表兄的心都偏到胳肢窝了,惯爱打趣我,左右也是我自讨没趣,我这块香饽饽,他不稀得要,南境万千好儿郎,总有开眼的。」
李允惊奇:「听你所言,竟是不等他了?」
他这话,一语双关。我狠了狠心,利落的爬上马车:「不等了!」
隔着车帘,我挥了挥手。
「两位表兄保重。京都富贵迷人眼,不是我能待的惯的。届时你二人来南境,小妹定倒履相迎,扫榻以待。」
李允无言,李闲却笑着应好。
我以为李闲是客套,不曾想后来他竟当真来南境寻我。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07
一直到启程上路,我都没有等到裴绪。
看来我少女时期的朦胧爱恋,注定要是一场单相思了。
这等丢人的事情,我都不好意思光明正大的痛哭一场,每每阿爷和亲随们看向我时,我还要装作没事人一般,伤心又伤身。
复长叹一声,就在我几乎认命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马蹄疾驰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唤我。
我掀开车帘,回头一看,那风尘仆仆而来的,可不正是裴绪!
「你若愿意,来年春日,我去南境提亲。」
寒风划过,传来他沉静冷肃的嗓音,我一度以为听错了。
直到阿爷虎目蹬圆,搓手上前要修理他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裴绪这只京都猪,真要拱我这个南境的小白菜!
我趁阿爷出手之前,跳下马车,拉着他往偏僻地方跑。
笑话!这种激动人心的时刻,岂能让阿爷打断。
跑到无人处时,我气喘吁吁的平复呼吸,等待他继续倾诉衷肠,他却左顾右盼,不知从何说起的尴尬样。
我瞥见他耳垂的一抹红,顿时了然。
「裴绪,你是害羞了吗?」
这句话似乎触到了他敏感的神经,他登时拔脚往回走,落在我眼里,无异于恼羞成怒。
我恨不得仰天大笑三声,素日他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做派,如今才算有了几分少年人的模样,这都怪本郡主魅力难挡!
我心情大好,嘴一咧,抬脚追上去。
「你真害羞了?不理我了?」
他被我抓住小手,指尖一颤,却未甩开。
我脸上笑意越发嚣张。
怕当真惹恼了他,哄人的话一句接着一句。
我这人旁的优点没有,惯会说好听话,怎么说,说什么,都很有一套章程。
没多时,他已经被我哄顺了毛。
08
「阿绪啊,我知你对我情根深种。」
「……」
「别解释,我都懂,你既爱我深沉,我便勉为其难接受你的心意吧。」
「……」
「好好好,不勉强,我郑重其事的接受你的心意,只是成亲是不是有些太快,正所谓货比三家,谈情说爱没什么,涉及成亲就应该慎重一些。」
「……」
「啊!我不是骑驴找马,更不是见异思迁,这都是萧问教我的,他可是我们南境第一美,爱慕他的小女娘数不胜数,听他的总没错。」
「……」
「不不,我不喜欢他,虽说他长的比你好看,我却把他当亲阿姊看待的……」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黑的都能滴出水来,我聪明的闭了嘴。
他似乎用了好大力气才压下火气。
「我不管其他,也不在乎旁人,只知你唤了我阿绪,在我看来,只有至亲至爱之人才能这样叫,或是亲长,或是……妻子。」
妻子!
我觉得自后背升起一股热气,整个脖颈,耳根,脸颊都热的发烫,甚至连脚趾都蜷缩了一下。
忍不住分神庆幸,幸亏穿着鞋,不然他一定能看到我扭成麻花的脚指头。
一只大手略到脸前,我身子一僵,没敢动。
那只手在我右脸颊前方停留片刻后,朝后一侧,眼前那绺碎发终于不再跳动,老实的挂在耳后。
「头发乱了,此处风大,回去吧。」
就这样?
又是一阵风吹过,那顽皮的碎发再次垂下,我回过神来,从后面环住了他的腰身。
嗯,当真手感极佳!
「你……你……」他第一次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裴绪,你心悦我。」
不是疑问,而是完全肯定的语气。
我伏在他怀里,能清晰的听到咚咚咚的声响,比鼓点还要密集,原本漂浮的心突然安定了下来。
我伸手将他僵在半空中的手揽到自己身后,双臂似灵鱼一般滑上了他的脖颈,趁他不备亲了一下他的唇,蜻蜓点水一般。
「说来也巧,我亦心悦你。」
08
四下张望了一圈,我顺手从地上薅了一枝姜黄色的小花,轻拂了拂不存在的灰尘。
「南境素来信奉鲜花是纯洁珍贵的象征,无论男女老幼,都有簪花的习俗。在南境,若是男子同女子示爱,便采一束最美最大的海棠花为她簪上,以表珍爱。」
我垫脚去够他的头,他僵站着,不曾低头,我以为他嫌弃这颇为寒酸的小野花。
「如今也没有海棠花给你簪,这花虽是凑数的,但也代表了我对你的心意,如此你该信我了。」
我哄他,「阿绪听话,低头让我给你簪上这花,你便是我的人了。」
他抓住我作乱的小手:「我只问你,我是谁?」
「你是裴绪。」
少年蓦然笑出了声,清清朗朗的,竟是从未有过的好听。
「好。」
我还没能从他的笑容中回过神来,便听他应好,顺带着低下了他一贯高傲的头。
我连忙抬手给他簪上。花有些干枯,颜色也算不上鲜亮,说实话有些配不上他。
他却并不在意,将花在发间按了按,温声问我可好看。
我点头。
他再次笑出声,这一笑,仿若冰雪初绽,看得我心漏跳了半拍。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熙元,你身后有人。」
有人?我转身,惊的后退了一步。
何止是有人!何将军,谢将军,高参谋……还有我阿爷,俨然已经来了许久,也在此处看了许久,见我回身,咳嗽的咳嗽,望天的望天。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我有些不死心的问。
「在你拿花向我示爱的时候。」
少年的声音里满是得意。
09
「后来呐?」
「后来……」
我从记忆中回神,廊下已经坐满了人。方升和禁军们,常十三和大都护的府兵们……齐整整坐在一处,听我讲过去的故事。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郎君们八婆起来,远盛过小女娘。
我打了个哈欠,打算做一回煞风景的恶人,推说夜色已深,预知后事如何,坐等下次机缘。
合门回屋安睡,果听门外哀嚎阵阵。我满意一笑,倒在了塌上。
脸埋在枕上,却没几分睡意。想到方才讲到一半的故事,心头有些怅然。
后来啊,好景不长。我被裴绪退了婚。
……
次日。
天气晴朗,难得无风,我让方升套上马车,去街上逛逛。
齐州虽是北境都城,却不富庶。我一路逛去,别说花团锦绣,就是稍微精致些的东西都没有。
一阵鼓声似雷声隆隆,街上人群慌乱起来。
「是城中混入了暗探!」
我心下一惊。青天白日,竟如此大的动静,北境比我想象的还要不太平。
方升抽出宽刀,护着我后退,人头攒动,我被挤到了道旁。
后方有马蹄声,我转头望去,见一队兵甲策马而至,为首那人提手勒马,一身凛凛,是裴绪。
转眼间,他已策马朝我奔来,单臂掠过,我腰间一紧,竟被他挟上了马背。
我惊叫出声,死死抱住他的臂弯。
「你发什么疯!」
我虽不敢动,却不耽误骂他。
「这话该我问你,城中不太平,为何擅自来此?」
他严肃起来很是骇人,我被他一吼,莫名气短三分。
转念一想,我不过是逛个街,哪里知道会遇上这等祸事,我是无辜的好吧!
10
他策马带我驶出老远,等停下时,鼓声也已停歇。想来是他手下的兵士,已将暗探诛杀。
我挣扎着要下马。他却将我的腰肢扣紧了几分:「此地未必危险尽消,我先带你回去。」
一路策马回到府中,他利落的跳下马,我悠悠的坐在马背上。他沉吟片刻,终是伸手将我抱了下来。
我嗤了一声,搞得好似轻薄了他,明明是他将我抱上马的,此刻自该有始有终!
「那些暗探,是谁派来的?」
「……这不是你该管的。」
不说便不说,左右不是京都,便是匈奴,想要他死的人还挺多的!
我阴阳了他几句后,提裙回了西厢房。
没多时,方升也回来了。
「末将方才留意,那些暗探使得是特制的弯刀,多半是境外混进来的匈奴兵。」
方升是新帝李闲的心腹,年纪轻轻便统领宫城禁军,能力非同一般,我对他的话还是信服的。
大魏已与匈奴休战,如今匈奴竟派暗探潜入北境,不知是谁主使,莫非想要再次挑起战乱?
我让婢女开了窗,从这个角度看去,恰好能看到裴绪的书房。
没多时,常十三走了进去,应该是汇报清剿暗探的事情。
再之后,又来了一个军服短须的中年男子。这人我今日见过,城东在修建营舍,用来安置新入城的流民,他就是主事的将军。
我轻扣了一下桌案,看来我所想没错,裴绪确实有将流民充兵的打算,既已招兵,接下来便是买马了吧……
11
马场,人声鼎沸。
我坐在隔间里,能听到细碎的说话声,拿过帏帽出了门。
巴顿见我出来,忙拱手:「贵客可有吩咐?」
他是马场的主人,虽是胡人,中原话却说的很好,也很懂得识人观色。
我刚来马场竞拍时,只分得一间小毡房。在拍下两千匹东洲马后,他就亲自将我迎进了二楼的雅间。屋内烧着炭盆,还煮着上好的茶汤。
能在边境夹缝中生存下来,并垄断马场交易的人,当真非泛泛之辈。
我走到大厅中央,四周的喧闹声沉寂下来,纷纷望向我。
「打扰各位的雅兴了,只是余下的马匹无需再竞。」
说罢,我将自己的竞拍竹牌扔给了巴顿:「包场。」
冷风呼啸,夜里温度骤降,马场却一片灯火宣明,热闹非常。
今年的竞马,各马商无不大赚,他们多半觉得我是个钱多人傻的冤大头。
巴顿待我异常殷勤,甚至诚惶诚恐,唯恐我下一瞬脑袋清醒了,反口变卦,便趁着气氛高涨,替我办一场盛大的晚宴,让我想后悔也无颜开口。
宴会到处设有高台。
几盏清酒饮下,我有些微醺,让方升去和马场对接各项事宜。
不多时,他便回来向我复命。
「所有事宜均已办妥,明日便可返回齐州城。」
我满意的点了点头,起身回客舍。
一路上,有无数目光紧紧追随,这也不奇怪,毕竟我刚一掷千金,花出去这么多钱,总不至于连这种牌面都没有。
可就在踏出门口那一瞬,瞥到了一抹身影。
灯火昏沉,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目光如炬,似乎酝酿着冬日的野火。
我被那目光烫了一下,有些清醒,再定睛看去,那人已经没了踪迹……
12
半月前,
我寻着一个借口,与裴绪大吵一架,扬言要离开齐州城。
城中的官员唯恐慢待我,纷纷开口挽留,我却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
直到出城,我才撩起车帘往回看,竟看到一人一马驻足远望的场景,虽相隔甚远,我依旧认出那是裴绪。
我不知他是想留我,还是想送我,只记得马车越走越远,他伫立在城门的身影,说不出的哀伤……
无论是回京都,还是回南境,都是往南走,我却吩咐方升一路向北,最终到了乌延城。
之后豪掷千金,购下万匹战马。
南境兵强马壮,朝廷也有专门的供马场。
我买下这些战马,似乎只能送去一个地方。北境。
方升应该是猜到了,却什么都没有说。任由我「胡闹」。
我在心中赞了他一句,李闲当真送了我一个好宝贝。
我回了房间,打算点灯,听见身后似有细碎声音传来,酒顿时醒了一半,转身就往外走。
身后那人霍然近前,一把抓着我扣到墙角,另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
我被擒住的间隙,趁机踢翻了一个胡凳,砰的一声。
「别叫。」耳边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是我。」
我被压靠在墙壁上,他原本扣在我腰间的手已经挪开了,改成握住我的右手腕,因为我右手握着一把匕首。
说起来,这匕首还是多年前裴绪送与我的生辰礼,今日却是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男人的手粗糙,有些微凉,想是刚来不久。
我心跳尤快着,但握利刃的手却已松软下来,嘴唇微动,不经意间碰到了他的手心。
「郡主!」
原本合着的半扇门被踢开,方升跑入,再是禁军们。
「裴大都护?」
13
灯座点上,眼前的男人做胡人装扮,灯火里长身而立,显得愈发冷峻,唯有眸光深沉。
我想到从马场出来时瞥到的那抹身影,应该就是他吧。
「你们来这做什么?」
我方才便察觉这屋里不止藏有一人。
果然,话音一落,屏风后,大床下,木柜里陆续有人走出来,常十三甚至从房梁上跳了下来。
「这话该我问你,赵熙元,你跑来乌延城做什么?」
自我来北境,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唤我,是在生气?
我理了理胸前被压乱的衣襟,将匕首插回鞘中,吩咐屋中的人都退下。
「你知不知道乌延城是什么地方,知不知道贸然来此会有多危险?」
他话音转的有些快,我从前受他管教惯了,不自觉的开始心虚:「我既来此,有关情况当已调查清楚,大都护真是多此一问。」
他不知被哪句话惹恼了,冷笑出声。
我暗道不好,本能想逃,却被他一把攥住了后衣领。
「相同的处境,若是换作旁人,你以为,你会是何下场?」他语气冷冽。
我觉得被他提溜着很丢脸,可挣扎不开,干脆破罐子破摔。
「若是旁人,你以为他会有机会同我共处一室?你问我下场如何,我也想知道。」
我这人素来经不得激将,火气上头,即便没理也要撑出三分气势来,更何况我现在不归他管。
14
最终,他沉默的坐回案前,我竟没多少得意,反倒有几分化不开的失落。
他跟我至此,想来已知道我包下马场的战马了,我懒得打太极,敲了敲桌案。
「一共七千五百匹战马,送给你们北境吧。」
我说的轻巧,好似随手送了一只玉镯,可他连我的玉镯都不收,自然也不会收下如此数目庞大的战马。
「你不愿收我的房资,我也不好再送金银首饰,想来你北境应当缺马,我正好有钱,顺手买来送你,算作相抵了。」
他死死看住我,声音好似压在喉咙里:「这些如何能够相抵。」
我知道他在意什么,他素来铁骨铮铮,岂会要一个小女娘出钱帮他买马,况且还是昔日被他所弃的未婚妻。
「那便当我借给你的,北境过两年财政恢复,你连本带利还我便是。」
他依旧未松口。
我深吸口气:「大都护比我清楚,北境需要这批马,匈奴大军虎视眈眈,一直有心犯境,你虽治军了得,却改变不了北境积贫积弱的现状,建立一支戍边的骑兵刻不容缓。」
他一言不发,腮边咬硬。
我只好再加一剂猛药:「我母亲是当朝大长公主,我身上亦留着大魏皇室血脉,北境是大魏边境,我身为皇亲国戚,岂能眼睁睁看着国土被侵,百姓被辱。」
捏了捏手心:「不论于公于私,我都会买下这批马,大都护若是不想承我的情,那便还我的债。」
15
我起身去拿了纸笔,笔走龙蛇,不多时,便将一纸借款写好,我签上名字,随后走到他跟前。
「此行我势在必得,大都护这钱非借不可。」
他冷笑:「郡主不怕,北境还不上你的钱?」
「自是不怕,只要你在,北境总会壮大起来,而只要你活着,我的钱便总有收回来的一天。」
他定定的看着我,陡然抽过我腰间的匕首。
那刀尖生寒,他将手握在刃上,我大惊,不及阻止,便见他用力一握,鲜血霎时从指缝间渗了出来。
我咬住唇角,他已扔了匕首,拿过那张借书,牢牢按下一个血印。
「这北境定会如你所愿。」
说罢转身出了房门。
他的身形比当年高了些,壮了些,曾经尚显青涩的少年将军,早已脱变成了刀枪不入的戍边大将。
唯有背脊一如当年挺拔不屈,似乎能承担起所有的风霜雨雪。
我收回视线,看向那个渗透纸背的血印,眼眶有些酸涩。
他终是长成了华盖如故的胡杨,而我,却不再是他护在枝头的春燕了……
当年和他定亲时,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16
七年前,十七岁的我对十九岁的裴绪一见倾心,在他身后追了大半年,他终于点头求娶。
虽历经波折,他还是征得了赵王府上下的认可,我那位皇帝舅舅还特赐了恩旨,给这门亲事镀了层金,可谓轰动一时。
定亲后的两年里,我拉着裴绪逛遍南境的大街小巷,不知有多少儿郎为此心碎。
我还将他引荐给萧问,萧问有些娘家人心理,起初各种挑刺找事,最终还是被裴绪的魅力折服,暗戳戳夸赞我眼光不错!
我素来谦虚,说是他算卦算的准,若非他支持我去北境,我还捞不到这等好郎君,他该算我和裴绪的媒人。
萧问志得意满,再提起这桩亲事,比我这个当事人还要得意三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准新娘。
我肆意享受着为数不多的闺阁时光,直到……东海战败。
东海素来安稳,军防难免疏松,敌国一朝来犯,三州都城沦陷,陛下盛怒,派裴家军出战迎敌。
我得知消息后,马不停蹄的赶去京都,正好赶在大军开拔前夜,朝廷替军士践行。
皇帝舅舅笑说我来的及时,宴上多是皇室宗亲和朝廷要臣,无人不知我与裴绪的亲事,纷纷出言打趣。
我笑不出来,仰头喝了半壶烈酒,等到晚宴结束之后,连站都站不稳,是裴绪将我背出了宫。
我趴在他背上,醉眼朦胧,脑子却还算清醒,反复叮嘱他刀剑无眼,务必平安归来。
「不过一蛮夷小国,左右两月,便能扫平敌军,重建东海边防。」
我不太懂战事,他是攻无不克的少年将军,他既如此说,我便也信了,只是心头沉甸甸的,第一次有了分别的滋味。
我将脸贴在他颈窝蹭了蹭,发现他走的不是回裴府的路,而是带我来了观星台。
17
从高台往下俯瞰,华灯初上,万家灯火,是南境不曾有的繁华夜色。
我问他为何带我来此处。
「陪你看雪。」
看雪?
南境四季如春,我少见大雪纷飞,便央求他陪我看一场初冬的隆雪,本是戏言,他却记在了心上。
夜空舒朗,虽寒风烈烈,却并未下雪。
他笑而不语,将我拢在他披风下:「我夜观天象,今晚定有初雪。」
我说他跟萧问学坏了,莫非也打算摇龟壳当神棍?分别在即,我想和他多呆一会,并不执着于下雪。
我倚在他怀里说醉话,天南地北的闲扯,他凝视我的目光说不出的缱绻,我越发醉意上头。
不知过了多久,鼻尖落下一抹凉意,他笑着摇了摇我的脑袋,说下雪了。
我瞬间酒醒,抬头望去,果见夜色苍茫,轻雪飘飞漫天,落在脸上又冰又凉。
我开心的像个孩子,顾不上寒冷,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扔给他,即兴跳了一段舞。
南境男女皆善舞,我自信舞艺不俗,一舞毕,长发上落满了雪花,他替我披好大氅,说这是他生平所见,最美的舞。
我笑了,那亦是我平生最难忘的雪景。
我欲同君游,北国至南洲,遍览九分雪,一分共白头。
我不记得那夜是何时回去的,只记得大雪漫地,我靠在他背上睡的安心,还错过了第二日的送别。
后来每每回忆起那日,总是说不出的懊悔。
若我没有睡迟,是不是就能和他好好道别,神明在上,知道多一个人在牵挂他,是不是就会对他多一分眷顾?后来的种种是不是就能避免……
18
从乌延城回齐州的路上,我一直兴致缺缺,瘫坐在马车里发呆。
车外时不时传来常十三的声音,他是个没甚城府又自来熟的人,得知我借钱给北境买了战马,便大手一挥,将我归为了自己人。
这一路上他叽叽哇哇说个不停,我虽闲聊的兴致不高,听得却还算得趣,裴绪却少出现在我面前,不知是否有意躲避。
等到日光淡薄, 车马终于停在一座年久失修的破庙前。
众人下马休息,生了火,拿出干粮和水囊食用,静悄悄的,除了时不时有几声马嘶传来,竟听不到一点声音。
我坐在布毡上,心中感叹裴绪治军还是一如既往的严明!
我自顾自的胡思乱想,裴绪的身影落在面前……
他已换回了常服,风尘仆仆,面上却无疲倦之色,见我身旁的干粮没动,皱了皱眉头。
「可是吃不惯?」
我也是在军营待过的人,自然不会吃不惯,只是单纯的不饿。
「不饿也要吃一些,保存体力。」
我无奈,只能拿过一个胡饼:「余下的你吃了罢。」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后,竟一掀衣摆坐在了我身侧,拿起胡饼吃了起来。
我默默收回视线,将最后一口饼咽下,他递过一个水囊,还贴心的开了塞子。
我启唇喝了两口后递还给他,他也仰头喝了几口。
我嘴角动了动,想说我刚喝过的,最后还是没说,低头时扯了扯唇角。
19
入夜之后,温度骤降。
满屋都是习武之人,只有我是个娇弱的,又最是怕冷,倚靠在墙壁上,搓一下胳膊,安慰自己待天亮便好了。
裴绪蹲到我跟前,火光下,他看我的神情越来越不对,我有些心慌,刚想出声质问,就见他抬手摸到我额上。
「你病了。」
我也摸一下额,是稍稍有些烫,怪不得会觉得冷的厉害。
他解下自己的披风,将我紧紧裹住。
我有些透不来气,想着挣扎,他却一把将我按住,拢在了怀里:「莫要再动了,否则你明日只怕烧的起不来身。」
鬼使神差,我竟当真不再动,可能是人病了,脑子也不太灵光。
我埋在他怀间,看着他英挺的侧脸和下颚线,就像个权贵公子。
我恍了个神,不由想起,他原本便是京都裴家之子,备受瞩目的国公府世子……
他突然转头,我偷看被抓了个正着,有些面热:「你的手如何了?」
他先是一愣,随后看向自己落在膝头的左手,将手略抬起,对着我握了握:「无妨。」
我忍不住抽了口气,这人……是有毛病吗?无妨就无妨,握它做什么,再想想他先前的举动,不错,他就是有病!
他没听清我的话,但想到多半不会是什么好话,便也没问,我的心情诡异的美妙了,低头轻笑一声,觉得这风寒来的也不算太差。
半睡半醒的时候,我感觉额上轻软,像是被什么贴了一下……
20
我醒来时,还靠在裴绪怀中。
他试了试我的额头,说是不烫了,寻常我染上风寒都要养上十天半月,如今能退热真是万幸。
兵士将火堆浇灭,再次赶路,身后的庙宇越来越远,又回到茫茫荒野,见不到半分人烟。
「现下可还难受。」
他下巴冒出了胡茬,眼下也有些青乌,昨夜应当没睡。
我摇头说没事了,他盯着我看了片刻,放下布帘,似是没信。
我就听到常十三的声音:「头儿莫要太担心了,若无意外明早便能回齐州,一旦入境就不用顾虑了。」
他却说未必,我闻言心头一震,隐约预料到不妥。
穿过胡杨林,视野开阔不少,能遥遥望见远处稀稀落落的胡帐。
忽而传来了一声鹰啸声,我心道不好,只听马蹄声疾至。
未几,日头下,几十把明晃晃的弯刀已经围了上来。
是一群匈奴兵,口中吵嚷着,和马蹄声混乱地搅在一起,听不懂在说些什么。
常十三领着人马对峙过去,双方一触即发。
「继续赶车。」裴绪对方升沉声交代。
我手扶在窗沿上:「是谁的人?」
他似乎没想到我反应这般敏锐,也不再隐瞒:「完颜曼。」
我一怔,没想到竟然是他。
完颜曼是匈奴单于的儿子,骁勇善战,勇猛非常,是下一代单于的不二人选,后因断了一只手掌,再难握刀降马,被单于所弃,而废了他手掌的人正是裴绪。
七年前,我在北境碰过匈奴军,领首之人就是完颜曼。
裴绪破空而来的羽箭救了我,也贯穿了完颜曼的右手掌心,深深插在亭柱上。
时隔多年,我依旧记得完颜曼是如何眼也不眨的将手从箭上扯了下来,手掌被整个撕裂。
他嘴角疼的咬出了血,却也没吭一声,逃跑前看我的那一眼当真毛骨悚然……
21
冷风吹过,我打了一个冷颤。
这些年来北境与匈奴战火不断,裴绪与完颜曼更是死敌,如今他率兵追来,只怕情况不妙。
我拧眉问他可有破解之法。
「完颜曼擅自出兵的消息我已传给了苏勒,你驾车直行,前方自有接应,如今两国停战,只需过境,他便不敢再追。」
苏勒是新任单于候选人,是主和派,一直视完颜曼为眼中钉,此事告知他,便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除掉完颜曼的机会。
我偏头打量那群匈奴骑兵,各个手持利刃,目光凶狠,不由握了握手心。
「最多一个时辰。」他安慰我。
「两个时辰,我在前面等你。」
「好。」
嗖――一支羽箭射来,他抬剑劈了下去,方升甩鞭,马车飞快行驶,车身背后已扎入数根利箭。
我想回头看,视线越来越模糊,耳边也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车马踏过长及人腰的芦草,穿过一片头顶遮蔽的密林,马行下坡,前方是一丛一丛的帐篷,好似是某支聚居的部落。
最近的帐篷被里面的人掀开,出来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叟。
禁军打马拦在了前面。
那老叟见我们如此戒备,忙出声解释。
我看方升,他母亲是胡人,一路上全靠他翻译。
「他是贺兰部的族老,受裴大都护的命令,在此接应郡主。」
裴绪的命令?我打量了一下老者,络腮白须,高鼻深目,身上穿着带花纹的胡服,的确是贺兰部贵族装束。
「既是大都护安排的,可有信物?」
方升将话翻译给老者。
老者忙从怀里掏出一个令牌,非北境大都护的令牌,而是昔年裴家军的虎符。
符身上圆下方,背面作有虎身,翻过来,上面赫然印着三个大字――少帅令。
五年前,五万裴家军几尽折于东海,大魏军幡无数,却早已没了裴字。
裴绪却一直留着这枚虎符,不知彼时他是何心境。
手里的虎符,似有千斤重……
22
地上日影斜移一寸,胡部帐篷外突然马嘶阵阵,是裴绪回来了。
我心中大喜,快步走过去,视线定在了他胸前的血迹。
「你受伤了?」
「是别人的血。」
我见他甲胄未破,衣服上也未有缺口,确定他不曾受伤,心下安定不少。
「郡主放心便是,那群匈奴狗才不是我们头儿的对手,想伤我们头儿难着哪!」
常十三脸上满是打趣的坏笑。
天将迟暮,族老和其他族人都出了帐篷观望,看看我,又看看裴绪,我少有的不自在起来。
「你感觉可好些?」
我想起他是在问风寒,小声说:「好多了。」
他似看出我的局促,趁着火光又看了我两眼,确信我面色正常,便也没再出声。
我回了帐篷,他则跟老者一道离去,他们说的是胡语,隐约是些问好的话。
……
据那族老所言,三日前裴绪至此,说会带回一位贵客,他们若是见到,务必好生接待。
算算日子,左右离我出城两三日他便跟了来,也就是说,他纠结多日后,最终还是选择了寻我……
我又看到了那枚虎符,想了想,出帐去寻他。
夜色黑透,四处点满火把,不知他住在哪。
看到一队人经过,与白日见到的守兵打扮相同,应该是夜间巡逻的哨兵。
领首那人听见响动,猛地转身,我对上他的视线,脚步止住,暗自捏住衣角,面上却平静如常。
「我想找木尔特族老。」而后,似是反应过来:「你们应当听不懂中原话,打扰了。」
转身欲回帐中,身后有破空声传来。
我登时跑了起来,大喊:「来人呐,有敌兵!」
23
斜角暗影里,我被完颜曼挟持着往后退,弯刀就横在脖颈上,传来一阵刺痛,应该是见了血。
我呼救还算及时,裴绪等人已经解决了大半敌兵。
都怪完颜曼这厮腿脚太快,裴绪当年就该废了他的腿!
如今灯火通明,左右都是兵卒,他被逼的进退不得。
「裴绪,老子现在要出去!」
他喘着粗气,手里的刀一抬,我脖颈的鲜血流的更欢快了。
「若我没记错,她曾是你的未婚妻,是你的女人。」
他话音一落,空气都静止了几瞬,所有人都甩头看向裴绪,连我也是。
裴绪刀尖离地,冷眼看着完颜曼,似乎完全没被他的话影响。
「你都说了是曾经的未婚妻,如何能算我的女人?」
我扯了扯嘴角,心道不错,完颜曼劫持我当真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你少给老子装模作样!当年就是因为她,你废了老子一只手,你此次跑去乌延城也是为了她,我现在弄死她,看你会不会心疼!」
「呵~」我冷声一笑。
完颜曼低头喝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蠢。」
他握刀的力道加重几分,我疼的牙齿打颤,差点咬住舌头。
「我与裴绪早在五年前就退婚了,还是他亲手下的退婚书,我堂堂华阳郡主,要什么男人没有,如何会看得上他,嫌他对我羞辱不够吗?」
完颜曼眼底一闪,显然不知道这一茬。
「我此次来北境是奉新帝之命,他只是怕我在北境有失,没你想的那么多私情。」
完颜曼觉得我在诈他:「即便如此,你这般来头,我拿你当人质,你看他会不会顾忌?」
我仰着头直视他:「你也知道我来头大,裴绪会顾忌,难道你就不知顾忌?」
「什么意思?」
「我父兄执掌南境二十万兵马,我是朝廷亲封的三品郡主,你在大魏的边界挟持我,以为我大魏将士都是吃闲饭的吗?」
「苏勒一心求和,你公然与大魏叫板,破坏两国邦交,届时数十万铁骑挥兵北下,苏勒必不会保你,说不定还会杀你祭旗。」
「你不过区区一女子,如何值得魏帝发兵?」
我察觉他已有些松动,刚想乘胜追击,便听一侧的方升高声道:「会,陛下会的。」
完颜曼一手勒住我的脖颈,弯刀指了过去,脸上防备愈发深:「你又是谁?」
「我是宫城禁军都尉,奉陛下之命保护华阳郡主。」
完颜曼呲牙:「可笑,她不过是个郡主,魏帝怎会派人保护她?」
我隐约察觉出方升接下来要说的话,有心阻止。
他却已高声放言:「因为她是我大魏未来的皇后!」
24
在场的人鸦雀无声。
我看到裴绪眼皮微动,忙侧身躲避,完颜曼伸手去拉我,裴绪趁机一掷,咣当一声,完颜曼手中兵器已被打落。
我瞥见一道寒芒逼近,耳边是利刃划破血肉的声音,接着脸上一烫,有鲜血溅上。
完颜曼缓缓倒地,双目蹬的浑圆,死不瞑目。
我瘫坐在地上,竟还有心情感叹,完颜曼也算一任枭雄了,却死的如此憋屈,可见这些年越混越倒退了,这下也不用苏勒动手了!
我的头发只松松挽了个髻,一番折腾下来,早已散乱不堪,脖子也淅淅沥沥的滴着血,只怕没比完颜曼好上多少。
裴绪蹲在我面前,声音暗哑:「无事便好。」
我想冲他笑,嘴角扯到一半,后肩传来的痛意让我全身一颤,瘫软下来。
他忙伸手接住我,这才看清我背面的情形,手一缩。
即便看不到,我也猜到左肩处应当猩红一片,因为上面赫然插着一支羽箭。
我贴在他胸口,呼吸加重:「运气……差了些,我……可能有些事。」
「大夫!快找大夫……」
后面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在昏迷之前,他抱着我满处寻医,脚步急切,几乎小跑起来,是从未有过的失态。
我想,若是我当真死了,他应该是会难过的吧。
……
我脑海昏昏沉沉,醒了睡,睡了醒,等到真正恢复神智的时候,北境已经由暮秋步入了初冬,我也从西厢房升级到了主屋。
裴绪应该着急带我回来,所以忘记了房间的事情,把我安置在了他的寝室。
说实话,我还是比较喜欢西厢房,虽然只住了几夜,但我布置的精致舒适,不像他的床,硬的硌人。
我昏迷的这些时间,他应当没少吃苦,瘦了一大圈,本就刚硬的五官越发立体,下巴处也布满了胡茬,看起来十分落拓不羁。
我手撑在塌上欣赏美男,刚一用力,后背刺痛钻心而来。
「小心一点。」
我就着他的手歪靠到了身后的引囊上。
……
「赵熙元,你没话要同我讲吗?」
我一愣,讲什么?我有太多话想讲,却不知从何讲起。
记忆尘封太久,贸然提起,便如开了闸门的洪水,波浪涛涛,几乎能将我吞噬……
25
五年前,建宁二十五年冬。
我记得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萧问慌乱地闯进我的院子。
他是百年世家养出的公子,从未如此失礼过,除非有惊天噩耗。
「东海捷报,裴家军斩获敌兵,重建了东海边防,然……」
「以裴老国公为首的高阶将领均沙场殉国,唯有裴家军少帅裴绪带领残部护太子杀出重围,参战五万人,只余一百零三人,如今正扶柩回京。」
我瘫倒在地,这算是大魏开国以来最大一次惨败,虽胜犹败……
我赶到裴国公府的时候,满目素镐,灵堂摆满了棺木,我一个个数过去,整整有十二个。
我想起和裴绪定亲时,见过的那些裴家尊长。
威严而不失和蔼的裴老国公,留着一把络腮胡子的裴二叔,总爱开我和裴绪玩笑的几个堂兄弟……
裴绪父母双亡,却有祖父护持,叔伯兄弟待他如手足,他并非孑然一身,如今偌大的国公府,只剩他一人。
我泪盈于睫,默默擦净,在角落处找到了他。
不过两月未见,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就像变了一个人,浑身死气,几乎形销骨立。
我跌跌撞撞跪在他身旁,哭着将他抱住,喃喃唤他阿绪。
灵堂空旷,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呜咽声,他双目通红,未落下一滴泪。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动了,说出来的话令我入坠冰窖。
「我已将退婚文书发往南境。劳烦郡主前来凭吊,只是你我婚约已废,还请郡主离开吧。」
我以为听错了,他将我的手一点点推开。
「某与郡主缘浅,望郡主另择佳偶,遥祝郡主福慧绵长,平安康泰。」
我怀疑他伤心太过,才会说出这种疯话。
他一字一句的重复了一遍。
我这才相信,他是真的要与我退婚,是因为东海之战?
「是我不愿娶你了,先前你一贯痴缠,祖父顾忌赵王爷和大长公主的面子,劝我同意这门亲事,我才去南境提亲。」
我觉得喉咙发干,难以出声,心道他一定是有苦衷,说的话都是在骗我。
他好似看出我心中所想,笑着粉碎了我的幻想。
「今日所言,句句发自肺腑,祖父离世,我再不愿勉强与你做戏,退婚没有别的缘由,只因为,我从未心悦过你。」
我觉得心口有一处裂开了,汩汩的流出着什么……
我应该挥手给他一巴掌的,可当着满堂棺木,如何也下不手。
我踉跄而狼狈的离开了,茫然的走在大街上,最后竟走到了观星台。
26
我蹲在高台之上,想到那夜他带我来此看雪,往事历历在目,却已不堪回忆。
我多希望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我定要找裴绪算账,让他在梦中欺负我……
不知不觉,白天转成黑夜,我全身冻的僵麻,扶着栏杆站立起来,我还想再去找裴绪问清楚,我不信他待我全是做戏。
还未下高台,就见远处灯火连天,地动山摇,隐约还能听到刀剑搏杀的声音,我定睛看去,惊觉动静竟是从宫城传来的。
未知的恐惧和不安攥住我的心脏,我发疯似的朝宫城跑去……
一路跑向东宫,越靠近大殿,血腥味越浓重。
因为太过慌乱,我迈进殿门的时候,不慎摔倒在地,膝盖火辣辣的疼,有人上前将我扶起。
我抬头一看,是李允。
他神色温和从容,只是右眼覆着白纱。
我听说他在战场上受了伤,没曾想竟是失了一目,大魏历来没有残疾的君主,所以……
「所以我起兵谋逆,意图逼宫篡位!」
他语气平静不起波澜,似乎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我摇头不信,耳边传来另一道冷肃的声音。
「殿下所言极是,裴国公府乃太子母家,素来与东宫同仇敌忾,此次东海失利,裴家一蹶不振,唯恐大厦倾颓,便与太子联手,一道起兵谋反。」
我对上裴绪的脸,他双目猩红,眉梢还溅有鲜血,神情似讽似嘲……
谋反?开什么玩笑?
东宫和裴国公府如今的兵力,加起来也不足三百,要是这样也能谋反,我大魏早就亡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两人为何要承认这等灭九族的大罪,还说的如此风轻云淡,莫不是疯了!
27
我还未来得及跪地求情,殿外就冲来一道人影,他跌跌撞撞的跪到地上,看看李允,又看看端坐殿首的帝王,最后竟老泪纵横。
「陛下,东海之事已了,何必横生枝节,放了太子和裴世子吧,老臣愿以丞相之位做保,他们定不会心生谋逆。」
我这才知道,地上这个头发花白,神情憔悴的男人,竟是当今丞相柳言。
他是太子少傅,和允表兄的师生情谊非同一般,所以才敢冒着触犯君威的风险来求情!
我亦跪求端坐殿首的帝王再加详查,莫要冤屈了二人。
还请看在裴家满门忠烈,老国公尸骨未寒的份上,从轻发落,太子和裴绪是裴家仅剩的血脉了……
最终,李允以失德的名义被废除储君之位,囚禁东宫。
裴绪则削去世子爵位,贬至北境戍边,无诏不得归京。
他离京那日,我前去相送。
谋逆事件处处透着古怪。
譬如裴绪说谋逆,身上却穿着孝衣,就像是匆忙从灵堂赶来的,地上死的侍卫,也都是最普通的宫城守卫。
允表兄能伸手扶起跌倒的我,恩师狼狈的匍匐在地陈情,他却连眼风都没施舍半个。
以允表兄的性情为人,不该如此!
还有陛下,他早年是从众多皇子厮杀中夺得大位的,一切危于皇权的人和事,他从未有过半分手软。
若真是谋逆,他岂能抬手放过……
可惜我当时过于沉浸在惊惧惶恐之中,竟没发觉其中的异样,看裴绪的样子,无论真相如何,他都不会告诉我的,我也无从探查……
28
「我总以为你退婚说的话是托词,如今却觉得有些可信,你应当真的对我无意,所以才会百般隐瞒,不敢托付真心。」
他偏头不去看我,语气哀戚:「忘了我吧。」
「这是自然,来日我盛装另嫁,哪里还会记得你这个陈年旧人!」
他笑了一下,说如此也好。
那一瞬间,我恨不得拿匕首挖出他的心肝,又想彻底放声痛哭,最好能倒头大睡一场,醒来便将和他有关的事情通通忘掉。
最终,我抢在他离开之前,翻身上了马。
「你自去你的北境,此后你我天南地北,后会无期。」
我策马疾驰,视线模糊,伸手一抹,除了泪水,还有大片的雪花。
原来,又是一个下雪天!
两月前,也是天降大雪,也是寒风凛冽,他将我拢在怀中,笑容比月色还要温柔。
又想起两年前初见时,他坐着马背上,遥遥望去,仿若天人……
我一头从马上栽下,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来想想,我好像摔断了腿,还发了高烧,大病了一场,足足养了一年有余。
听阿爷说,是光王李闲救了我。
他是陛下第九子,生母是个不受宠的美人,又早早病逝,他算是众多皇子中最不起眼的那个,唯有太子多加照拂。
太子被废之后,京都一片乱局,他与废太子多有瓜葛,不欲搅进立储风波,便出城躲避。
谁知竟在路上碰到晕倒的我,幸亏他施救及时,我才留下一条小命,否则冰天雪地的,我即便没摔死,也要冻死。
我耶娘感激李闲,留他在南境。
春去秋来春又来,南境四季如春,我却不再渴望冬季。
过往那两场冬雪,实在是太沉重不堪的经历,我有心将它遗忘,连带着和它相关的那个人。
29
听李闲说,柳言后来多次替李允和裴绪求情,却被陛下申斥,他干脆称病在家,不再管朝堂诸事。
后来,陆续有其他大臣重提东海旧事,贬官的贬官,罢黜的罢黜,雷霆之怒下,再无人敢提及此事。
废太子和裴绪成了心照不宣的禁忌。
太子之位空缺,成年的皇子们蠢蠢欲动,明争暗斗,搞得朝堂乌烟瘴气。
陛下作壁上观,转头迷上了长生之术。
朝局一年比一年乱,本来还勉强可以维持,谁知陛下服食丹药过多,死了。
多年党争下来,皇子们斗的非死即伤,到先帝驾崩的时候,成年的皇子竟只剩下了光王一人。
大臣们只好将李闲迎回京都,拜为新帝。
我觉得世事当真无常,最不想当皇帝的那个,却成了最后的江山赢家。
李闲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们又相交五年,他荣登大宝,我自是要前去恭贺的。
继位大典结束之后,他龙袍加身,我啧啧称奇。
「不得不说,福气当真是门玄学,以后小女子便要仰仗皇帝表兄看顾了。」
李闲哭笑不得。
「你莫要灰心,不若多想想当皇帝的好处,譬如你很快就能选秀,届时三千佳丽,当真艳福不浅。」
他欲言又止,似乎并不觉得这是多大的美事。
我无处安慰,只能让他独自排解,自顾自的寻间舒适的宫殿睡觉去了。
睡到一半的时候,床前多了个人影,我吓得一哆嗦,被人捂住了嘴:「嘘,是我!」
30
我看清他的脸后,顾不得身份有别,拿过软枕就往他身上砸,李闲自知理亏,老老实实挨了两下打。
「朕……我不是故意吓你的,深夜前来,是想带你见一个人。」
见人?
他领着我停在一座恢宏却荒败的宫殿,是东宫。
自先太子被废之后,此处再无外人踏足,看起来萧条又冷清。
「宫中礼乐声不绝,我猜是有新帝登基,不知哪位皇弟荣登大位,这样的好日子,还有闲情逸致来探望我这个废人。」
李闲身形颤抖,快步走进内室,我停在原地迟迟没敢再深入。
里面传来李闲又惊又喜的呼声,最后竟低声呜咽起来。
他与废太子兄弟情深,如今重逢也算喜事一桩。
不知过了多久,李闲从内室出来,他双眼微红,还想欲盖弥彰的遮挡,我看的有些好笑。
他推了推我:「皇兄让你进去。」
过去的五年里,我不单单长了个子,也明白了诸多政权纠葛。
当年我失魂落魄的回到南境,阿娘看着我的断腿,哭的肝肠寸断,她说不该同意我与裴绪的婚事。
我以为阿娘是怪裴绪令我伤心,后来明白,阿娘说的不该,是不能的意思。
31
先帝春秋正盛,太子却威望日隆,又有强大的母族做后盾,大魏近半数的军权都握在他们手里。
说句诛心之言,只怕太子要反,江山随时就能易主。
先帝坐在龙椅上,看着年轻贤明的太子,心中的忌惮要远大于欣慰。
想明白这些,我才意识到和裴绪的那纸婚约,曾令先帝多么不安过。
南境赵王府本就显赫,阿娘在宗室里地位更是超然,南境不涉党争,偏安一隅,才令先帝稍稍放心。
虽然我觉与裴绪是两情相悦,可先帝更看重婚姻背后的政治影响。
我天真的以为他是真心赐婚的,却不知他最开始就没想促成这段姻缘……
想通各种关节之后,我便明白所谓的「谋逆」不过是借口,说不定连东海之战,都有先帝的手笔。
他当年让太子做监军,就是做好了易储的准备,还顺带拔除裴家这个心腹大患。
若是裴绪没与我退亲,说不定还能将南境一道拉下马……
这就是皇权,每每想到,我都忍不住肢体生寒!
李允是先帝的亲儿子,又深陷其中,很多事情只会比我看的更清楚,他的悲愤和苦楚非旁人能体会。
我以为再见面时,他会阴郁怨怼,颓丧失意,没想到看到的的还是那张温润如玉的脸,甚至比五年前还要平淡从容。
就像一汪清泉,历经风暴波澜,依旧干净如初。
只有被纱布遮住的右眼,和刚过而立之年就长满双鬓的白发,能佐证他这些年的心理历程。
32
我嘴巴好似灌了铅,说不出半个字。
他依旧善解人意,笑道:「一别数年,华阳已出落成大姑娘了,是阿绪没有福气,这些年苦了你了。」
他这话一出口,我的眼泪不值钱的往下落。
我好像一个在沙漠中迷失太久的行人,浑浑噩噩,回不到过去,又找不到出路。
当年的东海之战,该是何等的惨烈,牺牲的将士,大多尸骨无存,永远的留在了那片风沙之地。
对我而言,那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可对残存的一百零三人而言,却是活生生的家人,手足,同袍……
这一切若是天意便也罢了,偏偏出手的还是他最尊敬仰慕的君父。
我那晚待在观星楼黯然神伤,他却在皇宫中又经历了一场父子诛心混战。
该是多绝望,才会往自己头上扣谋逆的罪名,还有裴绪……
这个名字,就好像滚进我心头的一粒碎石,在软肉上细细碾磨着,时间久了,心窝漏了个口子。
每每想起他,就会觉得有无尽的风霜灌进去,再也捂不热了……
李允的一句关怀,让我彻底破功,将他当做了救命稻草。
「允表兄,华阳不知该如何做,在他最彷徨无助的时候,我没能陪在他身边,我口口声声思慕他,却丢下他一个人。」
「他不要我帮,也不要我陪,将我们的关系撇的一干二净,我不知该说他是无情还是深情,我本想着就这样吧,一别两宽,他有他的抉择,我也有我的骄傲,可我忘不了他,只要想到他孑然一身在北境受苦,我就心痛难忍……」
「我恐怕嫁不了旁人了,旧事也会将我彻底拖垮,允表兄,华阳该怎么做,你教教我,这样下去我会死的……」
我哭的力竭,为自己,为裴绪,为李允,也为东海之战所有死去的故人。
最终,李允将我扶起,他平静如水的眸子也有了湿意:「或许真相,会教会你怎样做。」
33
从东宫出来后,我将自己关在房中三日,水米未进,最后李闲破门而入,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疾言厉色。
他强硬的逼着我用饭,我没打算将自己饿死,便老实的吃了。
他一直在盯着我看,眼中满是心疼和哀伤,还有几分我看不透的深沉……
我不是个一味沉浸在悲伤的人,事情总要有个了结!
我端端正正的朝他行了一个叩首礼,恳请这位新帝让我入北境。
「好,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陛下请讲。」
「若你见过旧人,觉得往事成风,决定将一切放下,我希望你能回一趟京都……我会在这里等你。」
我猛然抬头,对着年轻的帝王,一贯善谈的口齿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心道,我怕是要辜负一个有情人了……
……
七年不长不短,回忆起来,竟花了我整整大半日。
我说的累,裴绪却好像听的更累。
他颓然的坐在我身边,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简直衰神附体。
「你是见我可怜,所以替北境购买战马的吗?」
我不言。
「你让方升在城中招商放粮,搭房修路,开荒育田,是想助北境休养生息,发展经济。」
我没再否认。
他蓦然笑了,只是笑的比哭还难看。
「等到北境觉醒那日,你便能功成身退,将我彻底放下了。」
他这话太过犀利,我不知如何回复。
「李闲很好,只他已是帝王,我知你讨厌京都,更不愿困居宫廷,或许可以考虑一下萧问,他更适合你。」
我细细琢磨了他的话,竟是操心起我的终身大事了,还懂得站在我的立场分析利弊,莫非我说哪个合适,他还要下场当红娘?
我气极反笑,狠锤了一下硬邦邦的床板,扯到了肩上的伤,疼的我嘶溜出声,将这笔账记了裴绪身上。
他可真是个大聪明,大魏好前任!
34
我有了借口,指使裴绪帮我重新检查伤口有无裂开。
此前我昏迷时,都是他帮我宽衣上药的,如今我已清醒,气氛就变得莫名。
他十分老实守礼,说检查就真的只是检查,眼风都没乱扫。
伤口未裂开,再休养半月,就能彻底痊愈,只是可能会留疤了。
他将我滑落肩头的衣服拉好,准备撤开,我却攥住他胸前的衣襟,从我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他胸前小半风光。
他仿佛被恶霸调戏的良家少女,忙去拉开我的手,我执意不松,他顾忌我身上的伤,不敢动真格的,最后只能被我剥下了衣服。
宽阔的胸膛,肌理健壮的蜜色皮肤,腰腹如有线刻……
很好看,只可惜上面蜿蜒着密密麻麻的伤疤。
灯火氤氲着朦胧的光,他偏过头去,我们的身影跃然在屏风之上,看起来像极了环抱在一处。
我伸出手指,点在他的心口处,顺着上面疤痕的纹路一直延伸到小腹一侧。
「这是怎么伤的?」
他身上比以前多了很多新的伤疤,只是这一道看起来格外狰狞,不用想也知当时的凶险。
「陌刀。」他声音有些涩。
陌刀袭自东海国,定是当年东海之战留下的,原来我去京都寻他的时候,他还背负着如此严重的伤。
我深呼了一口气,心上的口子又在灌冷风了……
35
我用了一眼的时间爱上裴绪,花了半年的时间追慕他,最后他让我变成了一个笑话。
后来明白他做的事是身不由己,说的话也是言不由衷。
可他将一切独自抗下,将我排除危险之外的时候,对我而言,便是彻头彻尾的抛弃。
我清楚并理解他的苦楚,可又有几分介怀,说白了是自尊心在作祟,心有不甘罢了。
今日见到他身上的累累疤痕,这份不平突然就没了。
我忘了他的处境,外有匈奴贼心不死,内有京都虎视眈眈,想要他死的人比比皆是,若他当真折在北境……
我猛然坐起身,呼吸艰难,嗓子也干的厉害,光脚往床下走。
这次换成他来拉我。
我拼命反抗,拳头抵在他胸前,忍不住重力捶打他,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宣泄多年的苦闷……
他的下巴抵在我额头上,反复呢喃:「对不起……」
有东西滑落在我的眼皮上,又沉又烫,我惊觉那竟是他的眼泪。
他扶柩回京的时候没有哭,被冤谋反的时候没有哭,就连与我诀别的时候都不曾哭,如今却……
我将那滴泪蘸到唇上,当真苦涩。
既然总要有一个人低头,那便是我吧!
36
谁让是我先动的心,况且他都痛哭流涕了,想来也是爱惨了我。
我曾想过该在何种情景之下对他说这些话,届时我当衣容鲜亮,姿态万千,方不负我华阳郡主之名。
如今却是蓬头垢面,涕泗横流的凄惨处境,和想象中无一处相仿,当真是煞风景。
「我平生自负,从未向人低过头,更不屑做回头之事。」
「所以?」他艰难开口。
「所以你算是我生平第一人,让我回头的第一个人。裴绪,我想与你重头来过。」
我死死盯着他,不错过他的任何表情。
他的眉宇在烛火下映出深深的暗影,那片暗影在我这句说出后好似又深了一层,恰如寒冰乍破,春暖花开,眼底更似有星火燎原……
我伤势痊愈之后,裴绪非要带我去爬雪山。
我实在怕冷,他将我包的严严实实,等我走不动的时候,他就弯腰背着我上山。
正午时分,我们终于抵达山顶,那里立着一块无字碑。
「阿翁他们还有骸骨可捡,其余将士却是永远留在了东海,这块无字碑为所有阵亡东海的英灵而建。」
我肃穆敛容,朝石碑行了叩拜大礼,数万亡灵面前,任何言辞都显得太过苍白。
「忠君二字,刻在裴家儿郎心中,我却不以为然,为君者不仁,臣属也不必一味愚忠。」
他神色冷凝。
我知他恨先帝玩弄权柄,害了数万将士,可巍巍皇权之下,他又能怎样?这些年还不是被困在北境,腹背受敌。
「熙元,五年前的谋逆是假,可若有机会,我是愿意反上一反的。」
我心中一骇,造反这种事,实在不是我能发表意见的,我母亲姓李,难道我要反了自己的外家?
「可先帝……已经驾崩了呀。」
「此乃万幸,他若一直稳坐高位,我即便如今奈他不得,终有一日,也会杀回京都,替死去的将士讨个说法。」
我看着他冷硬的侧脸,心道还好,还好先帝死的早!他若当真造反,我身为宗室出女,倒有些难办了……
可我看着他的神色,莫名觉得他口中的谋反,不是说说而已……
年关将近,又逢新帝登基,按理说裴绪应当回京述职,叩拜新君,他却迟迟没有动身的意思。
我问他,他只说不急。
我心中奇怪,从前是先帝不让回,如今又是何故?
「你难道不想见见允表兄,你与他也有五年未见了。」
「是他不想见我。」
37
李允与裴绪是表亲,两人感情甚笃,又同遭变故,理当更相依相惜,莫非其中有我不知的缘由。
又想起李允告知我东海真相,军中出了奸细,将军情泄露给了敌军,才致使大军受陷,引发后来的惨剧。
先帝固然是幕后推手,可能接触到核心军情的,必是军中要领,我实在想不出是谁出卖了军情?
李允并未说出那人的名字,我以为他也不知,可听裴绪的语气,似乎并非如此,一个荒诞的想法浮现。
不,不可能是他!
「不是表兄。」裴绪说。
我松了口气。
「却与他脱不了干系。」
……
裴绪告知了我他所知道的东海真相。
原来在回京都的路上,李允突然仰天大笑,说父子一场,何至于此!
那时裴绪才意识到先帝竟如此容不下裴家和李允,追问李允藏在军中的奸细是谁。
李允却剜下自己一只眼睛,说他误信奸人,错托真心,害得裴家至此,剜下一眼当做赎罪,回京后定以命相护,换裴绪一条生路。
裴绪预知结局不妙,果断同我退了婚,之后去宫中同先帝对峙,竟撞见李允将先帝挟持到东宫。
38
李允自然没有谋逆,他只是想讨一个说法,得知东海之战确是先帝所为,彻底寒了心。
李允说他身为人子,惹得生父痛下杀手,可见无德;身为储君,识人不明,致使大军惨败,可见无能;身为裴家外孙,累得裴氏满门枉死,可见不孝……
似他这等无德无能的不孝之人,不堪为大魏君主!陛下若还顾念往日父子情分,君臣情意,便不要再动裴绪,他不做太子便是!
李允以极其惨烈的方式震慑住了先帝,让他那等凉薄之人生出了些许愧疚之心。
最后,先帝放过裴绪,李允不是被囚,而是自己不愿再踏出东宫一步。
「我与陛下父子情绝,生死无关。我亦无颜再见你,若是可以,不要再回京都了。」
这是李允对裴绪的临别之言。
……
我从未想过,真相竟比我想象的还要不堪。
李允是将所有的过错都归在了自己身上,既为了保全裴绪,也为了报复先帝。
怪不得废太子之后,先帝越发暴劣荒唐,又信佛奉道,怕是亏心事做多了。
他毁了大魏最优秀的皇子,再没有哪个皇子能超越李允,所以他焦虑,恐惧,午夜梦回的时候,说不定还生出过几分懊悔。
我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安慰裴绪,还是怜惜独守孤城的李允,最终只能化作一声长叹。
都是先帝老贼做的孽,我往后再不叫他舅舅!
我忽而想到一处,裴绪还是没说奸细是谁,李允说他识人不明,难道是他的心腹泄露了军情?
「表兄只带了一名近卫出征,那近卫没有问题。」裴绪说。
我不解。
他吐出两个字:「柳言。」
39
我怎么也想不通柳言为何要这样做,他是太子一派,又立身为国为民,怎会和先帝串通,出卖军情给敌军?
而且他二人被诬谋反的时候,柳言还曾闯进东宫求情,情深意切的模样,不像是在做戏!
可思极李允当时对柳言的古怪态度,又莫名觉得有些可信。
裴绪说他调查多年,除了柳言再无旁人,且李允若非同时被君父和恩师两位尊长伤了心,又怎会如此决绝,不给自己留半分退路!
我思极李允剜目,挟持先帝的种种举动,也觉得实情便是如此了。
「如今光王继位,何不让他扳倒柳言。」
我说完这话,就觉得不可行。
柳言在朝野的地位超凡脱俗,没有铁证,哪能轻易将他扳倒。
而且此事涉及先帝,李闲虽为皇帝,也不能轻易定君父的罪。
更重要的是,李闲未必愿意帮裴绪……
我烦躁不已,裴绪却安抚的摸了摸我的头顶。
「这一天不会太远,你我只需静等。」
「等什么?」
「等京都来信。」
三日后,京都果真来信,是新帝手书,我从不知裴绪与李闲竟一直互通书信。
事情纠葛复杂,每当我以为自己知道全部真相的时候,又会有新的隐情出现。
我从前觉得李闲是捡漏当了皇帝,谁曾想人家是卧薪尝胆,坐收渔人之利!
40
李允被废之后,裴绪想替裴家洗冤,李闲想替兄长讨回公道,两人一拍即合,暗中参与夺嫡。
李闲不是恰巧救下雪地里的我,而是一路跟随我回南境,顺手将我救下,有了这份恩情,顺理成章的留在了赵王府。
我父兄手握二十万兵马,若能劝服南境为他所用,起事时就增添了砝码,而裴绪则在北境培养势力。
只等羽翼丰满,一举杀去京都。
谁知在这之前,先帝就意外驾崩了!
李闲不费一兵一卒当了皇帝,登基那日他带我去东宫见李允,本以为只是叙旧,实则是向李允求证据。
李允随军东海时,和柳言书信不断,无意泄露了军情,那些信件就是铁证。
先帝是东海之战的主谋,便是证据拍在他眼前,也是废纸,如今才有了申冤的机会!
「熙元,时机已到,你我可去京都了!」
大军浩荡行往京都,我才后知后觉。
裴绪将大批流民收编,操练骑兵,不只是为了加固北境边防,更是为了今日吧!
抵达柳府的那日,空气又湿又冷,像极了五年前我赶来寻裴绪时的天气,彼时我满心焦虑,如今焦虑满心。
我坐在马背上,听着府中传来的兵戈厮杀声,心中惶然,不知五年前的东海战场,是否也是这般。
不,只会更惨烈,将士是无辜的,柳言却是罪有应得……
不知等了多久,裴绪终于走了出来,身上的盔甲满是血迹,气息更是冷冽如刀。
我握住他的手。
「当年我没有在你身边,今日无论是何结局,我都陪你一起。」
他回握住我,俯身在我眉心落下一吻:「好。」
……
41
金銮殿上,官员满站,柳言跪在大殿中央。
样貌儒雅而苍老,那双见惯风波诡谲的眼睛,没有半分睿智和精明,明明刚经历过抄家,他却无半分悲痛,只剩下一团死气。
这又是一件悲伤的故事……
三十年前,柳言和裴老国公一文一武,合力扶先帝坐上龙位。
他起草新政条例,改革科举制度。
这一举动触犯了世家大族的利益,各方势力施压之下,先帝退缩了,可他又不愿意放弃瓦解世族,便将此事全权托付给了柳言。
柳言抗下威压,将科举新政推行到底,然而在第一年试行,就出了问题。
红榜之上尽是世家贵族子弟,其中不乏不学无术之辈。
寒门学子聚众游行,群情激奋,先帝只好令礼部彻查此事,中举学子写的策论都被张贴公示出来。
寒门学子震惊发现,那些策论竟是出自他们之手,是有人调换了试卷。
至此,已经可以认定,有官员涉嫌科举舞弊,其中最有嫌疑的官员,无疑是主考官柳言。
寒门学子本以为柳言的新政是为天下学子谋福祉,将他视若神明,不成想他竟也被世家拉拢腐蚀。
七名寒门学子心如死灰,携手爬上城楼,时而长啸,时而号哭,俨然已经疯癫了。
后来当着众人的面落发割肉,片片血肉模糊的烂肉从城墙上飞落,如同下雪一般。
口中哀嚎:「柳言无信,负了天下读书人!」
最后,学子们从城楼上跳了下来,以此悲烈的方式在京都铭下笔笔血书。
余下的学子被这些举动激怒,挟持了柳言的妻儿老小,将他们带到城门上,先后推了下去……
柳言赶到的时候,只有满地横尸,他哭的泪中带血,一夜白头。
最后,裴老国公领兵镇压了学子的暴乱,科举新政宣布流产,柳言也被停职在家。
他到最后才醒悟过来,原来先帝早就向世家妥协,暗中命官员调换了试卷……
三年后,柳言易服出孝,先帝许是愧疚,不仅让他官复原职,还加封他为太子少傅。
他稳坐文官之首,似乎当年旧事已经过去了,也再不提改革之事……
42
可柳言早就疯了!
当他目睹妻儿死在面前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疯了,他恨毒了先帝,恨毒了世家,乃至牵连所有人,凭什么他的妻儿死了,别人还能好好活下去?
他想毁了这个世道,将所有人拉下地狱。
先帝昏聩无能,但太子贤明有德,大魏江山依旧能固若金汤,他便想折了这位优秀的储君。
他暗中挑拨,先帝多疑,畏惧东宫和裴家,年复一年,已成心中大患,便有了后来的东海之战……
「先帝不仁,他该死!」柳言喃喃
裴绪怒吼一声,拔剑抵在他胸前:「那你杀他便是,为何牵连无辜将士!」
柳言任由长剑穿破他的衣衫和皮肉,痴痴的笑:「是啊,所以我杀了他,替我,替太子,也替你裴家报仇了呀……」
众人惊愕,先帝是服食丹药过多而死,而那丹药,似乎正是柳言推荐的道士所练……
裴绪见他疯癫的模样,伧然收了长剑。
「当真可笑,先帝不仁,你更是无德,他为你所杀,也算因果报应!至于你……」
「你以为你自请陈罪,就能保全清名,你犯下的罪孽,不比先帝轻,若非大势已去,你怎会跪在这里陈情?自今日起,你的罪行会晓喻全国,你最在乎名声,我便要让你受尽骂名!」
裴绪剑光一闪,他的发髻应声散落。
「任何人杀了你,都只会脏了自己的手,你该活着,日日忏悔你的罪孽,每晚旧人入梦,冤魂缠身,生不得死不能,在良心谴责中熬过余下的日子……如果你还有良心的话。」
柳言听了裴绪的话,缓缓瘫倒在地,继而疯癫的狂笑不止,呕出一滩血。
他披头散发,挣扎着往东宫去,嘴里不断念叨着李允的表字。
那一瞬间,我觉得李允便应当是他心底最后的良知了。
只是他太绝太恨,自己断了和李允的数十年师生情分,也辜负了所有引他为知己的人。
43
李闲下旨,任何人无需阻绝柳言,任由他跌跌撞撞的跪倒在东宫门外,字字泣血,声声呜咽。
他说他后悔了。
在东海惨剧传回京都的那日,他便后悔了,他为先帝所负,未得良主,最后却亲手扼杀了有望成功明主的人。
如果说当年科举一案,让柳言成了行尸走肉,那他亲手酿造的东海之祸,便是灭了他心底最后的光。
昔有柳氏郎,死效于君前,心有不平,不平则鸣,一代大儒,跌落神坛……
「柳言死了?」
据说他在东宫外跪了三天三夜,李允始终未见他。
他年事已高,这几年的日子估计也不好过,如今大悲大恸,气绝于东宫门外。
李闲得知消息后,默默良久,命人将他火化,骨灰就地扬飞。
死后不入宗庙,不设灵牌,连史书上都不许留下他只言片语,就当柳言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对于儒生而言,这算是最狠厉的惩罚了。
我陪着裴绪一道目睹了柳言的结局,寒风烈烈,骨灰很快就消弭在北风中。
我想起柳言死前疯癫的模样,真是又可恨又可怜!
种种悲剧至此,我竟不知该怪谁!
罪人伏法,枉死的人再难复生,京都最贤明的太子和最明亮的少年将军,也「死」在了那年的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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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绪站的笔挺,面色无悲无伤,我却觉得他浑身都笼罩着化不开的悲恸,似乎连心里都在落泪。
好像从遇见裴绪之后,我总是在哭,如今还替他哭……
我抽噎的拉着他离开,他起初沉默不言,后来见我哭的太过伤心,便反过来安慰我。
我没理他,执拗的拉着他往回走。
最后我不知是哭累了,还是走累了,他将我背着继续走。
我们一个走,一个哭,最终来到了观星台……
「熙元,下雪了!」
我仰头去看,白雪纷扬,大地很快洁白一片。
暴雪如注洗荡人间, 所有的罪孽和伤痛都在这大雪的冲刷下洗去浮尘, 呈现出焕然一新的场景。
过去的种种,该放下了!
「阿绪,待冰雪消融,冬天就过去了。」
我捧下他的脸,将额头贴在他额上。
「雪后初霁,便是春天,万林苏盛,到了夏天,蝉声衰绝,梧桐枯黄……一年一年,终会过去的。」
裴绪眼皮低垂,鼻翼微动。
我环住他的脖颈:「阿绪,哭出来吧。」
我话音落下,怀中倔强冷硬的青年终于放声痛哭,在清冷的雪夜里,迟来了一场离殇。
我再次想到五年前的那两个雪夜。
他微笑着说让我等他回来,少年将军意气风发,连眉梢扬起的弧度都是那么的骄矜……
可两个月后,他回来了,曾经无所不有的天之骄子,背负着累累血仇,惨胜后的落寞,笑意再难抵达眼底。
若我从裴府跑出去的时候肯回头多看他一眼,定会发现那个形销骨立的少年,默默凝视着我的背影,满眼辛酸和眷恋……
45
柳言在死之前,供述了自己和先帝的罪行,并以亲笔手书为证。
虽说子不言父过,但先帝罪行昭昭,无从抵赖。
李闲也没有替他遮掩的意思,将真相公告天下,先帝除了昏聩无能,还多了暴劣无德,不仁不义的骂名,改谥号为「湣」。
李闲本想将皇位还给李允,但李允自称已是废人,心不在社稷,未免再动摇江山,自请云游天下去了。
我觉得这样很好,允表兄一辈子困在方方正正的宫廷里,往事对他如枷锁一般。
不如去外界看看,山川秀丽,四季如画,他说不定能走出新的大道来。
送别李允的时候,他换上了一袭布衣,白纱遮目,笑容清朗温和,看起来是真的想放下了。
我替他开心,叮嘱他不忘去南境走走。
「我昔年说过,若表兄前去南境,小妹定倒履相迎,扫榻以待,此言依旧有效。」
李允笑着应好,迎着朝阳,策马而去了……
李允离开,最难过的莫过于李闲了,他罢朝三天,将自己关在寝殿不出。
我当初三日水米未进,是他安慰的我,我自当投桃报李,给他送上一回饭。
李闲很听话的用了饭食,坐在塌上和我闲聊。
「抱歉,我去南境之初,的确用心不纯,但我从未想拖赵王府下水,更没想利用你。」
「我知道,其实我该谢谢你,这些年,若非你有心夺嫡,阿绪只怕真的要起兵谋反了,成败不定。」
裴老国公乃三朝元老,如何看不出先帝对裴家的猜忌,可他宁死不反,不过是为了裴家世代清名罢了。
若裴绪靠谋反替裴家洗刷冤情,只怕也非裴家先人所愿,更会被世人诟病。
他笑笑:「你还真是一味的偏袒他啊!」
「……」
46
「我是最不受宠的皇子,只在皇兄身上感受过手足亲情,如今偌大的宫城,只剩下我一人,说实话,登基的这些日子里,我无比怀念在南境的时光。」
这话我信。
在南境,他不是王爷,更不是帝王,只是一个客居赵王府的表少爷,闲来无事和我拌拌嘴,和萧问卜卜卦,再自在随心不过。
「萧问还说,若是你哪日开眼,将裴绪忘了便好,说不得我就有机会了。」
我不知如何接话,心中暗骂萧问乱点鸳鸯谱。
李闲也不在意,自嘲一笑:「你去北境前,我说的那些话不过是玩笑,且忘了吧。」
我讷讷应好。
这世上比欠钱更难受的事情,便是欠情了,钱财还可偿还,情债又该怎么算?
良久,他弹了弹我的脑袋。
「莫要多想了,你不欠我什么,说到底还是你眼光不好,非要在裴绪那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你说的没错,我日后佳丽三千,想来不出几日,便将你这个陈年烂桃花抛之脑后。」
我知道他是不愿我自责,承了他的好意,预祝他情路通畅,儿孙满堂。
出去的时候,他忽而叫住我,声音有些支离破碎。
「华阳,我今后不能随意离开京都了,你……莫要忘了我。」
允表兄和阿绪是东海之战的受害人,李闲又何尝不是苦主,原本他可以做个闲散王爷的,如今却永远困在了京都!
先帝在意皇位胜过性命,却不知,他的这两个儿子,从未将皇权放在心上……
我喉咙涌上一股苦涩,低头擦去眼角的湿润,朝他温温一笑:「此生不忘。」
他像是满意了,朝我摆了摆手,背过身不再看我。
我看着他的背影,行了一个跪拜大礼,这一拜,是告别,也是跪拜新君。
此后,他是表兄,更是皇帝!
47
裴家平反,裴绪却拒绝了李闲的授官,请旨回北境继续戍边。
我明白他的意思,北境已经成了他的责任,即便风沙肆虐,贫苦艰难,戍边之地总要有人镇守,他既然守了五年,也能再守五十年。
我不习惯干预别人,尤其是他,他竟想做,那便去做吧。
仅剩半月就是新年了,我应该是要回南境的。这一次,换成他为我送别。
「阿绪,不日便是新正,提前祝你新年安康,愿新年胜旧年。」
我以为他会出言挽留,可等到最后,他握缰绳的手都攥出红印了,也没说一个留字。
「新年安康。」他吐出这四个字,似有千斤重。
马车驶动,我一口气提在嗓子眼中,上下不是。
他的脑子被北境的风沙吹傻了吗?这种时候不应该哭着求我留下吗?
都说旧情复燃,最是珍之重之,他却放任我回南境,就不怕我一去不复返?
我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后来渐渐觉得,裴绪那厮也没什么好。
我堂堂南境第二美,大可像萧问那样,红粉无数,知己遍地,莫不如回南境之后,让他帮我介绍一些俊郎有趣的年轻郎君……
在我的想法越来越触及道德底线的时候,马车突然停下了。
一双大手撩开车帘,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扛上了肩头,带到马上一路疾驰。
我晕头转向之间,终于看清裴绪的脸。
满心的委屈涌了上来,我朝他又打又抓,他唯恐我不慎跌伤,忙勒马停下。
我一跃从马背上跳下,顾不得整理衣衫,就往回走,护送我的车架已经追来。
他却从后面将我死死抱住。
「对不起。」
自我二人重逢,他说的最多的,便是这三个字,只今日却带着一分别往的缱绻和郑重。
两人面对着面,终于看清他的目光。
漆黑的双眉之下,眸底似汇聚暗波,无声翻涌,我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熙元,一直以来,我都欠你良多,很早以前,我就想对你说,我心悦你,比你还要早的多。」
我愣住。
「你总以为我们的初见是七年前的长风亭,其实不是,是在南境,你的及笄礼上。」
48
南境女子十五岁及笄,会在城中举行花宴,男女老少扔花祝福,女子跳上一舞,意味祝福祈祷。
我的及笄礼更是隆重热闹,满城的花束纷纷落在我身上,我跳了最拿手的舞蹈,用萧问的话来说,可谓是一舞倾城,不知迷倒了南境多少儿郎!
我从不知,那些儿郎里,还有裴绪,就像我不知道,那场漫长而热烈的单相思里,最开始的苦主是裴绪。
「那日人头攒动,花影迷离,我只看到了你,所谓一眼万年,不过如此。我总想着再见你一面,老天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两年后,我在祖父帐中,听到赵王爷说你偷溜来北境的消息,我惊喜万分,自告奋勇前去接应,幸亏我去了,才能将你及时救下。」
我从前也觉得他来的太过及时,宛如神兵天降,令我一眼就托付了真心。
「你追在我身后,我说不出的欢喜,又怕你只是一时兴起,所以故作冷淡,吸引你的注意。」
「后来你要回南境,我慌了神,怕你忘了我,更怕你移情别恋,这才匆忙追去,表明求亲之意。你绝对不知道,听到你答应后,我有多欢喜,你送我的那只野花,我珍重的捧了一路,将它装在锦盒里,日日放在床头。」
我想象不出,傲娇高冷的裴绪,在做那些事时的傻样子,当真血亏!
「那日背你去观星台看雪,我便已做好准备,待我凯旋便娶你为妻,可惜……」
我喉咙梗住,那段回忆,不仅是我的噩梦,更是裴绪一生难以痊愈的创伤。
「这些年,我竭力避开所有你的消息,却又忍不住渴盼能听到些只言片语,我怕你不幸福,又怕你已经找到了幸福,怕你还记得我,又怕你已经忘了我……呵,是不是很可笑?」
我一动不动,完全笑不出来。
「或许,我终究是一个自私的人,余生太长,我不能想象将来没有你的日子该如何煎熬下去。」
他顿了一瞬,将腰间长刀插地,竟单膝朝我跪下,将我的手拉到他心口处。
「熙元,对不起,是我失约了,让你多等了七年,如今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我在齐州街头踏坏了你的四季海棠,如今已命人培育出了新花种,今后,换我为你簪花可好……」
他以手指为我拭脸,我才知道我又哭了,当真丢人!
似乎碰上裴绪,我聪明灵光的脑瓜子总是乱成一团浆糊,可他都那样真情实意的向我刨心明迹了,我感动一些也无可厚非。
以至于感动太过,不仅答应了他的求婚,还顺道留在了京都过年。
可见我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49
第二年春,裴绪再次来南境求亲,我耶娘和兄长们知道他当年的苦衷,略微刁难一番,也就同意了。
反倒是萧问那厮,各种阴阳怪气。
「早知道我当初便娶了你好了,你也说过,我是你见过长相最好看的男子。毕竟你只是貌美,我却比你多了一个更字。」
「当时是我年少无知,如今我看阿绪,比你还要好看。」
「呵,你怕是在北境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得了沙眼。」
「……」
「熙元儿,你当初是何等的肆意妄为,为非作歹。如今怎就为了一小小男子止步不前,还吃上了回头草,我看那裴绪也没有什么过人的长处。」
「笑话,他的长处岂能让你知道!」
「……」
我明白萧问的娘家人心理,只能继续顺毛。
其实我先前心里也有些不舒服,可他惊天一跪后,那点子怨气就彻底烟消云散了。
方升是李闲的心腹,一直想撮合我们,可他目睹了裴绪那日的深情告白后,再也不提李闲云云,想来也是被策反了。
我相信让萧问再度接受裴绪,不过是时间问题。
却没想到他收了裴绪一套前朝占卜古书之后,就改口称其为妹夫了,当真为人不齿!
我与裴绪成亲那日,天气格外的好,他随我拜别了父母,一路策马回北境。
期间走走停停,裴绪全程将我挂在身上,日夜不离,别提多缠人。
等一个月后抵达北境时,我竟诊出了身孕,对上大夫戏谑的眼神,我多少有些汗颜……
他却欢喜如孩童一般,每日都要趴在我小腹前听胎动,时不时露出傻兮兮的笑。
50
我月份渐大,梦中容易腿抽筋,那夜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竟发现他靠在枕头上,一瞬不瞬的看着我,俨然看了多时,那目光仿若我是世间最贵重的珍宝。
我的心软的一塌糊涂,将脸颊埋在他的胸膛。
「为何没睡?」
「睡不着,做了个噩梦……」
昏暗中,他的声音低落而脆弱。
我心疼更甚,捧住他的脸,一寸寸的看过去,继而低头亲了下去。
他一怔,手臂缓缓收紧,攥着我的腰按向了他,
炙热又温柔的吻落在我的眉心,鼻尖,最后又回到唇上,我能听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混浊,眸色亮的如火在焚……
我依偎在他怀中,气息紊乱不定,他以手指为梳,细细抚过我的发丝,两人相依在一起慢慢平复。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觉得心跳不再那样慌乱不堪,转头问他做了什么梦。
「梦中,你嫁了别人……」
我砸了砸嘴,那可真算一个噩梦了。
他不言,吻在我眉心,不带半分情欲,只是怜惜和珍重。
我却觉得格外意动,指尖一下下抚在他颈间,声音难得的温柔。
「阿绪啊,无论是梦,还是其他,都过去了,我就在你身边,不会再离开的。」
「是吗?」
「是的,所以安心睡吧,今晚定能做个好梦。」
「怎样才算好梦?」
「嗯……梦中我们三年抱俩,五年抱仨,儿女成群,子孙满堂……」
他轻笑出声,将我侧抱在怀中,谓叹一声:「上天还是眷顾我的,将你还给了我。」
我紧紧环住他的腰背,亦感恩上苍。
命运如此反复无常, 我曾怪世道无情,苍天不佑,没有善待我心爱的少年。
所幸命运并未薄待他到底,兜兜转转,还是把我们还给了彼此。
余生还很漫长,我们终是没有错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