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起来,我真是倒霉。
镇北将军霍瀛领兵去灭匈奴,全京城的女子跑出来十里相送。
唯独我被拐子掳了,卖到了栾城的一个破妓院。
没见过世面的老鸨看我人美气质佳,奇货可居,想卖个大价钱,刚开始对我倒还算客气。
但架不住我太能花钱……
在我又让人抬进两桶鲜牛乳之后,她骂骂咧咧的赶来了。
「我说姑娘,我这不是客栈,更不是善堂。」
「就算是客栈,您也得交银子吧。」
「就这十天的功夫,您给我这房间换了个遍,什么家具贵您挑什么。」
「这倒也罢了,您的吃穿用度还都指定京城名店,光运费都花了我几百两银子。」
……
我泡着鲜奶浴直打哈欠,终于听到了重点。
「总之今晚,如果你再不接客,我就将你卖与那朱员外做小妾!」
「使不得使不得!今晚我一定接客。」
屏风后面的我神色淡淡,声音却方寸大乱。
老鸨意满离。
我皱起了眉头。
我都放出去了这么多信号,为何府里的人还未寻来?
等不到救兵只能自救,总不能真的嫁给那年逾五旬的大胖猪。
到了晚上,我盛装打扮,在满场欢呼中闪亮登场。
欢场上的男人大多猥琐不堪,看来看去,只有刚进来的那个年轻男人还算顺眼。
他一身风尘仆仆,像是进错了地方,皱了皱眉头就想转身离开。
我赶紧让我的丫鬟去给他塞了个我早就准备好的纸条。
他拿到纸条之后抬头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睛很好看,说是灿若星河都不过分。
我竟有些陷了进去。
丫鬟回来跟我说:「姑娘,我看他好像没钱。」
没钱,怎么可能。
他虽然衣着朴素,但腰间那块盘龙玉佩价值千金。
我从小混迹京城权贵,这点眼光还是有的。
我两就这样隔着人群远远对视,就像久别重逢的老情人一样,他乍然陌生,我含情脉脉。
就在我眼睛快撑不住的时候,他终于举起了手。
我松了口气。
很快,价格就抬到了一千两,别人还在以百两为单位加价的时候,这厮直接喊出了两千两。
老鸨喜气洋洋的迎向了他。
我也心满意足的回了房间。
他进来的时候,我正好摘下面上的薄纱。
从他的角度恰巧能看见铜镜里的我,绝美,娇媚,诱惑……
他把纸条拿出来。
「此话当真?」
上面写着:我乃当朝太傅之女,被人拐卖,沦落风尘,如果你能出手相救,等我回到京城,我承诺必将十倍奉还。
「自然是真。」
离得近看,这人皓月澄明,丰神俊朗,更顺眼了不少。
我发现他的眼睛之所以这么亮,是因为眼神清澈,透着不染世事的真。
我有点羡慕。
却听见他在问我:「那你叫什么?」
「柳芝芝。」我从容不迫,报出了我死对头的名字。
「你确定?」
我郑重点头。
他嗤笑一声,「我见过柳芝芝。」
怎么可能?!远在栾城的人为什么见过京城的贵女!
「你该不会不知道,柳芝芝的外祖家在栾城吧。」
离了个大谱!我还真不知道!
他抬起我的下巴,滚烫的视线几乎将我灼穿,「所以,你到底是谁?」
我咬紧了牙关。
名节对女子极为重要,如果我现在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就算得救,恐怕也要沦为笑柄。
而且,和霍瀛的婚事肯定要吹了。
对,没错,我就是个纯纯大冤种。
明明霍瀛是我未婚夫,明明他得胜回朝之后我们便会成婚,我还非要跟寻常女子凑热闹,搞得自己身陷险境。
不行,死都不能暴露身份。
我换了一副泫泫欲泣的嘴脸,「其实我叫阿离,只是普通商户之女,被我继母卖入青楼,我想脱困,才冒了贵女名字,想得公子相救。」
「哦?」
他明显不信。
我擦去眼角恰到好处溢出的泪水,「既被公子戳穿,便任由公子处置。」
他并不太想理我精湛的演技,抬脚就想走。
刚刚出价第二名就是朱员外,他前脚一走,后脚进这个房间的便会是朱员外。
不行!绝对不行!
我喊住他,「公子仁义,求公子救我。」
「给我一个救你的理由。」
他站在门口,背对着我,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公子若救了我,我就是公子的人,此生此世,生死相随。」
他盯了我很久,叫来了老鸨。
二、
入世未深的小弟弟果然好骗。
然而,他却没有我想象中有钱,老鸨要一万两,他将全身上下细软全都拿了出来,才将将凑够,包括那枚玉佩。
从青楼出来的时候,他抖落着空空的钱袋,脸上没什么表情的打发我,「你走吧。」
走?我身无分文能走哪去?
我表示要结草衔环报他大恩,绝不肯走。
他抬眸看我,将信将疑,「当真?」
我握紧他的手,情真意切的点头。
当晚,我们宿在了客栈,我刻意哄他喝酒,他很快就醉了。
醉了之后的他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卸去了防备,他夸我好看,「阿离,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
他说世上女子多艰难,他能救一个是一个。
可他救了太多,都是狼心狗肺,所以他已经不敢再相信女人。
我心道这可不好,等你醒来,狼心狗肺姐妹群又要多加一人。
心有愧疚,我也就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
然后,不知怎地就睡到了一处,发生了不可描述之事。
喝酒误事,这是真理。
幸好我醒的比他早,我偷走了他的衣裳,拿去换了一匹马,连夜快马加鞭赶回了京城。
临走之前,我看他可怜,便留了张劝告的纸条,让他以后擦亮眼,别再稀里糊涂被人骗,落款是:好心教你做人的姐姐。
爹娘看见我回来,又惊又喜。
我才知道,为什么一直未有人寻到栾城来。
他们为了保全我的名声,只说我去了外祖家,自然也没有派人去找我。
娘愧疚得不敢看我,「青鸾,你莫要怪爹娘,你还有两个妹妹……」
懂,我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舍弃我无可厚非。
更何况,这三个女儿里,我本就是最无关紧要的那个。
所以当他们问我经历何事的时候,我只轻描淡写的说,我故意身染重病,拐子便弃了我。
我陪着他们亲慈子孝一场,回到自己房间,只觉得比在妓院里还疲惫,脑海里突然出现那个人的眼神,热烈而澄澈。
我才想起来,我连他的名字都忘记问。
不过这样也好,但愿此生不复相见。
三、
匈奴那一仗打了半年,霍瀛才勉勉强强赢了。
天朝见好就收,双方约定停战,匈奴退到百里开外,保证永不再犯。
霍瀛要回朝了。
我们的婚事也如期而至。
霍家向圣上请了旨,将婚期定在了霍瀛回来的第二天。
我的手帕交们都上门来给我添妆,每个人脸上都又羡慕又嫉恨。
最不掩饰的是柳芝芝,从小什么都要跟我一较高下的死对头。
说真的,这次回到京城再见她,其实我很心虚。
所以不管她对我怎么明褒暗讽,我都如鹌鹑状,默不做声。
告别的时候她说:「我马上要去外祖家,你成亲那日,我不能来了。」
我心头一紧,「你要去栾城?」
「什么栾城?我外祖家在湘城。」
我大脑嗡的一声。
许是我今日表现温顺,令她心情大好,她又附在我耳边悄悄道:「我听说霍家有些古怪。」
我疑惑的看着她,她却不肯再说。
我跟爹娘说了此事,我爹不以为意,霍家世代武将,对子女教导一向从严,断然不会有什么龌龊事。
我二妹阮青微撇了撇嘴,嘟囔道:「不干不净不清不楚也敢嫌弃霍家。」
我冷冷扫了她一眼。
十里相送那天,我本不想出去,是她一个劲的激我……
算了,我不愿再细想。
成亲的日子越近,我的心越不安定。
一会儿梦见霍瀛变成一只猛虎,血盆大口,将我裹入腹中。
一会儿梦见栾城那人笑眯眯的将刀扎入我的胸前,问我:「阿离,你为什么骗我。」
我每晚睡的都不好,日渐消瘦,以致嫁衣都改了两次。
成亲当日,我盖着大红盖头,被人牵出闺房,来到大厅。
霍家迎亲的人已经到了。
我听见那人对父亲说:「家兄路途耽搁,昨日不及回京,所以今日由我代为迎娶,还望丞相大人海涵见谅。」
弟代兄迎亲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更何况霍瀛确因公事无法亲迎,我们都挑不出什么理。
可,这人的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二公子言重了,那就有劳二公子了。」
霍家二公子霍濯,自小体弱多病,在加蓝寺修行的霍濯?
他执大红绸带一端,往前走去,我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正要上花轿,一阵风起,吹开了我盖头。
我看见了霍濯,霍濯也看见了我。
我惊得差点跌倒,旁边的喜娘慌忙拖住了我。
他却一点意外都没有,只是嘴角噙着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又见面了,教我做人的好姐姐。」
四、
坐在花轿里,我整个人都是晕的。
但我很快冷静下来。
怕什么?
霍濯今天没有戳穿我,以后更不会戳穿我。
我都已经成了霍家人,他还能奈我何?
如果他再来寻我,我便装作不认识,世上人多如织,还不许有人长得相像了?
霍濯来得比我想象中快。
宾客刚刚散完,他就来了。
也不知他是如何避开门口的丫鬟婆子,堂而皇之走进来的。
「阿离,别来无恙。」
「阿离上次走的急,都没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叫霍濯,濯清涟而不妖的濯。」
不妖吗?我觉得这个人妖透了。
短短半年未见,他像是变了一个人。
面上的青涩全都消失不见,原本清澈的眼睛现在深不见底。
我皱起眉头,瞪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夫君不在,还请二叔速速离去,以免毁了彼此清誉。」
他笑得极为轻浮,打量我的眼神更加赤裸,「清誉?教我做人的时候怎么不见你顾虑清誉?」
我往后退一步,「请二叔自重。」
他紧追一步,「如果我说不呢?」
「我想二叔是认错人了……」
话未说完,唇已经被堵住。
他就这么明目张胆在我和他哥的洞房里吻我。
吻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阿离,你身上哪里有痣哪里有疤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如果你再跟我装,我不介意撕开你的衣服,看个清楚。」
他比我想象中难缠。
我知道他肯定会生气,肯定会来羞辱我,但世家子弟多数因修养而内敛,不会像他现在这般直白无赖。
他勾着我的头,强迫我主动吻他。
我狠狠咬住他的舌尖,一把推开他。
「霍濯,你放我一条生路,之前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他嗤笑一声,手指抹掉嘴角的鲜血,「怎么不装了?你可知那日我在客栈像个傻子……」
我孤注一掷,在他错愕的目光中,脱了外衣。
红色的喜服散落一地。
我继续脱,他终于握住了我的手,我浑身颤抖不已,紧紧咬着牙。
我倔强的仰头,和他对视,努力做出无所谓的样子。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想怎样便怎样吧。」
霍濯怒极,甩开我的手,他力气很大,我跌落在地,手掌蹭破了一块,血肉模糊,但却感觉不到痛。
我等了三天,霍瀛才回来了。
他是被人抬回来的。
五、
我终于明白柳芝芝说的古怪是什么。
霍瀛在战场上中了奇毒,早就已经昏迷不醒,与活死人无异。
嫁过来,便是守活寡。
霍家急匆匆请旨赐婚,亦是怕风声走漏丞相府会悔婚。
可他们真的想多了,我嫁霍瀛,是我从八岁就认定的事,不管他是好是坏,是生是死,我都一定会嫁他。
这段姻缘,也是我自己筹谋得来的。
我在京城扮贤淑扮温婉扮得体,给自己挣了个才德兼备的好名声,又在霍瀛的姑母文王妃面前曲意逢迎,这才在霍瀛声名大噪之前定下了这门婚事。
如今得偿所愿,我又怎么可能退婚。
霍瀛安安静静躺在婚床上,我每日与他沉默相对,日子过的倒算宁静。
只是霍濯,依旧怨愤未清,时不时来我们房中,借着探望哥哥的名义,拿各种毒辣的言语做针,狠狠扎我。
我没什么感觉。
新婚那夜,他没有碰我,说明他不是什么坏人。
他心里有气撒不出来,我有责任,只当是在听戏罢了。
霍濯看我一直温温淡淡,逐渐气急败坏,「阮青鸾,你当真要一辈子守着一个活死人?」
我替霍瀛掖了掖被角,表示自己甘之如饴。
他拂袖而去。
日子就这样平静的过了三个多月,霍濯突然在花园里拦住我。
大庭广众之下,我赶紧往后退两步,与他保持距离。
「阿离,霍府比你想象中龌龊,你跟我走罢。」
我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二叔又认错人了呢。」
「你可知,他们想让你……」最后两字霍濯咬着唇,涨红着脸说出来,「借子。」
我眼皮一跳。
霍府竟然这么不堪?
「阿离,跟我走好不好。」
这一瞬间,霍濯仿佛变回了栾城那个青涩纯净的少年,他脸上挂着情真意切的急迫。
可我怎么能走。女子一生以夫为纲,就算夫君要我死,那我也要笑着去死,如果夫君想要个孩子,我自当帮他完成心愿。
听完我这番正义凛然的发言,霍濯嗤笑一声。
「我竟不知原来你是如此三贞九烈。你也不问问,是找谁借。」
找谁借都不重要,我不会让这件事发生。
我镇定自若的朝他行礼,转身离去。
霍濯扯下一朵凌霄花,烦躁的捏碎。
我直接去了霍夫人处,借说父亲生辰,回娘家小住几日。
霍夫人许是心虚,对我有求必应。
回到阮府,阮青微就得意洋洋跟我说,父亲母亲为她定下了亲事,未婚夫是柳芝芝的哥哥,当今的太子伴读,未来的股肱重臣。
我懒得理她。
她从小就什么都想跟我争,我和霍瀛的婚事定下来的时候,她像疯了一样剪碎了我一衣柜的衣服。
如今霍瀛病重,她觅得佳婿,所以觉得赢过了我就耀武扬威。
幼稚,浅薄,不堪大用。
我不想与她计较,她却不肯放过我。
「大姐姐,你知道那日拐子如何寻到你吗?」
我直视她的眼睛。
她把我当虎落平阳,毫不掩饰自己的张狂,「你的香囊被我剪了一个洞,里面装了金粉,你走到哪,拐子便寻你到哪。」
好,很好,阮青微,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我原本只是想让娘给我找个妥当的人,没想到她竟然自己送上门。
我在娘家住到第五天的时候,霍夫人等不及了,她派了人来接。
我对阮青微说我有十分好的一对玉枕,想送给她。
这几日我在家伏低做小,她就以为我真想巴结她,跟我一起回了霍府。
但我没有跟霍夫人禀报这件事,到了晚上,霍夫人差人送了滋补汤过来,我就知道她要行动了,便哄着阮青微喝下,然后,吹灯熄蜡。
六、
这些日子,霍瀛睡床,我睡外间的软塌。
我把昏睡不醒的阮青微放到了软塌上。
不多时,就有人进来了。
那人做完事,就想离开,我敲响了早就准备好的锣鼓。
很快,府里的人就堵到了我房里,将衣冠不整的两人逮个正着。
霍夫人惊慌失措,我声泪俱下,说妹妹今晚本来要回家,便没有准备客房,结果我们喝了她送来的汤之后就昏昏入睡,我就让妹妹睡了软塌,而我在床上睡下,没想到竟有贼人闯了进来。
这贼人是霍家一个没落的旁支,已经抖若筛糠。
霍夫人一边用眼神警告他不要乱说话,一边安抚我,阮青微整个人都吓傻了,只知道哭。
我便假惺惺的说:「事情已经发生,为了两家声誉,只能玉成佳偶。」
霍夫人爽快答应了,待我父母寻来,便是同一套说辞,爹娘为了小妹和我,不得不忍气吞声,应下了这门婚事。
送他们出门的时候,阮青微才反应过来,披头散发的朝我冲过来,不断诅咒谩骂。
我不停道歉,不停掬泪,戏演得我自己都信了,爹娘便没说什么,把她塞进马车就走了。
马车刚出巷子,我的脸色就冷了下来。
转身就看见了霍濯。
他表情复杂的看着我,我只当没看见他,往里面走去。
「阿离,你当真是天性凉薄,心狠手辣,连自己妹妹都算计。」
路过他的时候,耳朵里飘来这样一句话。
我没有解释,我何必解释,我与他,本就没什么相干。
我拿这件事作伐,增强了我院子里的守卫,安插的全都是我可信之人,霍夫人还想故伎重演比登天还难,而且她也怕了,再无动作。
很快便到了阮青微出阁的日子。
霍濯代表霍府,送上了厚礼。
回来的路上,他借口他的马车坏了,硬是挤上了我的马车。
他喝了些酒,脸红得像是薄皮蜜桃。
霍濯真是长了一副好皮囊,无论近看还是远观,都是无可挑剔。
他盯着我,醉意朦胧,「阿离,我们私奔吧,你说好要与我生死相随的。」
我心跳漏了半拍。
他这副模样,就像路边小狗求收留。他又长得这么好看,实在让人难以拒绝。
我不说话,把视线投向了别处。
「我知道我该恨你,可我忍不住……」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母亲已经给我定下婚事,说来好笑,竟是柳芝芝,阿离,这是我们之间的缘分吗?」
我提醒他,「我天性凉薄心狠手辣,你与我若有缘,也是孽缘。」
「孽缘我也要。」
他忽然靠近,酒气喷薄在我鼻尖,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已冲出马车,将车夫踢了下去,然后朝着郊外奔去。
我慌了。
我不想与他私奔。
霍濯与我不一样,他纯良热忱,他值得被爱。
柳芝芝虽说牙尖嘴利不服输,但心思不深,配他倒不坏。
我无意再去破坏一段良缘。
马车在一处风景绝好的山谷里停了下来。
他像是酒醒了些,神色清明,并没有再说什么浑话,只是呆呆的坐在那里。
我松了口气,认真的说:「我不会离开霍瀛,八岁那年,我随父亲赴京上任,途中遇到叛军,兵荒马乱之间,是他救得我。」
他诧异极了。
「霍濯,我不是什么良善女子,我为了嫁给霍瀛甚至给你姑母送加了罂粟的糕点,让她对我有求必应,我不值得你为我放弃一切。」
霍濯幽幽的看了我许久,才道:「回去吧。」
车夫丢了我们,自是什么都不敢说,我们在原地寻到他,大家都当做无事发生,依旧按原路返回霍府。
到了门口,就有人喜气洋洋的飞奔出来。
「霍将军醒了!」
七、
霍瀛能醒可谓是个奇迹。
来来往往的大夫全都这么说。
可大夫也说,他想要恢复成从前英明神武的模样,就没什么可能了。
等来探望的人群散尽,他看向我,眼神陌生。
我挂着得体的微笑,端着茶走至床边。
他接过茶杯,目光幽深。
「阮青鸾,我是个废人,娶你是我母亲的意思,我不想耽误你,待我身子好一些,我会奏明圣上,准许我们和离。」
「我不会走,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霍瀛不信,但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日日夜夜尽心侍奉,他慢慢不似起初的酷寒冰雪。
四下无人时,他会跟我感叹,他落得如此可能因为杀戮太多,遭了报应。
我说:「你保家卫国,为的是天下苍生,你怎会得报应?」
霍瀛第一次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握惯了兵器,极为粗砺,我有点不适,微微挣了一下,他便很快松开了。
一时无语,有些尴尬。
我借口去药房煎药,离开了。
路上又碰见了霍濯,这次他克己复礼的远远立住,朝我行了礼便走了。
我端着药回房,隐隐觉得不太对劲,门口守着霍夫人的人,而我的人一个都不见了。
看见我,霍夫人身边的嬷嬷就极大声的喊道:「少夫人回来了。」
我进了房间,霍夫人已经起身,她拍了拍霍瀛的手,嘱咐他好好休养,「母亲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让你好起来。」
说完她抹着眼泪走了。
这些是她寻常操作,自从霍瀛醒来,她就以泪洗面,一开始是喜,后来是悲,悲戚霍瀛此生将沦落平凡。
所以说人都是贪心的,霍瀛昏迷的时候她只想要他醒过来,霍瀛醒了她又想要更多。
但也奇怪,不知道她哪来的信心,在所有大夫都说不可能的情况下,还坚信霍瀛一定能恢复成从前的模样。
霍瀛将药一口饮下,说自己要睡了,我体贴的退了出来,吩咐丫鬟婆子莫要打扰。
站在天井里,看到一只雀鸟飞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我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它变成一个很小很小的黑点。
霍柳联姻因为霍瀛的苏醒耽搁了下来,柳芝芝借故来找我。
她倒是一如既往没心没肺,根本不懂得避讳。
我用最好的茶和点心招待她,她吃了块芙蓉糕就憋不住了。
「霍瀛的病情还没稳定吗?」
我淡淡的笑,心想如果有她做我妯娌倒十分不错,直来直往,非常痛快。
她见我笑而不语,更急了,「你说霍家到底什么意思,是不是反悔了?」
我故意说:「我让人把霍濯叫来,你亲自问他可好?」
她羞红了脸,「我才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只是……哎,女儿家最好的年华就那几年,不能等。」
说来也巧,霍濯出了趟远门,刚回来就来探望霍瀛,所以她这话便被霍濯听见了。
柳芝芝整个人都不好了,求救的看向我。
我只好出来打圆场,「放心吧,霍家不是朝秦暮楚之流,二叔更不是。」
霍濯又露出他那副讥诮的表情,「大嫂好像很懂我似的。」
我只能硬着头皮顶了一句,「难道我说错了?」
霍濯一本正经,「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我若诸多置喙,便是不孝。」
说完,甩甩袖子就走了,从头到尾都没看柳芝芝一眼。
柳芝芝气得要命,瞬间粉转黑,「青鸾,我坦白跟你讲吧,我听我爹说他不是大夫人亲生,之前霍家想让他娶我,是以为霍瀛醒不过来,想让他壮门楣声势,如今时易事变,大夫人就后悔了,不想让他攀上柳家,这才故意搁置了婚事,这种人,不嫁也罢!」
她气哼哼的走了,我却皱起了眉头。
柳芝芝说的不无道理,霍夫人对霍濯的态度始终不冷不淡,我本以为她只是如我娘一般偏心,现在看来,并不是那么简单。
很多事情,留了心,便能看出一些端倪。
霍老将军这些日子总带霍濯去军中,每次回来霍夫人就要跟他大吵一架,后来,霍老将军便和霍濯一起常住军中,渐渐的,京中流言四起,说霍家这是要弃了霍瀛,转而扶持霍瀛。
虽然凉薄,倒也无可厚非。
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只想安安静静的守着霍瀛,了此余生。
但我万万没想到,霍夫人还敢算计我。
而且这次,还多了霍瀛。
八、
中秋节那日,举家团圆,霍瀛身子比之前好了许多,已经可以借由拐杖慢慢行走,但脚下略为崎岖,就摔倒在地。
霍老将军眼中含泪,长叹一声。
「霍瀛,你能懂为父的苦心,不会跟你母亲一样怪我吧?」
霍瀛扶着我的手从地上爬起来,勉强笑道:「我是霍家子孙,受霍家庇佑,自然希望霍家能够圣宠不衰。」
霍濯有些愧疚,他大概也觉得自己抢了大哥的东西吧。
当晚,霍濯喝了不少酒。
他酒量其实并不好,在栾城的时候,我只灌了他半壶,他就人事不省。
可今天,他已经喝完了一壶,还想再要。
霍老将军看不下去,让人扶他回房。
酒席散了之后,霍瀛说要去看看霍濯,我没什么理由反对,便随着他去了 。
结果,进了屋子我就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和阮青微那日遇见的情形大体无异。
霍瀛痛心疾首的看着我,「阮青鸾,我给过你机会离开,你不要,但你竟然做出这种事,你让我情何以堪!」
我没有作声。
他们将戏唱到了这个份上,自然是有备而来,我解释只会显得我更蠢。
霍夫人紧接着辱骂了我很久,最后,霍濯怒了。
「这事不蹊跷吗?我想要女人至于行大逆不道之举吗?」
霍瀛冷道:「你们又不是第一次了,旧情复炽情不自禁有什么奇怪。」
「你胡说!」
霍瀛转向我,冷嘲热讽,「我昏迷不醒的时候并不是毫无神志,你们在房里做的那些事,当真以为没人知道?」
我无地自容。
事到如今,已经一败涂地。
霍濯比我冷静,将我护在身后,质问他们:「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两条路,要么你两一起浸猪笼,要么你死她活。」
霍濯很快就做了选择,「你们保证,我死之后绝不为难青鸾。」
霍夫人见他竟然肯轻易就范,生怕错过机会,当即赌咒发誓,若违背诺言,断子绝孙无人送终。
毒酒是早就准备好的,霍濯点头之后,霍夫人就将酒杯递给了他。
我紧紧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喝,我的眼神近乎哀求,「浸猪笼便浸猪笼,我不怕。」
他颇为欣慰,「阿离,我差点就以为你真的没心没肺了,放心,我没有遗憾。」
霍夫人和霍瀛将我从床上拖了下来,霍濯将毒酒一饮而尽。
我嚎啕大哭,扑到床上抠他的喉咙。
可是没有用,一点用都没有,霍濯的眼睛在流血,鼻子在流血,耳朵在流血……
我愤怒大喊:「我要见霍老将军!我要把你们逼死霍濯的事告诉霍老将军。」
霍瀛阴恻恻的靠近我,「你以为你还有机会见到我父亲吗?」他捏着我的下巴,将另外一杯毒酒灌入我口中。
我大惊失色,他们竟然骗霍濯,他们竟然要让霍濯死不瞑目!
五脏六腑像是火烧一样疼,霍瀛狰狞的笑:「阮青鸾,你可真蠢,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娶你,你被拐卖也是我一手安排,去死吧你。」
原来阮青微也是被他利用,原来幕后黑手是他。
他怎么能如此狠毒,就算不满意这门婚事,也可商量退婚,为什么非要毁了我一辈子!
「阮青鸾,你以为我不记得你了吗?」快要闭眼之时,他在我耳边道,「我的秘密只有你知道,你怕我杀你灭口,故意做出痴心一片的样子要嫁给我,想掩饰对不对?我告诉你,我可没你这么蠢……」
我张了张嘴,想告诉他不是这样,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八岁那年,其实不是霍瀛救了我,是我和霍瀛一起被抓住了,我亲眼看见他被人砍了要害,他威胁当场所有看见的人都得死。后来,霍将军的人马到来,我们被救了出来,我想起霍瀛猩红双眼的威胁,便赶紧溜走了。
后来,我渐渐长大,看府里姨娘勾心斗角,看姐妹之间互相算计,觉得人生没什么乐趣,便想着,若能嫁霍瀛倒真不错,起码清净,这才想方设法为自己谋下这门婚事。
我一贯自私,所求不过是一生安稳。
没想到,这却害了我,也害了霍濯。
九、
我没有死。
我早就在毒酒里做了手脚。
我在乱葬岗醒来,身边却没有霍濯。
我以为霍瀛除了毒酒还用了别的办法对付他,我以为他死了。
人生至此,唯一对我真心以待的只有霍濯,我不甘心!
我要报仇,我必须要报仇。
霍家宣布我和霍濯一起失踪,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又什么都说了。
霍老将军无颜见同僚,挂帅辞官,整个霍府垮了。
霍瀛和霍夫人除掉了两个眼中钉,又独占了偌大的家业,心里甚为满意。
这就是人性吧,宁可自己不好,也不要仇人比自己好。
霍家是比不得从前了,但一想到霍濯死得凄惨,便觉得痛快。
霍老将军决定迁回老家。
我快马加鞭追上他们的时候,才知道,原来他们的老家就在栾城。
怪不得霍濯当时会在栾城出现。
那家妓院还在,我回去的时候老鸨吓了一跳,我甩了一沓银票给她,她喜笑颜开,表示一定会对我言听计从。
在栾城,很快就出现了一个神医,擅长治男女之症,据说就算断了也可以重新生根。
青楼里的客人不断证实这个神医的医术高明,后来,便有了贵人来请神医去府里出诊。
这个神医,正是女扮男装的我。
我让青楼的姐妹给我化了老年妆,骗过了所有人,进了内宅。
霍瀛本不相信江湖术士,但架不住霍夫人太过害怕「断子绝孙无人送终」,这才方便了我登堂入室。
不知为何,我觉得这两母子没有我想象中的春风得意。霍瀛又躺在了床上,似乎扶着拐杖都难以行走,就连霍夫人的身子,都比从前差了许多。
这就是报应吧。
直接让他死简直太便宜他,我给了他一些药膏,嘱咐他要按时按量使用。
过了几天,霍家又有人来请我,神色焦灼,我便知道已经事成,神医自然是「已去云游」,再也不会出现了。
霍家只得又找别的大夫,大夫一个换了又一个,霍瀛天残加上花柳病的传言便满天飞。
药膏里有老鸨贡献出来的最强花柳病毒。
霍夫人本想着治不好的话,骗婚再借子的美梦彻底破灭。
霍瀛疯了,他开始变着法子折磨房里的人,像是那些突然有了希望又破灭的老太监一样。
终于,他死在了床上。
霍夫人没想到自己真的应了诅咒,彻底疯了。
霍老将军便将霍夫人送去了庄子上,自己浪迹四海去了。
整个霍家空无一人,我买下了这栋宅子,然后一把火烧了它。
熊熊烈火中,有个人朝我走来。
我以为自己眼花,可当他越走越近,我才发现,竟然真的是霍濯。
「阿离,我回来了。」
原来霍濯没有死,被他手下从乱葬岗接走了,当时他没有料到我也会被灌毒酒,提前没有交代手下救我,所以我就被扔在了原地。
他比我想象的聪明,他对霍瀛母子早有防备。
那个毒酒,就算我不换他也会换掉。他以为我深爱霍瀛,本打算用诈死来成全我。
而借子的那个人,其实也是他安排的,并不会真的对我做什么。
他一直用他的方式默默守护着我,曾经想要争取,但以为我要报霍瀛救命之恩,这才决定退出。
听闻我和他一起失踪的消息,他才知道那两母子骗了他,气冲冲回了趟霍家。
霍老将军截住了他,他答应一定帮霍濯找我,但要霍濯远走高飞不要回来。
原来圣上对霍家早有猜忌,霍瀛的毒就是圣上派人下的,是匈奴秘毒,如果霍瀛一直不好倒也罢了,他如果醒过来,便说明霍家肯定有人勾结上了匈奴。
霍老将军也是最近发觉霍夫人行踪诡异派人跟踪,才发现了其中关窍。
匈奴人骗霍夫人,解药连吃十次,霍瀛就能跟从前一样龙精虎猛,但每次都要拿一份军情来换。
霍夫人这个蠢货,为了儿子,便一次又一次去霍老将军的书房里偷军情。
圣上洞若观火,已经起了杀心,恰在此时,霍家出了丑闻,霍老将军便借机辞官,又故意顺着霍夫人和霍瀛的意思,将整个霍家搞成一蹶不振的样子。
圣上这才念在霍家忠贞三代的情分上,饶了他们死罪,也给了他们最后的体面。
我买霍家老宅的时候虽然戴了面纱,但身上挂了那块从老鸨手里赎回来的盘龙玉佩,霍家人一眼便认出了我 ,然后通知霍濯赶了回来。
劫后余生,别后重逢,可能是世上最美好的两个词。
京城没有了霍家二公子和阮家嫡长女,但是栾城却多了一对平凡的夫妻,阿澄和阿离。
阿澄,这是我给他起的名字。
我希望他能永远澄澈,像初遇时不染世事的少年。
我曾经不相信真心,不相信永恒,不相信美好……
可自从遇到了他,我都信了。
我曾经悲观消极,汲汲营营,玩弄人心,只想潦草一生……
可自从遇到了他,我想认认真真看每一个日出和日落,和他一起,生死相随。
(全文完)
作者: 九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