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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见她

被困在同一天三年,我被分手了近千次,人麻了。

再次失恋,我受不了,连夜绑了一个俊美的男人。

「谈恋爱吗?不分手那种。」

男人咬着烟冷笑:「小骗子,你以前也是这么说的。」

 

1

男朋友再一次和我提分手的时候,我已经心如死水。

被困在同一天的这三年,我每天一睁眼就要回到被这个狗东西提分手的场景。

头上绿得都能养活青青草原上整个羊村了。

为了扳回一局,我问道:「明天再分行不行?」

「不行。」以为我在挽留,他脸上挺得意。

「今天分了太多个,让我缓缓。」

他的脸登时就黑了下来:「算你狠。」

看着他气急败坏离开的背影,我揉了揉眼睛,差点喜极而泣。

我总算站起来了。

突然,身后落下一道男人的轻笑声。

我惊讶转身——

初春的早上,天色灰蒙蒙的,树梢拔出的新芽缀着昨夜的雨水,身姿修长的男人立在树影里,朦胧间依稀瞧见面容俊逸骨相清绝。

我有点懵,在同一天循环了三年,从未见过这个男人。

见我看向他,男人眉梢轻挑着几分玩味:「上车哭?」

哦,敢情是我刚才揉眼睛,他以为失恋哭了呢。

我警惕地盯着他:「你……不会想嘎我腰子吧?」

书上说「好看的男人都是妖精,废腰」。

那意思不就是好看的男人都是噶人腰子的妖精吗?

男人微愣,尔后莞尔:「嗯,值一个轮胎。」

「?」我的腰子就值一个轮胎?

我相当气愤,刚想骂他不识货,眼角余光不经意瞥到了他身后的跑车。

「……」好吧,确实只够换一个轮胎。

我还是不服气:「你不要腰子,那你也是个想拐骗美少女的老男人。」

不管,只要循环不结束,不管过去多久,我永远都是十九岁的超级无敌美少女。

他长得是好看,不过怎么着也有二十六七了吧。

男人的目光慢条斯理端量着我,笑而不语。

「喂,你这什么表情?」我感觉到了深深的侮辱。

他半倚着跑车,垂头点烟。

打火机开合,火光照亮他的眉眼,狭长凤眼天生有股风流气。

只是眼底空旷,平添孤清。

我鬼使神差问:「你也失恋了?」

瞧着他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

火光舔上烟头,他凝眉,似在思量。

「嗯,也可以这么说。」

「什么叫也可以这么说?」

他垂着眼眸看着手里的烟:「被一个小骗子深深伤害了。」

一听有八卦,我悄悄挪近了一些,表示关切地追问:「她怎么伤害你了?」

被我的小动作逗乐,他咬着唇笑了笑。

故意吊我胃口般,看着远处老久不说话。

我挠心挠肺,又不好催促。

鲁迅先生曾说过:减轻痛苦的办法,只需有个比你更惨的人作比对。

要是鲁迅先生没说过这话,那肯定是我胡诌的。

他拿下烟,侧头意味深长地看向我。

「那个小没良心的啊。」他终于开了尊口,声音幽幽,「骗我说要出去做个头发……」

话音戛然而止,急死我了。

想起某个娱乐八卦,我试探地问:「其实,她是和小鲜肉唱 rap 去了?」

男人的唇角微不可见抽搐了一下,深深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就一句话:你是个人才。

我刚想羞涩地表示谢谢夸奖,他轻摇了摇头。

把烟送到唇边,颇有些咬牙切齿地说了句——

「她和家里的女佣跑了。」

 

2

哇!

这是什么狗血神仙剧情?

太刺激了!

我双眼发光,等着听一段惊世骇俗的爱情故事。

他的手指却指向路边的早餐摊子:「同是天涯沦落人,我请你?」

为了把故事听完,我答应了。

只可惜,我包子豆浆油条都吃完了,他却始终不愿意再说。

哎,看来是真的伤挺深的。

我好心劝他:「大哥,别灰心,她喜欢的是女人,至少不是因为你不行!」

「你还不如不说。」

他臭着脸起身,从风衣口袋里拿出皮夹:「老板,刷卡。」

哦,我现在理解他为什么被甩了。

这年代,谁还跟个老古董一样刷卡?

眼看老板一脸为难,我拿出手机扫码付了钱。

顺便同情了一下他:「大哥,刷卡的霸总已经被扫码的时代抛弃了。」

我挥手离开,走出去一段路,回头再看。

他拿着银行卡,还站在原地,晦暗的天光下,神色间不无落寞。

不知怎么的,我莫名就有些难过。

这天和往常每一次循环似乎没什么区别,被分手,回家睡回笼觉,楼上的夫妻会在中午吵架把我吵醒。

晚上爸妈回家把我叫到饭桌前,笑眯眯和我说他们离婚的决定。

一切都很如常,可能唯一不寻常的,就是那个男人的出现。

睡觉之前我还在想,不知道明天循环的时候,他还在不在。

一觉昏沉,再睁眼,我又站在了胡同口。

徐洋这个狗东西的脸我都快看吐了。

在他张口的瞬间,我抢先道:「分手吧,你可以滚了。」

看到他憋得通红的脸,我懊恼极了,以前怎么就不知道先发制人呢?

白让人甩这么多回。

造孽啊!

「你是不是早就想分手了?」

呵,恶人先告状。

我懒得搭理他:「是的呢,下家都找好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男人的笑声:「长出息了。」

晨曦微醺,气质骨相清雅的男人含着烟,微微偏头看着人,春风里骤然有了惑人的气息。

他这副看好戏的玩味表情,多少刺激到了我的坏心思。

在徐洋怒火中烧的目光里,我微笑着挽上男人的胳臂:「喏,就是他。」

徐洋气得要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心里痛快极了,故意掐着嗓子撒娇:「亲爱的,你怎么来了?」

就很奇怪,他好像记得上一次循环我和徐洋分手的事。

我心念一动,难不成,他也进入了时间循环?

男人意味深长地扫了眼我和他挽在一起的手,出奇地配合,没有挣开。

声音被春风裹得几分缥缈:「当然是在这逮那个小没良心的。」

 

3

「?」我怎么感觉他若有所指?

我压低声音有点激动:「你该不会也进入循环了?」

「算是吧。」

这人说话怎么总是模棱两可的。

不过相较于在无限循环的时间里遇上同类的喜悦,其他的都不足一提。

我热泪盈眶一把抱住他:「遇上你真是太好了。」

鬼知道我过去三年多寂寞,自从和人说我被困在同一天,然后被送进精神病院后,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太凄惨了。

男人身体微僵,直直由我抱着,没有动。

徐洋不知所以,见我们抱在一起,气得快炸了。

临走时,还撂下狠话:「祝你们一辈子不得善终。」

我压根没在意,沉浸在喜悦之中:「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和你一起找那个没良心的。」

枝桠随风簌簌,落下昨夜的雨滴,在他的眉心晕开。

他笑笑摇头:「不必了。」

「你不找了?」

「找到了。」

「哪儿呢?」我茫然四顾,「这里也没其他人啊。」

时间尚早,四下除了我和他,唯有嵌在墙头上斑驳的路灯寂静洒落。

他语气散漫:「哦,是吗?」

「总不能是我吧?」当然是开玩笑的了,我知道肯定不是我!

他耷着眼皮看我,不搭腔。

半晌后,挑眉觑笑:「你男朋友跑了。」

晨曦渐散,稀稀微光揉碎在他眼中,点点潋滟。

我心儿一颤,后知后觉此时我们的姿势多么的暧昧,红着脸松开他。

「才不是男朋友,都分手三年了。」

他掏出烟盒拿了一根烟,也不点,捻在指尖把玩:「那还这么在意?」

「我在意的又不是他。」说起这个,我就郁闷了,「是明明早就分手了,我还要每天被他甩一次,这特么谁受得了?」

我在意的是被甩这件事,不是人!

「想出气?」

「你有办法?」我凑近巴巴看着他。

他把烟放进唇间,微笑良善地建议:「找个人谈恋爱,每天甩他一遍。」

还能这么干?

我的双眼瞬间亮了:「好像不错耶。」

每天和新男朋友约好时间,在循环开始见面,徐洋那狗东西估计能被气死。

想想就痛快。

「可是,我也没可谈恋爱的对象呀?」在循环时间里,就算我今天找到了对象,明天人家也不认识我。

「啪嗒」一声响,男人就着打火机,眯眼点了烟。

火光亮起暗下,男人英俊从容的面容忽明忽暗。

我如受神启,狼见猎物般死死盯着他。

感受到我的目光,男人轻抬眼皮:「我可不是这么随便的人。」

 

4

「额。」被变相拒绝,我不死心,「就是演戏而已,帮个忙?」

他斜睨过来:「我有那么闲?」

「……」小气鬼。

今天不管做什么,明天都会洗盘重来,他忙什么呢?

不帮忙就算了,他还颇为挑衅地说:「有本事,就把我搞到手,倒也不是不可以。」

我懵了一下:「怎么搞?」

他但笑不语,让我自己琢磨。

搞到手,绑起来不就搞到手了吗?

循环三年,我循规蹈矩,半点坏事都不敢干,感觉快憋疯了。

所以这个念头一蹦出来,我竟然兴奋得睡不着觉。

好刺激,好好玩。

在第二天循环开始,我直接气走了徐洋。

在男人看好戏的眼神里,我狗腿地给他递了一瓶果汁:「上次你请我吃早餐,今天我请你喝果汁。」

他淡淡瞟来一眼:「早餐你请的。」

还挺不好骗。

我尽量笑得纯良:「这可是我亲手榨的,你不会辜负我的心意对不对?」

「亲手放的料?」他好整以暇看着我手里的果汁。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他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不能认怂,我故作镇定:「嗯呢,加糖了,你尝尝。」

这回他不说话了,唇边勾起的弧度笑意不明。

就在我差点装不下去的时候,他突然伸手拿走了果汁。

「好,尝尝。」

他拧开瓶盖,喉咙间漂亮的凸起上下滑动,半瓶入喉。

我大喜过望,心里呐喊着:「多喝点,再多喝点。」

果汁见底,他笑眯眯地问:「接下来做什么?」

「?」怎么感觉,他好像……知道我要干啥?

而且,还挺期待的样子?

肯定是我看花眼了,怎么可能呢。

见我不吭声,他闲闲地提议:「要不,请我到你家里坐坐?」

「好啊好啊。」我顿时喜上眉梢。

本来我还在想,待会等他晕了之后,要把他弄到哪儿去。

他眯着眼纯良无害,走出去几步,回头催促我:「走啊。」

怎么比我还心急呢?

我加快脚步追上去。

天青色,胡同两边爬满青苔,墙头昏光盏盏,气质矜雅的男人行走其中,与周遭格格不入,却又似怡然自恰。

我乱糟糟地想,他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又或者,他连我家在哪,都知道。

好奇怪哦。

我心存疑惑地打开门,就看见他轻车熟路地走进我的房间,然后在床边坐下。

房间里没开灯,薄沉的天光落入窗棂。

他坐在床畔,目光虚虚落在墙上的挂历上。

似侧着脸眸色深深望我,叮嘱道:「记得打蝴蝶结。」

 

5

看着沉沉睡去的男人,我是懵逼的。

我几乎可以肯定,这货明知道我要干什么,还主动送上门来,陪我玩这出幼稚的游戏。

「奇怪的男人。」我嘟囔着,没忍住男色的诱惑,在他清隽的脸上摸了一把。

房间里找不到趁手的东西,我索性取下他的领带。

然后象征性地绑住他的双手。

其实绑不绑意义不大,我很笃定,他不会跑。

他想玩儿,还挺享受。

傍晚时我爸妈进门,他还没醒,我关好卧室的门,坐到餐桌前。

安静地听着他们絮絮叨叨。

「窈窈,爸爸妈妈要离婚了。」

「以后爸爸妈妈不会再和你一起生活,我们早该有自己的人生了,为了你,一直死撑到现在。」

「你今年十九,是个大姑娘了,要学会照顾自己。」

「窈窈,以后的路,就要你自己走了。」

我内心再无波澜,平静点头:「嗯,你们走吧。」

他们带着各自的行李离开,我送他们到门口,看着他们消失在灰蒙蒙的胡同尽头。

轻轻说了声:「祝你们幸福。」

家里一下子就空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长久发呆。

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于他们,是个累赘。

自打我懂事开始,我妈总是歇斯底里骂我:「都是因为你,没有你的话,我不会这么不幸。」

我爸不常回家,偶尔回来,总会说:「窈窈,若不是你太小,爸爸连这个家的门都不愿意踏进一步。」

然后,他们便又开始漫长的吵闹打架。

我十九岁的人生,是被嫌弃的小半生。

至今我仍想不明白一个问题:明明不是我决定要不要出生,那么,到底是谁希望我来到这个世界的?

想不明白,心在黑暗里一遍遍被揉碎,又一次次自愈。

怔愣间,感知到男人沉沉的视线落在身上。

我整理好情绪,笑嘻嘻转头。

四目相碰,我恍惚在他深邃的眼里,看到了难掩的痛色。

像悲悯,像心疼,千般糅杂难辨。

我不明所以,想探究,却在看到他的样子时乐了。

成熟矜贵的男人倚在门框边,领带把双手绑在一起,上面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突兀又滑稽。

我恶趣味地扬唇:「我没有忘记打蝴蝶结哦。」

他缓缓靠近,咫尺之间,他的手背轻轻摩挲着我的脸颊。

「嗯,我现在是你的了。」

 

6

周围暗沉,他低沉的声音敲落心间。

我心潮汹涌,怔怔看他,如被勾了魂魄。

这种感觉很奇妙,在这一瞬之间,恍惚这一幕似曾相识。

「你……到底是谁?」

我记忆里,关于这个男人,空白一片。

可他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娴熟自如,如来过千千万万遍。

如谜,如雾。

他附身凑近我的耳畔,气息缱绻:「小没良心的,连名字都不记得了。」

酥麻感自耳际传遍全身,我怔怔看着他的眼睛,脑子空白。

这人垂眸专注看人时,眸底盛满深情,恍似下一刻便能温柔地吻上你的唇。

我往后缩了缩:「你认错人了。」

眼下这情形,我只能想到这个解释。

空气寂静几秒,他慢慢直起身。

自嘲地轻笑道:「是啊,太想她了,看谁都是她。」

我莫名有些失落。

有这样的心情无可厚非,谁被这样的男人看着,都得脸红心动。

又可惜,他眼中的人,不是我。

我掩饰地嗔笑:「不是说你是我的了吗?还想着别人呢?」

也不知道我的话点到了他哪根神经,惹得他突然失笑。

「笑什么?」

他答非所问:「黎倦舟,记住了?」

黎倦舟,黎倦舟。

三个字悄然无声从我唇齿间滑过,竟似曾念过无数遍。

我撑着下巴好奇问:「你不是说你很忙吗?为什么还愿意陪我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绑他,我是突发奇想。

可他这样一眼就能看穿人心的男人,还上赶着陪我疯,倒真耐人寻味。

他用牙齿咬开蝴蝶结:「大抵是无聊吧。」

「也对。」我深以为然。

被困在虚无乏味的同一天,最初的新鲜劲褪去,细想下来,其实一切都无甚意义。

遇上我这么一个同遭遇的姑娘,顺水推舟玩玩也能排解无聊。

见我认真了,他又笑了笑。

坐到我身边,逗人般笑道:「再说,嫩芽似的小姑娘,我终归是占了便宜。」

说来也很奇怪,我并不怕他真对我做什么。

可能是因为拥有无限循环的时间,也就无所畏惧了。

最坏的结果,他若真有坏心思,我抵死不从一头撞死。

明天我照样能活过来。

「那你明天可要装得像一点。」

「装?」他拨弄着打火机,「我更喜欢来真的。」

来真的?

我愣了愣,他在此时弯腰,目光里潋滟着温缱的深情。

「余窈,我们谈一天恋爱吧。」

「余窈」两个字自他唇中逸出,亲昵缱绻,万分柔情。

我如着了魔:「好啊。」

 

7

说来匪夷所思,困在同一天的第三年春天,我遇上了一个叫黎倦舟的男人。

他就像是在那个清晨,在雾里化出了形,飘然而至。

而我,为之着迷。

黎倦舟无疑是个完美情人,沉稳宽容,温柔深情。

循环的每个清晨,我一醒来站在胡同口,他会第一时间牵起我的手。

春意寒凉,他裹着我的手藏入掌心,呵护周至。

他会在徐洋愤怒暴起时,微笑警告:「欺负我家小姑娘试试。」

嗯,甩人的快感我没有,心动却是真切的。

黎倦舟骨子里是浪漫的,明明在同一天循环,他却总能把日子缀满繁花似锦。

他会在每天相见的那一刻,送上他用心挑选的礼物,或贵重或精致。

如此做派,他每每认真细致,日日反复。

他会带着我,清晨出发,驱车数百里去看海。

夕阳揉碎在大海,天地绯红,他引诱我攀上他的后背,带着我扑进旖旎海里。

他会在黑夜,点亮满天烟火。

爆裂声声里,他呵气温热掠过我耳垂,说着我听不真切的情话。

他会在雨后的午后,带着我穿过花团锦簇的花房。

在那台钢琴前,五指压着我的手指,教我弹出一个个音符。

他会在万盏霓虹闪烁的夜里,带着我游走在人声喧嚣的夜场。

和友人碰面闲聊,在舞池中央,扶着我的腰教我跳一支舞。

这个眉眼贵雅的男人,也时常入俗。

拉着我穿过大街小巷,在步行街听店铺门口吆卖声,在小吃街由着我从街头吃到街尾。

也会在某个倦怠的傍晚,赖在家里,央我替他煮一碗小面。

这些事他领着我,做起来万般得心应手。

其实清醒时,我也会想:这些应该是他想为那个女孩做的。

可惜她跑了,他便如数给了我。

我时常觉得自己像个偷走别人幸福的小偷,惴惴不安,总担心梦醒,一切消散。

可居多时候啊,我都是沉沦的。

甘愿陷入他的温柔陷阱,无可救药地,贪恋依赖。

这些时日,我养成了一个习惯。

每次和黎倦舟循环恋爱的一天结束,我都会在墙上的挂历上写下一句简单的话语。

类似于喃喃自语,无关紧要。

字里行间,皆是和他有关的小喜悦。

虽然每天醒来,一切都会归零,我仍孜孜不倦。

恋爱循环一百天,黎倦舟带我去了附近的山里。

车子开上盘山公路,城市灯火越来越远,春风吹动发梢掠掠。

我有点兴奋,趴在车门上伸手感受春风从指尖穿梭。

偶然回头,看着黎倦舟稳稳掌着方向盘,养尊处优的手背骨节舒展如玉扇。

这样的男人,怎能让人不动心。

我心念一动:「黎倦舟。」

「嗯?」

「我想,我真的爱上你了。」

 

8

话音落下,我又笑自己傻。

明知道的啊,黎倦舟所有的柔情,不过是在循环里无以寄托的闲情逸致。

就算他遇上的人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同样漂亮有趣的姑娘。

他应该,也会对她温柔有情。

虽然早就知道结局,但他在眼前,谁又能用理智对抗。

想到这,我不免怅然。

突然,刹车声回旋,车在路边停下。

黎倦舟微微往这边侧身,距离拉近,他的眼睛敛着淡淡的笑,分外动人。

我不由乱了呼吸,听见他笑问:「刚才说了什么?」

「你不是都听到了吗?」我难得羞赧,不安地往车窗靠。

他的眼睛,能勾人魂。

「风太大,没听清。」

瞧着他唇边浮起浅浅的弧度,有点坏,我笃定他听清楚了。

我头看向窗外:「那就算了。」

这人柔情能溺死人,可惯常也是有点漫不经心的坏的。

如罂粟般,叫人着迷。

我听见他解开安全带的声音,一只手自我腰后绕了过来,他轻轻一勾,我便往他那边倒了过去。

隔着中央扶手箱,我只来得及看见他凑近的脸,唇便被封住了。

起初我是愣神的,只有胸腔里的震颤声声高涨。

我和黎倦舟有过许多个亲昵的瞬间,或牵手或拥抱。

他温柔体贴,指尖触碰,便能引来无限旖旎。

可这一切,都不如他的吻。

「为什么要算了?」

我脸烧得火热。

「再说一遍。」他低声引诱。

春日的夜晚,刚下过一场雨的柏油路面湿漉漉的,风一吹,卷来新雨后的凉意。

我忽地生出一丝幻想:「黎倦舟,如果明天循环结束了,你会带我走吗?」

其实我是想更直白点问:你爱我吗?

又觉得不切实际,黎倦舟可以喜欢我,但他不会爱我。

他虽总说从他身边跑了的姑娘没良心,但提起她,他眼中含情,思念深沉。

黎倦舟的手指轻扣在我的腰上,慢慢收紧。

我被他揽入怀中,听见他的声音轻而笃定。

「循环不会结束,我永远属于你。」

 

9

后来我问过黎倦舟,他为什么那么肯定循环不结束。

他反问:「那你希望结束吗?」

黄昏将晚,我仔细想了很久。

对这个世界,我并没有多热爱,也没人爱我。

父母互相折磨了小半生,总说是为了我,其实他们都忘了。

那么长的十几年,他们停驻在我身上的目光,嫌弃又无可奈何,偏就少了爱。

我妈崩溃时骂我:「你怎么不去死。」

事后又后悔,抱着我痛哭流涕。

嗐,她就是这么反复的一个人。

所以啊,我从记事开始,就有一个认知。

我是个顶糟糕的人,是不受欢迎来到这个世界的。

我没什么朋友,独来独往,同学私底下议论我,贫民窟穷鬼一个,拽什么拽。

没人知道,我不敢与人交往,实是因为内心怯懦。

卑微胆小,生怕别人发现我的窘状,引人失望离场。

那些少男少女们,青春肆意飞扬勇敢,有一个可以喜欢很久的人。

而我的青春太过安静,潮湿阴暗。

我想起来,和徐洋偷偷谈恋爱,那大抵也没多喜欢。

全因他和我住在同一条胡同,我们知根知底,他知道我的窘迫,也接纳我的卑怯。

他会骑着自行车带我上学,偷偷往我课桌里藏小零食。

我得承认,我极度缺爱。

所以他施舍了我一点阳光,向我勾勾手指,我就上当了。

他看起来,也并没多大的真心。

可能是他年少情窦初开,而我近水楼台,占了先机。

反正后来上了大一,他马上和其他的姑娘勾搭上了。

第一次他提分手的时候,我还是哭了的。

就是很难过呀,我的世界又只剩下一个人了。

不过我还算有点出息,等他走后再哭,也没死缠烂打。

循环三年,寂静的时光看不到尽头。

没什么喜悦,没什么是值得期待的。

黎倦舟来了,这日子啊,刹那鲜活生动了起来。

想到这里,我轻摇了摇头:「不希望。」

黎倦舟那日同我说,谈一天恋爱。

也就是说,只要循环不结束,我们一直被困在同一天,我们就永远不会结束。

那么,就一直循环下去吧。

黎倦舟笑了起来:「好。」

我不再问他为什么他说好,循环就不会结束。

没有答案的,他不想说,我自是不会撒泼缠着他追问。

只是有时我也会遗憾地说:「可惜日子永恒,我们连在一起过个年都不行。」

我们每天循环在春天的这天,永远等不来新年的钟声。

这个时候黎倦舟就会恶劣地取笑我:「是不是还想和我有个孩子?」

他不正经的样子,坏坏的,笑意悬在唇边,道不尽的迷人。

我羞赧地捶打他:「想得美。」

静下来后,又有些惆怅。

他说的也算是一个遗憾吧。

我们做尽情侣一切欢愉事。

但我们永远不能在循环的时间里,拥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

黎倦舟看出我的失落,把我抱起坐到他的腿上。

半真半假说着情话:「我可是很小气的,谁来分你一点心思,我都会难过。」

我一下就释然了。

「举目无他人,四下皆是你,只有你」的浪漫,自私且动人。

 

10

我们欣然地谈着一天的恋爱,日复一日,沉迷坠落。

恋爱一年的那天,我在第一页上,用红笔写下一行字:我们的第二年开始了。

这晚睡觉之前,我突发奇想,抱着黎倦舟撒娇。

「明天循环开始,我们就去过周年纪念日吧。」

新年没得过,那就算好时日,过恋爱纪念日,也是极好的。

黎倦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今晚的他似乎心情不太好,倚在窗台边抽着烟,凉风吹入,袅袅烟雾朦胧了一张脸。

他隔着烟雾对上我期许的目光,恍然猛地回神。

「抱歉,刚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这回他听清了。

先是掐了烟,走过来哄着人:「乖,先睡觉,明天有的是时间。」

我也不知道他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拉着他的手指问:「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白天时,黎倦舟去见了一个朋友。

往常,他无论去哪儿,都是要把我带在身边的。

今天他只说在家等他,自己去和朋友见面。

回来后,我就看出来了,他心事重重,看着我多次走神。

显然是心里有事的。

他牵着我的手坐到沙发,又把我揽在怀里,安静了一会儿。

「明天我可能要去一个地方,等我回来好不好?」

我读出他话里的沉重,隐隐不安。

若是换做其他时候,我大概会撒娇跟他一起去。

今晚我没有。

黎倦舟常说我乖,我便顺着他,舍不得他皱眉。

他抱我回卧室,躺进锦被前,我拉住他的手。

在黑暗里问他:「黎倦舟,你还会回来吗?」

和黎倦舟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我们之间便也有了一些微妙的默契。

他隐晦不说的秘密,是某些他不允许我知道的真相。

黎倦舟俯头温柔在我额头落了一个吻,出去之前,握着我脚踝放进被窝,细心替我掖好被角。

我静静地想,多温柔啊。

他像极了一个必须深夜赶工作,温柔哄妻子先入睡的丈夫。

在陷入安静的夜晚,我的脑海中突然跳出一句话。

我们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

第二天循环的黎明,黎倦舟真的没有再出现。

倒是徐洋出乎我的意料。

我诧异地发现,他怎么一夜之间,从十九岁的少年,长成了三十多岁模样的男人?

「你受什么打击了?老这么快。」我还有闲心调侃他。

「我没受什么打击。」他摇摇头,「如果你没出事,也该是我这个年纪了。」

我皱了皱眉头:「你在说什么呢?」

进入循环的那一年,我才十九。

如果没有循环,我照常往前走,今年也不过是二十三。

才不是三十几呢。

徐洋面容憔悴,眼里是他少年时少有的忧伤。

此时,又多了几分悲悯:「窈窈……」

「你想说什么?」

记挂着没来的黎倦舟,我没什么耐心应付他:「不说我可就走了。」

「黎倦舟。」他握了握拳头,「他在骗你。」

我瞬间就不乐意了:「徐洋,我可以原谅你劈腿,但我不想听你诋毁他。」

那个给了我全世界温柔的男人,那个曾在无数个白天黑夜深情亲吻我的男人。

他那么诚挚,那么热烈。

他是个不会说谎的情人。

「窈窈,你清醒点。」徐洋突然激动地握住我的肩膀,「这一切都是黎倦舟的谎言,而你,就是被他困在这里的。」

 

11

站在我眼前的徐洋,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少年。

他说:「你跟了黎倦舟十年,应该听过『绿洲未来计划』这个名字。」

「我是这个项目的总设计师,而黎倦舟,是这个项目的投资人。」

我笑他:「你在开玩笑吗?我什么时候跟了黎倦舟十年?」

他又用那种悲悯的眼神看我,长叹了一口气。

「好,我不问,你继续。」我并不相信他的鬼话,反正今天无事,当个笑料听听也无妨。

便问他,「这项目具体研究什么?」

徐洋说了很多,我不是个笨姑娘,听明白了。

这个项目,旨在虚拟的网络世界构建起一个和现实一样的世界,他们称之为「超元域」。

每个人都能在超元域世界拥有一个虚拟形象,并且拥有和现实一样的人生。

研究初期,参与试验的人只能通过头盔等介质,将意识和虚拟平行世界连接进行生活。

后来黎倦舟不满足于此,提出了一个疯狂的假设。

把死者的人脑数据上传到超元域世界,真正实现亡者再生。

而我,成了他第一个试验对象。

我出事的时候,仅存了一丝意识。

可能就是因为意识浅薄,在数据输入时出现了残缺,导致系统出了 bug。

十九岁之后的人生轨迹,没被传输成功。

而且,我虽然在超元域世界成功获得重生,还被困在了同一天。

「也就是说,我死在了二十九岁那年,还因为你们实验 bug,丢失了十年的数据?」我比划着,试图清晰做出总结。

徐洋点头,黯然道:「窈窈,你现在只是个虚拟人。」

我生生被逗笑:「徐洋,你下次编故事的时候能编靠谱点吗?」

这么匪夷所思超乎想象的事,多可笑。

「那你看看我。」徐洋张开手,笑容凄凉,「我脸上长出了皱纹,前几天我还发现头发白了许多。」

「为了来见你,怕你认不出我了,我特意去染了头发。」

「我们可是一起长大的啊,为什么只有你留在了十九岁?」

我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笑不出来了。

是啊,我再怎么说服自己只是被困在同一天,十九加四,我不过二十三。

这远远无法和徐洋的年纪相当。

这中间,我分明被偷走了十年的光阴。

十年啊,那是一个漫长的,有说不完故事的岁月。

那是我和黎倦舟的十年。

我白着脸摇头:「我不相信你,除非黎倦舟亲口和我说。」

只要他来和我说:余窈,你的确已经死了,如今存在的,不过是一个虚拟人。

那么我就信他。

「窈窈,黎倦舟不会来了。」

 

12

「不,他会回来的。」我咬着唇坚定回声。

无论这是真实世界还是虚拟世界,黎倦舟一定会回来的。

那样的温柔深情的男人,不会把我一个人留在这无限的时间里。

「窈窈,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不明白?」

徐洋难压愤怒:「你活着的时候他就不爱你,更何况是现在?」

我整个人都在颤抖,活着的时候啊!

漏掉的那十年是什么样的故事,我不知道。

真让人难过,在旁观者眼中,那是黎倦舟不爱我的十年。

我急于找出他是爱我的蛛丝马迹:「他要是真的一点不在意,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徐洋直白残忍:「你是他的第一个亡者试验对象,他来验收成果,算不算充分?」

「嗡」一声,脑袋里炸开茫茫白光,我一阵头晕目眩。

验收试验成果吗?

我想起黎倦舟,他引诱我陷入他的恋爱陷阱,但他说的是:「谈一天恋爱。」

他在这一年,情意绵绵极尽温柔,却又事事游刃有余,掌控着绝对的主导权。

他在我的身边,可我总觉得他那么遥远。

或许,是我一直都不愿意承认。

他完美得像一个假想情人。

这世上的人事,太过圆满,便是刻意。

我又如此的矛盾,分明,我是能感知到他的爱意的呀。

「窈窈,你和他,是现实和虚幻的差距,他可能会来一段,但现实世界,才是他的人生。」

徐洋字字残酷,句句灼心。

是啊,黎倦舟的出现,来去自如。

虚拟的世界,永远没办法代替真实的人生。

黎倦舟柔情入骨,同样从容不迫,他永远不会失控。

这样的人,绝不会在虚拟世界沉沦。

我凄然笑开,似乎没办法再欺骗自己了呢。

「窈窈……」徐洋想安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许是,他知道劝不动。

我突然好笑地问:「我以前,是不是为黎倦舟要死要活了?」

现在我的心,悬着一把刀,锋利的刀刃正不紧不慢地把整颗心脏片成无数碎片。

也不过才一年而已,我就难受得要死了。

那可是整整十年啊,我该有多心痛。

或许是那十年里,我和徐洋并不亲近,他一时答不上来。

片刻后,他说:「这几年我一直在修补系统 bug,更新结束后,你的人生,会完整呈现。」

我并不为此惊讶。

黎倦舟这么看重的项目,有我这个试验者,他们迟早可以攻破技术壁垒。

这时我算明白了,黎倦舟为什么可以那么笃定循环不会结束。

因为他是主导者,他不点头,没人敢上线新的研究成果。

他这次走,就是为这件事吧。

我终于不得不承认:「原来你说的是真的,黎倦舟真的不会回来了。」

黎明将晓,阴沉的天竟然开始淅淅沥沥飘起了细雨。

凉丝丝的雨水扑在脸上,我心头悲凉难抑。

我问:「开始了吗?」

之前那么多次的循环,这个时间都是不下雨的。

系统修补更新开始,循环结束了。

黎倦舟不再属于我。

 

13

这个认知,让我心如刀割。

力气一点点被抽干,我几乎站不稳。

徐洋伸手来扶,我躲开了,讥笑道:「你也是来检验试验成果的?」

徐洋静静注视着我,眼神里,多是怜悯。

我了然:「哦,你是在可怜我。」

难得他还念着过去的情分,见我被黎倦舟骗惨了,所以大发慈悲来告知我真相。

徐洋侧头看向长长的胡同另一端:「我是心疼你。」

我记得和他的过去,心想着他这点心疼,应该和爱无关。

不过是对同自己一起长大的玩伴的怜悯。

「谢谢,再见。」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沉沉陷在沙发里。

目光无意识地看向卧室门口,想起那天来。

黎倦舟就倚着门框,他同我说:「嗯,我现在是你的了。」

我捂着心口,痛得无法呼吸。

脑袋毫无征兆地一阵尖锐刺痛,昏厥过去之前,我知道时间已经开始疯狂加速。

再醒来时,我坐在黎倦舟曾带我来过的花房那架钢琴前。

指尖跳动,我竟不似当日那么笨拙,弹出的音律悠扬完整。

我从锃亮的琴盖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面容素净,眉目是江南姑娘的温婉柔和,不是什么惊为天人的美女,胜在五官端秀,气质恬淡。

徐洋没有骗我,我早就不是十九岁的姑娘。

现在,我回到了我的二十九岁。

我忽然悲从中生,扑在琴身上哭出声。

和黎倦舟的故事,横跨十年,说来很长,又平淡如水。

我们的相遇,确也是在我被徐洋甩掉的那天黎明。

自那天起,他如同一阵春风,吹进我波澜不惊的生活,惊起一池的涟漪。

眉目清贵的公子哥,频繁光临平庸少女的人生。

一开始我是抗拒的,但那人啊,是从容有度的恋爱捕手。

我使出浑身解数的青涩抵抗,于他不过是一场擒获拿捏的情调。

故事的细节极致动人。

十九岁生日,他来找我。

二十七岁的男人,矜贵动人,脱下奢牌西装铺在天台的地上让我坐下。

他端着一个小蛋糕,巴掌大,和他的身份极不相符。

我开玩笑说他吝啬。

其实黎倦舟是个大方的人,但他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名牌礼物,宾客满堂的豪华生日宴,并不能使我欢心,反而忐忑不自在。

他太会了,让我的眼里只剩下他。

那晚,黎倦舟用打火机点燃蛋糕上细细的蜡烛,笑道:「刚刚好。」

一个小蛋糕,我们俩刚好能吃完,只有我们俩,和旁人无关。

后来我常想,黎倦舟早就知道我们在一起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那场恋爱,不会有人祝贺,只有我们两个。

他眯着眼,在烛光摇曳里和我对视:「来,许个愿。」

那双眼睛像一个漩涡,我一点点陷进去。

忐忑问他:「黎先生,你图什么?」

我甚至想,他是不是也像那些个有钱的男人一样,有钱闲情多,包养个女大学生玩玩儿。

当然了,这是最现实,也是最可能的解释。

毕竟我如此地平庸,有的,也不过是一副年轻干净的躯体。

黎倦舟眸光专注:「你是一张让人喜欢的白纸。」

「然后呢?」

「我想尝试看看,把这张白纸都写上我的痕迹。」

明明话意应是有些暧昧的,他坦坦荡荡,让人很难怀疑他有其他暗示。

这晚到最后,他说:「我想要一个完全只属于我的爱人。」

 

14

这是故事的开始,于我,像是一场梦。

这个梦,我做了十年。

故事其实也不是很难讲,无疑是,我在年少青艾之时,遇上了一个身份不对等的男人。

他温柔地牵着我的手,带我走进了他的世界,一去十年。

那些年,他待我极好,给足了安全感。

我们如所有热恋中的情侣般,做尽一切相爱之事。

黎倦舟是个富有情调的男人,他的爱,温柔浪漫,缠绵悱恻,引我着迷沉沦。

真如他所说,我这张白纸上,涂满的都是和他相关的痕迹。

我被他的爱意包围,热烈欣喜,又难免忐忑难安。

自踏入他的世界那一天开始,我便听宴席上一姑娘酸溜溜地说:「黎倦舟迟早是要联姻的,外面的姑娘,无非就是一时兴起。」

他们那个圈子,爱情是至高无上的奢侈品。

唯有盘根错节的利益,是最牢固的。

我并不愚笨,自是明白的。

但黎倦舟总能轻易就把我的不安消弭,他吻过来,说着情话。

他说:「余窈,你是独一无二的。」

人啊,就是这么矛盾,一边清醒一边沉沦。

只要黎倦舟不结婚,我就是他的唯一。

能不能要一个妻子的身份,不重要。

只需要,他永远属于我,我也永远只属于他。

我从不和黎倦舟提结婚的事,他也不提。

黎倦舟的情话,永远说得婉转。

情到浓处时,他也会抱着我一遍遍说爱。

每每这时,我就生出一股子矫情劲,搂着他的脖子追问:「那么多漂亮的姑娘往你身上扑,我又不好看,你爱我什么?」

看吧,我是那么俗气的一姑娘。

明明他已经是个极致完美的爱人,我却仍拼命想要找他爱我的蛛丝马迹。

他惯常不正经,也没如我愿。

恶劣地掐着我腰上软肉:「身娇体软,易掰折。」

这之后自是无休止的缠绵。

成年人的爱情,是不动声色的热烈。

黎倦舟完美演绎了这一点,他的深情,只有我知道。

我常为之庆幸,旁人投来的目光,却居多是不友善的。

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我总避免不了在某次宴会、某次朋友碰面,听到一些不友善的话语。

他们私底下称我为黎倦舟豢养的金丝雀。

什么恋人,不过是一个笑话。

徐洋也是这么觉得的。

他为黎倦舟工作,我见过他几回。

有天他喝醉了,趁着黎倦舟起身去打电话,问我:「你要一辈子当黎倦舟的情人吗?」

 

15

我闻言皱了眉头,心中一阵不适。

「情人」这两个字,太刺耳了。

我忍着不适感,冷淡回他:「我和他是正常恋爱,不是包养。」

徐洋听了我的话,像是听到了笑话,用十分可笑的眼神看着我。

「你跟他十年,他要是真的爱你,会不娶你?」

是吧,不只是徐洋,很多人都这么觉得。

只是徐洋直白地说了出来。

在普罗大众的眼中,一个有责任担当的男人,是不会让一个女人没名没分跟他十年的。

我并不想反驳他,他说的也没错。

「黎倦舟不也没结婚吗?」我是这么回答他的。

所有人都说黎倦舟注定是逃不开联姻的命运的,但他不是坚持下来了吗?

徐洋骂我:「窈窈,你这是自欺欺人。」

「你就没想过吗?是,黎倦舟现在是还没结婚,但他也没娶你不是吗?」

「他给自己留了后路,随时可以全身而退,那你呢?」

饶是他这么苦口婆心,我仍然无一丝动摇。

我如此笃定,黎倦舟是只属于我的。

除了婚姻,他有什么,都慷慨给了我。

当然了,我也可以再贪心一点,去和他提出结婚的请求。

但我知道,这会让他为难。

他的人生,不只有我啊。

徐洋恨铁不成钢:「二十八九了,你怎的还和以前一样天真?」

谈话终止于黎倦舟推开包厢的门。

这天回家的路上,我忘了是因为什么了,反正是挺小的一件事,我却突然和他闹了脾气。

徐洋说我自欺欺人,是对的吧。

黎倦舟一贯有耐心,哄人时宠溺的调调:「小祖宗,我呼吸影响到你的心情了?」

我一秒被他逗笑,气呼呼地捶他的胸口。

闹完了,我们在车内安静了下来。

我还是没忍住内心的躁动,小声问:「黎倦舟,你想结婚吗?」

能感觉到,我抛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黎倦舟的身体紧绷了一下。

很快恢复如常,托起我的下巴看我的眼睛:「你想吗?」

车内没开灯,窗外月明,我便也能看清他的表情。

依旧是往常柔情缱绻的模样,只是眼睛里,浮动着一丝不自知的晦涩。

我的心顿时开始细细绵绵地疼了。

我是那么坚信的,如果这一刻我点头,黎倦舟会遂我的愿。

但是,这也意味着,他会失去很多很多。

狭窄的车内空间,短短的一两分钟,我脑海中已经掠过无数个画面。

他生来就在云端,若我非要把他拉入泥泞,他会如何?

在这个充斥着势利的圈子,他娶了个没有家世没有能力的女人,纵然日子美满,可他再也够不着高处。

那些以前在他这里低过头的人,会时不时踩他一脚。

更坏的是,生意场跌宕起伏,他若遇上了难关,我拿什么帮他?

最终的结果,是他落魄归入平庸。

和所有普通的中年人一样,为了生计奔波,看人眼色。

我爱的那个黎倦舟,不该是这样的人啊。

他就该在云端,骄傲耀眼。

爱到极致,连让他为难都舍不得。

我逼着自己清醒,笑得娇嗔做作:「我才不想,谁要和你这个糟老头子结婚。」

 

16

那一年,我二十八,黎倦舟三十六了。

二十八岁的女人,不说老,但也足够成熟,是当婚的年龄。

我猜,黎倦舟也是能看出我故作娇嗔后的心思的,他没点破。

我们默契地保持着一故的平和,在每个日夜相依。

要说我和黎倦舟的分开,也是很平淡的。

不过是某日寻常的午后,他一要好的兄弟来家里吃饭。

中途黎倦舟离席,去书房处理一个紧急的工作。

饭桌上,只有我和客人。

男人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红酒,开腔:「倦哥第一次把你带在身边,我见你的第一眼,心想这姑娘也就比其他姑娘干净温顺点。」

我微微诧异抬头,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开了这个话题。

「我没当回事,以为过段时间,倦哥也就腻味了。」

「没想到,这都十年过去了。」

他在这时放下酒杯看向我:「你也知道,我们这一群人,不相信什么爱情。」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点头。

「倦哥恰恰就不信邪。」他笑了笑,「还真让他得逞了。」

我笑不出来:「你想说什么?」

「嫂子,你是个聪明人,虽然我们叫你一声嫂子,你也知道,这没什么意义。」

「倦哥和你耗了十年,你们要是能结婚,早就结了。」

我低下头看着高脚杯里琥珀色的液体,心情竟十分平和:「这些话,是他让你和我说的?」

「不是。」他否认了,「是我想说的,也是他身边所有人想说的。」

我懂,没有接话。

他的语气沉了几分:「倦哥这些年扛了不少压力,就是不愿意结婚,他舍不得你当小三儿。」

「嫂子,倦哥给了你十年,要是没有他,你本该不会有现在的人生。」

「你不能这么自私,把他一辈子耗在你这里。」

「他已经三十七了,你就心疼心疼他,别让他再为难。」

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反驳过一句。

这些残酷的现实,我心里有数。

但这些年,都被我和黎倦舟默契地粉饰掉了。

他走后,我坐在餐桌前长久出神。

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小三儿」这几个字。

我问自己,如果黎倦舟逼不得已结婚了,但他舍不得我,我会愿意当他的小三吗?

诚然,答案是否定的。

我接受不了和另一个女人共享他。

后面我又一直反复想着他最后一句话,黎倦舟今年,三十七了。

他身边的朋友,早就结婚生子,孩子都小学毕业了。

我把他绑在身边,转眼,十年如梦一场。

如男人所说,我得到了不属于我原本人生的一切,黎倦舟没有亏待我。

他是完美的恋人。

但不会成为我的丈夫。

黎倦舟从楼上下来,手搭在我的肩上揉了揉:「再走神,我可就要亲你了。」

我一瞬心口潮湿,雨下滂沱,抱住他的腰:「好啊。」

他真吻了下来。

这个吻没持续太久,他说有事要出门处理一下。

我如往常一般,送他到门口,隔着车窗和他报备行程:「我下午要出去做个头发,会很晚,不用等我回家吃饭。」

他没作他想,拉着我的手凑到唇边,亲吻手背。

然后开车出了家门。

 

17

我目送他的车消失,回到卧室,把他洗好的衬衫熨烫好,挂回衣柜。

又把早上送来的花修剪好,插进书房桌上的花瓶。

做完这一切,我收拾好自己的行李。

女佣好心,非要送我。

其实我会开车的,她知道我要走,大抵是舍不得,异常执着。

我也就让她送了。

车子是在高架上出事的。

后面失控的渣土车把我们的车撞飞出去,冲破公路护栏,从十几米高处坠落。

事情发生得太快,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浑身都湿漉漉的,骨肉分别的剧痛。

安全气囊已经破了,我眼睛糊着血,看不清驾驶座的情况。

艰难地叫了几声,无人应答。

我想,她死了。

而我,也快死了。

人在濒临死亡之际,是可以激发出无限的求生欲望的。

可我,这时只想到黎倦舟。

手机在口袋里,我挣扎着去拿,身体撕心裂肺地疼。

具体哪里疼,都说不上来。

可能,浑身上下就没好的地方了吧。

手机拿出来,我已经没太多的力气。

幸好语音解锁,拨出黎倦舟的号码也只需动动口。

手机铃声响了好久,黎倦舟没有接。

这时候,他应该在忙。

我盘算了一下,还是别打了吧。

他接了我又能说什么呢,应该只会哭,惹他难受。

意识越来越模糊,我索性就给他留言了。

迷迷糊糊之间,我只来得及说了一句话:「黎倦舟,我准备走的,但才走到半路,我又开始想你了。」

舍不得啊。

可现在,也不是我舍不舍得能改变的了。

我甚至在想,或许这样,也挺好。

以后,他也不会再因为舍不得我,顶着所有的指责,留在我的身边。

我以为,这就是我们的结局。

没想到,我又活了过来,成为了一个虚拟人。

还因为 bug,困在了十九岁那年。

如同一场游戏,我又回到了二十九岁。

在虚拟世界里,我没有发生车祸,平安健康,还在我和黎倦舟的家里。

我好笑地想,原来科技改变命运是真的。

徐洋说,我只是黎倦舟的试验对象。

黎倦舟不爱我,他进入虚拟世界,只是为了验收成果。

就算他说的是真的,那黎倦舟也算费心了。

还替我改写了命运,让我在这个虚拟世界,走过完整的人生。

知道自己是个虚拟人,震惊之后,我并不是很难过。

只是好遗憾啊。

纵然虚拟人生也无两样,不过是换了次元活着。

但到底,这里没有黎倦舟。

原来,这才是我们的结局。

黎倦舟会在现实世界里,拥有美满的人生。

而我,被永久地留在了这里。

手指游走在黑白琴键之间,我的眼泪再一次砸了下来。

在琴键上晕开没入缝隙,无声无息。

我默念着黎倦舟的名字,在故事的结局祝他:

「黎倦舟,祝你平安顺遂,长命百岁,妻美子孝,一生圆满。」

 

18 【黎倦舟】

「黎倦舟先生,确定终止连接吗?」系统机械的声音在耳边。

「确定。」

我拿下头盔,身后徐洋已经带着一帮人在等着。

有人迎上来要说话,我推开他走到徐洋跟前,拳头重重地砸到他的脸上。

「谁让你自作主张更新系统的?」

想来是在这的人都没见过我动怒,一下子惊得鸦雀无声。

唯有徐洋直直和我对视,态度还挺强硬。

「这是我的研究项目,我可以做主。」

我被气笑了:「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起初徐洋的团队来找我时,穷困潦倒濒临解散。

我对这个项目并不感兴趣,答应投资,理由说来有点好笑。

全因了那一年春天的黎明,他在胡同口甩了小姑娘。

他要不是这么瞎,我哪有机会捡漏。

喝水还不忘挖井人呢,于是,我欣然给他投了一笔钱。

事后几乎把这事给忘了,直到余窈车祸。

徐洋硬气地回怼:「黎总,我现在就可以永久终止这个项目,不会再花你一分钱。」

「你敢。」我是真的气急了。

我向来是不屑于用拳头解决问题的,这一刻我甚至想把他杀死。

旁边的人来阻拦,我才恍然缓过神,无力地坐回椅子。

我让所有人都出去,留下了徐洋。

基地内冷气足,我呼出的烟雾转瞬无了踪迹。

他梗着脖子,似非要为余窈讨一个公道,历数我的没担当。

最后,他得出结论:「你不是个男人。」

我忽地笑了:「余窈和你说的?」

黎倦舟是不是男人,只有余窈一个女人清楚。

「到现在你还能说出这么轻佻的话。」他紧握拳头,极力忍着要打我冲动,「你有没有心啊?」

我盯着指间袅袅升起的白烟,笑问:「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心?」

不结婚就是没有心?

这一点,我不敢苟同。

「你不仅没心,还很残忍。」

徐洋不吐不快:「她本可以在超元域获得新生,从十九岁开始,一步步往前走,找个人结婚生子,共度一生。」

「你为什么还要去打扰她?」

「再给她制造泡沫梦境,然后你从容抽身,回到你的现实世界。」

烟已经烧到底,烫到手指,我并不觉得疼。

这几年,一颗心都是麻木的。

徐洋愤愤不平:「以前我劝不住她,现在我只想戳破她的梦,让她看清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心不在焉,他的话到耳中,没多少重量。

把余窈带在身边的那十年,没人相信我陪她很久。

可我愣是把她从青涩的小姑娘,熬成了美丽温婉的女人。

身边熟知的人总劝我说:「玩玩就算了,别当真。」

不熟的人,暗里骂我不厚道,一老男人,白耽搁了人小姑娘十年的青春。

好像很多人都觉得,我和余窈的组合,不过是各取所需。

俗称包养。

人来人往那么多,无人信我有情。

起先我只当他们浅薄,后来却荒唐地想,若是我的余窈也这么想那该多好。

她待在我的身边图钱图物质,唯独不图人。

那她就不会走,也就没那场车祸了。

可她什么都不要,偏就傻傻地,只图我这个人。

到底是我辜负了她,纵有万般苦衷,也难以抵消。

我平静地问徐洋:「如果现在停止项目,她会怎么样?」

徐洋虽愤怒,却还是替我解答:「没有外界干预,她会自主选择自己的人生,真正意义上的永生。」

野蛮生长,完全属于自己的人生。

「那挺好。」

我略略思考,和他说:「我同意了,明天早上,你正式关闭端口,项目永久停止。」

 

19

徐洋出去了,我摸到桌上的烟盒,最后一根烟了。

我深吸了一口,烟雾入肺,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恍惚之间,便想起了许多事。

故事说起来难免落俗。

多年前的那天,车子坏在胡同口,我下车抽一支烟的时间,就遇上了她。

大抵是命运早就写好了剧本,遣词造句满是缘起缘落。

小姑娘皮肤白腻,哭红的眼裹着亮亮的泪花儿,睫毛一颤一颤,豆大的眼泪便似颗颗珍珠坠地。

我鬼使神差地想,原来真有人哭泣能掉珍珠啊。

这么想着,挺不可思议,我竟心生了怜惜。

「上车哭?」

这听起来像一个不太好心的邀请。

小姑娘可能也是这么觉得,她用那双红通通的眼睛望着我,怯怯的,软软的。

半晌后,她委婉地小声说:「先生,我会弄脏你的车。」

我一下就笑了,是个体面聪明的姑娘。

雨落下来,被风吹斜扑在她的身上,细白的脖颈下锁骨精致,浮着薄薄的水雾。

我轻呼出白色的烟雾,折身从车内取出雨伞。

「带把伞吧,别淋雨。」

小姑娘眼睛扑闪扑闪,也不知道是在看雨伞,还是在看我的手,总之看了一会儿。

回过神来,像受宠若惊,连连摇头。

「您的伞一看就很贵。」

我着实被逗乐:「买车的赠品。」

她清澈的眼眸眨了眨,似乎不大相信。

「真的,上面还有 logo 呢。」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黎明,我生生熬出了耐心,非要给一小姑娘送把伞。

好说歹说,人小姑娘就是不要,冒着雨跑了。

下雨的胡同,青石湿漉漉的,两边矮墙青苔碧绿。

小姑娘瘦,白色的裙子松垮垮的,风扯着裙摆,在雨里摇曳翩跹

她纤纤细细跑动的一抹身影,揉入青灰色的天地间,像某个夜深人静,悄悄从窗棂钻进来的一缕月光。

很难说清楚这一刻,我是什么样的心思。

大抵是不那么清白的。

后来我回忆起这个画面,脑海里只有四个字:窈窕柔软。

我同余窈说了,她追着我挂到我的背上,力气软绵绵地揪着我耳朵,骂我老色鬼。

在遇上她之前,我不信这世上有什么一见倾心。

其实追她的那会儿,我确也犹豫过。

我很早就知道,婚姻就不是我自己的事,那是家族财产。

他们说,你的妻子一定会是哪家高门千金。

因为周围所有人都是如此,我便也没其他念想,反正谁也不爱,娶谁结果都一样。

对小姑娘动了心思,我难免惶恐。

没有把握能给她期许的未来,怕她受不了,中途撇下我就跑了。

我自诩清醒理智,偏就说服了自己。

就一小姑娘,或许也就是一段露水情缘罢了。

耗个几年,情意消散,也就散了。

哪里想到,耗着耗着,十年了。

最不舍的,反而是我自己。

那些年,家里上下轮番说教,通常的说辞就是:和谁谁结婚,你还是可以把余窈留在身边。

言下之意,我可以继续养着余窈,当我的情人。

我想都没想便拒绝了,不说余窈那姑娘不愿意,就是我,也舍不得。

她就该堂堂正正留在我的身边,是恋人,是妻子。

 

20

可事情的发展,往往是进退两难的。

他们准备对余窈动手那天,我只同他们说了一句:「要是余窈伤了死了,你们就没有儿子了。」

那阵子的我,在他们眼中是疯魔的。

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

值不值得我算不清楚,也算不尽了。

长久的僵持后,他们做出了让步。

我不肯结婚,那也不能和余窈结婚。

他们总盼着,或许再过个三两年,我浪子回头,余窈也就成过去式了。

余窈这姑娘,温温软软,乖巧可人,其实是顶聪明的,也有自己的小自尊。

她偶尔试探:「日后你要是不爱我了,可要和我明说,别对我做残忍的事。」

所谓残忍的事,就是怕我一声不吭离开。

回到原来的人生轨迹,与谁结婚生子。

她颇为认真地说:「你不爱我我自己会走,断不会纠缠。」

我哪儿舍得走啊。

那么长的十年,她以千万种姿态,无声无息地,融入我的骨血。

我们完整得如同一个人。

这世上再难找到一个如她这般的人,满目满心,清澈简单地,只有我。

我细细想,或许是我更怕失去她的。

所以明知道不能给她婚姻,依然自私地把人绑在身边。

姑娘自是也明白的,从不愿让我为难,唯一一次提起结婚的问题,闹了个小情绪。

半道又心疼我,急急拐了个弯说不愿意嫁给我这个糟老头。

我什么都明白,心痛在所难免。

只能日后越发娇宠,事事细致周全,不允她受半点委屈。

所有人都没想到,最先跑的,是她。

很长时间,我是预感过离别的,以她的性子,或许是会在某个无人的午后,提上行李轻轻关上门,无声离开。

我从不怀疑我的余窈,她爱我胜于她。

她会屈服于自己的爱,成全我的人生。

年少时看酸书,常有人说: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我嗤之以鼻。

有了她,我忽然就笑年少的自己浅薄。

有些爱,或不能平山海,却也沉重如山。

车祸发生后,警察通知我去认领遗体。

那天所有人都以为我会疯,我却出乎意料地平静。

认了人,等在殡仪馆外,送她的骨灰盒进墓园,为她竖碑。

整个过程,我都是安静的。

有人来安慰我,我笑着说:「走了就走了吧,小没良心的。」

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跑路,还骗我说只是去做个头发。

身边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应当是觉得我对她已经没了什么情意,如今摆脱,也算松了一口气。

他们就是这么没血没肉的。

除了参与「绿洲未来计划」项目的人,没人知道我偷偷把余窈藏进了另一个世界。

可令我崩溃的是,系统出了 bug,她留在十九岁的那天循环,而我也不能和她连接成功。

三年听起来着实不算短,我日日耗在项目里。

自余窈离开,我从未同人提起过她。

旁人皆以为我是看好这个项目的前景,故而为此废寝忘食。

无人知晓的三年日夜,我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房间,想起她临走前打来的那通我没接起的电话。

然后一遍遍听着她最后给我的留言。

指间的烟烧了一根又一根,烟雾缭绕,我想,那时候我的眼睛常掉下眼泪,是被熏的吧。

我并没有因为她哭,心脏麻木没有痛感。

每每听了她的声音,也只会轻声回应她:「余窈,我也想你了。」

 

21

夜深人静,无人回应我的声声呢喃。

我后知后觉,原来我的余窈,真的不在了。

有一次忍不下去了,深夜驱车去了她的墓园,如同一条被遗弃的狗,失声痛哭。

那一刻,我变成了年少鄙夷的那类人。

花费三年攻坚一道难题,我成功连接上她的世界。

循环的三年,她的性子竟也变了许多。

我初初遇上她时,她怯怯的,胆子很小。

如今居然跳脱欢快了许多。

看开了,是好事。

其实那天,我的眼泪是怎么也止不住的。

我笑话自己,年轻时总是笑,怎么年长了,反而爱哭了。

那天我想啊,bug 就 bug,她的人生从十九岁开始,那也挺好。

我们可以从头开始。

这一次,一定是个好结局。

徐洋说我没有心,去惊扰她的生活,我却能在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游刃有余,实属不厚道。

他怎么会懂呢,有余窈的世界,才是我完整的人生啊。

烟已经烧尽,最后一缕青烟散去无了踪迹。

我拉开抽屉,微笑着喂自己吃完一瓶的小药丸。

然后戴上头盔——

熟悉的声音响起:「欢迎进入超元域世界,黎倦舟先生,请问是否确认开启亡者人脑数据上传模式。」

「确认。」

我急迫地想去见她了。

不是生者意识连接,而是永远留在她的身边。

自她走后,我逢人不悲不痛。

我如此坚信,我和她,总会再见。

想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呢喃:「余窈,我回家了。」

初春暮色,她在花房里,拿着一小块抹布,一遍又一遍擦拭着那架钢琴。

我倚在门边都好久了,她也没看见我。

哎,这姑娘,心儿太大,半点安全意识都没有。

果然,没我她是不行的。

「钢琴比我还重要?」我大抵是个醋精,话酸溜溜的,「别擦了,回头看看我。」

姑娘擦拭的动作一僵,还真忍得住,好一会儿才回头看我。

只是那双总是清澈澈的大眼睛,又一点点红了。

像那个春日的黎明,红着眼睛看我,不敢动。

「哎,别哭。」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仔细看看,这真不是做梦。」

我张开手,转了一个圈圈,试图让她看清楚,我是真的存在。

圈没转完,怀里已经扎扎实实揣着一个姑娘。

像前面十年,每次归家的傍晚,姑娘听见汽车的声音,欣喜地飞奔过来,跳到我怀里。

是个挺娇的姑娘吧,非要我抱着才肯进门。

我有时调侃自己养了个小祖宗。

却又时时心动,被她的爱包裹着,幸福填满心脉每一寸。

我摸了摸姑娘瘦削的后背,心疼得很:「没让你等久吧。」

确实也不算久,一天而已。

但确实算很久,我们可是整整有三年没见呢。

她又恼怒去揪我的耳朵,哼着哭腔:「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看看,还是这么的野蛮。

那有什么办法呢,自己挑的小祖宗,只能自己宠着呗。

又忍不住逗她,想看她跟只猫儿似的炸毛。

「你这么爱哭,我能不来吗?」我嫌弃地调侃人,「没有我哄着,你能行?」

我就是不放心啊,除了我,谁在她的身边,我都不放心。

她果然炸毛了,不揪耳朵了,换了一种方式,改用嘴巴咬我脖子了。

这一晚,她闹了我许久呢。

时间一天天往前走,她偶尔也会忧心忡忡问我:「你什么时候走?」

她总以为,我还会回到现实世界,不可能一直停留。

我想这个时候的现实世界,我的墓碑,一定紧紧和她挨在一起了。

但我也不能告诉她,知道了又得哭了。

许多年之后,有一天她自己反应过来了。

果然,哭得很惨烈。

明明怕我不来,我来了,又心疼我回不去。

我替她擦掉涌出的泪水,笑着同她讲:「我永远留在这里,永远爱你。」

 

 – 完 –

□ 温酒斩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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