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公主微服出宫,被迫认奸臣做兄长。
后来,我说我是公主。
他捧着书,面无表情:我是玉帝。
1
及笄之年,父皇为我赐了婚。
是新任探花郎——陆廷之。
结果赐婚当天,他冒死拒绝。
驸马和仕途二选一,他选了仕途。
很好,格局打开了。
陆廷之对我父皇说:「臣不愿抛弃天下百姓,希望公主高抬贵手,放过臣。」
对,没错,早朝时,陆廷之当众说我倒贴他。
朝中的老臣沸腾了。
「陛下!陆大人是难得的好官!」
「是啊,六公主该懂事了!」
然而事实上,却是陆廷之千方百计地接近我。
第一次见面,他在御花园拦住我。
「公主金枝玉叶,陆某心向往之……只是才疏学浅,配不上公主……」
我戴着面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上我的。
但他在我面前,展露出超乎常人的体贴和温柔。
我以为自己终于遇到良人,一高兴,便在父皇面前替他美言了几句。
但事实证明,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
现在功名给了,他却过河拆桥。
满朝文武都站在陆廷之那边,声讨我恃宠生娇,逼良臣做内侍,要求父皇罚我。
只有户部尚书顾昭,静静站在角落里,讥讽地扯起嘴角。
「他也配称良臣?」
由于顾昭掌控国家财政,诸位大臣都不敢得罪他,一场闹剧,只能就此作罢。
下朝后,父皇气得撅断了数根狼豪。
「他以为自己有多大的真才实学!那是朕看在你的份上,赏他的!你看朕不废了他!」
可哪有朝令夕改的皇帝。
所有人都站在陆廷之那边,是民心所向。
我吃了哑巴亏,气不过,亲自去找他讨要说法。
我的贴身宫女小翠,更是气得满脸铁青,「呸!就他,也配咱们公主倒贴!贱男人!」
说完就提着棍子杀了过去,把还没走出宫门的陆廷之堵在了宫门口。
混乱中,陆廷之突然调整方向,一头撞在宫门上。
鲜血狼藉。
围观的满朝文武愤怒了。
纷纷嚷着要让父皇必须重重罚我。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被唾沫星子淹了。
母后怕我出事,连夜把我送出宫,托付给她在京中的手帕交看顾。
于是,我摇身一变,从骄纵的六公主,成了京城顾府里乡下来的表小姐。
2
被陆廷之这事儿气得悲愤过度,我的夜游症又复发了。
小翠不得不成晚守着我,熬鹰似的。
终于在某天清晨,一头栽倒在地,睡死过去。
我心生不忍,便送她回宫好生修养。
孤身一人留在了顾府。
算起来,顾府是个极好的修养之地。
母后的手帕交外出,要月底才回。
留守家中的「表兄」顾昭,因为忙于公务,我入府至今还不曾见过。
直到某天半夜,我在睡梦中突然惊醒,浑身出了层薄汗。
腰上滚热,颈侧也被一股热气吹着。
慢慢睁眼,就见一俊美公子枕在我身侧,双目微阖,呼吸均匀。
随着鼻翼微微翕动,热气便送进我颈子里。
再瞧我自己,衣衫松散,春光半露,被他松松垮垮地搂在怀中。
我俩这姿势,倒像是亲密无间的夫妻。
我吓得当场愣在原地,呼吸混乱,惊醒了公子。
他睁开眼,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哑:「怎么了?」
不光如此,还把我往他自己身边搂了搂。
这习以为常的语气……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做美梦了。
现在想都不用想,出现在这里的,除了顾昭,还能是何人?
我慢吞吞翻身,两脚在地上找鞋。
慢悠悠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温润沁凉。
「睡了我小半个月,如今再跑,是不是太晚了?」
我僵住身子,回头,正对上公子幽深的目光。
底气不足地控诉:「分明……是你睡我。」
「你锁着我手腕,将我压在床上拆衣裳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
他的衣裳的确是被人扯乱的,胸前还印着几道小小的牙印儿。
在烛火的映照下,炫耀似的,忽明忽灭。
明显,我夜游过来,还对人家行了非分之事。
「表兄……」
「嗯。」
「能不能,放过我?」
「分明是表妹不放过我。你兴致来了,二话不说就往我被窝里拱,如今伺候好了,便又不认我。此举,若换在民间,该如何?」
「浸猪笼……」
「那你想浸吗?」
「不想。」
顾昭轻笑出声,「那还走吗?」
明明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这可是连我父皇都怕的人,我岂能不怕。
我缩了缩脖子,乖乖躺回去,「那……那还是睡完吧。」
该说不说,糖是别人的甜,床是别人的香。
顾昭身上有种淡淡的竹叶儿味,镇静安神,像个舒服的抱枕。
比我自己房里的床榻,不知道好上多少倍。
要不是父皇重用他,我真想让他做我驸马,夜夜当枕头用。
3
次日,我想同顾昭商议治病之事。
前堂,顾昭刚下朝,一身紫色官服还没来得及脱去,坐在靠窗的位置,白皙的五指轻轻叩着茶几,正跟别人谈话。
我父皇对顾昭这位户部尚书,可以说是恨得咬牙切齿。
他掌一切财政事宜。
父皇改制,他不允。推新政,也不允。
理由永远只有一个:没钱。
因此我从小就怕顾昭。
一闹脾气,我父皇就说,要把我丢给顾昭过苦日子,顿顿馒头加咸菜。
我在门口探头探脑,惊动了他。
他轻叩桌面,清清冷冷唤道:「进来。」
我忐忑进屋,还没开口,一抬眼看见陆廷之竟然坐在那儿,差点没怄死当场。
陆廷之眼底的惊艳一闪而过,问:「这是……」
不过是没有那半张面纱,这就认不出来了?
我怀疑他有眼疾。
「舍妹。」
陆廷之如今已华冠丽服,锦衣玉带。
与先前那身破烂衣裳,是云泥之别。
这身衣裳似乎给了他足够的底气,如今说起话来,带着一股势在必得的意味。
「敢问姑娘芳龄几何?可有婚配?」
我挪到顾昭身边,露出嫌弃之色。
顾昭撇去茶碗中的浮沫,轻笑,「陆大人已有妻室,问这些怕是不妥。」
妻室?
我蒙了,看看顾昭,又看看面露几分尴尬之色的陆廷之,愤怒油然而生。
陆廷之掩唇,轻咳一声,「父母之命,其实……我与她,也多年未见了。」
顾昭眉尖轻挑,看热闹不嫌事大,「陆大人拒绝皇上赐婚当日,夫人便已到府了吧。」
也就是说,陆廷之明明已有婚约,却仍折花送我,跟我风花雪月,谈情说爱。
从头到尾,他不过是利用我而已。
渣男!
滔天的羞辱感几乎要将我淹没,我气得发抖,「陆大人问我婚配是何意?」
陆廷之抖抖衣裳,起身作揖,「陆某对姑娘一见钟情,若姑娘愿意,陆某可以平妻之礼——」
我抄起顾昭手里的茶碗子,劈头盖脸扔过去。
「滚!」
现下,他四处攀附权贵,官运亨通,又开始妄想齐人之福。
做梦!
顾昭望着突然空掉的掌心愣了愣,旋即无奈一笑,抖抖惨遭殃及的衣衫。
陆廷之就没那么幸运了,被迎头浇了个透。
他吐掉嘴里的茶叶,恼羞成怒。
「顾大人,这便是你家姑娘的教养?」
顾昭隐去雪白的内衬洇上的暗黄茶渍,语调轻慢,
「陆大人,不是顾某不答应,委实是舍妹脾气大的很,她喜欢谁,不喜欢谁,可不是顾某能左右的。」
「我乃陛下亲封的探花郎!」
顾昭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摁住马上就要冲过去的我:
「初来乍到,便要求娶舍妹做妾。这便是陆探花的教养?敢问令堂何时仙逝的?」
妙啊!
陆廷之拍案而起,「你……你……」
「我如何?」顾昭眼底闪现出一丝锋芒,掷地有声,「本官,官居二品,若不想顾某明日参你一本,便识趣些。」
直到此时,我方从顾昭眼底瞧出了些许戾气。
顾昭是什么人。
他从不依附权势,因为他本身就是权势。
手下三千门生,全都身居要职,若有歹心,只怕我父皇的皇位,都要悬上三分。
可陆廷之哪懂深一层,他眼界甚短,骂了几句没教养之后,拂袖离去。
等他离开后,顾昭才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
「舒坦了?」
我后知后觉,方才把顾昭名贵的茶碗子砸了个稀碎。
顾昭不紧不慢地褪去外衫,递给进来的小厮,「下次,对准脑门扔。」
说来,顾昭对我倒也没有想象中的恶劣。
像我父皇说的,不给饭吃,不给钱花,都是没有的。
不仅如此,顾昭还尤其大方。
我喜欢的布料,买,首饰,买,爱吃的东西,买。
唯独一点,不可扰了他的清净。
比如我先醒来,在他床上,就得由着他抱着睡下去。
顾昭亲口说:「我向来浅眠,若是被人惊醒,脾气不好,便不知道要做出何事了。」
因此,半个月来,我们相处融洽。
他也不计较我睡觉淌在他身上的半斤哈喇子。
4
这一年中秋宫宴,我终于能回宫了,却是以顾昭家眷的身份。
本来顾昭是不想去的,奈何某天夜深,我一口咬在他嘴唇上。
他被咬醒了,我还叼着他的下嘴唇不放,眯着眼嘟哝:「你这月饼怎么不放糖啊?」
第二天,顾昭一脸抑郁之气,提着我上马,入宫。
无极殿中满堂欢庆,银花四裹。
顾昭甚少出席这样的场合,因此一出现,便成为各位世家贵族眼中的香饽饽。
我连着干了三大碗糖粥,就听有人不冷不热地指摘我。
「姜姑娘第一次入宫吧,宫宴不比家中,菜品样样精致,可别吃撑,伤了脾胃。」
说话的是一位夫人。
尖下巴,杏眼,薄嘴唇,满头的朱钗首饰,恨不得把全部家当都戴在身上。
她在我身上若有似无地打量,少顷,不屑地扯起了嘴角。
再看看旁边坐着的陆廷之,我瞬间明白,这个女人,大概率是陆廷之的夫人。
「你不也是第一次入宫吗?」
她昂起脖子,像只高贵的母鸭,「我当年曾随祖母来过一次,自然比你清楚。」
我笑得呛了一口。
陆廷之淡瞧了我一眼,似乎心有不甘,压近低声说:
「如今陆某也是探花郎,向圣上求个姑娘也不是难事,姑娘乖乖等着吧。」
我突然浑身一抖。
陆廷之以为我被吓到了,自得地笑笑,不再说话。
其实他哪里知道,此刻在桌子下,顾昭正用手指挑开我的手指,指尖在掌心慢慢勾挠。
像朵轻羽毛。
痒痒的。
勾引……
他在勾引我……
我大喇喇与他对视。
顾昭原本清澈的双眼,已经蒙了层水汽,如深秋湖上薄薄的冰雾。
瞳仁儿里倒映着我的模样:粉腮娇靥,杏眼澄澈。
桌下,他的掌心滚烫似火,缠绕够了,便用手掌将我的手整个儿包起。
磋磨揉捏。
我心跳已经快得不能再快,小声说:「你干嘛啊……」
顾昭也不回话,转身与人交谈,咬词清晰,哪里像醉了的样子。
这时身旁的陆廷之突然起身,走到堂中,对着父皇作揖行礼:「陛下,臣有一事要秉。」
父皇本就不喜他,没好气地回了一个字:「说。」
「臣想问陛下讨个赏。」
场中顿时静了。
众人都好奇地望过来。
陆廷之微微一笑,「臣想与顾大人结个亲家。」
父皇本来喝得飘飘然,被他一提,目光顺其自然地落在了我身上,脸色慢慢发了青。
陆廷之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父皇的底线。
偏生他本人还不知道,满眼都是势在必得。
啪!
父皇勃然大怒,酒杯精准无敌地砸在陆廷之的脑袋上,尔后敲在地砖上,四分五裂。
陆廷之蒙了。
父皇拍案而起,当场咆哮:「你已有妻室,怎敢玷辱良家女子为妾!」
陆廷之跪倒在地,惊慌失措,「陛下息怒,臣只是……」
「只是什么?作了篇文章,得了个探花郎,便恃才傲物,不把朕放在眼里吗?」
父皇气得老脸通红,「朕以为你品性纯良,却不想你竟是个好色之徒!」
众人都蒙了。
往日自诩清贵之流,跟陆廷之交好的人,硬着头皮替他说话。
「陛下,陆大人微末出身,确有欠缺,但……」
「但什么?」顾昭轻笑一声,「仁义礼智信,为读书人之本,陆大人出身微末,难道连这些都不懂了吗?舍妹素日与陆大人无甚交集,敢问陆大人,是如何想到,当庭请旨,逼舍妹为妾的呢?」
「陆兄他……」
「哦……」顾昭拖长了语调,「想来为他说话之人,也是这般想法。」
一时间,众人都垂下了眼,家中有女眷者,更是对陆廷之嗤之以鼻。
陆夫人一看形势不对,跳出来,
「哎呀,许是顾家小姐与我夫君攀谈时,言语轻浮,让夫君误会了。」
我瑟缩在顾昭身边,楚楚可怜,
「小女子从未与陆大人说过话,夫人为何往我身上泼脏水。」
「谁知你说了什么?我家大人怜你身世凄惨,这才出手相帮。」
父皇最听不得这些弯弯绕绕,大手一挥,「拉出去,赏二十板子,在家养着吧。」
这是变相罢了陆廷之的职。
陆夫人哭喊起来,他们死也想不到,陆廷之不过觊觎一个小小的「顾家女」,便被皇帝扣上了这样一顶大帽子。
我弯腰搀起陆夫人,顺势在她耳边说:「蠢妇,若再哭闹,便也赏你几板子,和你夫君作伴。」
陆夫人一脸不忿,语气气得发抖,
「就凭你!你就凭你个贱人!我不信陛下是非不分,善恶不明——」
「陛下!」我直起腰,眼圈红了,「她骂我贱人。」
父皇气疯了,差点把案几拍烂,「也拖下去!一起赏!」
我低头,拭泪的功夫,微微挑起了嘴角。
陆夫人僵在当场,「陛下,我不服啊!我不服!她演——」
下一刻,她便被人捂着嘴拖下去了。
我一回头,刚好对上顾昭探究的目光,心里咯噔一声,慢吞吞重新回到他身边。
细细鼻子,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顾昭叹了口气,「我醉了,扶我出去走走。」
「哦。」
走出大殿,顾昭一个踉跄,扶着柱子缓了片刻,「就近找间屋子。」
他语气不对。
来不及思考那么多,我扶着他,匆匆忙忙推开一扇门,里面没有点灯,漆黑一片。
不等我站稳脚跟,顾昭猛地将我拖入门中,咔哒关上了门。
夜幕深深,屋内死寂。
顾昭将我抵在门上,呼吸低弱,仿佛刻意压住了喘气的声音。
月光窜进窗缝,描出了顾昭清越的侧影。
喉结偶尔滚动几下,薄唇张开,吐出些许酒意。
「容我缓缓,你不要动。」
听到他颤抖的语气,我哪里不知道他出了问题。
只怕是某家的大人霸王硬上弓,趁机给顾昭下药。
我要是真弃之不顾,明日,顾昭怕是就不得不做了某位大人府上的乘龙快婿。
他在殿中为我说话,想必也是强撑下来的。
「我带你去寻御医……」
指尖触及他侧腰的那一刻,顾昭仿佛失了控,骤然将我抱住,低头吻下来。
口腔被甜丝丝的酒意侵占,这个吻来势汹汹,我来不及喘气,便被卷入无底洞中,肆意索取。
「待你寻得御医,我焉有命在?」
顾昭的呼吸仿佛和暗夜融为一体,轻叱道,「既然不怕死,便留在这帮我。」
一道细微的撕裂声自我背后传来,我的外衫落在床榻上,如一朵盛开的夜昙。
长姐说,男人脱了衣裳,比穿着衣裳更好看。
这话不假。
他衣裳半敞,光洁的胸膛盛了半扇月光,清雅高洁中,又含了那么一丝靡色之气。
每一丝喘息,都如同要将我的魂魄勾走。
我就像在大海上,手中抓着一寸浮木,起起伏伏。
闭着眼,压根不敢细瞧。
甚至没出息地打起了颤,差点从床缝里筛下去。
「婉婉,明日,我便请旨赐婚。」
他这句话引得我一个激灵,手上用了力。
顾昭闷哼一声,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乖些,婉婉,放我条生路……」
我面热耳赤,神志混沌。
顾昭是我父皇的能臣,官居二品,是凭自己真本事得来的。
而我朝有规定,驸马不得入仕,注定只能落个闲差。
顾昭若是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还能这般坚定不移吗?
窗外暮色渐浓,凉意被抵在室外,总也钻不进来。
一窗之隔,珠玉相撞,玲玲作响。
很久之后,直到夜深。
顾昭替我梳理好发丝和衣裳,用帕子细细擦过后,抱着我沉沉睡去。
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我心乱如麻。
少顷,悄悄穿上鞋袜,甩了甩酸痛的胳膊,推门走出去。
走到主路,我直接向一队宫中守卫亮了腰牌。
随后,便被带回了坤宁宫。
5
「你当真……看上了顾昭?」
「嗯……」
父皇脸皱成了倭瓜,对母后吐槽:「你瞅瞅你的馊主意!羊入虎口,可怎生是好!」
母后白了父皇一眼,转而温柔地问我:「乖啊,你年纪小,母后再给你瞧瞧别人可好?」
「可是我都把他看光了。」
在父皇即将暴怒的脸色中,我老实坦白,「他有大概五六七八块腹肌吧——」
我还挺喜欢的。
「哎呀!哎呀!」父皇气坏了,原地跺脚,「朕知道朕的户部尚书几块腹肌有什么用!父皇问你,倘若给你俩赐婚,朕是罢他的官,还是除你的籍?」
我沉默了。
顾昭是父皇的左膀右臂,自然不能除。
那就只能除我的籍了。
我也不太愿意。
「父皇,要不你明日同顾昭说明实情,若是他不愿意,我……便不回去了。」
趁现在,陷得不深,长痛不如短痛嘛。
母后点点头,「此举甚好。」
可是此举对父皇不好。
我本想通过父皇,委婉地问问顾昭的意思。
谁知道,第一日父皇下朝归来,脸色奇臭。
因为顾昭一口咬定,家中表妹是在皇宫失踪的,要父皇替他找人。
第二日,父皇脸色更难看。
他从顾昭手里,抠不出一分钱了。
到了第三日,父皇已经老脸煞白。
顾昭已经借商议政事为由,留在御书房不走了。
大有一副,人一日不见,我便耗死在陛下面前的态度。
「小六啊,不如你先回去?解父皇燃眉之急,好不好?」
如今定安王叛逆之心昭然若揭,父皇已经焦头烂额。
我不忍再给父皇添堵,决定自己跟顾昭说明白。
回家那天,我编好了无数借口。
可面对顾昭沉得滴水的脸,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笨嘴拙舌地来了句:「我是公主。」
顾昭正在看书,倒不是很想搭理我,面无表情来了句:「我是玉帝。」
「可我真的是——」
他不等我解释,便将我拎起来,放到身后,嘱咐随从:
「近日京城生乱,你们看好表小姐。我离京后,任何人不得踏进顾家半步。」
「你要离京吗?」
他嗯了声,没搭理我。
我故作惋惜,实则欣喜,「那我以后,岂不是要孤枕难眠了?」
顾昭视线淡淡扫过我的指尖,冷笑一声,「这几日,没了我,你不也睡得挺好?」
我心虚地移开眼,声音里带着自己都不易察觉的希冀,「你什么时候回来?」
此时窗外天光正好。
顾昭视线远投出去,眼底生出一丝温和澹静。
少顷,他移回眼睛,语气温和许多,「很快,无聊的话,便叫袁青陪你出府。」
袁青是他的贴身侍卫,他竟然留给了我。
第二天,顾昭便因公务出了京。
没了顾昭,我回回被冰凉的枕衾冻醒。
没多久,又染了风寒。
6
这一日,裴青匆匆走进来。
我正端着药碗,苦得舌头发麻。
他扑通跪倒在地,给我行了个大礼,「姑娘,求你放我走?」
难道伺候我这事儿,当真苦不堪言?
我犹豫了下,「要不我写封信问问表兄?」
若让他知道,我给放跑了人,指不定怎么教训我呢。
裴青都快哭了,「姑娘,主子危在旦夕,这 b 地方,我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我心头一紧,「顾昭怎么了?」
堂堂七尺男儿,在我面前流着豆大的泪珠子,也不说话,属实把我吓到了。
「那你快快去!」我解了自己的荷包,塞到裴青手里,「路上记得换马,千万别停。」
裴青咚磕了个响头,风一般奔出门去。
裴青走的第二日,陆夫人,还有定安王府的郡主——姚钰就上门了。
一起来的,还有顾氏宗亲。
裴青走了,府里下人拦不住,便让他们闯进来。
听闻姚钰最喜欢给新晋文臣做媒,以此为定安王府笼络势力。
而这些年,父皇殚精竭虑,一部分原因,也是定安王府势大。
陆夫人有了她撑腰,得意不少。
「大人已与我商议过了,你入府为妾后,一切礼仪教导,皆由我来。快些收拾收拾,随我回府吧。」
我震惊了。
她不会以为,是个女人,就爱陆廷之爱得死去活来吧。
「夫人兴许误会了,我自己吃得起饭,就不去叨扰了。」
陆夫人笑了笑,
「我家大人虽不是最好,但也算新晋探花,配你还是绰绰有余的。等你生下孩子,大人愿以平妻之礼相待。」
我叹了口气,只能说了实话,
「可我实在瞧不上陆大人,这般朝三暮四的男子,怕是脏得要死。」
姚钰瞥了陆夫人一眼,不愿跟她多言,直接吩咐人。
「送去陆府。」
姚钰头上的乌金坠光彩夺目。
我盯着那金坠子瞧了半晌,才想起,这是去年上元节,蛮夷叩关,三哥领兵上阵前,跟我讨的。
「谁不知道六妹的首饰是京城顶好的,如今讨来,送给你未来的三嫂。往后我不在,你在京中瞧着她,替我多多照拂。」
如今三哥人尚在北关苦战,姚钰难道就是他的心上人?
她哪里需要我照拂,怕是我马上就要被「三嫂」嫁出去了。
不等我反应,便有丫鬟婆子一干人将我围起来。
我扫了她们一眼,「想要命就别碰我。」
姚钰嗤笑一声:
「真当自己是金尊玉贵的公主了,打不得碰不得?陆大人瞧得上你,是你的福气。」
她招招手,丫鬟婆子呼啦将我压跪在地,当场拆卸朱钗。
我跟她们厮打起来,寡不敌众,被压跪在堂前。
陆夫人眼中也染了冷意,「便是公主,我夫君当初也是娶得的,再心高气傲,也得有分寸。」
我抬头,恶狠狠地盯着她,「你可想好,受不受得起我这一拜!」
陆夫人也笑起来,「为你当家主母,自然受得起。」
7
入夜,陆府草草挂了几道红绫,算是祝贺陆廷之纳妾之喜。
门外,陆夫人与姚钰正在大声密谋。
「今日若事成,王爷答应我家大人的事,是不是可以……」
「放心,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陆夫人喜不自胜,「乡野女子,只要生下孩子,便也无用了。」
姚钰似乎极为瞧不上陆夫人,发出声冷笑,便没了声息。
我被灌了迷药,四肢瘫软,身体却清醒得很。
陆廷之早就攀上了定安王这艘大船,只怕还做着平步青云的美梦。
我眼睁睁看着小门打开,陆廷之迈进来,边走边褪去衣裳。
他来到床边,手轻轻贴在我脸颊上,眼神痴迷又享受。
「只要顾昭肯助我们一臂之力,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呸!娶我,只怕你受不起这福分。」
「做你夫婿,自然受得起。你瞧不上我,我偏要要了你……」
陆廷之的眼神扭曲阴毒,嗤拉一声撕烂了我的衣裳。
「贱人,好好伺候!」
我被抓起了长发,身体微微发着抖。
「陆廷之,你真要执意如此,可不要后悔。」
他笑了,「难不成你还想弑夫?」
刺鼻的酒气近在咫尺。
伴随着一阵天塌地陷的轰隆声。
门轰然倒塌。
陆廷之来不及反应,便被人拎着后领,狠狠甩出数丈远。
玄色身影夹着秋夜的凉气,闯入室内。
我目光迷离间,看清了顾昭的一张脸。
盛怒,冷戾。
只听锵得一声。
是长刀出鞘的声响。
「婉婉,闭眼。」
顾昭的声音如在冰刃上滚过,压着一种狠。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件带着竹叶香的袍子兜头罩下。
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顾昭!快住手!」
门外传来父皇的厉喝。
然后话音未落,陆廷之凄厉的惨叫声就贯彻了漫漫长夜。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弥散开来。
陆廷之没了声息。
「夫君!夫君!」陆夫人进屋时摔了个瓷实。
我心一抖。
顾昭……不会真把人砍了吧?
他要真杀了人,岂不是……前途尽毁?
我掀开衣裳,下一刻,落入个温暖的怀抱。
顾昭紧紧将我按在怀里,两手微微发抖,轻轻摸着我的头,「乖,不怕……」
他身上血腥气甚重。
随后而来的士兵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依稀能听见陆廷之低弱的哀嚎。
还好,没死。
定安王从旁帮腔做势:「陆大人纳个妾而已,顾大人断其一臂,过分了吧。」
顾昭仿佛没听见,不紧不慢地替我拢好衣裳。
父皇冷哼一声,
「纳妾便纳妾,若行强抢民女的勾当,便是德行有失,断臂是轻的,朕还要革他的职!」
定安王拢袖而立,「即便如此,罪不至死吧?望陛下一视同仁,顾大人也要好好问责才是。」
「臣有罪,陛下不必为难。」
一片寂静中,顾昭起身,目光波澜不惊。
我死死拽着他的袖子,「要蹲我跟你一起蹲!」
顾昭眉眼弯了弯,这是他第一次对着我笑,目光和煦温柔。
「你乖一些,我去去就回。」
即便如此,我还是被父皇的侍卫强硬地从顾昭身上摘下来的。
赤脚追出时,不小心踩在锐石之上,划破了脚。
众人散去。
父皇悄悄命宫中隐卫,将我带入一处隐蔽的别院养伤。
御医仔细将我脚底的伤口处理干净,嘱咐:「伤口近日不可沾水,愈合前,也不要下地。」
小翠留在我身边,悉心照料。
我问起宫中近来如何,小翠支支吾吾,只说宫中一切如常。
伤口刚刚愈合,我便去了天牢。
万幸,看守之人是我三皇兄的忘年交。
深秋夜晚,他见我披着一件淡薄的斗篷,瑟瑟发抖,不禁心生怜悯,悄然命人放行。
昏暗的牢狱中,烛火将影子拉得奇长,随着风,影子跳动,如同鬼魅。
我走到尽头,顾昭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竟是超乎寻常的冷漠。
「……定安王伺机多年,如今以陆廷之为饵,引其出兵,机不可失。」
我倏然停住脚步,屏住了呼吸。
「朕就是心疼小六……她天性单纯,怕是吓坏了。」
父皇竟然也在。
「陛下,事已至此,不若利用好此事。郡主姚钰,强掳民女,逼人为妾,其父好大喜功,恶贯满盈。师出无名,自然不是民心所向。天时地利人和,皆在陛下手中。臣筹划多年,今朝收网,从此陛下便可高枕无忧了。」
「你置小六于何地?」
顾昭沉默片刻,掷地有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还是那副凉润斯文的声音,此刻却透着无情。
我立在原地,只觉得这狱中的鬼火幢幢,照不亮人心。
世人都说,公子顾昭精于算计,冷酷心肠。
父皇也说,顾昭城府颇深。
我原以为他们说得都不对。
可今夜,才真正见识到顾昭的心狠手辣。
顾府向来戒备森严,为何当日,我能被轻易带走?
只因这一切,都是顾昭做的局。
他故意断掉陆廷之一臂,便是激定安王开口。
明日,只需一纸檄文,声讨定安王亲佞臣,视人命如草芥,逼他反了。
便可将人一网打尽。
不远处的父皇叹了口气,「若非你有功,单凭你骗小六的事,朕不会饶你。」
「陛下,臣所求,自始至终只有一样,从未变过。」
父皇声音里已酝酿了恼意,「朕许你丞相之位,自然不会食言,只是小六,你不要再见了。」
父皇通过密道离开了。
狱中重归于寂静。
我两腿仿佛灌了铅,转身时,晃了晃,擦掉了石壁上的砂砾。
「谁?」
我本不想出去的,事到如今,倒是没了隐藏的必要。
我从暗中走出,抬眼望向顾昭。
清贵高雅,体面至极。
他如执掌棋盘的旗手,而我,不过是那可怜的棋子。
顾昭眉头渐渐舒展,「婉婉,你怎么来了?」
我站在顾昭面前,隔着围栏,扯起一抹微笑,「婉婉不放心表兄,深夜前来探望。」
他漆黑的眼底藏匿着什么,「我很好。」
以往不觉,只以为他严肃惯了。
其实,未必不是他时刻都在谋算着什么,不显于色罢了。
我眼眶一酸,眼泪强忍着没落下来。
顾昭原本垂落在身侧的手一颤,骨节慢慢变了白。
他没答应,反而垂下眼,声音平静得吓人,「你都听见了?」
「本公主不瞎不聋,自然听见了。只是顾大人,演戏演得好辛苦啊,是我配不上了。」
顾昭动了动嘴唇,最终挤出一句,「请公主回宫。」
「我的去处,便不劳顾大人费心了。」
他倏然抬眼,目光阴戾可怕,「你想干什么?」
「自然与我家江山共存亡,若是国灭了,就是一根白绫的事,我们沈家,没有孬种!」
顾昭猛地抓住我的手腕,拖过去,眼里冷戾尽显,「你只管气我,生怕我活过明日是不是?」
我笑着,一寸寸掰开了顾昭的手指,
「大人做都做了,何必装深情?从此咱俩一拍两散,各不相干,我便是做了定安王府的阶下囚,也不需你搭救!」
顾昭脸上那道圣人皮一寸寸的崩裂,露出了前所未有,偏执疯狂的一面。
「若你想死,我便现在杀了你。」
我盯着他的双眼,第一次,被他吓到,两腿一软,瘫坐在地。
连手都是抖的。
顾昭从来都是温润平和的,我从没见他这样。
顾昭垂眼,宛若地狱中走出的魔鬼。
「就你这般,还敢说没有孬种?」
被欺骗的委屈尚未消解,我当即怒火上头,从地上爬起来,
「是,顾大人高义,忠肝义胆,自然与我这等贪生怕死之辈不同!大人到死不过是碗大的疤!人心对你,不过是利用的工具罢了!你从始至终,没看得上我,现在又何必假惺惺地替我着想?」
顾昭被气狠了,眼底戾气奔涌,一掌拍在栏杆上,压着沉沉的怒意,
「你不是我,怎知我看不看得上你!」
我愣了一瞬,方品出这句模棱两可的话里深层的含义。
心底突然升起一种慌乱,我抹了把泪,突然朝着门口奔去。
身后,还能听见顾昭斯文全无的叱骂:「沈婉,你给我滚回来!」
9
我没有回皇宫。
而是倒霉地被绑去了定安王府。
可谓是一语成谶。
我父皇就喜欢偷偷生孩子,这种情况下,便派上了用场。
我在定安王府,见到了扫马粪的二哥,挑泔水的四弟。
我的二皇姐,正扮做丫鬟,给姚钰剥杏仁儿吃。
定安王饶有兴味地瞧着我:「本王是惜才之人,不若你去劝劝你表兄,为本王效力。」
我心底暗暗松了口气,不是我公主身份败露了,而是把我当顾昭的表妹抓来的。
我点头如捣蒜,「这是自然。」
定安王哈哈大笑,「现今陆廷之废了,你年纪正好给本王做正妃。」
定安王有十八房小妾,一半死,一半残。
坊间传闻他有特殊喜好,定安王妃不堪其辱,自刎于家中。
从姚钰的表情来看,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二皇姐眼底划过惊恐之色,跌跌撞撞奔出来:「王爷,我想当正妃!」
姚钰一脚踹开她,「去你的,你个丫鬟凑什么热闹?」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对定安王通报:「王爷,顾昭有要事求见。」
他来这干什么?
来投诚的?
定安王笑出声来,
「本王便说,你是顾昭的宝贝疙瘩,择日不如撞日,今夜,本王便跟你洞房。」
「王爷,此事不妥。」顾昭清清冷冷的声音自幽夜中传来。
带着一抹秋夜的凉意。
我屏住呼吸,看向门外。
顾昭一席冷白衣袍,墨发未束,微风拂过,裙裾飞扬。
他双目如幽夜般澹静平和。
只是在看见我时,显露出一丝凌厉的微芒。
「顾大人倒是说说,有何不妥。」
顾昭经过我身边,顺势牵起我的手,「婉婉与我,早已私定终身。」
三双眼暗戳戳看过来,恨不得把顾昭扎成筛子。
「哈哈哈,不妨事,一人侍二主,倒不是不行。」
顾昭敛目,毫不退让,「顾某可助王爷成事,但唯独她,不行。」
定安王笑容一僵,不甘心地搓了搓手指,「没得商量?」
「没得商量。」
我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直到被顾昭从堂中拽出来,才后知后觉,我方才,差点为国献身。
顾昭一路都没有说话,单凭他青筋毕露的手和我发红的手腕,我便晓得他在拼命压抑着心底的怒火。
我们进了一处别院。
顾昭甩上门,转身劈头盖脸地斥问:「谁让你来的!」
我吓得一抖,「被……被绑来的。」
顾昭一噎,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火气。
我软了语气,「你松松手,我疼。」
顾昭视线扫过我的手腕,冷道:「你倒是会撒娇卖乖,我心疼你了,谁来心疼我?」
我当即抱住顾昭,「当然是我心疼你啊。」
他看清了我眼里的狡黠,深吸了一口气,语气不善:「滚下去。」
顾昭浑身热腾腾的,我偏喜欢跟打洞的兔子一样,在他怀里做窝。
正想说话,他突然捂住了我的嘴,比起一根手指,示意我保持安静。
我便知道,窗外有人偷听了。
黑暗中,他一双眼睛黑得发亮。
随着刺啦一道声响,我的衣裳又变成了一块不能要的破布。
顾昭捧住我的脸,低头吻上来。
他动作有些许粗鲁,我溢出了几声喘息,便听顾昭在我耳边低笑,「这般不禁逗,没用。」
我突然燃起了斗志,翻身跨坐在顾昭身上,弯腰轻轻在他唇上小啄。
等到他眸色深沉,欲罢不能,便抬身抽离,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猫叫声。
顾昭神情一僵,突然掐着我的腰,摁回床里。
我正欲再喊,顾昭死死捂住我的嘴。
「再不知分寸,我不介意让你从现在起变成顾家妇。」
可孤男寡女,干柴烈火,怎是想消停就消停的?
顾昭是一回生,二回熟。
纵使再压抑克制,也难免用其他的方式,将我欺负哭了。
一直到深夜,我方从困厄里解脱出来,顾昭挑开我湿润的发丝,道:
「明日,我想法将你送出去。」
「我不走。」
「别犟。」
「你尽可想想,若我消失了,你要如何跟定安王交代?」
顾昭说:「我自有办法。」
分明就没办法。
我一番死缠烂打,顾昭便没了脾气。
第二天二皇姐从狗洞钻来见我。
刚进屋,就拎着我左摇右看。
「姓顾的没欺负你吧?」
想起昨晚,我把顾昭撩得意乱情迷,脸一红,支支吾吾起来:「没……没……」
这应该算,我欺负他。
可这男人硬得很,就是不承认喜欢我。
二皇姐凑过来,小声说,
「定安王昨夜反了,皇城围得水泄不通。三皇兄还没有从北地赶回来,是输是赢犹未可知,不如你求求顾昭,赶紧跑吧。」
我自然不能跑。
我的皇兄皇姐潜进定安王府的时间不短,却迟迟套不到有用的消息。
如今,顾昭能在定安王面前谋事,便只有我来了。
晚上,我沐浴过后,躺在小床上等顾昭。
他刚坐到床边,我便像个水蛇似的缠上去,挑开了他的衣裳,
「定安王兵囤何处?什么时候出兵?」
顾昭唇角微微一挑,「公主的美人计,略显粗糙啊。」
我低头,看着朴实无华的胸脯,陷入了沉思。
比量半天,纠结:「不够大?」
「可是我瞧着你也挺喜——唔唔唔——」
顾昭面无表情地捂住了我的嘴。
他两三下便挑开了我的小衣。
光影晃动,山峦沟壑便因此而变得越发起伏动人。
正如远看山脉起伏,平缓柔和,真正深入山中,方知小丘也别有一番风景。
「屯兵徐川,三日后,大兵压境。比你三皇兄,还早了一日。」
顾昭也不绕弯子,拿到了想要的好处,便什么都说了。
我激动不已,「要不你多品品,我还想听……」
顾昭动作一滞,「我想知道,你是因为什么激动成这样?」
「自然是顾大人啊……」
他冷笑一声,眼底滚了浓墨,「我看未必。」
当夜,我四面楚歌。
顾昭似乎乐得吐露一些消息,来换取自己应得的快乐。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等亲昵的事,也能让我迷离快乐,不知天地为何物。
次日,我醒来,便匆匆与二皇姐接上了头。
有他们在,不愁将情报传递出去。
10
十月下,双方陷入胶着。
顾昭忙得脚不沾地。
这一日,有人来给我传信。
「顾大人被人砍伤了。」
等我赶到正堂,就看到顾昭的虎口处被劈开了大口,鲜血喷涌。
我当即摁了手帕上去,鲜血与雪白的丝帕交织晕染,最后变成刺目的猩红。
我急得直掉眼泪,顾昭却仿佛个没事人,命人简单包扎后,继续留在房中,商议要事。
天色渐晚,金云渐渐染成了绛紫,屋外下起了雨。
顾昭回来时,衣袖湿了大半。
包扎后的伤口,刺痛了我的眼。
「你伤口……」
「无碍。」
哪里是无碍。
他写得一手好字,在京城一字难求,如今却是连拇指都抬不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定安王逼迫顾昭画皇城的城防图。
恰巧陆夫人发了疯,提着砍刀冲进来,顾昭便也没躲。
可真的是恰巧吗?
我低着头,默不作声替他包扎伤口。
「你的安危,在你眼中,就这般廉价吗?」
顾昭坐在窗边,压下眼底的暗影,「以一只手,换帝城安危,何来廉价。」
「你怎么不把命赔了,一刀捅死定安王,名垂青史?」
「倒也不是不可。」
即便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可解开血淋淋的纱布,我还是止不住地心惊。
他对自己到底是狠的。
我心里闷得慌,替他换好药,便抄起斗笠,「你早些睡吧。」
二姐今夜睡得早,便被我拖起来,被迫听我哭诉。
「他不爱我,要是有一天,需要把命豁出去,顾昭定是头也不回的。」
二姐叹了口气,
「顾昭这种人,你本就不该碰。这人天性凉薄,只怕将来也不会为你考虑多少。」
在顾昭心里,留给我的地方,怕是不足巴掌大小。
二姐拍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
「小六,我不信顾昭是全无情谊之人,但也不可太过相信人心。若你想跟他分道扬镳,还需趁早挑明。」
二姐回去睡觉了,我在她屋檐下坐了一夜。
天蒙蒙亮时,我想明白了。
回到屋中,下意识往床边一看,人不在。
再一转头,顾昭仍然保留着我走前的姿势,倚在软椅中,看雨。
晨光熹微,落在他五官分明的脸上,依稀有种厌世颓靡之感。
他听见动静,缓缓看来,没有说话。
我突然感受到一种顾昭身上令人难受的孤独。
仿佛我不做点什么,他便会与我越来越远。
我走上前,握住他的手,冰冷刺骨。
竟是一动不动地坐了一夜。
「我确实疼得很。」顾昭声音沙哑,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若是让你生气了,倒也不值。」
这便是他想了一夜的结果。
眼底瞧不出丝毫悔改之意,但却编了瞎话来骗我。
我没戳穿他,搬了小凳,坐在顾昭身边。
从这个角度,我才看见顾昭另一只手里握着的带血的帕子。
那是我给他捂伤口用的。
想好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下次,可不许这样了,你不难过,我还难过呢。」
窗外天光破晓,一道明光落入顾昭眼底。
他原本眨眼的动作一顿,直直迎着晨曦,满目生辉。
他的狠是骨子里来的,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我不由得想,若是顾昭某天死了,估计也神情坦然,觉得自己死得其所。
这样的人,到底是聪明还是蠢?
11
临近年关,双方备战已久,兵戈相交那一刻,瞬间释放出压抑很久的杀气。
我从顾昭的嘴里得到了不少情报。
都由二皇姐他们悄悄送往宫城。
然而顾昭也未必全然知晓实情,因此许多事上,还要仰仗父皇的决断。
在三皇兄尚未返京的情况下,面对定安王凶猛的攻势,皇城还能死守得固若金汤,全靠顾昭与我父皇里应外合。
然而半个月后,突然传来三皇兄遇伏的消息。
姚钰率军,大败三皇兄于无定城外。
三皇兄得知与自己私定终身的民间女子,原来是定安王的亲女,当即怒斩千军,强掳姚钰于城中,令人闭城死守。
一时间,中原大地上拉开了两条战线。
无一例外,定安王均以围困之势,企图活活耗死我的父皇和兄长。
变故出现在十一月初。
我的身份被发现了。
姚钰不知从哪里寻得密探,一路快马加鞭送来了京城。
定安王午时派人喊我过去,说顾昭手又疼了,需要我给换药。
谁知刚进屋,便看见顾昭站在堂中,颈侧被架上了一圈寒刃。
定安王脸色阴森可怖,
「我倒是小瞧了六公主,若非姚钰在你三皇兄房中寻得你的肖像,只怕此刻,还被你和顾昭蒙在鼓里。」
我攥紧了手中的匕首,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如今已然逃不出去了,为今之计,便是寻得机会自刎。
否则,重刑之下,难保不会吐出二皇姐他们。
正当我准备动手之际,顾昭突然出声,「我投在王爷麾下,她是我夫人,掀不起什么风浪。」
定安王冷哼一声,
「英雄难过美人关。本王不信,你对她全无一丝怜惜。现如今,本王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杀了她,要么,本王把你俩一起杀了。」
他放了顾昭自由身,递给他一把剑,坐等在后面看好戏。
定安王今天就算准,哪怕顾昭不下手,只要我死了,他和我父皇的联盟,就会土崩瓦解。
到时候顾昭能依附的人,只有他。
白得一贤才。
这一招釜底抽薪,着实精妙。
「顾大人,王爷惜才,事成之后,你要什么女人没有。」
那剑刃光可照人,削发如泥,只需轻轻一划,我便会命丧当场。
我虽然与顾昭有些情谊,但自认为在宏图壮志面前,我算不得什么要紧事。
果然,顾昭神情淡淡,提剑向我走来。
「不劳王爷费心,此事我自己解决。」
明明早已做好赴死准备,此刻我依旧心跳加快。
恐惧自四肢百骸里钻出来,藏在袖子下的双手微微发抖。
我不由得回想起那晚,顾昭说,要向父皇请旨赐婚,死到临头了,竟然开始好奇是真是假。
伴随着一道耀眼的寒光,我瑟缩着闭上眼。
背后一热。
并没有预料中的剧痛。
「袁青!」
我腰上一紧,只见顾昭撤回饮了血的长剑,抱着我,脚尖一点,向门外奔去。
「顾昭!找死!」定安王大喝,四周士兵纷纷向我们涌来。
顾昭反手砍断了向我们袭来的长枪,伴随着兵刃崩裂声,虎口开裂,鲜血迸溅而出。
一片混乱中,马跃然而出,扬蹄嘶鸣。
顾昭飞身而上,将我揽入怀中,双目浮现出深深的戾气。
「情况有变,撤!」
在漫天箭雨中,顾昭将我死死护住怀里,语气急切:「若不想死,抓紧我。」
潜伏在人群中的死侍纷纷浮出水面,护着顾昭往大门闯去。
我被颠得七荤八素,数次以为自己要中箭而亡,都是顾昭替我拦去了暗藏杀机的利箭。
战线一路从王府拉出城郊。
身后伏尸百里。
冷风似刃,割得我眼泪都流下来。
任凭死侍淹没于追兵中,顾昭头也不回,扯紧缰绳,带着我快马飞驰,跃入一望无际的荒地。
秋风四起,枯草纷飞。
定安王府的追兵在进入草野之后,便不断落入事先埋伏好的陷阱。
渐渐地,追兵也瞧不见了。
当驶过一片一人高的野草地,数千顶军帐赫然出现在眼前。
苍穹之下,高雁南飞。
原本应该困守在无定城的三皇兄,立在前方,双手抱拳,
「顾兄,你我打赌,说你待过不三个月,果然不错。」
顾昭将我抱下马,瞥了三皇兄一眼,
「拜姚钰所赐,三殿下看顾不当,此事顾某当向三殿下讨回来。」
如今顾昭也实在狼狈。
若非姚钰那封信,此刻我们还安然无恙地潜伏在定安王府。
三皇兄也不搭理他,朝我招招手:「小六,快来,三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刚走出半步。
「嘶……」顾昭突然蹙眉。
我迈出的脚步突然顿住,回头问:「你怎么了?」
顾昭眼神一瞥,「疼。」
我看清了顾昭的伤势——伤口崩裂,手臂还中了一箭。
我紧张起来,拉住顾昭的手,「你方才怎么不说呢……三哥,有军医吗?」
三哥的脸黑成了炭,「你什么时候学会使下三滥的手段了?」
顾昭任我捧着胳膊,虚虚一抬眼,语调平缓,「公主与三皇子初聚,臣还是不叨扰了。」
「哎呀,我不叙旧,快让我瞧瞧你的伤口。」
顾昭对三皇兄微微一笑,「失陪。」
我一路拖着顾昭来到帐中,褪去外衣,在看见只是皮外伤后,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只是擦伤。
我拿来药酒,给他重新上药包扎。
期间趁机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三皇兄不是在无定城吗?」
顾昭闭着眼,似乎有些倦了,
「定州城变当夜,他便已经抓了姚钰北上,如今驻守定州城的,不过一队骑兵。」
这是唱得空城计。
「……原本你我应当留在定安王府,与你父兄里应外合,将定安王一举击溃,奈何姚钰心腹狡诈,提前堪破了我们的计划。我这才不得已,带你逃出。」
如今,定安王府少了顾昭,父皇便少了一只眼。
三皇兄所率大军势必要连夜北上,解救父皇。
情况有些棘手。
顾昭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呼吸均匀,竟然睡过去。
可见他身处漩涡之中,苦心周旋,也不是完全不会累。
我趴在床边,偷偷亲了他一口,盖上被子。
随后掏了掏自己的衣袖,掏出一把垃圾。
这是二皇姐趁乱塞给我的。
我盯着看了半天,越瞧越不对劲,跟人要了浆糊,在纸上东拼西凑。
碎纸品成型后,我手一抖。
这是定安王的印玺图。
应该是二皇姐他们翻垃圾翻出来的。
有了这图,便可随意伪造定安王的书信。
调兵遣将上,便可对定安王府的军队造成干扰。
对我们有利!
我匆匆将此物交予三哥,他看到此物后,摸了摸我的头,感叹,「小六,你真是出息了。」
12
初雪。
三哥领兵北上,顾昭同行。
临走前,三哥笑道:「我军中的武将,个顶个儿的强壮威武,小六,你只管随便瞧随便看。」
顾昭默默瞟了三哥一眼,摸了摸我的头,「且等我一些时日,安分些,眼睛也要规矩些。」
说完,当着我三哥的面,低头,吻在我嘴唇上。
三哥脸黑了,怒哼一声,撒开马蹄子,跑得不见踪影。
我留在军中,等他们凯旋。
半个月后,没等到他们捷报,无定城先破了。
坚守城池的将军,据说死的时候,人还是站着的。
军中四处弥漫着一种压抑。
更有小兵,偷偷躲在暗处,为死去的将军祭奠。
我心里五味杂陈。
当日顾昭带着我从定安王府杀出来,手下的隐卫便折损九成。
可见,山河清平,海晏河清,都是长在人骨和肉上的。
总有人为了天下人的太平,先走一步。
当夜,我偷偷跑到营帐外,给死去的老将军烧了纸。
回屋时,风吹起了一页帐篷。
我隐约看到了姚钰,四肢戴着镣铐,双眼望向京城的方向,神情怔怔。
三皇兄从没提起她,但也不许军中人虐待她。
想来,他当日所说的三嫂,的确是姚钰。
我犹豫半天,放弃了找她说话的念头。
此时,定安王军攻下无定城后,扫了一圈,觉察不对,匆忙回京。
然而为时已晚。
皇城跟三皇兄的兵马已形成合围之势,等王军赶到,定安王府已破,逆贼伏诛。
一战大捷。
那日风雪大,我站在荒野上,等顾昭归来。
直到冻透了,才看见远处茫茫风雪里,出现黑压压的人。
几乎一眼,我就认出了顾昭。
他骑在马上,身影如松柏,像萧瑟寒夜中,最亮的那颗明星。
我踉跄着往前走两步,便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跑起来。
他夹了夹马腹,行得比所有人都快了些。
最后停在不远处,下马。
张开双臂。
天地渺茫,似乎只剩下他。
我跑得飞快,最后像还巢的雏鸟,一头撞在顾昭宽阔的身体上。
雪沙扑簌,北风裹挟地继续飞扬而去。
我停在了顾昭怀里。
汲取着熟悉的体温,心才慢慢放下。
顾昭摸了摸我的头,「有没有乱看男人?」
他离开许久,却依然是风霜高洁的模样。
我捧着他的脸,笑嘻嘻道:「没,所以这下要看个够。」
远远有人从身后跑来,吼道:「三殿下三殿下!」
风势甚大,吹得人东倒西歪。
我在呼啸的风中,只听见一句话。
姚钰死了。
等再扭头,旁边的三皇兄不见了踪影。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心中的喜悦褪去,只剩下茫然。
看向顾昭,他抿唇,微微一笑,「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哪能个个团圆?」
13
除夕之前,我们回到了京城。
逆贼伏诛,父皇便要大封大赏。
听说陆廷之在最后大战时,临时反水,反而帮了三皇兄和顾昭。
如此,父皇反倒没法拿陆廷之开刀。
且众人盯着,赏罚分明,还要赏陆廷之个官做。
这可把我恶心个够呛。
那日午后,我在宫门外等顾昭下朝。
雪停,天气晴好。
陆廷之由陆夫人搀扶着,远远走来。
少了一臂的袖子里空空荡荡,但面色红润。
他二人行至我面前。
陆夫人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听闻你那表兄并无封赏,千谋万算,还不是一场空。」
陆廷之微微一笑,「现如今,我可不会再纠缠姑娘了。毕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不等他说完,我二皇姐突然从身后飞来一脚,给他踹跪下。
「来个人,撒泡尿给他,让他照照镜子。」
数九寒天,一盆水迎头浇在陆廷之头上,还冒着热气。
他大怒,「谁敢羞辱本官!」
二皇姐使个眼色,边有小太监压着他俩的头,咚磕在地上。
「好好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在跟谁说话!」
小太监帮腔作势:「这是咱们六公主!」
陆廷之闻言,怒不可遏,「胡言乱语,一个贱人,岂可与公主相提并论!」
没想到经历这些变故后,他还是没学乖。
我慢吞吞蹲在陆廷之面前,在他凶狠的注视中,拿手盖住了下半张脸。
陆廷之脸色一白,不知道是吓得,还是冻的,僵在当场。
看他什么都明白了,我站起来,吩咐宫人,
「天冷雪重,陆大人跪在此地也不好,你来掌几下嘴,替他暖暖。」
陆夫人吓软了,瘫坐在地,「我一定是在做梦……我不信……我不信……」
二皇姐咧嘴一笑,
「别急,六公主府中还缺个刷恭桶的,陆夫人不妨来宫中,一边刷,一边做梦。」
是的,父皇念在我跟顾昭好事在即,赏了我座公主府,就在顾府隔壁。
时至今日,顾昭只说,不用我操心,剩下的事,他来处理。
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祖制摆在那儿,娶了我就要放弃仕途。
顾昭当真肯放弃?
不出一会儿,父皇身边的大公公提着圣旨颠颠跑来,
「六公主,圣上口谕,着顾大人为丞相,天冷,您不必等着了,先回吧。」
二皇姐不乐意了,「什么意思?顾昭不要小六了?」
大公公讪笑,「陛下的心思,咱们可猜不透,老奴告退。」
二皇姐见我晃神,替我披上袄子,
「走吧,他不要,咱还不稀罕呢!下午,皇姐带你去个好地方。」
当晚,我在美男环伺中,看到顶风赶来的顾昭时,便知道自己要倒霉了。
他不动声色地将我从人群中拎出来,扔上马车。
「回公主府。」
说完,便掀开帘子进来。
我没想到顾昭还能跟我有交集,有些坐立不安。
但又不想解释。
谁让他什么都不说来着?
顾昭盯了我片刻,不冷不热地来一句:「那人摸起来,当真比我好?」
这让我怎么答?
总不能说,我方才,连碰都没敢碰一下吧。
为了撑面子,我仰起头,「是,确实好。」
顾昭闭了嘴,气氛陷入了死寂。
马车最后停在公主府门前。
我刚起身,顾昭突然将我拦腰扛起,
「袁青,知会公主府的下人,今夜公主宿在顾府,不回去了。」
「啊?我没答应啊。」
顾昭丢给我一卷圣旨,「自己念。」
我百忙之中,展开一看,「赐婚了?」
于是扭头问扛着我走的顾昭,「你是怎么做到的?御史台没参你?」
顾昭没回答我的问题,一路扛回他的卧房。
此处我早已无比熟悉,被丢在顾昭的床上,还一头雾水地捧着圣旨品读。
顾昭抽出来,扔到一旁,俯身将我压下,
「原本我想将此事留到洞房花烛夜,可惜,现下瞧你心思还飘在野男人身上,便一刻也容不得了。」
我心跳如擂鼓,难道他想……
我莫名兴奋起来。
只见顾昭褪去外衫,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小得可怜的蝴蝶簪。
往我头上一插。
我:?
顾昭对着灯,细细端详,最终满意地勾唇,「光泽虽暗了不少,倒也不错。」
我不敢相信,到嘴的腹肌这么飞了,气得跳起来。
「你拿个簪子,打发我?」
顾昭一愣,「你不喜欢?」
倒也不是不喜欢,但我有更喜欢的东西。
顾昭又掏出一张泛黄的纸,给我。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揭开信纸一看,几个狗爬一样的字,歪歪扭扭印在上面。
我蹙着眉品读一番,突然灵光一现。
貌似……
我真干过这种事。
到处抓出现在皇宫的漂亮孩子跟我签订契约。
条件是: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我就嫁给他。
最后逼迫签下的男孩,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顾昭就是其中之一。
可把这事当真的,也就他一人。
我一时间,竟然有些愧疚。
我紧紧抱住顾昭,亲了他一口,
「你放心,我明日就去跟父皇说,我不做公主了。以后你安安心心当你的丞相。」
「不必。我承诺过了,若与你有了子嗣,便辞官归隐。」
果然,我父皇不可能轻易答应给我和顾昭赐婚。
必然是顾昭做出了让步之举。
瞧见我心疼的眼神,顾昭眉尖轻轻一挑,「倒也不必露出此等神情,我还是有钱养你的。」
14
六年后。
我有孕了。
顾昭下朝那日,我红着眼睛,坐在门口嚎啕大哭。
他本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在看见我的片刻,神色一凛,说话跟淬了冰似的。
「谁欺负你了?」
我一指大夫。
顾昭的眼风紧跟着扫过去,大夫扑通跪在地上,「恭……恭喜大人,夫人有……有喜了。」
原本煞气四溢的眼神,突然就跟抽走了灵魂般,变得呆滞。
许久,他迟钝地转回眼珠,垂眸,与我对视。
我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丞相做到头了。」
顾昭原本定格的脸,渐渐染了一层温柔和煦,他俯身,将我从地上拉起,「好,明日辞官。」
六年来,我时刻防备。
奈何前不久,父皇生辰,我见到二皇姐的孩子,羡慕道:「若是我也有个就好了。」
当晚,顾昭一反常态,劝着我多饮了几杯。
回到家中,晕晕乎乎,便被他吃了个干干净净。
他心思深重,有些事,天性使然,不好宣之于口。
可我想如何,他都知道。
我也不知道顾昭哪来这么多钱,反正辞官时,他又在江南购置了一间宽阔的宅子。
二皇姐私下来看我,悄悄问:「你家顾昭,是不是从小没安全感?」
我一愣,「怎么说?」
其实这些年相处下来,我察觉到顾昭性子如此,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生父是江南大姓,当年将尚在襁褓的顾昭母子驱逐出府,母子二人冬日沿街乞讨,差点冻毙于风雪。
若不是当年我母后偶遇,出手相救,只怕连活着都是奢望。
二皇姐摆摆手,
「我听说,有人把江南顾家给斗垮了。那可是世代经商的,受死骆驼比马大。谁知,顾家竟是一根草都不剩了,全家出去乞讨去了。你说这事,跟你家顾昭没关系,我可不信。」
此事我也没细问。
毕竟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后来我转移了话题,说起三皇兄。
二皇姐扼腕,
「杀父之仇,能有什么好下场?你三哥啊,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总想着,他和姚钰各退一步。奈何定安王没给你三哥机会,自己撞在刀刃上去了。姚钰的脾性随了她娘,爱恨分明。对不起你三哥的事,她做了,敢作敢当。如今人都没了,反倒成了你三哥的业障。」
三皇兄如今还驻守在北地,动辄跟边境的蛮子打打架,只是再也不回京了。
我出嫁时,也只是来了一封书信慰问。
时已过午,小翠进来,「公主,该启程了。」
二皇姐满面笑容,
「也好,此刻下江南,别有一番美景,等年关回来,孩子也该生了。我提前备好长命锁,等你回来。」
「好。」
顾府外,顾昭站在柳树下,满目温情。
他对着二皇姐作揖:「二公主,有缘再会。」
马车一路驶出了帝京。
青山外,天高云阔。
一行鸿雁飞过,自此长风万里。
番外一:男主视角
明成二年深冬。
受故人恩惠,我与母亲来到京城。
此地繁华,却比江南多了分肃穆。
母亲说:「从今往后,母亲便靠你活着。你出头,咱们便一起活,不出头,咱们就一起死。」
到京城第一日,我住进了一处宽敞的宅子。
甚至还出现了一堆所谓的顾氏宗亲。
与江南顾氏,算不得近亲。
但母亲为了生存,不得不委身于人。
每每深夜,我听着那令人作呕的声音,只徒增对人世的厌恶。
后来,母亲告诉我,她寻到了那位故人,逼着我梳洗打扮,入宫待些时日。
那日不巧,下了雨。
我站在廊庭下避雨,一个小人便钻在我胳膊下,仰着头,理直气壮:「我看上你了。」
那孩子粉雕玉琢,一看便是没受过多少苦。
我正欲离开,她硬赛过一张纸,笑着说:「把这签了,将来记得来娶本公主。」
彼时我饭都吃不起,公主于我,更是遥不可及。
可她有钱。
我沉默了片刻:「不若你给我些好处,我就签。」
可把她难为坏了,她找了一圈,递给我一只崭新的蝴蝶簪子。
金子打造,价值不菲。
我理所当然地收下了,也签了自己的名字。
收了钱财,自该信守承诺。
临走时,我道:「若你想嫁了,我自会来娶。」
彼时,我住在宫中,为太子伴读。
短短数月,我接触到了普通人穷极一生都不会碰到的学问。
倒不是多喜欢它们,我只知道,读明白这些,我离吃饱饭就更近了一步。
后来几日,连着下了几场雨,电闪雷鸣。
晚上,我睡着后,总觉得闷气。
某夜,我睁着眼,亲眼看见那个肉团闭着眼,摇摇晃晃走进来,扑倒在我身上,随后呼呼大睡。
起初烦得很,可时间久了,便觉得,抱起来,也不错。
这小东西睡觉说梦话,都想让人娶她。
给她暖了半个月的床,突然她便不来了。
而我也因为母亲生病,需要回到顾家。
顾府被他们搞得乌烟瘴气,母亲每日流连在男人之间,乐此不疲。
终于,某日午后,我进屋撞见他们后,愤然离家。
当掉了蝴蝶簪子,拿了钱外出求学。
多年后,靠着科举,入庙堂,平步青云。
母亲熬出了头,喜不自胜,没多久,她又与他人有了首尾。
我对她的愧疚,终于在此刻,烟消云散。
从那时起,我专心于权谋,渐渐爬至高位,有了权势,将顾府那些渣滓撵了出去。
母亲因此与我大闹一场,去了庵子里,闹着削发为尼。
自己一个人后,我偶尔会梦见小时候的事。
世人鲜少知道有六公主,只有我,受她一簪之恩,怎么都忘不掉。
那日入宫面圣,便听隔壁屏风后,似有女子嬉戏。
陛下转入屏风后,低声呵斥,便听那女子怯怯应声,低声认错。
透过缝隙,方瞧见六公主沈婉二八年华,若一束春海棠,明艳娇俏。
彼时的肉团儿,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腰若细柳。
那一双眼睛,澄澈纯稚,不可能认错。
第二次见沈婉,是在宫宴上。
又是她趴在屏风后偷瞧。
见我发现了她,俏皮地眨了眨眼,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我不禁失笑。
那蝴蝶簪早已赎回,是该寻个机会,送还给她。
为此,我特意寻了个时间入宫。
倘若我算得不错,沈婉下学时,会经过隔壁的竹林,一墙之隔,我透过镂空的轩窗,刚好能叫住她。
果然,几名女子的声音由远而近。
「小六,今日上学,先生所贴字稿,当真是才华横溢之人。」
「不知那南音先生到底是谁,想来是个舒豁通达之人。」
南音先生。
我笑了笑,不过是当初为了凑钱,随手而为。
一股铜臭味儿,竟被人奉为瑰宝。
沈婉似乎正神游天外,被人拽回思绪,慢悠悠地说:
「南音先生大概是穷得揭不开锅了,笔锋仓促,平和不足,戾气有余,若是我被饿极了,自然也写得出。」
他们都笑她不通风雅。
我隔着墙,却笑出了声。
倒是没白瞎那双眼睛,通透。
然而这笑意,在听见她谈论陆廷之时,戛然而止。
原是她的夫婿,陛下这才铁了心,要封他个官做。
当晚,我捏着那柄蝴蝶簪,想了一夜,最终,把它锁进了匣子里。
谁配得上,姑且不论。
陆廷之已有妻室,配不上她。
次日,我入宫,对陛下说:
「欲平定安王之乱,臣有一计。只是,若生了变,便是大乱,还请陛下早做打算,万不能拿皇嗣冒险。」
随后,我给母亲去信,要她与皇后叙旧。
前堂生乱。
那日起,皇后如我所愿,将沈婉送入了顾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