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焰火

为写小说收集素材,同学聚会上,我采访了暗恋多年的学神。

我喝多了,聊嗨了,直接问他:「当初和系花分手,是因为你身体……」

话还没说完,我一头栽进他怀里。

第二天醒来,学神目光沉沉地看着我。

「你还记得昨晚做了什么吗?」

1

「啊这……」

我支支吾吾,半晌后终于强装镇定:「你也看到了,这只是个意外。」

「意外?」

他眉峰微挑,一松手,被子滑落下来,锁骨和其他部位的伤口顿时一览无余。

「这些也是意外吗?」

目光扫到陆川漂亮的锁骨上,发现那上面的牙印甚至还在隐隐渗血。

我眼前一黑:「这是我干的?」

「当然。」

陆川的声音仿佛山涧溪流,格外清冽好听,又自带一股不疾不徐的从容气质。

然而这道声音,如今正在十分平静地数落我的罪行。

「你昨晚只喝了半瓶啤酒,然后就问我为什么和苏渺分手,接着又揪着我的领口,大骂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最后还直接挠了我好几下……」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眯了眯眼睛,瞳孔中有莫名的光闪过:「像只发……狂的猫。」

在他的帮助下,我终于被迫回忆起昨晚的事。

确实,我的酒量一向不怎么好。

再加上最近灵感枯竭,迟迟写不出东西,借着几分醉意,终于把三年前,陆川和系花苏渺在一起三个月就分手的未解之谜问了出来。

但……陆川是怎么回答我的来着?

我皱眉,忍着宿醉后的头痛仔细回想,终于模模糊糊地记起。

昨晚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包厢里只剩下我和他。

我把袖子挽到胳膊上,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凑近了问陆川:「当初,你和苏渺郎才女貌,是怎么分手的?」

「性格不合。」

说这话时,陆川那双冷冽如泉的眼睛似云山雾罩般,看不清楚情绪。

我不依不饶,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碰上他的鼻尖:「分手是因为你没用吗?」

然后陆川忽然笑了。

他蓦然往前,在我嘴唇上亲了一下,用低哑的嗓音说:「你真想知道的话……就自己来检查吧。」

温软的触感,缭绕在鼻端的薄荷香气勾着酒意一并萌发,他低沉的声音带着强烈的魅惑之意。

我当即大着胆子去勾他的衣领:「走啊,楼上。」

……

我刚从记忆中回神,便对上陆川似笑非笑的眼睛。

「好吧,反正现在后悔也晚了。」

我不装了,摊牌了。

「大家都是成年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等会儿出了房间我们还是同学,你就当没发生过——放心,我也不会说出去的。」

我想一定是我一脸「劝你不要不识抬举」的表情威胁到了陆川,他侧过头,叹了口气,低声道:「后悔?我的确后悔……」

后面的声音更轻了些,我没听清。

但试过后,至少我昨晚的问题有了答案。

我揉着酸软的腰肢想。

嗯,他跟苏渺分手,肯定是因为性格不合。

2

半小时后,我和陆川各自穿戴整齐,站在了电梯里。

电梯下行的过程中,编辑忽然打来一个电话,开口就问:「织织,你不是说要去找个男人当素材吗?我等了你半个月,稿子呢?」

狭小安静的空间里,她的声音格外响亮。

我眉心一跳,下意识往旁边看了一眼,正对上陆川微微发冷的目光。

救命,他果然听到了!

「稿子……稿子回去就给你,我现在在外面呢。」

我赶紧挂了电话,硬着头皮跟陆川解释:「我没有利用你的意思,只是单纯喝醉了。真的,你相信我。」

他唇角轻轻勾了一下,眼中却毫无笑意:「嗯,我相信你。」

接着就不再理我,拿出手机,低头按了几下。

下一秒,一个电话忽然打了过来。

我眼尖地看到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苏渺。

陆川看了我一眼,接起电话,一言不发地听了半天。

直到电梯在一楼停下,门打开,他终于开口了:「好,我现在去找你。」

说完就挂了电话。

分手三年?性格不合?骗鬼呢?

心里最隐秘的地方忽然轻轻疼了一下,我觉得胸闷气短,闷头往电梯外面冲。

结果刚走了两步,肩膀忽然被一只手扣住。

我被迫转过身,听到陆川淡淡的声音:「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很快回来。」

然后我就眼睁睁看着他进了旁边的药店。

片刻后,陆川拎着一袋药走了出来,塞到我手里:「回去后记得吃药和涂药。」

「什么药?」我倏然瞪大眼睛,脸色红了又白,「你不会是……」

显然,陆川听懂了。

他僵了一下,又叹了口气,轻声说:「你想什么呢?布洛芬,你不是偏头痛又犯了吗?另一支是消肿化瘀的药膏,你自己用。」

我愣了愣,等反应过来,脸色忽然爆红。

我走路姿势别扭……原来他都看出来了。

「等下有重要的事要办,我得先走了,晚上……算了。」陆川好看的眼睛直视着我,「我的微信和电话你都有,有事随时联系我。」

我捏着那袋药,眼睁睁看着他走出门,打车离开。

临走前,透过车窗,那双疏淡的眼睛从我脸上扫过,像一缕烟雾,一晃就不见了。

陆川走得很果断,如我所想,仿佛这场意外没发生过,仿佛昨晚的荒唐只是我的一场梦境。

我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拿出那盒布洛芬,掰出一颗,硬生生咽下去。

3

我叫陆川学神,是有原因的。

从大一到大四,他的绩点一直保持在年级第一,顺利保送清华的硕博连读。

本科在校期间,参加的竞赛、拿过的奖更是数不胜数,甚至大三就发表了人生中第一篇 SCI,拿到了教育部的特批奖学金。

做人上他也向来挑不出错。奖学金到手的第二天,作为班长的陆川就给班上每个同学买了份礼物。

我拿到的是一个做工很精巧的宇航员摆件,至今还放在我家的书桌上。

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接到闺蜜江瑶打来的电话:「宝,昨天聚会陆川也去了?」

「啊……对。」

我心头一惊,差点以为她知道了什么,欲盖弥彰地解释:「因为我们俩是最后走的,他还把我送到了我家楼下呢。」

江瑶也在读研,最近忙着做项目,就没来参加聚会。

她还告诉我,陆川这次能来,主要是因为跟着导师来这边学习三个月。

「听说一开始苏渺也是要去的,不过好像实验室那边临时有事,就黄了。」江瑶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还好她没去,宝,我知道你不想见到她……」

在她带着安抚意味的尾音里,我不知怎么的,忽然想到刚才在电梯里,陆川接到的来自苏渺的电话。

心头钝钝地痛。

「有点事,我先挂了。」

我到家后,陆川在微信上发来了消息:「头还痛吗?你声音有点哑,最好再吃点消炎药。」

沉默了一下,我没回,把手机扔到一边,开始码字。

大学时,苏渺一直看我不顺眼,想尽办法找我麻烦。

她家有钱有势,我无意与她正面冲突,结果苏渺不依不饶,到最后矛盾升级,闹到我险些退学。

陆川和她在一起之后,我也就和他刻意保持了距离。

傍晚天色将暗时,我终于把新书的前三章和大纲搞定,发给了编辑。

她很快回我:「这个走向……看起来很坎坷啊。织织,你不是向来只写甜文吗?」

「想做一下新的尝试,正好有灵感,就写了。」

回完消息就把手机扔到一边,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了好一会儿呆,直到不知不觉睡过去。

吵醒我的,是一阵电话铃声。

我睡眼惺忪地接起来,电话那边传来陆川的声音:「秦织,开一下门。」

「啊?」

我顶着一头睡得蓬乱的头发走到门口,茫然地从猫眼向外看——穿着白衬衫的陆川站在门口,那张清俊的脸被楼道灯光照出几分暧昧的氛围。

!!!

我吓得后退两步,脊背撞在鞋柜角上,又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电话还没挂,陆川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倏然裹挟了几分凌厉的气势:「开门。」

我手一抖,挂断电话,开了门。

陆川神态自若地走进来,换了鞋,跟着我走到客厅,然后按下电水壶的开关。

「我又给你带了些药,早上你声音就不太对,可能喉咙发炎了。」

他观察得这么仔细吗?

我盯着亮白灯光下陆川漂亮的薄唇,一时晃神。

水烧好,他倒了一杯,又掰出两颗胶囊给我:「吃药吧。」

我没接,反而瞪着他:「你是怎么知道我家地址的?」

我的眼神明明十分警惕,结果陆川反而笑了,他勾着唇角,问我:「你忘记了吗?你延迟发放的毕业证和学位证,还是我寄给你的。」

我总算想起来了。因为学分不够,大四时我又修了一门选修课,结果考试时间和毕业典礼在同一天,我不仅没参加自己的毕业典礼,就连毕业证也只能拖到第二批再领。

那时候我人在外地,只能拜托身为班长的陆川把东西寄到我家。

我一把接过水杯,把胶囊吞下去,看着面前的陆川舒了口气,冷不丁开口问道:「苏渺呢?」

「苏渺?」他怔了怔,「她回学校了。怎么,你要见她吗?」

他的表情看上去毫无破绽,眼神也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澜。

「……没什么,就是想到昨晚聚会她没来,顺带问一句。」

「她没事,你不用管她。」陆川望着我,「倒是你自己,当初就总是生病请假,现在都毕业一年了,怎么还不注意身体?」

「我……知道了。」

他眼神在客厅的陈设上扫视一圈,重新落回我身上:「记得按时吃药。你还有别的事吗?」

这话问得我一愣:「……没有。」

「好。」陆川点了点头,「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一时间,我没反应过来,只愣愣地看着他转身,走到玄关,然后开门离去。

房门合拢的声音响起,我像是骤然从梦中惊醒,一个激灵冲到门口,打开房门——

电梯的数字一路跳动,陆川已经不见了。

所以他今晚是来干什么的?单纯来给我送个药?

有这个必要吗?

初秋微凉的夜风穿过走廊,湿湿润润地撞在我脸上,我握紧门把手,怔怔望着前方空荡荡的楼道,任由失焦的目光落在虚空处。

陆川就是这样的,他的骄傲,由自身的优秀一点点筑成,看上去几乎有种浑然天成的凌厉。

我曾为这种锋芒凛然的凌厉着迷,也曾亲眼看着他从我的生命中抽身而去,连告别都没有。

未料三年后,他依旧能在我这里轻易搅乱一池春水后,又从容离去。

我咬了咬嘴唇,这一瞬,有强烈的不甘从心头涌起,到最后,几乎汇集成蛰伏的恨意。

陆川,你不该这样。

不能这样的。

4

大一军训后的班委竞选,是我第一次正式认识陆川。

其实在此之前,我就见过他几次。

哪怕穿着难看的统一军训服,他永远挺直的脊背,还是能让我一眼就从人群中看到他。

而也是他竞选班长的时候,我才知道,因为差三分被清华拒之门外,他滑档到第二志愿,这才不幸成了我的同学。

最后,他以全票通过的战绩当选了班长,我成了生活委员。

没多久的 C++课上,我第一次见识到了他和我之间差距近乎断层的学习能力。

我尚且对着一堆新概念茫然时,他已经能十分熟练地写代码,不到 20 分钟就答完了三道上机测试题,拿了 300 满分。

晚自习时,我厚着脸皮去请教陆川高数题,并在听得一知半解时,适时地跟他套近乎:「学神,你上机怎么这么厉害啊?」

他抬起眼,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你不用有压力,我高中的时候参加过一些简单的编程竞赛,比你们多了一些基础。」

……我压力顿时更大了。

大一第一学期,我连着挂了三门课,差点学业警示。

寒假前一天傍晚,我迎着南京湿冷的夜风去操场上跑步发泄,意外在跑道上偶遇陆川。

惨淡的路灯光下,只有我们俩孤寂的影子,我停住脚步,惊讶地看着他:「学神,你怎么也在这里?」

「高数没考好,出来散心。」

「……我记得您高数不是 96 来着?」

「嗯。」他很平静地应了一声,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本来可以满分。」

高数 36 分的我的确理解不了这种悲伤,想跑得远一点,却被陆川叫住:「我记得你总是生病请假。这么冷的天还跑步吗?」

我礼貌地假笑:「正因为身体不好,所以出来跑步锻炼身体。」

陆川沉默了两秒,忽然在一旁的自动贩卖机前停下,操作片刻后,扔给我一罐热牛奶。

「天太冷,何况明天就要离校,锻炼不要急于一时。」他说,「喝完就回去吧。」

微烫的牛奶罐贴着手心,我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陆川穿着一件铁灰色的加绒卫衣,露在外面的指骨被冻得微微泛红。呼吸间呵出的白汽将他瞳孔中的情绪遮掩成一片模糊,只有身姿永远带着芝兰玉树般的挺拔。

我跟陆川,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熟了起来。

我本以为,这种心照不宣的熟稔会一直持续也下去;我也以为,他对我,总该是有点特殊的。

直到那一次我和苏渺发生冲突。

我刚甩了苏渺两个耳光,陆川就出现了。

他那双一贯云山雾罩的眼睛清冷地扫过苏渺,落在我身上。

然后他说:「秦织,写检查,当面跟苏渺道歉,不然就要记过了,这对你的档案不好。」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微笑着问他:「班长,你不问一下我们打架的原因吗?」

苏渺在旁边冷笑:「什么打架?是你单方面对我动手!」

陆川看着我,眼中一丝波动也无:「不管什么原因,打架斗殴都是学校的高压线——你也是班委,你知道后果。」

我当然知道后果。

身为班长,陆川有在档案里记录重大奖惩,并提交给学院审核盖章的权力。

只要他记了过,学院盖了章,我的档案里就会留下不可磨灭的污点。

但我就是不道歉,也不肯写检查,任由陆川在我的档案里记了一笔。

再后来,这件事发生后的第二个月,他就和苏渺在一起了。

后面的时光里,除了学校的事,我再也没有和陆川说过一句话。

陆川离开后的第二天,我开了新书,大概是与过往一甜到底的风格差别太大,新文的热度竟然出人意料地高。编辑趁机帮我多申了两个榜单,让我在榜期间多加更。

这天晚上,我码完五千字,刚打开手机,忽然收到江瑶发来的截图。

点开来,是苏渺的朋友圈。

一张实验室合影,她和陆川站在靠边的位置,挨得很近,周身的气质仿佛自成一个世界,谁也融不进去。

「据说苏渺她们实验室有个项目和陆川的导师合作,她这三个月都要和陆神频繁接触……只能说,很难不复合。」

我握着手机,淡淡地笑了一下。

是吗?

那可不一定。

我给陆川打电话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十二点。

他应该还没睡,很快就接了起来:「秦织?」

我深吸一口气:「学神,要不要来我家喝一杯?」

电话那边,陆川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问我:「秦织,你现在是清醒的吗?」

「现在是,但等下就不一定了。」我刻意放低了声音,让语气中满是暧昧,「所以,你要不要过来一起?」

5

在陆川来之前,我翻箱倒柜,终于从衣柜深处找出一条吊带睡裙。

酒红色,领口开得很低,我在外面套了件针织开衫,对着镜子拨弄了一下栗色的长卷发,然后涂上颜色鲜艳的口红。

陆川来得很快。

我一边在心里嘲笑他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一边把加了冰的威士忌递给他,笑道:「我兑了橘子汁,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陆川接过杯子,一饮而尽,目光清醒地看着我。

灯光下,他的眼睛真好看啊,像是落在人间的星星。

我扯了扯唇角,往前走了两步,然后佯装踉跄,跌进了陆川怀里——

我的演技并不高明,他却还是伸手接住我,将我揽进怀里,然后微微垂下头,凝视着我的眼睛。

我勾了勾唇角,伸手搂住他脖颈,轻声道:「春宵苦短。」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圈,闭了闭眼睛,嗓音沙哑:「秦织,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知道。」我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陆川,你明白我的意思。」

「……织织,是你说的,那天晚上的事情,就当做意外——」

「我反悔了。」

我蓦然往他近前凑了凑:「我反悔了,陆川。」

气氛安静片刻。

下一秒,有滚烫的呼吸蔓延至我鼻息间。

……

我睁眼的时候,陆川已经醒了,正背对我扣着衬衫扣子。

揉着酸痛的腰爬起来,我想了想:「你就这么过来找我,苏渺不会有意见吗?」

陆川停住动作,转头看着我,光线从他身后沿着侧脸打过来,衬得特别好看:「这跟苏渺有什么关系?」

「……你们最近不是在合作吗?」

陆川微微沉默了一下:「是两个实验室之间的合作,和她关系不大。」

他好像并不乐意我提起苏渺。

这时候,陆川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从扔在地上的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接起电话,然后就一言不发地听着。

良久,他终于说:「我这边还有点事,今天可能……」

话音未落,我十分善解人意地开口:「没事,你去忙你的吧,正好我这边也有自己的事情——」

陆川冷冽的目光往过一扫,我麻溜地闭上了嘴,示意他继续。

「对,是秦织。」

电话那边的人似乎又说了句什么,陆川没应声,直接把电话挂了。

然后他直直看着我:「苏渺说,她想见你。」

我挑了挑眉:「好啊,你跟她说,约个时间,我保证准时赴约。」

说完,我跳下床往门口走,却被陆川从身后抱住:「织织,不要去见她。」

隔着睡裙,他突出的腕骨和冰凉的袖口一并硌着我的腰。这点细微的疼痛,却让我从残留的温存中彻底清醒过来。

他不愿意我提及苏渺,更不想我去见她,却还是和她保持着联系。

为什么?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记忆里那个清冷仿若云雾的陆川,在这一刻渐渐碎裂成虚无的泡影。我淡淡道:「怎么能不见呢?毕业一年多了,她苏渺应该也很想和我聊聊吧?」

陆川沉默片刻:「那我跟你一起去。」

最终,在市中心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我和苏渺碰了面。

这么久过去了,她好像一点都没变,坐下来的第一时间,就冲我微微一笑:「秦织,我还以为你不愿意再见我呢。」

我也跟着假笑:「怎么会呢?我可是非常、非常想念你的。」

大三那年,我参加了学校组织的校庆征文比赛。

我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一等奖的五千块奖金。

然而奖项公布那天,苏渺拿到了一等奖,我甚至连三等奖都没有。

重点是,她写的那篇东西,核心几乎和我一模一样。

我跟组织比赛的学生会反映,他们很礼貌地告诉我,苏渺和我是同一天提交的征文,不存在抄袭的问题,只是巧合。

听着他们在那来来回回地跟我打官腔,我知道这事是不可能有结果了,于是就去找苏渺本人。

在教学楼前,我把化着精致妆容、拎着 LV 包的苏渺堵在台阶前,一字一句地问她:「我的作品是凌晨一点提交的,你是下午四点——苏渺,你真的很缺那五千块钱吗?」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用指尖拎着那个包,在我眼前晃了晃:「秦织,你是在搞笑吗?我一个包就值好几个五千块钱了——我知道你很缺钱,但不要把别人都想得和你一样。」

「何况……」

她微笑着凑近了我,用只有我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道:「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浮现在她那张漂亮脸蛋上的笑容从容笃定,几乎带着天生的傲慢和骄矜。

从前的无数次,她就是挂着这样的笑容刁难我,然后再若无其事地离开。

可是为什么呢?

她漂亮,成绩好,家境优越到我再过十辈子也追不上,为什么偏偏跟她眼里「穷酸又无能的差生」过不去?

「秦织,我觉得你应该明白一件事。」她低声道,「人的阶级是天生的,我想要的任何东西,你都不配和我抢。」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后,已经揪着苏渺的衣领把她按在旁边的柱子上,甩了两个耳光。

正值下课时分,教学楼前聚集了不少人,此刻目光都汇集在此。

苏渺不但没有动怒,反而偏过头,望着旁边无奈地笑起来。

我转过头,看到了神情严肃的陆川。

6

「上次同学聚会,我本来想和陆川一起过去,结果实验室那边临时有事,就让他一个人过去了。」

苏渺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应该有把我的问候带到吧?」

「没注意。」我漫不经心地说,「最后大家都走了,我主要在和陆川聊以前的事。」

她没接话,抬手叫服务生过来,点了两杯拿铁、一杯热美式,然后冲陆川温声道:「陆川,我记得你一直只喝美式的吧,是不是?」

我冷眼看着她表演,直到服务生把三杯咖啡端上来,才伸手端起陆川那杯,偏过头望着他笑:「我突然想喝美式,好不好呀哥哥?」

陆川眼皮一跳:「……你喝。」

然后我就当着苏渺的面,把陆川那杯美式喝完了,还把留着口红印的杯子重新放回到他面前。

再抬起头时,苏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用一种轻蔑的目光打量我片刻,缓缓勾起唇角:「秦织,一年没见,你倒是长进不少。」

我冲她甜甜地笑:「那可不,毕竟我们普通人和大小姐不一样。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一年多了,不长进才不正常。」

说出这句话之后,因为苏渺的存在,而长期以来留在我心头的阴霾,终于开始消散。

当初我打了她,被陆川记了过,在学校里的朋友就只剩下江瑶一个人。

那件事造成的影响也远不止于此——因为苏渺的叔叔是我们学院的教授,我得罪了她,意味着从此和学校的所有奖项、荣誉没有了关系。

那个时候,我的人生几乎落入绝境。但我不肯认输,除去努力学习保证自己尽量不挂科之外,就只剩拼命地写书,硬生生从荒芜的人生中又开辟出另一条路。

大概连苏渺也想不到,我这个被她踩到谷底的人,还会有再翻身爬起来,坐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机会。

「普通人……」

苏渺缓缓咀嚼着这三个字,片刻后,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气中的轻蔑不加掩饰:「秦织,你迟早会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普通人。」

陆川冷然道:「苏渺。」

苏渺看了他一眼:「陆川,我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暂时不跟她计较这些。但你要记住,你不可能永远护着她。」

然后她毫不犹豫地拎着包离开了。

等到位置上只剩我们两个,陆川终于转过头,看着我,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织织,你不该招惹她的。」

心头有凉意混合着隐痛一并涌上来,我抿了抿嘴唇,死死地瞪着他:「我就是要恶心她,怎么样!她欺负了我这么久,我还不能反击回去吗?」

「我不是……」

「对啊,我怎么忘了,她是你前女友,你们当然关系匪浅。陆川,既然你还喜欢苏渺,见个面都生怕我膈应到她,又何必要跟我纠缠呢?」

过往的回忆在这一刻骤然涌现,我想到当初的事,想到陆川毫不犹豫地站在苏渺那一边,痛得指尖微微发抖:「我并不是非你不可——你以为我们绝交之后,我就没有再谈过恋爱吗?我交往过的人多的是,比你帅的、比你更优秀的也有不少,我不缺你——陆川,我不缺你。」

我豁然站起身,大步往门外走去。

出了门,秋日阳光肆无忌惮地笼罩过来,漾开一片微薄的暖意,而我的眼泪也终于掉了下来。

在行人疏落的街角,结完账的陆川终于追上来,一把攥住我的手腕,从身后紧紧抱住我。

他清冷的声音像是高山上的一捧雪,字字句句,就这样被阳光晒着,融化在我耳边:「秦织,是我缺你。」

「我不喜欢苏渺,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她。」

他温热的指腹擦过我眼尾,动作轻柔得仿佛我是什么易碎品。这种小心翼翼,反而更勾起了我内心的酸楚。

其实我与陆川之间,本不该是这样的。

我转过身,隔着朦胧的泪水看向他:「你不喜欢她,又为什么要和她在一起?」

那一瞬间,陆川眼中有晦暗不明的情绪闪过,但一眨眼就不见了。

或许是眼泪模糊视线的缘故,我并没有看得真切。

只感受到他猛地把我揽进怀里,接着有冷冽的香气铺天盖地,缠绕而上。

「织织。」

陆川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有熟悉的清冷声音在我发顶响起,语气庄严得像是一个承诺:「之前的公道,我会替你讨回来。」

「你再耐心地等一等。」

秋日凛冽的风穿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我们身上,连同夕阳逐渐黯淡的金红色光芒,一寸寸点燃了我心底沉寂已久的悸动。

我闭上眼睛,安静地任由陆川抱着我,一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

什么都没有再问。

后面几天,陆川忙着实验,我忙着赶稿,都没有再见面。

直到那天,我通宵写文,一觉睡到傍晚,半梦半醒间接到陆川的电话,说他就在我家门口。

我清醒过来,拨弄了两下睡乱的头发,小跑过去给陆川开门。

门开了,穿着衬衫工装裤的陆川站在外面,微微垂眼看着我:「醒了?」

「嗯。」我侧身给他让开位置,「今天的实验结束了吗?」

他进了门,把手里拎着的东西放在玄关柜上:「给你带了晚饭,你睡了一天,先吃点东西吧。」

我偏过头,低声道:「我不想吃。」

陆川动作一顿,旋即走过来,一手撑着我身后的沙发背,欺身过来,鼻尖碰着鼻尖,上半身几乎贴在我身上。

我一个没站稳,身子往后仰,被他一把揽住腰肢,于近在咫尺的地方望着我,形成了一个暧昧又亲密至极的姿势。

我很少见到这样的陆川,似乎温柔冷静的矫饰从他身上剥落,一瞬间就变得极富侵略性。

他慢条斯理地问我:「那么,你想直接动手?」

7

「不……」

距离过近,呼吸缠绕,我紧张得喉咙发紧,近乎干涩地挤出一个字,却迟迟吐不出下文。

玄关的天花板亮着一盏灯,光芒水流一样涌动下来,昏黄又暧昧。

他发顶有几缕头发翘着,碎碎绒绒的,带着几分孩子气。也许是逆光的缘故,脸部的轮廓更加明晰,而眼中深邃的、复杂难辨的光,像是漩涡。

我微微失神。

我承认,我骗了陆川。

没有以前那些人,没有多情旖旎的过去。

我写过的所有甜蜜的爱情故事,都来自构筑在完全理想化世界的想象。

而陆川……是我二十三年的贫瘠人生里,唯一喜欢过的人。

是的,我终于承认——我曾经真心实意地喜欢过陆川。

因为自卑,我一直没有告诉他。而苏渺的针对,不但让我的学业跌落深渊,也轻而易举摧毁了我漫长人生中的唯一一次心动。

「织织。」

陆川捧着我的脸,鼻尖又往前压了压,「这种时候要专心一点。」

那种柔软的触感裹挟着他身上的荷尔蒙气息,以一种近乎摧枯拉朽的力道,重重地撞进了我心头。

我几乎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回房间,可以吗?」

「好……」

陆川俯身勾着我的膝弯,伸手把我抱了起来,一步步走到卧室。

他把我放下,侧头看去,动作忽然顿住。

我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被我放在电脑旁边、和咖啡杯搁在一起的宇航员摆件。

「你还留着它吗?」

我心头一跳,故作镇定地说:「当时毕业搬家,把所有东西一起打包送过来的。」

陆川扶着我坐起来,替我拢好散乱的衣襟,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片刻后,他开口道:「其实当时我给每个人挑礼物,都带着一些特殊的含义——比如你这个,当初你告诉我,你实在不会写代码,但可以写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的话,将我猛然拽进回忆里。

我高考完的那个暑假,撕扯了整整十七年的父母终于精疲力竭,选择了离婚。我爸托关系使手段,几乎带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只把一间墙皮脱落的空荡荡的房子留给了我和母亲。

他离开的第二天,高考成绩出来了,我在网上查了一天资料,然后选择了传说中最能赚钱的计算机专业。

可我到底是高估了自己。

我只是个普通人,做不到爽文主角那样的天赋异禀勤能补拙,甚至连专业课最基础的部分都听得一知半解。

于是我开始走另一条路。

陆川把宇航员摆件送给我时,正赶上我第一本书完结大卖,甚至上了网站最有含金量的榜单。学业带给我的巨大挫败感,被另一种成就感所取代。

我从他手里接过盒子,三两下拆开,看到摆件的一瞬间眼前一亮,忍不住跟他分享了我的喜悦。

「学神,我觉得我以后可能会和你们走不同的路。」

我认真地看着陆川:「你信不信我?我的确写不好代码,弄不懂算法和编译原理,但是我能用我的笔写出另一个世界。」

陆川看了我几秒,忽然微微勾起唇角,伸手在我发顶拍了拍。

「嗯,我相信,你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记忆里陆川的笑容,与如今坐在我面前亲吻我的男人那张脸交错重叠,我在恍惚的神思中陷入欲望的浪潮。

忽然就什么都不愿再深想。

半夜,陆川睡了,我从抽屉里摸出烟盒,去阳台上点了支烟。

烟草的气味呛人,我其实没有抽烟的习惯,但心情焦躁的时候,偶尔会点上一支,在袅袅的浓白烟雾中放空神思。

例如此刻。

远处不知道有谁在放烟花,伴随着遥远的声响,斑斓的彩光在夜空中绽开。

我看得一时出了神,直到烟头烫到我的手,才忙不迭地甩开。

身后忽然传来陆川沙哑的嗓音:「怎么还不睡?」

我转头,借着冷清的月光打量他,那双月色般澄澈的眼睛专注地望过来,仿佛眼里只容得下一个我。

我为自己荒唐的念头笑了一下,走过去勾着他的脖颈,把嘴唇印了上去:「还不困呀……陆川,你累不累?」

陆川也很配合我。

至于放纵的后果,就是第二天醒来,已经是中午十二点。

我从床头摸到手机,拿过来看了一眼,忽然愣住。

签约的网站发来私信,说我的新书因为含有违规内容,不得参与榜单。

不仅如此,他们连着我之前最火的两本书也一起锁了,让我自查自纠,等确认合格后再放出来。

我皱着眉把私信截了张图发给编辑,她倒是很快回复我:「稍等织织,我去帮你问问。」

然后一直到我洗漱完,吃了顿午饭,把陆川送出门,她才回复我。

「问到了,主编语焉不详,一开始说是有人举报,后来说这是网站运营那边苏总监的决定,以后你的书会是重点关注对象。」

我的手指在键盘上轻轻一顿。

「这是什么意思?」

编辑语气迟疑:「织织,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我听懂了她话中的暗示,不由沉默下来。

「我一般除了写书什么都不干,连门都很少出,能得罪谁?」

编辑发了个叹气的表情包:「我知道……我会去帮你申请解除,但如果每次更新都这样的话,对你的读者黏性是一个很大的影响。」

我知道,这已经是她作为一个普通编辑,能帮我做到的极限了。

因此我真心实意地跟她道了谢。

「谢什么,你毕竟也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作者。」

过了好一会儿,她又发过来很长一段话:「说实话,织织,你这本新书成绩很好,已经有版权公司过来表示想谈了,包括之前的那本古言——但如果数据骤降,这些进度都会暂时中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等我放下手机,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放在电脑旁边的小宇航员被我拿起来,紧紧攥在了手里。

就好像抓住了什么虚无的救命稻草。

但我心里很清楚。

没有人能真的救我,除了我自己。

8

我用三天时间赶完了接下来一周的稿子,然后给江瑶打电话,说我要去学校找她。

她很惊讶:「来学校?你不是说过,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吗?」

于我而言,大学四年的生活实在算不上什么愉快的回忆。何况最后我连毕业典礼都没来得及参加,毕业证也是陆川寄给我的。

我从这里千难万险地走出去,就不想再回来。

小宇航员被我放在指间把玩片刻,然后随意扔进杂物抽屉里,我冲着电话那边毫无破绽地笑:「想你了嘛,好歹研究生食堂的饭还不错,再回去吃一次也行。」

最后我跟江瑶约好,第二天中午在研究生食堂一楼碰面。

「宝,最近怎么样?」她夹了一筷子茄子放进嘴里,唉声叹气,「导师的任务太重,都好久没去找你玩了,也没时间追你新文——数据还不错吧?」

我不想让她担心,就没有提榜单的事情:「都挺好的。什么时候完结了我跟你说,你直接看全本,我给你充钱。」

江瑶一声欢呼:「好耶。」

我低头扒了口黑椒牛柳面,抬头正要说话,目光忽然定格在门口。

推开玻璃门进来的那一行人里,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陆川和苏渺。

江瑶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诶,又遇到陆川和苏渺了——织织,我跟你说,最近我总是在食堂碰到他们俩,有好几次,苏渺整个人都快贴到陆川身上去了……」

她说着,见我没有应声,忽然顿住。

片刻后,语气中多了几分小心翼翼:「你还是……喜欢陆川吗?」

我缓缓收回目光,看着她:「为什么这么说?」

「当初我就看出来了,你喜欢陆川。原本我以为陆川也对你有意思,没想到最后他和苏渺在一起了。」

「喜欢吗?」我笑了笑,「可能真的有过,但这种东西很短暂,没有人能让我喜欢太久——包括陆川在内。」

江瑶欲言又止地看着我,身边却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秦织。」

我微微抬头,发现苏渺和陆川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们桌旁。

虽然上次见面闹得并不愉快,但苏渺向来擅长伪装,从她的神情上,看不出丝毫破绽。

她笑盈盈地望着我:「好巧啊,又见面了。」

我看着陆川。

他也看着我,眼睛澄澈,神情平静,好像那个几天前把我抵在床边,充满侵略性地亲吻我的人,并不是他。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很想笑。

「是吗?」我看着苏渺,笑道,「但我一点都不想见到你,怎么办呢?」

苏渺笑容一敛。

「苏大小姐,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脸皮太厚呢,还是人傻呢?」我毫不客气地说,「你难道看不出我恶心你吗?在我面前还要装出一副同窗情深的样子,莫非你们有钱人,都是这么厚颜无耻?」

「秦织!」

她不敢置信地瞪着我:「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为什么不敢?」我毫不退让,「大姐,我已经毕业了,你以为自己还能威胁得了我?就算我现在再给你两耳光,学校也不会把我的毕业证收回去。」

「好、好。」苏渺咬着牙冷笑,「是我小看了你,秦织,那我们就走着瞧吧。」

她扫了身边的陆川一眼,转身走了。

苏渺离开后,陆川并没有跟上去,反而站在原地,垂下眼,直直望着我。

我冲他挑了挑眉:「不去追,不怕人跑了?」

「我只怕你跑了。」陆川伸出手,把我粘在额头上散乱的鬓发拨到耳后,然后低声说,「胃不好就少吃点辣,我周末去看你。」

说完就离开了。

他走的,是和苏渺完全相反的方向。

江瑶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等等……这是什么情况?宝,你和陆川??」

「嗯,就是你想的那样。」

「你……我……陆川他……」

我好笑地看着她:「不至于不至于,都是成年人了,单纯的生理关系而已。」

江瑶看上去更恍惚了。

吃过饭,她还要回实验室,我们干脆在食堂门口告别。

临走前,她很用力地抱住我,把脸埋在我肩头,小声抽泣:「我好恨苏渺啊……织织,你和陆川之间,不该是这样的,你和陆川怎么会变成这样?」

是啊,我们之间怎么会变成这样?

在我和陆川走得最近的那段时间,江瑶刚结束了一段歇斯底里的失败恋爱。

那段时间她很黏我,有天晚上我们躺在一张床上,临睡前,她凑到我耳边,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织织,虽然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谈恋爱了,但是看到你和陆川能好好的,我还是好开心啊。」

我没有回答江瑶,只是抬起手,一下一下安抚地轻拍她的后背。

她哭了半天,终于止住眼泪:「织织,有事一定要告诉我,我会竭尽我所能去帮你的。」

「好。」

我目送着江瑶走远,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路口拐角,才缓缓收回目光。

我没有动。

因为陆川就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静静地看着我。

深秋的风掠过他发梢,斑驳的树影落下来,一瞬间,我好像回到了三年前。

那时候,他还没和苏渺在一起,我们也没有形同陌路,我心里还装着对未来的期待,和陆川一起走在深秋的梧桐大道上,被飘落在我头顶的叶子吓了一跳。

「好冷啊!」我一边搓着手一边跟他吐槽,「说好的南方的秋冬很暖和呢?又湿又冷,比我们北方夸张多了。」

然后陆川忽然停下脚步,进了旁边的奶茶店。

片刻后,他拎着一杯奶茶走出来,递到我手里:「热的,捧着暖手吧。」

那是一杯芋泥荔枝奶茶,三分甜,和我的喜好完全吻合。

我一边扎吸管一边问:「你不喝吗?」

「嗯,我不太喜欢甜食。」

我十分豪爽:「那你喜欢什么呀?我请你吃!」

陆川侧头看了我一眼,忽然笑了:「就研究生食堂吧,一楼的黑椒牛柳面还不错。」

……不能再想。

我刻意忽略从心底深处漫上来的剧痛,勾着唇角冲陆川挥挥手:「我先回家了。」

转身刚走了两步,他就追了上来:「我送你到学校门口。」

我猛地停住脚步,转头看着他。

「陆川,不要送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从回忆中抽身,努力压抑住快要流泪的冲动,「你也要记得,你在做什么。」

陆川伸出手来,像是要抓住我,但指尖只是轻轻擦过我手腕,就垂落下去。

我的手腕一片冰凉,他的体温却滚烫。

我擦了擦发红的眼睛:「我真的要回家了。」

说完,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9

到家后没多久,我就收到了一份外卖。

那是一杯热的芋泥荔枝奶茶,三分甜。

——在那个时刻,陆川脑海中浮现的,与我是同一幅画面。

这种无声的默契,源于曾经那段亲密到近乎暧昧的关系,然而后来分崩离析,于是默契卷土重来时,反而成了插入我心脏的一把利刃。

我压下疼痛,把奶茶放到茶几上,盯着它,半晌没动。

这时候,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秦织。」电话那边传来苏渺的声音,「别急着挂,我是想问你,我送的礼物你还喜欢吗?」

我屏住呼吸,悄悄按下录音键:「所以我榜单的事情,就是你搞的鬼,对不对?」

她并不上钩:「什么榜单?我听不懂。秦织,我只是想问问你喜不喜欢我的礼物而已,你不要误会我。」

我怎么忘了,她是苏渺。

大学的时候,她就能在教学楼前刻意激怒我,让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她动手,逼得陆川不得不处分我。

「听说你毕业后找不到本专业的工作,只能去写小说维系生活。我姐姐正好在做这一行,毕竟同学一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

她笑着说完,然后挂了电话。

这段对话,不知情的人听来,就是老同学之间最正常的问候。

但我们彼此心里都很清楚,这是警告,也是威胁。

我在沙发上坐了很久,然后把那杯已经凉掉的奶茶拿过来,一口一口喝完。

晚上,陆川来了。

我站在玄关,哪怕隔着一道门,依旧能想象出他站在门外的样子。

沉默片刻后,我还是把门打开了。

下一秒,我被揽进一个带着秋夜寒气的怀抱里。

陆川很用力地抱着我,他一贯冷静又镇定,我几乎没见过他失控的模样。

「织织,我等不到周末了。」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想现在就见到你。」

如果没有那些复杂丛生的过去,这应该是很动人的一句情话。

但此刻,我闭了闭眼睛,什么都不想深想,只是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然后去吻他。

在这之前,我吃了颗草莓糖,甜腻的香气一路蔓延。

陆川把我抱进卧室,他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桌面,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俯下身。

最后,我在他唇齿间轻声呢喃:「……下次你还会来见我吗?」

陆川吻了吻我的眼睛:「会的,睡吧。」

第二天起床后,陆川没有回学校,反而陪着我去了趟超市。

逛完生鲜区和零食区,购物车已经快被我装满,到收银台前时,我顺手从货架上拿了盒草莓糖,递给收银员:「这个一起结账。」

侧头看去,才发现陆川的耳尖微微泛红。

我像发现新大陆那样凑过去:「学神,你害羞啦?」

「……没有。」他低咳一声,拿手机准备付钱,被我一把拦下来,「我来我来,毕竟我已经是社畜了,你还在上学。」

陆川沉默片刻:「我有奖学金。」

「你那一学期几千块的奖学金,还不够我三天的收入呢。」

我伸手摸了摸他线条利落的下颌,勾勾唇角:「宝贝,让姐姐包养你。」

陆川比我小三天,论理的确该叫我一声姐姐。

在收银员诡异的眼神中,我挽着陆川的胳膊离开了。

刚到家,甚至连手里的东西都没来得及放下的时候,就被他按在墙边,一手垫在我脑后,灼热的吻印了上来。

我在昏暗的光线里努力睁大眼睛,呼吸急促:「学神,你这是……干什么……」

「姐姐是不是忘了刚才在超市里说过的话?」他轻笑一声,原本冷清的嗓音里多了丝丝缕缕的魅惑,「我当然是在……尽心工作了。」

我再次醒来,已经是晚上了。

陆川穿戴整齐,正站在客厅,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着我:「秦织。」

我倒了杯水灌下去,这才重新抬头看着他:「你要回去了吗?」

「嗯,项目进展已经到尾声了,最近要分析数据,然后写论文。」

算算时间,他的确已经在这里待了两个多月,距离回学校也没多久。

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放下杯子,走过去,伸手揪住他的衣领。

陆川垂下眼,望着我。

我用牙齿在他漂亮的锁骨上,留下一枚淡红色的印记,红与白相互映衬,格外明显。

「……织织。」

我抬眼看着他:「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不许扣,就这么回去。」

「好。」他抬起手,温热的力道像羽毛一样抚过我的眼睛,「我走了,再见。」

陆川离开后,客厅骤然冷清下来。

我坐在沙发上抽了支烟,然后给编辑发消息:「接下来两周的榜单,我都不再参与。」

她还没睡,因此很快就回复了我:「我明白你的意思。织织,这样也好。」

哪怕隔着屏幕,我也能从这行单薄的文字中看出她的叹惋。

我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想了想,问她:「那位运营部门的苏总监,到底是什么来头?」

微信那边,「正在输入中」的字眼闪烁了很久,然后她直接打来了一个语音电话。

「苏总监全名叫苏河,是公司原始股份的持有人之一。其实……当初我准备跟你签约,把名单提交上去的时候,她就特意问了一句,说要再审核一遍,看能不能把作者评级提升上去。所以后面推迟到第二周,我才把合同寄给你。」

她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再后来,你第二本书谈出版的时候,她也专门来找过我,得知初印只有三万册,就没有再过问。」

「织织,我只能跟你说这么多了。」

我深吸一口气:「好,谢谢你。」

语音挂断了,我盯着对面的电视墙,那上面倒映出我面无表情的脸。

片刻后,我嘲弄地勾了勾唇角。

苏渺啊,有钱有势的天之骄女,好像只要是她想要的,就没有什么得不到。

可她弄错了一件事。

不管过去还是现在,我都从没有向她低头妥协的打算。

一丝一毫都没有。

「苏渺。」

我在灯光昏暗的客厅又点燃一支烟,隔着袅袅的白色烟雾,轻轻闭上眼睛。

「这一次,你应该好好看一看,你眼里低贱如草芥的差生、疯子,到底是怎么置之死地而后生的。」

10

后面的两个星期,陆川又来找过我几次。

曾经很多次出现在午夜隐秘的梦境,在这一刻终于化为现实。

我在梦境与现实交织的河流间游走,渐渐有种庄周梦蝶的茫然感,直到被陆川的体温拉扯回现实。

有天深夜,浪潮褪去,我倦倦地起身,抓起陆川扔在床边的衬衫随意披上,就去阳台看风景。

他收拾好被子,拿了件厚厚的加绒披风出来,把我裹进披风里,低头耐心地把绑带系好。

我顺势抓住他的手,引着他往远处望去:「看那边。」

陆川偏头的一瞬间,正好有朵烟花在天边炸出绚丽的火光。

「那边隔三差五就有人放焰火,一放就是两个小时,这玩意儿可不便宜。后来我就去查了一下,发现那边是个房价格外高的别墅区。」

我咬着烟,低头点了火,当着他的面吐了个烟圈,然后笑着说:「小时候,我家很穷,就算过年也只放得起一挂鞭炮。有一年我偷偷留了十块的压岁钱。买了很小的两盒仙女棒,背着我爸妈偷偷放完。外面的雪下得好大,可是我好开心。」

陆川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听我说话。

夜色凄清,唯有远处焰火炸开时发出的声响,与风声合奏成一支疏淡的伴奏。

「但是你看,我人生中难能可贵,必须万分珍惜的东西,对某些人来说,却是随手可得的。」

话音未落,我忽然被搂进一个温热的怀抱。

陆川用的力道很大,像是稍微松手我就会消散掉似的。这种力度甚至让我觉得有些微疼痛,下意识想要挣开时,就听到他清冷的声音响在我耳畔:「织织,你相信我——我们会有很好的未来。」

我们。

这两个字几乎把我钉死在墙上,我在眼泪涌出来的一瞬间用力闭上眼睛,把泪水硬生生逼回去。

不会的。

陆川,你会有很好的未来,我也会有我的人生。

哪怕此刻有短暂的交集,但我们要走的,从来都不是一条路。

但我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着他,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焰火,直到夜空重新安静下来。

「我困了。」

我从陆川怀里挣脱出来,往屋内走去,「回去睡觉吧。」

第二天他刚离开,苏渺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我拢了拢衣襟,靠在床头,听着她不再镇定如初的声音:「好啊,秦织,是我小看你了。」

我笑了:「错了,苏大小姐,你是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我。」

电话那边安静片刻,苏渺的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冰冷:「走着瞧吧。」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

我思考了一下,决定再给她添最后一把火。

中午吃过饭,我给陆川打了个电话。

才响了一声他就接起来:「织织?」

我开门见山:「你们项目既然马上要圆满结束,应该会有庆功宴之类的场合吧?」

「有,就在后天晚上。」

很好。

我笑了笑:「可以带家属吗?」

陆川沉默片刻,语气里忽然多了一丝孩子气的雀跃:「织织,你要跟我一起吗?」

「嗯,麻烦你跟你导师那边说一声,就说你要带人一起过去。」

到了跟陆川约好的那天,我一早就起床,洗了个澡,拿出我几百年没用过的化妆品,认认真真化了个妆。

小裙子是一早问江瑶借的,她在穿着打扮上比我讲究太多,甚至我这一整套造型搭配,都是出自她的手笔。

「宝……」她欲言又止,十分担心地看着我,「那是陆川他们项目的庆功宴,苏渺肯定也会去的,你真的不要我陪你一起吗?」

我往裙子外面套了一件乳白色大衣,对着镜子补了最后一遍口红,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别担心,我只是跟陆川去吃个饭,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难道苏渺能拿刀捅我不成?」

事实证明,苏渺不能拿刀捅我,但她很想用眼神凌迟我。

陆川挽着我的手走进包厢,神情淡淡地跟所有人介绍:「这是我女朋友,秦织。」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下一秒看向了另一边的苏渺。

她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落在我脸上的目光却锐利如刃。

11

有个十分没有眼色的学弟嚷嚷道:「陆师兄,这是你的女朋友?那苏师姐呢?」

我赶在苏渺出声之前火速开口:「这位学弟可能误会了,你苏师姐和陆师兄的确在一起过,但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学弟张了张嘴,看看我,又看看苏渺,像是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

最后,苏渺微笑着接过话茬:「是啊,我和秦织、陆川,本科那会儿就是同学。就连当初我跟陆川谈恋爱的时候,织织和他都是很好的朋友哦。」

不愧是苏渺。

三言两语,就从根源上曲解了我和陆川的关系。

在场几个人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看着我的眼神更是别有深意。

然而还没等我开口,陆川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腕,眼神凌厉地扫视一圈:「当初我和织织因为一些事闹了不愉快,在我和苏渺在一起之前,她就跟我绝交了。」

「后来整整三年,我和她都没有什么接触。如果不是两个月前同学会上又遇见,可能也不会有现在——」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

「所以,我很珍惜她。」

我在心里赞叹了一句陆川演技出色,干一行像一行。

他每说一个字,对面的苏渺眼神就阴郁一分,最后她失手打翻了手边的红酒杯,撑着桌面站起来:「抱歉,我去趟洗手间。」

我微微仰起头,在明亮的灯光下注视着她的背影一步步走到门口,忽然觉得命运无常。

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极了。

当初她带着班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女生孤立我的时候,想过有一天,我也会有反击她的机会吗?

大概是不会的。

她的傲慢与生俱来,因此也是她最大的破绽。

苏渺再次回来的时候,神情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静。

我当然不会放过她,因此故意挽着陆川的胳膊,软声软气地让他帮我夹菜、倒果汁,又在苏渺端着酒杯过来的时候歪着脑袋,看着她笑:「抱歉,等会儿我还要开车带陆川回去,不能喝酒。」

苏渺笑容不变:「没事,我帮你们打车。秦织,同学一场,你一点面子都不给我啊?」

然后陆川忽然站了起来。

他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以一种守护者的姿态挡在我面前,嗓音疏淡:「织织喝不了,我替她就是了。」

包厢里开着暖风,所以他脱了外套,只穿着最里面的白衬衣,背部的衣料被蝴蝶骨撑出漂亮的线条。

我有一瞬间的失神。

很久之前,在我给了苏渺两个耳光,又转头看到他向我走来的时候,虽然我什么都没说,但心里其实是盼望着,他能当着苏渺的面保护我。

可是没有。

他铁面无私,公事公办,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我:「向苏渺道歉,不然只能在你的档案里记过了。」

那些藏匿于细枝末节中的暧昧,我还未宣之于口的少女心事,就在这句话里消失殆尽了。

那时候,我以为,这就是我和陆川之间的结局。

未料此刻,他会这样站在我面前,像是一场迟到了三年才终于降临的保护。

虽然姗姗来迟,但总不是不到。

陆川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尔后望着苏渺,淡淡道:「该你了。」

最后,苏渺捏着手里的空酒杯,一言不发地坐了回去。

这顿饭吃到了晚上十点才结束。夜深风凉,外面已经很冷,我拢着大衣,挽起陆川的胳膊往外走,却在无人的路灯下被苏渺叫住。

脚步一顿,我转头看着她。

昏黄的路灯光芒笼罩下来,苏渺拎着包站在那里,挺直脊背,连脖颈的线条都透出一股精致,每一根头发也闪着柔软的光泽。

「所以,你们早就背着我勾搭在一起了,是吗?」

她微笑着问。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苏大小姐,我看你是有臆想症才对。你和陆川都分手三年了!什么叫背着你勾搭在一起——我们是在正大光明地谈恋爱,OK?」

冰凉的指尖倏然被一股温热的力道包裹,我微微低下头,看到陆川的手正牵着我的手。

苏渺眯了眯眼睛,不再看我,转而把目光投向我身边的陆川。

「陆川,我最后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凛冽的夜风从耳畔穿行而过,下一秒,我就听到了陆川凌厉的声音:「苏渺,我从来没有一次想过要选你——一次都没有。」

12

「我的车停在对面的停车场。」

我跟陆川解释了一句,他露出微微意外的表情:「你还真的开车来了……我以为就是说说而已。」

「当然要开车过来,不然怎么在她面前摆出我的排场?」

我拉开车门,冲他挑了挑眉:「坐上来吧。」

去年毕业后我就考了驾照,然后用稿费买了辆还不错的代步车。

我本来就是个不爱出门的人,又格外害怕麻烦,担心开车出门找不到停车位,白白浪费时间,所以平时很少开车。

除了江瑶,陆川是第一个坐我副驾的人。

我开着往家走,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前停下来,示意陆川:「你进去买点东西。」

他微微一怔:「要什么?」

我侧过头,把手伸进口袋里,捏出一个空烟盒,「帮我带包烟。」

然后我就听到陆川轻声叹了口气:「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放心吧,学神,只要我下半辈子别碰跟写代码有关的任何东西,保证活到一百岁不成问题。」

我嗤笑一声,把烟盒递到他面前:「买这个牌子,别错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有接,转身推开车门下了车。

「你抽的是什么牌子,我从一开始就记着。」

我把车窗按下来,一手搭在窗框上,转头看着陆川高大挺拔的背影走进灯火通明的便利店,一手摸出口袋里的打火机,漫不经心地把玩。

等陆川拎着一袋东西回来,我把车开进地下停车场,才转头望着他。

「宝贝,我贴的窗膜,外面看不到里面。」

淡淡的烟草气味在呼吸间蔓延。

昏暗的车顶灯照下来,陆川漂亮的眼尾染上了潋滟的红。

失神间,我迷迷糊糊地想:看来我得把钱给江瑶,让她自己再去买条新裙子了。

……

最后,是陆川把我抱出来的。

他帮我穿好裙子,展平裙摆,套好大衣和小皮靴,然后勾着我的膝弯,把我从车里抱了出来。

我顺势搂住陆川的脖子,把脸贴在他被我揉皱的白衬衣上:「你抱我上楼。」

这是我跟他说话最颐指气使的一次,而陆川似乎一点也不意外,由着我关上车门,然后抱着我走进电梯。

我缩在他怀里小声嘟囔:「我还想着,如果这么长的路,你抱不动我,背我也是可以的……」

「没关系,以后再说。」

其实我和他心里都很清楚,这大概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放纵。

因为下个星期,陆川就要回北京了。

13

苏渺没让我等太久。

三天后,我的人生里发生了第一件大事——

有人在微博发布长篇大论,指出言情作者袖织的新书《焰火》,三个主角的原型,正是袖织与她的两位大学同学。

她宣称,那两人原本两情相悦,袖织却偏偏小三插足。

这个人,就是苏渺。

她褪去一贯精致的妆容,楚楚可怜地对着镜头哭诉:「当初如果不是秦织插足我们的感情,我和我前男友是不可能分手的……她怎么还好意思写这种故事……」

我发出的澄清被限流,没几个人能看到,网站那边,不但《焰火》被强制下架,连同我之前的几本书也一起被锁了。

我问编辑,她告诉我,苏总监说,因为事态严重,为了不给网站造成恶劣影响,只能先下架我的书。

真是冠冕堂皇啊。

这一连串招数打过来,作为普通人的我,几乎毫无还击之力。

可苏渺大概忘了,我这样「卑贱的底层人」,是真正的疯子。

我安抚了正在外地学习、焦躁到不行的江瑶,然后挂了电话,给苏渺打过去。

「我们谈谈吧,关于陆川。」

苏渺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谈谈?秦织,你觉得你还有什么资本和我谈?做出那些事情的是你,你要是好好地跟我道歉,说不定我还会原谅你。」

「你不用这么紧张,我没开录音功能。」我笑了一下,「苏大小姐,如果我是你,这时候第一个要对付的不是我,而是陆川。」

哪怕隔着电话,我都能想象出她在那边皱眉的样子:「什么意思?」

「难道你从来都没有意识到吗?陆川是人,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你的猎物,更不是你用来炫耀的工具。」

我握着手机,抬起眼睛看向前方。

阳台边的藤椅上,陆川正坐在那里,目光直直地定格在我身上。

夕阳橙红色的光芒在天际肆意涂抹,也许是逆着光的缘故,他原本明澈如山涧泉水的眼睛,在这一刻深邃又复杂,好像藏着无数我读不懂的情绪。

苏渺终于在电话那边失了态:「秦织,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扯扯唇角:「苏渺,这次换我问你了——我送的礼物,你还喜欢吗?」

紧接着,这天晚上,第二件大事发生了。

苏渺那位在我们大学担任教授的叔叔,被举报学术造假和徇私舞弊,经过一系列查证,结合举报人提供的证据,判定学术造假和徇私行为皆属实。

于是,他的教授资质取消,被学校辞退,就连当初的博士学位也被一并收回。

而他徇私保研的对象——苏渺,读研资格被取消的同时,当初的本科毕业论文也在进行二次筛查。

在这件大事的衬托下,一时间,网站运营总监苏河收受作者贿赂、榜单存在弄虚作假被革职的事情,都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苏渺骄纵到无法无天的依仗,都来自她的家世。

打蛇打七寸。

打人,也要往最致命的痛点还击。

我看着微博热搜一路攀升,看着我的澄清终于不再限流,看着有人把那个站出来指责我的人和新闻里学术造假的苏渺对应起来,看着被锁的书一本本放出来……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织织。」

抬起眼,才发现陆川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藤椅上起身,走到了我近前。

时间倒回到那天晚上。

我在他唇齿间轻声呢喃:「……下次你还会来见我吗?」

陆川吻了吻我的眼睛:「会的,睡吧。」

然而我并没有睡着,闭上眼睛又睁开,借着微弱的月光注视他的眼睛。

「当初,你为什么和苏渺在一起?」

在陆川的沉默里,我拥着被子坐起来:「陆川,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这个问题。如果你今天晚上不跟我说实话,那么以后再多的解释,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气氛无声紧绷,仿佛有风在空气里缓缓流动,片刻后,陆川终于开口。

「当初……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了她,这件事可大可小,但苏渺坚持要追究,你又无论如何都不肯道歉。我不想真的让你的档案染上污点,就想在期末提交给学院之前,把之前记的过删掉。」

「但是苏渺找到了我。」

苏渺找到打算给我删改档案的陆川,微笑着告诉他:「没用的陆川,如果我坚持把这件事闹开,不但秦织要被记过,连你也要被连累。」

「哦对了,我差点忘了告诉你,秦织写书的那个网站,我家里也有股份。陆川,你说巧不巧?世界这么大,偏偏她秦织每一件事都要和我扯上关系。」

这当然不是巧合。

当初要和我签约的网站不止这一家,但我是对比了一圈,才选了条件最好的他们。

现在想来,我才有些恍然。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苏渺就在暗中算计我,把我的命脉掌握在手中了。

「我可以不追究这件事,也可以不为难她,毕竟秦织一事无成,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但是陆川,我喜欢你,你是知道的。」

后来陆川答应了苏渺,和她扮演三个月的情侣。

「我其实……很明白你的性格。从我答应她的那一刻起,不管是真是假,是为了什么,你都不可能再原谅我了。」

陆川凝视着我的眼睛,眼中再不复一贯的冷静疏淡:「但我那时候才意识到我的无力。织织,我一向自傲,自以为优秀,自以为能和你一步一步慢慢来,生怕进展太快,反而适得其反——事实上,我不拥有一些不可摧折的东西,就随时可能被人盯上。」

陆川的反击,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苏家状似坚不可摧,但傲慢自大的苏渺,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他有足够的耐心和敏锐度,运筹帷幄,从细节一点点攻破,几乎以一己之力,折断了苏家最锋利的两支箭。

包括这三个月,在和苏渺她们实验室的项目合作中,他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着最关键的证据。

「你的性格太直,我担心把事情告诉你之后,你冲动之下,可能会直接去找苏渺。」他捧着我的脸,目光专注地看着我,「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他们挥挥手就能做出的举动,我们必须要全盘规划、时时警惕,不能有半分差错,否则前功尽弃。织织,我不敢冒这样的险。」

「那次同学聚会,一开始我只是想见你一面,单独说说话。可是在你的脸贴过来的那一刻,我就失控了,包括之后的每一次——织织,只有你能让我方寸大乱。」

他柔软的指腹轻轻擦过我的脸,力道极轻,甚至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抖。

「可是……织织,我一直记得你那天跟我说的话。你说你要写出一个和我们不一样的世界,而我告诉你,你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我不能让我自己,成为你理想夭折的原因,哪怕一丝一毫。」

「我还要为你,讨回当初的公道。」

14

苏渺真的喜欢陆川吗?

从出生起,想要什么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对她来说,陆川是一个挑战,而我是她达成这个挑战路上的障碍。

我们的人生,对她来说,只是场无关痛痒的游戏而已。

何其傲慢。

那天晚上,听完陆川的解释,我沉默良久,才重新抬起头看向他。

「陆川。」我说,「我们合作吧。」

「我要让苏渺再出手一次,然后绝地反击,我不会再让她来摧毁我的人生了。」

原本我的想法,是让苏渺借苏河的手,再刁难我一次。

而我,已经暗中联系到关系还不错的作者,打算联名跟网站官方举报,作为总监的苏河收受贿赂,伪造榜单,打压新人作者……

我已经做好了废弃这个笔名,和它名下的作品不要的准备。

可陆川制止了我。

他眼底清晰倒映出我的脸。

神情发冷,嘴唇紧抿,目光里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然后陆川一把抱住我。

「不会的,织织。」他把嘴唇贴在我耳畔,嗓音异常温柔,带着强烈的安抚之意,「有我在,你不会陷入绝地,永远都不会。」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我在他身上留下鲜明的吻痕,挑着他在实验室、苏渺也在场的时候给他打电话,故意讲些暧昧的荤话,甚至以「女朋友」的身份,和陆川一起出现在项目的庆功宴上。

这对苏渺来说,是莫大的挑衅。

她的骄傲和自尊不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所以急不可耐地对我出了手。

而越急切,就会留下越多的破绽。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这期间,苏渺打来无数个电话,我一个都没接,最后发过去一句「像你这种人,连被挂在路灯上都不配」,然后干脆拉黑了她的号码。

「……好了,既然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你也可以收拾一下回去了。」

「回去?」

「你不是后天就要回北京了吗?」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眼望着他,「陆川,我们的合作结束了。」

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陆川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后只剩一片苍白。

这是我第一次从陆川脸上看到这么慌乱的神情。

他几乎是有些仓皇地伸出手,想要抓住我:「织织,我不是为了合作才跟你……」

「我知道,就算没有我,你照样可以弄倒苏渺,干翻苏家,早晚的事情。」

我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他的手:「但是那天在食堂,你也听到了我跟江瑶说的话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一瞬间,我几乎从陆川眼中看到了血色。

他眼尾泛红地看着我。一字一顿:「秦织,我喜欢你,从一开始就只喜欢过你。」

如果三年前的秦织听到这句话,大概会兴奋到整个人从地上蹦起来,然后扑进陆川怀里,紧紧抱住他。

可能还会眼睛亮亮地跟他说:「学神,我们谈恋爱吧!」

但终究已经过去三年了。

陆川说得没错,他很了解我。

很久之前的期末考试月,我和他一起去图书馆复习。在独立的三人小教室里,陆川趴在桌上睡着了,长长的睫羽覆盖下来,掩住了他眼中一贯的冷清,反而多了几分柔软无害。

我伸出食指,一点一点凑近,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然后轻轻贴到我自己唇边。

那甚至算不上一个吻,却已经让我的心脏狂乱跳动。

可经历过这么多事之后,我再也不可能像当初那样,单纯而义无反顾地喜欢他了。

我和陆川之间隔着太多,除了这三年时光,还有曾经张口难言的误会,阴魂不散的苏渺,站在她身后、如今才大厦倾塌的苏家……和我们如今已经背道而驰,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我咬着发麻的舌尖,把心头尖锐的痛强压下去,仰头望着他:「陆川,我以前也喜欢过你,但那是以前。这一次遇见,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那天在同学聚会上,我真的醉到一点清醒的意识都没有了吗?

半瓶啤酒,还不至于让我这样。

我睡陆川,包括后面答应和他保持长期关系,未尝没有带着几分报复的心思。

我想看一看,曾经于我而言遥不可及的高岭花、天边月,究竟是怎么堕落于普通人的欲望的。

哪怕和陆川绝交后,我也没有再谈过恋爱。

甚至于后来的人生里,他几乎快要成为我的心魔。

我总是反反复复地梦到他,梦到大一那年他在操场上递给我的热牛奶,还有第二天一早离校前又在门口碰见时,他漫不经心冲我挥手的样子。

我们大三那年冬天,南京难得下起大雪。拽着江瑶去操场玩雪的时候,正好在积雪的足球场边遇到陆川。

那时候我已经和他形同陌路,所以刻意避开他的眼神,和江瑶一起踩着雪,打起雪仗。

然而我用的力气大了点,一个雪球从江瑶耳边飞过去,正中陆川那张好看的脸。

雪球碎开,掉落在地上,他脸上还沾着雪沫,眼神已经直直地向这边看过来。

隔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他藏匿在视线中的情绪模糊不清,却还是在第一时间让我的心揪了起来。

抿了抿唇,我低下头去,避开他的目光。

气氛凝滞中,还是江瑶凑过去,替他拍了拍肩膀上残留的雪,尴尬地道歉:「对不起啊陆神,我们没看到你在……」

陆川摇摇头:「没事,你们玩吧。」

然后就转头离开了。

后来几年的冬天里,我再也没有玩过雪。

所以我想,或许等我得到陆川之后,就不会再这么执着了。

但我高估了自己。

因为我曾经真心实意地喜欢过他。

久别重逢,在朝夕相处中,除去生理上的欢愉之外,又一次寸寸死灰复燃的,还有我对他的心动。

可是陆川呢?他现在可能喜欢我,但这种喜欢里,多多少少夹杂了对于苏渺同仇敌忾的恨意,也总有一天,会在世俗无尽的琐事间消磨殆尽。

与其如此,还不如就停留在此刻。

当初跟他摊牌之前,我就想好了。

既然注定不能长久,干脆像焰火燃烧一样,在这段极短的时间里用尽我的喜欢,以后再不惦念。

最终,我缓缓开口:「从那天之后,我一直都在利用你。」

陆川沉默片刻。

「我不介意。」

「可是我介意。」我咬牙看着他,「陆川,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陆川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他猛地往前跨了一步,微微俯身,眼睛在很近的距离注视我,一字一句地说:「秦织,你不信我的真心。」

这一次,我沉默了很久。

「对,我不信。」

陆川很艰难地勾了勾唇角,距离过近,我清晰地看到,他那双明澈的眼睛里满是受伤的神色。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伸出手去,十分轻佻地勾住他的下巴:「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不走,是除了我就没人要了吗?」

15

这话实在太过伤人,以至于说出口之前,我不得不把内心剧烈的痛生生压下去,才能清晰地吐出字眼。

陆川最后还是离开了。

临走前,他跟我说:「织织,我不逼你,我给你充足的时间慢慢想清楚。」

可还能怎么想呢?

我们的人生已经各自往前,不能再回头。

陆川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我跟编辑申请,《焰火》全本完结。

这是我写过最坎坷的一本书,在创作它的短短两个多月里,我经历了事业的大起大落,回击了我曾经以为永远斗不过的人——

也……和我心爱的人重逢又告别。

在宣布《焰火》完结后,评论区炸开了锅。

「这就完结了……救命,会有番外吗?袖织太太不是只写甜文的吗?」

「呜呜呜,原来写甜文的人发起刀子来更狠。」

「还记得前几天那个学术造假的女的说过,故事人物是有原型的……所以太太是现实里和学神 be 了吗?」

我没有回复这些评论,只是给编辑发消息,告诉她,我想休息一段时间再开新书。

她在电话那边叹了口气:「织织,我不知道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但这样也好。」

「你什么时候想开新书了,随时找我。」

挂了电话,我开车出门,在学校附近的火锅店和江瑶碰面。

刚坐下,她就急不可耐地问我:「织织,你和陆神到底怎么样了?」

我轻描淡写地说:「分了。」

「为什么啊??」

她差点拍案而起:「你和陆川明明是互相喜欢的,现在苏渺也凉了,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为什么还不在一起?」

为什么?

我把面前的一整盘肥牛卷下进锅里,看向对面的江瑶,神思微微恍惚。

「江瑶,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永远的爱吗?」隔着袅袅升起的白色热雾,我淡淡地冲江瑶笑,「小时候,我妈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讲,她和我爸年轻的时候有多么相爱。那时候我爸很浪漫,买不起新鲜的玫瑰花,还知道用木头给她雕一朵。」

可婚后一年、两年……在日复一日的平庸琐碎里,再多的爱都被消耗殆尽,只剩下无尽的争吵。

「我不想未来有一天,我和陆川也变成这样。所以,就让我和他的关系停留在这里吧。」

有过片刻的温存,彼此尚且残留心动。

这样就够了。

我把烫熟的肥牛卷夹进碗里,垂下眼睫。

江瑶在我对面唉声叹气了半天,看起来很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吃完火锅,我开车送她回学校。

她开了门下车,走出去两步,顿了顿,又折回来,透过半开的车窗凝视我:「织织。」

「嗯?」

「就算你不相信陆川,也该相信自己。」她深吸一口气,「其实你是在害怕,对吗?你怕未来有一天,陆川已经不喜欢你了,而你还爱他,你还希望他爱你,是不是?」

「江瑶!」

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被戳中,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呼吸几乎停止了,下意识呵斥了一声。

等回过神,又觉得自己格外狼狈,于是就一言不发地盯着江瑶。

「织织,你一直都知道的。陆川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他的家境也不过普普通通——当初那笔特批奖学金发下来,你真以为他是疯了才会给全班同学每人买一份礼物吗?」

她说完这句话就走了,我一个人留在车里,再也忍不住内心涌上来的阵阵暗痛,扶着方向盘弯下腰去,连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我知道。

我当然一直都知道——

他送全班同学礼物,只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把那个小宇航员送给我。

我不敢说出我的心动,源自内心的自卑和不确定。

而陆川……他没有不告诉我,他一直在用语言和行动一点点表明,其实他也喜欢我。

只是慎重了些,慢了一步,以至于我还没等到他开口表白,苏渺就横插一手,轻而易举斩断了我们之间紧密又脆弱的联系。

我弯腰在车里坐了很久,直到冰凉的液体一滴滴落在手背上,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陆川。」

仿佛心灵感应,几乎是这两个字出口的同一时刻,我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陆川。

我盯着屏幕上闪动的名字看了片刻,伸手接起电话。

陆川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车窗已经被摇上去,安静的密闭空间内,能听到我与他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织织,你还好吗?」他清冷又温柔的声音透过耳机传进我耳中,近得像是贴在我耳畔耳语,「你在哪里?」

我擦干眼泪,把哭腔硬生生压下去:「刚吃了火锅,送江瑶回学校。」

「天冷,记得早点回家,最近就不要再喝冰的了。少熬夜,少抽点烟……」

他在电话那边念念叨叨,说得越多,我内心越酸楚,不得不故作轻松地打断了他:「好了学神,我又不是小孩子,会照顾好自己的。」

陆川的声音停顿了一秒。

「……织织,我好想见你。」

我本就脆弱不堪的心脏,几乎要被这句话中裹挟的深重感情击溃。

「别,陆川……不要。」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你才回北京,还有项目上的事情要忙,有论文要写,我也……有自己的工作。」

直到和陆川有过最亲密的接触,见识过他脆弱的样子之后,我才意识到。

陆川从来都不是神坛上的高岭之花。

他和我一样,都是滚滚红尘中挣扎的普通人。

除了爱情,我们的人生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例如此刻,他的学业进行到最关键的地步,我的人生也在正轨上,不能偏离。

电话那边安静了很久,然后陆川说:「好……那过几天,我寄个礼物给你,你记得收一下。」

「好。」

「织织,再见。」

我挂断电话,驱车回家。

中途随手打开车载电台,里面在放歌,是关淑怡的《地尽头》。

我打开的时候,恰好正在放那句:「谁让我的生涯天涯极苦闷,开过天堂幻彩的大门。」

一瞬间,我的眼泪无声淌下。

16

大概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一个来自北京的包裹,寄件人那一栏,写着陆川的名字。

拆开层层叠叠的防震包装,露出礼物的全貌。

那是一个微缩型的月球模型,材料的质感似曾相识,我轻轻摩挲着它表面的涂料,迟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

当初陆川送给我的那个小宇航员,用的是一样的材质。

我起身去卧室,从抽屉里翻出那个小宇航员摆件。把两样东西摆在一起,这才发现,这个月球模型似乎并不是全新的,它身上时光流逝留下的细微痕迹,与小宇航员完全一致。

好像它们天生就该是一体的。

我一时兴起,找角度拍了张照片,发朋友圈。

结果没一会儿,有人在微信上找我:「那个月亮模型,最后还是到你手里了啊。」

发消息的男生叫林南,是陆川本科时的大学室友,以前一起在班委工作过,所以和我关系勉强还算不错。

上次的同学聚会,也是他组织的。

「什么意思?」

他直接打来一个语音:「哎呀,你还不懂吗姐妹?这两个东西本来就是一套的,当初陆川把宇航员送给你,月球留给了自己,东西还是我陪他去挑的呢。」

从林南的声音中,我听到了雀跃又期待的情绪:「所以这东西现在到了你手上,是不是证明你和陆川终于在一起了?」

「……没。」

「不是吧?!」

林南在那边大呼小叫:「我靠,怎么会这样?不是苏渺那厮都已经凉了吗?老陆你怎么回事,不行啊你,都给你创造机会了,你自己不中用啊……」

他絮絮叨叨,我越听越不对劲:「等等……什么创造机会?」

「不就是上次同学聚会,要不是老陆拜托我,我没事干组织什么同学会啊我,还绞尽脑汁把苏渺那女人留在学校,就为了让老陆和你单独说说话——」

他说到一半,忽然警觉地噤了声:「算了算了,没什么。秦织,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和老陆好好的吧——他都喜欢你五年了。」

语音就这么被挂断了,我把目光重新投向茶几。

暖黄灯光的笼罩下,小宇航员和他身边的月球模型,就好像身处茫茫宇宙中,人类对未知世界的第一次探索。

这一瞬间,我忽然格外想见陆川一面。

拿出手机,打开微信,我在和陆川的聊天界面停留,盯着他一片空白的头像看了很久,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地退了出来。

后来,我陆陆续续从江瑶那里听说了不少苏渺的事。

她的本科毕业设计和论文,最终被查出含有学术造假成分,因此取消了学位证和毕业证。苏渺并非独生女,还有一个姐姐和弟弟,接连一串事情发生后,她也成了苏家的弃子。

墙倒众人推,大厦倾塌后,不少之前沉默顺从苏渺的人都站了出来,检举她曾经做过的事情。

包括那次校庆征文大赛的结果——苏渺的文章被知情人员证实,的确抄袭洗稿了我的参赛文章。

最后,由校委会那边做决定,把当初一等奖的五千块奖金补给我。

可我早就不需要这笔钱了。

我约江瑶出来,用这笔钱请她吃了顿海鲜自助。

她一边剥着盘子里的螃蟹,一边跟我感慨:「你说咱们本科那会儿,苏渺多无法无天啊,知道的明白这就是个家里有点钱的系花,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国皇室公主呢——该说不说的,陆川到底是陆神,我做梦也想不到,他真的能凭一己之力,把苏渺和站在她身后的半个苏家都拖下水。」

我把嘴里的虾肉吞下去,笑着调侃:「我也有出一份力。」

「宝,你真厉害。」

这句话她说得真心实意。

当初,苏渺带着整个班上的女生孤立我,因为江瑶和我是朋友,她们连江瑶也一起排斥在外。

现在看到苏渺这个下场,除去我和陆川之外,最开心的,大概就是江瑶。

关于苏渺的事情说完,临走前,她旧事重提:「织织,你最近还和陆川有联系吗?」

我摇头。

江瑶叹了口气:「有句话,是你以前劝过我的,可能连你自己都忘了。人生短短百年,无论选哪条路,都一定会后悔。」

「但未来后悔,总好过当下就后悔。」

21

送完江瑶回家的路上,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我刚把车停好,就接到了来自陆川的电话。

「织织。」

因为研究的算法取得了突破性成果,他最近一段时间似乎特别忙,几乎很少再联系我。

此刻骤然听到他清冷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我竟然产生了久别重逢的欣喜感。

「织织,你在忙吗?」

我呵出一口白汽,低声道:「没有,我刚停完车,你找我有事吗?」

「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刚刚提交完论文出门,忽然很想告诉你一声……」

他的声音混合着凛冽的风声传入我耳中。

「北京下雪了。」

我原本往外走的步伐,倏然停顿在原地。

好像有股莫名的电流从心脏深处流淌出来,飞速传递到全身。我连指尖都微微发麻,只好更用力地握紧手机。

大二时,我看了部隐晦又浪漫的日本文艺片,迫不及待地去跟陆川分享感受:「太有感觉了!我的心都要融化了——学神,你知道吗,原来『北海道下雪了』,就是『我想你了』的意思。」

而此刻,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他特意打来电话,告诉我:「北京下雪了。」

他怎么会不懂。

我怎么会不懂。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鼻腔,反而带上了几分令人迷醉的气息,像是某种危险的信号。

我察觉到了,却奇异地,不想再制止。

「……陆川。」

我握着手机,努力压制住狂乱的心跳,找了个再冠冕堂皇不过的理由:「前两天,我编辑找到我,说有影视公司看中了《焰火》,想跟我谈一下版权购买的事情。」

「但书里的主角,毕竟有一部分借鉴了现实……所以我觉得,还是问一下当事人比较好,你觉得呢?」

心有灵犀的默契,让陆川几乎一瞬间就听懂了我的意思。

他在电话那边轻轻笑了一下。

「织织,我会订今天晚上最近的一班飞机,我们当面聊。」

深夜一点,门铃被按响。我去开了门,还没来得及看清面前人的脸,就被拥进一个带着冬夜湿冷寒意的怀抱里。

陆川的下巴抵在我发顶,亲昵地蹭了蹭:「织织,好想你。」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才结束。

我从陆川怀里挣出来,领着他走到客厅,在明亮的灯光下注视他。

时隔一个多月后的深冬,我终于又一次见到了陆川。

他比之前瘦了不少,大概是学业太忙,头发长了不少也没剪,反而碎碎绒绒地垂落下来,与肤色冷白的脸相衬,显得轮廓深邃,气质格外出众。

此刻,那双山涧泉水般清冷的眼睛,正专注地凝视着我。

我笑了笑,伸出手解掉他脖子上的围巾,然后是铁灰色大衣、柔软的毛衫……

到最后,只剩下一件单薄的白衬衣。

我揪着他衬衫的领子,踮起脚吻了上去,在他唇齿间含混不清地说:「我们回房间。」

卧室的陈设与两个月前相比毫无变化,唯一的区别,是我把那个小宇航员拿出来,和月球模型一起,重新摆在了桌子上。

陆川的目光落在那对摆件上,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转移到我脸上。

「织织,你想不想知道它们的含义?」

那双一贯云山雾罩的眼睛里,此刻云消雾散,反而有星星点点的旖旎欲色涌现出来。

我摇了摇头。

「人类第一次登月,也意味着探索未知宇宙的第一步。织织,月球一开始是留在我这里的,后来才交到你的手上,其实是想告诉你——」

他抓住我的手腕。

那声音低低响起,仿佛诱神堕落的魅惑耳语。

「织织,像人类探索宇宙那样,探索我。」

……

这一次,陆川其实是临时来南京的。

因为北京那边的项目上还有事,所以第二天下午,他便要坐飞机赶回去。

临近中午,我们起床。

陆川把散落一地的衣服捡起来,一件件穿好,还很体贴地替我也穿好,接着站在玄关,同我告别。

「版权的事情,你尽管去谈,我并不介意。」

他捧着我的脸,低头印下一个吻:「织织,我回去了,下次再来看你。」

「……好。」我顺手从柜子抽屉里取出一把备用钥匙,递给他,「下次你如果再过来,拿钥匙开门就行。」

「也或者不用下次。」他停顿了一下,眼底有莫名的情绪一闪而过,「或许再过不久,你就能再见到我了。」

22

我和编辑那边谈好版权的事情,正式签完合同,已经临近年底。

那天早上,我睡得迷迷糊糊,朦胧间接起一个电话。

电话那边响起江瑶激动万分的声音:「织织,快看早间新闻!!」

「……啥?」

「早间新闻,卧槽陆神太厉害了!我真觉得他就是神,怎么会有他这么厉害的人——宝,你快看!」

我一脸茫然地坐起来,带着几分困意打开了江瑶发给我的视频。

然后一瞬间清醒过来。

那是一小段早间新闻,大意是说,清华大学一位在校研究生,针对国内某信息安全技术和追踪算法的研究,有了突破性的重大进展,将被直接特聘为高级人才。

而这个研究生的名字,叫作陆川。

那一瞬间,我脑中忽然回想起那天中午,陆川离开我家前说的话。

他说:「或许再过不久,你就能再见到我了。」

我做梦也没想到,他说的这个再见到,指的是在早间科技新闻中见到。

从本科起,我就知道陆川很优秀,也很厉害,但以我匮乏的眼界和想象力上限,绝对不敢幻想到这个地步。

拉开抽屉,里面还放着一个蓝色的小盒子,里面的几只银色包装袋甚至都没有用完。

久违的自卑又浮现在心头。

还没等我做出什么反应,江瑶又发来一个链接:「今天晚上有个节目播出,陆川在里面会有一段采访,宝,你记得一定要看。」

她热情得有点不正常。

我怀疑地问:「你不会是陆川的卧底吧?」

江瑶嘿嘿笑了两声:「怎么可能?好了先不说了,我有事,改天有空再聊。」

……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心虚。

我没有追问,只是收藏了江瑶发给我的链接,并在八点准时打开了它。

欣赏了半个多小时无趣的歌舞,陆川终于出现了。

他难得穿得西装革履,格外正式,而那张清隽锋凛的脸,哪怕放在电视镜头里,也依旧很能打。

我端着一杯咖啡,拿着手机走到阳台。

夜空凄清,漫无边际的黑色里,有细碎的雪花零星飘下。

按照这种节目的一贯套路,陆川讲了些科研过程中遇到的困难,以及最终解决困难的过程,引得观众掌声雷动。

正事聊完,主持人话锋一转,开始八卦。

「像陆川你这样,还不满 24 岁就被特聘为高级人才,又长得这么帅的男生,应该不缺女孩子追吧?」

「也没有。」

陆川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望着镜头,瞳孔里渐渐有柔和光芒亮起:「其实从上大学到现在,我只喜欢过一个女孩子。」

「一开始,我想慢慢来,并没有把我的心意告诉她。这些年,我和她的人生都发生了很多事,以至于中间几乎完全断了联系,险些不可挽回。」

「后来我渐渐明白过来,我们都是普通人,没有抵抗波折的能力。我想给她安定的未来,想做她坚实的后盾,就必须要有什么东西作为依仗。所以我一直在努力,一步步往高处去,现在我做到了,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正大光明地告诉她,我的心意。」

「哇,这也太感人了!」

主持人连声感慨,「冒昧问一句,可以透露一下这个女孩的名字吗?」

陆川顿了顿。

镜头拉近,对准他深情又明澈的眼睛。

「……她叫织织,是我的小宇航员。」

这句话传入我耳中,下一秒,天空中忽然有绚烂的焰火炸开,留下转瞬即逝的淡金色光芒。

这一次的烟花离我极近,近得就像是专门为我而放。

我刚为自己这个荒唐的念头笑了一下,下一朵烟花就炸开了。

接着是第三朵、第四朵……还有一整片从天空流淌下来的、瀑布一样的火树银花。

我这一生看过的所有焰火加起来,也不及这一场好看。

就在我专心致志看着阳台外的夜空时,身后忽然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接着,有温热的力道从背后环住了我的腰。

没有回头,我只是在那股好闻的气息彻底萦绕上来之前开口:「陆川。」

「你喜欢吗?」

陆川把下巴搁在我肩头,声音几乎贴着我耳畔响起来:「织织,你觉得难能可贵的东西,总有一天,我会一样一样地送给你。」

「你也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我说着,叹了口气:「江瑶分享这个链接给我,包括现在恰好点燃的焰火表演,就是你专门安排的吧?」

「是。」

「……陆川,我记得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你自己也是知道的。我的确在大学时义无反顾地喜欢过你,但发生过这么多事情之后,我真的做不到。」

陆川环在我腰上的手臂微微一僵。

「我不介意。」他说,「我知道,织织,我都知道。你可以有所保留地喜欢我,甚至不喜欢我,只是喜欢我的身体……怎么都好。除了你,我想不出我的余生还能有和谁度过的可能。我也可以跟你保证,我们的未来只会更好——之后的人生里,都不会再出现苏渺这样的意外了。」

他说这些话时,语气紧绷,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我低下头,看到他环在我腰间的指尖,已经用力到微微发白。

我知道,真心就像焰火,是瞬息万变的。

但这一刻,我忽然有无比强烈的冲动,想再相信陆川一次。

或许未来有一天,我还是会后悔,甚至像我妈当初那样歇斯底里,拼命想要找回曾经热恋的感觉。

但——至少不是现在。

江瑶说得没错。

人生短短百年,未来后悔,总好过当下就后悔。

我闭了闭眼,从他怀里挣出来,转过身,整个人跳进陆川怀里,紧紧抱住他。

「回房间。」

窗外焰火还在声声炸响。

而陆川抱着我,从凄冷的夜风中,走到了温暖旖旎的室内。

就好像,从我们形同陌路的过去,又一次到了久别重逢后的亲密无间。

他握住我纤细的脚踝,俯下身,很温柔地亲吻我。

「织织,现在,我们去探索宇宙。」

「——我的小宇航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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