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三年了,公主还是没有爱上我吗?」
七月初七,花前月下,我英俊、温柔的夫君揽着我,问了这个问题。
他语气淡淡、神色慵懒,故意做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却还是没掩饰住眼里的期待。
我一愣,这才想起,今天是元康三年七月初七,我与大皇子傅熙,成婚已经整整三年了。
这三年,我们没有吵过一次架,红过一次脸。他待我很好,好得挑不出毛病来。
可是,我不爱他。
三年前不爱,两年前不爱,一年前不爱,此时此刻,依旧不爱。
他从我的沉默中猜出了答案。片刻失神,释然一笑:「没事,咱们还有的是时间,我等你就是了。」
我有点儿心酸。三年前他娶我时就这么说,而如今,他已经等了三年。
一、
我的夫君,我不爱他。
尽管他是新朝的皇长子,无可争议的储君。
尽管他风华正茂、英俊潇洒。
尽管他深情而又专一。
可我就是不爱他。
我们成婚三年,一千零九十六天,我没有爱过他一天。
他是很多女子的梦中情郎。那些豪族贵女,宁愿做侧室也想嫁给他。
但他洁身自好,在内不纳一个妃妾,在外未惹过一次桃花。
他十全十美,无可挑剔。人人都说周启姳这亡国公主命真好,嫁了天下无双的好夫婿。
可是,我不爱他。
我一直努力假装我爱他。
我们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是外人眼里的典范夫妻。我是前朝公主,他是新朝皇子,我们的恩爱就代表着天下太平。
可是,我不爱他。
不爱就是不爱,再怎么假装,也会露出马脚。
我望着他时眼里没有光,我跟他说话时语气没有波澜,我对他笑的时候……我很少对他露出笑容。
只有在外人面前,必须要笑的时候,我才会对他笑。嘴角上扬、眉眼温婉,恰到好处。
而没有外人的时候,我就失去了笑的能力。我甚至害怕与他共处一室。夜晚,奢华的寝殿、暧昧的烛光,疑似加了催情药的熏香,对升华我们的感情都毫无作用。我喜欢把白雪公主叫进来,缓解尴尬的气氛。
白雪公主,是我养的一条大黑狗。我六岁开始养的她,现在我十九岁了,一个年轻的人妻,她也已是一条十三岁的老母狗,生了三只跟它一模一样的小狗崽儿。
夏夜,小轩窗下,长长窄窄的凉床上,我坐在这头发呆,傅熙坐在那头看书。我们中间,趴着一条胖胖的、黑黑的老狗。傅熙看一会儿书,忍不住朝我这边望一眼,我假装不知道,保持发呆的状态。
白雪公主殷勤地冲他摇头摆尾、吐舌头,意思是说:「皇子殿下,皇子殿下,你宠宠妾身,你宠宠妾身呗。」
狗都比我更爱他。
有一次,他打破沉默,问了我一个突兀的问题:「黑月公主,要怎样你才会爱我?」
我的沉思被他打断,心里颇不耐烦,应付道:「我会努力的,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二、
不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答案是:没感觉。
他不在时,你完全不会想起他;他出现时,你不会眼前一亮。他在你身边的时间稍长,你就会感到厌烦。
心里塞满了想法,却不会说给他听。手心空空的,也不会让他牵,甚至不愿意跟他并肩而立,而是跟在他后面,冷冰冰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眼里的你,安静如水、平静如冰,别说寻常女子的小脾气了,连正常人的喜怒哀乐都没有。
你也会感到孤独,但你不会黏着他。夜里睡不着,你宁肯自己辗转反侧,也不愿钻进他的怀抱。
有时他醒来,惊喜地发觉怀里抱了个温温软软的身体。定睛一看,却是白雪公主。
狗都在跟我争宠。
而我,早已穿衣洗漱,去花园遛弯了。
我三年来就一直这样。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傅熙他是那么完美的夫君。
可我控制不了我的心。
因为我心里,有一道无法抹去的白月光。
他叫萧寻,萧萧肃肃的萧,无处追寻的寻。
他是我唯一爱过的男人。
可是,他已经死了。
他死在五年前,成宣十八年正月初一。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我在宫里等他回来吃饺子,我们说好的,正月初一他一定会回来,吃饺子。
可等到饺子凉透,我等来的,只有他的死讯。
他死在灵阳城的战场上,叛军的刀下。
我揣着饺子,不顾任何人的阻拦,奔赴灵阳。不见到萧寻的尸首,我不信他就这么死了。
最终,在灵阳城外,我亲眼看到了他的尸体。乱刀砍死的,尸体已经开始腐坏,那景象,难以形容。
将他下葬后,我在灵阳大病一场,差点儿就去阴曹地府与他会合了。
后来还是没死成,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回到皇城。
从此,我就没有所爱了。
芳华正茂的黑月公主,整日跟戴孝似的,白衣素裙,不施粉黛,食素念经。每逢初一十五,就出宫去安宁寺里烧香,为逝者超度。
期间拒绝了几桩婚事,这一生,也许就守着萧寻的亡魂过下去了。
然而世事无常。
萧寻死后仅过了半年,我国破家亡。傅家大军开进皇城,取代了周家天下,我成了亡国公主。
他们进入皇宫那天,我一身白衣,长发披散,坐在镇月宫的玉阶上。白雪公主蹲在我身边,和我一起望着天边的月亮。
就在这时,一个男子的背影闯入我的视线。
非常熟悉的背影。
我一僵,慢慢地坐直了身体。
是萧寻,萧寻回来了?
他果然没死!
我喜极而泣:「萧寻!」
白雪公主也兴奋不已:「旺旺!」
他转过头来。借着月光,我看清了他的脸。
我的心,从狂喜的山巅坠入绝望的河谷。
原来,他只是个背影酷似萧寻的陌生人。
他拾级而上,脚步轻轻地,像怕惊走小猫。
对于陌生人的靠近,白雪公主竟不警惕,还冲着他摇尾巴、吐舌头。我想,这狗是真老了,老奸巨猾,一眼看出这位才是新主,跟着他有肉吃。
距我还有五步台阶的时候,他停住,试探着向我伸出手:「别怕,我叫傅熙。」
我说:「我不怕,我叫周启姳。」
他笑起来:「黑月公主,别来无恙。」
我与傅熙素未谋面,我不知他这个「别来无恙」是什么意思,但他显然对我挺感兴趣,把我看得牢牢的,生怕我飞走了。
可能吧,我对他们来说挺重要。我父皇在叛军临城时就驾崩了,我唯一的兄长死于内奸陷害,他的两岁幼子也不知去向。周家本就人丁凋零,死的死丢的丢,就剩我一个大活人了。
在这片古老的宫宇中,傅家初来乍到,要想坐稳皇位,还是得与旧主搞好关系。
在这样的形势下,我,旧朝的嫡公主,挽起长发,梳起高髻,穿上嫁衣,与新朝的皇长子结为连理。
在我与傅熙的成婚大典上,那些不愿归顺傅家王朝的老臣,抹着眼泪、撩起袍摆,跪地俯首称臣。
婚礼结束,我的历史使命就算完成,对于傅熙来说就是一枚弃子了。
他只需把我冷在一旁,当个花瓶供着,然后去享受皇子的快乐就好。
然而他并没有。
洞房花烛夜,他掀起我的盖头,看到我泪痕交错的脸,心疼又不知所措:「公主不喜欢我吗?」
「会喜欢的,给我一点儿时间。」
「没事,咱们有的是时间,我等你就是了。」
他抽掉我的发簪,我的长发如瀑落九天,他看得痴了。
他欲解我的领扣,我小声地说:「能不能……把烛火熄了?」
他转身去吹蜡烛。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想,就把他当作萧寻好了。
黑夜里,我看不见他的脸,他的身形真的像极了萧寻。
我也就放松下来,任他将我推进红纱帐。
三、
有时,我真的感觉我的夫君很像萧寻。主要是他背对我的时候。
如果说我爱他哪里,我只爱他的背影。
我喜欢跟在他背后,看着他的背影,就感觉萧寻还活着。
元康元年正月初一,萧寻的周年祭日。我喝多了酒,在皇宫里四处游荡。傍晚,忙完公事的傅熙好不容易找到我,拉住我的手:「公主,天黑了,冷,跟我回去吧。」
虽然我早已不是什么公主,他却始终称我为公主。久而久之,我都快忘了自己叫什么。
当着众多宫人的面,我挣脱他的手。
他尴尬,却没有冲我发火。一言不发,背过身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恍惚以为是萧寻。一个冲动,便从后环住了他的腰,头靠在他的背上。
他没有动,就任我这么抱着、靠着。我眼泪「哗哗」地淌,湿透了他的衣衫。
宫人们都背过脸去,不好意思看大皇子夫妇这恩爱一幕。
泪流干了,我哑声说:「正月初一,陪我吃顿饺子吧。」
「好。」他回身抱住我。
那是一顿完全没有味道的饺子。虽然用了上好的馅料,但我的舌头是麻木的,就如我的心一样。
傅熙却很开心,殷勤地往我碗里夹饺子。白雪公主朝他摇尾巴,也讨到了几个饺子。
我一口都吃不下。想起萧寻在阴冷的地下孤独地躺着,大过年的连顿饺子都吃不上。他的忌日,我都没法去他墓前为他送上一盘饺子。
傅熙问我:「想家人了?」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我与萧寻的事。他以为我成婚以来的郁郁寡欢,是因为没法从家国变故里走出来。
「嗯。」我就坡下驴。
「最近,我得到一个好消息。」傅熙换了话题。
我眼皮一跳,面无表情地吃饺子。
「你失踪的侄儿,有下落了。」
我的咀嚼停住了。我的侄儿?
我的侄儿周永灿,就是我亡兄下落不明的幼子。
是这世上我仅存的亲人了。
傅熙寻到了他的下落,我应该高兴才对。
高兴个头。
我的亡兄是前朝皇太子,他的儿子是皇太孙。前朝的皇太孙还活着,对于本朝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问傅熙:「那他在哪儿?你找到他啦?」
「暂时还没有。」傅熙喝了口茶,「只是刚有了线索,我就赶紧告诉你,让你开心开心。」
开心个头。
我真心希望他永远别找到我的侄儿。
我略微慌乱的神色暴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傅熙伸手捋了一下我的鬓发:「公主,别整天愁眉苦脸的,开心点儿,你开心了我才开心,我开心了大家才会开心。」
我琢磨了一下他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不许再给他甩脸子,如果惹他不开心了,后果很严重。
原来,他有时也挺坏的,并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好夫君。
他的「威胁」很管用,那晚我们度过了甜蜜的春宵。我颇为配合,他也颇为动情。
可惜,最后我还是没装住。
在他最动情的时候,我喊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萧寻。」
我发誓我真不是故意的。但我的嘴不听我的,一激动就把萧寻这俩字儿喊了出来。
我这才发现,内心深处,我一直把傅熙当作萧寻的替身。
他停住了,问我:「你刚叫我什么?」
黑暗里漂浮着两个大字:尴尬。
「萧寻是谁?」他不依不饶。
「你听错了……」我狡辩。
「我没听错,很多个夜晚,你都在梦里叫这个名字。」
「啊是吗?」原来我早都用梦话出卖了自己啊。
他捏着我的双肩,越来越用力,可能要把它们捏碎才解他的心头之恨。
忽然,他泄了力,长叹一声,俯下身 ,头埋在我颈窝。
「告诉我,萧寻是不是你的心上人?」
「是。」
我与他紧紧地贴着,能感受到他骤然加速的心跳。
「没事,他已经死了,死了很久了,活不过来了。」我劝慰道。
可是,我的劝慰并不管用。傅熙的心跳依旧猛烈,像一把带着熊熊怒火的重锤,隔着皮肉,擂在我的心上。
「他是怎么死的?」傅熙还是不依不饶,看来他想把自己气死。
我索性成全他:「在灵阳城,被你们傅家的叛军杀死的。」
他沉默片刻,低声问:
「所以,黑月公主,你恨我,对吗?」
「我不恨你啊,你别想那么多。」我拍拍他的背,「我只是不爱你罢了。」
他的心跳渐渐地平静,从炽热到冰冷。他翻身下床,披衣而去,彻夜未归。
四、
元康二年正月初一这次风波之后,傅熙对我冷淡了一段时间。
大皇子妃失宠的消息传出,一些人又蠢蠢欲动,想给大皇子添几个侧室。
傅熙没像往常一样拒绝,而是留意了几个女子。
他还跟我说,其中一个姓吴的女孩长得跟我有点儿像。
「你可以把我当成别人的替身,我就不能找别人当你的替身吗?」他振振有词。
我无言以对。好吧,他开心就好。
过了几日是清明,我又想到了萧寻。
和傅熙成婚以后,我就再没出过皇宫。感觉没脸见世界,我这个周家的叛徒。
清明那天早上,我穿着素衣,不簪发饰,坐着马车出宫,去了安宁寺。
在寺里,我与圆通住持聊了一会儿,然后在绵延的诵经声中,为萧寻上了一炷香。
「住持,有时我总有种感觉,萧寻还活在我身边,他只是换了个身份,比如,他变成了傅熙。」
住持笑着摇摇头:「公主,贫僧还在镇月宫给您送饭那些年,天天与萧寻照面,萧寻长什么样,贫僧比您都清楚。论身形、背影,您的夫君确实与萧寻相似,但论长相,并没有相似之处。」
「那……会不会是萧寻易容了呢?」
住持叹了口气:「公主,您是当局者迷吗?贫僧这局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萧寻和傅熙,完完全全就是两个人。」
是啊,他们太不同了。萧寻青涩、纯净,傅熙温柔、腹黑。萧寻写的一手簪花小楷,傅熙的字龙飞凤舞。我和萧寻喜欢聊的话题,傅熙都不感兴趣,我俩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所以,傅熙不可能是萧寻。那真是太好了,我松了口气,又为萧寻燃上一炷香。
这时,傅熙居然赶来了。
他大步流星、面容严肃,如临大敌。
「公主,听说你要削发出家?」
我:「……?」
他挡在我和圆通住持之间,与圆通住持横眉冷对,好像这老和尚要把他媳妇儿从尘世抢走似的。
圆通住持摸摸自个儿的光头,憨憨一笑,双手合十地给大皇子行了个礼,溜烟了。
回宫的马车上,我俩开诚布公。
「我逗你玩的,我没打算纳侧妃。」
「我也逗你玩的,我没打算剃度出家。」
「你给谁上香呢?」
「萧寻。」我毫不留情地打击他。
这是第一次,我在他面前提起这个名字。不是在说梦话时,也不是在欢乐忘情时。
他表现得非常淡定:「我不跟死人一般计较。但是,你不可以剃头发,你的头发那么好看,你要是把它剃了,我真的会生气。」
「好吧……」他的点好奇怪。
然后我们就和好如初了。我也不再隐瞒对萧寻的感情,他也宽宏大量地容忍了我的过去。
要这么看,他确是个十全十美的好夫君。
可我依然爱不上他。
萧寻已经耗尽了我这一生的情,透支了我爱的能力。尽管我还那么年轻。
有时我多么希望,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
傅熙宽容地顺着我,专心地宠着我,耐心地等着我。
这算爱吗?他爱我吗?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我,亡国女、丧家犬,寄人篱下,没有惊艳的美貌,也没有乖巧的个性。
而傅熙,又凭什么对我一往情深?
我问过他:「为何对我这么好,你爱我吗?」
他反问:「你猜呢?」
我才懒得猜。我不在乎。
五、
直到我们成婚三周年,花前月下,他问我:「三年了,公主还是没有爱上我吗?」
我的沉默,给出了答案。
他依旧大度地说没关系,他可以等。
半夜我醒了,发现他没有睡,靠在窗边饮酒。他以前从不喝酒。
摇曳的烛火打在他脸上,半明半暗,勾勒出深邃的轮廓。
他的目光投向我这边,他在紧紧地注视我。
他那一刻的眼神阴冷如寒冰,令我毛骨悚然。
我处在黑暗里,他看不见我已经醒了。平日里温柔的伪装卸掉,他的真实情感从眼里毫无保留地流泻出来,汹涌澎湃。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又变回枕边深情款款的夫君。替我掖好被子,摸一摸我的脸蛋儿:「你多睡会儿,我去早朝了。」
我拉住他的衣袖,他回过身来:「怎么啦?不舍得我了?」
「和离吧。」我平淡地说,嗓音里还带着晨起的困意。
今天,是我们成婚第四年的第一天。这日子我突然就不想过了,我坚持不下去了,一想到要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朝夕相伴直到人生尽头,我就好绝望啊。
他眉头微微一紧,很快地又舒展开,笑道:「还说梦话呢?喝点儿绿豆汤,醒醒神。我去上朝了。」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他穿着朝服,四爪金龙,威严高贵。我第一次觉得,这个背影和萧寻一点儿也不像。
中午他回来,我把一张和离书放在他面前。其实我不太会写这种文书,前两天雨城翁主正巧刚刚和离,我临时把她的和离书借来抄了一遍,除了落款,只字未改。懒得改。
对于他,我真的敷衍到了极致。
他认真地望了我许久,才低头去看那张和离书。
「夫妻不和,日夜争吵不休?」他念着和离书上的话,疑惑道,「我们有争吵过吗?」
「那倒没有,忽略这一条。」雨城翁主确是和前任驸马天天吵架,闹得鸡飞狗跳。我抄的时候忘改了。
「阳衰不举,难享床笫之欢?」
他这次不是疑惑,而是震惊了。
啊,尴尬。我扶额。
雨城翁主的前任驸马确实「阳衰不举」,这也是雨城翁主最恼火的一点,毫不客气地写进和离书,一点儿颜面都不给前任驸马留。我抄的时候又忘改了。
「多年无嗣……」他继续念。
这一点,倒是真的。
我们结婚三年,没有孩子。
倒不是因为他「阳衰不举」,而是我在偷偷地吃避子药。
作为女人,我不愿为我不爱的男人生孩子;作为前朝公主,我不愿为窃我家国者传宗接代。
他放下和离书,陷入沉默。
「你要是觉得不妥,我再改改?」我试探地问他。
他说:「那就再改改吧。」
我连夜修改和离书。我咬着笔,和离的理由这一块怎么写呢?犯愁。
我们的婚姻,挑不出毛病。他太完美了,我也太完美了。
当朝大皇子和前朝嫡公主这一对儿,在众人眼里太完美了,修进史书都是美妙一笔。
可谁又知道,我不爱他。
谁又在乎,我不爱他。
我总不能真的把「我不爱他」写出来吧?
夫妻之间最不需要的就是爱,尤其是在帝王家。
可是,我不爱他!我已经蹉跎了三年,一刻都不想在他身边待下去了。
六、
和离书怎么也写不好,我只好先扔了笔,回屋睡觉,明天再写。
在床上躺好,正要迷迷糊糊地睡去,一直背对着我睡的傅熙突然转过身来,将我紧紧地抱住。
黑暗里,我听到这位高傲、尊贵的皇子压抑、低微的请求:「我不想和离。」
我真的不理解,他为何要这样。
我们两个在一起,是强扭的衰瓜,不甜,也不解渴。
我也十分痛苦:「这三年,启姳真心感激殿下的厚爱……」
我没往下再说了。其实我想说的是,对不起,你很好,但你终归只是他的替身。
他问我:「和我分开,你孤身一人,打算去哪儿呢?」
「殿下不用管我去哪儿,我一个弱女子,威胁不了你们傅家江山,我只想清清静静地做个普通人。」
他沉默了很久,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压抑、沉重、急促。
我是不是真的太过分了?他那么好的一个人,一心一意地等了我三年,还是收到这种结局。
「也好。」他长吁一口气,仿佛终于放下了,「不过在离开之前,公主想不想见一个人?」
「不想。」这世上,除了萧寻,还有谁是我想见的。
「你先不问问那人是谁?」
「那你说是谁。」
「公主的亲侄儿,周永灿。」
这下,换我不淡定了。
傅熙居然找到了我的侄儿?怎么可能?
上次傅熙说有了我侄儿的消息,我后来分析,他肯定是诓我的。我把侄儿藏得那么好,唯一知晓他藏身之地的人,都已经死了。
「殿下……找到了周永灿?」
「对啊,刚找到的,本来想给你个惊喜。」黑暗里他的声音比方才冷静轻松了许多,「但公主听到这个消息,好像不是很兴奋?」
不,我很兴奋,兴奋到气抖冷。
我,周启姳。我的侄儿,周永灿。周家最后的两缕血脉,都落到傅家人手里了。
我的下场,是被迫嫁给亡我家国的敌人,替他们彰显正统地位;而周永灿,前朝的皇太孙,对他们会有什么用处?
「周启姳。」傅熙突然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把我的意识唤回来。
「周启姳,我知道你在吃避子药。我知道你去安宁寺烧香,目的是和圆通住持商量怎么逃跑。我也知道,与我和离之后,你会去招兵买马妄图东山再起。我什么都知道,我都忍了,但我告诉你,我忍得了你,不代表我会对你的侄儿也宽宏大量。」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节奏平缓、语气冷漠,无形中却带着一股强大的压迫力。
「你还知道什么?」我问他。
「我还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东西,这些东西对你都不是很有利,所以,我,作为你的夫君,衷心地劝你,好好地、乖乖地,别惹我。」
最后三个字「别惹我」,灌满了杀意。
我惊坐起来,此时月亮正好移到了窗外,照亮了屋内。我望着他,这个我朝夕相伴三年的男人,我以为的「完美夫君」「好男人」,白切黑就在那么一瞬间。
七、
傅熙诚不欺我。第二天,我就见到了我的侄儿。
分别时,他还是路都走不稳的小奶娃,现在已经是五岁半的稚气男孩。
虽然孩子已经不认得我,但我一眼就认出,这确是我的侄儿周永灿,如假包换的周氏皇太孙。
我抱住小侄儿,喜极而泣,把旁人都感动得直抹眼泪。
其实我心里,毫无喜悦,气不打一处来。
我该怎么保住这个孩子的性命啊!
当年我知道周家王朝要完了,提前筹谋,把皇太孙送出皇城,藏在一个很隐蔽的地方。为了确保秘密不外泄,我甚至把所有知情人都杀掉了。
我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到头来还是保不住这孩子。
想到这儿,我哭得更伤心。
旁人还以为我是因为高兴而过于激动呢,雨城翁主上前劝我:「好啦好啦,弟妹你这样把小朋友都吓到了……哎哟一家人终于整整齐齐了,真好。」
好你个头。我是想和我的家人整整齐齐,但他娘的不是现在。我只怕这短暂的整齐之后,就是永久的分离。
我放开小侄儿,抹着眼泪,倒进傅熙怀里:「殿下,我太激动,头晕,得回去躺躺。」
「好,咱们回去歇歇,喝点儿绿豆汤。」傅熙搂着我,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离开。
雨城翁主啧啧:「我那个烂驸马,要是有大皇子一百分之一的样子,我也不至于休了他。」
每次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傅熙就喜欢让我喝绿豆汤,今天我问他为啥。
「俗话说,红豆配相思。」傅熙把绿豆汤喂到我嘴边,「绿豆配王八。」
哦哦哦,原来他影射我是个王八。
我承认,我确实是个王八蛋。所以乖乖地喝了他喂的王八汤,哦不,绿豆汤。
喝完绿豆汤,我心情平静了一些。然后开始与他谈判。
「殿下准备什么时候让我侄儿『夭折』啊?」
「公主说什么呢?我保证,你的侄儿会健健康康地长大。」
「那殿下有什么条件吗?」
「条件很简单,你完全可以做到:第一不与我和离,第二生下我的子嗣。」
我苦笑。
他一边给我喂绿豆汤,一边循循善诱:「避子药还吃不吃,公主你自己选择。但从今天开始,半年内,你要是还没怀上我的孩子,我就拿你的宝贝小侄儿去祭河神。」
我顿悟。原来,我遇到了一个狠角色。
八、
我把剩下的避子药都送给了雨城翁主。
自从和上一任驸马闹掰以后,雨城翁主就立誓不婚,从此游戏人生。我怕她玩得太嗨,到时候肚子大了都搞不清亲爹是哪位,就教她好好地吃药。
看着雨城翁主左拥右抱、风流快活的样子,我莫名地又想到了萧寻。他活着的时候,我甚至都没有好好抱过他。
我与雨城翁主告别后,直接去了安宁寺,为萧寻烧了一炷香。
缭绕的香烟中,我才能获得片刻平静。
圆通住持在一旁低声念经,我打断他:「住持,有人泄密。」
「嗯,公主所言极是,皇太孙的藏身地,若非叛徒出卖,绝不可能暴露。」
「泄密的人,你觉得会是谁?」
「贫僧也很疑惑,当年知情人明明都已经死了。」
「事不宜迟,还请住持尽快查出泄密者。」
「贫僧明白。」
从安宁寺回来,傅熙在书房忙碌,我给他端了碗汤。
他一瞅碗里:「哎哟,红豆汤?」
红豆配相思,多好的寓意。他何等聪明,一下子就猜出了我的心思:「公主终于想通了?不和离了?」
「嗯,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好一个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推开碗,不喝我的汤,估计是怕我下毒?
然后站起身,一把将我抱起,走进内室。
他轻轻地捏着我的下巴,迫我与他对视。他问我:「我是谁?」
「傅熙。」
「看清了?不是萧寻?」
「瞧你说的。」我摸着他的脸,「萧寻早都死了,不是吗?」
九、
从这之后,我与傅熙的关系「急转直上」。其实,他还是原来的他,不远不近就在那里的他,变的主要是我,开始认真地看待我们这份姻缘了。
没办法,我再不认真点,侄儿都要被拿去祭河神了。
以前我不肯把心用在傅熙身上,我固执地认为这世上只有萧寻能触及我的心。在我十一岁到十五岁,最孤独也最悸动的那些年里,陪着我的只有萧寻。
可当我长大成人,一切物是人非,如果我还像狗认主人一样固执下去,就永远走不出自己的心墙了。
我慢慢地对傅熙上了心。这是我给自己重活一次的机会,我想放过自己,也放过萧寻。
用心和傅熙相处以后,我发现,我也不是那么抵触他。
他毕竟已经那么好了。完美的夫君,面子里子都无可挑剔。除了闹和离、吃避子药这类原则性问题,他对我几乎是无限包容,搞得我经常觉得自己不配,就很想问他:
凭什么?凭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吗?
这串问题我终究没问出口,留点儿悬念也挺好。待到将来某天谜底揭开,希望是个让人欢喜的答案。
大概四个月后,我开始觉得身体不对劲。
葵水迟到、乏力嗜睡、食欲不振。
叫来大夫一摸脉,喜的。
「公主……」傅熙星星眼地望着我。看得出他小激动,又小忐忑。
「殿下……」我回以星星眼,表示我很开心。
他松了口气,笑意毫无防备地铺满他的俊脸。
我也松了口气,侄儿暂时不用祭河神了。
这只是我一瞬间的冷静想法。之后,我就被一种奇奇怪怪的幸福感支配了。
我竟然因为怀了我不爱的人的孩子,而感到幸,幸福?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为母天性?
我觉得不,我没有这种天性。应该是因为,傅熙的手腕太高明。
胡萝卜加大棒、蜜糖拌毒药,三年的等待与宠爱,最后一招快准狠,用我的侄儿拿捏住我,再用孩子把我们彻底地绑在一起。
但是,换个角度想想。
这三年,与我朝夕相伴的是他,与我相濡以沫的是他,保护我、包容我的是他。是他是他,还是他。
不知从何时起,午夜梦回,萧寻的模样在我脑海里渐渐地模糊。我依然思念他,但不会思念成疾了。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
傅熙也觉察到我的变化。他很欣慰,毕竟三年浇灌,终于「修成正果」。
可我总感觉,他不经意的时候,眼里会透出一点奇怪的东西,好像是,在准备着什么好戏。
不过,我也并没有被目前的「幸福」冲昏头脑,我还记着一件顶顶要紧的事:查出泄密者。
我是个有秘密的人。三年前改朝换代时,知晓我秘密的人都死了,可目前来看,还没死光光。
不能再放任秘密继续泄露了。
毕竟是当过公主的人,就算改朝换代了,我手里还残留着一点儿势力。
十一月十五,我去安宁寺上香时,圆通住持跟我说:
「公主,贫僧有件重要的事要向您汇报,您听后切莫激动,免得动了胎气。」
「说吧,我胎气稳着呢。」
「萧寻,可能还活着。」
我扶住肚子:「完了完了,动胎气了。」
住持赶忙扶我坐下。我喝了口热茶,心神定了定:「说吧,啥意思。」
圆通住持递给我一封信。
触碰到信封的这一刻,我忽然间就不能呼吸了。
颤抖着把信打开,泛黄的纸页上,就写着一句话:
「公主若能放下一切,我在灵阳等你。」
落款:「萧寻。」
我直勾勾地盯着这几个字,一笔一画地研究。没问题,标准的萧寻式簪花小楷,他的字我太熟悉了,见字如面。
圆通住持说,信是一个小乞儿送来的,追问是何人让他送的信,小乞儿只会「啊啊」,原来是个哑巴。
就这么来历不明的一封信,轻飘飘的几个字,却让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萧寻还活着?他说他在灵阳等我?
我盯着面前的佛像,呆愣如木头人。而我的内心,歇斯底里地挣扎、嘶吼:我要去灵阳!我要去见萧寻!我什么都不想管,什么都不想顾了!
我要亲眼确认一下,萧寻是不是还活着。我曾亲眼确认过他的死,然后在愧疚和痛苦中浸泡了上千个日夜。可是,现在突然发现,他还活着!他说他在等我!
如果他还活着,如果我当初看到的那具支离破碎的尸体不是他的,如果……
我没法再想下去。
我必须亲自去一趟灵阳。
非常巧的是,傅熙昨日刚刚离开皇城,前往南方督军,最快要一个月后才能回来。
也就是说,这一个月,我自由了,可以浪。
从安宁寺出来,我没有回宫,换了辆马车,直奔灵阳城。
这是个极其疯狂的举动,从皇城到灵阳,昼夜不休也要两天。而且我是皇子妃,擅离皇城是重罪。
而且而且,我还怀着身孕。
但我,骨子里就是个疯狂的家伙,特别是当事情涉及萧寻的时候,我根本没有理智!
不过我还是做了安排。我派人传话回宫,说大皇子妃孕身不适,安宁寺环境幽静,想留在寺里多疗养几日。
这个理由很合理,不会有人怀疑,何况傅熙近日不在宫中,更没人管我了。
我的马车向北疾驰,而此刻傅熙应正前往南地。我们就这样背道而驰,南辕北辙。
我想起昨天他临走时,抱了我很久,似有千言万语想跟我说,又什么都没说。
唉,就算他说了千言万语,也终究抵不过萧寻的一封信。
十、
一路向北,愈发萧条。一眨眼又是一个初冬,当年我跟萧寻分别时,就是这个时节。
我生命中的前十四年,是在囚禁中度过的。
镇月宫是我唯一的活动区域。镇月宫,顾名思义,就是要把我镇住。
我父皇一生娶了很多嫔妃,却只得了一儿一女:我兄长周启珑以及我周启姳。我降生当夜,天有异象,月亮被天狗囫囵吞掉,只剩一个黑黢黢的空洞。
所以人们就叫我黑月公主。黑月本来不是我的封号,大家都这么叫,我就真的成了黑月公主。
我出生后,灾难接踵而至。北方大旱、南方大涝,一边闹蝗灾、一边闹瘟疫。司天监掐指一算,说我是灾星降世。
为了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父皇赐死了我母妃,把我禁足在镇月宫。镇月宫建成了一个圆形祭坛状,内外一高一矮两道围墙,我只能在内墙之内活动。
我大概是有史以来最惨的公主,没有之一。
我没有自由,也没有健康,自小体弱多病,走两步喘四喘,三天一小病两天一大病,每年都要被太医下一次病危通知书。
不过我得到了还算精心的照顾,苟延残喘地活着,还有师傅教我读书写字。
我也没有朋友,孤独就是我唯一的朋友。
镇月宫的外墙修得很高,把外面的世界挡得严严实实。正殿前有七七四十九层台阶,我喜欢坐在最高一层台阶上,俯瞰外墙以内的整个镇月宫。白雪公主蹲在我的身边。
某一天,我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闯入者。
那是一个身着铠甲、腰配长刀的少年郎,端正、挺拔地立在内外墙之间,像一株白杨。
是夜,月光透亮,照在他的银色铠甲上,反射到我的眼底,就再也抹不去了。
第二天赵老太监来送饭时,我问他:「爷爷,内墙外头那个少年是谁?」
赵老太监回答:「小公主,那是皇上加派的守卫。」
我想起来了,前天上课时,师傅给我讲述北方的秋景,他说每逢晚秋,红叶如火,遍燃山川,接着便转为金黄,无边落木萧萧下,然后冬天就来了,白雪皑皑。
我想象着那样的场景,并表达了去亲眼看一看的想法,可能是表达得过于激动,让师傅以为我想越狱。
所以第二天,镇月宫就加派了守卫。
我苦笑我父王真是多虑。我这弱不禁风的小体格,连四十九级台阶都下不去,怎么翻过两道高墙、跑出皇宫、走出皇城、策马北上,去看那红红黄黄白白的北方秋景?
守卫有两人,一人守白天,一人守夜晚。那个端正的少年总是守夜晚,恰好,我也是个夜猫子。
每天晚上,我就坐在台阶上观察他。我夜晚目力极佳,只要有月光,我就能看见他。他背对我,面朝外墙,站得笔直笔直,就算旁边没人监视,他也能站好几个时辰一动不动。
我不知道他能否感应到我的目光。
皇宫侍卫分三六九等。高等的世家子弟,在御前侍奉,若得皇上赏识,过几年就可出将入相;二等的良家子弟,守卫宫内险要,护卫皇子宫眷,也有机会得到提携;最末等的,一般是战俘或者罪臣家中的男丁,没入奴籍,一辈子只能看守宫门,年老了就打发去干杂活。
而这个少年,看上去跟我一般大的年纪,被发配来看守卫镇月宫,末等中最末等的差事。
他好惨啊。我突然好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我在纸上写道:你姓甚名谁?
白雪公主叼着纸和笔,冲下四十九级台阶,越过内墙。
我坐在屋里忐忑地等待,等一条狗带来的回信。
白雪公主没让我失望,没过一会儿,她叼着纸回来了,我的字下面多了两个字:萧寻。
他的字很有意思,拿刀持剑的手写出的却是簪花小楷,一笔一画都像绣花一样精美、考究。
我猜,他的家世应该不错,至少应该有个温柔、慈祥的母亲,手把手地教他写字。不像我,天生是个坑娘的货。
我又写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他:被我爹卖进宫的。
我诧异。什么样的爹,会把儿子卖进宫?怎么卖的?卖了多少钱?
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也是过了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
那天白雪公主没闲着,来来回回地跑了好多趟,最后累得尾巴和耳朵都耷拉了。但她立了大功,我结交了人生中第一个朋友:萧寻。
每天晚上,飞狗传书。为了不让白雪公主太辛苦,每次我把话写满纸的正面,他返回来的话写满纸的背面。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我从未走出过镇月宫的内墙,他也从未走进来。但我们已经深入了彼此的心灵。
不知是因为年龄渐长,还是因为有了个伴儿,我变得越来越健康,每年麻烦太医的次数也少多了。后来,我爬四十九级台阶,一口气往返三趟都不觉得累,白雪公主都累得直吐舌头。
正月初一,冷雨下了一整天。傍晚,无月。
赵老太监送来了热气腾腾的饺子,我等夜深人静的时候,让白雪公主把食盒叼去给他。食盒里装着十五个饺子,新的一年我和他正好都十五岁。
过了一会儿,白雪公主带回了空食盒和他的信。
「谢谢公主的饺子。白雪公主偷吃了十四个,我只吃了一个。真好吃,可惜没吃饱。」
我哭笑不得,勒令白雪公主去给他道歉,附上我的信:「我好希望能亲自给你送饺子。」
正月十五,月色正好,我坐在台阶上,佯装望月,实在望他。
我从我的高度看得见他,他在他的低处却看不见我。夜里我都准备睡下了,收到他的信:
黑月公主,你一定很美丽。
我与铜镜里的自己对视良久,写道:花开墙内,美有何用。
他回答:你会出去的,在最美的年华。
十一、
他说的话,竟很快应验了。
我的兄长,皇太子周启珑死了。
周启珑是皇帝独子,王朝唯一的继承人。皇嗣若断,国祚何承。
不幸中的万幸,周启珑去世后不久,他的遗腹子降生,周家险些断掉的香火又续上了。
皇帝给小孙孙赐名「周永灿」,多么美好的寓意。周永灿满月那天,举行了盛大的皇太孙册封仪式,我在镇月宫都能听见锣鼓之声。
当晚,镇月宫多年的死寂被打破,皇帝驾临,要接见我。
他又老又病,爬不上四十九级台阶,我脚步轻快地跑下台阶,跪在他的龙袍下。
他颤颤巍巍地将我扶起来,浑浊老眼渗出清亮的泪水。
那晚,他跟我谈了许久。他坦言,自知命不久矣,太孙年幼,又不放心权臣摄政,思来想去,只有至亲之人靠得住。
而我,「灾星」黑月公主,就是他仅剩的至亲之人。
我也是挺可怜这老头子,堂堂一帝王,怎么就活成了孤家寡人,到头来还得寻求我的依靠,老泪纵横地挽回我:「朕以前错了,朕对不住你们母女。」
我大度地接受了他的挽回,女儿终究是父亲贴心的小棉袄,父亲冷了,我得发光发热呀。
第二天清晨,我身着华服,把头发梳成大人模样,在众宫人簇拥下,十五年来第一次,走出镇月宫的内墙。
此时是白天,值守在墙外的守卫不是萧寻,我回头望了一眼他常站的位置,我知道,他一直会守在我身边。
我终于重享公主的荣光。可能是出于内疚,或者实在是没有别人可以信任了,我的老父皇毫无保留地把一切交给我保管,包括传国玉玺、国库密钥、调兵虎符,还有他的宝贝皇太孙。
而我依旧住在镇月宫,住了那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这里。我也不喜欢别人侍候,每天依旧是一个姓赵的老太监给我送饭,一个少年守在外面,一条狗在我们之间送信。
我始终没和萧寻接近,我们还是保持着以前的距离。这么些年都习惯了,突然拉近会不适应。
而且,我对自己也没那么有信心,我怕我没他想象中那么美丽。
我和他离得最近的一次,是某个雨夜。父皇偶感急病,我赶去探望,出了内宫院恰巧遇到守卫换岗,撞见了前来上岗的萧寻。
我们相望一愣,他立即单膝跪地,垂首行礼。
我当时害羞极了:「下,下雨了,你,你别在这儿站岗了。」
这是我亲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未发一言,我匆匆地离去。
待我归来已是清晨,宫门守卫已经换成了别人。
我没想到,雨夜一瞥,竟是我们最后一面。
秋天,北方重镇灵阳起了叛乱,朝廷要派兵镇压。可是我们已经没有多少兵力了,连皇宫守卫都得送去凑数。萧寻也参军去了,临行前他让白雪公主送来书信:
别人为国而战,我为你而战。
我泪凝于睫,回复他:「活着回来,正月初一,等你一起吃饺子。」
正月初一,我听到了他的死讯。
他死后,我把镇月宫的墙拆了,烧掉了我和萧寻的所有书信。给我送了十几年饭的赵老太监自请出家,去安宁寺做了住持。留在我身边的只有白雪公主,她不需要每晚奔忙送信了,成了一条失业的中年狗。
直到叛军临城。皇帝驾崩、太孙失踪,我作为周家大厦将倾的最后一根支柱,留守镇月宫。
我的少女时光,就此结束了。
十二、
如今,我身为人妻三年有余,身怀有孕两月有余,却不管不顾地去寻找年少时失落的爱情。
护送我的,有七名暗卫。他们曾是我培养的死士,国灭之后剃发为僧,藏身于安宁寺。
一路上出奇得顺利,我的出走没有惊动任何人。我祈祷这样的好运能持续到我回宫。
没错,我还会回来的。等傅熙从南方归来,会看到爱妻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只是需要见一下萧寻,就亲眼见他一面,了却我心头那点儿执念。
到达灵阳这一天,小雪,风冽。这座城用这种冷淡的方式,接待了我这个不速之客。
街上行人寥寥,我不知道萧寻在哪里。除了圆通住持给我的那封信,萧寻再也没传来别的消息。
我也想过这可能是个骗局,但就算是骗局,想出这个骗局的人也很不一般,因为几乎没有人了解我和萧寻的真实关系,更不可能惟妙惟肖地模仿他的字迹,用传信这种特殊方式,来撩动我的心弦。
我更愿意相信,萧寻真的还活着,那封信真的是他写给我的,他真的在这里等着我。
可是,灵阳这么大,我该去哪里找他?
我唯一能想到的地方,就是他的墓。
那是我和他在灵阳唯一有汇集的地方。
当年,是我从皇城赶来,亲手将他下葬。我在他的墓前哭了一夜,别人都以为黑月公主是哭为国捐躯的将士,为的是慰藉民心、鼓舞士气。只有我和萧寻的魂魄知道,我是在为我痛失的所爱而哭。
萧寻的墓在灵阳城郊的一片树林里。夜里,我一身白衣,挎着包裹,踩着枯叶,走在林中。
树林中央是一片空地,空地中央,是萧寻的墓。
萧寻的墓前,站着一个人。
他身着铠甲、腰配长刀,披着月光,端正、挺拔地站在那里,像一株白杨。
这身形,这景象,这感觉,多么多么多么地熟悉!
我屏住呼吸,一点点地靠近。他背对我,面朝墓碑,一动不动,仿佛正在沉思。而我越靠近他,心里的波涛愈发汹涌。
我可以确定,他就是萧寻!
距离他还有几步远的时候,我鼓起勇气,颤声问道:「萧寻,是你吗?」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
地上的白雪和天上的皎月交相辉映,夜色泛着淡淡的光亮,我看清了他的脸——
非常,非常,非常,熟悉的一张脸。
我惊呆:
「傅熙?!」
他,有着和萧寻一样的身形,穿着和萧寻一样的铠甲,配着和萧寻一样的长刀,可这张脸……却是和我夫君傅熙一模一样。
傅熙从不穿铠甲。他总是一袭阔袖锦袍,斯文贵气的皇子殿下。
我脑袋有点儿乱,好乱,乱得一塌糊涂。
我往后退:「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
「公主。」他说,「直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我一个激灵,突然明白了!
「你是傅熙。」我颤抖地指着他,「你,你也是萧寻!」
傅熙和萧寻,萧寻和傅熙,就是同一个人!
从一开始,我的「错觉」就根本没错。我觉得他的背影像萧寻,我偶尔把他错认成萧寻。可是原来,他本身就是萧寻啊!
我很惭愧地承认,其实,我根本不记得萧寻长什么样子。
那些年,我们隔着一道墙,靠写信交流。我们从未靠近过彼此,我眼里的萧寻,永远都是一抹守候在墙外的影子。
唯一一次近距离的照面,是在我父皇急病的那个雨夜,我匆忙之中,根本没看清他的脸。
我也没听过他说话的声音。
所以,当他脱掉士兵铠甲,以皇子傅熙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根本无从分辨。
「所以,你真的是萧寻?」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傻子一样一遍遍地问他:「你真的是萧寻?真的是萧寻?」
他望着我,只是浅笑。
「三年了,你怎么就不告诉我?」我用小粉拳捶他的胸口,铠甲挺硬,当当作响。
「我对你有愧,又怎么有脸与你相认。」
我知道他所谓的「愧」是什么意思。
他本是守护公主、效忠公主的侍卫。
公主把他当作最信任的伙伴,把一切都托付给他。
可他向公主隐瞒了真实身份,他其实是叛臣之子。
一转头,他和他的家族就抢走了她和她家族的一切。
……
「一直想跟你坦白,却没有勇气。」他轻抚我的脸,「可现在不同了,咱们快当父母的人了,我总不能瞒你一辈子。」
「那,那你直接跟我说就好了,干吗大费周章,把我骗到灵阳城来?」
「因为我想知道,你对『萧灵』还有多深的感情。」
我尴尬。前几天我还信誓旦旦地告诉他,我已经忘掉萧寻了。结果,「萧寻」一封信,就勾我瞒着夫君千里迢迢来赴约。
虽然,夫君和情郎到头来是同一个人,所幸我谁都没「背叛」,但还是有点儿……那啥。
感情总归经不起试探。
我和他在墓碑前的石阶上坐下,一起举头望明月。白雪公主摇着尾巴坐在我们身边。我走得匆忙,把它留在了宫里,傅熙却把它带来了。
我,他,狗。我们三个,多年以来的固定搭配。现在再加上我腹中的孩子,一家人齐齐整整。
此刻我心绪纷乱,不知所措。身边这个人,是我朝思暮想了三年多的爱人,同时也是我朝夕相处了三年多的夫君。
他倒显得挺轻松,问我:「冷不冷?」
「不冷。」
「你那包裹里是什么?」他瞅着我挎在臂上的包裹。
「呃,没什么,随身细软而已。」我把包裹往后藏了藏。
他却一把将包裹夺过来,解开外层厚厚的布,露出一个食盒。打开盒盖,十五个莹白的水饺排列得整整齐齐。
这次来见萧寻,我特意准备了饺子。和他一起吃一顿饺子,是我对他的承诺。
傅熙看着水饺,眼中情绪浮动。「难得你还记得。」
「别吃了,凉了。」我想把盒盖盖回去。
他却挡开我的手,迅速拈起一枚水饺,随手扔给了白雪公主。
白雪公主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衔住水饺,囫囵地吞下。
等我反应过来想阻止,第二枚水饺也被傅熙喂了狗。
「你干什么!」我情急之下,一把将食盒掀翻,抓住白雪公主,疯狂摇晃它,「吐出来,吐出来!」
白雪公主「呜呜呜」地号了几声,就开始呕吐,先吐出食物残渣,接着是白沫,然后是血渣。
灵阳寒冷的冬夜,冷淡的月光下,白雪公主,陪伴了我十几年的小伙伴,在我的怀里哀鸣,抽搐,很快地死去。
我抱着它尚余温热的尸体,忍不住失声痛哭。上一次这么哭,还是亲眼看到萧寻「尸体」的时候。
从始至终,傅熙坐在我身边,事不关己,无动于衷。
「怪不得我。」他淡淡地道,「你这女人心太毒,往饺子里下的毒太重,狗吃了两个就死了,不知我这身板,吃几个能扛住?」
我止住哭泣,擦了把眼泪鼻涕,冷笑:
「萧寻,三年前你就该死的。」
终于还是到了摊牌的时候。
我千里迢迢地跑到灵阳来,并不是因为爱情。我的目的非常明确:杀掉萧寻。
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了。我敢肯定,他就是泄密者。
十三、
要问萧寻算什么,他算是我的一条狗。
我们曾经确实有情谊,有少男少女懵懂的爱意。
但更多是互相利用的合作关系。
当年我们的信里,除了谈情说爱,还有一些见不得光的密谋。
比如,我让萧寻替我杀掉太子周启珑。
周启珑不死,我的父皇永远想不起来还有我这个女儿。
萧寻做得干净利落,周启珑死得不明不白。我也如愿以偿,成了我父皇仰仗的人儿。
之后,萧寻又为我做了不少脏事。
比如,想办法让我父皇死得更快一些。
只等我父皇死了,奶娃娃周永灿登基,一切就尽在我掌握之中。我要把过去十五年失去的东西,加倍地补偿回来。
而我给萧寻的承诺是,将来为他销掉奴籍,并且让他位极人臣,与我共治天下。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这边厢我步步为营、大胆进击;那边厢,尾大不掉的傅家却蠢蠢欲动,威胁到周家江山了。
无奈与情急之下,我把传国玉玺、国库宝藏的图纸和密钥、兵符,还有周家最后的正统继承人周永灿,等等等等,所有值钱的东西统统都藏了起来。
将来,凭着这些东西,我就还有机会东山再起。
而帮我藏这些东西的,还是萧寻。
一直以来,我对他毫无保留地信任仰赖。直到他去灵阳替我讨伐傅家叛军时,我的眼线发现,他与傅家有秘密接触。
这件事触碰了我的死穴。多年的幽禁生活令我多疑、冷血,甚至变态。
在台阶上呆坐了一晚之后,我决定断舍离。于是下达密令:将萧寻就地处决。
就地,指的是就在灵阳城。处决,指的是暗杀。
萧寻死讯传来时,我正坐在镇月宫高高的台阶上喝酒。
酒很美,外邦进贡的葡萄酒,柔滑的层次感,又很烈的酒劲。
其实我应该哭,哭我「战死沙场」的少年郎,哭我无疾而终的爱情。
可我全脸的肉这抽抽那抽抽,就是挤不出一丝哭相。
眼泪都掉不下来。
我并非因为过于悲伤而哭不出来,而是因为生气。
我派去的是顶级杀手,命令是提回萧寻的头,他那颗装满了我秘密的头,必须回到我手上。
结果,他们告诉我,他的头被傅家叛军挑在旗杆上,带走了。
我不信,没亲眼见到他的头,我什么都不信。
我要确定他已经死透,而不是玩什么移花接木、金蝉脱壳,带着我的秘密,从我掌心逃走。
所以,我才亲自赶赴灵阳,去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我见到的那副尸体,我确定就是他的。我们朝夕相处了四年,虽然没说过话、没牵过手,但他的身形,我太熟悉了。
多少个日夜,他把守在高墙下,挺拔而孤冷的身姿,如夜神般守护着公主。
亲眼确认了萧寻的死,我本该放下心了。从此,不会有人知道周启珑的死因,不会有人知道我把周永灿藏在了哪里,傅家就算抢了皇位,也永远得不到传国玉玺、宝藏,没有兵符,也调不动边防的大军。
但与此同时,愧疚和思恋从内心深处翻涌上来。
我的痛苦不是假的,这三年我一直在忏悔。如果不是为了周家,我又怎么舍得对他下手?他是萧寻啊,那些年我依恋过的少年。
有些人,失去了才知道有多痛。
直到周永灿被找出来,我意识到,萧寻很有可能还活着,并且出卖了我。
后来看到他的信,我彻底慌了神,不管不顾,着急忙慌地跑到灵阳来。
就是为了亲手杀掉他。再一次杀掉他。真真正正地杀掉他。
十四、
「如果你不是萧寻该多好。」我对傅熙苦笑,「我本来已经改变计划,想和你好好地过日子了。」
「是吗?」傅熙不为所动,冷静分析,「你早就想带着你藏的那些宝贝逃跑,只是因为和离不成,侄儿又在我手里,实在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迫不得已,只能安分守己一阵子。等我继承皇位,你就会在我睡梦中把我杀掉,拿出你藏起来的那些东西,重新号令天下,为周家夺回江山。」
我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黑月公主周启姳。」傅熙板板正正地唤我,语气从未有过的阴沉、森冷。
「你就是个名副其实的灾之星,恶之花。」
三年了,他对我向来柔声细语、耐心平和,声音大了怕吓着我,语气重了怕惊着我。而此时此刻,他撕下伪装的温柔面具,把他的恨、怒、憎都倾泻而出。
「我一直对你心存幻想,觉得对萧寻痛下杀手的不会是你。」他说,「可我越想信任你,越发觉得你不值得信任。你伪装得越深情,越暴露你的心虚。所以,我就试探了一下,就这么一下下,你立即原形毕露,迫不及待地要将萧寻送上西天。」
我没有解释,我不想解释。他说得对,饺子里的毒确实是我亲手下的,我确实迫不及待地想把萧寻送上西天。我怕萧寻抖出我的黑料,出卖我的秘密,让我身败名裂甚至面临杀身之祸。
但当我发现萧寻就是傅熙时,我就改变主意了,我不想杀他了。
傅熙是我不幸生命中的一抹暖阳。我冰封的心,不知何时早已被他焐化。我从小到大,从没有过家。后来傅熙给了我一个家,只是我后知后觉,一直不懂珍惜。
之前,说了那么多遍「我不爱他」。可现在,这四个字,我收回。
是的。我爱上了他。不管他是不是萧寻。我现在爱的是傅熙,我的夫君傅熙,我孩子的父亲傅熙。
可我怎么也没算到,在灵阳城这个诡异的雪夜,萧寻和傅熙,重叠了。
三年多了,我对前尘过往的精心掩饰,在这一刻被揭开了遮羞布。我的虚伪、自私,我的阴险、狡诈,都暴露在他面前,比新婚之夜的赤身相对,更令我羞耻难当。
萧寻,或者说是傅熙,却云淡风轻地欣赏着我的慌乱。但我知道,他比我还痛,他比我还恨。
他长吁一口气,站起身,缓缓地从腰间抽出刀,横在我的颈侧:
「周启姳,萧寻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非要对他痛下杀手?」
冰凉的刀刃让我起了鸡皮疙瘩。我忍住害怕,直视他,坦然回答:
「三年前我杀萧寻,是因为他知道的秘密太多,又与傅家勾搭,我怀疑他背叛了我。这次没别的,我杀他,只是为了保住我的家。」
「你的家是什么?你的侄儿?你的玉玺?你的宝藏?可以调动边防守军的兵符?」
「没有啊。」我平静地说,「我的家是我的夫君,是我肚子里的孩子。你们就是我的家啊。」
他一愣。
「如果你真的是萧寻,传国玉玺、宝藏、兵符藏在哪儿,只有你和我知道,这些年我也没有动,任你处置吧,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说要这些话,我感到深深的疲惫、乏力。这几天几乎吃不下东西,难受、反胃,肚里的宝宝太折腾我了。
活着都已经好辛苦,还要什么皇权富贵?
「你什么都不想要?」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笑得手臂颤抖,刀刃在我脖子上划拉。
我稍微往边上避了避:「夫君,你该不会真想杀了我吧?」
「我不会杀你。」他望了一眼墓碑,那上面刻着四个字:萧寻之墓。
字已斑驳。
「不要叫我夫君了。」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甩在我脸上。我拿起来一看,是我那次写的和离书。
他已经签了名,盖了印。
这证明我们的婚姻,就此结束了。
这本是我心心念念想要的结果。
当初嫁他,我就窝着一肚子闷气。嫁他之后,我也天天的不高兴。后来我就计划着离开他,想回到周家发迹的南方,拿出皇太孙、传国玉玺以及周家这些年聚敛的钱财,号令兵马,重整河山。哪怕收复不了失地,偏居一隅当个土皇帝,也比做傅家的傀儡公主、窝囊媳妇强。
现在,我如愿以偿,终于摆脱这段婚姻了。可我怎么还是高兴不起来呢?
我指着和离书上的条款说:「夫,夫君,咱们从来没吵过架,你也绝对绝对没有阳衰不举,更重要的是,咱们现在也有孩子了。综上所述,这和离书写得有点儿离谱,还,还能作数吗?」
我的语气好卑微,我从没对他这么卑微过。我都没意识到自己稀里糊涂地就掉进了追夫火葬场,果然人在要失去的时候才懂得珍惜?
还好我的卑微起了作用。他面色略有缓和,把刀收了,无可奈何地:「周启姳,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诚实地回答。」
「夫君请讲,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爱过萧寻吗?」
「爱过。」
「那你还下得去手?」
「他背叛我。」
「如果他没有背叛过你呢?」
「他没有吗?」我指着眼前的男人,「看看你,曾经的小侍卫,如今尊贵的皇子殿下,未来的皇帝陛下。你这一切是哪来的?是从我们周家抢来的!当初我把一切托付给你,换来的是什么?国破家亡!我和你联姻,你知道老臣们私下里说我什么?『软骨头』『卖国女』!这三年对我来说,每一天都是苟且偷生!你对我再好又怎样?改变不了你毁我家、窃我国的事实!」
我越说越激动,最后歇斯底里。这三年深埋心底的怨恨,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
过去,别人眼里的亡国公主周启姳,就是个天性冷漠、不懂国仇家恨的小女孩。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里憋着一团怒火,我恨得牙痒痒。
我这番「肺腑之言」,把傅熙都给听愣了。他望着我恍惚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喃喃道:「我终于明白了。我想给你一个新的家,你心里却装着旧的国。我努力地想让你爱我,却不知你这么恨我。这三年,我们错得太离谱。」
我抹掉腮边的泪:「既然你都明白了,要杀了我吗?留着我,总归是个祸患。」
「我不杀你。」他苦笑,眼里没了光,整个人泄了气,「我只是决定放弃你,放弃我的诺言。」
他的诺言?他承诺过什么?
没等我问出这个问题,他已走远,留给我一抹孤绝的背影,还有地上那纸和离书。
十五、
傅熙诚如他所言,放弃我了,非常决绝。
他公布了与我和离的消息,傅家族谱将我除名,我被贬为庶人,禁入皇城。
安宁寺被封,圆通住持下落不明,我的侄儿周永灿音讯全无。我残存的势力都被连根铲除,我的一切痕迹,都被抹去。
我突然明白过来,自己是多么脆弱、愚蠢、渺小。
他宠我时,我是众星捧月的公主,仿佛还有机会掌控全世界;他一翻脸,我才发现上述都是我的错觉。
甚至,连我的孩子都是个错觉。
在怀胎第三个月时,我下身见了红。
我很慌,去找大夫,大夫不以为意:「夫人,您的身体无大碍,这是正常的葵水。」
「葵水?不可能,我都怀胎三月了。」
大夫尴尬:「呃,夫人,从您的脉象看,您从未怀过胎。何况怀胎三个月,腹部该有微微隆起了,您有吗?」
我摸着平坦如旧的小腹,陷入沉思。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是傅熙,他给我下了假孕药,导致我葵水暂停、食欲不振,像是有了身孕的样子。这是他试探我的一个招数,他就是想看看,我有了他的孩子,能不能放下过往,还会不会不顾一切地跑到灵阳去见「萧寻」。
结果令他失望。
对他而言,我不是合格的妻子,不是合格的母亲,不是合格的皇子妃,更不是一个值得他爱的女人。
至此,我与傅熙最后的纽带也没了。
从医馆出来后,我失魂落魄,茫茫然不知所归。
我抬头望天。我曾经拥有的、不顾一切想抓住的、费尽心力想摆脱的,一切的一切,本质都是天上的浮云。
我想起萧寻。那些年的信笺传情,月下守望。
我想起傅熙。三年的宠爱,三年的温柔。
脑中有根弦「绷」地一下断了,我再也维持不了冷静。
眼泪决堤。
我不死心,很多天滞留在皇城外,想办法要见傅熙一面。
可我见不到他。我连皇城都进不去,而他是远在深宫高高在上的皇子。昔日枕边人,已是九重天。
直到,我听说,皇帝驾崩,傅熙继位。
直到,我听说,新帝大婚,皇后是吴家的女儿。
吴家的女儿,就是当时傅熙骗我说要纳为侧妃的那个女子,他说她长得像我。「你可以把我当成别人的替身,我就不能找别人当你的替身吗?」我还记得他是这么说的。笑死我了。
他大婚当夜,我离开了。
我去了灵阳,找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定居,离「萧寻」的墓不远。
日子一下子慢下来,每天无所事事,形影相吊,闲得实在不行就去「萧寻」的墓前坐一会儿。白雪公主葬在旁边,我,他,狗,整整齐齐。
我骨子里很无情,很难爱上一个人。
可笑的是,我却两次爱上了同一个男人,又两次与他错过。
一旦错过,想要忘掉,比爱上更难。
也许,这天底下最难的难题只能交给光阴来解决。
十六、
某天,我又来到萧寻墓前,竟然撞见了别人。
看背影,是一个老妇人。
她蹲在墓碑前,用袖子仔仔细细地擦墓碑上的字,像是在爱抚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我走上前,她回头望向我,沧桑容颜依稀透着昔年清秀。
「你就是那位前朝公主吧?」她问我。
「啊,您认得我?」
「这么多年,还记得来看小寻的人,除了我,也只会是你了。谢谢你,不枉小寻为你……」
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您是?」
「我是小寻的母亲。」
萧寻的母亲?怎么可能?
他的母亲,当朝皇太后,曾是我的婆婆,我在宫中时常见她。现在怎么突然冒出一个老妇,声称自己是萧寻的母亲?
这时,我看到了她布衣上绣的字:「春去何归」。
字意我不懂,但这字形,震惊了我!
簪花小楷,跟萧寻的字一模一样。
「这字是您自己绣的吗?」我指着她的衣服问道。
「是的。」
很久以前,萧寻告诉过我,他的字是他母亲手把手地教的。
难道,我眼前这位,真的是萧寻的母亲?那皇宫里那位又是谁?
很快我就想明白了,可能这位是生母,那位是嫡母。大家族里这样的情况很正常,如果生母身份低微,孩子就会跟随嫡母。
但是,难道她不知道吗?这里葬的不是她儿子,她的儿子还活着,远在皇城,坐在龙椅上。
我犹豫了一下,把这话讲给了她。也许这可怜的母亲是被蒙蔽了,以为儿子死了。
谁承想,她听后却是涩然一笑:「我没老糊涂。坐龙椅的,是傅熙。葬在此处的才是我的儿,傅寻。」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傅熙,傅寻?
我懵了。
傅熙和萧寻,不是同一个人吗?以及,傅寻又是谁?
「不对,不对不对。」我努力地跟老妇掰扯,「您的儿子,傅熙,他没死,他现在当了皇帝。葬在这里的,是他的替身,他当初为了骗我,找了个替死的。」
老妇看着我的目光染上了一丝怆然:「公主,我的儿子不是傅熙,而是傅寻。我最后一次见到小寻时,他浑身是血,奄奄一息,最后在我怀里咽气的。」
「那……那傅熙和傅寻,是什么关系?」
「他俩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傅熙是正房所出的嫡子,我是傅家妾室,没有地位,所以我的儿子傅寻被送到宫中做质子。」
她这番话,令我骇然。
所以说,所以说……傅熙和萧寻并不是同一个人?
萧寻,小寻,傅寻,才是同一个人,是那个守在宫墙下的侍卫,用簪花小楷给我写信的少年!
在老妇的讲述中,我得知了「萧寻」的真相……
那是八年前的事了。我的父皇那时候还很威风,为了让各地大家族乖乖听话,命令他们送子嗣到宫中为质。
灵阳傅家送进宫的,是庶子傅寻。
各家质子进宫后,有的善于打点,谋了一官半职;有的想办法逃回家了。只有傅寻,傻乎乎地当个小侍卫,守在镇月宫,一守就是四年,便被人遗忘了。
四年后,母亲终于等到儿子回到灵阳,他却不愿回归家族。
他说自己这次出来,是替公主办事,顺道来灵阳看望一下父母,办完事就要回到公主身边。
母亲留不住儿子,只能随他去了。
可是没承想,两天后他又被哥哥傅熙救回来,身上多处刀伤、箭伤,人已经快不行了。
他拽着傅熙的手,用尽全力说道:「哥哥,我知道你们要起事了。我阻止不了你们,我只有一个请求,黑月公主……不要伤害她,替我好好地照顾她,哥哥,求你了……」
傅熙强忍悲痛:「好,我向你承诺,绝不伤害她,好好地照顾她。」
「哥哥,替我好好地爱她。」
「好,我会的,我会的……」
最后他是在母亲怀里咽气的,死前还念叨着:「哥哥,她叫周启姳……」
傅熙用力地点头,眼泪跟着掉出来:「嗯,记住了,她叫周启姳。」
据傅家人说,小公子出了灵阳城后,突然遭人追杀,不得已才返回来,被哥哥所救。
追杀他的,不知是何方妖怪。
傅寻死后一阵子,从皇城来了人,竟是黑月公主周启姳,她向傅家讨要萧寻的尸体。傅家交了出去。
尸体已经腐烂,公主扶棺大哭。
后来她就把他葬在灵阳城郊的小树林,又在墓前哭了一场。
她的表现,傅熙都听说了。他对傅寻的母亲说:「我们将夺取周家天下,小寻却为周家公主而死,两清了。」
萧姨娘说:「你要记住你的诺言,替小寻好好地待她。」
「我会的。」
之后的事如我所知,傅熙领兵攻克皇城,夺得天下。在这个「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乱世,只看实力,不论道义。
但傅熙忠实地履行了对弟弟的诺言。
所以,三年里,他都在替别人爱我。
这个真相,彻底击碎了我。
以前我一直疑惑,我和傅熙素不相识,他凭啥一上来就那么稀罕我,我又不美丽,也不乖巧,心里还装着别人。现在我明白了,他只不过在承担作为兄长的责任。
可他最终发现,他的弟弟是被我杀死的。
这心情,换谁都憋屈。
我想起那天他说「我只能放弃我的诺言。」离开我,应该是他最后的善意了吧。
他本可以在弟弟的墓前杀掉我,以我血祭奠少年的在天之灵。
但他怕弟弟会难过。
他这份宽恕,却成了我不能承受之重。
我从小未被善待过,我信奉的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心不狠,站不稳。
可他们兄弟俩,却告诉我这世上竟有真情在。
被教做人的滋味,太不好了。
我坐在墓前发呆。等我回过神来,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想找老妇人确认,她已经离开了。
那封信是圆通住持交给我的,泛黄的信笺上写着簪花小楷:
「公主若能放下一切,我在灵阳等你。萧寻。」
那会儿正是看到了这封信,让我以为萧寻还活着。
我想跟老妇人确认的是,信是不是她代写的?
若他早就死了,那这封该死的信,到底是谁写的!
我蓦然回头,盯着墓碑上「萧寻」两个字。
是你的灵魂写的吗?是你说,「公主若能放下一切,我在灵阳等你」吗?
现在,我放下一切了,你还在这里等我吗?
我对着他的墓碑问了好多遍,没有声音回答我。
天黑了,起风了,好冷,我只得离开。走出几步远,回头望去,墓碑在月色下一动不动地挺立着,一如当年守卫在宫墙下的少年。
十七、
我真的想剃度出家了。
人生已经失去意义,往事不堪回首,未来几乎没有。
日子里的滋味,只剩下索然无味。
出家,我精心挑选了灵阳附近一座百年大寺,香火旺、佛光盛,能好好地涤荡一下我罪恶的灵魂。
却没想到,这佛寺不要我。
他们说,我六根不净,不适合出家。
我纳闷了,我本来就是想净一净才来出家的啊,重新做人的机会都不给我一个吗?
无奈,我换了一家佛寺,那家又拒绝了我,理由是:佛不渡我。
呜呜呜我真的,有这么罪恶吗?
我不信,又去找别的寺,去抱别的佛。
结果,所有佛寺都不收我,所有佛都不给我抱。
他们的理由多种多样,有的竟然说人满了,不招新。
还有一位老尼姑抚摸着我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感慨说:「您这一头青丝,我们剃不得。」
「为何剃不得?我不动,乖乖地让你们剃。」
「不瞒您说……」老尼双手合十,压低声音,「非我们不愿,是有人不准。」
「有人不准?谁不准?」我大惑。
老尼慌觉自己说错了话,垂眸闭口,不再多说。
我闷闷不乐地走出佛寺,下山的脚步很慢、很沉。
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无家可归,身无所依,心也无所依。
感觉很疲惫,身子一阵一阵地发冷。夏末的午后,有如身处寒冬。
我在寰州驿站旁的一家小客栈住下来。
寰州是北部边境的荒凉小城。离开灵阳后,我就一路向北,去往越来越偏远的地方。
一日日地,愈发荒凉。遥想当年,温柔乡里,晓看新妆额,精致造作。
忽有一日,我看到窗外的叶子落了。随风而落的,还有我的两三根发丝。
我才意识到,北方的秋天,是要落叶子的。
直到深秋,叶子快落尽了,而我的头发也掉得愈发凶猛。
我可能是病了。
最开始只是经期延长、白昼倦怠。后来,下身滴血不尽、夜里作烧、腹中隐痛。再后来,气血亏得厉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后来甚至发了一次崩漏,丢掉半条命。
客栈老板娘见我可怜,叫来了大夫。
大夫一把我的脉,便说:「夫人是小产了?」
「没有,未曾怀孕。」我有气无力地回答,想把手抽回去,这什么庸医啊。
他却按住我的手腕不让我乱动,又仔细听了会儿脉:「夫人小产过?」
「没有,没有。」我不耐烦,不想理人,只想睡去。
「夫人莫睡!」他摇晃我,接着又掐我的人中,在我耳边喊,声音却离我越来越远,直到我什么都听不到了……
十八、
我感觉自己睡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觉。醒来的时候,颇为震惊。
我发现自己躺在镇月宫寝殿的床上。
没错,就是我从小到大住了十四年的那个镇月宫,是我睡了十四年的寝殿,是我躺了十四年的床。
我身上穿的,是我十四岁前最爱穿的白裙子。
我长发披散至腰,未加钗环,是十四岁前最常见的样子。
直到嫁给傅熙,我才梳起高髻,三千青丝一丝不苟,隐秘了纷乱往事。
与傅熙和离后,我就一直想着剃头出家。我此时才突然想起,他说过:「你的头发那么好看,你要是把它剃了,我真的会生气。」
抛开这些胡思乱想,我……我怎么又回到镇月宫了?
国破以后,我被傅熙从这里带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这里尘封了太多往昔,太多不堪回首月明中。
我推开殿门,对面的天壁上挂着银盘般的月亮。我扫视四周,四十九级台阶外,是半高的内墙;半高的内墙外,是更高的外墙。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萧寻死后,我就把墙拆了,如今怎么又都回来了?
更令我震撼的是,他,竟然也在!
那个身着铠甲、腰配长刀的少年郎,静静地伫立在内外墙之间。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脸,可那挺拔如白杨的身姿,一眼万年。
所以说,我穿越回过去了吗?
我坐在台阶上,望着那抹身姿出神。他站得那么专注,一动不动,坚如磐石,守卫着墙内的公主。
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踽踽地爬上台阶,竟是安宁寺的圆通住持。
以前,他是宫里的赵老太监,任务是来镇月宫给我送饭,顺便给我讲讲镇月宫外的事。
后来,我走出镇月宫,掌握权柄,他就去了安宁寺,名为出家,实为我的眼线。
我以为傅熙已经把他杀了。
他拎着食盒,对我慈祥地笑着:「小公主,吃饭啦。」
小公主。从小,赵老太监都是这么唤我的,尊敬又带着宠溺。直到我长大,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才开始称呼我「公主」,语气里只剩下尊敬。
我学着当年的语气问他:「爷爷,今年是何年?」
赵老太监回答:「小公主,你睡晕乎啦?今年是成宣十五年呀。」
成宣是我父皇的年号。成宣十五年,我十四岁。
「爷爷,站在内墙外的少年,是谁?」
「守宫门的侍卫呀。」
「他叫什么名字?」
「老奴也不知。饺子要凉了,小公主快吃吧。」
一边吃着饺子,我又问了他好几个关于那侍卫的问题。他一问三不知,摸着我的脑袋:「小公主要是想认识新朋友,就给他写信呗。」
对,对,给他写信。
我找来笔墨,咬着笔头想了半天,写下三个字:你是谁?
可是怎么把信送过去呢?
「汪汪!」一只大黑狗跑进来。
我惊呆。
白雪公主?
狗子见到我很热情,一顿子上来蹭蹭舔舔,顺便把我的饺子都咪了。
我捧着她的脸,啊,真的是白雪公主,我亲生的白雪公主!
她看到桌上的信,叼起来,屁颠屁颠地跑出去了,轻车熟路。
忐忑地等待。
不一会儿,白雪公主带着信回来了。我打开一看,眼泪差点儿出来。
簪花小楷,一笔一画都像绣花一样精美、考究。是他的字,如假包换。
他说,公主病了两天,竟失忆了?我是傅寻。
傅寻……
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是十四岁的我病得灵魂出窍,去经历了一场十五岁到二十岁的梦?
还是二十岁的我死在了寰州客栈,穿越回了十四岁?
我想找个镜子照照自己模样,满宫里却没找到一面镜子。
我想起来了,镇月宫里没有镜子。术士说镜子聚集阴月之气,会令术法失效。
和傅熙新婚第二天,我才对着梳妆台的镜子好奇地打量。新妇的容颜宛若春花。傅熙从后面揽住我:「公主,你很美丽。」
为什么,为什么我又想到了傅熙?我曾经不在意的、厌恶的、排斥的、想要摆脱的,那点点滴滴的过往,不断不断地涌上心头,都变成了难以割舍的回忆。
可我现在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
十九、
我没有再给墙外的少年回信,没了当初的心境。
当初,信笺传递着澄澈的友情、炽热的爱意。现在,我却说不清对他是什么感情。
有一点很明确,我不爱他了。
我的心,已被另一个人占据。
他的信又来了:「公主可还好?」
「公主,今晚的月亮特别美,你出来看看呀?」
「公主,五天没有收到你的信了,有心事?或是又病了?」
「公主……」
公主公主公主公主……别叫我公主了!你知道吗?你守护的公主,将来会杀了你,傻瓜!
我在信纸背面潦草地写道:「不要再烦我了,快走!离开这里!回你的灵阳老家!」
这封信送出去后,我终于没有收到他的回信。
在屋里憋了两天,晚上我出门一看,他挺拔的背影,依旧矗立在墙边。
那背影,多么像傅熙啊。
我不敢再看,回屋关门。
可过了一会儿,白雪公主送来了他的信。
「公主为何突然赶我走?」
我回信:「和我在一起,你没有好下场。」
「我曾主发誓,永远守护公主。」
我揉搓着他的信,哭了好一阵子。
抹掉眼泪,我决然下笔:「傅寻,我爱上了你的哥哥,傅熙。」
信送过去后,白雪公主空手而归,没有带回他的信。
他可能在纳闷,为什么我还知道他有个哥哥,为什么我会爱上他的哥哥。
这是一个极为漫长、曲折的故事,无法言说。
蜡烛燃尽了,屋里黑漆漆。我蹲在地上,抱头发抖。
「吱呀」门开了。月光洒进来,很晃眼。
原来不是月光,而是朝阳。
有人走进来。
他逆着光,周身围着一圈光晕,唯有脸是暗的,看不清长什么模样。
他走向我,一步一步地,越来越近。这是我第一次离萧寻如此之近,我快要看清他的样貌了。
他向我伸出手,说:「黑月公主,别来无恙。」
就在这一刻,我眼睛适应了阳光,看清了他的脸。
「傅熙?!」
「嗯,是我。」
「所以,这一切都是你瞎搞的假象?」
「别想那么多了。既然我爱你。你也爱我,那我们,就重新来过,好吗?」
(完)
番外(傅熙)
一、
她不爱我。
微笑的时候太虚假,牵手的时候太勉强。
她不爱我,说话的时候总走神,沉默的时候又太专注。
但是,无所谓,我也不爱她。
我甚至有点儿讨厌她,想远离她。
可惜,我不能。
我还必须娶她、宠她、爱她。宠是真的宠,爱却是假装出来的爱。
我知道,她心里逗留着别的男人。
那个人,名叫傅寻,我的亲弟弟。
十一岁之前,我不知道自己和弟弟不一样。
我和弟弟同年同月同日生,先后只隔了一个时辰。从小一起吃饭睡觉、读书习字,我们个子长得一样高,文武习得一样好,如同两株茁壮成长的云松,即将顶起傅家的天空。
直到我们十一岁那年,皇宫里来了人,要从傅家带走一个孩子。
母亲抱着我哭得撕心裂肺,父亲默默地把一旁的傅寻拉过来,交给宫里的人。
傅寻被带走以后,我问母亲,我是哥哥,为什么让弟弟替我进宫为质。母亲说:「因为小寻是萧姨娘的孩子,是庶子。你是嫡子,跟他不一样。」
我跟他不一样?我第一次听说这种道理。
傅寻从此杳无音讯。父亲行事低调,从不打听儿子的消息,更不会设法把他救回来。反正傅家的未来还有我,长子傅熙。
傅家从未甘心匍匐于周家膝下。这些年卧薪尝胆、厉兵秣马,已然做好夺取天下的准备。
突然有一天,弟弟竟回来了。
四年过去了,他长得更加挺拔、俊秀。
只是,他变得沉默内向,心里装着很多事,却不轻易吐露。没有人知道为质四年的他都经历了什么。我也无心问这么多,所有精力都在准备配合父亲起兵。
傅寻归来,我们傅家算是多了一个好帮手。
这时,傅寻却要离开。
我不解:「你好不容易回家来了,为什么还要回到宫里去?」
傅寻说:「那里有我牵挂的人。」
「谁?」
傅寻不答。
我拍拍弟弟的肩:「你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留下来吧,跟家人在一起,你才能强大。我给你一晚上时间考虑,走,还是留。」
夜里,我看到傅寻坐在屋顶上,对着月亮发呆。他手里捏着一支笔、一张纸,似乎是想给谁写信。
第二天天未亮,傅寻便走了。他走之前只跟萧姨娘告了别,没有来找我和父亲。
我感慨万千。四年相隔,竟让亲兄弟的两颗心如此之远了。
没过多久,家兵却传来消息:「小公子在城外遇袭!」
我连忙带人去营救,从一帮神秘杀手的刀下把弟弟抢回来。可惜为时已晚,他伤势过重。
临死前,傅寻紧紧地拉着傅熙的手,把心底的秘密托出:「黑月公主……不要伤害她,替我好好地照顾她,哥哥,求你了……」
我这才明白,弟弟是有了牵挂,这种牵挂,以爱为名。
我在他炯炯的注视下,许下诺言:「好,我向你承诺,绝不伤害她,好好地照顾她。」
「哥哥,替我好好地爱她。」
我一愣,只得点头:「好,我会的,我会的……」
「哥哥,她叫周启姳……」
「嗯,记住了,她叫周启姳。」
傅寻安心一笑,眼里的光忽地灭了,气断而亡。
周启姳,这三个字,就此深深地刻在我心中。
整理傅寻遗体时,我从他身上找到一封信。
信上只有一行字:「公主若能放下一切,我在灵阳等你。」落款:「萧寻」。
我这才明白,离家前的那天晚上,傅寻动摇过。他想写信劝她放下一切,来灵阳和他相聚。可最后,他还是决定回到她身边。
傅寻死后没多久,周启姳竟亲自来找人。她没有带走傅寻的遗体,而是把他葬在灵阳城郊的树林里,墓碑上刻着:「萧寻之墓」。
萧寻,原来,他是这样向她介绍自己的。
二、
傅寻死了,傅家挑了个好日子,起兵。
出征那天,我与母亲告别,又去见了萧姨娘。萧姨娘说:「你要记住你的誓言,若得天下,替小寻好好地待她。」
我郑重发誓:「我会的。」
一路所向披靡,半年后,攻克皇宫。
入宫后,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周启姳。
周家人死的死逃的逃,我不确定她怎么样了。抓了个宫女,让她带路,直奔镇月宫。
一入镇月宫的宫门,我就看到不远处那高高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夜灵般的女孩子。她的素锦白裙比月光更纯净一分,她的黑色长发比黑夜更神秘一分。
她身边蹲着条大黑狗,个头快跟坐着的她一样高了。
我拾级而上,慢慢地靠近她。大黑狗没有冲我吼叫,她愣愣地望着我,精致、空灵的容颜惹人怜惜。
离她还有几步远,我向她伸出手:「别怕,我叫傅熙。」
她说:「周启姳。」
原来这就是我发誓要一生守护的人儿啊。我笑道:「黑月公主,别来无恙。」
周家的统治已经摇摇欲坠,傅家占领皇宫后,不费多大力气就坐稳了皇位。
我作为新帝的独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皇子,一时间众星捧月。
很多世家大族争着与我联姻。天底下最优秀的女子都在等待我的挑选,我可以任由自己喜好,从中挑一个家世最好的,或者相貌最美的,抑或才情最佳的。
可是,我选择了前朝公主,周启姳。
与周启姳联姻,可以拉拢旧臣之心,让傅家的江山坐得更加名正言顺。
可对我来说,她并不是一个完美的选择。
她不爱我,我只是傅寻的替身。
我不爱她,却无可奈何。我对弟弟做出过承诺,会替他好好地爱她。
更重要的是,这是萧姨娘的要求。我不能违抗萧姨娘,她表面上失宠多年,被遗弃在灵阳旧宅,但她在我父皇心里的分量,十分可怕。
我根本不想替别人爱一个女人,谁不想拥有自己所爱之人。
只是这些心思,我都很好地隐藏了。
刚娶周启姳时,我眼里满是宠溺,心里却满是厌倦。
她漫不经心地享受我的宠爱,却体察不到我的厌倦,因为她的心不在我身上。
后来,相处久了,我却对这个女子慢慢地有了兴趣。
她并不讨喜。性情孤僻、为人冷淡、心思深沉,也不爱我。
而这也意味着,她是个很难征服的女人。这激起了我的征服欲。
整个周家都被我征服了,就差这个女人,周家最难征服的女人。
某一夜,在我们一起时,她喊了「萧寻」两个字。
我的征服欲突然更加汹涌。我不比傅寻差,傅寻能征服的女人,我为何就征服不得?
之后,我就有了种莫名的期待——有朝一日,这个雪肤黑发、目光沉郁的女孩,会爱上我。
只要我还保持着完美夫君的样子,终有一日,她会忘掉傅寻,完完全全地属于我。
三、
直到有一天,父皇问我:「你弟弟到底是怎么死的?」
以前父皇宠爱萧姨娘,连带着也疼爱傅寻。后来傅寻入宫为质,萧姨娘与父皇疏远,父皇就很少再挂心这个儿子,连他的死,他都没有过多追问。最近冷不丁地问起这个,可能是,人老了。
那一晚,我睡不着。
傅寻是怎么死的?
是被周启姳派去的杀手杀死的。
这只是你们以为的答案。周启姳自己都这么以为。
真相是,傅寻是被我杀的。
我一直以为他早死在了皇宫。就在傅家准备起事时,他突然回来了,又离开了。
就在他决定离开的那一刻,我就将这个弟弟视为叛徒。他有可能会向周家人告发我们,也有可能不会告发。
成王败寇,关乎傅家前途命运的大事,我不能放任任何一丝风险发生。
我秘密派出几个杀手,跟在傅寻身后。
傅寻出城后,他们下手了。
就在这时,半路又杀出几个不明身份的人,也是冲着傅寻去的。
我那善良的弟弟可能死到临头都不明白,为何有那么多人想要他的命。
我给杀手下了死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于是他们打跑那伙人,把傅寻抢了回来。
人人都以为是我救回了他,其实,他身上那几处致命伤,皆拜我所赐。
傅寻死后不久,傅家的兵马浩浩荡荡地杀往皇城。铁蹄卷尘,碾碎河山、踏过尸骨,争夺那太阳般耀眼的皇权富贵。
直到改天换日,尘埃落定,傅家成了天下之主,却无人再记得那个死得不明不白的傅家庶子。
却只有她,还一直记着他。
她对他的爱,一度令我十分感动,且内疚。
可当我暗中追查,竟查出一件离谱的事儿:当年我派去的杀手碰到的另一拨神秘杀手,就是黑月公主派去的。
听到这个消息,我差点儿爆笑出声。
顺着这条线继续往下查,我查出了前朝先帝驾崩的真相,查出了前朝皇太孙的藏身地,查出在南方还盘踞着一个神秘军团,等待周氏的召唤……
而这一切的操纵者,都指向一个人:周启姳。
在周家王朝的最后几个月,皇帝病重,大权落在周启姳手里。皇城攻破之前,她杀掉皇帝,自己装作无害少女,等待我的「救赎」。
她的温顺臣服,她的忧郁柔弱,她对我的日渐依赖……都是我的错觉。
她以为我是个好人,我其实是个手足相残的魔鬼;而我以为她是个好人,她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妖怪。
我们真配。
想着这些,我一直没睡着。一旁的她,睡得很香。
我翻身下床,走到窗边,喝了几口冷酒。冷风一吹,吹散心中不忍,向她投去阴冷的目光。
周启姳,咱们玩个游戏吧。
四、
她想离开我,我知道。
我早已摸清她的心思:和离,离开皇城,去秘密地点接走皇太孙,带着传国玉玺、兵符和财宝,回周家的故乡招兵买马,以图东山再起。
可是,从和离这第一步,我就不会让她往下走了。
我告诉她:「我不想和离。」
我没告诉她的是,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把和离书摔到她脸上。
我一边给她喂着掺了假孕药的绿豆汤。
一边鼓励她生个孩子。
我一边给她安稳的家。
一边策反了她的部下,将她彻底地孤立。
我假意要去南方督军,恋恋不舍地与她作别。
转头便让圆通住持把傅寻的信交给她,骗她去灵阳。
最后,在傅寻的墓前,我对她进行了终极审判,她狼狈不堪,一败涂地。
这一幕,都被隐藏在树林中的我父皇的密探记录下来。
至此,我成功地甩锅。傅寻是周启姳杀的,永远都是周启姳杀的了。
父皇大怒,命我秘密处死她。
这一点我做不到。我能做的,只是让她消失。
我放逐了她。
听闻她在皇城外徘徊不愿离去,听闻她想见我一面。听闻她得知自己是假孕,听闻她失魂落魄,茫茫然一个人走在路上。
密探汇报这些的时候,我面无表情。
卸下好夫君的伪装,我只是个混蛋。
周启姳是我的工具,任何人都是我的工具。于我有用则用,于我无用则弃。
父皇驾崩了,死前念着萧姨娘的闺名和傅寻的小名。
他对他们母子有愧。
所以,我是不是应该庆幸傅寻已经死了。
我顺利登基,普天之下,万人之上。
我很快娶了吴家嫡女为皇后。她出身高贵、端庄美丽、温柔贤惠,并且很爱我。
她是一个完美的妻。
大婚那夜,密探向我报告,周启姳走了。
我面无表情,走进椒房,拿起喜秤,挑开新娘的盖头。
美人脸盘娇美。我却依稀想起多年以前,盖头下那张泪痕交错的小脸,令我竟像个青涩少年,不知所措:「公主不喜欢我吗?」
她平平淡淡地回答:「会喜欢的,给我一点时间。」
我记得抽掉她发簪的瞬间,长发如瀑落九天,美得无法无天。
五、
吴皇后很完美,无可挑剔。
可我就是对她提不起兴趣。
可能是拥有得太容易,就难有快感。
周启姳那种别别扭扭、难以征服的劲儿,反倒令我上瘾。
我继续关注她的动向。
她去了灵阳,住在郊外树林。
她常去傅寻的墓地,坐在墓碑旁发呆。
后来有一天,她见到了萧姨娘,知道了我和傅寻并非同一个人,而是两兄弟。
听密探汇报这事时,我慌了一下,又镇静了。
她终究会知道,我不是她的傅寻。我不是她爱的、念的、愧的那个傅寻。
她要剃度出家。
我就料到她会这么干,早早地给所有寺庙下了密旨:不许碰周启姳一根头发丝儿。
我爱她的长发。我总是想起第一次见她的场景。我攻入皇宫,闯进镇月宫,她就坐在高高的台阶上,如同一个夜灵。素锦白裙比月光更纯净一分,黑发比黑夜更神秘一寸。
可能是兄弟连心,弟弟爱上的女子,哥哥一眼万年,竟也沦陷,仿佛这就是宿命。
真正让我慌神的,是听闻她生病了。
她的病和我脱不开干系。我给她吃的假孕药,伤了她的身体。加上她忧思多虑,隐患便暴发了。
我费了很大劲儿才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又把她从寰州弄回皇宫。然后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一直昏睡,但迟早会醒来。醒了以后,我又该怎么面对她?
我知道,她不爱我。
傅寻是她的白月光。白月光是什么?就是千年万载闪耀在夜幕中,挥不去抹不去的那道光。
纵然我是天子,纵然傅寻已成白骨,都改变不了这一切。
越是认清这一点,我越是疯狂。
我有了一个想法:我要做她的傅寻。
我重修了镇月宫的围墙,重造了当年的环境。当她在某一夜醒来时,会发现自己重回过去。
我把圆通住持从天牢里提出来,让他做回当年的赵老太监。又找来白雪公主的女儿,模样、性格都跟它妈妈一模一样的大黑狗。
而我,穿着傅寻当年穿的铠甲,站在傅寻当年站的地方。赵老太监说,我的背影和当年的傅寻一模一样,一定骗得过她。
站了两夜之后,我收到了她的第一封信。
「你是谁?」她问我。
我一笔一画地写道:公主病了两天,竟失忆了?我是傅寻。
从小我们兄弟两个一起读书习字,字都是萧姨娘教的。只是后来我觉得簪花小楷太小家子气,就重练了草书。
但要冒充傅寻的字以假乱真,还是没问题的。
六、
我们的通信并不顺畅,她不愿跟我多聊。
我投过去好几封信,她却要赶我走。
她说:「和我在一起,你没有好下场。」
看到这句话,傅寻临死前的场景突然浮现在我眼前。
这是我最深重的罪孽,永远都无法洗脱。
我能做的,唯有遵守自己的誓言,好好照顾她,好好爱她。
我回信:「我曾发誓,永远守护公主。」
她回信:「我爱上了你的哥哥,傅熙。」
我震惊。
她说,她爱我?
她爱的人,是我?
我失去理智,狂奔进去。七七四十九级台阶,我好像只用了七八步就蹦上去了。
简直像个莽撞的少年。
推开门,我看见她抱着膝盖蜷缩在阴影里。长发拖在地上,那么可怜,我只想替她绾起。
她抬起头:「傅熙?」
她终于认出,我是傅熙。也明白了这一切都是我伪造。
「我爱你,你也爱我。那我们,就重新来过,好吗?」
我鼓起勇气说完这段表白,想象着她会是什么反应。
发现自己被耍了很气愤?刚烈决绝,不吃回头草?还是执意要剃头出家?
可是,她脸上竟闪过一丝笑容。不是单纯的、幸福的笑,却带着一点儿小诡计。
我突然想起来,最初她写信问我是谁,我回的信是:「我是傅寻。」
而不是「萧寻」。
原来,她早就看透了我的小把戏了啊。
有点儿尴尬,但也无所谓。最重要的是,她终于爱上我了,我也真的很爱她。
从此可以,幸福、快乐地在一起了吗?
(番外完 )
注:
龙子负屃,身似龙,雅好斯文,盘绕在石碑头顶。斯文败类,看起来温柔无害,切开来内心乌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