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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台上凤凰游

庶妹说,是因为我太蠢,所以太子才会选她做太子妃。

我盈盈一笑,垂眸不语,太子错把鱼目当珍珠,横竖也该是太子蠢。

最终她如愿被抬进东宫,整日与太子的莺莺燕燕周旋。

我嫁与温柔沉稳的六皇子,花信之年便成了郦国的皇后。

1

又是一年盛夏,灼日酷烈,绿柳周垂。

我坐在院中的合欢树下,听萧承瑾说着我庶妹多么地温顺听话,与我相比是如何地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心生倦意,仍好言相劝:「太子殿下当真觉得一味顺从便是好?」

太子瞧了我一眼,重重地在桌前石凳上坐下:「清雪温柔体贴,我往东她绝不会往西,我若要娶个得宜的女子为妻,她再合适不过。」

「殿下乃一国储君,若有朝一日文官谏言,殿下也这般不耐?」

看到我淡漠的神色,他眉心紧蹙,继而一挥衣袖:「你总是这般清冷无趣,倒不像个闺阁女子,更像个说教先生。」

我心思重,不像苏清雪喜形于色,他越发觉得无法忍受我,此行就是来与我商量退婚事宜。

我无可奈何,抬眸望向一树合欢,十六年的光景,如今花朵已密密层层。

我出生那年父亲亲手为我种下,希望我岁岁平安,年年欢愉。

若我执意困住萧承瑾,只怕下半辈子都不会再感到欢愉了。

「你是丞相嫡女,身份不凡,又深得父皇母后喜爱,那么多皇子任你挑。清雪生母出身低微,自小受尽冷眼与欺凌,她与你不一样……」

我心中怒意翻腾,母亲从不苛待府中姨娘,连下人都甚少责罚,苏清雪母女受谁的冷眼,又受谁的欺凌?

「何必为了装可怜把嫡母说得十恶不赦。」

萧承瑾欲开口为她辩解,我抬眸望向他,心中失望更甚:「殿下可思虑周全了?」

「是。」萧承瑾的神色有些不自然,目光躲闪,「我已决定娶清雪为妻,明日便求父皇下旨。」

「既如此,便也不用等明日了。」

我起身理了理裙摆,吩咐侍女若烟去备马车。

「既然太子与我相看两厌,那今日便退婚,还彼此清净。」

2

其实,我与萧承瑾自小一起长大,并不一直都是如此地针锋相对。

我是丞相嫡女,他是贤妃之子,丰神俊逸,性子洒脱,是一众皇子中年纪最大的,幼时的我最爱跟在他身后。

十三岁后才渐渐有了分歧,他钟爱骑马射箭,蹴鞠打猎。

我偏偏喜欢诗词歌赋,女红书画,每每与其他皇子公主谈古论今,回过头都会看见萧承瑾不耐的眼神。

我时常劝他,身为储君要内外兼修,能上战场的同时也要看得懂兵书。

每到这时,他置若罔闻,仿佛自己有柄红缨枪便能成为盖世大英雄。

他常说我与他的六皇弟一般乏善可陈,是整日埋头苦读的书呆子。

实际上,我与六皇子萧承予当真十分投缘,有时只消一个眼神,他便懂我在想什么。

萧承予虽不会舞枪弄棒,可年纪轻轻便沉稳内敛,为皇帝解决了不少的难题。

一年前,邻国皇子方之延不远万里来到郦国,说是要求娶公主,却陋习不改,整日酗酒。

这下没有公主敢嫁他不说,还把皇城闹了个天翻地覆。

第一日,萧承予一口咬定自己的猫跑进了皇子的住处,要皇子给他一个交代。

第二日,皇子的脸色难看极了。

他到哪儿萧承予便跟着到哪儿,他刚端起酒杯,萧承予便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看,那笑容阴恻恻,实在瘆人。

第三日,皇子脸色已经煞白。

萧承予借找猫之名在他住处住下,大有不见猫不走的姿态。

第四日,皇子有苦难言,借口说郦国的公主太过娇弱,要回本国找找有没有合眼缘的姑娘。

我听闻这事时,顿觉十分有趣,难掩眉梢处的笑意。

萧承瑾在我身旁重重放下兵书,眉目间焦躁之色甚浓,轻声咕哝道:「无趣至极。」

3

母亲一直与我说,我是将来的太子妃。

所以不管萧承瑾如何不喜我,我都始终督促着他,望他有朝一日能成为一代明君。

时间久了,我便也认定此生就是要嫁萧承瑾,事事皆以他为先。

真正让我与他裂痕渐生是在半年前发生的一件事。

方之延走后不久,祁县便发了大水,太子奉命前去赈灾。父亲备好大批药材随行,以防大水退去后突发疫病。

临行前,皇帝与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还特意指派户部官员随行,让他一定安抚好民众,万不可教百姓伤心。

萧承瑾随口应下,却不顾百姓生死,待他到了祁县,一路上药材没有被妥善安置,早已泡了雨水发霉。

即使如此,他仍不听劝阻下令入药,百姓病上加病,霎时间,祁县一片混乱。

皇帝闻讯龙颜大怒,看着御案上堆积如山弹劾太子的奏章,当即把萧承瑾召回。

萧承予起身去往祁县,太子被禁足东宫。

我失望之余话说得重了些,那句「眼高手低」让他大发了一通脾气,再也不见我。

此时太子受千夫所指,信心受挫,苏清雪便是这个时候乘虚而入。

好一番温言软语,哄得萧承瑾更加不知天地为何物。

萧承予风尘仆仆从祁县赶回来时,太子已经深陷苏清雪的温柔乡。

饶是萧承予苦口婆心劝阻,他仍是铁了心要与我退婚。

4

赐婚的圣旨到达丞相府时,正是夏末初秋之际,花影重叠,香风细细。

苏清雪第三次拨弄她满头珠翠,我终于放下绣了一半的帕子抬头望她。

樱唇杏眼,肤白胜雪,当真是个粉雕玉琢的美人儿。

她昨日接到圣旨后又受了父亲的责罚,今日便到我处来找回些面子。

「姐姐,若不是你不懂得服软,这东宫的太子妃之位哪里能轮得到我呢。」

苏清雪的手抚上发间的金钗。

一颦一笑间,步摇叮铃作响。

我顺着她的指尖望去,满头的珠钗首饰,恨不得把全部家当都戴在身上。

见我一眼不眨地望着她,苏清雪眸中清波流盼,唇边满溢怡愉笑意:

「这支双凤衔珠步摇是小娘专门请工匠赶制,就连镶嵌其间的珠玉也是上好的翡翠,全京城仅此一支。」

一颦一笑间,眼角眉梢皆是得意。

我细细看她,心中冷笑,这趾高气扬的模样,哪里是自小受尽冷眼和欺凌的样子。

「毕竟妹妹即将成为太子妃,最有价值之物自当给最尊贵之人。」

她以为我在意太子,在意太子妃之位,便故意来气我。

我揶揄地说完这句话,不管她再如何说,皆是盈盈一笑,垂眸不语。

我的母亲是忠臣遗孤,自幼养在太后身边,与皇后情同姐妹,父亲在圣上还是皇子的时候便屡次保他性命。

当年还是三皇子的圣上,被奸人设计围困深山命悬一线时,也是我父亲救了他。

我唯一的舅舅华臻,如今是正一品定远大将军,西北领兵三十万,出生入死,战功赫赫。

饶是皇帝尊我母亲一声「姐姐」,她也自是担得起。

母亲常说,太子未定,先定了太子妃。

我生来就是凤命,是将来的一国之母,我若真的想要,根本不必去争,自有人为我铺好路。

可如今的太子德不配位,怨声四起。

太子妃位,焉知是福还是祸?

5

我往窗外看了一眼,树梢摇曳,蝉鸣涌动。

苏清雪离开时仍意犹未尽,我小憩了片刻便前往书房读书。

时值正午,院中将谢尽的合欢枝条忽然延伸到我窗前,在我身前遮下一片阴影。

我微眯眸子,瞧清来人样貌:面若冠玉,眉目舒朗。

如玉的指尖轻捻合欢递到我身前,我低眸,望见他袖口银线织就的竹叶。

「六皇子今日如此得闲,想必是丢失的猫儿已找到了?」我轻一挑眉,揶揄他道。

萧承予唇边漾起柔和的笑,忽而俯身,轻轻衔住我指尖未用完的半块绿豆糕。

侧颜如玉,黑发如瀑,幽淡的冷兰香萦绕在我鼻息,胸腔发紧,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清和。」

他唤我,转身望向府门外头,笑容如霁月清风,「走。」

十里荷塘,清香阵阵,我与萧承予泛舟湖上,悠闲饮茶。

萧承予正襟危坐,视线轻轻落在我眉间:

「皇兄与你都决意退婚,父皇无奈前日封了清雪为太子妃,圣旨应该已到府上。」

「这些时日,辛苦你周旋了。」

我淡淡道,细呷清茶,茶香在口中蔓延开,微微清苦后回味甘甜。

当日太子执意退婚,萧承予在殿前与他据理力争,一向温吞和煦的人竟也能那么坚定地分毫不让。

我站在他身后望他,雍容闲雅,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薄唇一张一翕间便让萧承瑾哑口无言。

「你心仪皇兄已久,我恐你多思多虑。」

对面的人这么说,目若朗星,颊边那一抹红如濯清涟而不妖的莲。

「说谎。」

我轻声拆穿他。

本也好奇他的话中有几分真假,可偏偏某个人,自小到大一说谎就脸红。

我好整以暇地喝着茶:「不必如此试探我,你知我不是会为情所困的人。」

6

天色将暗,余晖也尽是温柔。

不远处夕阳晚唱,视线所及余霞成绮。

我吩咐若烟拿来一个包裹,轻轻递与萧承予:

「我按着你前几日送来的花样制了披风,德妃娘娘不喜奢华,九里香清丽素净,你一并带回去罢。」

萧承予望着我手中的披风,眉间微不可寻地轻皱了一下:「当心熬坏了眼睛。」

「无妨。」我知他是忧心我,「闲暇之余,不费什么工夫。」

萧承予点点头,眸光温煦,轻轻拘礼:「承予代母亲先谢过。」

我望向他腰间香囊,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崭新的递予他:

「许久之前赠你的还用着,如今已旧得不合身份了,便换了罢。」

萧承予是德妃之子,自幼熟读四书五经,是皇子中最有学问的,沉稳但不老成,是个温柔清举的翩翩公子。

以往闲暇时我总爱刺绣,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太子觉得我性子沉闷,不爱靠近我身边。

萧承予精通书画,便搬来笔墨纸砚,他绘兰花样子,我来绣制。

如今皇后宫里的物什,大到屏风披风,小到锦帕香囊,皆出自我与他之手,清雅脱俗。

7

回到府中,正遇母亲在庭院的池边喂鱼,侧颜如玉。

这些年父亲舍不得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不忧心便不显老,如今我已碧玉年华,她却仍停留在我幼时的样子。

「母亲,这一尾丹顶锦鲤是今日新到的吗?」

池中鱼儿游得欢快,我清楚记得今日出府前还未曾看见过。

母亲望向府门外,笑道:「承予没与你一同回来?」

「他回宫了。」我捏起鱼食,投进池中。

「都是母亲不好,为你择了这门亲事,太子朝三暮四,叫你受委屈了。」

母亲转身看着我,面上满是疼惜之色。

她生我时伤了身子,至今只有我一个女儿,自是心疼得不得了,恨不能事事为我思虑周全。

「无碍。」我握住母亲的手,安慰她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倒也是。」母亲点点头,「太子德行有亏,此前赈灾之事就足以见他枉顾人命,非吾儿良配。」

见我不语,母亲眉心舒展开:「母亲知晓,其实六皇子最称你心意,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住我。既如此,明日便让你父亲与皇上说。」

「母亲,暂且搁置罢。」

我望向池中一尾尾自由游动的鱼儿,眼前蓦然浮现那个人的脸。

「我与他之间无须多言。」

见母亲有些疑惑,我莞尔一笑,「顶峰之处自会相遇,所以,赐婚之事不急。」

8

苏清雪成婚前夕,父亲召我去书房。

他来回踌躇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与我说道:「清和,父亲这一辈子,唯独有愧与你母亲。

「我与她成婚十几载终有了你,她知晓自己再不能生育便做主给我纳了你香姨娘,如今,我本不愿将清雪嫁与太子,可是她说她已有太子的骨肉……」

说到这里,父亲气得挥了挥衣袖:「太子失了民心,朝堂内有不少人上奏请求废黜太子。

「父亲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清雪娇纵,若终有那么一天,你打得也罚得,父亲只有你和清雪这两个女儿……」

我看着愁容满面的父亲,这段时间他忧思过重,鬓边已白发渐生。

父亲素来疼我,此时见他忧虑,心里不免有些心疼。

「清雪未当我是姐姐,可我始终记得有个妹妹,我们姐妹之间的事,父亲可宽心了。」

苏清雪抢我未婚夫婿,却不能全然怪她,若萧承瑾是正人君子,她再千娇百媚又能如何。

若她自此收敛相夫教子,自是惹不上祸端,可若是她仍心思不纯,我身为长姐,自当打得也罚得。

我回到院子中,见若烟怀中抱着几支光秃秃的树枝一脸的茫然。

说是刚才府外来了个小厮,要将这枝条送予我。

我拿起一支望了一眼,忽而笑出了声,和她解释道:「这是梅枝。」

「此时离梅花盛开还早呢,送这光秃秃的树枝做什么?」若烟瞪圆了眼睛,疑惑不解。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我将梅枝以发带束好,轻放入瓶中:「亏得他有心了。」

9

转眼京城八月桂花香,秋风一吹,街边小巷皆是甜腻腻的香气。

皇城这几日来了个不速之客。

准确来说,是两个。

方之延又来了,还带着他的妹妹方允棠,听说他已经戒酒,这次一定要带回个公主。

三公主早已成亲,孩子都岁余了,五公主七公主也相继定了亲,婚期在即。

如今未说亲事的公主只剩一位,我望了望不远处天真烂漫的九公主,与萧承予相视一笑:

「那十岁的他也能下嘴?」

萧承予眼中笑意更深,眸光温润:「应该不能罢,方之延虽有陋习,时常闯祸,可还算是个正人君子。」

话音未落,便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方之延锁住了脖子。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我就知道你没养猫,骗我……」

剩下的话在看到我的时候瞬间淹没在喉咙口。

「这是哪位公主?」

萧承予见他视线一直在我身上打转,面色沉了沉:「她是丞相的女儿,不是你要找的公主。」

「丞相的小女儿上个月嫁了太子,那这就是被退婚的大女儿了?」

身后的粉衣女子用胳膊肘捅他,方之延一把挥开,笑得没心没肺:

「听说太子妃身怀有孕,便一口气给太子纳了三个妾室,现在东宫热闹非凡,可是真的?」

见无人想搭理他,他喃喃自语:「罢了,我还是今晚自己去看一下罢。」

堂堂皇子也听墙脚,倒真教人开了眼。

方之延看了看萧承予,又回头看了看我,眸中闪过狡黠的光:「美人儿,反正太子也不要你了,不如嫁给我?」

「呵呵。」萧承予望着他,笑容意味深长,「来人,撵出去。」

10

自打方之延来了之后,方允棠整日守在萧承予的宫门口,萧承予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

后来好言相劝了一番,她两日没再来了。

「可谓是以此之道还施彼身。」我揶揄道,轻抿了口茶水。

萧承予刚想说话,一抹粉红的倩影在他身旁立住,许久才掏出荷包,荷包上的小动物我斟酌许久才识得是兔子。

「这是我哥让我给你的。」

少女开口,一双大眼睛清澈灵动,颊边的小梨涡显得她清纯又可爱。

「允棠公主。」萧承予未有动作,温和地与她道,「这不合适。」

「我哥说了,一定要当着清和姑娘的面交给你。」

见萧承予还是不收,方允棠的神色黯淡下来,小声咕哝道:「我说我不会绣,他昨儿晚上绣了许久呢。」

我掩唇,眼中的笑意总也遮不住。

萧承予的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半晌才轻咳了一声:

「大可不必。」

回丞相府的路上,我望见萧承予面无表情的样子。

允棠是伶俐乖巧的姑娘,打不得,骂不得,说不得重话,着实难为他了。

萧承予听着动静转头看我,见我在笑,不自觉地也随之扬起唇角,

静默的眸光从我身上掠过,瞬间温软下来:「在笑什么?」

「允棠天真无邪,我瞧着都心生欢喜。」我随口说了一句,视线轻轻落在他眉间。

萧承予听我如此说,那双安静的眸子直视着我,带着悸动与认真:「我已有心仪之人。」

虽早已心照不宣,可听他亲口说出来又是另一番光景。

我停住步子,萧承予在两步之余的地方望我。

君子夺目,光华灼灼,微风未起,然心意动。

一时间,他身后绚烂的霞光竟也逊色了几分。

11

丞相府中,苏清雪跪在地上,求父亲给她做主。

太子整日与那几个妾室厮混,书不读,武不练,再这么下去人就废了。

「太子不爱听人说教,女儿便也不敢开口,怕惹太子生厌……」

父亲闻言怒目圆睁,指着她道:「太子现在是众矢之的,你更应该好好督促他,可你倒好,为了女儿家那一点私心闭口不言,如今太子玩物丧志,可如何是好?」

我前脚刚踏进大厅便听见父亲如此训斥她,微不可寻地叹了口气。

太子的心思本就不在朝堂,哪里是督促就能上进呢,我之前屡次苦口婆心劝诫,他哪次不是如同风过耳。

如今他成婚,苏清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没人能劝得了他。

「这太子妃娶进府中难道是摆设?我早就劝告过你,你难担此重任,你以为太子妃是什么人都能做得的吗?」

「老爷……」父亲生气之余话说得重了些,香姨娘心疼苏清雪,潸然泪下。

父亲望了香姨娘一眼,更加生气:

「当初你卖身葬父,柔儿看你可怜便做主纳你进府,清雪本应养在嫡母身边,可你整日以泪洗面,你瞧瞧,你教成了什么样子?目光短浅,势利又市侩!」

香姨娘不敢再哭,只时不时地用帕子抹着眼角。

一番话说出口,父亲的火气也消了大半,当即把苏清雪赶出了府,让她以后不要再回来哭。

可父亲生气归生气,仍旧是疼她的,第二日便上奏圣上,请求让太子戴罪立功。

再这么荒废下去,便再没有转圜的可能了。

皇帝想了想,觉得有理。

正巧前日李将军打了胜仗归来,皇帝便派遣萧承瑾前往军营犒赏三军。

为防止节外生枝,皇帝便让萧承予随行。

12

临行前,我在马车前送别萧承予。

若烟拿了个大大的包裹递给他身后的小厮。

「军营地势偏远,车马劳顿,我给你做了几个软垫。天气渐冷,我新制了两件外衫,你且带着吧。」

「我去去就回,清和不必挂怀。」

萧承予知我忧心,再开口时带着心疼:「这几日里可又彻夜未眠了」

「不曾。」我摇摇头,视线看向他轻皱的眉,笑道,「软垫不费什么工夫,外衫是半月前便开始绣的,并非这几日赶工。」

包裹里只有护膝鞋子和披风是我这几日连夜赶制的。

萧承予眉头紧蹙,知我与他咬文嚼字:「辛苦你了,我什么都不缺,往后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你一切都好,我便好。」

「再如此客气,我便再也不理你了。」

我佯装生气,萧承予不再推诿,转身拿出包裹里的外衫穿在身上。

这是我第一次赠他衣物,萧承予唇角勾起愉悦地笑,眸中波光潋滟:「好看吗?」

我忍俊不禁:「好看。」

他又问身旁随行的小厮:「好看吗?」

「清和姑娘的手艺自是没得挑。」

我见他仍喜不自胜,轻声提醒道:「你收敛些,都往我们这边看呢。」

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萧承瑾的冷哼。

我听见犹如风过耳,继续与他道:「我这几日总觉得心神不宁,你万事小心些。」

「好。」萧承予点了点头,与我叮嘱了一番才上了马车。

我转身离去,路过萧承瑾时,又听见他熟悉的那句话:「无趣。」

我懒得搭理他,在他心中,这也无趣,那也无趣,如何才算得有趣?

13

萧承予走后,我在京中闲来无事,便时常邀允棠赏花喝茶。

允棠看着手中的发带,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清和,我整日缠着六皇子,你怎么不生气呀?前日赠我珠钗,今日还送我这么漂亮的发带。」

我放下茶盏,笑着问她:「你心仪萧承予?」

允棠想了想,重重地摇头:「我不喜欢,是我哥让我缠着他,我若不照着做,我哥就锁我脖子。」

我又问她:「那萧承予心仪你吗?」

允棠又摇了摇头,说道:「当然不了,他与我说过他心悦你,让我离他远些,恐你见了误会。」

我给她添了些茶水,笑道:「该是我的,别人怎么也抢不走,我为何要庸人自扰呢?」

「这倒也是。」允棠捧着脸颊,笑得憨厚,「清和,你整日不是刺绣便是喝茶,还有其他喜爱之事吗?」

我轻放下手中的茶:「允棠有何高见?我自当乐意奉陪。」

话音刚落,若烟便急匆匆地从厢房外跑进来:「大小姐,老爷在府里发了好大的火,夫人让你赶紧回去呢。」

14

我刚进府中母亲便迎了上来,眸中满溢担忧的愁绪:

「你父亲今日从朝堂下来便一直不开心,我笨嘴拙舌说不清楚,你快去劝劝他罢。」

我心里感到些许不安,问她:「母亲,发生了何事?」

母亲环顾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道:「听说是太子和承予起了争执,贤妃现在还跪在御书房外。」

我皱了皱眉,什么争执会这么严重?

我惴惴不安,但很快镇定下来:「母亲莫慌,我去问问父亲到底发生了何事。」

书房内,父亲头疼地扶着头坐在桌前,听见我敲门的动静,轻声让我进去,声音中满是疲惫。

「父亲,可是六皇子出了什么事?」我面不改色,绞紧了帕子才掩饰住不停颤抖的指尖。

父亲摆了摆手让我坐下,半晌才开口,声音断断续续:

「太子玩忽职守,终日寻欢作乐,对将士们更是喜怒无常。承予劝阻得多了,太子便挥剑相向,只怕这太子之位,他是坐到头了。」

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太子自幼学武,萧承予哪里是太子的对手。

「他二人打了起来,太子输了却不认输,趁承予不注意挥剑划伤了他的胳膊……」

我这才放下了心,听父亲的语气应是伤得不重。

可皇家最忌讳的就是对手足刀剑相向。

「如今,李将军血书上奏,说郦国有如此太子是大不幸,要求另立太子。」

说到这里,父亲叹了口气,「太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也懂事听话,如今怎就成了这副模样。」

我叹了口气,感叹世事易变。

有的人过了几年,竟变得不认识了。

太子受了挫折便不思进取,破罐子破摔,这种心气,确实不适合做一国之君。

15

冬季以至,宫中梅花含苞欲放的时候,我终于等到萧承予回来。

他的身形清减了不少,如墨的眸中仍旧一片温润。

我迎上去,眼底隐隐有雾气氤氲:「你的伤可好了?」

「一点小伤,不防事。」他扶我在御花园的长椅上坐下,眸中满是惋惜之色,「只可惜你给我做的外衫坏了。」

见我一脸心疼地看着他,萧承予笑道:「我当时穿上外衫准备离去,谁承想皇兄会突然冲上来砍我。」

我见他这样,又气又笑:「许久未舞枪弄棒了罢?你竟能赢了太子。」

萧承予微怔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我以为你都忘了。」

我听他这么说,心间蓦然多了几分惆怅:「其实,一点都不疼,所以我压根儿就没往心里去。这些时日苦思冥想了许久,才想起你以前也是练武的。」

萧承予一言不发,指尖轻抚上我的脸颊,看着我红了眼眶的样子,他的眼尾也泛起淡淡的一抹红。

约莫我五六岁的光景,萧承予拿着木棒在我身前挥舞,他管这叫枪法,说是他的将军师父教的。

我坐在一旁其实根本看不懂,只觉得有趣。

后来,皇后给我赏玩的夜明珠掉了,我上前去捡,他手中的木棍便直接砸在我的背上。

冬季衣物穿得多,真的一点都不疼,只是我从小被捧在手心里,哪里被打过,当即哭得那叫一个凄惨。

「阿娘说,成大事者当有大学问,你整日舞枪弄棒的,我一点都不喜欢。」

当时泪痕未干的我如是说。

木棍与青石板相碰的脆响后,我抬眸望见萧承予手足无措的样子。

后来我便不与他亲近了,整日围着萧承瑾转。

时间久了,我把这件事情完全忘记,只是从那一天起,萧承予便再也不学武,整日捧着书。

这么些年过去,如今他学识渊博,我一直以为他天生就爱读书,却不想是因为我随口的一句话。

16

天是有些凉了,寒风裹挟着落叶飞舞。

「其实,你根本不必为了我放弃你钟爱的事物。」

萧承予不以为意,轻声道:「在我心中,清和的喜乐才是最重要的。」

我看着他,有些恍惚。

正出神间,萧承予递过来一个小小的云锦盒子:

「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我打开盒子,一枚小巧的金铃安静躺在锦布之上。

我望了望他,发现他也正望着我,眼中满是希冀。

「小巧精致,深得我心。」我低眸躲过他的视线,耳朵开始发烫,「既如此,便收下了。」

是夜,我坐在桌前,指尖捏着金铃仔细地瞧。

房门外传来敲门声,若烟推门进来:「大小姐,我见你房间烛火还亮着,就过来看看。」

「过来坐吧,陪我说说话。」我示意若烟在我身边坐下。

若烟自小就跟着我,每次我有心事要么说与母亲要么说与她听。

见她一直看着我指尖的金铃,我笑着问她:「好看吗?」

「好看。」若烟点点头,认真道,「六皇子有心了,看这云纹,整个京城也找不出第二只,这金铃应是他自己做的。」

「你怎知是他送的?」我将金铃递过去,「帮我戴上。」

若烟将金铃轻轻系在我的手腕处,笑道:「自小到大,六皇子对小姐最是上心了。」

17

腊八节前夕,我与母亲进宫看皇后娘娘。

皇帝有意另立太子,只是年关将近,边境战事吃紧,便暂且搁置了。

皇后说,太子如今更是不加约束,夜夜笙歌,皇帝气得将他再次禁足,待来年春季再议废太子之事。

说话间,皇后看见我手腕处的金铃:「可是心上人赠的?」

「是。」我点点头,指尖细细摩挲着金铃周身的云纹。

「赠尔金铃,一步一想。」皇后娘娘与母亲相视一笑,「寓意甚好,看来这宫中又快办喜事了。」

时值正午,母亲要与皇后一起去看太后,我见时辰差不多了,出了殿门便见萧承予在院墙外等我。

「你怎知我会来?」我走近他,腕上金铃一步一响。

「每年的这个时候你都会进宫,若你没来,我便去丞相府,总能等到。」

萧承予温声慢语,见我衣物单薄,解下披风披在我身上:

「女孩子终归怕冷,这么冷的天气,出门多穿点。」

「太长了。」我见披风已经拖地,轻声嘟囔了句。

「无碍。」萧承予细心为我系好带子,和煦阳光下,笑容熠熠生辉,「你又怎知我会来?」

「我猜的。」我轻抿唇,似笑非笑。

18

转眼间已快到新年,消失了数月的方之延终于出现了。

酒楼里,我与萧承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老实说,你消失这么久都干什么去了?」

萧承予随声附和,声音温柔中带着笃定:「想当细作还是刺客?」

方之延无可奈何,急得上蹿下跳:「往常我爱喝酒,现在酒也不让我喝,合适的公主也没有,我没事儿就听听墙脚,旁的我能干什么?」

「不信你们问问我,京城的事情现在没有我不知道的。」

见我们不信他,他把话头转向我:「就比如之前和你退婚的太子,如今被禁足,整天在东宫发脾气,你那妹妹天天哭,不信你回去问问她。」

这话倒是有几分可信,苏清雪素来娇养,萧承瑾脾气又大,估计她这段时日确也受了不少委屈。

「你还听出什么了?」我随口问了这么一句。

「旁的倒没有,难不成你对他还心存幻想?」方之延曲解了我的意思,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我,「省省罢,你们那太子,我早看他不顺眼了。」

说着,拍拍萧承予的肩膀:「你们皇上和丞相一合计,能挑大梁的还得是这位。」

方允棠赶紧捂住他的嘴巴,小巧精致的脸上花容失色:「哥,你什么都敢说,不想活了?」

我轻抿茶水之余抬眸望了萧承予一眼,后者轻轻点了点头,眼神变得深沉。

窗外寒风拍打窗沿,这天,当真是冷了。

19

飘飘然然间,京中下起了大雪,皇帝给我与萧承予赐婚的圣旨也到达丞相府。

已过午后,有人踏雪而来。

书房的炭火烧得正旺,我打开窗子,看空中飘落绵延不绝的雪花。

萧承予就在我的视线中离我越来越近,不消片刻,便撑在窗沿看我,指尖捻着一簇艳开的红梅递到我身前:

「这么大的雪,你不在府中看书,跑过来搅扰我作甚?」我嗔怪道,细细打量他清隽的眉眼。

「清和,来年三月,我们便要成婚了。」

他如是说,声音很轻,却轻易盖住了寒风的呼啸。

我将手中的汤婆子递给他,却被他握住了手,我轻挣了一下他便松开了。

「既如此,他们还把你放进来,该打。」

萧承予轻笑起来:「我只是想亲耳听你说愿意嫁给我。」

「为何不愿呢?」

我反问他,眸中带着笑意:「六皇子聪明过人,有些话无须我开口,如此省心又省力的夫君,何乐而不为。」

20

两日后便是新年,花园中的腊梅开得正旺,香气四溢。

天色已晚,我折了几枝腊梅准备插在书房瓶中,路过花园转角,蓦然听闻假山石后传来萧承瑾的声音:

「哭哭哭,你就知道哭!若换了清和,好歹能给我出出主意,你除了哭还有别的本事吗?」

你当初喜爱的不正是她的柔弱,如今反倒嫌弃了。

不仅世事易变,人心更是易变,难免不叫人惆怅。

「殿下,外面冷,你先回房罢,我再回去求求父亲……父亲最是疼我,他不会坐视不管的……」

苏清雪倒是让我有些惊讶,她被香姨娘宠坏了,最是心高气傲,哪里有过这么低声下气的时候。

现眼下成婚还不到半年,倒也学会委曲求全了。

我装作没听见,行走间金铃晃动,铃铃作响。

山石后的人立刻噤了声。

我踏入书房,若烟刚要关门便被人一把推开。

萧承瑾走到我面前,眉间满是憔悴之色:「清和,我不想被贬,你帮帮我,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你帮帮我……」

「萧承瑾。」

我抬眸望他,越发觉得不认识他了,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的理想呢?报负呢?当初你说你要当大英雄,可是你都做了什么?」

我真想问问他,当初为了苏清雪执意与我退婚的时候可曾想到这十几年的情分?

本该对他寒心,可毕竟是我全心全意对待了那么多年的人,还是会感到失望:

「你的心既不在朝堂,那郦国便多的是有能之人,你以后做个闲散王爷,多的是时间蹴鞠打猎。如今苏清雪身怀六甲,你勿让她整日心神不宁。」

21

这个团圆年过得不尽人意。

父亲看着苏清雪整日肿得如桃子一般的眼睛,无奈之余只剩叹气。

香姨娘更是整日愁眉不展,她一个妇道人家又不能说些什么,自是心中积郁,没几天就病倒了。

我劝萧承瑾,在丞相府不要延续他在东宫时的那一套,不论他听与不听,话止于此。

新年第一天,我在房中绣着春衫,待三月后,萧承予穿上正合适。

他喜淡色,喜素净,衣物上仍给他绣了清隽的竹。

其实之前我也时常给太子做衣物,只是他不怎么爱惜,也很少穿。

两年前的中秋夜,太子当着我的面将我赠他的衣物转赠他人之后,我便再也不为他做这起子无用功。

日落时分,若烟从房外进来,给我带来萧承予送来的同心坠,盒底有一幅画,

画的是那天我与他湖上泛舟。

遮天蔽日的荷叶,一朵朵出水芙蓉镶嵌其间。

我提笔,在桌前绘一幅踏雪寻梅,画上女子身后的披风长了许多,腕间金铃栩栩如生。

我是没想到萧承予对我会那么深情的。

回忆往昔,他每个季节都会站在我书房窗前,予我合时宜的花。

春季迎春,夏季合欢,秋季海棠,冬季腊梅。

岁岁年年,如此往复。

22

二月初,萧承瑾被废,萧承予被册立为太子。

不出几日,萧承瑾便像发了癔症一样,时不时地又哭又笑。

大夫只说他是忧思过重,没有大碍,多休息几日便会好。

父亲恐他伤了苏清雪,便吩咐下人先把苏清雪接回丞相府,待萧承瑾神志清醒了再做打算。

只是没想到,萧承瑾一怒之下带走了苏清雪,扬言要我去换,他说我若不遵从,他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密林深处,正是父亲当年救了皇上的地方。

深山入口,我看着已经不成人形的萧承瑾,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萧承瑾,你好好看看你自己,如今还有人样吗?」

萧承瑾神智混乱,拉着苏清雪退后几步:「我已经不是太子,现在谁都可以捏死我,我不能坐以待毙!」

「殿下……」苏清雪听他这么说,眸中又隐隐地泛着泪光。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看着他,只道是恨铁不成钢,「你想带着我一起去死?可是我还不想死。」

「我顾不得这么多了,没有人信我,没有人信我快死了……」萧承瑾紧张地环顾四周,拉扯间,苏清雪不慎跌坐在地上。

「萧承瑾,她腹中还有你的孩子!」我一时气急,没想到他竟疯到这个地步,无奈走上前去,「放了她,我跟你走。」

萧承瑾一把放开苏清雪,任她跌在地上。

我望着一脸泪痕的苏清雪,还是出言安慰她:「父亲马上就会来的,届时,跟他回丞相府罢。」

就在这时,萧承予追了过来,见萧承瑾这般疯癫,神色紧张:「皇兄,你冷静点,莫伤了清和。」

萧承瑾冷笑,紧紧握住我的手腕:「萧承予,你还要和我抢?如今你已经是太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萧承瑾。」我担心他会走极端,轻声提醒他,「我们三人自小一起长大,无须闹得这么难看。」

「你放了她,我跟她换。」萧承予眉心紧皱,紧紧盯着他,「我做你的人质。」

萧承瑾闻言轻笑起来:「你当我傻?只要我放开她,你就会冲上来跟我拼命。」

「你想要什么?我一定帮你办到。」萧承予眸中带着恳求,不敢轻举妄动。

「你给我跪下!」萧承瑾怒视着他,声音骤然拔高。

话音刚落,萧承予几乎是想也没想地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萧承予你给我起来!」我又急又气,在萧承瑾的身前挣扎,「萧承瑾,你疯了?他是你弟弟啊。」

「萧承予,你害我时怎么没想过你也有今天?」萧承瑾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有一瞬间的失神。

说完这句话,他眼神暗了暗,拖着我上马:「不怕死的,就跟我来。」

23

离幽暗之处越来越近,我的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和飞鸟的惊鸣。

离萧承予越远,我的心越往下沉。

萧承瑾的马是他生辰那日我送他的。

舅舅亲自挑选,万里挑一,据说能日行千里,萧承予自是追不上。

于是一路上我解下同心坠和我发间的珠钗扔下。

已是深夜,隐蔽的山洞里,我安静坐在石头上,听山顶的水滴落。

萧承瑾背对着我生火,我看了看手中的石头,最终还是没有砸向他。

萧承瑾听见石块落地的声音,望了望我,唇边牵起一丝冷笑:

「省省罢,把我砸死你也逃不出去。这密林深处荒草丛生,你扔下再多珠钗他也看不见。」

「你没疯?」我皱眉,不解的情绪尽数落入他眼中。

「有人想让我死,给我下了药,我时而清醒,时而不清醒。」

萧承瑾啐了一口,话音中真假参半,「我刚才的确不清醒,我控制不住自己。」

「那你此刻总该清醒。」我起身往山洞外走去。

萧承瑾追上来拉住我:「你上哪去?若在这深山中迷路,你还有命活吗?」

「就算死在这深山中,也比在你身边强。」我挥开他的手,转过身去不看他,「我即将与萧承予成婚,此时与你在一处,实在不合适。」

「我的话还未说完。」萧承瑾拉着我坐下,脸上尽是无奈,「萧承予想杀我,现如今到处是他的眼线,只有这里才最安全。」

我直视着他,目光冷了下来:「你说他要杀你,可有证据?」

「我就是证据。」萧承瑾的面上有几分认真,「我这段时日以来时常梦魇,思绪混乱,再这么下去,我真的会变成疯子。」

「你现在就是疯子。」我看着他,有些生气,「你知我即将成婚,如今将我掳来,让世人如何看我?萧承瑾,我自认为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对我?」

「我不想死。」萧承瑾听我这么说,有一瞬间的微怔,「萧承予派人杀我,我实在没办法,只能逃进这隐蔽之处……」

「我看你真是疯了!你们是兄弟,你应知道他的为人,你为何如此揣度他?」

我真恨刚才的石头没砸他脑袋上,把他砸醒,再不济也把他脑袋砸开花。

「你迷魂汤喝多了?」萧承瑾皱眉,「他在你心里就那么好?」

「比你好。」

我看着他,新仇旧怨涌上心头,平生第一次把他贬得一文不值。

「你文不成武不就,心胸不开阔眼界也不高,朝三暮四就罢了脑子还不清醒,你有什么可和他比的?依我看,苏清雪才是迷魂汤喝多了。」

萧承瑾没料到我一向温婉说出的话会忽然这么强硬,张了张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上下打量着他,冷笑一声:

「若不是你生在皇家,你连给他提鞋都不配。你不是怕死吗?既清醒了,就赶紧把我送回去,挟持太子妃可是死罪。」

萧承瑾指着我,气到手抖:「你……实是难缠!幸好当日同你退了婚,不然家中有你这般妇人,实是家门不幸!」

「谢萧公子不娶之恩。」

我自始至终目不斜视,声音平静。

萧承瑾见我面不改色的样子怔愣了半晌,回过神来,气得要命却无话可说。

他重重地在我一丈之外的石头上坐下,低着头不发一语。

24

不知过了多久,我倚在石壁边睡着。

深夜的山林十分凄冷,我被细小的动静惊醒,一睁眼,萧承瑾的外衫披在我身上。

他仍坐在不远处的那块石头上,揉着头一脸的痛苦。

「萧承瑾。」我轻声唤他。

萧承瑾听见我的声音,抬起头和我说话:「你可否把那金铃扔了,吵得我头疼。」

我往腕间望去,空空荡荡,拉扯间金铃早已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什么金铃?」

眼见着他又开始胡言乱语,吵吵闹闹。

说东宫有刺客,又说萧承予要杀他,无论我如何说,他都认为我和刺客是一伙的,要掐我的脖子。

我无可奈何,搬起石头把他砸晕,转身往山洞外走去。

四周漆黑一片,月光投下来,深山老林到处黑洞洞的。

我望见拴在一旁的马,走上前轻抚它柔顺的鬃毛:「追雪,你认识回去的路吗?你带我回去好不好?」

我将萧承瑾拖出山洞,短短的一段距离,我的额上已出了细密的汗。

好在追雪是有灵性的,伏在地上让我将萧承瑾拖上去。

我紧握缰绳,有些害怕。

允棠说,他们青鸾国儿女个个都会骑马射箭,于是闲暇之余教过我。

如今我会一点点,望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萧承瑾,硬着头皮轻夹了下追雪的肚子。

幽暗的深林中,时不时有飞鸟惊起。

不知走了多久,追雪踏过一丛荒草,我听见细细的铃铃声响,我下马回去摸索,果然是萧承予赠我的金铃。

如此说来,追雪走的路没有错,怪不得萧承瑾有恃无恐,敢带着我往深山走。

我望了眼安静趴在马背上的萧承瑾。

说他聪明,他有点蠢。说他蠢,他又有几分聪明。

25

天色渐亮的时候,我在山中远远看见大批郦国的将士。

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喧闹的声音。

衣衫早已被晨间露水打湿,我打了个寒颤,抬眸望见离我越来越近的萧承予。

「清和!」他急匆匆跑近,将我从马背上抱下来。

我强撑起精神望他。

萧承予用披风包裹住我,轻轻擦去我脸上的露水,将我抱得很紧:「没事了……别怕,我在这。」

母亲跌跌撞撞跟上来,握紧我的手,泪眼婆娑:「手这么凉,这是遭了多大的罪。」

「我无碍。」我看了看一旁躺着的萧承瑾,「恐我用了太大力气,他至今昏迷不醒,母亲,找大夫罢。」

马车里,我坐在萧承予对面,一直在思索萧承瑾说过的话,垂眸不语。

「清和,都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萧承予握住我的手,面上满是自责,「我找到了你的珠钗和同心坠,可仍旧找不到你。」

我抬头望他:「殿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萧承予沉默半晌,说道:「是。」

见我一眼不眨地盯着他,他握紧了我的手:

「在军营那次受伤,是我故意没有躲过去。清和是九天翱翔的凤,只有这世间身份最尊贵之人才配得上,你希望我是太子,我便做这个太子。」

「没了?」我问。

「没了。」他答。

我款款一笑:「好。」

我信这么多年的情谊,信我认识的萧承予。

所以有些话无须多言,只要他说我便信。

26

苏清雪那日受了惊吓,深夜肚子便阵痛,产下一子。

「长姐,你给孩子起个名字罢。若不是你救了我,只怕我与孩儿都已经没有命在了,他发起病来,不受控制的……」

我点点头,望着怀中安静睡着的孩子,因着早产,脸还没有我半个巴掌大。

「屹然山立,安然无恙,就叫『屹安』罢。」

我把孩子轻轻放在她身旁,苏清雪苍白的脸上终于浮上一丝笑容,有泪水从眼角滑落:

「此生我不求他大富大贵,只望他平安喜乐,『屹安』这个名字好。」

萧承瑾伤势不重,只是这些天来梦魇缠身,身心俱疲,便睡得久了些。

皇帝最终还是念及和萧承瑾的亲子情,把他贬为庶民之后,又在舅舅镇守的西北给他置了一座宅子,让他走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临行那天是桃花盛开之际,京中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桃花瓣随风飘落碾碎成泥。

苏清雪抱着孩儿站在一旁,我看着她的侧脸,安静温顺,带着些许憔悴。

她一脚踏入鬼门关,细细养了这一个月,面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瞧不起她一贯的做派是真的,看着她苍白的脸,不忍心也是真的。

父亲只有我与苏清雪这两个女儿,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妹妹。

她既已落魄至此,我又何苦再落井下石。

于是我与她说:「你其实不必与他同行,凭萧承瑾的所作所为,你大可以与他和离。」

「长姐。」苏清雪摇了摇头,眼中满是细碎的惆怅,

「屹安不能没有父亲,我当初费尽心思嫁给他,我这辈子就该和他相看两厌。」

她娇生惯养至今,行事从不在意他人感受,如今竟也会为孩子妥协。

我点点头,不再多言。

萧承瑾路过我的时候想说些什么,我侧过身去在他前面开口,仿佛多瞧他一眼都觉着脏了眼:

「如今你是有孩儿的人了,勿再荒废下去。」

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终归还是在的,不管再怎么生气失望也还是在,只是已经被他消耗得所剩无几。

苏清雪与萧承瑾离开后,香姨娘跪在我母亲脚边,磕着头求她:

「夫人,我知晓自我进丞相府那日,就该一辈子伺候老爷夫人,可夫人心善,从未亏待过我……

「如今,妾斗胆请夫人和老爷让我离开,清雪心疼她的孩儿,可是我也心疼我的孩儿,如今她离我那么远,我该怎么活……」

西北天宽地广,再多她一个又能如何。

母亲与父亲对视一眼,轻轻扶起香姨娘:「往后岁月,望婉筠珍重。」

我看着香姨娘的马车走远,知晓尘埃落定,是该好好算账了。

27

京城茶楼的厢房里,方之延急得干瞪眼:

「清和姑娘,我好歹是青鸾国的皇子,你这么把我抓进来,不怕影响两国关系吗?」

「皇子言重了,你自从到了郦国便不见踪影,太子殿下只是想尽一下地主之谊,请你喝喝茶。」

我笑容温和,转头望向萧承予:「太子殿下,我说得对吗?」

「没错。」萧承予笑得更是温柔。

方之延睁大眼睛,一脸的不敢相信:「你们将我麻翻了带过来,这能算是请?」

「怎么不算呢?」我向后一倚,「你一没在东宫地牢,二没在宗人府,这京城最大的茶楼,难道不配皇子身份?」

自从那日酒楼之后,我与萧承予便觉得他不对劲,可一直没有证据。

好在一直派人盯着他,在萧承瑾的事情发生后,立刻便将他「请」了过来。

「你看。」方之延动了动嘴巴,「我现在全身上下只有眼睛和嘴巴能动,怎么喝茶?」

我看向方之延,收敛笑意:「既是喝茶,嘴巴能动便够了,对待客人自当尊重有加,可对待歹人却无须那么客气。」

若烟走上前,将杯中茶水倒在地上,顿时冒起一股青烟。

方之延见我来真的,舌头开始打颤,半天说不出话:「你你……你想干什么?」

「这些时日,你除了听萧承瑾的墙脚,还做了些什么事情?」

「我什么都没做。」方子延继续嘴硬,「酒也不让我喝,又没有合适的公主,我除了听听墙脚还能干什么?」

「没有顺便在他的饭菜里放些旁的东西?」

「没有,绝对没有。」

 我见他不识抬举,温吞一笑:「若烟,侍候皇子喝茶。」

方之延慌了,视线看向萧承予:「萧承予,你管管你婆娘,你管管她呀!你们家到底是谁做主?」

萧承予好整以暇地喝着茶,笑容温润:「你眼睛能动,难道看不出来?」

「你相信我呀,我真的没做!」

话音落下,没人搭理他。

方之延认命地移开视线,看着越来越近的若烟,忙不迭改口:「我说,我说。」

28

接着,方之延便一五一十将他如何给萧承瑾下药的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萧承瑾去军营之前便中了毒。

他本就不贤,这样一来更加暴躁易怒。

再加上他偶然间见过方之延鬼鬼祟祟的背影,便一直吵闹有刺客。

起初下人们还相信,可说得多了便再无人肯信,被废黜之后更是只当他受挫得了疯病。

府中妾室接连跑了个干净,只有苏清雪敢接近他。

「区区一个废太子,废人一个,你们何苦为他费心思?他总是无趣无趣,这段时日整日又哭又笑,可不是有趣极了。」

方之延还在不知死活地添油加醋。

饶是萧承予这么温柔的人,闻言眼底也闪过一丝厉色。

萧承瑾再不济也轮不到外人戏弄。

我笑得和煦温柔。

方之延见状挑了挑眉:「清和姑娘,你也觉得我没说错罢?」

我看着他,面色骤然冷下:「来人,将他拖出去打一顿。」

「你说什么?」方之延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好歹也是青鸾国皇子,你怎敢打我?」

我轻轻挥了挥手,侍卫停下脚步。

方之延以为我是怕了,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笑容洋洋得意:「这就对了,青鸾与郦国向来交好,待我娶了公主,咱们就是亲家……」

我勾起唇角,笑得比他还开心:「拖下去狠狠地打,留他半条命便可。」

方之延要和亲,但是没有公主看得上他。

倒是单纯正直的七皇子心仪可爱乖巧的允棠,这和亲的大事自然落在允棠身上。

几日后我便要与萧承予成婚,诚心邀约方之延留下喝喜酒。

只是他不仅心眼小,脾气还大得很。

一瘸一拐也要上马车,不能坐着,宁愿趴着也要回青鸾。

经此事后不久,邻国便盛传郦国太子惧内,太子妃心狠手辣,是个不好招惹的。

我笑着望向一旁安静绘栀子花样的萧承予,我往东他绝不往西,外面传得倒是有几分真的。

29

阳春三月,我与萧承予大婚。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母亲为我簪上凤钗送我出府门。

是夜,月色朦胧,东宫的樱花悄然盛开。

顺着薄纱的一角,我撞入萧承予那双温柔似水的眸子。

他本就才貌双绝,此时一身喜服优雅矜贵,更是漂亮得过分。

「殿下。」我唤他。

「清和不必多礼。」

萧承予在我身边坐下,如玉的指尖轻覆上我的手。

我转头看他,眸光温润,眼中烛光跳跃,星星点点。

「你我已是夫妻,殿下不必拘束。」时至今日,我倒是比他要镇定些。

「好。」萧承予视线望及我的凤冠,眉间满是心疼之意,「沉吗?取下罢。」

我在铜镜前坐下,他为我轻轻取下珠钗,细心梳好我的发。

「甚美。」萧承予自身后环抱住我,呼吸温热湿润,轻啄了一下我的脸颊。

殿内红烛摇曳,视线在铜镜里对上,相视一笑便知晓彼此心意。

30

又是一年初春,京中下起小雨,不消几日,天地间便弥漫一片新绿。

风雨初晴之际,我与萧承予的孩子就在这大好春光中呱呱坠地。

小姑娘眉眼恬静,鼻子嘴巴像极了萧承予,我给她取名「世欢」,望她一世欢喜。

母亲说,我孩儿的眼睛与我小时候一模一样,以后想必也是个蕙质兰心的美人儿。

东宫的院子里,我与萧承予种下一株合欢。

我终于体会到,父亲当年亲手为我种下合欢树时心中是怀着怎样的怡愉和期许。

八年后,世欢已经能领着弟弟妹妹到处跑。

皇帝让萧承予监国,自己带着皇后以及一众无牵无挂的妃嫔游山玩水。

在一个桃花盛开的相似雨天,苏清雪来信说萧承瑾开了第三间私塾。

我唏嘘不已,自小不爱读书,如今却当了教书先生。

她说她与香姨娘整日忙着给孩子们做饭,忙得晕头转向,脚不沾地。

最后在信的末尾,她说:「念长姐安。」

收到信后不久,父亲也携着母亲回了一趟故里,准备欣赏今年第一茬盛开的牡丹。

斗转星移,一朝一夕间。

当年一直坚守的人如今都还在身边,这便是最大的乐事了。

登基之时,萧承予握着我的手,目光一如当年的温柔:

「顶峰之处太过寂寞,若清和肯一直陪着我,风再大也不怕。」

我盈盈一笑,望向他眉间。

他眼中我的倒影一如当年的纤细温婉,丝毫未变。

「如陛下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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