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仪国女帝声名狼藉,是烂在泥淖里的臭虫。
我依言便做了那昏君,将清冷公子接进宫,晾着他,报复他,削去他一身铮铮铁骨,让他俯首为臣。
终于,他低声祈求:「长夜孤冷,臣亦难免寂寥。」
我以为他服软了,可他却是想杀我。
1
我叫沐柳柳,仪国女帝。
登基前,我尚且拥有十八个皇兄。
这几年来,他们为了储位之争,死的死、伤的伤、残的残。
一个月前,父皇两腿一蹬,我凭借四肢健全,含泪登基。
近来,我很是惆怅,自我登基后,仪国风不调雨不顺。
朝中那些本就看我不顺眼的逆臣们哭哭啼啼谏言:「陛下,后宫无主,大不妥。」
老太师开始着手为我选妃。
仪国那帮老滑头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愿将自家的适龄公子送进宫来。
短短三日,皇城中年满弱冠的男子,皆仓促定下婚约。
仪国甚至兴起大型认亲活动,皇城中乞丐们的幸福指数直线飙升。
但凡胳膊腿儿浑全的,在街巷上晃悠一圈,便有可能被某某大臣挑中,认为义子,更有甚者,直接被列入族谱,土鸡变凤凰,送入宫中。
选妃之时,我和殿中一群歪瓜裂枣们,大眼瞪小眼。
我拉住一个探头探脑的男子,亲切地问他:「大兄弟,打哪儿来的?」
他被美色冲昏了头脑,迷迷糊糊告诉我,在天桥底下的第三个铺位。
我痛心疾首,当即取缔了这次选妃活动。
2
「寡人寂寞如雪。」
「寡人绝不妥协。」
「寡人要貌美如花的男人!!!」
恰逢女官方芜来找我,来商议何时修缮我所居的玉华宫。
我让她别整那些没用的,去民间找几个编话本子的,我要以黄金百两为悬赏,命题作文——《陛下与太傅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仪国皆知,太傅谢意远,乃我的心头好。
我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是我心思单纯,我不猜他。
谢意远这人乃忠臣之后,油盐不进、古板无趣,但胜在容颜清隽、满腹经纶。
我命谢意远进宫,将手中墨迹未干的话本子扔到他面前,佯装愠怒:「谢意远,你可知罪?」
他当然不知这罪从何来,只好诚惶诚恐跪下。
谢意远甫一翻开扉页,便被那书名《陛下与太傅不得不说的二三事》给怔住。
再翻一页,又不知被哪句腻歪的话给熏红了面。
谢意远耳垂微红,结结巴巴道:「陛下明鉴,微臣对此毫不知情。」
我眯着眼看他,受够了那些个歪瓜裂枣,现在越看谢意远,心下越欢喜。
谢意远这小模样长得可真东西。
我板起面孔:「寡人的名声都被太傅给败坏了,如今太傅竟想始乱终弃?」
谢意远面上一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耿介模样。
他斟酌着言语:「家父已为微臣定下一门亲事。」
言罢他又深深一揖:「陛下若要臣进宫,臣毫无怨言。」
我笑得心满意足:「令尊定下的婚事,太傅挑个良辰吉日给退了吧,这宫门之中才是你的归宿。你逃,寡人追,你插翅难飞。」
走至谢意远身边,我眸光深切,拍了拍他肩头:「放心吧,寡人为你养老送终。」
3
我还没将立谢意远为妃的事落实下来,敌国的皇帝老儿就给我整了一出幺蛾子。
敌国瑭国陛下,七十高寿,接连熬死了两任太子。
他一定是听说了我年轻有为,待我父皇骑鹤西去不复返时,瑭皇终于意识到一个事实,他恐怕熬不死我。
加之瑭皇的儿子们一个个太不成器,这瑭皇便萌生了以和亲换取两国百年和平的念头,将皇子温斐送来我仪国和亲,只愿换回曾被仪国先皇占据的半数城池。
听说那温斐,乃瑭国皇帝年过半百之时,与天下第一名妓黎飘飘春风一度、乃黎飘飘所诞之子。
嗬,身份如此低微,瞧不起谁呢。
女官方芜向我禀报完后,说那温斐已随瑭国使团入住我国驿馆。
方芜垂下眼睑,默默补充了一句:「传闻那温斐,素有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之称。」
我拍案而起:「寡人绝不会为了区区美色,放弃仪国一城一池。」
女官方芜眼里带着三分讥笑,三分薄凉,四分漫不经心:「哦,是吗?」
我言之凿凿,我不屑于此。
明日,我便会将那温斐无情退回瑭国,以彰显仪国的大国风范。
4
美?能有多美?
那夜,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我没吃过天鹅肉,还能没见过天鹅飞?
在送那温斐回瑭国之前,我决定主动出击,一饱眼福。
我终是干了偷鸡摸狗的事,窃了女官方芜的衣裳,夜潜驿馆。
在我曾经生活过的异世,书本上说:「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我今日才看过《陛下与太傅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勉强也算是个读书人。
不想这夜,我竟在梁上目睹了一场凶杀案。
驿馆的女使向那位温皇子敬了一杯茶,他垂眸接过,一饮而尽。
那女使起初还在歌颂我的功德,越往后便越离谱,竟大着胆子对那温皇子动手动脚,从我这个视角,只能看到背对着我的温皇子。
他垂在腰间的长发湿漉漉的,看起来十分柔弱不能自理,几乎要跌进那女使怀里。
我在梁上痛心疾首,幸而我头脑清醒,这温斐不守男德,不配做我的妃子。
可逐渐地,我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儿。
随着那女使冷笑着说出:「殿下,你休要挣扎了,这药服下后便欲火焚身,何不让奴家来做您的解药?」
温皇子欲拒还迎,一抬手竟将那女使推进了浴汤里。
那女使不会水,扑棱蛾子挣扎几下,人便溺在水中,浮浮沉沉起来。
5
原来是郎无情、妾有意。
我看得好生无趣,干脆跳下房梁,伺机离开这里。
却因为落地时候扭了脚,娇生惯养的我,不由低呼出声。
那位温皇子闻声踉跄着脚步,沿着浴汤边走过来。
他着一袭轻薄的牙色长衫,微凸的锁骨,一线延伸至领下,为了保持清醒,深咬着唇。
我抬头时,正对上面前男子美玉生晕的面容,他眼线微微上挑,眸里有着琥珀琉璃的色泽,血色洇了一层,轻易染了唇。
有点儿娇,有点儿妖,有点儿狠。
「你就是温斐?」我咽了口涎水。
他漂亮的手骨搭上我的肩,大概弹惯了古琴,指节也似在撩拨。
人也委委屈屈地垂眼:「难受。」
我当即冲冠一怒为蓝颜,踩下了那女使才搭上浴汤边的手,用脚将人又按了回去。
我承认,我被美色冲昏了头,当时只有一个念头:
瑭国亲家送来的手书在哪儿?我这就签。
6
「特别难受吗?」我按住他试图解开云纹腰带的手,温言安抚他,「温皇子放心,寡人对此颇有经验。」
「您是仪国陛下?」他狭长的眼眸里雾气横生,注视我的眼神却不曾偏离半分。
真真是我见犹怜。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撩起宽大的袖袍,拉着他便往屋外走。
驿馆的西院正有一处荷塘,小时候我和十四皇兄来玩过,对此记忆犹新。
我趁其不备,一把将温皇子推入荷塘。
那温斐似乎并未料到我会有如此举动,清艳的眉眼被水润过,面上浮现出错愕之色。
我居高临下看着池中的美人,吩咐他:「泡上两个时辰,保管神清气爽、药到病除。」并且大言不惭地摆摆手,「不用客气,寡人立志拯救天下失足少男。」
「陛下会记得今夜吗?」
他掩下眼中的异色,漂亮的手骨搭在荷塘边缘,白皙的面孔,似乎向月宫的嫦娥借了一缕华光,灼灼不可逼视。
我愣愣点了点头。
翌日,果然出大事了。
我尚在梦乡中同美人儿私会,便被身边的女官方芜叫醒,说是昨夜瑭国的皇子温斐在驿馆杀人,将我仪国的一名女使溺毙于浴汤之中。
据说,那女使死得那叫一个凄惨,仵作验过后,说那女使头上、手上皆有伤痕,揣测是被人生生用脚按进浴汤中溺毙的。
而昨夜,那屋内仅有瑭国皇子温斐一人。
温斐也并不辩解,任由武将们押走。
我朝的武将们好几年没打仗了,巴不得折腾出点儿事,好发挥自个儿的长处。
老太师本不用出席朝会,得知此事,却换了一套隆重的朝服,带领群臣候在回乾殿,等我上朝拿主意。
这事可大可小,想到方芜提起那女使的死因,我的头忽然好痛。
我穿戴完毕,去往议政的回乾殿。
金銮殿中,武将们叩着温斐的肩,逼迫他跪下。
他脸上挨了伤,漆黑的长发铺陈而下,衬着唇角的血色触目惊心,本就艳绝的面上,平添一抹凄艳。
真是伤在他身,痛在我心。
7
文官们喋喋不休争论着该如何处置,武将们一个个吹胡子瞪眼,场面一时间不是我所能控制的。
我在金銮座上扶额,年迈的老太师一杵龙头拐杖,「咚咚」的沉闷声响散开去,底下才堪堪消停。
「陛下,这瑭国欺人太甚,竟对我仪国女使痛下杀手,此番定要那瑭皇给我们一个交代不可。」
我用眼神安抚他,这老太师上了年纪,火气也大了。
那晚的事情,我和温皇子心知肚明。
我看向殿下的温斐:「温皇子为何不替自己辩解一二?」
温斐狭长的眼尾微敛,抬眼看向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挪开目光,对堂下好似豺狼虎豹的群臣轻笑:「此事还有待查验,不可轻易盖棺定论。」
吏部尚书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瞧着我,手里的笏板似乎都要生生被其捏碎。
我摆了摆手:「寡人可以作证,此女使之死同温皇子并无干系,其实……昨夜,寡人与温皇子在一处。」
待我说完这句话,便清晰听到殿下的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老太师大喝一声 「陛下荒唐」,人就晕了过去。
唉,这老头儿,净给人整事儿。
自打老太师昏过去后,朝中这些臣工们便没了主意,我叫人去请太医,侍卫们七手八脚把老太师抬去偏殿医治。
等老太师被抬走后,我正了神色,一甩衣袖:「糍粑体大,这案子寡人将亲自审理,先把温皇子带去棠离宫吧。」
棠离宫是距玉华宫最近的宫殿。
果然,我话音刚落,底下原本还在为老太师忧心的臣工们,顿时向我投来痛心疾首的目光,好似我心里只装着美色。
方芜恰到好处扯了扯我落在龙头扶手上的袖子,低声纠正:「兹事体大。」
纵然我没有文化,但是殿下一团乱,还没人发现这小小的疏漏。
等我回到玉华宫,正准备身体力行收拾出一套行装,神出鬼没的女官方芜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陛下不觉此事颇有蹊跷?」
我停下了挑衣裳的动作,意味深长看向她,摇头道:「寡人长于深宫,见惯了先帝千百个妃子们的宫斗手段,去年寡人写的那本《仪国娇花与纯情帝王秘史》不也在民间大卖吗?」
「哦?是吗?陛下说的是那本满篇错字的话本子?」
方芜似乎也忆起了我那段辉煌的售卖史。
我沉吟良久,决定转移话题:「笑话,那浴汤连八岁小孩儿都淹不死,还跟寡人演上了?寡人看那女使,分明会水,浮沉间颇有节奏。」
这仪国女使之死的原因无非两种状况,要么是我仪国的人想要我因此事退了这桩婚。要么便是瑭国想出来的拙劣手段,让我误以为是自个儿杀了人,因而对那温斐生出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思,从而留下他。
方芜更不解了:「哦,是吗?陛下既然瞧出是有人刻意栽赃,为何不戳穿那人的险恶用心?」
8
她这就不懂了。
「寡人细数这百年间,但凡出名的帝王都是以『妖妃祸国』闻名于世。乱臣贼子们给寡人挑的那些个歪瓜裂枣,要寡人百年之后,以何名垂千古?寡人现下亟待一个祸国殃民的宠妃,寡人瞧着那温斐就不错。
「寡人要建宫殿、寡人要修行宫,臣民定然痛心疾首,届时全安在那温斐头上,都是他唆使寡人建的。等过两年,寡人再冲冠一怒,灭了那瑭国,寡人便是百姓心中回头是岸、痛改前非的好帝王。」
方芜沉默良久,对我略一行礼,表情颇为凝重:「陛下乃微臣平生所见,头一个钦佩之人。」
「哦,是吗?」我学着她惯说的台词,让她细细地展开吹捧。
「陛下无耻得坦荡荡。」
方芜却不肯多夸赞,见我轻车熟路换好一套男装,方芜眉间的「川」字纹皱得更深了。
「陛下如此装扮,是要去往何处?」
「寡人骨子里流淌着的是先帝放荡不羁的血液,今日下朝时候,寡人躲在廊柱之后,听那工部侍郎说京中开了一家奂香楼,寡人要去体察民情。」
自从我登基后,皇城中的妇人们都豪横起来了,动辄便闹出要和离的事。
御史说是牝鸡司晨,上梁不正下梁歪。
我问他什么撕鸡?手撕鸡我尝过,不大好吃,爱卿不妨试试醉花鸡?
御史大夫气得吹胡子瞪眼,光明正大翘了三天朝会,以示对我的不满。
自从我登基以来,朝堂风气不正得很,我既要肃清朝纲,还要微服私访了解民生。细数这仪国史上的帝王,没有一个有我这般用心的。
「哦,是吗?」
方芜近来只会说这么一句,讥讽于我,我却离不开这位霸道女官。
我临出殿门前,夹起桌上一筷头鱼翅:「江山诚可贵,美食价更高,若为美人故,二者皆可抛。」
方芜的语气不咸不淡:「陛下想逛秦楼,大可直言不讳。」
我轻咳两声:「小芜,你就不必与寡人同去了,寡人带几个侍卫,若有意外,关键时刻实在顾不上你。」
「臣也不愿意搅扰陛下的雅兴。」方芜果然体贴回应。
不想,我这十七年来,头一回被人摆了一道。
什么奂香楼?名儿听着妖艳不俗,竟是个菜馆,实在教人大失所望。
不过,我既出手,向来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干脆带着人去了谢老太傅府上。
老太傅退休好几年了,他儿子谢意远既是我中意的人,按道理,我还是得事先向他知会一声,才可将人纳入后宫。
门童回禀我,说是老太傅缠绵病榻,不想过了病气给我,便不亲自相送了。
这是拒不肯与我相见了。
我微微一笑,寻了个由头,告诉那门童:「谢老太傅称病,不肯见寡人也无妨。正好寡人要为温皇子修个行宫,素闻老太傅的宅院,乃先帝时期的名匠所修缮,寡人要参考一番,便让谢意远谢公子作陪吧。」
那门童皱巴着一张苦脸:「二公子出府了。」
我不信,挥袂长驱直入谢府内。
骗鬼的话,谢意远一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我还能不清楚他,那古板迂腐的性子,除了好读圣贤书外,没旁的爱好。
只是没承想,这谢意远似乎是真出府了,我在谢府后宅转了一圈,连他的卧房都搜了,也没见着谢意远一丝头发。
路过谢府后宅的六角亭时,我却瞧见了此生不想再见的人,谢家的大公子——谢逐意。
9
亭中八仙桌上,置着一只瑞兽香炉,空气中青烟袅袅。
那人便坐在亭内抚琴,身旁并没有小厮侍候。
我瞧见此景,本想悄无声息地走开,身后的琴音却倏然一断。
「你……便这般恨我么?」
我心下叹了口气儿,回过身时,面上已经挂上了得体的微笑。
「谢大公子哪儿的话?寡人寻人急切,压根没看见你。」
亭中的男子脊骨清瘦,远山眉下,面容比寻常女子还要清秀几分。
他半敛着眸子,嗓音清冷:「陛下既来了谢府,可愿与臣小叙片刻?」
我没吭声,又听到他讲:「过了今次,陛下怕是也不愿再见臣的这张脸。」
这话很耳熟,是我曾经无不恶毒地对他说,让他滚,说此生再也不愿看见他这张脸。
谢逐意他向来能拿捏住我的七寸。
其实,我这皇位不是这么顺畅到手的。
一年前,正值我那六皇兄与七皇兄为夺位斗法,谢家大公子谢逐意则是六皇兄的人。
我同七皇兄往来密切,他常用美食贿赂我,让我帮他探听六皇兄的动向。
七皇兄说:「柳柳,你看着傻乎乎的,是个人都不会对你产生防备之心,大胆去,出了事大可装傻蒙混过去,回头七哥给你兜着。」
我目瞪口呆,一时不知他是夸我还是骂我。
可他高估了我的智商,错估了老六的狠心。
我一人吃着两家饭,六皇兄的小九九,有一回还真被我撞上了。
他和当时朝中的两位重臣,在书房密谋十日后联合武将篡位之事,恰好被返回去准备向六哥讨点儿酱鸭子的我听到了。
六皇兄掐着我喉咙要杀我的时候,谢逐意进来了。
我原以为他会救我于水火,可他只是偏过了头,冷眼旁观。
若非西厢忽然走水,我那六皇兄便得手了。
幸而七皇兄的人及时赶来接应我,才让我免于红颜薄命的下场。
还不到十日,六皇兄便被七皇兄整垮了,还被父皇废除皇子身份,流放去边关,史称「逐鹿之乱」 。
谢逐意也在那次夺位之争中被七皇兄废了腿,才堪堪保下一条命。
他该与我心照不宣,我登基后,不追究此事,那是我大度。
我倒要看看他叫住我所欲何为。
见我走来,谢逐意如画的眉眼跌宕下来,他忽然一手扶住八仙桌,撑着身子,直直跪下。
他的腿本就废了,要比寻常人花更大的气力,才能勉力支着身子跪立。
我心下一震,听着那声儿都疼,忍着扶起他的冲动,漫不经心抬手逗弄着古琴旁金丝笼里的鸟儿。
「你还养着这只云雀?」
这云雀是我几年前捉的,送给谢逐意的生辰礼。
谢逐意不答我的话,反倒压着嗓子咳嗽了几声,才道:「意远他性子耿直,行事易得罪人,若在朝廷之上,或可助陛下一臂之力,但困囿后宫之中,于他,也便废了。」
真是和我记忆中没有分毫差别,纵然是求人,谢逐意也永远是一副清冷疏淡的模样。
「求陛下应允。」
他垂下眼睑,修洁的指骨撑着的身子不大稳当,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
我忽然觉得讽刺,不由挑起他的干净的下颌骨往上抬。
他不肯看我,眼神却避无可避。
四目相对,我笑得有些嘲弄:「让谢意远进宫,寡人势在必行,你若真想阻拦,不如以身代劳?」
10
「陛下说笑了,身有不周者,如何入宫伴驾?」
他漆黑的眼眸怔了怔,晃神的时候,身子也撑不住,跌坐在地。
我的指甲便划破了他下颌,殷红的血珠渗出来,跌落在他长衫上。
谢逐意这个人,骄傲到了骨子里,怎么肯把这副狼狈的模样示于人前?
我转过身,留给他一丝体面:「寡人给你一日的时间考虑。」
出了谢府,我带着侍卫灰头土脸回到宫中。
方芜给我布了一桌子山珍海味,我对着这些珍馐,却毫无胃口。
「想来陛下已经尝过奂香楼的菜色了。」方芜语气轻淡。
看来她对我此行的碰壁了然于胸。
奇怪,方芜这工作本应是三百六十五天全年无休的,怎会知道那奂香楼是家菜馆。
还没等我想明白,她又继续道:「陛下回宫之时,谢府便传来消息,谢家大公子自愿入宫伴驾。」
谢府终究还是选择了弃卒保车。
只是我不知晓,这究竟是谢老太傅的授意,还是谢逐意自己想通了。
沉吟半晌,我吩咐方芜:「明日你便派人把谢逐意接进宫来,顺道把冷宫边上的明露堂赐给他住。」
我决定晾着谢逐意,势要让他知道一个道理,曾经的沐柳柳你爱搭不理,如今的寡人你高攀不起。
「哦?是吗?陛下忘了,去岁那明露堂便拆了。」方芜出言提醒。
咋还整上拆迁了?我眉头一皱。
方芜又露出了她招牌式的三分薄凉之笑:「还有一事,臣忘记汇禀陛下,棠离宫出事了,温皇子的膳食被人下毒了。」
我大惊失色:「你怎么不早说?」
11
等我到了棠离宫,才发现外面黑压压堵了一群脂粉浓腻的宫女,那些莺莺燕燕们珠翠满头,晃得我眼晕。
我冲冠一怒,眼风从那一众娇柔的女子面上扫过:「若是温皇子出了事,全部拖出去斩了。」
棠离宫的宫女们登时哭哭啼啼跪了一地。
距离我最近的那个小宫女鼻涕都糊到嘴巴上了,大气不敢出一下。
我唬人的本事还是很有一套的。
进入寝宫内室,紫色轻纱帷幔兜头掩住那床榻,我正欲伸手撩开帷帐,身侧忽然有脚步声响起,偏头一看,却是温斐忽然从一扇雕花陶制的软屏后走出。
他本就肤白,如今眉尖拢着忧色,更如西子捧心,惹人怜爱。
棠离宫暗金的小炉、精美的陶器、巧夺天工的梁柱顿时在我眼中黯然失色,唯有温皇子一人独占春色。
他狭长的眼尾上挑,走近我时,眸中有着惊吓过后的迷离,短短几日人便消瘦不少。
看到我时,温斐面上一怔,玉白的手扯着我的衣袖:「陛下不要为了温斐,伤及无辜。」
我理了半天,才晓得不是这温斐中了毒,而是侍候他的宫女中了毒,不过太医已经诊治过,现已无大碍。
此行当真是虚惊一场、白跑一趟。
温斐生得美,尤其是他支着线条流利的下颌,流转的眼波里盛着我的影子,我不自觉地脸红心跳,不得不让方芜取酒来遮掩一二。
方芜深得我心,着人放下了御酒,还把殿内原本侍候的宫女也唤了出去,给我和温皇子创造独处空间。
两盏酒下肚,我依旧耳聪目明,不得不卖弄一番自己的才学,对温皇子提出,今晚月色很美,不如与我吟诗作对。
看着半掩的轩窗,我诗兴大发:「外头的月亮大又圆,黄澄澄的像月团,外头的云彩黑乌乌……下半句还没想好。」
我得意地看向温斐。
温斐面有难色,低垂着下颌,清咳两声:「陛下好诗才。」
诚然,这温皇子是一个很有品位的人,他欣赏我的诗作。
若是谢意远听了,只会皱眉摇头,翌日,我书房的乌木案几上便会摆一堆诗词典籍,而谢意远还要引经据典斥责我不求上进。
我听了心花怒放,由衷称赞回去:「温皇子容色倾城,必然是继承了亡母的美貌。」
他捏着酒盏的手忽然僵了僵,不知想到了什么,好看的面容忧色更甚:「陛下是要将温斐送回瑭国吗?」
我不答反问:「不知温皇子对令堂尚有印象否?」
温斐眸中一黯:「母亲不过是一介低贱卑微之人,恐污圣耳。」
他饮了一口酒,又小心翼翼问我:「陛下对温斐的身世也有所耳闻?」
我很想告诉他,不仅身世,连平日里他喜好吃什么、穿什么、赏玩什么,我都一清二楚。
在瑭皇的手书摆上御案时,同时呈上的还有我仪国密探打听来的瑭国皇室秘辛。
那年,瑭国皇帝得知温斐出生,要将黎飘飘母子接进宫去,可黎飘飘却不是个享福的命,在进宫前一晚便自缢而死。
从古至今,皇室中因其母身份低贱、杀母留子之事,并不少见。
我对瑭国的宫闱秘辛不感兴趣,但看温斐眼中隐有泪光闪过,有些于心不忍。
自顾干了一杯,我轻叹一口气儿:「何为身份低贱?令堂卖艺不卖身,在烟花柳巷之地,还能出淤泥而不染,实在是一朵清新脱俗的白莲。
「寡人所在的仪国,有些个士族子弟,仗着府上有钱有势,吃喝玩乐,什么混账事都干得出来。实则离了自个儿家族庇佑,便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温斐怔怔听着,眼里的情绪不明。
我越说越上头:「令堂比那些人都高贵,她是去赚钱的。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诗书礼乐、信手拈来,凭借能力养活自己,简直是天下女子的光辉典范。」
面前的男子眼眶微红,面上难得露出一点儿笑容:「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她。」
12
他这一笑,春花也烂漫,我心头莽撞的小鹿一撞南墙不回头。
古人诚不欺我,美色误国。
我荒唐了,一夜荒唐,这在我的话本子里绝对是浓墨重彩的香艳一笔。
翌日清晨,我醒来后,惊觉自己枕着一只不属于我的手臂,侧眸一看,眼前便是温斐的玉色姿容。
昨夜,我与温皇子把酒言欢,不知何时,竟欢到了榻上。
我做贼心虚,蹑手蹑脚下了榻,小心翼翼推开寝宫的门,便看见殿门外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方芜。
「寡人什么都没做。」我故作镇定,就差赌咒发誓。
我有理由怀疑,之前关于我的好色之说,都是自方芜这里流传出去的。
方芜的目光从我袖袍的褶皱上滑过,比我还要言辞恳切:「臣什么都不曾看见。」
我正准备找补两句,彰显一番,自己实乃正人君子。
方芜却不给我这样的机会,低声禀报,说是谢逐意已经被谢府的人送进宫来,她自作主张将人安排在白岐宫。
白岐宫?那地儿着实有些清净,是父皇曾经的心尖宠,慧妃住过的宫殿。
那年,十三皇兄失足落井而死,慧妃便得了失心疯,日日蓬头跣足,甚至对父皇大打出手。
起初,父皇还顶着挂彩的脸,好言哄着,几次三番后,父皇便失了耐心,赐慧妃鸩酒一杯。慧妃不肯饮下鸩酒,是夜却自悬白岐宫的桂花枝。
自那以后,这白岐宫便再没人住进去,连内侍局也遗忘此地,这宫殿逐渐搁置了下来。
先前和十六皇兄玩捉迷藏的时候,我躲进去过一次,还被半人高的杂草割破了小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曾踏足那白岐宫。
总而言之,那白岐宫年久失修,着实不是一处好地方。
以前,夜里路过的宫人总说听到过女人的啼哭声,那些宫人们,一个个吓得鬼哭狼嚎、抱头鼠窜。
看来方芜,很是明白我对谢逐意的报复心。
「陛下,这并非回玉华宫的近路。」方芜看我踱步向东,不由开口提醒。
「寡人要去赏花。」
「陛下,这个时节除了御花园西边的菊花圃,旁的花儿都谢了。」
方芜毫不留情戳破我的小心思。
「寡人觉得东边光秃秃的,也别有一番滋味。小芜,你有没有发觉,今日的你,话特别多。」
「哦,是吗?臣不过是感慨陛下的眼光,实乃臣难以企及。」方芜眼里闪过一丝兴味。
我一路向东,路过白岐宫的时候,听到有人在抚琴。
那琴声幽幽,颇有郁结之感。
我却听得抓心挠肝,倘若方芜不在此处,我恐怕已经趁无人察觉,翻了那白岐宫的宫墙。
方芜给我寻了个台阶下:「宫中好久都不见这样好的琴音了,陛下不如进去品评一二?」
「罢了。」我踹了一脚墙根,由于用力过猛,疼得我龇牙咧嘴。
方芜默默转过头去,为我保全了脸面。
早膳我在自己寝宫用的,御膳房送来些温粥小菜,可惜食惯了大鱼大肉的我对此毫无胃口,随意扒拉了两筷头,便要去赏鱼。
御湖上,薄脆的冰面银光粼粼,几条小鱼僵在湖底,我与方芜面面相觑。
我摸着下巴开口:「寡人记得,以前冬日,宫里一向都是引温水入御湖,这湖怎么结冰了?工部把寡人的银子都花去哪了?」
方芜思索片刻:「两月之前,陛下您说入了冬,在湖面上冰嬉也别有一番意趣,是以今冬工部侍郎便没有督办此事。」
「寡人何时有过那等胡言乱语?小芜,你看寡人长得像怨种吗?」
她正要作答,身后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原是棠离宫的几个太监跟着温斐走向这边,我为了维护个人形象,示意方芜不要乱说。
温斐袍衫单薄,紫玉束冠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比以往的形象似乎都要端正几分。
我看得正入神,却见他施施然行了一礼,笑着说:「这样的御湖冰面,温斐在瑭国的宫中从未见过。」
瑭国在仪国之南,瑭国的都城又是春城,景致交替向来无四季,看不到隆冬飞雪飘扬,的确也见不到这冰湖之景。
不过不乏他有意说些恭维的话,哄我高兴。
美人吹捧,哪有不附和的道理,我立刻回应:「这正是寡人的提议,引温水入御湖毕竟劳民伤财,不如节省下银两用以赈灾,这冬日冰湖,细赏也别有一番意趣。」
我已经不在意方芜是否在腹诽我,做了个手势示意她退下。
方芜离开得悄无声息,现下,这御湖边上只剩我与温斐两人。
「陛下,昨夜……」
温斐在我一旁伫立良久,随着我的目光定格在湖面,沉默了片刻,还是开口了。
「昨夜?」我做出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情。
温斐神色有些黯然,细风撩过他玉白的面容。
13
「天这样冷,你却穿得如此单薄,实在让寡人心疼。」我紧了紧身上的细绒大氅,「上月岑国进贡了一件狐裘大氅,寡人一会儿便命方芜派人取与温皇子。」
他笑意莫名有些涩,却还是向我一揖:「陛下的礼过于贵重,温斐自知不配。」
我只好宽慰他:「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才是真。你若是在宫里住得不自在了,寡人再命人为你修建一处行宫,等到了春日陪你赏玩。」
之前在架阁库看到一份前朝的行宫图纸,让我十分心痒,正愁没有由头建造。
他没有再拒绝,而是侧头认真看向我:「陛下为何对温斐这样好?」
这便算好了?我忽然有些心疼,一个人需要受多少酸楚委屈,才能惯以笑脸迎人,以曲意逢迎行事。
「你是寡人见过最美的人,于欣赏美色一事,寡人也不能免俗。」我斟酌着给了他一个解释。
他似乎叹息一声:「可是欣赏,并非喜爱。」
我听见了,但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偏过头去:「下月温皇子生辰,想要寡人如何为你庆贺?不如寡人请京都最有名的戏班子进宫表演几场?再让文武百官想些漂亮祝词,为你贺寿,届时,温皇子一定会收到很多生辰礼,收礼这种事……实在妙不可言。」
身侧的男子默了默,而后似乎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忐忑地问:「温斐生于瑭国宫中,却从未看过民间万家灯火的景象,不知陛下可愿在温斐生辰那日,陪温斐去仪国民间看一看。」
我不过是迟疑了片刻,他旋即便找补道:「陛下若有为难,就当温斐从未提过。」
不知他这一路走来,有多少期待落空,才连这种小小的愿望都觉得是奢望。
我诧异地看他一眼,便瞧见他眼底来不及掩饰的失落。
「小事,小事而已。」我安抚他,「寡人方才只是忽然想到仪国的花灯节将至,算算时日,你的生辰也是那几日,届时仪国都城一连七日的花灯盛会,的确是赏玩的好时节。」
哄人一事,我甚是拿手,怎好教美人失望。
何况旁的国家过节都是一日,仪国一过却是七日,权当找个乐子出宫一趟,有美人作陪,岂不乐哉?
他怔怔看着我,忽然如梦方醒,从袖中摸索着,掏出个玉佩来,小心翼翼递给我。
那枚玉佩,玉料不算上乘,但胜在做工别致。
温斐说,那是他佩了好些年的,如今赠给我,希望我会喜欢。
这么些日子以来,他国进贡也好,逢年过节,朝臣送上的礼也好,种类繁多、数不胜数,但他们大都是走个过场,不得不费心思送点儿东西进宫,以图心安。
却没人在送给我一件礼物后,说希望你喜欢。
我心中一动,解下身上的大氅,踮起脚,拢过他的后颈,替他仔仔细细系好。
温斐本就男生女相,有了这华贵的大氅,漂亮的容色又添几分雍容。很多年后,我仍旧记得,埋首是一弯修颈,抬眼两泓清眸,倘若执笔将美人白描于冰湖之侧,仪国冬日寡淡的素景亦生妩媚。
我的手逗留在他颈项间时,温斐玉色的面容罕见地搽上一层淡淡的瑰色。
送走温斐,我瞥见踟蹰在角落里的方芜,嘟囔一句:「天实在太冷了,寡人身娇体贵,怎么能仅着这样单薄的衣物穿行于后宫之中?小芜,你就近找个宫殿,寡人且纡尊降贵逗留片刻,你再命人取一件新的大氅过来。」
方芜若有所思,向寡人提议:「陛下不如去那东边的白岐宫吧,那是最近的。」
她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寡人对仪国内宫的地形了如指掌,这附近少说有三处比白岐宫距离御湖要近。
但我真是爱死了方芜这揣摩圣意的本领,便不动声色道:「既然如此,就按你说的,去白岐宫吧。」
我与方芜一行人到了那白岐宫,那正宫门前,连个正儿八经的守门太监都没有。
朱门的漆面更是脱落大半,摇摇欲坠。
我让方芜屏退随侍,只带她一人进了白岐宫。
14
不想,我们一进去,正撞上回廊里一个宫女与太监的争执场面。
那宫女双手抱着药罐,面上几乎泫然若泣。
「公公,您行行好,这盅药便让奴婢送进去吧。」
「熬了一次,药渣再熬一次,这白岐宫烧火不费银子吗?」那老太监的眉毛快要横到天上去,他不怀好意地望向那宫女,咂巴着嘴,「这白岐宫本就是不祥之地,再住着个痨病鬼,实在晦气,依杂家看,倒不如没了干净。」
「哦,是吗?」我抢在方芜上去制止前,说了她的台词。
「陛陛……下,奴才叩见陛下。」那太监见是我,慌慌张张跪下行礼,神色难掩仓皇。
我并不看他,而是问那宫女:「药没了,为何不让人同寡人禀报?」
那宫女有些不知所措,随那太监之后也应声跪地,只是小心翼翼捧着那药罐,使里面的汤药不至洒出。
我的确有折辱谢逐意的意思。
但以这样的方式折辱他,却并非我本意。
见她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是好,我先命方芜把那太监带出去,交给金吾卫,杖责二十,也不必继续留用在白岐宫了。
那老太监没有求饶,他年岁长了,却也知道我所说的二十之数,已是手下留情。
这宫里向来拜高踩低,但我不想,谢逐意进宫还没两日,境况便凄惨至此。
那跪着的宫女明显有些不知所措,一句「多谢陛下」说得磕磕绊绊。
我见她怀中的瓦罐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倒是比这宫女发青的脸有生气得多。
这儿的气味实在不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苦涩,却并不浓郁。
我低头瞥了一眼,那肚儿大的罐底浑浊不堪,几乎看不出是什么药材,相反,那水却仍是偏澄澈的,想起方才那个太监说的话,这药不知熬过了几次,怎么还会有效用?
思及此,我便吩咐她:「你把那药罐拿过来,让寡人看看。」
那宫女闻言垂下头,双手捧着陶制的药罐,递给我。
我皱眉伸出手,本想接过来仔细看看,却发现,眼前宫女捧着陶罐的一双手多处皴裂。
这宫女看上去明明只有双十年华,却有着一双四十妇人的手。
我愣神时,一只手已经不由自主去拿那药罐,结果那罐子甫一离她的手,我拿起时,便失声痛呼,那药罐被我失手掉落,也砸在回廊的青石地上。
药汁飞溅,我的膝盖顷刻间濡湿了一片,罐儿也碎成几瓣。
这陶罐的边缘着实太烫,我不由钦佩眼前这宫女的耐痛能力。
我忍着疼,正准备看看这宫女有没有伤到。
那宫女的一双手却因为没能挽救这场灾难,而僵在半空,她面上尽是懊悔之色。嘴唇颤抖着,嗓音艰涩异常:「奴婢失手,奴婢罪该万死,求陛下降罪。」
我正想告诉她无事,却听见不远处传来温淡的嗓音:「陛下,阿玥她绝非有意冲撞陛下。」
谢逐意挪动坐下的木质轮椅,离这回廊的距离不远不近。
那目光看似漫不经心,却在看向我之前,有一瞬停滞在那宫女身上。
阿玥?
肌肤之痛不及我心痛,即便是小时候,谢逐意对我也向来是直呼其名,如今对一介宫女却如此维护,连名字都叫得如此狎昵。
我咬牙切齿:「谢逐意,你礼貌吗?」
轮椅上的男子似乎被冬阳青眼相待,清秀的面容镀着一层薄薄的晕面,那晕面却又极纤薄脆弱,似乎他开一开口,便要骤然坍塌。
谢逐意闻言面色不改,只是微微颔首,黑眸里情绪不明:「阿玥行事无状,冲撞了陛下,是微臣教导有失。」
我还未说什么,那宫女却偏偏不识好歹,起身挡在我同谢逐意之间,尽管牙关打颤,还是哆哆嗦嗦开口:「求陛下降罪。」
我下意识看向谢逐意,话却是对着这宫女所说:「你是觉得脑袋在颈子上待得不痛快了?」
说完这句,我忽然瞧见她宫裙下摆的几处磨损,脸色稍稍和缓了些。
到底是个可怜人,何必将她扯进我与谢逐意之间的纠葛里。
谢逐意将轮椅往回廊的方向推了推,却因那石阶的坡度而顿住,语气有些冷冽:「陛下若要责罚,责罚微臣便是,何必迁怒旁人?」他眼底的担忧丝毫不加掩饰,「陛下,赏罚分明方为明君之道。」
可惜我向来不是做明君的料,藏于袖口的指尖有些发烫。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我努力平复心绪,笑着问他:「谢逐意,谢老太傅最重规矩,以下犯上是个什么罪名,相信他比你更清楚。」
我一步一步走近他,随口吩咐那宫女:「去外头候着,浣衣局最近正缺几个浣衣的宫女,这白岐宫不需要人侍候。」
那宫女似乎心有不甘,飞快看了一眼谢逐意,却见他似乎没有开口的打算,本就青白的脸,颜色骤然更难看起来,认命行了礼退下。
我以为谢逐意会因为我对那宫女的惩处而动怒,但他只是面色平静,像极了一块温凉的玉。
他似乎并不关心那宫女的去处,想必若非为了谢意远,他是半分不愿与我一处。
看着那宫女离去的身影,我意有所指:「你倒是对她很好。」
谢逐意知道我说的是谁,他垂了眼,慢条斯理道:「在这宫中,为人奴婢,总归是辛苦的。」
他总是如此,看似悲悯,实则事不关己,便漠然以对,我现下倒宁可他为那宫女开口求情。
「浣衣局的确不是好地方,寡人近来翻阅法典,这板著之刑,倒是十分适合你的那个阿玥。」
我俯下身,一手抓着轮椅横木的扶手,那木质通润,我却觉得十分刺手。
「柳柳。」他忽然正色看向寡人,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情绪不明,那一层薄脆的银面终是坍塌,轻易沾上人间的烟火气儿。
在我愣神之间,他霍地按住我的手臂。
眼前的男子,漆黑的发丝拥着苍白的面容,有一瞬凄艳的美。
谢逐意的语气近乎于哄:「别闹了。」
话一出口,我与他皆是一怔。
他佯作偏过头去咳嗽,那咳嗽却似乎将病气也一并引出,薄而淡的唇色,像极了冬日里的雪泽。
自从我登基以来,还没有人敢这样当面唤我的名讳。
「是臣僭越了。」他松开寡人的手臂,眸底的怅然一闪即逝。
短暂的失神过后,我站直身子,面上愠怒顿生:「谢逐意,你学不好的规矩,这宫中有的是人愿意去学、去做。」
谢逐意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陛下是在说舍弟还是那位温皇子?」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脊骨略微僵住,语气忽然软下来:「或者说,陛下想要臣如何,像那位温皇子一般对陛下百般讨好?」
他言辞上虽毫不相让,但面上却做出款款温情来。
谢逐意的远山眉跌宕而下,漆黑的眸里似乎盛着这世上最甘甜香醇的酒,一滴便足以让曾经的沐柳柳自甘饮醉。
可我残存的理智却告诉自己,事出反常必有妖。
本以为谢逐意忽然转变态度,是要替先前那个宫女求情,我警惕地问他:「你这般委曲求全,是想要什么?」
他怔愣片刻,哂然一笑:「微臣的确有事相求。」
听了这话,我心里终于松懈下来,有那么一刻,我是希望他这刻意温柔的背后是有所求的。
在这宫里待得久了,很多话不在九曲心肠里绕一绕,过于直白热忱的情绪,反倒教人不知如何应对。
我让他说来听听,却没想到谢逐意提出了一个令我匪夷所思的请求,要我在花灯节那七日,留在白岐宫。
「留在白岐宫」,仅仅五字,便再没有后话了。
我闻言愣了愣,当即拒绝:「恐怕没空,寡人还要给温皇子庆贺生辰。」
「陛下。」谢逐意敛眉,嗓音亦低微下来,面上闪过一丝落寞,「白岐宫孤冷,微臣亦难免有些寂寥。」
他微微阖目,整个人都像极了一块温凉的玉,轻易勾扯出缠绕在我心中,密密凿凿、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心也悄然柔软下来。
但我却知道,他这是唬人的话。
谢逐意自年少时,便能在谢府的藏书阁一连看上几日的书,闭门不出,遑论那时与牡石山人悟道,更是数月不出牡石山。
听谢意远说,那时候他的兄长,每日只做三件事,饮茶、对弈、用膳。
连谢意远那样的古板性子,都未见得能忍受这样的乏味。
现在谢逐意同我说「孤寂」?
此时,如有熟读各类话本子的人告诉我,这是争宠,我亦是不肯信的,谢逐意决计不安好心。
我无不恶毒地问他:「你身有不周,还要寡人陪你一起百无聊赖待着?花灯盛会,要寡人留在白岐宫做什么?是陪你下那没意思的棋,还是你能舞剑给寡人看?」
我趁心尚且冷着,索性干脆利落剖出去凉个透彻。
果不其然,在听到「舞剑」二字,谢逐意蓦地僵住,他垂眸,细密的睫毛在眼睑下篆下一小片阴影。
他忽然低低笑出声,仿佛寂冷的夜陡然扯出一线绚丽的颜色。
再抬眼时,谢逐意面上果然又恢复了一贯的疏淡,方才的温情果然一寸也不剩。
15
幼时,我撺掇谢家二公子谢意远旷了他爹的课,陪我去逛街。
性子耿介如谢意远,自然不愿答应,搬出一套「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劝我。
可我已经守了一月有余的规矩了,再不做点儿出格的事情,迟早得被憋疯。
再者说,只要拉上谢意远一起,左不过就是罚个站、挨板子的事,谢老太傅又不会对我下手,最后还是谢意远一人承担所有。
谢意远拗不过我,又怕我独自一人会出什么意外,只好勉为其难跟着。
只是他那人,木头栓子两端挂,哪头都不得松快。
我们出行时,谢意远人在马车上,还手不释卷,温习着昨日的功课。
听闻牡石山山腰有一处碧水幽潭,白石拱绕,潭里有数百尾石斑鱼,乃牡石山人所养。无数纵情山水的墨客们游至此处,皆慨然留下诗作。
我记得,诗中但凡提到那石斑鱼,无不称赞其鲜活灵动。
想必用来红烧最是不错,炭烤亦是好滋味,我有点儿后悔,此番没能把谢府的厨子也拐带来。
正值阳春三月,我们寻到那碧水潭时,谢意远一句「不问自取,即为盗」,直言拒绝了与我共食烤鱼的提议,在不远处寻了个有树荫的地方,捧卷苦读。
我独自玩乐了一会儿,便打起了那潭中鱼儿的主意。
待我捉了两尾鱼儿,便去寻薪火,自碧水潭往深处走。
我走时,谢意远还在埋头苦读,等到了树丛深处,扒开歪斜的枝节,水花便扑面而来。
那声响不大,我顶着一张水涔涔的脸看去,眼睁睁见一柄木剑劈开水涧,剑气携流水而出。
目之所及,以天地山水为背景,白描出一个体态修长的少年。
少年一袭道袍,秀气的眉目不算顶招摇的。
那时候的谢逐意,还不能用玉来描摹其性格,玉太过温润,用青铜来形容,最好不过。
青铜笔篆过的每一笺,金宣都不乏会沾上一丝金石锐气。
他的目光自灰头土脸的我移至我手上的两尾鱼,手中的木剑挽了一个极漂亮的剑花,然后架在了我的脖颈上。
那柄木剑,剑身虽薄,看上去并不锋利。
可他持剑的手,稍偏一偏,我耳边的一缕发丝便被利落的剑气斩断。
「区区一介小贼,也敢打上牡石山的主意?」
我惊惶地看向他,心一横,高喝一声:「谢意远,救我狗命。」然后僵立在原地。
面前的少年挑了挑眉,顺着我身后,看向白石旁的树影丛。
过了好一会儿,手执书卷的谢意远这才闻声赶来。
他先是对眼前僵持的景象一惊,随即温吞地走到我们面前,对着我连连摇头,然后向那人一揖:「兄长,这位是奉弦公主。」
谢意远说那话的时候,少年手中的剑还不曾离开我的脖颈半寸。
兄长?谢意远的兄长,不就是那位在牡石山悟道的谢家大公子?
原来是自己人,我庆幸自己保住小命的同时,又在心里默念,偏一偏,偏一偏……再偏一偏,剑刃就可以划破我的颈皮,如此,我便可以借口一个月不去上课了。
他道袍的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
可惜少年手法利落,持剑的手又很稳,纵凌空而八风不动。
谢逐意从容收剑,薄笑道:「原来是传闻中的公主殿下,失礼。」
传闻中,我的名声可不怎么好听。
回去路上,我对谢意远说:「今日撞见你兄长,我们去牡石山一事迟早便被太傅知晓。」
谢意远言之凿凿反驳我:「兄长他绝不是多管闲事之人。」
我原以为是我以君子之心度他小人之腹了,结果翌日,平素对我几乎不闻不问的父皇,破天荒展现了一番他的慈爱,亲切询问了我近来的功课,并让我抄写一百遍《内训》。
那时候的谢逐意,和我见过的每个人都不同,对人称不上热络,似乎也不是宫里那些捧高踩低之辈。
记忆里的少年,他有着清冷疏淡的面容,似乎永远骄矜。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的谢逐意就完全是一块温凉的玉石了,那个裹挟着锐利金石气的少年早已消失了。
我不知道是谁杀了记忆里那幅山水画卷中的少年。
「陛下,当真就恨臣至此么?」
温淡的嗓音将我的思绪拉扯回现实。
如今他求我在花朝节之时,留在白岐宫。
有那么一刻,我想说好,想试图在这宫中淡薄的人情千面中,尽可能去给他一丝温意。
但我克制住了,这个人可以是仪国宫廷中的任何一个人,却不该是我。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曾经,我命悬一线,他冷眼旁观之时;明知道老六登基,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除掉我与七皇兄,还要鼎力支持六皇兄上位之时;甚至为了向老六表忠心,刺杀我之时。
无数个那样的「时刻」拼凑在一起,想到这儿,我的心隐隐作痛。
七皇兄废了他的腿后,我同谢逐意之间,便注定了不死不休的局面。
如今他问我,当真恨他至此?
如何不恨?
我只觉得讽刺,便笑着问他:「你觉得呢?」
不待他回答,我便俯下身,在他怔然之时,低头覆上他的唇。
原本冰凉的触感,逐渐升温,一番夹杂着狠劲儿的纠葛后,我的眼底一片清明,只有报复的快感。
果然,谢逐意唇上沾了血,容色也显得明艳了些。
他低垂着眼尾,指背擦过唇瓣,瘦削的指隙也染上一片血色。再抬眼时,与我四目相对,他眼底裹挟着锐利的金石气。
晓雾散尽,残雪消融,有那么一刻,我恍惚间以为,曾经的那个少年回来了。
他声色泠泠:「陛下,可满意了?」
我几乎仓皇般离开了白岐宫,真是色令智昏,定是我今日身体不适,才头脑犯昏,做出这样不理智的事。
最后,我还是没有惩处那个宫女,只是让方芜传了旨意,白岐宫上下禁足一月,还罚了白岐宫两个月的俸禄。
岂料方芜宣旨回来,告诉我,若真按照旨意来,不用两个月,白岐宫上下也无人生还。
我这才知道,这谢逐意只身进宫,什么钱财都未带。谢老太傅是一点儿也不心疼他儿子,就指着宫里吃穿了?
我沉吟良久,看向方芜:「小芜,寡人知道,你一向是个慈悲为怀的女人。」
「哦,是吗?臣还没有遁入空门的打算。」
方芜眼瞅着我别扭的模样,终于大发慈悲:「陛下有话,不妨直说。」
折腾一个生病之人,又有什么意趣呢?我想让方芜用她的俸禄对白岐宫照顾一二。
我用颇委婉的话,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臣省得陛下的意思了。」
一向对私财分外吝惜的方芜,竟然没有异议,行了礼准备退下。
「等等。」我叫住她。
若方芜去接济白岐宫,明眼人一看就知是我的意思,我可不能落人话柄。
思前想后,我吩咐道:「小芜啊,你不必辛劳走这一趟了,听说你小姨外甥女手帕交的庶妹也在宫中当差,你懂寡人的意思吧?」
「哦?」方芜回头挑眉,「是吗?」
16
花朝节时,大小街巷皆灯火璀璨。
温斐今日做寻常男子的装扮,袍衫的右肩配有兰草苏绣,而寡人一袭软银青罗裙衫,外罩的银狐大氅也用了与他一般无二的绣样图式,看起来倒像是民间的一对佳偶璧人。
这几日按惯例不必遵宵禁,我与温斐行至都城的虞令湖,看见粼粼波光的湖上,盛着不少花船。
幸而比之上个月,天气回暖了些,否则我只能命人在冰湖面上,为温斐表演一番冰嬉。
见他对着湖面怔怔出神,为博美人一笑,我也租了一条游船。
站在船头,我却发觉身侧的温斐,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直到我扯了扯他的袖子,他才如梦方醒,不胜感激地对我低声道:「多谢陛下。」
他颔首时,人潮在他眼里汹涌,各色的繁灯褪却成星火一点。
再抬眼时,他便用那盛满星火的眸子,深情注视着我。
想来下一刻,我便能在此情此景中听到美人的真情流露。我也酝酿了一句酸诗,准备待他说完后,附和一句。
可等了很久,温斐却迟迟不讲,身侧垂着的手还在不由自主地发颤。
我知他一定很紧张,便安慰他:「凡事都有第一回,你不必紧张。」
他勉力对我笑了笑。
这时候,一艘游船忽然靠近了我们的船,那船无人划桨,却不疾不徐行在湖面上。
我有些疑虑,仔细看去,夜幕掩映下,那艘船的船篷之上,赫然立着一个人。
那人一袭黑衣蒙面,显然是一名刺客,且正冲着我们而来。
我正要支使船夫,将船速速划去岸边。
可那船夫竟在我还未开口前,跳入湖中。
???
在我目瞪口呆之际,却见迎面而来的那艘船忽而停滞。
船篷上那刺客,颇具沉勇之气,几番跳跃,便出现在我们的船上。
离我五步之远时,那刺客忽而手腕翻转,一柄锋利的短剑刃展露,剑尖指向我。
我两腿泛软,脚下甚至挪不动一步。
刺杀这种事,父皇对此颇有经验,然而我却经验不足。
我一句「好汉饶命」正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便听到那头传来水花拍在船板上的巨大响声。
一道修长的身影跃然而至,横空截下那利剑,空中发出金石碰撞之声,那刺客的剑应声淹没在水里,人也向侧后一歪,闷哼出声。
身侧的温斐面色惶然,却仍不顾安危,扯住我的衣袖:「陛下,您怎么样?」
湖面上的花船皆远离了此处,岸上方才还在兴致勃勃放花灯的人,此刻也跑了个干净。
「寡……我好久都没见过这么精彩的打斗场面了。」我不愿意给人当活靶子,紧急关头换了自称。
解救我于水火中的人闻言微微侧首,似乎对无薪休假还要被迫赶来加班十分不满。
那人带着一面很旧的铜制面具,应是仪国的暗卫总领无疑。
几年前,父皇身子不大好时,七皇兄已经做了太子。
彼时,仪国的暗卫体系已经很牢固了。
据说,暗卫总领的亲传弟子,都是踩着千万人的尸骨爬上去的。
我曾经央求过七皇兄带我去暗卫们训练的暗桩长长见识。
他却告诉我说:「柳柳,有些事情,还是眼不见为净。」
谈话间,我那一向温和的七皇兄眼底的阴鸷可怖得紧。
他说那是天底下最肮脏的地方,在那里,人命比牲畜都要贱。
我不关心人命,我只是天生好奇心比较重罢了。
况且我一向惫懒,七皇兄说不好,那自然是不好的,我自此收了瞧热闹的心思。
可惜后来就差登基的临门一脚,七皇兄便遭遇刺杀,加之感染风寒,一连几日发热不止,药石无灵,年纪轻轻便驾鹤西去了。
后来我登基之前,我那年迈的父皇告诉我:「暗卫总领的样貌向来是不能示以人前的。」
他将新任的暗卫总领传唤来,递给我半个巴掌大的白瓷瓶,说里面装着皇室秘药,并给我两个选择:「你若揭了他的面具,日后,仪国的暗卫便忠于你。」
而那秘药的作用,是为控制。
若是不揭,皇室秘密培养出的暗卫们,将分属于暗卫总领,但仍旧忠于仪国皇室。
忠于皇室,还是忠于我沐柳柳,那个问题,我几乎没有犹豫太久。
那时候,我已经立志要做个胸无大志的帝王,七岁小儿都能做出的正确选择,我却剑走偏锋,选了最省事、也是最危险的一条。
我没揭下那暗卫总领的面具,收起了那药瓶。
缠绵病榻的父皇听了我的选择后,便挥挥手,让那人下去了。
等人走后,他颤颤巍巍又向我伸出一只老迈的手,又竖起其中两指,指向东边的窗棂。
我站着思考了一会儿,想来,父皇又不是严监生,屈起两指向东方,总不能是想告诉我灯里有两根灯芯,不挑断一根,他死不瞑目。
一定还有两笔我不知晓的遗产不知藏在何处。
他嘴唇翕动着,我凑近了一些,便见父皇深深看了我一眼,长叹一声,道:「仪国气数将尽了,皇儿,可劲造吧。」
???
由于那长叹的气息太过绵长,父皇一时间缓不过来,人便过去了。
这种没脸的事我怎好拿出去宣扬?
所幸父皇声如蚊蝇,只我一人听到,我怔愣片刻,当即叩首:「父皇教诲,儿臣必谨记于心。」说完,还流下了悲痛的泪水。
《起居注》记载:「先皇病危之际,女帝病榻聆听教诲,传承仪国国祚。先皇金玉良言,字字泣血,女帝闻后默默许久,慨然长叹,复又掩面而泣,一时不能自已,满殿俱沐哀恸。」
起居郎委实是个人才,先皇藏于金匮的遗言,我谎称忘了,还是他编的。事后,我让他和我合写一套话本,却惨遭拒绝。
父皇虽然不靠谱,但至少给我留了可靠的暗卫。
17
巨大的剑击水花声,将我的思绪自回忆拉扯进现实。
「打起来,打起来。」我看见对峙的两人,不由击掌给暗卫首领助威。
见我如此激动,一旁的温斐神色复杂。
大抵是我的呼喊太过张扬,那刺客不愿再与那暗卫总领缠斗,反而冲我喝道:「狗皇帝,拿命来。」
我短暂的愣神过后,心尖一颤。
这是我登基以来,头一次遇到刺杀,听嗓音,还是一个女杀手,回头我一定要将今日的经历编进话本子里。势必要让天下知道,在我的带领下,仪国的女儿们,也颇具事业心。
那刺客身影单薄,短剑虽被打落,却从靴侧抽出一柄锐利的匕首。
可惜那暗卫总领也不是吃素的,她还未行至我面前,便被那首领再次截下。
两人缠斗在一起,因船夫早已跳湖不知去向,脚下单薄的游船被打得随波飘摇。
布局这场刺杀的人,真是好歹毒的心思,整个仪国,皆知我不会水,刺杀我的人便在这水上动了心思。
可是他们万万没想到,我其实是会水的。
我在上一世,还拿过全市业余爱好者百米游泳比赛的亚军。
只可惜,所谓「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我前世就是那样丢掉命的。故而今生,不再碰水,以至于仪国上下皆知,女帝沐柳柳不会水。
「去死吧,沐柳柳。」
斜后方突如其来的声音,像地狱里的修罗鬼,竟是另一名刺客。
危急关头,我只来得及推开温斐,却来不及躲避那人的剑。
寒光毕现,那剑尖直指我眉心,我瞳孔骤缩,认命后侧仰栽进湖心,右手只来得及扯下他的面巾。
即使夜色掩映,那人左眉骨上的刀疤狰狞依旧。
四目相对,我不可置信,眼前的蒙面杀手竟然是被贬为庶民、按律法驱逐出仪国的六皇兄。
水花四溅,六皇兄亦跳入湖中。
我只好潜入湖底,这老六竟然不知何时回到了仪国京都,还摸清了我的行踪,布置了这场刺杀。
湖底暗流涌动,水势湍急。
我只知道落水之时,除过六皇兄,有一人也随即跳了进来,只不过不知是敌是友,便躲避着四周的声响,向湖底深处潜去。
这湖的源头自城西而来,通往东郊河外,因城西的山势陡峭,水量冲击力极强,过城池的河流虽是支流,却也绝非涓涓细流。
前朝时期,工部不知道哪个大聪明,在设计都城时,非要让那河流的分支穿城而过。
如今,我向东游去,虽是顺流,但湖水冰冷刺骨,颇为费力。
但六皇兄心思缜密,难保不在虞令湖畔安排人守株待兔。
我选了一条最难、也是最安全的路子,那便是游往城郊的主河域,再另择路回都城。
可我终究是对自己过于自信,这些年,我从不碰水,泳技难免生疏。
愈向东,水流愈发湍急,城东的闸口嵌入水深至少两米,需要浮潜一段,才能顺利通过都城城池。
游泳和潜泳还是有很大分别的,我几乎以为自己要命绝于此。
黑暗中,却有人抓住我的手臂。
我下意识伸手,触及他冰冷的面具,放下心来。
在危难关头,以身犯险,救我于水火,那能是暗卫首领吗?那是壮士。
有了他助力,便不是很费力,过了城池,夹岸皆是陡壁。
在未到分岔河道前,那暗卫首领与我并无交流。
直到过了最佳的登岸时机,四下皆是湍急的水流,我与他才抓住一块浮木,勉力依靠其在河水中漂浮。
「这浮木,必然支撑不了太久,属下身负重伤,恐怕无法保护陛下。」
那壮士终于开口,嗓子仿佛被铁皮剐蹭过,沙哑异常。
暗卫首领言辞之中,颇有壮士断腕之意。
天太黑,我就算扒拉下这壮士的面具,恐怕也看不清他的脸。
我只好一手扒拉着枯木,奋力蹬起一条腿,从脚上脱了一只靴子递给他,正准备就此情此景,说一句类之于「苟富贵,毋相忘」的悲壮之词。
他顿了顿,接过我的靴子,看着我的目光有些许复杂。
我挤出一个讪笑:「这靴底下大有乾坤,你自去逃命,不必管寡人了。
「壮士,苟富贵……」
后半句被潮水吞没,我也没了意识。
18
等我再次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茅草屋,身下铺着厚厚的干稻草。
天色昏暗,已不知过去了几日。
看着浮灰的悬梁,我内心不免生出几分凄凉之感,我这小半生,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忽然,茅屋内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我向右扭头,看见这屋内,除过我,还有一人。
那人一袭青衫,足踝纤细,显然是方沐浴过,漆黑的长发湿漉漉的。
单看背影,便让我有了襄王思神女之绮意。
我坐起来,咳了好几声,他清瘦的脊背顿了顿,走过来,递给我一只簇新的竹筒。
那竹筒是新竹做的,盛着水,我接过来,饮了一大口甘冽的水,顺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向上看去,便瞧见了那张熟悉至极的脸。
谢逐意的眼神一贯地冷淡,他见我饮完水,又递过来一张字条。
纸笺上只记载着一句话,字迹再熟悉不过,是出自谢意远之手:「朝中皆知,陛下已薨逝,刺杀者乃瑭国温斐,温斐已入天牢,朝中争执不休,老太师力排众议,保六皇子登基,登基大典定于下月初十。」
我不信:「老太师虽然看寡人不顺眼,但也不至于要置寡人于死地。」
谢逐意的眼神轻描淡写地从我身上扫过,唇边没有一丝笑意,「太师早已对陛下不满,否则,那沐逍怎会轻易获得太师一派的朝臣支持,这场刺杀,密谋已久。」
老六便是沐逍,即便老太师愿扶他上位,但仪国还有谢老太傅,老太傅两朝忠臣,天下文人之首。谢意远可是仪国史上最年轻的太傅,只要他们不肯,文臣大多数的骨子里还是倔强的……
思及此,我不由开口:「寡人现在便进京都,老六散布的谣言便会不攻自破。」
谢逐意漆黑的眼眸有些冽然:「沐柳柳,我该说你是天真还是无邪?此刻的皇城已经被沐逍占据,甚至东城门的防守,早在你被刺杀那日便换了人。」
「那温斐呢?」我没有在意他直呼我的名讳,默了默,还是将心中最关切的事问出了口。
「瑭国皇子温斐,刺杀女帝、罪不容诛,下月沐逍的登基大典上便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拿温斐的命去祭你。」
谢逐意一字一顿道,眼底的情绪莫名。
我不是傻子,温斐在这盘局里扮演着什么角色,早在瑭皇将温斐送来和亲,恐怕目的便是不纯。就是不知,老六和瑭皇是否早已私下达成了合作,不论温斐自愿与否,他这步棋走到如今这一步,也只能是弃子。
瑭皇这一招的确高明,老六急于登基,这时候,仪国内政不决,怎会因此事和瑭国交恶?
若真是仪国的继位者「有心」追究,瑭皇只需拿温斐出来抵命,大可推说,那温斐因其生母地位卑下,在瑭国本就因早受苛待心生不满,温斐想要借刺杀来破坏两国和平,故而从中作梗。瑭国人都交出去了,自然可以看出瑭皇磊落光明之心。
老六与瑭皇谁是棋手、谁是推手还未可知,但如今,这刺杀君王的罪名却要温斐一人承担。
「即便千难万险,寡人也要进都城,那种污名,怎好让他一人去承担?寡人若不回去,天下人将如何看他?」
我将手中的竹筒扔向一边,便要翻身下榻,却被谢逐意捉住了手臂。
温凉的触感透过衣料,我的动作被迫滞住。
谢逐意垂了眼:「在皇城之中,公然刺杀,此事早已有预谋,只差一个契机,而温斐便是那步棋。诓骗你出宫,创造刺杀的良机,所以,你认为这一切与他毫无关系?」
谢逐意偏过头,似乎并不想听到我的答复,只是唇边讥诮:「现今,倘若贸然回宫,一旦被六皇子的人发现,陛下可有全尸在?」
他骤然松开了我的手臂。
这时候,我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我与他同样在都城之外,谢逐意如何对这些事情知晓得如此清楚?
我顺着那青衫向下,瞳孔缩了缩,目光落在他的腿上:「谢逐意,你欺君……你的腿……什么时候好了?」
震惊于老六的事,让我方才无心多想,此刻才发觉,曾经那个不良于行的人竟然就这么站在我面前。
他笑容有些哂然,薄雪一般转瞬即逝,似乎并没有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以前,谢逐意对我见死不救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心中忽然有了一个揣测。
紧攥着铺着的干稻草,我咬牙切齿地问他:「你是准备将寡人献给老六那个乱臣贼子?」
也是,他曾经的主子如今飞黄腾达了,拿我的命去表忠心也无可厚非。
谢逐意眉目一凛,忽然与我靠得极近。
入目便是他细瘦高挺的鼻梁,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冷香。
「倘若陛下愿意给臣三分信任,便随臣去见周文生老将军。」
周文生远在郴州镇守边关,等我过去了,即便脚程快,最少也需六日,届时黄花菜都凉了,何况老六有太师支持,朝中武将必然一边倒。
再者周文生老将军与我也不是很亲厚,以往逢年过节,我也不曾有过表示。
我下意识闭了眼:「谢爱卿,其实……寡人还是很欣赏你的,都这个时候了,就不必搞惺惺作态这一套了。」
他哂然,比女子还要秀丽的眉眼似乎有些……哀伤。
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却见他忽然直起身。
谢逐意右手横在我面前,掌心搁着一柄锋利的匕首,他嗓音温淡:「陛下,臣给你一个亲手复仇的机会。」
话音甫一落下,谢逐意便屈身直直跪下,冷静的面上一副从容赴死的模样,眉眼却是旧时的骄矜。
「这刀利吗?」我接过那匕首,不由问出口。
我向来是一个很会见风使舵的女子,说实在的,他若真想将我献给老六,早在我昏迷之时便能动手,尤其是在这样的逆境之中,人更要懂得委曲求全。
他抿唇,似乎不大理解我话里的意思。
所谓「不富贵,毋宁死」,我看向谢逐意:「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
我当着谢逐意的面,跳下榻,用匕首从地上只剩一只的鞋垫子下挖出了三枚金叶子。
其实我的每双鞋底板子都有三枚金叶子,给了那壮士一只,还有一只。
想想,当初我让方芜给我每双鞋履都嵌进去三枚金叶子,真是颇具前瞻性。
这不写进史书着实说不过去,等日后,我一定要亲自督办这件事,让未来仪国的继位者们都学上一学。
「好消息是,我们倒也不必如此穷困潦倒,不若去包个酒楼,好吃好喝一顿,再上路?」
谢逐意:「……」
罢了,我目前进京毫无胜算,老太师又对我极度不满,与其回去赴死,不若去请外援。
凡事都有个万一,万一那周文生将军,就信了我的邪呢?
按理来说,老六定然明白夜长梦多这种事,以他的性格,恨不得即刻登基,怎会拖到一个月之后。
后来,路上谢逐意告诉我,据说,是方芜买通了钦天监。
钦天监正说了一堆关于星象的云里雾里的道理,推断下月初十才是最佳的登基时日。
迷信果然要不得。
当初在宫里,方芜与钦天监正打牌,每每总赢他,那人惧内,身上没揣多少银子还好赌,我一度慷慨解囊,给钦天监正借了好几回钱,也没收过利息。
如今想来,这都是福报。
据谢逐意说,如今谢老太傅的府邸外也都是老六的人,美其名曰是保护,实则是监视,故而如今,谢意远想要传信于我们,便更加困难。
不过还有个称不上坏的消息,便是老太师深知,镇守边关的周文生老将军是如今最大的变数,要他回京共商大事。
郴州乃三州扼要,自边关入京都,都要途径郴州的敬兴山。
也就是说,只要我与谢逐意提前赶到郴州,便能省去不少时间。
19
由于我遗失了一只鞋,另一只也被急于求财的我划破了,我只好死死抓住那茅屋里的竹榻,凄苦地看向谢逐意:「谢逐意,你忍心让我这样走吗?」
谢逐意垂眸,视线从我的脚背上掠过,而后弯下腰,叹了口气儿:「上来。」
我没想到他竟答应得如此痛快。
很多年了,我与谢逐意从不曾这样狎昵。
他脊背看似瘦削,却很有力,伏在他肩头时,我竟意外觉得这场刺杀有些……值当。
明明严冬已快走至尽头,他单薄的青衫依旧透着凉意。我俯身贴近他的脊背,说不清是想要从他身上汲取一些温暖,还是想要将这温暖传递给他。
我们商定,以去东边卫城,看望远方表亲为由赶往郴州,如此,便不会引人瞩目。
在谢逐意背上,我想通了一件事。
六皇子野心勃勃,他若登基,谢逐意也落不下好。
当年,老六沐逍与七皇兄相争之时,作为老六的谋士,关键时刻,谢逐意绝对倒戈相向了,否则七皇兄那时又怎么可能留他一命?
我原本以为,七皇兄不杀谢逐意,是因为他看重谢家的缘故,没有对谢逐意下死手,只废去他的腿,以示小惩大诫。
可如今想想,却不尽然。
毕竟当初襄助老六的人,亦有位高权重者,皆被七皇兄以雷霆手段处置了,独独谢逐意还活着。
除非他在紧要关头,背弃了老六。
若谢逐意真的倒戈相向了,恐怕老六如今最恨的人,当是谢逐意无疑了。
我尾指勾缠着他的发,状似不经意道:「谢逐意,我们如今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蝗虫。」
他修长的颈项顿了顿,脚下的步子却没有停滞,语气难得有些无奈:「蚂蚱。」
「……」
可是……谢逐意,我当真可以信你么?
我们这几日过得很狼狈,我手上的金叶子都没处花,路过鹿鸣镇时,谢逐意买了一双草鞋给我。
那鞋子到底不是出自宫中绣娘之手,走起路来,硌脚得很。
这一路,压根不是我想象中游山玩水那样的恣意,沿途多歧路小道,谢逐意说财不外露,没有在虞令湖找到我的「尸首」前,沐逍虽不敢大张旗鼓去寻我的下落,也定会派人私下打探,是以我们最好不要留下任何可被追踪的行迹。
快到郴州时,我的脚崴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眼前低矮的群山,顿时变得高不可攀起来。
幸而,我们在山脚下找到了一处民居。
20
篱笆院墙低矮,完全被山阴笼罩,从外头看去,院里棚下的灶台生着烟,一旁有个妙龄少女正蹲着喂鸡。
偌大的院里就那么一只鸡,她手里豁口的盆,拌着野菜碎。那鸡也干瘦,昂不起头,蔫头巴脑全无气势。
但是毕竟走投无路,我只好在院墙外开口:「姑娘,快入夜了,山路难行,我们可否在这儿借宿一宿?」
本以为她是个热情好客的,谁料她闻言头也不抬,便道:「我们这儿不收留客人,到别处去。」
我的衣衫褴褛,冻得瑟瑟发抖,反观谢逐意,同样是风餐露宿,他的长发只简单束起,却依旧面容清隽、举止优雅,毫无狼狈之态。
我撇了撇嘴。
谢逐意正要开口,那姑娘似是见我们还未离开,纳罕抬头。
她的眸光顿在我旁侧的谢逐意上,忽而抿唇,左手捂着缠发的布巾,站起身来。
然后一反之前的生硬态度,她微红着脸,斟酌开口:「天的确快晚了,一个姑娘家在深山太过危险,你们且随我进来吧。」
若不是她说这话时,目光完全黏糊在谢逐意身上,我差点儿就信了。
那姑娘忽然变得热情好客起来,她一壁邀请我们进屋,一壁旁敲侧击,询问我们的去路。
得知我们是去卫城寻亲的,并且还是一对亲兄妹,她面上浮现狐疑之色:「看这位公子与姑娘的长相并不相像。」
得嘞,您直说我长得平平无奇,谢逐意闭月羞花、君子端方,倒也不必这么委婉。
我冷笑一声:「可能我娘生我的时候,老天恰好打盹了。」
她噗嗤笑出声来,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
进了低矮的篱笆院墙,一旁冒烟的炉灶,火还未全熄。
只要过了今晚,我们便可以在郴州等候,在周文生老将军进都城之前拦住他。
进了屋我才发现,这家除过这年轻的姑娘,还有个四五岁的小丫头和一个年迈老人。
屋里似乎舍不得点灯,窗子只启开一小扇,光线比院落里还要暗。
那老太太人很干瘦,一层发硬的棉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只留一只枯黄的手悬空耷拉着。
迎我们进屋的齐姑娘又煮了一锅粥。
那个小丫头坐在一个不太平整的矮石块上,屋里统共两个矮凳子都给了我们。她便摆弄着一堆木头,时不时偷偷打量过来一眼。
齐姑娘给我们盛了热粥过来,笑容有些局促:「公子就将就将就。」
谢逐意道了声谢,接过那碗粥,笑着将粥递给了我:「柳柳,多少用一些吧。」
他手指瘦削修长,即使是一碗清粥,也如同捧着什么美味珍馐。
那粥清汤寡水,一眼瞧去,都能数得清碗底有几粒米,这一家捉襟见肘到连配粥的菜都没有。
「有客人来了吧。」榻上沙哑的嗓音冷不丁传来,我却吓了一跳。
「奶奶,你醒了?」
齐姑娘走至榻边,将老太太扶起来,没一会儿,两个人便开始说起话来。
老太太询问了我们一些情况,谢逐意非常循礼,认真回应。
如果不是知道我们在演戏,我真觉得他这副君子端方的模样,像极了一个疼爱妹妹的好兄长。
老太太没有银钱治病,已经在榻上瘫痪了小半年。
齐姑娘说到如今的世道,不知怎么就话锋一转,冷哼一声:「那女帝压根不会管我们死活。」
我嘴里的粥顿时便咽不下去了。
谢逐意颔着首,唇边似乎还有笑意。
我攥着掌心,这地方近郴州,之前灾情出现的时候,我可是第一时间命户部拨了赈灾的银子。
当着正主的面便倒苦水?不过我倒也不是那种小气之人,正准备在她言辞激烈之后,委婉提几句我的功绩,让她不要说这种有失偏颇的话。
岂料,榻上的老太太却道:「陛下……不过是个年轻的女子,先皇没机会教导,只要有人肯教,往后慢慢教就好了。」
都城之外,消息闭塞,还不知道宫中早已变了天。
齐姑娘闻言反驳:「昨日我去集上,英州过来的人都说先皇的皇六子要登基了,还说女帝早已经驾崩了。」
英州是距离都城最近的州,听到些风声倒也不奇怪。
但是她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沐逍是她亲舅舅呢。
「六皇子那样有反骨的人……那样的人登基了,我们又能得什么好?该赈灾,我们的那位女帝,可从未含糊过。」老太太摇了摇头。
「奶奶也是个好孩子。」坐在角落里一直一言不发的小丫头忽然开口道。
「赈灾?反正我们什么都没见到。」齐姑娘低声嘟囔了一句。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老太太上了年纪,本该含饴弄孙的年纪,却要遭这样的罪。
她腿上的伤原本能治的,因为没钱救治,拖延到现在。
即便凄惨至此,可是他们哪里知道,上京里,曾经那位女帝,过着怎样纸醉金迷的生活。
今次若是能回去,我一定要好好查查那些污吏。
谢逐意垂下眼,不动声色按住我的手腕,嗓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可是这粥不合口味?」
他分明知晓我是因为什么缘故,我脸色一沉,随口一诌:「我想吃荤的。」
谢逐意眉梢微抬,还未开口,一旁站着的齐姑娘便有些不乐意,拔高了嗓音:「我们家中清贫,实在委屈姑娘了。」
谢逐意忽然起身,嗓音温淡:「不劳烦姑娘了,在下去打些野味。」
这荒郊野岭的,即便有野味,也早被饥民分食了。
他向门口走去,脚下有些趑趄。
我正要说话,便听到另一声娇娇柔柔的嗓音:「公子对此处地形并不了解,路上太过危险,不如让小茹陪您同去。」
谢逐意凝眉,唇角动了动。
我当即一气儿饮尽碗里的稀粥,重重放在一旁,起身便往外走:「算了,我饱了,去院里消食。」
出了茅屋,外头的天色还未暗下,夕阳的余晖罩着焦秃的土地,薄薄一层晕黄。
不用想,屋里必然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眉来眼去,腻人得要死。
早知我便与谢逐意扮作寻常夫妻,而不是兄妹。
我借着透气儿,走到院子中央,看见西边放着个半人高的水缸,正准备过去洗把脸清醒一下。
等到了水缸跟前,我的手才准备探进去,身后却传来脆生生的声音:「姐姐,那是喝的水。」
身后,那方才说话的小丫头,三两步跑过来,双手扒住水缸瞧了一眼,确认水还干净着,便将下巴搁在缸沿上,眨巴着葡萄似的眼看着我。
她年岁小,憨态可掬,看起来十分灵动可爱。
我百无聊赖,正好拿她取乐:「你想不想更加可爱?」
年纪尚小的她还不知道江湖险恶,讷讷点头。
我让她闭上眼睛后,便使出浑身解数,给她扎了两个非常有创意的辫子,只是手边没有篦梳,完成之后,难免有些艺术性地膨胀。
果不其然,那小丫头满怀期待,扒住水缸的边缘探进头,不可置信地对着水缸里的倒影,「哇」的一下痛哭出声。
那哭声吵得我脑仁疼,唬人的话信口拈来:「这是京中最为流行的杀马特造型,都城里的漂亮美人都是这么扎的。」
「真的吗?」那丫头果然不哭了。
我面不改色心不跳,连连称是:「我从不骗人,尤其是你这样天真无邪的小孩儿。」
论到撒谎唬人一事,我称第二,仪国未有人敢称第一。
许是谢逐意听到这小丫头的哭声,出来查看。
身后门侧,倚门的男子,容颜清隽,面上有些无可奈何:「柳柳,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
他整个人都浸在低矮屋檐的暗影里,抬眼时反而让人看到一丝温柔缱绻的错觉。
我指着那丫头的辫子:「看我的手艺如何?」
谢逐意九曲心思,说话惯常是说一半留一半,此刻让他睁着眼睛说瞎话,他反倒有些难为情。
他的目光在那小丫头发顶上掠过,含笑道:「很特别。」
天上下红雨了,我倒不知道,谢逐意还会睁眼说瞎话,那小丫头闻言乐滋滋跑回了屋里。
我一时语塞,直到那位齐姑娘说是将西边的屋子铺好,这才招呼我们过去。
谢逐意见我在原处没有动,便走过来。
夜幕已经四垂下去,远处的天倪只剩下余晖一线。
谢逐意正要说话,一截细碎枯枝便落了下来,被他伸手接过。
他玉白瘦削的手擦过我的额发:「在想什么?」
谢逐意垂眸问我,眼睑下有一小片黛青色的阴影。
连日的奔波,让他竟然憔悴至此,我一时怔愣。
我一向知道,谢逐意的面容不算仪国中最漂亮的,但只要他出现,眼前的景致便凛冽如雪中松,他只驻足,不必开口,也能令我意动。
我别开眼,嘴硬道:「走了几日路,方才忽然生出几分思念之情,没有我在,温斐在天牢里,一定受了很多苦。
「谢意远也是我的心头好,也不知老六有没有为难他。」
我细细碎碎说着,没有发现他靠得更近了。
再抬眼的时候,便能瞧见谢逐意细瘦高挺的鼻梁,唇很薄,近了去看,几近剔透。
他食指忽然押在我的唇上,嗓音有些喑哑:「柳柳,至少今夜,我不想听这些。」
谢逐意俯身,下颚擦过我的耳际,正当我想出了个「耳鬓厮磨」的雅词时,他却霍地推后一步:「去屋里睡吧。」
21
翌日,临别之时,老太太还让齐姑娘为我们装了几块干烙饼,带着上路。
走之前,我偷偷将剩下的金叶子塞给了那个小丫头。
我们告别了这户人家,才走出几十步,身后便有人小跑着追上来。
齐姑娘前额汗涔涔的,飞快看了我一眼,含羞带怯的,说是有几句话想与「我哥哥」说。
我很识趣地拍了拍谢逐意的肩头,先往前走了一段路,在大槐树底下等他们。
离他们太远,几乎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只看见那位齐姑娘好像递给了谢逐意什么东西,后来又掩面跑开。
想必是个什么定情信物。
等谢逐意过来时,我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一眼,却并未发现异常,齐姑娘送的东西肯定是被他贴身收起来了。
谢逐意说,他的人传来消息,老太师已到了郴州的敬兴山。
我们在官道上,找到了周文生「揭字营」装束的一行人。
队伍前停着一顶轿子,似乎已经等待很久了。
偶有过路的行人,皆避让开去。
只有我同谢逐意反其道而行,靠近他们。
为首的侍从挥挥手,示意我迅速离开,看到我身后的谢逐意时,那人却恭敬了神色,颔首行礼:「原来是谢公子。」
我心情焦躁,两步上前,一手撩开帘巾,却猝不及防被人扯住了胳膊,原来是先前那个护卫。
而我已经看到车内之人,那人端坐于马车之内,白须白发,老态龙钟,和我记忆里的周文生不大一样。
这才几年不见,周将军便苍老至此,岁月果真是把杀猪刀。
马车内,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
我死死扒着马车,挤出两滴热泪:「今日一见,老将军风姿不减当年,寡人真是欣慰。」
那人面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挥了挥手,让抓住我手臂的侍卫退下,倒也没说要赶我出去的话。
我趁热打铁:「难道您不记得了,当初寡人满月的时候,您还抱过寡人呢?」
满月的事,我自个儿当然是记得不大清了,抱过我的人太多了,但是只要能拉关系,吃点儿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更何况,周文生那时的确教过皇子们骑射功夫。
身为公主,父皇虽然对我没什么指望,但也从不让我缺吃少穿,甚至还有银子支持我的业余爱好。
我最大的爱好便是看那些年轻子弟在鞠域上打马球,他们惯穿短衫配马靴,风撩动衣摆,露出仪国男儿妙不可言的腹肌。
那时候的皇城,尽是人间好姿色。
周文生当初指导了皇子们马术一月有余,因为我日日都去,他误以为我对马术有兴趣,便偶尔与我交谈几句。
大道理谁不会说,我随口乱诌,说出了一番巾帼不让须眉的漂亮话。
当时,周将军听了很满意。
几年前,我体恤他上了年纪,免了他回京述职一事,老太师对此很不满意,跟我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说这「不成体统」。
周文生是谁?若真想反,也不差这表面文章。
不过我心里依旧犯了嘀咕,这大爷老胳膊老腿的,真能镇守边关么?
我忧心忡忡,想到「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典故,不由问他:「冒昧问您一个问题,您平素一顿饭,能吃几碗呢?」
他似乎终于无法忍耐下去:「老朽乃揭字营军师——白尘同。」
哦,打扰了。
「没想到,陛下倒与老臣的军师颇为投契。」
身后传来一阵爽朗大笑,我回头看去,眼前这人才勉强与我记忆中的周将军的影子重合。
见到周文生,谢逐意反倒拘礼,立于一侧。
原来,周文生的一个门生在临近边关的渠州做县尉,那人早已发现,县令同渠州城太守有交易往来,甚至从中牵线,用贪墨下的银两购了大量的军火器械,又转手和一神秘商人做交易。
周文生并未轻视这位门生的话,而是顺藤摸瓜,查到那个神秘的商贩,与贬为庶人的老六沐逍有着密切联系。
还没等到他搜集到切实的证据,便传来上京生变的消息。
周文生便知道,「我的死」很是蹊跷。
此行,他接到老太师的消息,准备亲自去上京探听此事。
为了不打草惊蛇,五万揭字营的军士们化整为零,乔装改扮,于他们一行延后两日出发。
「没想到,周将军镇守边关多年,依旧初心不改。」我大为感动,慨然而叹。
岂料周文生话锋一转:「老臣为陛下,当万死不辞,但……此行若是顺利,老臣想求得您一道恩旨。」
我:「……」
这人不经夸?
理解,现在都是拿钱办事的,人都是会变的,周文生也不能免俗。
我满口答应:「周将军尽管开口,只要寡人力所能及,便一定替老将军办到。」
他露出满意的神色,斟酌道:「老臣的小女,如今待字闺中,自小便听着谢公子的传闻,颇为欣赏……」
话开了个头,我便立即明了周文生老将军的意思。
谢意远那个呆子,竟然还有人中意他?不过谢意远的风评的确很好,这两年,说媒的人都快将谢家的门槛踏破了。
我故作悲痛:「仪国谁不知晓,寡人看中谢意远重过自己的性命。」我话锋一转,「不过既然周将军开口了,寡人也只好忍痛割爱,成全这对璧人。」
谢意远这人倒是有福气,想必谢老太傅也是个懂得取舍之人,不是我妄自菲薄,进宫或是娶周文生的小女,他必兴高采烈地选择后者。
周文生哈哈大笑:「陛下误会了,小女中意的,乃是谢家大公子。」
我顺着周文生的目光,落在立在一旁的谢逐意身上。
他颔首低眉,漆黑的眉川极秀丽,仿佛此事与他毫无干系。
我讪笑着让周文生将军稍等片刻,将谢逐意拉去不远处。
树荫下,他良久未开口。
我的视线落在谢逐意的腿上,拧眉试探道:「谢逐意,你想不想再体验一把……残疾生涯。」
他漆黑的眸中情绪莫名。
我继续道:「其实我觉得以你的姿色,倘使我们去街头卖唱……」也未必过不好这一生。
如果,他肯装残疾,扮成一副小白脸的可怜相,想必定能收得一大票闺中少女、痴情少妇的同情心。
谢逐意忽然扣住我的手腕,几乎一字一顿拧眉道:「沐柳柳,你究竟有没有心?」
嗬,瞧着,一贯不是我放不下所谓的荣华富贵,放不下的人一直是他。
我心中升起的一丝期冀,终究还是在这一瞬消失殆尽了。
同我浪迹天涯,怎么可能会是他所求?
22
那夜,我们住上了郴州最上乘的酒楼。
我在厢房中自饮自酌。
迷蒙中,好像有人推开了雕花木门。
看到那人漆黑的长发铺陈在背,容颜比女子还要秀丽三分,我笑着将酒壶递给他。
他蹙着眉,接过那酒,叹了口气儿:「沐柳柳,你醉了。」
谢逐意默不作声,将桌上的酒壶,一只只收拢好。
方才不觉,此刻我的舌根却愈发甜腻起来,见他要走,我呢喃:「谢逐意,我有些怕。」
怕什么呢?怕回京都自己将要面对的,怕周文生翻脸无情,更怕我终将履行承诺,将他推出去。
谢逐意脚步顿住,终是不忍。
月色比烛光要温柔,灯影摇曳,他俯身凑近我,揽住我的腰,极尽小心将我打横抱起。
谢逐意的手很冷,即便隔着衣料,我依旧打了个寒噤。
鞋尖碰倒了没饮完的半壶酒,顿时,屋内浓郁的酒香四溢。
有那么一瞬,我甚至觉得,荒唐便荒唐吧,我不想管那么多了。
不想一遍又一遍究根寻底,不想知道他那颗向来冷硬的心究竟烙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可下一刻,谢逐意却拉过锦被,为我拢好被角,隔开满室旖旎。
纵然眼里写不尽的秾艳欲色,谢逐意的嗓音却低沉而克制:「睡吧,我不走。」
那夜,残风不知卷走了谁的悄然叹息。
23
谢府的人有独特的秘密传信方式,我们决定以送「奇石」的名义先行进都城。
在我生活过的那个时代,历史上的陈胜、吴广想要起义之时,也是借着鱼腹藏黄绸,去造声势。
城门盘查十分严格,谢意远私下见了沐逍,直言自己同父亲那样冥顽不化的人不同,知道审时度势,只希望沐逍登基后,能保全谢府。
为表达诚意,谢意远说自己的人,在郴州寻得一块奇石,以向沐逍进献奇石之名,瞒天过海将我们送进京都。
至于是否真的有这样一块奇石,对沐逍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谢家借此事向其表忠心。
此刻,最令沐逍头疼的便是以谢家为首的文人,不肯认他这个曾经皇子的身份。
可于仪国而言,当下又没有合适的继位者,一时间,文臣和以老太师为首的武将们,两派僵持不下。
易容也是个技术活,我的脸,此刻鬼都辨认不出原本的模样。
我们和几个普通的小厮押运「奇石」进了都城。
意外地,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朝堂之上,沐逍传文武大臣们共同观赏奇石。
谢意远将奇石的绸布拉下,老六适时高声道:「天降祥瑞,佑我仪国。」
他已先行查验过,那奇石上篆着他的小字,缀着「泽被苍生」的字样。当然,是谢意远寻了能工巧匠做出的假物,不过这对于沐逍来说,的确是个让天下人信服的噱头。
还未登基,沐逍只能坐于金銮椅的右下首,随着他话音甫一落下,他的奇石,在朝堂之上、众人眼中,炸成了一朵烟花,缓缓升空。
我摘下乔装成内侍的巧士冠,恰到好处补上一句:「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纵然灰头土脸,却还是有人认出了我。
以前看我不顺眼的御史大夫,激动得胡子直颤,顾不得尊卑规矩,指着我便高呼:「陛下……陛下无恙。」
朝堂之上的众人乱成一团,文臣们皆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倒是老太师一派的人,神色复杂。
想必今日我若不出现,他们便要支持沐逍上位了。
「沐柳柳,你还敢回来?」
沐逍这时候恼羞成怒,眼见事情败露,也不愿意再讲什么仁义了。
金吾卫们在沐逍的示意下,将整个庆明殿围得水泄不通。
与此同时,另一批训练有素的人,却犹如魅影一般出现在殿堂之上,与那些本就一脸为难的金吾卫们对峙。
此时,一些老臣早已从他们袖口的暗纹,认出这是忠于仪国皇室的暗卫。
仪国皇室秘密培养的暗卫们,向来只忠于皇室一脉。帝国杀人如麻的铁血机器,此刻他们的站位,显得至关重要。
果不其然,金吾卫们看见这些蒙面之人,心生退却。
沐逍见此,却高声道:「谁能生擒沐柳柳,我登基后,便封其为护国大将军,赏千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很快,金吾卫们蠢蠢欲动,向我们逼近。
暗卫中,为首蒙面的一人,摘下面巾,露出一张清绝的面容来。
谢逐意眼神一片平静,唇角却勾起一抹细微的弧度:「沐逍,别来无恙。」
我有些恍惚,他似乎从未在我面前,称呼过沐逍为六皇子。
沐逍看见谢逐意,先是怔愣,随后眼神变得不可置信。
他几乎慌乱地催促着武将们不要坐以待毙,很快他的人便要到了。
沐逍强迫自己稳定心神,指着我道:「沐柳柳,你有什么资格坐上这皇位?自古以来,女子继任帝位,不吝于牝鸡司晨,滑天下之大稽。」
这是在拖延时辰了。
我笑了笑:「寡人登基是先皇钦定,名正言顺,亦比你这样毒害老太师、收受贿赂、靠鱼肉百姓养私兵的人要强得多。」
武将们闻言一震,皆向他投去怀疑的目光。
「沐柳柳,你敢与我去太师面前,当众对质?」他目眦欲裂。
「哦?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我摸着下巴,「可是寡人为什么要给你这样的机会?」
「……」
「沐逍,六哥,你知道寡人拨了多少银子、多少物力去渠州城赈灾,渠州太守却欲壑难填,原来后头还有六哥这样的巨婴要养?」
每说一个字,沐逍脸上的灰白便加深几分。
我的笑意不达眼底:「你的人不会进来了,因为率先发觉此事的人便是周文生将军,宫门之外,他们现在自身都尚且难保呢。」
沐逍依旧嘴硬:「老太师卧病在榻,便由着你胡说。」
我正准备开口,却听到熟悉的高喝。
「沐逍,放你娘的狗屁!」
大殿之上,打脸来得如此之快。
老太师虽虚弱,气势上却毫不相让,不愧是方芜曾经粉过的人。
他是被推进庆明殿的,在场的七尺男儿看见他如此凄惨的境况,皆红了眼。
进京都之时,谢意远说,老太师中风了。
原来这段时日,一直是我错怪了他,以为他早已与老六勾结。
前一晚,我扮作小厮,随暗卫混进了太师府。
眼歪嘴斜的老太师躺在榻上,连吞咽食物都成了问题,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在我们离开京都后,沐逍不满于处处掣肘于老太师,想要越过他掌控武将。
但是只要老太师人还在一日,武将们就不会完全信赖于他。
在这个紧要的关头,沐逍又必须留着老太师的命,去稳定人心。
我那六皇兄,便想了这么一个损招,在老太师的药里动了手脚,导致他口不能言,只能养病在榻。
如此,那帮在他看来,只空有蛮力的愚钝武将们,便会对他言听计从。
听谢意远说,之前,老太师在我失踪这段时间,千方百计派人搜寻我的尸体,因不满沐逍随意抬出一具女尸顶替,去堵悠悠众口,两个人还在太师府闹得不欢而散。
我生怕他看见我过于生气,一下子背过气去,不敢逗留太久。
谁料老太师头一次对我露出欣慰的笑容:「还知道……去寻外援,到底不算……不可救药。」
「……」
沐逍知道大势已去,陡然拔出袖口的匕首,试图越过人群,向我而来。
他眉心是不顾一切的狠劲儿。
24
我身侧的谢逐意,只是抬起手,须臾间,两指捏住那冲我而来的薄刃。
空气中传来金石击玉的铮铮之声,在所有人屏息凝气中,下一刻,那刀刃几乎是一刀直入沐逍的眉心。
而谢逐意只是垂目,看了一眼手背沾上的血迹,蹙了蹙眉。
他的背影瘦削而挺拔,几年前,谢逐意也曾是那个在京中被万千人追捧、以他的志向为志向的男儿。
沐逍的嘴巴张了张,眼白鼓得有些吓人。
「你还真是一个残忍至极的人。」他咬牙切齿,用尽气力说了这么一句。
沐逍的死相很惨,那是最后留下的话,只是他瞳孔涣散,也不知道究竟是对我、还是谢逐意所说。
武将们尚嫌不够,一拥而上,沐逍整整中了九刀,最后,他的眼神依旧是不甘的,眉骨间的那道伤痕鲜血肆意,狰狞可怖。
不过几个弹指,大殿之上便被收拾得极干净,只剩下淡淡的血腥味,提醒着众人,方才发生过什么。
我撑着下巴,坐在金銮椅上,看着底下大臣们一张张神色各异的面孔,拍了拍玉龙衔珠的扶手:「缘,就是这样妙不可言,寡人与爱卿们,注定是要长长久久的。」
一时间,朝臣们的目光变得极为复杂。
谢逐意拒了周文生的婚约。
我后知后觉才知道,周文生早已为他的小女儿和自己的门客定了亲。
他曾做过谢逐意的老师,察觉到我与他的这份心思,提出赐婚之事,不过是想,借他的小女儿「请求」,让我们认清彼此的心意。
尘埃终于落定。
曾经我一度以为,我与谢逐意这一层屏障可以被轻易打破。倘若我愿意亲手去打碎,便能触及那个真实的他。
沐逍之事过后,朝臣们皆唏嘘不已,我令他们休沐一日,却在人散尽之时,叫住了谢逐意。
「臣有些累了。」
他转头看我,嗓音虽温和,却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
谢逐意对我行过礼后便离开了。
自从回宫以后,谢逐意便似乎又恢复那副清冷疏淡的模样。
我看着空荡荡的大殿,心中有些惆怅。
有人想要的,得不到,真正命运馈赠的,却弃之如敝屣。
我知道谢逐意是不甘囚于此的。
曾经,我要让谢意远入宫,他便做了那说客。他说困囿于宫中,于谢意远,也便废了。
那于他呢?
仔细想想,谢逐意倒也从未为他自己求过什么。
倘使他肯开口,我想,他要的我都愿意给。
我一向是个五讲四美的三好青年,前世,我本拥有大好的年华,虽家境普通,但父母疼爱、朋友照顾。
一切都在那场溺水中改变了。
女童失足落水,我毫不犹豫跳入河中救她。
同行之人,皆是游泳运动的爱好者,力竭溺水的那一刻,却没有人,肯跳下来帮我。
那个孩子最终的下场如何了,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因为救人,我必然已经殒命,这才会来到仪国。
那晚,我约了谢意远喝酒。性子板正如他,却依言来了。
有一些事情,我想亲自确认。
谢意远告诉我,他的兄长,曾经一直都是七皇子的人,只不过被安插在沐逍身边罢了。
他说有些人,纵横捭阖,为的是一个光明正大。而他的兄长,却是一个孤臣,虽千万人吾往矣。
谢意远抿了一口酒,皱着眉:「当年西厢意外走水,陛下得以从沐逍手中逃脱,您以为,真是七皇子的人所为?」
「若真是兄长设计的刺杀,以他的智计身手,又岂会让你如此轻易逃脱?」
谢逐意为谢老太傅所不喜,当年他的腿疾,我猜测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有想过,是谢老太傅施了家法的手笔。
老太傅一向是个直臣,最看不惯的便是身为臣子,掺和皇储之争,何况此人还是他的长子。
当年七皇兄一场风寒,便轻易丢了命,与谢逐意决计脱不了干系。
我眼眶有些湿润,语气艰涩地问他:「谢意远,你说,你的兄长为什么会待我这样好?」
谢意远沉吟片刻,面色有些肃然:「想必,这便是为臣者的忠义,择明君而鞠躬尽瘁,兄长实乃孤臣。」
他狗嘴里永远吐不出象牙来。
「那你觉得,我是明君吗?」
谢意远沉默了。
「所以,这是爱情!」
25
即便是诗篇,也有到最终章的时候。
倘若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我打定主意去寻谢逐意时,却没想到,他会是先沉不住气的那个。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带着白岐宫曾经那个叫阿玥的宫女。
谢逐意跪在我面前,消瘦的面容让人不忍细瞧。
他说:「微臣毕生所求,不过薄田几亩、一屋舍、一美妇。」
我没有说话,却一直在思考,跪在他身侧的女人,究竟有什么好呢?
一张寡淡之极的脸,一个似乎永远没有太多表情修饰的女子。
容颜不算顶貌美,性子不算顶柔顺,可偏偏我无法否认,这是谢逐意的选择。
当初,那个不愿与我浪迹天涯的人,愿意和这个人执手余生。
当初不愿意说一个「爱」字的人,此刻说他心中已有良人。
所以,阿玥是他的「良人」。
我语气轻松,低头问他:「谢逐意,你会后悔吗?」
他抬眼看我,抿唇笑着讲:「臣此生从未行过后悔之事。
「陛下,求您应允。」
他脊背挺直,颇有几分伶仃的意味。
一如初见。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好,寡人便祝你们郎情妾意,恩爱百年……」
他阖了眼,羽睫轻颤,道:「多谢陛下。」
那日,我离开白岐宫,是初春寒意最料峭的时候,暖意亦不曾光顾。我想,终其一生,我都不会再踏入这里了。
很多年前,父皇说,在这个位置,人总是要学会无情的。
我清楚,当初的十三皇兄并非失足落井而死。
慧妃的疯癫便是他一手造成的,父皇亲手杀了慧妃所出的十三皇子,灌给了他一壶毒药,人便抽搐着不动了。
我那时候,正拿着让谢意远模仿我笔迹抄写的几十遍《内训》,想让父皇行行好,罚五十遍了事,何苦为难我一个孩子。
到了庆明殿门口,我在廊柱后排练撒娇的话术,便听御前的小德子同他的相好的宫女嚼舌根,说是父皇宣了十三皇子,还备了鸩酒。
后来没几天,宫里便传出十三皇子失足落井,慧妃得了失心疯,御前的小德子也暴毙了。
慧妃是他国的和亲公主,十三皇子天资聪慧,当初朝堂上的支持者不少,声名早早便盖过了其他皇子,甚至那时的七皇兄也远不能及。
可是我那父皇怎会允许一个流淌着他国血脉的人,继承我仪国江山。
她不敢死,便只能疯,只有完全被父皇厌弃,她才能安心去死,且不牵连任何人。
白岐宫成了后宫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
我得了空,便拿着画纸去画画,顺便陪一陪那个可怜的慧妃。
起先,她不同我讲话。
直到有一天,慧妃掐着我的颈子,问我:「沐柳柳,你知不知道你的这位父皇,是个多么冷血残忍之人?」
而那时候的我,正在宣纸上画小鸡,慧妃力气太大,小鸡的眼珠子被我点歪了。
我自小便对仪国没什么归属感,这宫里尽是些杀人不见血的手段,我向往的永远是我所经历的和平年代。
倘若死了能回去,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但万一回不去岂不是亏了。
我又很怕疼,本欲瞎过一通,把这几十年混过去得了。
谁知会遇到谢逐意那么一个人,牡石山初遇,我尚且还不知道,我会与这样一个骄傲的男子纠葛这小半生。
谢逐意真的很美好,像春日的晨曦,像枯荷亟待的朝露,让我觉得,至少这里……亦有值得我眷恋的。
说不清,我究竟喜欢他什么。
或许是太过美好的回忆,人总会终其一生去追溯,连带跌进回忆里的那个人,也变得熠熠夺目。
过了半个月,我设计了一场假死,将温斐送走。
自此以后,他便可以摆脱棋子的身份,自由自在活着。
离宫前,温斐来见我,他披散着长发,丽得惊人的面容,有一种易碎的美感。
他问:「陛下对温斐可曾有过一刻的喜欢?」
我笑了笑,说「一路平安」,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那一刻,温斐的面上竟有一丝解脱。
我终是做了和谢逐意一般无二的残忍之人。
做了好一阵儿宵衣旰食的帝王,这回仪国选妃,臣工们送上来的人,竟与先前那些个歪瓜裂枣不同,有了质的飞跃。
不过最后的环节,到底还是没能推进下去。
我对老太师说:「寡人尚且年轻,选妃之事谈之过早,何况色令智昏,寡人不愿早早沉溺于儿女私情。」
老太师涕泗横流,为我思想的进步感叹不已。
有一日下了早朝,我听方芜闲话,说那名叫「阿玥」的女子,哭闹着要进宫面见我,她自作主张将人带进了宫,这会儿就在殿外候着。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必了,将人送出宫吧。」
方芜说,那个一向冷静自持的女人,在玉华宫外磕头,将玉白的石阶都磕出了血。
我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却执意不肯见她。
方芜说,阿玥力竭昏倒前,嘴里还念叨着:「公子临死前,说他很想听听,曾经那只云雀的叫声。」
这一回博弈,是我头一回赢他。
谢逐意以为自己隐瞒得天衣无缝,终究只是他以为……
回京都路上的那晚,我说我有些怕。
那日的梦,最是荒诞离奇的。
入梦前,谢逐意以为我已睡去,他说了很多的话,那夜,可能是这辈子他对我说过的最多的话。
其实,我一向知道的,知道他的另一重身份,知道拜我那父皇所赐,他的毒已入肺腑,命不久矣。
更加知道,那日过后的每一时、每一刻,他千方百计,也想要我放下他。
那夜最后,我耳侧的嗓音变得很轻,谢逐意的声音有一丝乞求,他说:「倘若我死了,柳柳,你愿意在我的坟头唱一支哀歌吗?」
方芜把人送走后,陪了我许久。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她有些担忧,才小心翼翼问:「陛下在想什么?」
我想告诉方芜,自己要建立学堂,在未来的某一天,这个世界将会是人人平等的,不论女子或是男子,都将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抱负。
于是便看着她,像以往无数次开玩笑那样,随口道:「寡人决意在仪国各州皆建立学堂,不论男女,皆可入学,家中女儿入学,也要给一定的实际支持。」
这样惊世骇俗的言论,在别人看来,一定是痴人说梦。
我说完便哑然失笑,等着方芜取笑于我。
一旁的方芜却陷入沉思。
良久,她忽然很认真地看向我:「会的,臣以为……」她顿了顿,眼里是前所未有的笃信,「陛下,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寻觅一生,还是没能找到我的祸国妖妃。
泥淖里,一只玉白瘦削的手,却一遍遍将我打捞起……
和平时代的巨轮虽迟缓,但我却要尽自己最大的气力,将它一寸寸推前。
(正文完)
【番外一】
那年,她与他初次相遇,也许,是牡石山的日光太过耀眼,灼灼不可逼视;也许,是碧水幽潭太过温柔,轻易润了少年倨傲的眉眼。
回去后,她翻阅了所有的话本子,没有一笺能够比拟得上他们的初相逢。
他生辰那日,借着谢意远,她捉了云雀赠与他,只是想听到他的一句赞扬。
可是对于谢府,她的礼物,实在太过微薄。
别人唤她「奉弦公主」,唤她「殿下」,他永远叫她「沐柳柳」。
生辰那日,他抚着她送来的、那只羽翼未丰的云雀,笑着说:「柳柳,我很喜欢。」
那时,他的眼底,不只少年的恣意,还有更真切的欢喜。
彼时,她竟有些羡慕……羡慕那只跳跃在他掌心、羽毛擦过他指腹的云雀。
为了这句「喜欢」,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原来,这世上不只红豆可蕴相思。
自那之后,她眼中的一线远山、一泊湖水,一枚雪花,皆是他的眉、眼、唇。
她黏着谢意远,宣告天下似的,仿佛这样,便可将心事藏起,又与那人更近些。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是沐逍掐着她的颈子,想要她的命,而他的眼里,只有漠然。
她因走水,侥幸逃脱。
沐逍被贬为庶人流放之后,她的七皇兄成了太子,没过几日,她便又遇刺杀她的蒙面刺客。
那刺客出招的手法都与曾经的谢府少年一般无二致。
她曾无数次看谢逐意舞剑,她笃信她不会认错。
也是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伪善」二字是这么写的,为了向一个被废的皇子表忠心,他可以暗地里做到这个地步。
谢逐意的腿废了,七皇兄却依旧想要重用他。
东宫有主后,仪国暗卫最重要的一支,便是由谢府大公子秘密培养。
后来七皇兄死了,仪国陛下性命垂危之时,给了她两个选择。
「暗卫忠于你沐柳柳,还是忠于仪国皇室?」
跪在殿下的暗卫首领,分明的下颌线与冰冷的面具轻易融合在一起,她却看到,他进殿时,脚下的趔趄。
跪着的人,颈项低伏,看似恭谨,实则倨傲。
那是她曾放在心上、妥善珍藏于记忆罅隙里的少年啊。
怎会认不出?
面对父皇的郑重提问,她故作胸无大志,说她自然选择后者。
翱翔于九天的海东青,怎可屈居于凡俗的樊笼中?
她以为,只要自己选择了第二条路,她的少年,就不必受制于任何人。
直到父皇说:「皇儿,仪国气数尽了。」
那时候,她尚且不明白父皇眼里的意味深长。
宫门之前,她遇到谢逐意。
他坐于轮椅之上,脸色却意外地苍白。
谁能将眼前不良于行的人与方才那个锐气十分的暗卫首领联系到一起呢?
擦肩而过的时候,他霍地讲:「柳柳,我希望你能是一个好的帝王。」
她忽然觉得一切如此好笑。
曾经冷眼看着她溺于深水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让她做一个救天下于水火之人?
她从来不是什么救世主,她也曾满腔热血,一跃入河,救性命垂危的溺水孩童上岸,可当她力竭之时,岸上皆是一众冷眼旁观之人。
那次救人,她失去了性命,失去了父母,失去了那个能让她平等、有尊严活着的世界。
在仪国,她活得像一座孤岛。
现在,这个曾经她放在心上的人,这个曾要置她于死地的人,却想要她做一个救万民于水火的好帝王?多可笑?
他谎称有腿疾,久而久之,她帮他演着这场戏,竟恍惚觉得他从未骗过自己,包括这不良于行的事实。
民间之行后,回到京都,谢意远替他解开了那些误会。
她终于不用欺骗自己,一遍遍告诉自己,或许他是有苦衷的。
原来那些她用来诓骗自己的话都是真的。
可真好啊,她以为他们可以摒弃前嫌、可以重归于好。可以像千里的有情人一般,自此相依偎。
在最后的梦里,他曾说:「柳柳,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你可愿在坟头为我唱一支哀歌吗?」
她还是错了,大错特错。
一个连自己尚且年少的儿子都能痛下杀手的帝王,怎会让谢逐意这种危险之人有把控仪国的机会?
她后来才知道,她不费吹灰之力,莫名其妙坐上这帝位,这份幸运,并不是偶然得来的。
父皇那样的人,怎会允许让她这样满是儿女私情的人继承大统。
即便是废为庶人的皇子,也可寻了由头,接回仪国。
于父皇而言,可选择的机会太多,她沐柳柳是下下之策。
可谢逐意从来便只给父皇留了她这一个选择,假仁善的七皇子,在谢逐意的推手下,丢了命。
他似乎不介意用这种以杀止杀的方式,用事实告诉皇帝,适合这个位置的人,只有沐柳柳。
仪国皇帝屈从了,择沐柳柳为帝,可凡事也有代价。
作为暗卫首领,沐柳柳若不耽于儿女情长,便能像掌控暗卫一般,掌控谢逐意的生死。
谢逐意与仪国皇帝做了交易。
倘使受制于她,他至少可以像仪国的任何一位暗卫一般,月月领药,苟延残喘活下去。
总可以……陪她十年吧?
否则,帝王便要他拿性命,换取沐柳柳为帝。
帝王向来不相信「情」之一字,更不知道谢逐意的真正意图,或许这个有着经世之才的人,只是想要扶一个傀儡上位呢?
拿江山下注,他赌不起。
帝王并不介意是谁登上这帝位,他更在意的是仪国江山永驻。
而沐柳柳选择了第二条,谢逐意便只有「死」这一条路可走。
服了药的谢逐意,没有多少日子可活。
身体每况愈下,他只想在生命的最后日子,让他的姑娘懂得如何保护好自己,如何做一个真正的帝王。
尽管误会解开,谢逐意却极尽残忍地告诉她,自己另有所爱。
那个叫「阿玥」的宫女,被方芜做主,放进宫中。
她头磕得渗出血,染红了一小片玉石阶。
阿玥求她去看他。
她的心里只觉得悲凉,她与她皆是此生不得所爱之人。
她偏不去瞧他,她凭什么如他意,记挂着他?
大约在春光最好的时日,她不同寻常起了个大早。
「寡人要出去逛了。」她故意吵嚷得让方芜直皱眉头,仿佛这样便可以为自己壮声势。
出宫后,她甩开侍从,仿佛冥冥中自有指引,来到城郊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坟头。
那里葬着一个人,埋着她年少时最深切的欢喜。
——谢逐意,她的少年持剑搅弄风云。
早在牡石山上,那个少年从容的目光便穿透整个封建历史长河,在仪国史上,头一个做出那样的惊世之举,扶女帝登基。
她向来知道的,他在意的似乎并不是她这个人,而是他所认为的、她具有纯良的心性,不会做出迫害百姓的事,一贯如此,他比谁都要坚定自己的选择。
或许一直以来,变的那个人只有她。而谢逐意,永远是那个裹挟着金石锐气的少年,矜贵的眉眼永远骄傲。
她想,她心中亦是有怨的,她嫉妒那个女人,能够正大光明陪在他身边,守着他生命最后的时光,哪怕谢逐意所言,只是为了让她放下他。
可是,至少阿玥得到了那份诉诸于口的虚假的「爱」。
可是他谢逐意凭什么,觉得她是个拿得起、放不下的人?
她比谁都能做得更好。
更加不需要,他用众叛亲离的方式,为她步步筹谋。
她屈下身,坟头一侧,长了几排低矮的碎花,热热闹闹地挤在一团。
蓝色花瓣吐出白色的蕊心,似乎极尽热烈,试图开出春日最绚丽的颜色。
于是她忽然想起了那句话:「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可是我来了,你又在哪呢?
在春光最好的时候,她在一个普通的坟头,哭得不能抑制,像极了一个讨不到蜜糖的孩童。
【番外二】
我醒来的时候,爸妈抱着我泣不成声,说我昏迷已有三个月了。
脑中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纷涌而至,一时间,我甚至分不清,记忆中有关仪国的一切是一场梦,还是眼前的世界是一个怪诞的梦。
记忆里,零碎的画面,构成荒诞的结点,丝丝缕缕的,竟有些庄周梦蝶的意味。
那几天,办了出院手续后,我过得浑浑噩噩,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好,可以步入正常生活了。
我妈却依旧担惊受怕,每天煲各种营养汤,命令我喝到碗里一滴不剩。
学校还是要继续去的。
有天,路过图书馆时,我扫了一眼告示栏,才知道历史学院举办了一场关于「失落的文明朝代」的讲座。
我眼皮跳了跳,虽然仪国并不在正史记载中,可是那场梦过于真实。
鬼使神差地,我去了这场讲座。
我去时,讲座已经开始了好一会儿,随便选择了一个后排的位置,甫一坐下,我便清晰地听到上面冷冽的嗓音顿了顿。
年轻的教授似乎讲到了一个截断点,抬手折了袖口,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敲了敲黑板。
我盯着那只白皙瘦削的手,很久,才敢把目光移至主人身上。
那人的眼神和记忆里的少年过于相似,骄傲、清冷,容貌却并非我记忆里的那般。
其间,年轻男人的目光也从我身上掠过,却不曾停留一刻。
他很从容,谈吐教养都很好。
我失神时,手肘不小心碰掉了身旁别人的书。
小声说了一句「抱歉」,我弯腰去捡,看到那本封面上「仪国娇花与纯情帝王秘史」的题目,我陷入了沉思。
我若无其事地将书递给了右手边的女生,随口说道:「同学,有机会或许我们可以讨论一下,有关于失落的文明朝代。」
她愣了愣,接过书,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复杂。
半晌,她眯着眼说:「哦,是吗?」
……
那一堂讲座,我几乎没听进去几个字。
结束后,阶梯教室外,人潮汹涌,我下意识跟着那位年轻的历史教授,亦步亦趋。
外面逐渐飘起了雨。
在南门的咖啡厅入口,年轻的男人忽然顿住脚步,似有所察,回头微笑着问:「同学,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我唇珠动了动,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末了,慌忙低下头:「谢谢教授,我没什么问题。」
几乎是落荒而逃了。
我无法镇定自若地从那张冷淡的脸上,试图去觅得一丝熟悉的感觉,只好让自己走得更干脆,一步从咖啡厅的门踏进外面的雨里。
约莫是夏天,雨打在身上竟有温热的感觉。
走出十几步,我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
年轻男人的背影折回得干净,只剩一只修长漂亮的手骨逗留在外,搭上那扇玻璃门沿,掩上。
我抬头去看悬着的那块匾,「Destiny」(命运)。
在公交站牌等车的时候,我身侧忽然走过来一个人,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一柄墨蓝色的五折雨伞。
「好久不见,柳柳。」熟悉的清冽嗓音,透着压抑的浓烈。
我抬眼,那双漆黑的眼,似被雨天润过,雾蒙蒙的。
年轻男人细密的长睫下,仿佛藏着消逝不久的瑰意春光。四目相对,那一刻,晓雾散尽,残雪消融。
我梦中那个裹挟着金石气的少年……回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