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宫里有丧尸!」
我撕心裂肺的喊声,响彻三宫六院。
白头粉面的叶公公,此刻双眼突出,皮肤溃烂,青筋发黑,正在身后穷追不舍。
我引着他,一路跑进御花园。
皇上准备用膳,正盯着口沸腾的锅,垂涎欲滴。
我又吼了一嗓子:
「皇上,有丧尸,还吃呢?」
1.
叶公公变成丧尸,在我看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因为这场「活死人,肉白骨」的瘟疫,最早爆发在我的故国。
没错,我不是天朝人。
我的故国,是天朝藩属,在鸭绿江以南。
身为天赋最高的医女,我受王指派,千里跋涉,来天朝修行。
长久以来,我只有一个信念,学成医术,消灭猖獗的瘟疫。
因为同用汉字,学习过程一帆风顺。
但口音,成了最大障碍。
比如现在。
受到惊吓的皇上,尚未反应过来:
「桑葚?谁进贡的?」
我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身后的叶公公:
「丧尸,丧尸啊!」
皇上一蹦三尺高:
「徐尚宫,你不早说!」
我没说吗?
我喊了三回,声震云霄,连坤宁宫的狗都吓出来了。
叶公公一见皇上,就疯了似的猛扑上去。
皇上拔腿就跑,后面的谨妃却遭了殃。
叶公公黝黑的指甲,轻易刺穿了她。
腹部被纵向剖开,肠子肚子流了一地。
「叶公公,休得放肆!」
面对皇上的斥责,叶公公怔忡片刻,反而更加兴奋,像猛兽出山,穷追不舍。
皇上仗着身板灵活,进亭子,绕柱走。
「不许你伤害皇上!」
正在亭中弹琴的鄢妃,猛然起身,拦在叶公公面前。
叶公公利爪横扫,把她脑袋摘了下来。
接着,狠狠朝皇上掷去。
皇上膝弯被砸,「哎呦」一声跪倒在地。
这叶公公,竟然会扔东西,比我故乡的丧尸强太多了。
「徐浈,救朕!」
皇上撕心裂肺。
他终究被叶公公,按倒在地。
黑爪悬在喉结上,就要刺下。
我早已吓傻了。
贸然行动,恐怕下场会比妃子们更惨。
慌乱之下,我看到了那口还在沸腾的锅。
也罢,死马当成活马医。
我端起锅来,连汤带水泼在叶公公身上。
叶公公哀嚎一声,陷入了抽搐。
皇上惊魂未定,一脚将他踹开。
但最百思不得其解的人,当属我。
故乡的丧尸,身上着火都能狂奔。
叶公公就这么不堪一击?
我仔细看了一眼锅里的东西,讪笑道:
「不打扰皇上啃猪蹄,告退。」
皇上怒叱:
「你瞎了,那是驴蹄子!」
呕,好重的口味。
就在此时,叶公公再度蹦起,巨口张开,獠牙缝隙流出三尺血涎。
果然,没那么容易就范。
等等,驴蹄子?
辟邪神器,天助我也!
我拾起一个驴蹄,朝叶公公脸上掷去。
也许是肉香的吸引,叶公公一口咬住。
瞬间,他全身上下僵住,像被点了穴。
一阵风吹来,丧尸摔倒在地,肠穿肚烂,骨肉分离。
皇上擦了一把冷汗。
我小心翼翼:
「皇上,您没事吧?」
皇上粗气连连:
「为什么,叶公公要追着朕不放……」
我灵光乍现:
「因为……叶公好龙?」
皇上脸色阴沉下来。
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跪下谢罪。
「叶公公,是朕的宠物啊!」
什么,拿丧尸当宠物?
我震惊到无以复加。
「那可是李朝进贡的……」
什么,居然还是来自我国?
皇上满脸心疼之色:
「徐浈,你为何下手这般重,竟杀了朕的宠物!」
我委屈至极:
「我是为了救……」
皇上一挥手:
「别说了,褫夺徐氏官职,押入天牢!」
我冤枉。
我恨不得六月飞雪,血溅白练。
「您怎么能拿丧尸当宠物呢?」
「废话,朕就好这口!」
2.
在我的故国,流传着很多关于天朝监狱的传闻。
比如,贪污会被剥皮实草。
若犯淫邪之罪,要穿「铁裙」。
想折磨人,还有「梳洗」和「贴加官」。
这些优良传统,全被本国照搬,成为御下的良方。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难道,皇上真要因为一个丧尸,把我弄死?
在牢里的三天,我终日胡思乱想,几乎崩溃。
再这样下去,不用他们动手,我自己先吓没了。
这时,靳玄来了。
身为宫城的戍卫队长,他神秘莫测,从不轻易露脸。
但现在,却出现在我这。
「徐尚宫,事关重大,关你,是为了堵你的嘴。」
堵我的嘴?
「你放心,皇上豢养丧尸的事,我守口如瓶。」
靳玄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他忽然「嚓嚓」两刀,把自己的双耳削了下来。
随后,抓起地上茅草,就往血淋淋的耳洞里塞。
「皇上,臣错了!
「皇上,您有何癖好,臣一概不知!
「皇上,臣听了不该听的话,已经自废双耳!」
我彻底傻了。
连位高权重的靳玄,都疯到这种程度。
是皇上御人有道?
还是说,这疯病,是变成丧尸的前兆?
靳玄自虐完毕,一只手锁紧我的喉咙,按在墙上。
我呼吸困难:「放手……」
他露出一口洁白的牙,像在咧嘴大笑。
但我看得出,他其实是疼得倒吸凉气。
「徐氏,你是难得一见的医术天才。
「皇上希望,你能找到培育丧尸之法。
「整座天牢,供你实验,成功之日,便是你出狱之时……」
他扔下我,绝尘而去。
连牢房门都没锁。
我目瞪口呆,呆若木鸡。
培育丧尸?
这玩意都快把我的家乡祸害没了!
本以为来到天朝,能好好学医,不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
结果这疯子皇上,给我当头一棒。
为了保命,看来,我只能暂时妥协。
毕竟,靳大人有一句话,所言非虚:
我是难得一见的医术天才。
夜幕降临。
天牢门口,传来交割犯人的声音。
很快,犯人开始朝我所在的方向移动。
熟悉的轮廓在暗影中浮现,我终于看清了来者何人。
谨妃。
那个被皇上用来挡刀、被丧尸开膛破肚的可怜姑娘。
她皮肤完全沦为青色,唇边淌血,眼底漆黑。
脸虽然变异,却有一种病态的凄美。
不过她的身体,可谓惨不忍睹。
腹腔的脏器已经流空,只剩外翻的皮肉,和缭绕的蚊蝇。
「待那别动,不然给你吃黑驴蹄子!」
我吓唬她。
她无动于衷,继续向我逼近。
对了,培育丧尸,可以从她身上入手!
在这之前,必须先制服她。
我抄起用来睡觉的长凳,劈头盖脸抡过去。
木讷的谨妃,忽然变得灵活起来。
她侧身躲过,挥臂将长凳劈得粉碎。
但与此同时,发力的胳膊「咔嚓」断裂。
她成了独臂丧尸。
她不觉得疼。
她又来了。
「你有完没完!」
我带着哭腔,缩在墙角喊道。
她身如闪电,咬在了我的锁骨上。
我先是一阵剧烈眩晕,接着飘飘欲仙,仿佛登上云霄。
一转眼,又像从悬崖上,坠入无底深渊。
我堂堂正六品司药尚宫,竟要命丧于此?
想起从前,漂泊半生,医道坎坷,才换来今日地位。
「昏君……昏君啊!我要是变成丧尸……」
我疼得眼泪止也止不住。
「先把你的狗头掰下来……」
谨妃突然松了口,用仅存的胳膊,狂掰自己的脖子。
这会轮到我傻眼了。
「喂,你……」
谨妃停手,眼巴巴地望着我。
那模样,就像是……在等我吩咐。
脑中电光石火般,转过无数念头。
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福至心灵。
「把头掰下来。」
我小心翼翼,发出蚊子般试探的声音。
谨妃果然像刚才那样,继续掰脖子。
但一条胳膊,无济于事。
「停!」
「掰头!」
「停下!」
「再掰!」
……
她令行禁止,比坤宁宫的狗听话百倍。
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可以控制丧尸了。
3.
又麻又痒的感觉,从肩膀伤口,蔓延到全身各个角落。
我下意识地撸起袖子。
皮肤,正在转化成暗灰色。
完了,空欢喜一场。
我还是难逃变成丧尸的命运。
一瞬间,我又悲又喜。
与其变成那种不人不鬼的东西,还不如来个痛快。
我咬咬牙,冲谨妃道:
「把我杀了!」
谨妃干瞪着无神的双眼。
「动手啊!」
她陷入了艰苦卓绝的挣扎,胳膊反复抬起,又放下。
「你一个丧尸,做什么思想斗争!」
我忍无可忍。
这是把我当主人,下不了手吗?
她胳膊飞快地摇摆着,残影横生。
「咔嚓——」
得,现在她仅剩的胳膊,也断了。
我却陷入了沉思。
被咬这么久了,脑袋仍然清醒。
莫非,我成为了有人类意识的……丧尸?
这必然上天怜悯,要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忽然间冒出个大胆念头:
何不号称培育丧尸成功,趁机接近昏君?
然后,把他的狗头拧下来……
无法形容的兴奋感,刹那间充满了脑海。
不行,必须要冷静下来!
坚守人性,不能让丧尸的欲望占了上风!
我缓缓起身,朝监狱门口走去。
丧尸谨妃,摇摇晃晃地跟在身后。
靳玄依旧守在门口,漫无目的地摇摆着。
「你研究出培育之法了?」
他看上去,已经从失去双耳的疼痛中缓解。
「对,它们就在我身后。」
我站在阴影中回答。
「让我看看。」
靳玄满脸迟疑地走上前来。
好机会!
「咬他!」
躲在我身后的丧尸谨妃,闪电般扑上去,死死咬住了靳玄的锁骨。
我心中无比忐忑。
她的确很喜欢锁骨,但那地方不致命啊!
果然如我预料,身强体壮的靳玄,将谨妃的整个下颌,硬生生扯了下来。
她只剩一个空荡荡的上颚,失去了咬合能力。
但这已经足够了。
「徐氏,你暗算我……」
靳玄怒不可遏地拔出刀来。
「站住!」
我冲他发号施令。
他像看傻子似的,恶狠狠瞪了我一眼,照脸劈下。
我吓得席地一滚。
但胳膊上还是挨了一刀。
伤口足有一尺长。
「砍你自己!」
我还是不愿放弃。
「有病!」
靳玄取下肩甲,转了转肩膀,继续朝我劈来。
糟糕,原来谨妃没能咬穿他的护甲。
事已至此,冲出去是不可能了。
我转身向天牢深处狂奔,靳玄在后面穷追不舍。
「贱人,今日定要结果你!」
偌大天牢,宛如迷宫。
我像无头苍蝇似的跑着,终于呼吸失调,滚倒在黑暗中。
一股奇特暖流,莫名涌现。
纵贯手臂的刀伤,发出了黯淡红光。
许多比萤火虫还小的微粒,从无边暗影中纷至沓来,停驻在伤口处。
紧接着,整条手臂以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几个呼吸间,已经完好如初。
这对学医十几年的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或者说惊吓,是我不知道的?
能够操控丧尸,还拥有惊人的自愈力……
这哪里像变异?
这简直是修仙!
忽然,四周烛火通明。
有人触动了机关。
我这才发现,自己在一间颇为宽敞的囚室里。
有个落拓青年,被长铁链锁在墙角,活动范围极其有限。
「徐浈……是你吗?」
这人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我忽然间想起一件往事。
王世子李酽,两年前被殿下送来天朝,做了质子。
我曾做过他的医女,因此对他的腔调十分熟悉。
怪不得后来,他杳无音讯,原来是被囚在天牢。
「小浈,你快来,我一个人,孤单得想死啊……」
这泼皮无赖的气质,果然是李酽。
当初,我没少受他欺侮。
现在嘛,落难凤凰不如鸡,正是泄私愤的好时候。
非得狠狠收拾他一顿不可。
4.
我大摇大摆地走上前去。
「世子邸下,亏你还记得我啊……」
李酽收起了轻佻之色,表情凝固地瞪着我,一言不发。
「怎么,吓傻了吗?」
我得意忘形地吧唧着嘴。
他两只眼珠转个不停,显然震惊于我的模样。
也难怪,他是个娇生惯养,矫情至极的公子哥。
面对一个皮肤灰暗,还能说人话的女丧尸,肯定会失态的。
「赶紧给我笑一个,不然咬你!」
我逐渐肆无忌惮起来。
「哈哈哈哈——」
李酽笑得前仰后合,十分滑稽。
「不是这样笑的!你要讨好我!」
我瞬间被他激怒。
「小浈,别咬我,我再也不敢了……」
李酽立刻换了副面孔。
「当初,你的药柜是我烧的……
「你补身体的药方,是我改着玩的……
「你一直是医女,没能晋升尚宫,是因为我想作弄你……」
他说着说着,彻底放弃挣扎,嚎啕大哭起来。
「你死都死了,就放过我吧……」
什么叫「死都死了」?
老娘还活着呢!
他越是坦白,我越是恼羞成怒。
来天朝之前,我当了十年医女,就算不闯祸,祸事也会自己找上门来。
原来都是这小子在捣鬼!
我恨得牙痒痒,作势就要咬他。
这时,靳玄的声音如惊雷般炸响。
「贱人,给我滚出来!」
我一下子乱了阵脚。
谨妃已经失去了战斗能力。
李酽这臭小子,更是纨绔子弟。
究竟怎样才能死里逃生……
靳玄逐渐逼近,手里拿着一样黑黢黢的东西。
李酽已经抖成了筛子:「靳大人,救命……」
我大喝一声:「闭嘴!」
靳玄胳膊猛挥,手里那玩意朝我直飞过来。
好巧不巧,正好送入我的口中。
一瞬间,浑身像被千万只蚂蚁同时啃噬,酥酥麻麻,不能动弹。
竟然……是黑驴蹄子。
丧尸的头号克星。
靳玄一击中的,喜出望外:
「看你这贱人,还敢不敢兴风作浪!」
我强忍痛苦,试图把蹄子吐出来。
但毫厘般的微小动作,也要耗尽全身力气。
「呜呜——」
我挣扎半天无果,身子失去平衡,向后栽去。
李酽「哎呦」一声。
糟了,我竟摔在了这小子身上。
就在此时,靳玄的刀落了下来。
在我胸前剖开一个狰狞可怖的伤口。
温热的感觉,一阵阵冲刷着我逐渐混沌的意识。
原来,就算变成丧尸,也是有一腔热血的。
靳玄上前,抬脚将我踹到了墙边。
黑驴蹄子随之掉落。
他又轻蔑地看了李酽一眼,绝尘而去。
虽然是受人鄙视的质子,但好歹能保住性命。
不像我,马上就要完蛋了。
心中满是悲戚,周围陷入了空前的死寂。
「小浈,我就知道你原谅我了……」
李酽颤声道。
放屁,我何时说过这话?
「你人都死了,还肯替我挡刀,真是惭愧……」
我在心里无奈地呐喊:
「自作多情不知羞,老娘才没有!」
5.
李酽抓起地上的茅草,缓缓撒在我身上。
「小浈啊,我如果能重见天日,一定会厚葬你……」
这小子,还算有点良知。
最好,能把我葬在大同江边。
我昏昏沉沉地想着,眼中忽然被红光铺满。
「好漂亮的红色萤火虫……」
李酽感叹不已。
潮水般的光点,柔和地拍打着我的刀伤。
浑身上下,被沁人心脾的冰凉包裹,如在云端。
伤口虽然深可见骨,但毫无意外地再次愈合。
我一跃而起,感觉身体比从前更加有力。
下意识地一拳打在墙上,竟然豁开了半尺长的裂缝。
李酽吓得脸都紫了。
「诈尸啦——」
声音之大,能吓醒坤宁宫的狗。
我冲上去捂住他的嘴。
「诈什么尸,老娘早就是丧尸了!」
靳玄显然被惊动了。脚步声再次靠近。
我警告李酽:
「帮我,不然咬你,我认真的。」
他疯狂点头。
我缩回墙边装死,蜷缩四肢,一动不动。
靳玄提着那把令人忌惮的刀,重返囚室。
「小子,鬼哭狼嚎什么!」
李酽可怜巴巴:「她——她动了!」
靳玄哈哈大笑:「胆小如鼠!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亲眼所见……」
「你定是害怕尸体,我把她扛出去便是!」
他伸手到我腰下,试图把我拎起来。
但我早有准备,十指狠狠戳进泥地里,暗中对抗。
靳玄试了几次,我纹丝不动。
「不对劲啊,丫头片子这么沉?」
连我也没想到,自己的力气变得如此惊人。
「大人,尸体会变重的……」
李酽小心翼翼地提醒。
「这点重量算个屁,本官只是累了。」
靳玄嘴硬得很。
「大人不必勉强,我可以坚持的……」
李酽继续煽风点火。
我打心眼里佩服他演戏的天赋。
靳玄终于按捺不住。
在一介质子面前出丑,丢的不是他靳玄的脸,而是天朝上国、父母之邦的脸。
他逐件卸掉了身上的铠甲,深蹲下来,准备用出全身的力气。
一股污浊的吐息喷在我的脸上。
就是现在!
念头刚起,身子就如鲤鱼打挺般,翻腾而起。
这就是所谓的「身随念动」吗?
真是妙不可言。
我对准靳玄脖子上的青筋,一口咬下。
柔韧的肌肉,鲜活的血气,令人着迷。
靳玄惨叫一声,恼羞成怒地拔出刀,捅穿了我的肚子。
我跌坐在地,吐出嘴里的肉渣。
然后,一脸得意地望向他。
「贱……人。」
靳玄举刀再砍。
「定!」
我脱口而出。
他伟岸的身躯一颤,挥刀的速度仿佛放慢了十倍。
我看得出,他冷汗如雨,似乎正在对抗我的控制。
可惜,现在是我的主场。
「靳大人。」
我盯着他愤怒到血丝密布的双眼。
「与其当那昏君的走狗,不如来当我的走狗。」
黑气正沿着他的脖子,一路下行。
「扔下刀,跪好。」
他的宽肩剧烈颤动,手中刀锵然坠落,入地三分。
「扑通——」
很快,那双眼便不再聚光,眼底变得漆黑一片。
「把那铁链扯断。」
靳玄膝行至李酽身边,发出低沉的嘶吼。
镣铐瞬间崩断。
李酽再次傻了眼。
「小浈,你你你你……」
我扭过头,咧嘴一笑。
「从现在起,不准忤逆我!」
我能想象到,自己灰白的脸上,那笑容有多瘆人。
「否则,你就会成为下一个靳玄。」
李酽点头如捣蒜。
堂堂世子,乖乖听话。
地位反转的感觉,真叫人难以自拔。
6.
我一步一踉跄,朝天牢门口走去。
不断有红色微粒,从沿途牢房的囚犯身上飘出。
肚子上,被靳玄捅出的贯穿伤,迅速自愈。
原来如此。
我是在抽取活人的精血,为自己疗伤。
囚犯们本就奄奄一息,经此变故,彻底咽气。
还好,他们并非善类。
「小浈,东西找来了……」
李酽手捧铜镜,但迟迟不肯给我。
「你什么意思?」
「要不,别看了吧……」
「拿来吧你!」
我伸手抢过,仔细打量起自己来。
衣衫不整,鬓发全乱,倒是可以忽略。
但是,眼瞳变成血色,两颗虎牙比原来长了一倍,多少还是有些怪异的。
此外,我一直引以为傲的洁白皮肤,完全沦为灰色。
虽说没有腐烂,但相当扎眼。
一瞬间,我情绪异常低落。
来天朝,是为了求学,将来拯救故国。
现在却沦为这副鬼样子。
李酽看上去胆战心惊:
「小浈,其实,也没有很丑……」
我歪过脖子看着他。
这小子生得俊俏,当年万花丛中过,最懂得花言巧语。
虽然他抖得一塌糊涂,但这话,未必发自真心。
我凑到他脖子边上,呼出一口气:「有没有尸臭味……」
他信誓旦旦:「没有!没有!」
「那是啥味……」
「肉味……肉香味!」
我抿了抿嘴,靳玄的血气,还在口中萦绕不散。
舌头情不自禁地在嘴里打起了圈。
确实挺香的啊!
「识相,前面开路!」
李酽马上照办。
我从来都不是个矫情的人。
在变成一摊烂肉之前,我必须要搞清楚一件事。
这昏君,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离开天牢前,李酽找来几件斗篷,用来遮挡面容。
我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照做。
趁着夜色,我们重返御花园。
我命令靳玄走在最前。
他那戍卫队长的身份,非常适合开路。
没想到,御花园根本没有守卫。
我们长驱直入。
「小浈,你听到什么声音没……」
李酽的耳朵很灵。
「谁在弹琴,乱七八糟的……」
我忍不住心生鄙视。
循声前行,来到那天鄢妃奏乐的亭前。
「当——」
「当——」
「当当当——」
一双纤手,十根修指,正在弦上抹挑勾剔。
混乱无序的琴声,悲愤激越。
毫无旋律可言。
我甚至觉得,生拉硬拽,都比她弹得好听。
「小……小浈……」
李酽抖得更厉害了。
「她……她的……头呢?」
无怪他怕成这样。
鄢妃为了援护皇上,被叶公公切掉了脑袋,比谨妃还要惨些。
而此刻,在黯淡的月光下,失去头颅的她,仍在煞有介事地奏乐。
仿佛一个不甘心的孤魂野鬼。
这宫里,真是越来越怪诞了。
「别怕,我让她停下。」
我安慰李酽。
在我的故乡,头是丧尸最大的弱点。
鄢妃无头,却在弹琴。
就算我已经变成丧尸,也不免悚然。
「住手!」
我命令道。
她继续胡乱拨弦。
「小浈,她没头,可能听不见……」
李酽提醒我。
有道理啊。
既然如此,她也不可能咬我。
我胆气稍壮,小心翼翼靠了过去。
「鄢妃娘娘——」
我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她那双狂乱的手上。
毕竟,这里没有多余的精血,供我自愈。
「啪——」
刺耳的弦断声传来。
鄢妃转向了我。
喉咙的断口处,发出一连串沙哑的「咯咯」声。
有个带血的脑袋,撑裂了脖子的切口,缓缓升起。
只不过,那不是谨妃的头。
她的残躯上,长出个婴儿的脑袋。
7.
这诡谲又突兀的一幕,让我傻在当场。
喉咙里,吐出了那句学会已久、但一直没派上用处的脏话:
「席八——」
殷红的裂缝,沿着鄢妃的脖子,继续向两侧扩大。
婴儿,从那巨大的裂缝中,爬了出来。
鄢妃仿佛完成了最后的使命,身子软塌塌地倒了下去。
「尸婴,是尸婴!」
李酽大惊失色。
不必他说,我对尸婴也不陌生。
在故乡时,有位临产的孕妇,不幸被丧尸咬伤。
但临盆并未终止,婴儿还是来到了世上。
他不具备新生儿的一切特质。
肤色灰白,双眼血红,指甲黝黑……
一口獠牙,早就把母亲的腹腔搅得血肉模糊。
怎么看,都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如今这个尸婴,简直和那时一模一样。
只不过,他来到世上的途径,完全是逆向的。
尸婴发出尖锐刺耳的哭声。
「不许哭!」
我试图让他听话。
他置若罔闻,变本加厉。
「否则檀君抓走你!」
我低声喝止。
「小浈啊,天朝的尸婴,知道檀君是谁吗……」
李酽表示怀疑。
也对啊。
让我想想,换谁比较好?
李酽脱口而出:「张辽来了!」
我傻眼了。
这地方又不是东吴!
尸婴果然胆量非凡,眼一闭,扯着嗓子哭得惊天动地。
糟了……
我不知道这宫里还藏着多少丧尸。
但下一刻,他们都会被吸引过来。
「靳玄,抱走他,跑得越远越好!」
事到如今,只能大材小用。
靳玄抱起尸婴,大步流星而去。
我长舒了一口气。
「你说,为啥鄢妃和尸婴不受我摆布?」
李酽苦思冥想半天,一拍脑袋:
「大概……需要血肉交融。」
回想一下,应该是这么回事。
想让丧尸乖乖听话,需要我亲自去咬……
实践起来,肯定很恶心。
这时,两个太监风风火火地闯入御花园。
我俩连忙趴在荒草丛中,大气也不敢出。
「哭了!肯定是生了!」
「孩子呢,怎么不见了……」
「完了,完了,他可是皇上日思夜想的……」
「赶紧找,误了诗酒大会,咱俩都得掉脑袋……」
还好,是活人。
两个太监耳语一阵,循着尸婴的哭声去了。
我和李酽对视一眼。
「好机会!」
「跟上去!」
宫里鬼气森森,皇帝竟然在办诗酒大会。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开眼界。
两名太监,一路追到了坤宁宫前的广场上。
靳玄抱着大哭不止的尸婴,停了下来。
我和李酽,也赶紧躲在树后。
太监们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
「靳大人,您不能抢皇上的心头肉。」
「为这孩子,皇上牺牲了很多宫人。」
牺牲?
这般无耻的话,居然说得出口。
想起谨妃和鄢妃的惨相,我瞬间怒火攻心。
「弄死他们!」
靳玄不愧为骁将。
箭步上去,先啃穿了一人的脖子。
接着扭头,血齿一合,又把另一人的半张脸撕了下来。
「小浈,厉害!」
李酽拍马屁。
「我是否有些,心狠手辣了?」
李酽连连摆手:
「你既然是丧尸了,杀几个为虎作伥之辈,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话我爱听,这心态值得学习。
两个太监开始抽搐。
李酽冲我连使眼色:
「丧尸打手,越多越好,对吧?」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
「让老娘咬太监?门都没有!」
8.
李酽指了指广场四角。
坤宁宫不比御花园,时刻都有守卫。
巡逻的卫兵,似乎发现了异样。
「浅咬一口吧——」
「不咬!」
卫兵开始向我们靠拢过来。
「求你了……」
我一跺脚:
「豁出去了!咬就咬!」
呜。
「这俩阉人,怎么一股尿骚味?」
李酽托腮,沉思道:
「可能是受惊吓,麦秆掉了——」
好恶心,住口啊!
我一狠心,照着他们的脖子咬了下去。
还好,血里没有骚味。
两人如遭雷殛,身子来回抽搐。
我立刻下达指令。
他们直挺挺立起,依令行事,前去引开卫兵。
唯独靳玄,血目陡睁,面向坤宁宫,粗气连连。
他陡然失控,抱着尸婴冲了过去。
「站住!」
他置若罔闻,消失不见。
我无可奈何地转向李酽:
「走,我们也去赴这诗酒大会!」
坤宁宫的前庭,花灯如昼。
我却站在门口,迟迟不敢再进一步。
因为在这灯火灿烂中,处处透露着不谐。
还有平生仅见的恶寒场面:
人和丧尸,相扶相依,出双入对,不分彼此。
酒气混着尸臭,如潮如浪,纷至沓来。
原来皇上办的,不是诗酒大会,而是「尸酒大会」。
轻浮浪荡如李酽,也不免咋舌:
「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我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
「这叫世风日下?这是丧心病狂!席八!」
李酽直接栽倒在地:
「小浈,别动手,你现在的力气好恐怖——」
自从变成丧尸,我的脾气也有些难以收拾。
但一想到是李酽,愧疚感又消失了。
我强行把他拽起来:
「喏,快想想,怎么进去?」
李酽的眼神扫来扫去,最终落在了我身上。
我心生警惕:
「你在打什么主意?」
他讪笑道:
「咱俩,不也是一人一尸的组合吗,光明正大地进去啊!」
我想扇他一耳光,又怕把他颈椎打折。
故态复萌,简直找死。
李酽试图转移我的怒火:
「看,有狗!」
一条通体乌黑的小狗,大摇大摆走到柱子前,开始撒尿。
「夜来香!」
我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它不仅是坤宁宫的狗,更是皇后的掌上明珠。
皇后于我,有知遇之恩。
当初,因为出身小邦,我时常受人鄙夷。
多亏了皇后的宽仁贤明,提拔擢升,我才能在宫中立足。
心里颇觉不是滋味。
这丧乱的皇宫里,也许只有这条狗,还算正常。
「夜来香,夜来香!」
黑狗屁颠屁颠,朝我跑来。
「皇后娘娘,还安全吗?」
它猛然怔住。
「是我啊!」
它仔细打量着我,喉咙中发出「呼呼」声。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夜来香开始狂吠。
我差点忘了自己是丧尸,人嫌狗憎。
悔不该自作多情,这下要无处藏身了。
这时,庭院正中,爆发出一阵婴儿的啼哭。
铺天盖地,几乎压过了所有声音。
大部分人的眼神,都被吸引了过去。
「小浈,随我来!」
李酽的手搭了上来。
这小子,刚才还怕得要死,现在怎么这样积极?
他强行勾肩搭背,推着我迈进了坤宁宫大门。
「你小子,打什么主意?」
「我看见一位故人。」
「故人?」
「也许,可以借机接近皇上!」
我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
忽然,人流冲撞,从我们中间穿插过去。
「李酽——」
我不敢大声,生怕成为众矢之的。
但纷乱如潮的人群中,哪有他的半分踪迹?
这小子,不会把事情搞砸吧?
这时,场中山呼万岁。
我穿过人和丧尸的夹缝,挤向前排。
一个怪象引起了我的注意。
变成丧尸的,都是女子。
绫罗绸缎,难掩一身死气,明眸皓齿,全都黯然失色。
她们既不嗜血,也不暴动,个个颟顸,每人都由一名男子搀扶。
而这些男子,都是活人,冠带整齐,却一个个欲哭无泪。
也无怪,兴高采烈的人,脑子铁定有问题。
我终于挤到了最前排。
皇上正环视四周。
我连忙拉紧斗篷。
只见他满面春风,高举尸婴:
「今夜,朕便立他为太子!」
9.
自从皇上亲口说出他的癖好后,我早已见怪不怪。
但亲耳听到这个决定,我又得出个新结论:
这不是个人癖好的问题。
这是脑子的问题。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带头进谏:
「国本为重,皇上三思!」
皇上置若罔闻:
「老首辅,丧尸力大无穷,寿数绵长,有何不好?
「只要不断繁衍,总会诞生出幸运儿,拥有人的心智!
「届时,江山社稷,绵长永固——」
我心中一寒。
如他所言,那我可真是太「幸运」了。
首辅求助似的望向身后。
群臣噤若寒蝉。
他们畏惧的模样,和自割双耳时的靳玄,如出一辙。
首辅已然孤掌难鸣。
但那副凛然神情,显然打算和皇上死磕。
皇上威胁道:
「岳丈,再敢胡言乱语,休怪朕对你女儿不客气!」
首辅终于失态,轰然跪倒:
「皇上,求你放过皇后——」
皇上眯起了眼:
「那你这个当爹的,代为受过,如何?」
不待答话,皇上便将怀中尸婴,抛向他的老丈人。
小小尸婴,残暴绝伦。
首辅浑身剧颤,不敢反抗。
「拜谢君恩,叩谢君恩……」
他脸上,转眼不剩一块好肉。
皇上哈哈大笑:
「好,好,不愧是朕的宠儿!」
群臣们纷纷赔笑。
皇上显然颇为自得:
「诸卿深明大义,甘愿让结发妻子变为丧尸,朕心甚慰。
「何不就在庭中,春宵帐暖,让诰命夫人们,早结珠胎啊?」
群臣纷纷傻眼。
我气得攥紧了双拳。
还是低估了这昏君的下限。
他要让变成丧尸的夫人们,孕育尸婴。
生也难安,死亦难眠,岂非活阎罗所为?
这番话,大概触到了群臣们的底线。
终于有人开始怒火中烧。
我深吸一口气,暗中做好准备。
一旦爆发冲突,我就把丧尸夫人们全都咬一口。
然后,让她们为自己复仇。
把这狗皇帝撕成碎片。
皇上一声令下,无人配合。
他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
「皇上,万勿动怒,保重龙体啊——」
一阵清泉流响般的清脆声音传来。
皇上的脸色顿时缓和。
「愉妃啊,你怎么来了?」
愉妃款款而来,走向台前:
「妾身想看看,我这培育丧尸的法子,到底管用不管用?」
皇上眉开眼笑:
「当然!她们全都变成丧尸啦。」
愉妃的笑声珠圆玉润:
「既然管用,徐浈不必再留了吧……」
皇上一拍脑袋:
「当然,愉妃兰心蕙质,甚慰朕心,还要那啥丫头做甚?」
言罢,他竟招来侍卫,吩咐道:
「去天牢,杀了徐浈。
「对了,别惊动那李酽那废人……」
好你个愉妃,竟想置我于死地。
老娘岂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待你再近前一步,我就咬上去。
让你乖乖做我的狗。
愉妃的脚步,却忽然停下。
目光,如针刺般扎在了我的身上:
「去天牢做甚?
「那丫头,不就在眼前?」
我只觉得浑身上下透心凉。
丧尸也会冒冷汗吗?
直到此时,我才看清愉妃的真面目。
她是李酽的妹妹,故国的翁主——李酠。
10.
李酽所说的故人,自然就是她。
她的命运,的确坎坷。
因为庶出的缘故,她从小就被送来天朝,讨好皇帝。
在她背井离乡的那一天,怨愤之声,响彻光化门内外:
「故国弃我,必遭天谴!」
她走后没几年,瘟疫便开始爆发。
百姓流离,李酽为质,医女外遣……
只是没想到,她成了皇帝的宠妃。
「李酠!」
我掀掉斗篷,回瞪着她。
「冤有头债有主,你找我麻烦作甚?」
簇拥着的大臣们,瞬间失态,争相退去。
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见会说话的丧尸。
「因为你医术高明,总有一天会毁掉皇上的大业。」
李酠毫不遮掩。
「所以你必须死,拿下!」
笑话。
培育丧尸也能叫大业?
我再次体会到了「身随念动」的妙处。
不但迅捷,而且精准。
一名侍卫刚刚靠近,我的身子便蹿了出去,与他擦肩而过。
虎牙在他颈上擦出一道深痕。
他反手欲要抓我。
我却后背发力,在他身上一撞,借力弹向另一名侍卫。
后者猝不及防,伸手掩面,被我咬穿了手掌。
「拿下她!」
我面朝李酠,发出号令。
两名侍卫浑身黑气,朝她扑去。
「徐尚宫,朕不杀你,住手!」
皇上见状,明显慌了手脚。
他能为了丧尸,把我关进天牢。
那么说出来的话,也只能是鬼话。
腿脚间,忽然涌现出空前的爆发力。
一念起,天地宽。
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踩着两名侍卫的肩膀,跃上半空。
李酠的逃跑路线,只有一条。
就是退回坤宁宫。
我纵跃而下,一脚将她踹倒,然后压在了她的身上。
她的门牙被磕掉,却满嘴是血,笑个不停:
「徐浈,你阻止不了的。
「我说到做到,你们所有人必遭天谴!」
我左右开弓,两个耳光招呼上去。
「戕害子民,你算什么翁主!」
她脸颊肿起,宛如失心疯,又哭又笑:
「翁主?
「我好不容易习惯了这里……
「你偏要唤醒我的痛苦!你这贱人,活该变成一团臭肉!」
我怒火攻心,双手箍紧了她的喉咙。
李酠抽搐两下,再不动弹。
我支起身子。
「昏君,你不是要杀我吗?」
口中血沫聚成一团,朝龙颜吐去。
皇上一动不动,唾面自干。
「怕了吗?来看看,咱俩谁杀了谁!」
我步步紧逼。
直到与他几乎脸贴脸。
他却哑然失笑:
「徐氏,长久以来,朕犯了个很大的错误……」
怎么,现在想起忏悔了?
「竟然忽略了你的姿色!」
我恨不得把他的脸也打肿:
「你放什么屁?老娘是丧尸!」
他两眼放光,向后退去:
「丧尸美人,世间罕有,朕更不能放你走了!」
不可理喻!
浑身力气,正待发泄,一道大网从天而降,将我牢牢罩住。
「咬死这个昏君!」
我朝两名尸变的侍卫发令。
「咚咚——」
只有两颗血淋淋的头颅,滚到了我的脚边。
皇上哈哈大笑:
「徐氏,休要暴躁,乖乖听话。」
他身上,仿佛有难掩的兴奋与期待。
一锅黑驴蹄子,劈头盖脸浇下。
打断了我挣扎的动作。
我忽然能体会到叶公公的痛苦了。
纵然念头百转千回,身体却比坚冰还要僵硬。
「将徐氏抬进坤宁宫!
「朕今夜,即封太子,又立新妃!
「双喜临门,美不胜收,哈哈哈哈——」
我满腹脏话,到头来只剩俩字:
「席八……」
11.
我被扔在坤宁宫的凤榻上。
嘴里被塞了黑驴蹄子,空流冷汗,动弹不得。
皇上仍在前庭与群臣对峙,骂声不时传来。
得想办法,在他归来前逃走。
否则,谁知这禽兽,又会玩出什么新花样。
我打心底里又埋怨起李酽来。
他所谓的「故人」,的确让我接近了皇上,但也使我沦为俎上鱼肉。
关键时刻,他玩失踪。
而我,却要被昏君折磨。
为什么我要相信这小子啊!
我越想越气。
开天辟地以来的倒霉蛋中,我绝对能排得上号。
「咚——」
「咚——」
「咚——」
皇上的脚步声,有节律地回荡在廊桥上。
他正在向坤宁宫靠近。
但我连黑驴蹄子都吐不出来。
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呜」声。
「靳玄,如果你在附近,赶紧从天而降吧……」
我一厢情愿地幻想着。
「吱呀——」
木门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皇上已经穿过正殿。
接下来,就该往寝殿来了。
脚步声沉闷似鼓点。
我心中一阵发毛。
「呜——」
「呜呜——」
什么声音?
一阵轻盈的风,掠过耳畔。
幽绿色的眼,缓缓浮现。
它蹦到我的脸前,仔细地嗅了起来。
是夜来香!
「呜呜呜——」
我学着它的声音,试图唤起它的记忆。
唉,真是连面子都不要了。
小黑狗凑到我的嘴边,鼻子急速抽动起来。
好机会!
我激动到无以复加。
但它却自顾自地,开始舔舐驴蹄,哈喇子不时滴在我脸上。
越吃越开心,根本不挪窝。
我气不打一处来。
死狗,就不能叼出来再吃吗?
你吃得倒是香,我还不能动啊!
脚步声,终于来到了寝殿门外。
电闪雷鸣,窗纸上映出一道被拉长的黑影。
在余光瞥视中,皇上迟钝地推开门,向我走来。
夜来香转向他,尾巴垂下,耳朵竖起。
「汪汪汪汪汪——」
它惊恐万分地咆哮起来。
逆着光,我完全看不清皇上的表情。
只能依稀看到,他的背上,趴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那是……尸婴?
在尖锐瘆人的啼哭声中,皇上直挺挺地倒在了榻上。
他肤色晦暗发黑,双眼渗血,两个嘴角的裂口,一直延伸到耳根。
堂堂天子,竟然也变成了丧尸。
直到此时,我才看清。
尸婴的四肢,贯穿了皇上的后背,与他的血肉融合在一起。
「哇——」
尸婴直勾勾地盯着我,哭了起来。
哭声中,夹杂着模糊不清的童声:
「娘——亲——」
12.
殿外天雷滚滚,仿佛一道道劈在了我的心上。
他喊我……娘亲?
「呜——」
鸡皮疙瘩瞬间爬满全身。
我恶心到无以复加,热流从胃里喷薄而出,直抵嘴边,将那黑驴蹄子冲了出来。
力气瞬间恢复。
正待起身,皇上却突然伸手,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
可恨,这昏君死了也不老实。
我低下头,准备咬他一口。
视线却再次和尸婴对接。
一个可怕的念头,刹那间划过脑海:
他在操控皇上!
我这一口咬下去,会不会被反向控制?
心生后怕之际,皇上却张开他的裂口,狠狠叼住了我的右手。
异变的锐牙,完全刺穿了掌心。
「你是狗吗,给老娘松开!」
我左掌狠狠劈下,直接打折了皇上的颈椎。
但是,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咔」声中,他脖子立起,恢复如初。
血齿继续摩擦我的血肉。
这样下去,后果难料。
我再次发动攻击,左掌朝尸婴脑门拍下。
他一双小眼里,忽然露出怨毒神色。
随后,右掌向上,与我左掌十指紧扣。
一股超乎想象的力道传来。
我拼尽九牛二虎之力的一掌,竟然被区区小儿,牢牢架住,动弹不得。
尸婴的力量,有些超乎我的想象。
「汪汪汪——」
夜来香忽然一跃而起,朝尸婴扑去。
好狗儿,全指望你了!
就在它将要得逞之际,皇上忽然松开了我的手。
他脑袋一探,血盆大口咬住了夜来香的脖子。
夜来香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呜咽,便没了动静。
滚滚热血,从狗子的脖颈喷薄而出。
「你!」
我悲愤不已,想把狗子的尸体抢出来。
但狂躁的皇上,忽然僵住。
背上尸婴,也变得宛如痴儿,张大嘴巴,悄无声息。
望着汩汩流血的夜来香,我顿时领悟。
是黑狗血!
这玩意,比黑驴蹄子更玄。
没想到竟在此地应验。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我拉开寝殿大门。
映入眼帘的,却是黑压压的人潮。
是方才游园的大臣们。
他们毫无仪态可言,赤身裸体,向寝殿方向狂奔。
身后,丧尸紧随而至,边追边咬。
看起来,他们最终选择了向皇上妥协,当庭苟且。
不料,却激怒了沉寂已久的丧尸夫人。
「斯文扫地,全是败类!」
我骂了一句,反手拉上大门,锁紧门栓。
「救命啊!
「丧尸暴动!
「开门,你聋了吗!」
我心中泛起浓烈的悲哀。
丧尸?
那是你们的夫人啊!
当初,为了讨好狗皇帝,她们沦为了牺牲者。
现在,生同衾,死同穴,不是挺好的吗?
「咣咣」的敲门声,震耳欲聋。
惨绝人寰的哀嚎,此起彼伏。
可惜,现在的我,铁石心肠。
地上的血,越积越高。
高过门槛,从门缝中渗了进来。
最后,烛光映照下,只剩一群丧尸的影子,在窗纸上来回摇摆。
「哗啦——」
一阵突兀的水声,从身后传来。
「谁!」
我的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
回头看去,竟是李酠。
看来,我刚才下手太轻了,她只是晕了过去。
她咬牙切齿地炫耀着手中的空桶。
「我,会报复你们所有人……」
黑狗血被水冲掉,尸婴的嘴角开始抽搐。
凄厉啼哭,穿透耳鼓。
被关在门外的丧尸们,立刻兴奋起来。
门框,被硬生生挤得变了形。
13.
我根本不指望,丧尸们会顾及同类之情。
因为,门外相互啃食的声音,格外刺耳。
李酠跪在榻前,苦苦哀求道:
「皇上,妾身愿意变成丧尸,受你驱使!
「只要你愿意出兵,替我复仇——
「让我……做这孩子的娘亲!」
这女人,真不是一般的疯啊。
我不确定皇上是否还有神智。
但尸婴肯定有。
他那双惨白的小眼,根本不看李酠一眼。
皇上在他的掌控下,起身向我走来。
「老娘才不要你这憨货!」
我指着李酠:
「没娘疼,找她去,听见没有?」
李酠却惨然一笑:
「没用的,我明白了……
「你肯定是他出世后,见到的第一个女人。」
细细想来,的确如此。
「然后呢,他要怎样?」
我心中泛起强烈的不安。
「把你……融为一体。」
李酠脸上,现出几分幸灾乐祸。
「席八……想得美!」
我能感觉到,自己这具的身体,正在变得越来越强悍。
反脚一踹,门框碎裂。
大门轰然倒塌,尸群相互踩踏,蜂拥而来。
而我已弹身跃起,单手吊在了房梁上。
李酠顿时惊慌失措:
「徐浈,你这疯婆子!
「放他们进来,你也难逃一死!」
那岂不是恰到好处?
「翁主,是你说,想让尸婴认你做娘。
「我不跟你争,你还骂我?
「做人,要有良心啊!」
我嘲讽李酠。
她恨不得用怨毒的眼神,把我射个对穿。
但她没机会再废话了。
尸群像潮水似的,将她、皇上以及尸婴,层层叠叠,完全掩埋。
我伸出被皇上咬穿的右手。
心念一动,便有红萤闪烁,从尸群深处飘然而来。
伤口转瞬即愈。
「翁主,多谢你的精血。」
她自然没能回应我。
丧尸并不会攀高,但就这么吊在房梁上,也并非长久之计。
我正欲寻个脱身之法,尸群却发出牛一般的哞声。
一股圆形的气浪,从尸群中央,向四周播散开来。
丧尸们被迫向后栽倒。
有个奇形怪状的连体人,被他们托举起来。
仔细一看,我差点惊得失手掉下。
皇上和李酠,背对背把尸婴夹在中间,尸婴的身体已经消失,只剩个脑袋,在夹缝中顽强地扭动着。
他们三人,竟融合在了一起。
传说,东瀛有种鬼神,一体两面,各有手足。
现在的他们,正是如此。
只不过,多了一个死小鬼的头。
李酠付出的代价,显然不小,灰暗的皮肤上,全是咬痕。
她仰视着我,艰难地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词:
「皇上……恩宠……轮不到你……
「我才是……娘亲……」
话没说完,只剩一声咆哮。
丧尸们受到刺激,向四周分散,开始冲撞寝殿的四根支柱。
震荡传上房梁,我的手臂越来越麻。
看来,她是定要置我于死地了。
这种时候,得让李酠冷静下来。
脑中电光石火,我迅速打好了腹稿:
「翁主,送走你后,殿下也很后悔!
「全国百姓,都把你当王昭君啊!
「他还打算将来让你进宗庙!」
李酠那完全灰白的眼瞳里,不剩一丝半点感情。
丧尸的冲撞却更起劲了。
「咔嚓——」
房梁轰然断裂。
我向下坠去。
迎接我的,是数十张血盆大口。
14.
就在此时,寝殿正中高悬的牌匾,忽然被掀掉。
凌空打了几个转,砸在丧尸堆里。
李酽从匾后的通道里探出头来:
「你也太能瞎编了,还进宗庙?
「激怒了她,先进宗庙的恐怕是你!」
死小子,这种时候说风凉话。
「李酽,你咒我死是不是?」
李酽赔笑道:
「哪敢,哪敢呀……注意脚下!」
我看准落点,身随念动,正好坠在牌匾中央。
但丧尸们立刻一阵连抓带咬,木屑纷飞。
我宛如身在一叶扁舟之上,被滔天巨浪裹挟。
「李酽,管管你的侄子侄孙!」
他连连叫屈:
「姑奶奶,我对丧尸没兴趣,别乱安亲戚,受不起!」
我气不打一处来:
「我偏要!谁让李酠是你妹!」
丧尸浪潮,气势骇人,牌匾几乎要被啃穿。
立足之地已经越来越小。
我必须抓紧最后的机会。
李酽辩不过我,只好伸出手来:
「跳起来,我相信你!」
若是在平地上,的确不在话下。
但脚底起伏动荡,根本难以发力。
「快跳!」
李酽的脸色有些煞白。
「我会抓住你的!」
看来,这个险,非冒不可。
我划破左臂,用力一挥。
一道鲜血,划出弧线,落入最近的尸群。
尸群瞬间兴奋,更有甚者跃入半空,争先舔食。
但很快,他们便在踩踏中纷纷摔倒,相互倾轧。
机会来了!血口和利爪,暂时威胁不到我。
我踩着他们的相对平坦的后背,一跃而起。
正好握紧李酽的手。
他露出个如释重负般的笑容:
「不愧是你!」
他手臂发力,拉着我缓缓向上升去。
正好,让我趁机喘口气。
不得不说,虽然蹲了两年天牢,这小子体能还算不错。
「呜——」
他呻吟一声。
「小浈,我胳膊脱臼了——」
我白眼翻到了天上。
连忙手脚并用,快速爬了上去。
他苦苦哀求道:
「胳膊,疼——」
这难不倒我,毕竟是本行。
我一手按他肩膀,一手抻他小臂。
但他那副又哭又笑的表情,总让我觉得不对劲。
我立刻改变了主意,停手问道:
「喂,你撇下我跑哪去了?」
他的表情难以言喻:
「我……在参观……坤宁宫。」
好小子。
我抓起他另一条手臂,准备给他来个「双喜临门」。
他马上求饶:
「姑奶奶饶命!我找到了解决丧尸的大杀器!」
我愣住了:「你没骗我?」
他信誓旦旦:「绝无虚言,就在皇后娘娘那里!」
「那还磨蹭啥!带我去见她!」
「你说磨蹭啥?先给我正骨!」
「咔嚓——」
李酽的脸色从铁青变成惨白,由惨白变成潮红。
「好了吗?赶紧带路!」
他支支吾吾道:「腿,腿又抽筋了——」
「哪个位置?」
「膝盖上面……」
我施展平生绝学,替他推拿起来。
都变成丧尸了,还要替权贵按摩。
真是被压榨到死。
「小腿肚子……
「脚踝也是……
「对对对,太舒服了……」
我越想越不是滋味,一拳捣在墙壁上。
李酽被荡了满脸灰。
「你有完没完?」
他一脸委屈:
「我真的……走不了路……」
在狭窄的通道里,我俩面面相觑。
我能清晰地听到,他因紧张而异常粗重的喘息声。
还在演戏。
我一字一句道:
「你到底,在拖延什么?」
15.
脚下的丧尸,靠墙搭起人梯,试图登上我们藏身的通道。
忽然想起,刚才起跳前,有些丧尸争抢过我的血。
我连忙发号施令,让他们拖延时间。
但很明显,这是蚍蜉撼树。
「小浈,你胳膊还在流血……」
我转身怒道:
「你要真关心我,就别再浪费时间!」
李酽眼眶分明红了。
他肩膀剧烈颤抖着,沉吟良久,垂下脑袋,低吼道:
「皇后已经为此而牺牲!我不想让你也重蹈覆辙,你明白吗?」
牺牲?
我苦笑一声,正色看他:
「李酽,殿下派我来天朝学医,所为何事?」
他言辞闪烁:
「消灭瘟疫,然后……救民于水火。」
嗯,还算明白事理,不用我多费口舌。
「我扪心自问,初心未改。你堂堂世子,更没有资格逃避。」
我的安抚,似乎有些效果。
李酽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般,猛然抬头:
「沿着通道下去,皇后在偏廊尽头的柴房里。」
就在此时,身后一声咆哮。
有丧尸的手,勾在了通道边缘上。
他们追上来了。
李酽二话不说掏出匕首,将那只血手,狠狠钉死在地上。
「去吧,我会解决后顾之忧。」
好嘛,难得让我省心一回。
我穿过通道,跳进坤宁宫的后院。
晨光投射在老旧的偏廊里,丝毫不觉亮堂,反而像极了朦胧的黄昏。
「咚、咚、咚。」
我象征性地敲响了柴房的门。
皇后的恩情,来不及报答,我只能给她些应有的尊重。
「吼——」
嘶哑的咆哮,震得窗纸哗啦作响。
「娘娘,我进来了。」
我心中难过,但还是推开了门。
变成丧尸的皇后,缩在墙角,一身绫罗只剩破布褴褛,浑身绑满铁链,下身大半腐烂,显然已经无法移动。
她手中,甚至还攥着墨迹干涸的笔。
我注意到她身前的桌案上,铺着写满小字的纸。
这应该就是李酽所说的「大杀器」了。
刚拿起纸,头顶上「咣当」一阵巨响。
我连忙后撤。
一个魁梧身影,坠在我原先立足之处。
是靳玄。
他蹲坐在地上,血脉偾张地瞪着我。
我总觉得他的姿势,有些滑稽。
「你是狗吗?
「不许瞎咋呼!
「给老娘闪一边去!」
他浑身剧烈颤抖,身子忽起忽落。
就像有两股力量,在他体内彼此抗衡,不知该进攻还是后撤。
「好好好,我闪一边去。」
我远远躲开,席地而坐,摊开皇后的遗墨。
行行娟秀,但字字带血。
我终于知道了事情的渊源:
在李酠进宫后不久,皇宫里便爆发瘟疫。
皇后不幸被咬,但情况和我雷同,神智未丧。
李酠献言,说她是万中无一的「牧羊人」,丧尸沾上她的血,就会受她掌控。
为了控制瘟疫,她只能照做。
但她却渐渐难以自控。
一恍神,大半天就过去了,其间记忆,完全消失。
李酠终于道出真相。
原来「牧羊人」的力量,并非用之不竭。
一旦耗尽,她会灵智尽失,变成普通丧尸。
时序推移,她对丧尸的掌控力,越来越弱。
宫里再次丧尸横行。
最终,她暴躁到无法自抑,被皇上关入柴房,李酠入主坤宁宫。
至于靳玄,最初是她的内侍。
她猜测,丧尸还保留着最原始的本能,而靳玄的本能,就是保护她,所以才会误打误撞来到柴房。
昨晚,她用即将弥散的神智,写下了这篇文字。
并用最后的热血,控制了靳玄,让他守护自己的遗体。
「天呐……」
我生怕遗漏了什么,反复读了几遍。
白纸黑字,无从更改。
皇后终于冷静下来。
她残破的衣领上,沾满血污,唯独刺绣的司药纹饰,光洁如初。
我几乎忘了,皇后也出身医学世家。
她不争不妒,潜心黄岐,却落得这般下场。
「皇后娘娘,你安息吧,剩下的,且交给我。」
16.
我的确想出了应对之法。
皇后和我,代表两股力量。
它们相互抗争,才让靳玄陷入挣扎。
而尸婴,也算「牧羊人」,一定会和我争夺丧尸们的控制权。
那么,不妨比一比,谁的力量先耗尽。
小屁孩,走着瞧。
你肯定不是老娘的对手!
这时,李酽的惨叫声,回荡在坤宁宫。
我攀上矮墙,正好看到他被丧尸扑倒。
「放开他!」
再一次,身随意动。
我一脚踢飞了那丧尸的脑袋。
「他们三个呢?」
李酽擦掉黑血:
「去乾清宫了。」
我望着朝阳升起的方向:
「走,灭了他们!」
李酽并不动身,支吾半晌:
「昨晚,我并不是有意抛下你一个人。
「我被皇上囚居天牢,就是李酠的缘故。
「我迫不及待想搜出她的把柄,所以……」
这么一说,我心里好受许多,毕竟,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以前的他,从不屑于解释。
现在这般谨慎,倒让我颇觉意外。
纨绔世子,也会变啊。
他言犹未尽:
「小浈,从前在故国,我之所以作弄你……」
我连忙打断了他,哂然一笑:
「因为你是王亲贵胄,喜欢恃强凌弱,对吧?」
他一愣,眼中噙泪,无奈地摇了摇头:
「对,你说得都对……」
我明白自己的处境。
我更知道,前路艰险。
不切实际的期许,还是少些好。
他竟不等我,先一步去了。
乾清宫前,门口黑压压堆满丧尸。
皇上端坐龙椅上,面朝众人,平举双臂。
变成这副德行,竟然还不忘上朝。
他的背后,黏着李酠无处安放的身躯,还有尸婴晃动不停的脑袋。
丧尸们轰然跪倒,模糊不清的「咯咯」声,响彻殿宇。
像是在山呼「万岁」。
满朝死相,偏学活人,对着一个怪物顶礼膜拜。
真是荒唐又可笑。
「司药尚宫徐浈,前来上朝!」
我霸气地喊了一句。
丧尸们纷纷转身。
皇上也迟钝地转动着双眸,投来疑惑的目光。
我划开手臂,一道血线飙出数尺,落入面前的尸群。
「滚开!」
挡我者,纷纷向两侧退去。
我在尸潮中间的狭缝里前行,一边放血,一边号令。
宛如身怀无上神力,可以轻易辟开丧尸的浪潮。
「大胆前进,我来殿后!」
李酽手持佩剑,背靠着我,严阵以待。
哪个丧尸不服帖,我便滋他一脸血,再补一耳光。
它立马蔫下去。
牧羊人?
丧尸女王还差不多!
我们就这么背靠着背,直抵龙椅前。
皇上眼中,一道精芒稍纵即逝。
他还有神智。
却见他盯着我,喉咙咕噜,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纳你……妃……」
这就是他遗留的本能?
果然让人大失所望。
两个摇扇太监,正是我在坤宁宫前咬过的二位。
我咬牙切齿道:
「把他们三个,给我分开!」
得到号令,俩太监瞬间从沉寂中醒来。
挥动摇扇,向皇上头顶打去。
17.
这扇子,是银箔所做,纤薄不失锋利。
就在此时,皇上背后的李酠,突然动了。
她纤细的脖子,诡异地弹出数尺,迅速将两名太监各咬一口。
「皇上、我的、别抢……」
扭曲的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声音。
两名太监攻击的目标,立刻转向我。
「世子帮我!」
话音才落,李酽已掠到我身前,剑尖连挑。
两把摇扇飞上半空。
我一跃数尺高,将扇子抄在手中。
似挥刀般,向下猛劈。
「哇——」
尸婴突然爆发出异常尖锐的哭腔。
就像坏掉的唢呐。
我心头一颤,摔倒在地。
「上朝」的尸群,开始向我围拢。
哭声回荡,耳鼓仿佛千疮百孔。
目眩神迷,眼里全是重影。
我难受得蹲了下来,爆发出更胜一筹的呐喊:
「死娃子!鬼哭狼嚎什么——」
尸婴哭声戛然而止,一时怔住。
看吧,老娘也能止小儿夜啼。
李酽寸步不离我:
「小浈,别慌,我割了这死娃子的舌头!」
「不要冒进!」
我连忙制止他。
「还有,别学我说话!」
李酽挠了挠头:
「好吧,你有什么法子?」
我对准殿门方向,用力拍了拍手掌:
「靳玄何在!」
殿外传来重踏之声,连房梁都微微颤动。
一个魁梧身影,像投石般坠入丧尸堆。
「给我砸!」
我下令道。
庭中丧尸,从前都是文臣,个个文弱。
靳玄咆哮着,轻松将他们举过头顶,一具具砸向龙椅上的合体怪物。
就在此时,皇上动了。
「咔嚓——」
本已裂到耳根的大口,继续变异,上下颚分别裂开。
他的脸上,只剩下四瓣嘴。
怪嘴绽开,尺寸夸张,叼住飞来的丧尸,又抛回给我。
随后,污血连喷。
「抓住……她……」
那样的怪嘴,竟然还能发得出人声。
「昏君,你都有上百个丧尸了……」
我不甘示弱,在双臂各切开一道口子。
「还打老娘的主意作甚!」
我以血回敬。
一群丧尸,夹在我们中间,在截然相反的指令中徘徊不定。
忽前忽后,忽左忽右。
好在靳玄持续投掷,皇上喷血的机会并不多。
局面逐渐倒向我,龙椅被围得水泄不通。
「把这昏君,吃干抹净……唔……」
「小浈!」
头脑忽然昏沉。
像被人当头一棒,再难站稳,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我能感觉到,眼耳口鼻,都在流血。
伸手一擦,竟然都是黑色的。
「小浈,你不能再放血了!」
李酽支撑着我,手足无措。
我从未见过,他害怕成这样。
担心我落得和皇后一样的结局吗?
「听好,我是出身寒门的医女……
「千里迢迢来此,不能有辱使命……
「你是世子,更要铁肩担道义,在这里婆婆妈妈的作甚!」
我挣扎着从他怀里站起。
龙椅上,皇上、李酠和尸婴,三声齐鸣。
我们开始各自操控一批丧尸,相互冲杀。
靳玄以一当十,骁勇无比。
李酽剑光流转,砍到卷刃。
至于我,耳鸣眼花,摇摇欲坠,全凭一股信念撑着:
这朗朗乾坤,不该让疯子蹂躏。
18.
就在此时,乾清宫外,乌泱泱涌现一大片丧尸。
转眼间,我们被前后合围,退无可退。
「小浈,那是……」
李酽瞪大了双眼。
我定睛看去。
这批丧尸的领头羊,原来是皇上的老丈人。
昨晚,他拼死力谏,被尸婴蹂躏,面目全非。
现在,他驮着只剩上半身的皇后,站在宫外。
「老首辅,你可不能助纣为虐啊!」
我能做的,仅仅是冲他喊上一句。
因为我的血,快流干了。
首辅却忽然一声悲鸣,狂奔着冲向了龙椅方向。
后来的丧尸,也纷纷追随。
失去女儿,失去体面,就算沦为丧尸,他还是要做那件事。
死谏。
皇上的气焰,暂时被压制。
我精神一振,攥紧双拳,继续指挥冲杀。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龙椅上,皇上迅速干瘪,分明是气血耗尽的征兆。
尸婴尖啸连连。
皇上的肉体,又像猪尿泡般,急速膨胀。
随后,在声浪中炸成粉末,只剩头颅滚落在地。
我本想亲自拧下他的脑袋,现在倒是省事了。
忽然,李酠的那一面,转了过来。
她和尸婴的脑袋,「亲昵」地挤成一团,已经开始相融。
「娘……疼你……」
我大骂道:
「你恶不恶心!」
李酠忽然怒目圆睁,一条长舌,伸长数尺,利箭般袭来。
我这才发现自己失血过多,连移动的力气都没了。
眼睁睁看那舌头,贯入我的胸膛。
「呜——」
李酽一剑斩下。
但那舌头,坚韧无比,反而崩断了剑身。
「小浈!」
我挤出一丝微笑,回应他:
「不疼……」
我的确丧失了痛觉。
准确来说,随着放血的加剧,我的五感都在流失。
就连他搀扶时,也只剩麻木的知觉。
一直以来,我都在低谷中摸爬滚打。
春风得意没多久,又要被打回原形。
就这样,到头了吗?
就这样,变回比猪还蠢的丧尸吗?
也罢,就这样吧。
我双手握住贯穿胸口的长舌。
在那已经硬化的舌苔上,狠狠划擦掌心。
转眼间,血肉相融。
一道道白烟从李酠的长舌上冒出。
「咯……咯……」
我清晰地感觉到,尸婴和她,正在拼命抗拒。
拉锯很艰难,我们都想控制彼此。
「帮我!」
我颤声呼喊。
靳玄听令,腋下夹起两只丧尸,像攻城槌一样奔向龙椅。
李酽双手紧握断剑,疯了似的在那舌头上狂砍。
而我,闭上双眼,指挥着全身的血液向手掌涌去。
丧尸没有血,也能活。
那就不必再有所保留。
白烟愈烈,臭不可闻。
李酠连同尸婴,左支右绌,脑袋像拨浪鼓似的晃个不停。
母子齐鸣,噪音摄魂夺魄。
「喝啊——」
我握紧贯穿伤处,使出平生力气,将舌头掰断。
李酠痛苦地收回了长舌。
我也虚弱得摇摇欲坠。
「要撑住,要撑住……」
我嘴上叨念个不停。
否则被对面控制,就丢人了。
满目混沌之际,红萤般的光点再次出现。
它们萦绕在我的伤口上,温柔似潮水。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惊恐地转过头。
果然,红光是从李酽身上飘散出来的。
他用断刃划开了手掌。
「住手,会死的!」
我慌了手脚。
在天牢里,我三次疗伤,弄死不计其数的死囚。
李酽一个人的精血,怎么抗得住?
想阻止他,可我连动的力气都没有。
李酽以断剑拄地,笑看向我:
「你太瘦了……
「充胖子这种事,还是我来吧。
「做世子,连个医女都护不住,岂非贻笑大方?」
19.
红光越来越盛。
我腿部的知觉,悉数恢复。
不能辜负他的心意。
那就做个了断吧。
我穿过层层堆叠的丧尸,大踏步走到龙椅前,伸出双掌。
李酠残存的意识里,还剩几分惊惧。
她血肉模糊、白烟袅袅的喉咙,再一次发出人声:
「我……想回……家。」
我瞪着她:
「都成这德行了,还回个屁!」
言罢,左右双掌,分别按在她和尸婴的头上。
两颗脑袋,表情痛苦到无以复加。
「给!老!娘!去!死!」
我十指弯曲如钩。
拼尽全力,捏爆了两个天灵盖。
妇孺两人,哭喊声戛然而止。
顾不上满脸的红白之物,我踉跄着回到李酽身旁。
他皮肤皱皱巴巴,气息只出不进,却还在试图挤出笑容。
「我厉害不?」
「还行吧。」
「带我回去,在大同江边,找个风水好的地……」
「别抢老娘的地界!」
我托起他的脑袋,撑开他沉重的眼皮:
「睁大眼。
「告诉你个秘密。
「疗愈,是可以逆向的……」
我的全身,迸发出比刚才耀眼数倍的红芒。
它们异常活跃,一缕缕转渡到李酽身上。
「小浈……」
「我是医女。」
「求你,停下。」
「刚才你不听我,现在我也不听你,扯平,闭嘴。」
李酽的气色,很快恢复如初。
但我,一身旧伤,重新浮现。
胸前的血洞、纵劈的大裂口、肚子的捅伤、手臂的划痕……
我既不觉得疼,甚至也死不了。
因为,意识正在沉沦。
我即将,变成一具普通的行尸走肉。
「我不再是牧羊人……你快跑。
「要是被我咬了,那可太冤枉了。
「拯救故国,任重道远,世子仍需努力啊……」
我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
他欲哭无泪,浑身剧颤,嘴巴陡然张大,却哑得发不出声。
「好丑的模样,连仪容也不管不顾了吗?」
我迷迷糊糊,这般想着。
「啊——」
他眼眸低垂,嘶声哀嚎。
那脖子上若隐若现的血管,十分诱人。
好想咬他一口……
不,医女是济世救人的……
就在我与原始欲望抗争时,乾清宫外,传来甲胄摩擦之声。
一声洪亮的大笑,又令我清醒些许。
「吾儿,哭甚?」
不是天朝官话,是乡音。
难道……
「丧尸立了大功,如今,正是我邦入主中原的良机啊!」
来者全副戎装,身后甲士如云。
那张脸,太熟悉了。
我和李酽,异口同声:
「殿下?」
他何时,来了天朝?
殿下李竑,在甲士的护卫下,向龙椅而去。
几个不安分的丧尸,试图袭击,立刻便被长枪挑飞脑袋。
手法如此娴熟,明显身经百战。
李竑单膝跪在龙椅前,冲着一摊血肉,沉声道:
「我国世代,为奴为婢,侍奉父母之邦,从无不臣之心。
「陛下却欲培养丧尸军队,以图永久征服,是何道理?
「臣为求自保,只好将那瘟疫源头,伪装成贡品,给您送来了。」
他越说越痛心疾首。
但语气中,分明有一丝幸灾乐祸。
「臣没想到,会是这种结局。
「只是可怜了我那女儿。
「国不可一日无君,臣,领受了!」
声声谦卑,却极尽虚伪。
那久经浮沉的脸上,只剩下得意之色。
我听得浑身发凉。
皇上的真实目的,令人胆寒。
而我们这位殿下的心机,竟也不遑多让。
李酠翁主,李酽世子,都是他的棋子。
李竑真正的目的,已昭然若揭:
搅乱皇宫,趁机夺位。
20.
「殿下……」
李酽难以置信地看向父亲。
他搂着我的那双手,抖得一塌糊涂。
一直以来,殿下都以贤明著称。
在故国,上至王室,下至百姓,人人敬他爱他。
谁承想,贤王也有露出獠牙的一天。
「父亲,为什么……」
李酽声声颤抖,夹杂着无与伦比的愤怒。
奉若神明的身影,当场幻灭。
这种被欺瞒、被出卖后的强烈委屈,我一样能感同身受。
「别怕……」
我捏了捏他无处安放的手。
「你要是不介意,让我来。」
李酽惨然点了点头:
「随你……」
刚抬起手,十几柄枪,便搠进了我的胸口。
这种程度,仍然不疼,只觉被千斤重压。
果真,再也回不去了。
那就不回头。
我才不要像皇后那么仁慈。
我要用你们的精血,重新站起来!
就在此时,胸口一松。
「不准动!」
甲士们齐声呵斥。
那十几柄枪,转而架在李酽脖子上。
我怒视李竑:
「他是你儿子!」
李竑却满眼漠然。
吸取精血,太过缓慢,而他们杀死李酽,不过举手之劳。
我顿时进退两难。
李酽眼中最后的希冀,消失殆尽。
「小浈,动手。」
他毅然决然。
可我怎能忍心,看他死在自己父亲手中?
李竑讪笑不止:
「徐浈,孤的天才医女啊。
「变成丧尸,还得了一身本领。
「了不起,了不起!」
我嘴不饶人:
「乌龟王八蛋,我们全被你卖了……」
李竑不再理我,转向李酽:
「谁甘心世世代代,长居半岛?
「与孤……不,与朕联手吧!」
李酽攥紧双拳,猛然抬头:
「李竑,你不过是沐猴而冠。」
区区四个字,令李竑脸色大变。
我顿时对李酽的骂人水准,刮目相看。
李竑仪态尽失,反而怒指向我:
「把徐浈的脑袋割下来。」
李酽大怒:
「你动她干什么?」
李竑怒极反笑:
「当我傻?你的妇人之仁,全是拜她所赐!」
一名甲士抽出腰刀,朝我走来。
我黯然阖上双眼。
「世子,别忘了我的话……
「任重道远,仍需努力……」
李酽愤然咆哮:
「不行,我是纨绔,没那本领!」
怕什么,总会有的。
不可妄自菲薄啊。
思绪混沌中,忽然有个毛茸茸的东西,不停蹭我的脸。
「夜来香……」
它变成了丧尸犬。
死狗,这种时候,还记得来讨好我。
甲士的刀,离我只剩咫尺之遥。
回忆像走马灯,忽然定格在坤宁宫。
我猛然想起,在凤榻上,皇上先咬了我,又咬了夜来香。
血肉,曾交融。
我艰难地嗫嚅着:
「狗子,听我指令……」
21.
夜来香凶相毕露。
它小巧的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到了那甲士肩上。
一口咬下。
甲士瞬间双眼充血,踉跄欲倒。
醉酒般摇晃几下,便胡乱挥刀,朝身后的李竑砍去。
「他变丧尸了!」
「保护殿下!」
其他甲士有些乱了阵脚。
李竑不敢离殿中尸群太近,走投无路,竟往李酽身后躲去。
「啊——」
李酽满脸悲愤,仰天长啸。
双臂一挥,竟震飞了架在脖子上的十几条枪。
一众甲士,连同李竑,全数摔倒。
他满脸错愕:
「小浈,原来你的力量,如此强横……」
我更加意外,撇了撇嘴。
那异于常人体能,竟然也一并过渡给了他。
早知如此,我何必演那苦情戏码……
「那就好好用,别浪费了!」
「得嘞!」
李酽身形奇快,跃入阵中。
手掌径直斩在甲士们胸前。
力劈华山的劲道,直接把面前数人打得肋骨凹陷,当场瘫倒。
接着飞腿横扫,残影不断。
铸铁枪尖,被他一个接一个踢断。
「小浈,看见没,我好强!」
「不要脸……」
甲士一个接一个飞了出去。
李酽手下无半合之将,当者披靡。
最后,只剩李竑一人,骇然无助。
他退无可退,身后只剩茫茫尸群。
「宫外,全是我的人!」
他眼神躲闪,大声威胁。
「有尸群挡着,他们进不来。」
李酽淡淡回应,继续逼近。
李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孩子,皇位给你,好不好……」
李酽苦笑着摇了摇头:
「殿下,你也就这两下子了。」
李竑面无人色,大声道:
「那我们退回故国,只做安乐公。
「可记得,你我父子,泛舟汉江?
「可记得,共谈治国理想,天下大同?」
我听得心中一阵恶寒。
句句堂而皇之,实则卖惨求饶。
从前真是瞎了眼。
李酽惨然指向尸群:
「这是你的理想?」
他泪流满面,嚎啕大哭。
「父亲,我们不是一路人啊!」
我看得出,李酽动了些许恻隐之心。
李竑也哭了。
但那只是逢场作戏。
他颤巍巍伸手,搭在李酽肩上:
「儿啊……孤知错了。」
话音未落,一道白光从袖口射出,划向李酽的脖子。
好个亲爹。
老娘真的忍不下去了!
我愤然抬手。
红光从甲士们身上飞快抽离,在我手臂上,勾勒出一个摄人心魄的巨大轮廓。
我挥动那既虚无缥缈、又充满力量的大手,在李酽被割喉之前,先一步掐住了李竑的脖子。
源源不断的力气,开始在体内激荡。
我颤巍巍站起,将李竑举在了半空中。
「徐浈……住手……」
他仓皇四顾,似乎想让李酽替他求饶。
可李酽最后的宽容,已被他亲手扼杀。
「大……胆,孤……孤是你的王……」
我怒气盈胸,一字一句骂道:
「狗东西,滚你妈的!」
他一身精血,悉数逸散,汇入大潮。
漫天红萤,转眼间,被我的身体鲸吸牛饮。
但十余人的强横力量,我根本无法承受。
寸寸肌肤,鼓胀难耐。
这是身体濒临炸裂的信号。
必须倾泻掉这股力量……
李酽惶然道:
「小浈,你怎样?」
我艰难地朝尸群迈步:
「斩草除根,你闪远点……」
李酽刚退两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不行,不行!」
我声嘶力竭:
「靳玄,带走他!」
靳大人的力气,却敌不过李酽,被他一脚踢飞出去。
这小子,真是不知好歹。
我反手一甩,斗篷裹挟劲风,将他强行推后数丈。
「小浈,没必要这样!」
谁说没必要?
放任这些丧尸,只会遗患无穷。
「我学医救人,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红光阵阵,从皮肤裂缝中迸发。
我重新感受到了钻心刺骨的痛觉。
不是凌迟,胜似凌迟。
但我甘之如饴。
因为在最后一刻,医女徐浈,不是作为行尸走肉而死。
我站在尸堆中央,张开双臂,红光爆发。
空前强大的气浪,令空气都有些扭曲。
乾清宫的金銮碧瓦,被掀了个底朝天。
看到李酽被气浪推了出去,我终于松了口气。
血肉横飞,遮天蔽日,也遮住了李酽回望的目光。
22A.
「小浈——
「小浈啊——」
无人应答。
终于明白,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是种什么滋味。
我亲眼看着她,自我毁灭,被那些肮脏的血肉掩埋。
明明已经胜利在望……
她异于常人的力量,还留在我身上。
我狂暴地捶打着乾清宫的断壁残垣。
直到双拳血肉模糊。
身后瓦砾,似乎「咯噔」一响。
有狗子的呜呜声传来。
是夜来香。
它不断刨着瓦砾,不知在发什么疯。
狗子,为什么你的命这样好?
呜咽愈发急促,就像刀子一样插在我胸口。
「别叫了……」
为什么小浈的命,就这样苦?
我不甘心。
「世子……」
又有呢喃声。
是我幻听了吗?
「呜呜呜——」
「死狗,别叫了!」
我转过头去,含泪怒叱。
却见有个浴血身影,蹒跚近前。
一张充满怨念的脸,悬在了头顶上:
「席八……
「你哭丧呢?
「老娘没死!」
22B.
我当然没死。
当时,两条胳膊率先粉碎。
气劲便从断臂处倾泻而出,炸掉了乾清宫所有的丧尸。
天道好轮回,就当给谨妃还债,我认了。
但最可气的是,李酽这小子又在咒我死。
听了我的声音,他猛然抬头,颓丧的眼中异彩纷呈。
竟不嫌我浑身恶臭,张开双臂,试图拥抱。
我嘻嘻一笑,错身闪开,迎着落日的方向走去:
「这地方臭死了,快走。」
「等我——」
也许是精血过于充沛的缘故,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断臂处,新的骨肉茬,已经开始生长。
照这个速度,再用几个月,我的双臂就能失而复得。
「小浈,我觉得你真要成仙了。」
「那岂不是,你也得对我顶礼膜拜?」
李酽傻笑半天,竟不回答。
昨日此时,我刚刚变异。
短短十二个时辰后,一切就已天翻地覆。
这么看来,就算沦为丧尸,老娘照样能有一番作为!
我越想越得意,不禁慨然:
「你说这世道,奇妙不奇妙?」
李酽乐不可支:
「真是妙不可言。」
我俩并肩站在山坡上。
从未觉得,斜晖脉脉,如此动人。
「得打道回府了,故国的烂摊子,还等着收拾呢……」
「无妨,本世子暂且充当你的左膀右臂!」
「有件事情,我现在想问个清楚。」
「你问呗。」
我认真地凝望着他:
「从前,你为何总是作弄我?」
他一脸轻松:
「因为我是纨绔子弟,喜欢恃强凌弱呗。」
我心中略感失望,一撇嘴:
「这样啊,那滚吧!人尸不同路!」
这小子,还挺记仇的。
他大笑,转身面向夕阳晚照:
「岂有此理,谁说不同路?
「我宣布,陪你一条路走到黑!」
– 完 –
□ 王司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