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京城教坊里最有名的乐师,人们叫我柳娘。
这职业说好听了,叫乐师。
说难听了,无非是个妓。
我一人撑起教坊的大半收入,就连这里的管事太监也因此连连升官。所以管事的格外护着我,总把好东西给我留着。
教坊里属我这屋子视野最好了,能一眼望见宫楼的飞檐。以那飞檐为准,目光往北再飘一点,偶尔会看见苏府升起的炊烟。此时正睡在我床上的男人平时便住在那。
他叫苏谨誉,是当朝阁老的嫡子。
1.
苏阁老圣眷在身,乃皇上最信任的大臣。把持朝政三十余载,权势、金钱,无所不有。
经常能听见大家在私底下说:大胤的国库八分归皇帝,二分归苏家。
可他的儿子苏谨誉,堂堂一个正三品要员,却总是来教坊找我,惹得众人议论纷纷。
教坊虽是官家开的,但总归不是什么干净地方。像他那样的大人物频频流连教坊,实在是有失身份。
富到苏家这地步,就算是贪图美色,那么干脆养上一窝家妓,一夜换一个都不过分。何苦要去睡那个柳娘呢?
也正因受到了苏谨誉的青睐,我的名声格外响。在那些顽劣子弟口中甚至有了「不看柳娘不入京」的传闻。
然而,我和苏谨誉的孽缘究竟如何,鲜为人知。
我本不该沦为官妓。
我本能被苏谨誉明媒正娶,名正言顺成为他的妻子。
如果当年,我家没有被抄的话……一切本该是如此的。
2.
我家被抄那年,我十四岁。
朝堂之上,反对苏家的人不在少数。那些人称苏阁老为蛀虫,早晚要把国库给啃出个补不上的大窟窿。
党争正盛之时,恰好是苏阁老出事之际。
他带头推行的某项政策触怒了龙颜。借此机会,以内阁次辅为首的一群人煽风点火,想把事情闹大,闹到凭苏阁老也挡不住了,好一举扳倒苏家。
因此,他必须找人替自己把这桩事担下来——他需要替死鬼。
我爹时任工部尚书,在朝野说话也有那么几分重量。他是苏阁老的弟子,能走到今天全靠阁老提携。
遭难后,苏阁老到我家来,带着几万匹丝绸,数万两银子,无数珍宝。
可我妈却躲在闺房里哭,我不明白原因。但是看她哭得厉害,我害怕,也跟着哭。
苏阁老跟我爹聊了一整夜。他临走前,我爹把我叫去,当着苏阁老的面摸我的头顶,眼中有泪。
「阁老,徒弟福薄,只有安歌这么一个女儿……求求您了。」
我看到苏阁老对我爹拜了一拜:「放心。」
见此情景,吓得我赶紧跪在地上。因为我知道,这根本不合礼数。
苏阁老是大官,又是我爹的师父,他怎么会拜我爹呢?
没多久我便懂了。
原来是我爹知恩图报,同意用自己那颗项上人头去替他挡灾。
这个替死鬼,他来当。
「女儿啊……别恨阁老。」这是我哭到几乎昏厥时,听见我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可圣怒难平,杀他不足以使皇上息怒。
皇上执意要抄了我裴家以儆效尤,苏阁老没料到皇上此次是动了真格,根本不敢在那时顶撞。他答应我爹一定会保住裴家,结果却失言了。
3.
没多久,我爹被问斩。
官兵抵达我家前,我娘从屋里取出早已备好的毒酒逼我饮下。
「活着也是到教坊去做官妓!还不如死!」
我不肯,她便把酒往我嘴里灌。
我不要死……我相信誉哥哥会来救我。他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会护我周全。
听到「苏谨誉」的名字,我娘陡然一愕。接着,我脸上狠狠挨了她一巴掌。
印象里,我娘是人人称赞的大家闺秀,可她此刻双目血红,眼泪濡花了妆,模样狰狞宛如恶鬼现世。
「还敢提苏谨誉!我们被苏家害得不够惨吗!」
我把毒酒含在口里,我娘以为我咽下去,自己也一饮而尽。
她搂着我哭着唱:「只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
呜咽声渐渐小了,之后是压着我的身子也越来越冰凉。
我吐了毒酒,咬着袖口不敢哭出声。我还在盼,盼誉哥哥能来。
可是直到官兵破门闯入,踢开我娘的尸体,撕烂我的衣服,把我按在地上时,他还是没有出现。
早听我娘的就好了。
我被送去教坊后苏谨誉才现身,他竟和我一样狼狈不堪,黑缎靴面崩满泥点,发髻凌乱。
他解开捆绑我的绳子才发现我用瓷片割了腕,他再晚来一步我就死了。侥幸捡回一条贱命,养了好一阵我才缓过气。
后来我得知,我家被抄之前,苏阁老找借口把苏谨誉支到江浙。他走到一半感觉不对劲,才快马加鞭折返回来。可终究还是太迟。
欺负我的那些官兵,最后都被他杀了。他知我执意寻死,有一半的原因是被玷污了清白。
在教坊的阁楼里,苏谨誉抱着我,与我亲吻。
我曾经偷偷看过些书,幻想过我与他成亲那晚的情景。万万想不到,我们的第一次会是这般模样。
他一遍遍地道歉,求我不要死,他不会嫌弃我,不会抛弃我。
我信了。
他想把我偷偷接到苏府,苏阁老无论如何也不允许。要是苏谨誉执意犯傻,他就再也不认这个儿子,甚至扬言要断绝关系。我相信他老人家干得出。
他们父子二人为此大吵一架,闹得满城风雨。不过,世人只知道苏谨誉顶撞了亲爹,受到惩罚,却不知道所为何事。
我心里其实很明白。苏阁老权倾朝野,可撼天动地。而那时苏谨誉刚入朝政,从四品,羽翼尚未丰满,事事都要听凭父亲安排。
他叫我不要怕,大不了他带我离开京城,归隐山林。
大概……他是很爱我的。否则,哪怕只是一句谎话,他也说不出要放弃大富大贵,带我去过流亡的苦日子。
我想答应。只要和他在一起,风餐露宿都不足为惧。
然而,那可是皇上要我裴家不得好死。
抄家,男人砍头,女人充妓。
苏谨誉他不过是阁老的儿子罢了,在皇上面前能算什么呢?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还敢带着朝廷的罪人逃跑。
那些倒苏派要是知道,还不得揪着大做文章,感谢他送了一颗好人头!苏阁老绝对不会允许他做出此等傻事。
算了……我认命,决心待在教坊,并劝他主动去和父亲认错,发誓不再为我闹腾。
4.
苏阁老也算得饶人处且饶人,掏大把银子打点了教坊的管事。
从今往后我虽在此生活,但是待遇不同于别人,不必整日担惊受怕,受尽欺辱。甚至可以偷偷溜出教坊,还算有点自由身。
只是这世间不再有裴安歌,却多了一位「柳娘」。
很多人不知晓这些来龙去脉,甚至不知道我是裴府的女眷。他们弄不清为什么唯独我会有特殊待遇。因此,虽然管事的收钱办事,并不为难我,但是其他粉头酸坏了,没少给我使绊子。
可我深谙寄人篱下不能狗仗人势的道理。即便有苏谨誉掏钱贿赂,我还是尽己所能地表现出作用,竭力与这些人相处。
多亏我裴家也算书香大户,我爹更是进则理学,退则风月。我娘也曾是出名的才女。我从小耳濡目染,下棋吟诗,抚琴作画,这些本事用在教坊绰绰有余。
不出一年,我便让柳娘的艳名传遍京城。多少人争相来教坊听我奏曲,各家王公贵族都在宴享之时请我助兴。或许当中是有人真心欣赏我的琴音,但更多的人,只是馋我身子罢了。
可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苏谨誉中意我。顾忌着苏阁老的身份,没人敢动苏谨誉看上的妓女。于我而言,这日子也称得上安生。
但好景不长。
5.
没过几年,某天晚上,苏谨誉原本答应会来教坊看我,最后他失约了。
而我从宾客口中得知,苏家有喜。
我连忙追问,是什么喜?
他们告诉我,苏谨誉要娶妻了。
当时,我边上好几个姑娘都笑得前仰后合。她们是在笑话我。
平日里,大家都看得见苏谨誉频频来找我,他对我笑,忍我闹,只看着我一个人。有传言说,他终有一天会把我赎出去。
好些粉头挤开客人们围到我边上,假惺惺地安慰我。
「柳娘呀,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千万别哭,姐妹们都陪着你呢。」
「咱们输给大家闺秀,不丢人,本来也比不过。早晚都有这一天,想开点。」
「就是就是,我们还怕你走了。这下好,从今往后永远都是一家人!」
我对她们笑了笑,没多说什么。把客人们点的曲子弹完,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时候我还不信。就算苏谨誉要娶妻,他也不会瞒着我啊,他会告诉我的。哪怕是要我原谅他呢。一定有隐情,我再等等,他说不定会来向我解释。
这一等就是三个月,他再也没来过教坊。
曾经,当我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时,苏谨誉与我私订终身,答应非我不娶。而今这唯一的诺言也作了废。
作为苏阁老的嫡子,他娶妻是大事。没多久,各种各样的故事从三街六巷传出。
有的说,某天大雨,他们恰好一同在亭下避雨,惊鸿一瞥间,苏谨誉便对那姑娘一见倾心。还有的说,是那姑娘碰巧捡到苏谨誉的玉佩,她到苏府去还物时,二人顿觉情投意合。
好姐妹们故意在我耳边八卦她们收集来的故事,想以此激怒我。但久而久之,她们见我面无表情,慢慢地不再自讨没趣,以此为乐。
6.
苏谨誉成亲那天,我在教坊都能听见城内锣鼓喧天,爆竹炸得天都灰暗了几分。
我听着那一声一声的响,心也被崩得碎成一片一片。可是连我自己都很惊讶,我竟然没有流一滴眼泪。
是不是在我爹娘死的那一天,裴安歌也随着他们去了?现在的柳娘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当晚,在后台梳妆时,跳舞的花芸把我好一通嘲笑。
她是个刚来没多久的妹妹,家境贫寒,仗着姿色出众,才能来教坊卖艺。花芸见过苏谨誉几次,心都跟着他飞了。可惜她不论怎样努力地在苏谨誉面前卖弄风情,苏谨誉都不予理睬。
实话实说,那时我很高兴。
女人总希望自己才是唯一,总希望喜欢的人只看着自己。受到独宠,我也会开心得忘却忧愁。
这些都变成了花芸嘲笑我的把柄。
她和别人不一样,毫不拐弯抹角,直接笑我贱人贱命,如今美梦破碎,不能嫁进苏府了。
可她不知道,我这个梦早就碎了。
那天我和来玩的客人把酒言欢。他们以前顾忌着苏谨誉,不敢对我太放肆。现在苏谨誉许久不来,他们也都不怕了,一个个无所顾忌地往我跟前凑。
有人甚至公然磨蹭我的后背,花芸便在边上大笑,一个劲地起哄。这些人和花芸想的一样,我是被苏谨誉抛弃的那个,怎么作践都可以。
中途我借口妆花了,要回到房间梳整。
关紧房门后,我吊好麻绳,站上木凳。
再次从窗户望出去,苏府上空被灯火映红。苏谨誉今夜就会在暖帐里和娇妻度春宵。
他对妻子,一定会比对我还要更加温柔吧。但他将来想起新婚之夜,怕是没那么多欣喜可言。
我将绳圈套在脖子上,此刻我丝毫没有面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即将解脱的轻快。以至于我踢倒凳子的动作不带半点犹豫。
预想中的痛苦却没有传来……反而是身子猛地往下坠,又被谁给接住了。
我幻想着会不会是苏谨誉,鼻息间忽然闯进一股草药味。
「方才听美人将那好端端的喜庆戏文唱得悲戚戚,在下就猜到不太对劲。」
这轻浮的声音显然不是他……
「美人……何故寻短见呢?」
7.
我睁开眼,空中缓缓飘下一片叶子,绳子便是被这片树叶割断的。
站稳后,我转身看向来人。
那一双俊俏的眼里含着笑意,虽为男子,他的皮肤竟比许多女子还细嫩。
房门紧锁,唯一的入口是窗户,我这屋又高,他能不声不响地翻进来定是有些武艺。
他指尖在我左手的手腕内侧来回摩挲,颇为惋惜:「唉……你要是早点遇见我,指定不会留下这么大的疤痕,简直糟蹋了这白净的皮肤。」
我挣动身子想把他推开。他臂膀一收,顿时捆得我动弹不得。此人看似纤瘦,力气却不小。
「别乱动,我只想给美人把把脉。」
「你是郎中?」
他笑得腻人,双指并拢点在我的脉上,那模样倒很像回事:「今夜我不是郎中,只想做一名浪子讨得美人倾心。」
他边把着脉,边遗憾地连连摇头:「啧啧啧……怒伤肝,思伤脾,忧悲伤肺。不知美人是为哪家公子伤了心?落得一身病。」
「让在下给美人开个方子,」他把我的散发一缕缕别到耳后,慢悠悠地说,「鱼水之欢,每天两次,睡前服用。」
他勾弄起我的下巴:「我看呐……找我就很好。」
我扇开他凑近的脸:「一天两次,只怕先生吃不消。」
他嬉皮笑脸地放开了我:「在下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我扫过他的装扮,灰白纻罗长衫,贴身一件素色薄绸长衣。非官不得穿绸缎,他若为医者,那必然只能是……
我问:「你是太医,来教坊玩女人就不怕染病吗……」
他满意地点点头,好像很高兴被我看穿身份。而后,贱兮兮地对我拱手欠身:「回美人,在下看得出谁干净,谁不干净。」
我背对他冷笑:「那先生可看错了,我睡过十一个男人。」
「唔,那在下便是第十二个了,」他两手一拍,「十二好啊,我的幸运数字。」
我一口气没接上,哽住了。
「美人真不考虑考虑我说的方子?难道美人是嫌我丑陋,不合心意?」
没等我接话,他又笑嘻嘻地说:「没事,可以把灯灭了嘛。」
……纵然是在教坊,也少见这等轻浮厚脸皮的人物。他到底是哪家的?之前未曾见过,应是第一次到教坊来寻欢。
我对着门送了送手臂:「不知大人是何来历,被人撞见在我房里总归不太好,大人还是请回吧。」
「我可不敢走,」他摇着扇子坐在椅子上,「我一走,你又寻死怎么办?我们医师都是要救人的。」
我堆起笑来:「奴家不死了,大人快请回。」
他以腕撑颐,撇着嘴摇摇头:「你要是说话不这么阴阳怪气,我也就信了。」
我被他皮得火气直往上蹿!举起手,准备给他脸上来一掌!
他斜着身子轻松躲过我的巴掌,顺势抓住我的手腕,直接把我按到桌上。
「哟,美人这么心急呢?这里硌得慌,我怕把你弄疼了。」他说着又对我耳朵吹了一息。
恨死我了……真想把那张笑脸抓花!
「再不放手我叫人了!」
「叫呗,叫来了人,可就有人替我看着你了。」
「你是不是有病啊!」
他假惺惺地故作震惊:「原来美人也懂医术?对,我是害了『看不得美人死』这个病。」
这家伙到底想怎样……真难缠。
不过他说得没错,我要是叫来人,之后再想自尽怕是难上加难。教坊是不愿看我死的,他们还要靠我挣钱。
我松了浑身的劲,这一泄力实在是乏得紧……脑子格外昏沉。
「我不作死了,我想睡觉……」
他唇角微扬,捞起我抱到床上:「睡吧,我陪你,你睡着了我就走。」
说完,他又走回刚才那里,把绳子从梁上拆下,随手团了团从窗户丢下去。
楼下立刻喊起骂声。
我失语地闭上眼,转身面对墙壁,实在不想再多看他。隐约听见他擦着火,似乎是点燃了什么东西。不多久,沉香的味道便飘散开,让人极为放松。
不知何时我进入了梦乡。
8.
梦里,我又回忆起和苏谨誉的初见。
十一岁那年,我陪爹爹去苏府,丫鬟带我在后花园玩捉迷藏。我不小心踩到青苔,失足滑进池子,是他把我捞了上来。
湿发贴在脸上,不仅没让他显得狼狈,反而别具风情。他关切的眼神又是那么温柔,声音也好听。我衣裳尽湿,红透了脸,又羞又急,没出息地在他怀里啜泣起来。
从那以后,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一见倾心的誉哥哥。
小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实在太幸运了。我的爹娘恩恩爱爱,爹爹发誓绝不娶妾。我的生活富足安逸,从不担心居无定所、食不果腹。
我喜欢的人,他也正好喜欢我。
金钗之年的上元佳节,苏谨誉的身影在元宵灯火中显得影影绰绰。他紧紧攥着我的手,我还以为牵了手就代表一辈子。
人呐,果然是不能太幸运,否则哪天老天爷看不下去,就要遭报应的。
像我一样。
梦醒后睁开眼。屋子里只有我,窗也关着。我走到桌前,看见香插边还留了几柱沉香,其下压着一张字条。
那字迹遒美俊秀,真是字如其人。
……不过也仅仅是指长相了。
内容倒是毫无文采,和字迹不相称:「睡前点一支,睡得香。我会再来的。梁墨寻敬上」
梁墨寻。
我摸着那三个字,失神地站了好久。
9.
怀疑那晚他给我点的是迷魂香,我抑郁的心情有些许好转。
苏谨誉婚后也没来教坊。反倒是那个医生,三天两头地往我这里跑。
这些日子,教坊新来了许多漂亮姑娘。这当中有不少人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自己能够幸运地得到贵人青睐,被捞去做个小妾什么的,从此过上富贵生活。
而梁墨寻仗着出众的脸蛋,成为了姑娘们争相伺候的对象。我躲在一个身材矮胖的男人身边看戏。
这个男人叫张德山,在宫里当差。我往他跟前凑,不是因为他好看,也不是因为他的来头大。
纯粹因为他是个太监。
据我所知,他的师父是宫里的大太监,张德山沾了师父的光,才有闲钱来教坊买乐子。
别人来教坊免不了想做皮肉生意,可他只不过是希望听人哄一哄,多说几句暖心话,顶多再抱一抱。张德山的性子又软弱,有贼心没贼胆,连主动摸我的手都不敢。于是我更愿意待在他边上了。
之前,他喝醉后曾同我说起自己的生平。
他是商人家的孩子,本来过着温饱不愁的日子。结果倭寇进犯,把他全家都杀了,钱财货品劫掠一空。那时候他正好出去送货了,运气好,才保住了一条命。
可后来实在是走投无路,只能选择当太监,谋一份差事。
他曾有个喜欢的姑娘,倭贼想玷污那姑娘的身子,她不从,最后惨死在倭刀之下,是张德山亲自收的尸。
他和我说,他的心早就死了。
我说,他应该去从军,杀倭寇报仇。
他道自己是个孬种。又恨倭寇,又想苟活。
他苦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听完这个故事,我对张德山多了点惺惺相惜。
我也差不多。早该去死的,又怕死。
10.
每次张德山来教坊,我都对他关照有加。即便是苏谨誉在的时候,我也会特意多弹两首他爱听的曲子。张德山也知道,我和他亲近是图他动不了我。
但他并不介意,好像只要我愿意多听他抱怨两句,他就很是满足了,也舍得掏出大把的赏银。
谁管你原本的身份,在教坊挥金如土的才是好客人。
可是那些姑娘们不懂这个道理,都笑我沦落到了要对太监卖俏的地步。她们则簇拥在梁墨寻身边,弄得他快被五颜六色的姑娘们给淹死了,屡屡朝我投来求助的眼神。
我故意看向别处,不予理睬。
好看的几个姑娘都跑到他那里去,其他宾客便遭到冷落。客人们很不高兴,眉眼之间对他多少染了点敌意。
我向张德山打听这个梁墨寻,问他知不知道些什么。
他连连点头,赶紧咽下嘴里的糕点,看着很激动。
「梁太医很厉害,还受过皇上赏赐!」
我请他细说。
「去年,静贵妃差点滑胎,太医院其他人都没办法,说孩子保不住了,最后是梁太医把孩子救了下来。」
「还有今年年初,三王爷常常无端地心悸,调理许久都没有好转。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子,真就给治好了!」
「对了,酷暑的时候,他还给我们这些奴才备了解暑药。」
张德山自己说着都忍不住啧啧称奇:「梁太医那可是公认的有德有才,要不是太年轻,肯定会给他升官的。」
转瞬,敬佩仰慕的神情从他脸色消散,替上些许担忧。他望着梁墨寻那边,小声和我说:「我听闻他出身平凡,没有后台。」
「柳娘,你说他这么年轻就崭露头角,甚至受过御赐。这可是其他人一辈子都盼不来的殊荣,得有多少同僚羡慕嫉妒恨?」
是啊,我懂。太医院也是官场,官场如战场。要是太冒尖了,很可能会受到那些老顽固的打压。
不过,从为数不多的交流来看,我感觉梁墨寻是个很机灵的人,他应该知道如何应对勾心斗角吧。
「梁太医年轻有为,又一表人才,不像我。有不少人想给他说媒。」张德山颓然地叹气,我又从中听出羡慕之意。
我抿了一口茶。想也知道,这男人的桃花运定是旺得没边。
女人们还围着梁墨寻,他的笑容发僵,客人们的脸也愈发地绿。
她们还是太不懂事,这可不是维系客人的方法。管事的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会意地点点头。
我轻轻捏按张德山的肩膀:「张大人,奴家得去暖暖场,别怪奴家冷落大人。待会儿第一曲,算奴家送给大人您。」
接着,我坐到台中央,说今天大家都来玩点新鲜的。
客人们可以来和我对诗,我若对不上来,便按照客人的要求弹奏一曲。我若对上来了,客人便要罚酒一杯。
往常他们想点曲子让我弹,可是另外的价格。男人们来了兴致,团团围坐在我边上。
我给他们时间思考,然后望了张德山一眼,先弹起他最爱听的《良宵引》。
曲毕,梁墨寻竟然站在了第一个。
「既然美人今天好雅兴,容我先起个头。就对……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
我答:「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载星河。」
「错了错了,」他得意洋洋,「虽然你这个『载』字意境也不错,但原文乃是满船清梦『压』星河,压床的压……」
荤段子在教坊最吃得开,客人们马上笑了起来。
我勾着一根弦:「好吧,敢问大人想听什么呢?」
他拱手道:「在下想听美人来一曲《酒狂》,不知美人会不会?」
11.
一说《酒狂》,有几个人噤了声。还有几个小姑娘在后头窃笑,花芸笑得最欢。
这曲子苏谨誉很喜欢,每次他来我都弹,他不来的这段时间,我再也没弹过。
不管梁墨寻是不是故意挑起这茬,我愿赌服输,弹便是了。
正准备抚琴,他压着我的弦,递来酒壶:「此曲弹前不多喝上两口,怎么狂得起来?大家说是不是?」
刚才还与他横眉竖眼的那群男人,现在全都随他一同起哄,教坊里的死气一下子烟消云散。
我坦然接过:「就依梁大人所言。」
既然要喝,也别只喝两口。我将那满满一壶的酒饮尽,宾客们齐声叫好。
梁墨寻满意地松开压着弦的手。
我拨动琴弦,随着琴声渐入佳境,我仿佛看到苏谨誉坐在台下,双眼中含有几分哀意。一恍,他的身影又变成梁墨寻那张笑脸。
那天晚上,客人们玩得非常尽兴。
深夜,我独自在院子里漫步。今天格外冷,大概要下雪了。
无声无息地,我的腰被人环住。那股草药味混着泥土的气息萦绕在旁。
耳边传来他温热的吐息:「谢谢美人给在下面子。」
他的身子好暖,一阵冷风迎面拂来,我不由地往他怀里钻了钻:「何出此言?」
「你是故意说错成了『载』字。」他无比笃定地说。
「……怎么看出来的?」
他只是笑了笑,答非所问:「别躲在院子里伤心了。以后,我再不让你弹《酒狂》。」
我猛地回身,身后却只剩下了一阵清风,不见人影。
天上慢悠悠地飘下一段红绸,我接住,发现上边写了字:「上元佳节在即,不知美人是否有约,恳请赏脸。」
我四下望着,只有枯枝在风中颤。这家伙……总是来无影去无踪。
他真的是太医么?这身手,去锦衣卫当探子也不为过啊。
12.
京城里知道「柳娘」的人很多,却没几个知道我是罪臣之女。
即便如此,像我这样的人也不能随便离开教坊。但苏阁老给的钱实在是太多了,多到管事的冒死替我打幌子。
可我也不爱动,之前除非是苏谨誉带我外出散心,否则我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这回梁墨寻约我,我是琢磨了好一阵子才答应他。
我知道苏阁老迷信,说不定会让苏谨誉带妻子去摸门钉。在上元节摸门钉,有早生贵子之意。到时候,我或许能远远地看他一眼。
这个想法连我自己都觉着贱。越想要见到他,我就越恨自己。无论我怎么竭力地欺骗自己,想要把对苏谨誉的那份情感封存,就是做不到。
我恨这样的自己。
上元节当晚,梁墨寻提前等在后门。我戴着黑色面纱出现在他眼前,把他吓了一跳
他端详着我的扮相,哭笑不得:「这是上元节……又不是中元节,你怎么扮鬼啊?」
我把面纱挂得更紧了:「我身份低贱,不想叫人认出来。免得让梁大人丢脸。」
梁墨寻想要扯掉我的纱,我死死护着:「你再逼我,我就不去了!」
他的青色长衣外披着白狐皮斗篷。我一身布衣,又戴着黑纱,显得与他很不搭调。
「你就听我的吧,不会害你。」说着,他还是取下了我的面纱。
梁墨寻把斗篷解下来给我披上,又为我戴上帽子。那帽子是与斗篷相连的。
帽子宽大,直接遮住我半张脸。
「好多了。你戴着黑纱,不是更惹人注目吗?」
没了斗篷,他的衣衫显得那么单薄。
我问他:「你不冷吗?」
「我不冷。」他握着我的手,体温确实很温暖。帽子遮得我看不清路,我只能挽着他走。
不愧是过节了,街上灯火通明,宛如白昼。我们在路边小摊喝了热酒,吃了汤圆。
梁墨寻忽然问我:「你总是闷在屋里烦不烦?以后我多带你出来溜达溜达。」
「当太医的都像你这么闲?」
他咳了一声:「没那么闲,但见你的时间总是有的。」
我心口忽地发凉。
是啊。以前苏谨誉也忙,却仍然能抽出空来看我。娶了妻,就一次再没来过,我也不能用「他忙」来骗自己。
我放下碗筷,撑着下颌看向梁墨寻:「梁太医,你知不知道苏谨誉的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亦撑着下颌看向我:「没见过,听说是个美人,但肯定没你好看。」
他站起身,岔开话题:「吃饱了吗?我们去走走吧。」
我没有追问,点点头,跟上他。
在迷眼的花灯丛中,梁墨寻和我谈天说地。
他还真是个奇人,哪怕只是农户家的猪生了一窝小猪仔这种寻常琐事,经他的嘴说出来也会变得很有趣。
但他大多是在说江湖上不知真假的逸闻,朝堂上的事绝口不提。
说着说着,眼瞅着快走到正阳门了,灯火都落在后方。
正准备折返,突然,我在人群中一眼瞥见那个身影。
是苏谨誉。
13.
梁墨寻显然也看见他了。
苏谨誉身边跟着妻子,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名仆人。他的妻子身材娇小,被苏谨誉挡住了,看不清面容,但也能想象出是清纯可爱的模样。
她亲昵地搂着苏谨誉的手臂,苏谨誉面带微笑,二人十分恩爱。可与其说他们是夫妻,更像是一对兄妹。
眼神骗不了人。他看向妻子的目光那么柔软,好像月光都洒在他眼睛里。那是满含爱意的眼神,他也曾经那样望过我。
我自以为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想到亲眼看见这一幕,还是免不了一阵晕眩。没有我,他也过得很好,甚至过得比之前更好。
这几年来,我一直都是苏谨誉的负担吗?他只是对我于心有愧,因此努力地补偿我。现在他觉得自己仁至义尽,于是彻底将我放下了。
我到底还在自作多情些什么……
鬼使神差般,苏谨誉向这边投来视线。与他目光相对之前,我迅速地背过身,躲到梁墨寻背后。
「梁太医?」这是苏谨誉的声音。
我心下慌了。梁墨寻和他认识?
我对他走路的动静太过熟悉,他踏雪走近,我四处寻找能够躲藏的地方。
瞄上一座石墩子,我正要抬步,梁墨寻一把抓住我的手,清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想永远躲着他吗?」
我使劲挣开他,还是小跑到石墩子后边,裹紧披风。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我紧紧屏住呼吸。
「苏大人,」梁墨寻站在原地,只是微微颔首,他竟然没有按照规矩给苏谨誉行礼,「您今夜好兴致啊,带着夫人出来逛元宵灯会?」
「嗯,母亲让我带娟儿来摸门钉,讨个彩头。」苏谨誉说着,又与妻子深情对视。
我闭上眼,不想看。
「娟儿谢过梁太医之前给的方子。」他的妻子声音很甜美,软糯得不像话。
「夫人客气了,」梁墨寻笑得很敷衍,「二位,实在对不住。我今天好不容易约着心上人出来看灯会,先不奉陪了。祝二位早生贵子。」
……心上人。还真敢瞎说。
苏谨誉半是打趣:「冒昧问一句,是刚才那位?」
梁墨寻又笑,我听出他笑得有些阴:「对呀,她胆子太小,不敢见苏大人。」
苏谨誉不再打听,我偷偷探出头,看见梁墨寻目送他们一家走远。
真奇怪,他对梁墨寻的措辞倒是很客气。刚才梁墨寻没给他行礼,他好像也不在意。直到他们远得看不见了,我才从石墩子后面走出来。
我抬起手,让梁墨寻住嘴:「我只想安静一会儿。」
他会意,我们慢慢地向着教坊走回去。
14.
我原以为会和他在教坊后门分道扬镳,结果他像个跟屁虫似的,一直跟进了我的房间。
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你早就认识苏谨誉?」
他难得地不卖关子,坦然答道:「受皇上之命,苏阁老的头疼一直是我在治,所以我常去苏府。」
「那你还骗我,说没见过他的妻子……」
梁墨寻苦笑,不狡辩了。
我咬着唇,半晌,继续问道:「你早就知道我和苏谨誉的关系?」
他挑眉:「知不知道又如何。很重要吗?都过去了。」
说得容易。他过去了,我还没过去。也许这辈子都过不去。
念及此,我讪笑着坐到桌前,为自己斟酒。酒入愁肠,却化不成泪。
梁墨寻冲我喟然长叹:「唉……看来我得给你搓个药丸,就搓个忘情丹吧。」
我知道他又在吹牛:「世间要真有这等神药,花多少银两我都买。」
「有的。」他从我手中夺走酒杯,慢慢靠过来,烛火融化了他的眼神。
他执起我的手点压在自己唇上:「忘情丹就在我这里,你要吃,我可以喂你。」
挂在烛台上的那滴蜡好像凝结住了,不继续向下滴落。我感觉时间也凝住了。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他越靠越近,伸手遮住我的眼,我没有躲。
他口里甜的是津,辣的是酒,咸的是泪。
我的泪。
这是我进入教坊后第一次落泪,仿佛除去了内心深处的沉重枷锁。又像拔掉了心上的一根刺,很疼,但是疼完了,也该愈合了。
梁墨寻放开我,轻轻拍着我的后背。
我愤懑地捶着他的胸口:「你的忘情丹为什么没有用……」
他抚摸我的脸笑道:「哪有立竿见影的良药。一旦感染情毒,病灶入骨三分,只能慢慢调理。」
这个人对感情看得如此通透,想必是对谁也不会动心的。
谁也不爱,所以才到教坊来寻欢作乐吗?否则以他的条件,想要觅个良人还不是易如反掌,何苦天天在我这自讨没趣。
我们倒是很般配——我脑子里突然萌生了这个想法。
我只剩下身体这具空壳,死了也是一堆废物,甚至不能当柴烧,倒不如宽慰了这位太医。于是,我主动在他面前宽衣解带。
怎料他马上止住了我,帮我把衣服重新系好。
他纤长的手指绕着我的发丝:「得美人垂青,我心甚悦。但今天还是算了。」
他看上去有些忧郁,我不明白那股忧郁从何而来。
此后,梁墨寻偶尔会喂我吃那不存在的忘情丹。
然而,就是不碰我。
怪人……我看不懂了。随他吧。
15.
苏谨誉成亲时,我窗外那棵柳树光秃秃的,如今都抽了新芽。
过些日子,宫中有宴,教坊到时要派人在宴会上演出。这算是头等大事了,大家都在加紧排练。
有些小姑娘是第一次进宫,又害怕又期待。
害怕自己出岔子,保不齐会丢了小命;又期待自己能被哪个王公贵族看上,从此飞黄腾达。
管事的点了名,要我跳主舞,把花芸气个够呛。
这个安排确实不太公平,我确实没那么擅长跳舞,更擅长弹琴。
但私下去找管事的说,要把花芸换上来的时候,管事的却告诉我,是「太子」点名要看我跳舞。这我倒是没想到,柳娘的大名竟然已经传进了太子耳朵里。
「柳娘啊……你若有朝一日飞黄腾达,苟富贵,莫相忘。」管事的冲我笑笑,带着讨好的味道。
然而我很不安,我知道,太子不可能是看上我了。
我爹虽是靠着苏阁老提携才当上工部尚书,但他绝非无能之人。这一点,太子也很清楚。
以我对朝廷的了解,在那群想要干掉苏家的人里头,太子党首当其中。
即便如此,太子也从未吝惜过对我爹的夸赞,他曾多次上奏皇上,说我爹是个清官,也曾经试图拉拢我爹。这都是我娘亲口和我说的。
我爹感激太子的赏识,但他是个极其讲究「道义」的人,不肯背叛自己的恩师。
太子为人刚正秉直,绝非好色之人,他不可能将一个在风月场待过的女人放在身边。
那么,太子究竟为什么要我进宫呢?这场安排只怕别有用心。莫非太子得知我和苏谨誉的过往,打算利用我?
可苏谨誉都娶了妻,我哪还能入得了他的眼,根本没有利用价值。
兀自揣测也没有意义,既来之则安之吧。
16.
有天晚上,梁墨寻没来。我听见客人们在议论,苏府又有喜了。
苏谨誉的妻子有了身孕,苏阁老快要抱孙子了。
呵,这么快便有喜了吗?难怪把我忘得干干净净,原来是忙着传宗接代呢。也对啊,苏谨誉要是在我这里交了粮,拿什么去喂他的小娇妻?
我恨自己满脑子抑制不住的恶毒念想,恨自己脏,也恨我还会为了苏谨誉而感到苦楚!
可是我为什么不可以恨,不可以恶毒?做好人百无一用!
当年我爹还是一个小官。灾年大涝,他被调离京城,前往灾县出任知府。俸禄没多少,他还自掏腰包给灾民买粮。
我亲眼看他淋着大雨站在坝上,向那些百姓保证:只要有他在,路边绝不会有饿殍!
我听见百姓喊他「青天大老爷」。
他说到做到了,可他又有什么好下场?
十几年的浮沉在我心间激荡,我发泄般地狠狠拨动琴弦,屋里的嘈嘈杂杂被我的琴声吸引,渐渐安静。回过神时,我的指尖在冒血,琴弦也弹断了,而满座宾客掌声雷动,他们为我起身鼓掌,甚至有人眼中含泪。
柳娘!柳娘!
我听到他们激动地呼喊着,赏钱在我面前堆成小小的山包。即便是我,也是第一次受到如此重赏。唯独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弹些什么。
翌日,我告病在床。
浑浑噩噩间,有一双凉冰冰的手覆在我的额头。嗅着那股草药味,我不看也知道是谁来了。
梁墨寻为我把脉,我问:「你知道苏谨誉的妻子有喜了吗?」
「知道,」他目光沉沉,「是我去看的。」
我想牵起嘴角,没能成功。
他先扶我坐起,端来熬好的药。看着他送到嘴边的勺子,我本不想张嘴,倔了两秒,还是乖乖由着他喂我。
这药倒是不苦,好像加了些蜂蜜,甜滋滋的。
他一勺一勺地喂着,忽然笑道:「我这才几天没来,你就对我思念成疾啊。」
我紧紧闭上嘴,不肯喝药了。
他马上退让:「我错了!小祖宗你快点喝完,千万别拖成大病。」
「大病才好,」我冷哼,「像我这种想死又不敢的人,最适合得个不治之症。」
「别说傻话,为什么要死?活着不好吗?」
活着哪里好了,只能当个供人消遣的玩物。早知今日,当初我一定陪着我娘上路。
碗里空了,梁墨寻把勺子搁回瓷碗,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望向他:「梁太医,我这病多久能好?」
「只要你乖乖吃药,不出五日便能痊愈了,」他抚摸着我的脸,「我最近每天都会来,督促你吃药。」
五天啊……我有点担心。三天后就要进宫,我这个状态要是出了闪失可怎么办?我死不死无所谓,但不能拖累了别人。太子之命难违,我也不能让管事的换人。
将情况告知梁墨寻后,我想请他给我些药,至少保证我那一天的精神状态。他为难地想了半晌:「好吧,我帮你。」
「但是,」他话锋一转,「你得先向我保证。」
「保证什么?」
「保证你不会成为太子妃。」
「……」
他握紧我的双手,万分委屈:「要是你被太子殿下看上,我以后可见不着你了!见不着你我怎么活啊……」
他还假惺惺地干嚎了两嗓子。
我真是受够这家伙了!
17.
进宫的前一天,太监张德山来到教坊。
他得知我要进宫后,问我想不想和苏谨誉见一面,说上几句话。
原来,他在宫中侍奉的瑜妃娘娘与苏谨誉的妻子是好姐妹。
这个瑜妃娘娘,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她原本只是皇后的宫女,却处心积虑怀上龙种。皇后仁厚宽容,竟然没有杀了她。生下孩子后,皇后本想把孩子过继给别的贵妃抚养。结果她又靠着手段赢得皇上的同情,成功稳住了地位,如今更是升为妃位。
据说她性格豪横蛮烈,只在皇上面前小鸟依人。还经常对下人动用私刑,闹出过好几条人命。在她跟前当差,可是半只脚都踏进了阎王殿。但是正因为她有手段,据说快要升为贵妃了。因此张德山的师父才把他安插了瑜妃身边。
照这个势头看,说不定瑜妃的目标是那皇后之位。
苏谨誉的妻子竟然与这种人是姐妹?我不禁好奇。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难不成那个娟儿是得了瑜妃真传,才能当上苏谨誉的妻子?或者,娟儿的段位更在瑜妃之上。
想到能与苏谨誉见面,我本能地欣喜,但又马上摁住这个念头。
有什么可高兴?苏谨誉根本不想见到我。腿长在他身上,想见我的话早就来了。
我装出冷淡的态度:「不必,我不记得什么苏谨誉。」
张德山拘谨地挤出个笑:「柳娘不用说得如此绝情。其实我也明白……你和苏大人是两情相悦。」
像是怕我不高兴,他怯生生地嘟囔道:「柳娘,苏大人还是念着你的,但是……他身不由己。」
我心中泛起波澜,仍旧板着脸:「何以见得?」
「当奴才的不该多舌,我也是偶然间听瑜妃娘娘聊起过,」他左右看了两眼,压低声音,「娘娘说,苏大人他吃着家里的,想着外头的……你懂吧?」
外头,指的是我?
我自嘲地笑了。说不定是别人呢。
张德山一遍又一遍地嘱咐我,不准和别人提起他说这些。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帮我,他这么忌惮主子,就不怕帮我也会挨罚吗?
沉默了良久,他低下头憋红了脸,迟迟道:「看你思念苏大人,人都憔悴了,我也不好受。」
临走前,他最后一次问我,到底见还是不见。
我挣扎一番,点点头。
见吧。
我只想亲口告诉苏谨誉,过去的一切都结束了。
18.
进宫当天,我服下梁墨寻给我的药丸。之后,我和粉头们一起坐上轿子进宫。
花芸坐在我对面,兴奋极了。看得出她今天花了好一番心思打扮,听说她为了让皮肤保持清透水灵,整整吃了一个月的素。
她不屑地冲我翻了个白眼:「有些病猫子可别丢人现眼,太子也会赴宴,出了错,几个脑袋都赔不起。」
我充耳不闻,懒得与她说话。
真希望有哪个达官贵人看上她,把她接出教坊,以后我也不用再忍她叨扰。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进宫,不过以前听我爹细细描述过宫中的景象,也就不觉得稀奇。何况那些雕梁画栋,奇珍异宝,与苏府一比甚至相形见绌。在小时候多次出入苏府的我看来,根本见怪不怪。
我们候在殿外等待进场时,我才开始紧张。
今天苏谨誉也会到场,在张德山安排我们见面前,难免要先碰上了。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管事的通知我们进场。这几支舞早就练习了千百遍,每个人都熟记于心。太子在前,姐妹们格外争气,比任何一次排练跳得都好。
还剩几个舞步就到高潮了,我挪着步子往中心位置走去。
舞动长袖,旋身跳跃,我迅速扫视过席间,看到了苏谨誉坐在那。他没看我,甚至根本没有看向台上。
心虚吗……竟然不敢与我对视。
我不失望,反而生出一丝愉悦。原来他苏谨誉有朝一日也会躲避我的目光。
忽然,花芸从我面前快速地飘了过去,站在我的位置。有好几个姑娘吓了一跳,差点阵脚大乱。我赶紧退去她的位置上,用几个原本没有的动作把舞蹈自然地衔接上。而她卖力地完成了一个难度极高的跃步,朝着太子落座的方向投去秋水般的目光。
她到底有没有脑子?抢了风头又怎样?这是多人舞,一人出了瑕疵,满盘皆输。
纵然是提前与我说一声也好,竟然不声不响地打乱舞步,幸好我反应快,又记得她的部分该怎么跳。后半支舞,我只能和花芸互换位置。
我的视线跟随舞步挪到别处,忽然在席上发现了梁墨寻。
这是一场只有贵族们才有资格出席的宴会,他说过自己不会到场的。
与我对上视线,他轻快地笑了笑,无声地拍着手,以示夸奖。
我蹿起一股无名火……他为什么总是骗我?该不是为了看到我此刻惊讶的表情?
这些臭男人……全都一个样!
退场后,立刻有姑娘哭出了声,看来是被花芸刚才的轻举妄动吓坏了。
全然不顾大家的指责,花芸抱着手臂怏然道:「我是看柳娘的步子慢了,怕她跳不好,才帮她完成了那个动作。你们都谢谢我吧。」
自己的错,还甩到我头上来。
我不和她正面对着干,而是说起另一件事:「姐妹们,你们发现没有?刚才太子殿下好像一直在看小玥。」
我话音一落,花芸的脸立刻黑了几分,于是我继续火上浇油:「小玥,你是不是被太子殿下看上了?恭喜啊。」
姑娘们将那个小玥围住,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我越过她们,看了一眼悻悻的花芸,转身走了。
19.
张德山就在附近等我,我和他碰头,他带我去找苏谨誉。
天冷,他额上挂着汗珠,似乎是急急忙忙跑来的。
「柳娘,我刚看见苏大人往这边走了。时间不多,你要抓紧。」
我把提前准备好的玉镯塞进他手里:「一点谢意,请务必收下。」
他不收,还急了:「柳娘!我是真心帮你,没别的意思!」
我也不让步:「我知道你是好心,可你冒死帮我,你要是不收,我就不去见他了。」
张德山怕耽误了时间,终于收下镯子。
我跟他绕到了一处没人的小花园,他让我在此等,苏谨誉回来时会途经这里。与他见面后,我只要原路返回即可。
嘱咐完,张德山马上离开,生怕被人发现。
我等了会儿,还是左右看不见人,便向着花园边的石凳走去。
又过了一会儿,终于传来脚步声。我心想这脚步声不太对,是女子的步伐。正要循着声音看去,就听见有人说:「姐姐,好久不见。」
我回头,面前是一位着装贵气的小姐,身形娇小。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对我澹然巧笑。那长相似有些面熟,可我想不起来。
见我半天不说话,她又朝我走近一步:「姐姐,当真不认得我了?」
这声音我听过。她是苏谨誉的妻子,娟儿。
真是奇了怪了……她不该见过我,为何对我说「好久不见」?
「抱歉,我们何时见过?」
她甜腻腻地笑:「姐姐,我现在叫娟儿。以前,我叫宣儿。」
20.
宣儿,这个人我记得。
大约六年前,清明节,我和爹娘去祭祖。回来的路上,我们在城门口看见个瘦脱相的姑娘守着两张草席哭。草席上躺着她早就断了气的爹娘。
这姑娘正是宣儿。
我爹可怜她,自掏腰包把她的爹娘安葬了,又将她带回家,打算养着。哪怕是在我家当个丫鬟,也好过流浪街头。
没多久,我爹的好友秦员外来府上做客,正好瞧见她。这位秦员外刚刚痛失爱女,他得知了宣儿的遭遇,深感憯恸,潸然泪下。自己失去了爱女,她则失去了爹娘。似是冥冥中注定。
于是,在宣儿的同意下,秦员外将宣儿收作养女,她离开了我家。但我家出事后,我和所有人都断了联系,自然也不知宣儿后来如何。
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好像在刻意做给我看。
「姐姐,发生了很多事呢。三年前,我爹得病死了,娘也因为过于悲痛,一起去了。爹娘死后我被李家收养。」
这个爹爹就是收养她的秦员外。至于李家,如果我没猜错,那是倒苏派之一,太子少师,李容江。
难怪。我之前也略有耳闻,说苏谨誉娶了个和自家对着干的女人。我以为指的是他妻子性格骄蛮,没想到是这么回事。
张德山提起过,说苏谨誉身不由己。
如今倒苏派的呼声越来越烈,苏阁老是故意让苏谨誉娶了这么个女人,好让皇上以为苏家是能同倒苏派言和?
这些年我对朝堂上的事情知之甚少了,猜测也没有用。而且,与我何干?不管苏谨誉娶了谁,总归是不可能娶我。
倒是今天,我没等来苏谨誉,却等来了他妻子,这是早就安排好的吗?难道,是张德山把我卖了……他从一开始就不是想帮我见苏谨誉,而是要让这位苏夫人见到我。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
我可真傻……
稳住情绪,我对她行了个礼:「见过夫人。奴才出来解手,结果迷了路,不知道怎么回去。不知夫人能否为奴才指个路?」
娟儿笑了笑,走向池塘边,望着自己映在水中的倒影。
「安歌姐姐,我以前在裴府住的时候,谨誉也来过好几次。每次都是来见你的。」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裴大人出了事,我很难过,你也受苦了。」
「谢妹妹同情。」
「我知道,你的日子不好过。没事,我会好好替你爱谨誉。你放心吧,谨誉也爱我。」
她是不是以为我听了会生气?
可我不生气,只觉得好笑。
我掩着嘴,退了两步:「想不到啊……妹妹都是苏大人的妻子了,竟然还犯得着对我这样的人阴阳怪气,实在是有失身份。妹妹不必如此,你可是枕边人呀。难不成,你是觉得苏大人还惦念着我,才在我面前故意这么说?」
我愉悦地欣赏着她逐渐扭曲的面容。
什么瑜妃的好姐妹,不过如此。
「你怀着身孕,少动气为好,不要伤着孩子。有了孩子,苏大人才会更爱你啊。」
她彻底被我激怒,浑身发抖。我满意地转身离去,却听身后「扑通」一声。
我惊讶地回头,她竟然掉进池塘里去了!
我也不会水,救不了她。正要去叫人,梁墨寻的身影如闪电般冲出来,他推了我一把:「你先离开,被人看见说不清。」接着,便纵身跳进池里把她捞了上来。
我跑远了,却还能听见那女人声嘶力竭地叫唤:「是她推我下水!是她想害我!」
我揉着额角,头疼难抑。
真是拄拐棍下煤窑——步步倒霉。
21.
回到大家身边,管事的大步流星走到我身边,又一言不发地把我拽走,行色倥偬。我以为私溜出去的事情被他发现了,心里正犯嘀咕。
到了没人的地方,管事的说太子要见我。他也没接触过这等人物,言语间又激动又紧张。
这时候,从暗处走出一名太监。那太监对我点点头:「随我来吧。」
我看着管事的,他站在原地一个劲对我使眼色,让我赶紧去。看那意思,好像是想叫我加把油,拿下太子。
我沉默地跟在那位太监后面,来到一处暖阁。太监留在门口,让我一人进去。我不敢怠慢,只能遵命。暖阁内只有太子一人,我对他行大礼:「奴才见过太子殿下。」
「抬起头,」太子坐在黄花梨雕成的木椅上,手中捧着暖炉,「你是裴安歌?」
我应了。
太子长吁,似在感慨:「本王素来赏识长端,他是真正心怀百姓的清官。」
「长端」乃我爹的字。
「本王近来才知道,长端的女儿还活着,因此很想与你见一面。」
我跪在地上默默听着,不敢插嘴。
「本王知道他是枉死,是苏阁老的替罪羊。」
我还不知道太子召见我究竟是何用意。他想要我承认苏阁老找我爹顶罪,再用我的话作为证词,扳倒阁老?朝廷上的明争暗斗实在是难以揣测,我不敢贸然应答。
话到这里,太子也不再说了,只是看着我。我意识到继续沉默是种冒犯。
思来想去,只能模棱两可地答道:「回太子殿下,皇上已经将我裴家治罪,奴才不敢轻言平反。」
他频频摇头:「唉……一代清官,最后落得这个下场,本王甚感唏嘘。」
「本王想至少能为裴家留下一线生机。直说吧,本王可以让你离开教坊,你是否愿意?」
太子的提议我怎么能拒绝。而且这些年,我做梦都想逃离教坊!如此大好良机近在眼前!
可我认定他不会无缘无故帮我,如果他需要我做的事,是我做不到的该怎么办?
我反复斟酌着如何回答这个提问,太子又道:「这些年你过得如履薄冰,今日,不必如此忌惮。如今天下旱涝频发,父皇决心大赦一批罪人,以慈悲感怀苍天。本王念在裴家忠厚,是想借此机会将你救出火海。」
我心下一横,复又跪拜:「谢太子殿下隆恩,奴才不知如何报答殿下。」
「不用说报答,本王会叫人将你安顿,另外……」
这声停顿令我不安。
「本王听闻,你与苏谨誉有一段旧情,他对你用情至深。」
我猜得果然八九不离十,还是因为我和苏谨誉以前的关系才会被太子注意。
事到如今撒谎也没用。
「回殿下,奴才并无那般本事,和苏大人的关系,不配用情字相称。」
「不必妄自菲薄。本王对你们的过往有所耳闻,感念苏谨誉也是个情种。」
太子又说:「他虽已娶妻,但是等你恢复自由身,将你作为妾室留在身边也未尝不可。」
「殿下,奴才和苏大人已经结束了。」我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太子的眼中闪着讶异。
顾不得多想自己是不是言多有失,我继续道:「奴才已经心有所属,不想再与苏大人有任何瓜葛。」
就算说错也无妨,大不了太子把我杀了。
我这条贱命,早该死了的,总不至于再贱到去给苏谨誉做妾。
大概是没料到我会这般应对,太子很快遣走了我。
我猜想着未来的日子,仿佛已经看到了黄泉路。
22.
翌日,梁墨寻来到教坊。我看他来气,不想搭理他。
他死不要脸地凑到我跟前:「你是气我出现在宴席上,还是气我救了那个女的?」
我翻看书页,还是当他不存在。
他跑来给我捏肩捶背:「别生气了……我也不想去,是太子赐座,实在推辞不得。」
我问:「那苏夫人怎样?」
他短叹:「我前些日子去给她看脉,已有小产的征兆。」
我放下书,听他细细道来。
娟儿的身子本来也虚,胎气凌乱,连梁墨寻都保不住她的孩子。昨天掉进冰冷的池塘里,孩子就这么没了。
感情这女人是知道孩子注定保不住,所以干脆把祸赖到我身上,说不定还能让苏谨誉怨恨我
但是有梁墨寻为我说话,他说自己当时就在附近,亲眼看到苏夫人自己失足跌进池塘。
因此,不论娟儿如何声称自己被一个教坊的妓子推下池塘,因为毫无证据,大家只当她是受了惊疯言疯语,并不相信。
我正视着质问他:「昨天,你一直躲在暗处听我们说话?」
梁墨寻贱兮兮地说:「我只是想去找你,不是故意偷听。」
他要是从头听到尾,或许已经知道我是罪臣之女。
然则,这些年皇上大肆清理门户,被打入牢狱乃至砍了脑袋的官员有许多,他未必能够猜出我的来历。
坐到我边上后,梁墨寻道:「那个张德山,你熟?」
我挑眉。
他淡淡地说:「这人昨晚死了,被瑜妃下令打死的。」
听闻此事,我心中黯然。噤声了许久,我问:「你知道他被埋在哪里吗?我想去上香。」
「你想知道,我就能问到。」他纤长的手指梳理起我的头发:「不恨他?」
我不是心软的善人,可是对于张德山,我却恨不起来。听见他被打死,我只感到无奈和悲凉。
「纵然他是骗我和娟儿见面的人,但这八成不是他的本意,而是瑜妃的安排。」
听我这么说,梁墨寻决定将他听来的消息告诉我。
他对待宫中的下人很温柔,人缘好,人脉也广。
瑜妃跟前还有另外几个太监,其中一个和梁墨寻说,那天宴会前,张德山专门去找过苏谨誉,好像是叫苏谨誉去哪个地方,说有人想见他。
我愕然:「那他没骗我?」
梁墨寻点头:「只听这部分,确实没骗你。他安排你和苏夫人见面前,是想叫苏大人见你的。」
可是苏谨誉没来。
我并不意外,爱来不来吧。
梁墨寻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蜜饯,支着面颊笑道:「你好像不怎么难过,是不是已经放下苏大人了?」
「与你何干?」
「你要是放下了,该考虑考虑我了呀。」
他嬉皮笑脸,自己吃不够,还要把蜜饯往我嘴里塞。
「梁大人说哪的话?」我对着床榻扬了扬下巴,「请大人快去躺着吧,奴家今晚便伺候大人。」
「那你伺候我了,还会伺候别人吗?」
「看管事的安排咯。」
他顿时哭丧着一张脸:「算了……我回宫里去给你问问,张德山埋在哪。」
「就走了?不要奴家伺候一晚?」
他噘嘴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他走后,我独自在桌前出神地坐了好久。茶水都凉透了,喝着好苦。
我不是不相信梁墨寻对我动了真心。
可他心善,有才,前途无量。不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23.
我和梁墨寻第二次在教坊外见面,就是去给张德山上香。
这些天,没有人来通知我恢复自由身。想必太子见我不愿再与苏家有瓜葛,最终认定我没有用处,放弃帮我了。
无所谓,我早就不对任何事抱有期待。
近日天气渐渐回暖,郊外的野花都开了不少。梁墨寻是骑马来接我的。那是一匹好马,四蹄踏雪,白尾如流星拖曳,除此之外皆为不含杂质的黑毛。他说这是王爷给的奖赏。
这个男人不仅身手好,就连马术也可谓优异。他这一身本领,要是当个武官说不定更有作为。
我坐在他身后,环住他的腰。马儿一路小跑,没多久便出了城。
张德山的尸首埋在一片小树林里。这林子里有不少坟包,只有他的坟前竖着一块石碑。他曾经和我炫耀,自己是大太监的弟子,有朝一日会出人头地。结果,也只是死后比别人多了一块碑。
上过香,梁墨寻忽然指着周围的几个坟包说:「那个是前年死于疟疾的王老太,她旁边是去年饿死的老伴。还有那边,土还是很新,是前几个月被盗贼杀死的方姑娘。」
他如数家珍般说出那些坟墓的主人,我侧目而视,他脸上少有地弥散着哀伤。
与我对视的瞬间,他又换上那副翩翩公子的笑脸。
我想问他,为什么对这些人如此了解。想了想,又把话咽了回去。
谁都有着秘密和过去。有些事情,不知道更好。
风势变大了,一阵风将沙子带进我眼中,我乍然流出两行泪水。我抬手要揉,梁墨寻捉住我的手:「别揉,我来。」
他轻呵着气,将沙子从我眼里吹出去。他那双生有薄茧的手掌轻拢住我的手,呼了两口热气温暖着我。
「你的手好凉,我以后得好好给你调理调理身子。」
「不必。」
「别客气嘛,我又不收你的钱。」
听着他打趣,我笑不出来。情不自禁地,我依偎在他怀里,扯过他的手臂圈住自己。
耳边传来他的浅笑,他把手臂用力收紧。
我凝望着张德山的无字碑:「梁太医,我不想活那么久。」
他用下颌磨蹭着我的耳鬓,没有安慰我,而是问我想吃些什么。
我摸不着头脑。
「都可以。」
他在我脸颊吻了吻,说:「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24.
他口中的「好地方」是附近一座小村子,只有十几户。村口种了五棵柳树,所以唤作五柳村。
梁墨寻刚刚翻身下马,村民们立刻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大家喜形于色,看得出这人很受欢迎。
我还坐在马上,梁墨寻牵着马走到村民身边。
有个姑娘站在人群前方,年龄似乎与我相仿。她的脸红扑扑,想要与梁墨寻搭话,却结巴了半天都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我扫了一圈,这姑娘并非村里唯一的妙龄少女,还有些躲在后头不敢上前的。其他姑娘没有前头这位水灵,恐怕这就是她们躲在后方的原因吧。
我从她们的眼眸里清楚地读到了爱意。
好你个梁墨寻,真是芳心纵火犯。我都忍不住在心中为他拊掌。
他明明可以守着一段良缘,偏偏往我跟前凑,自找孽缘。只能说是无可救药。
我下马,站在他身后。他正在询问几位老人的身体状况,我听了会儿,似乎他经常来这里为大家看病。
说着,梁墨寻侧身,让我正对村民们。
「梁大人,这位姑娘该不会是……?」
村民们或是好奇,或是欣喜地打量着我。
梁墨寻竟然不好意思了,抓了两下鼻尖:「是啊……」
是什么啊……
一位老者抚须乐道:「梁大人终于觅见良人了!」
可别乱说,那些姑娘脸都青了!我于是圆场:「梁大人与我没什么,他说谎骗你们呢。」
梁墨寻骤然转过头,双眼深处透出些许怒意。他直直盯着我,一字一顿道:「我没有说谎。」
我被他吓了一跳,怔在原地。他的怒意很快烟消云散,以至于旁人并未察觉。
他对村民们说:「不知有没有刚摘的芦笋?她最喜欢喝芦笋汤。」
村民连声说有,有几个马上散开,忙活做饭去了。
我又是一愣。他从哪得知我最爱喝芦笋汤?我在教坊可从未提起过,管事的都不知道。难不成是苏谨誉告诉他的?
梁墨寻把缰绳交给一位壮汉,托他暂时照顾马儿。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牵起我的手。我不忍去看那些姑娘失望的神情。
这座村子不富裕,村民却做了好多肉菜招待我们。他们在饭桌上一个劲地夸梁墨寻,好像是为了让我知道这家伙有多好。我得知了他常常来为大家看病,看完病,从不收村民的钱。
我配合他们的夸赞,对梁墨寻投去敬仰的目光,他像个孩子似的赧笑。
25.
饭后,他要带我出去走走。我们穿过村子,他走在前,背影清瘦,乌黑的发随风飞扬。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你刚才心情不好,这种时候就得吃点喜欢的东西。」
到了村后的田地,我们站在田埂边远眺耕牛和农夫。那些农夫也和他招手,欢迎他的到来。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将万物的影子拉长。耕牛徐徐犁着地,天慢水慢,时间也慢了下来。
我用目光追随那些掠过田埂的鸟群,感到了久违的安宁。
「这地方真好。」
「你喜欢这种生活?」
「喜欢,做个神仙也不过如此。」
我转向他,才发现他一直深深地凝望着我。
「有什么好看的……」
他的笑不似往常那般轻松,是沉重的,隐隐藏着酸楚。
「我带你离开教坊,从此都过这样的日子,好不好?」
一时间,四周都陷入寂静。我别开脸,不敢多看他此时的目光。
我怕心里再次燃起期待。期待注定会被扑灭,最后只留下一摊黑灰。
「梁大人不要说笑了,你我不是同路人。还望大人从今往后少来教坊玩乐,总会有人说闲话,不要耽误你的仕途。」
「我不在乎仕途。」
背后,他的体温隔着衣衫向我传来。
「安歌,我想带你走。」
我狠狠打了个激灵。
这个连我自己都陌生的名字,怎么会从他嘴里说出来?
多少年了……除了苏谨誉,再也没有人叫我安歌。
他一定是偷听到我和娟儿的谈话,之后去调查了我的身世。想不到他的门路这么广,一天就将我的老底挖了出来。
大约是感知到我的不安,在我开口前他马上解释道:「你误会了,我早就知道你是裴尚书的女儿。」
我困惑不已……这家伙今天到底还要让我震惊几回才满意。
但是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在提醒我,不要追问。就算得知了真相,一切也不会改变。
「……我累了,想找个地方休息。」
我以此为借口,想要推开他,他反而愈发地执着。
「我若能带你离开教坊,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既然知道我姓裴,还说这些做什么!我裴家是皇上亲自定的罪,连他苏谨誉都不敢忤逆圣上,你敢?」
「那我若名正言顺地带你走,你就肯?」
「可你能吗……」
「只要你愿意等。」
「多久?」
「一年。」
我回眸望进他的眼底,要怎样高超的演技,他才能装出这份真挚?
还是不敢期待,但我点了点头。
「好,我等。」
26.
那日从五柳村回来,整整两个月,梁墨寻都再没来过教坊。
我数算着日子,回过神来又埋怨自己。
这是在做什么……明明都下了决心,不对任何人怀有期待。为何我竟会想要见到他。
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张脸从脑海里赶走,我扇着小蒲扇踱到阳台。
教坊的院子里绿树成荫,几个姑娘在树荫下,有的抚琴,有的跳舞。在夜幕降临之前,这鬼地方偶尔也有虚假的快乐。
尤其是之前太子给了管事的一种错觉,让他误以为我真的要飞黄腾达。
管事的现在也不逼着我接客,只要还愿意在晚上为来客抚琴他就心满意足,甚至觉得是我赏脸。我还没享过这般自在的生活,很是高兴。
凭栏而望,我在人群里看了好几圈,这才发现好些日子没看见花芸了。
不知道该不该说她运气好,上次进宫后,她魅惑太子未果,倒是和太子边上一个小侍卫勾搭上。
毕竟是太子的侍卫,身份自然不同于常人。花芸也是看中这一点,便将自己交给了他,甚至怀上了他的孩子。
这是花芸自己说的,说她怀孕了。毕竟只有两个月,还看不出什么,但她坚持称自己怀了孩子,要那个侍卫与她奉子成婚。侍卫自然是不肯,从此消失,再也不来教坊。
虽然为此流了不少泪,但是花芸没有善罢甘休,她实在太想借此机会过上好日子。
既然不可能进宫找他,于是她就使了个阴招。
花芸在大街小巷贴告示,说太子的侍卫搞大了自己肚子,还说什么世风日下,道德沦丧。
有人阻止过她,说这等于公然批评太子没有管教好下人,会给太子抹黑。可花芸那性子根本不听劝。
我素来不爱多管闲事,好几天没见着她才想起来问问。
这一问,大家也都不知道她上哪去了。又有妹妹去问管事的,看管事的那个表情,我大概猜出结局。
八成是已经死了。
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大家都见怪不怪。教坊里常常有人来了又走,但她们是死了还是真的走了,都不重要。
即便不是在教坊,当今乱世,谁死了都正常。
近十年来,大胤天灾不断。为了赈灾,国库渐渐空虚,而朝廷的做法就是增加赋税,填补国库。如此反复,百姓的生活无异于雪上加霜。
再加上这两年西蛮屡屡在边疆挑衅,实则在试探我们。
我听宾客们说,最近数月西蛮的动作越来越放肆,战争很可能一触即发。
主战派的大将军才平定了倭寇,又身患顽疾。以国家目前的状况,大动干戈可不是好事。
先前,京城的贵族们没有受到影响,依然歌舞升平。但是这阵子我明显感觉到局势变了,光顾教坊的客人与日俱减。
显然,国家大势渐微,已经影响到了达官贵人。我爹要是在天有灵,见到苍生这副样子定然老泪纵横。
没有客人,粉头们的赏钱锐减,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我还有储蓄,倒是无所谓。
闲着的这段时光格外养人,梁墨寻先前给我调配了一批补药,嘱咐我按顿服用,我吃了一阵后身子果真比先前硬朗。
那天我守着瓦罐熬药,有个略懂草药的小姐妹路过,闻了闻,说这里头有好几味药材都价值连城。
只靠鼻子就闻出了价值连城,我不太信,但要说这是稀罕玩意,我还是信的。
听我说是梁太医给的药,小姐妹羡慕地抿紧了嘴,眼巴巴地看着我,想让我分她一点。
我没给。也不缺这点药,就是不想给。
今夜又是门庭冷落,粉头们蔫蔫地坐在台上,台下无人。她们精心打扮也是白搭,好花无人赏,好曲无人听。
我第一个起身离开,准备早点歇息。
打开房门,借着走廊里灯笼的微光,我看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伫立在屋内。
我站在门口,不进去了。
那是苏谨誉。
27.
我不出声,只是望着他,他从暗处走出来,缓慢行至门口,步履沉重。
他比上次见面沧桑了许多。那种沧桑并非因疲乏而生,而像是经历了某些事后,心境的改变反映在面容上。总觉得现在的他,气质和苏阁老更为相近。
我坦然地与他对视,不打算说话。
他侧了一步:「进来说。」
我还是不动。
「前几天有个粉头被杀了。今日,大人也是来取我性命的?」
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怨我。」
「苏大人可不敢胡乱给奴家治罪。」
苏谨誉双唇微颤:「安歌……我是想来带你走。」
我挑起眉。
他拽我进屋,带上了门。
我就站在桌边,他坐着,不停地揉按太阳穴,似是很纠结,不知从何说起。
他说自己去调查了娟儿的身世。
娟儿被我爹救起后,经历了两任养父母。第一任养父母,也就是秦员外一家,全都被她给害死了。那女人在他们的食物里下了慢性毒药,让他们像是死于重病。
在这期间,她频繁与太子少师李容江接触,李容江年事已高,膝下无子,见娟儿愿意孝敬自己,又正好无所依凭,便将她收为养女。
就这样,她从一个差点饿死街边的村姑,一跃成为正二品官员的女儿。
如此想来,她害死秦员外一家,是嫌他们还不够有权有势。
苏谨誉说着,我面无表情地听。
那娟儿再怎么丧心病狂我都不意外。她眼睛里就透着野心,透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我努力收敛起讥笑他的冲动,沉声静气地说:「苏大人何苦与我聊这些。苏夫人再阴狠,不也是大人您自己择的佳偶?」
他抬眼望我:「安歌,你真的以为是我选择了她?」
看这意思,又想把一切赖到苏阁老头上。若是以前,我定会信了他的鬼话。
不与苏谨誉争辩,我只是侧身让路:「苏大人请回吧,奴家要休息了。」
他捏紧拳头,缓缓起身,却不迈开步子。我对着门口做出「请」的手势,再一次逐客。
他走到门口,忽然停下来,背对着我说道:「皇上准备同西蛮和亲。」
「西蛮的使节提出了要求,除了和亲的公主外,大胤还要附上一批女人,一同送去西蛮。届时……这批女人会从哪里挑选,你应该猜得出。」
还能从哪里?当然是从这间官家的妓院了。
苏谨誉是在暗示我,如果我拒绝和他走,很可能会被送到西蛮。
他还站在原地等待我的答复。
我微微欠身:「奴家早已家破人亡,生如浮萍。除了苏府,去哪都一样。」
「……你可能会死。」
我笑了:「正合我意。」
他的背影在抖,良久,他冷静下来,压抑着颤音说:「我会再来。」
我凛声道:「别再来了。天涯陌路,我们就此一刀两断。」
他最后回身望了我一眼,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无助的眼神。能看出他是想恳求的,可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开口。但是不论他今天说什么,我的决心都不会动摇。
就算我会被送去西蛮,身死荒漠,尸骨无存,我也不愿再因苏谨誉伤心。
其实我很想问他,那天在宫里,他为什么不来见我。不过现在,答案也不重要了。
我和他之间谈不上恨,这段感情走到结局,只配一声叹息。
我关上门,将他挡在外头,切断他的注目。苏谨誉在门外默默地立了一宿,天亮前才离去。
28.
教坊的粉头们从其他客人口中得知和亲的事,一时间,人心惶惶。也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无家可归,有些爹娘在老家,她们可不想去西蛮。
大家都知道,这一去是绝不可能回来了。为了逃开这场灾难,粉头们使出浑身解数,百倍努力地冲客人们卖俏,希望有人能把她们赎出去。
那阵子,我的脑袋很空。虽然想要离开教坊,但我也清楚,这不是好方法。
苏谨誉并非恐吓我,西蛮人性情残暴,去了的人不会有好下场,无非是被彻底玩弄后抛尸荒野。
我不怕死,只是在想,我可能没办法等梁墨寻了。
有些粉头甚至试图贿赂管事的,求管事的到时候别选她们。可管事的说,据悉,西蛮到时候会自己派人来选。
因为此事,这些天教坊里哭声不断。
最近新来了一位客人,那位客人和苏府偶有往来。因为梁墨寻经常出入苏府,我便想从他口中打听打听。然而,我没能问出梁墨寻的行踪,却得知了别的消息:梁墨寻已经很久没有去苏府了。
之前苏夫人小产后一直病着,而苏谨誉则断了她的医药,不允许任何人为她医治。如今,苏夫人的身体每况愈下,怕是过不了几日就得撒手人寰。
这位客人说,苏阁老年事已高,现在苏府的大权都握在他儿子手里。当初,阁老逼着苏谨誉娶了这女人,现在苏谨誉得势,首先便要拔了娟儿这颗眼中钉。
虽说娟儿坏事做尽,迟早得遭报应,但也不至于是苏谨誉下此毒手,毕竟夫妻一场。后来细想,或许是我不了解苏谨誉的真面目。不变得狠毒,怎能在那洪流暗涌的官场里立得住脚。
他早就不是我认识的誉哥哥了。
和亲的人选定了下来。
皇上的两位女儿都已出嫁,最后选择了四皇子的长女。听闻这位郡主才刚刚十四岁。
明天西蛮便会派人来教坊选女人,这些女人会先于郡主启程。
三个月没见到梁墨寻了,若我明天被选上,从此再无相见的机会。
心口没来由地抽痛着。
与苏谨誉告别时,我心无波澜。为何想起梁墨寻那嬉皮笑脸的模样,我竟然会感到一阵难过。
屋子里点着他给我的沉香,闭上眼,似乎能闻到他身上清新的草药味,好像他就在我跟前,正要和我说今天遇到的趣闻。
说着说着,又会偷偷吻过来,得逞地笑,一副讨打的德行。可我不觉得厌烦。
睁开眼,屋子里空荡荡的。
如果明天我逃过一劫,没被选去西蛮,那就相信他说的话,认认真真等他吧。
29.
翌日,管事的让粉头们在院子里集中站好,等待使节前来挑选。一共会选择十名女人。
为了安抚那些哭哭啼啼的姑娘,管事的夸大其词,说过去了是过贵族日子,再也不用当牛做马。
没多久,使节来到教坊。那几个人行事粗鲁,推推搡搡,说话靠吼,见此情景,姑娘们哭得更厉害了。
为首的那个彪形大汉,我叫他蛮牛。他两撇胡子翘到天上,形似牛角。眼仁小,眼白大,安在他那张黑黢黢的脸上,像极了庙里的牛头马面。
以挑人为由,他们肆意对姑娘动手动脚,一通乱摸。难道西蛮是个男儿国吗?男人生子,生出来的还是男人?我看他们不像使节,倒像是一群没见过女人的色狼。毫无气度可言。
跟在他们边上的翻译和医师,细致地对每个人做了问询和检查。挑选出的姑娘大都十五六岁。
那蛮牛相中了第十个人,钳子般的大手握住姑娘的藕臂,姑娘立刻两眼一翻,吓得昏倒在地。
蛮牛揪住她的头发,狠狠把她从地上拽起来,医师赶紧上前检查,说这姑娘是真的吓昏了!
翻译又说了一遍,那蛮牛不屑地冷笑,将她的脑袋砸回地上,血当场流了出来。
姑娘们吓得哇哇大叫,蛮牛拔出腰间的弯刀,操着一口诡异的汉语,要求赶紧再选一个年纪小的。
管事的连连作揖:「大人们!没有年纪小的姑娘了啊!」
这么算,下一个要选的就是青青,她是剩下的姑娘里最年轻的那位。可是她家中还有年幼弟妹,全靠她养活,她要是走了,那两个孩子必然会饿死。
念及至此,我跳起胡戎的舞步,那蛮牛的目光立刻被我吸引。
不枉我与管事的相熟多年,他马上明白我的意图,极力向那些人推荐我:「这位就是名动京城的柳娘,所有姑娘里属她名气最大!多才多艺,是极品中的极品!」
翻译伏在蛮牛耳边说些什么,蛮牛忽然猥琐地笑,点了点头。
至此,十名姑娘都选出来了。翻译说我们会被安排到一处驿站,等待明日启程。
收拾行囊离开教坊前,管事的找上我,怀中抱着一床名贵的琴。将那琴交予我时,他说:「柳娘……纵使用此方法,你也铁了心要离开教坊,我不拦你了。」
泪水沿着他眼角的皱纹滑落,管事的背过身去:「大漠孤烟,若你能侥幸存活,从此……就当一只鸿雁,飞远点儿。」
即便是出于功利之心对我关照有加,多年来,这些功利又有多少转变成了真情。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愿怀疑他这两滴眼泪。
怀中的琴格外沉,我将其摆在琴架,最后为管事的抚了一曲:「柳娘便为您弹奏,您最喜欢的《高山流水》吧。」
黄昏时分,我和另外九名姑娘坐上马车,窗外的教坊越来越远,我看见一排燕子从天际掠过,向着西边飞去了。
30.
当晚,我们住在京城郊外的驿站。十个女人挤在一间屋里,门外有人把守。
晚饭是米粒少到数得出的粥,姑娘们又开始哭。我不饿,于是把自己那碗叫大家分食。
没多久,哭啼的声音止息,她们一个个沉沉睡去。我顿时明白,这粥里下了迷药。好在大家的呼吸还正常。
我正准备起身,一阵轻轻的异响从窗外传来,我闭上眼,攥紧簪子,尖端朝外。
风从窗口吹入,有人进来了。可我听不到脚步声。
须臾,我隐隐觉得有人就在我附近。
当机立断!我举起玉簪刺下去,手腕却被对方一把擒住。
我睁开眼,眼前的男人身着一袭夜行衣,他拉下面罩,短促地松了口气:「是我。」
望着那张熟悉的脸,我紧绷的心弦松弛下来,勾起他的下巴,我调侃道:「梁太医不去锦衣卫当差,实属暴殄天物。」
他揉着我的头顶:「这个节骨眼……也就你还能开玩笑。」
「还不都是和你学的。」
黑暗中,他眼里温柔的情愫清晰可见,我不禁紧紧拥住他。
他微怔,愣了片刻才回拥着我。
顷刻温存,梁墨寻握紧我的手:「情形紧急,我们得快点走。」
「我不能走。」
他吃了一惊。
现在离京不远,要是我跑了,他们肯定会折返回去,大闹一场。指不定,还会把气撒在剩下的姑娘身上,她们势必凶多吉少……
郡主尚未启程,这边先出了乱子,恐怕也会对之后的和亲安排造成不良影响。大胤也是不得已才决定和亲,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安危扰乱国事。
把担忧同梁墨寻一一数算,他听后默了良久,言语滞重地问:「安歌……大胤的前程与你何干?」
「我知道皇上亏待了我裴家。国难当头,我的生死已无足轻重。这不是为了皇上,是为了我爹曾经苦心相救的苍生。」
他的神情黯淡下去,冷讪着自嘲:「我可没有这么高洁的志向……我不在乎家国,我只想保护你一个人。」
我抚摸他的脸,原本光洁的下巴都生出了胡渣,定是好一阵子没有打理过自己了。
想问问他,最近在忙什么?累吗?有没有好好休息?
万千话语,说不出口。
我垂下手:「忘了我吧,我配不上——」
他断然插言:「事到如今,你还是在胡说八道。」
唇上突如其来覆上的温热,腰间被惩罚般勒紧。
「要是国家还有别的路可走,你愿意逃吗?」
「嗯。」
「……净给我出难题。」
支开些距离,他坚定地说:「我不会放弃,你也不要放弃。我去想办法,你答应我,要活着。」
近在咫尺的这个人,我好想相信他。
就算最后只有欺骗和失望,再相信一次,就这一次,不要再有任何怀疑了。
梁墨寻走前给我留了一柄小刀,这东西做工精巧,折叠起来就像是小梳子,打开后则是可以杀人的利器。
我不知道他能有什么办法,但是在那之前,我会努力活下去。
31.
出行两个月,目之所及,绿意越来越少。据说明天就要过关,彻底离开大胤的土地了。
姑娘们开始出现水土不服的症状。这些人却只叫我们多喝水,不提供药物。
幸好梁墨寻教我认过几个重要的穴位,我用烧过的缝衣针为她们针灸,勉强医治。
出关后,我们在塞外的一个小驿站住下。西蛮人为了赶路,只是休息借宿,从未在驿站停留。
这次却不同。我们在这间驿站停了三天,仍然没有启程的意思。姑娘们都筋疲力尽了,停在这里反而松了口气。
但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一来,这些人难得安排我们舒舒服服洗了澡。
二来,他们以驿站的空房间较多为由,将我们拆在了三间房里。
有的姑娘累傻了,还感谢这帮西蛮人。
第四天,入夜后我听着外头的动静,叫醒了另外两名姑娘:「听着,这些人怕是要杀我们了。」
她们大惊,随后又说我想得太多。
我让她们仔细回忆这两天的遭遇,回忆那些男人的眼神,是不是颇有把猪养肥了再杀的意味?先把我们弄干净,由他们心满意足地乐呵一把,之后再偷偷杀掉,埋在无人的地方。
证据无他,就凭中午那几个人来送饭时,鞋上沾满的泥土。
塞外干燥,土不沾鞋,只有薄灰,他们去哪把鞋弄得这么脏?
我联想到他们为了埋尸在荒野挖坑。
虽然还不清楚缘由,但我几乎可以断定,我们根本到不了西蛮。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姑娘们瑟瑟发抖,她们哭了好几天,这会儿已经哭不出来了。
一个说,命贱,死就死吧,只求死个痛快。
另一个也同意。整天担惊受怕地活着,还不如自我了断。
换做之前,我大概会赞成这种想法。
将她们发抖的身子搂过来,我没有急着说什么,而是等到她们不再颤抖。
「你们都不怕死了,还怕别的?命都是自己选的,不拼一把,老天爷也不会帮你。」
我提议,今晚就逃。
可能是我年长于她们,又主动代替小辈走上这条不归路。没有多费口舌,她们就决定要跟着我拼一次。
于是,我拟定了计划。
32.
当晚送饭的一进屋,我们三个姐妹一人跳舞,一人抚琴,另一人投怀送抱。
我们跟他说,想给官爷点好处,希望官爷能多赏两口饭。那人马上就信了,被我们骗上床去。
我们说要给他玩点花活,一个蒙住他的眼睛,连亲带摸,让他神魂颠倒。另一个偷偷团好衣服,准备随时堵住他的嘴。
而我解开他的上衣,掏出梁墨寻给我的小刀,对准心脏便刺了下去!
他的惨叫被掩住了,我赶紧在他的脖颈、手腕,各补了几刀。
梁墨寻说了,划准点,这几个位置出血最多。
果然好样的!
血溅了满墙,我们仨更像是掉进红染缸。那男人抽搐几下,没多久便不动了。
从他身上翻出另外两间屋子的钥匙后,我们换上衣服准备逃跑。
除了能换钱的首饰,什么都不拿。我也舍不得管事的送我的那床琴,但是人命要紧。
两个姐妹分别进了两间屋子,我让她们把床单撕碎,系成绳,从走廊跳窗逃走。
楼下一直有动静,我怕生出变故,提出要去把风,并催她们加快动作。一准备好先溜为上,不要等我。
我守在二楼的楼梯口,瞥见蛮牛和弟兄们在下边喝酒。
过了一会儿,大部分姑娘都溜了下去,有一个怕高的还在磨蹭。
这时,驿站马棚里传来马匹响亮的嘶叫!肯定是哪个笨手笨脚的把马儿惊着了!
那蛮牛腾地站起身,我的心也一下子提溜到嗓子眼。
我推了一把那个攥着绳子干哆嗦不下去的姑娘,关上窗,接着迅速跑回屋子里,发出盖过马儿的大喊。
或许不能把所有人都引来,至少也能分散他们。
很快,蛮牛破门而入!
我心呼不好……来的是他,我根本没有自信能打得过他。但是转念一想,蛮牛在我这,其他姑娘就多了几分生机。
蛮牛看到死在床上的手下,白气都要从鼻孔呼出来了。他关上门,朝我步步逼近。
33.
我掏出刀,抵在自己脖子上:「别过来!!!」
他桀桀笑着:「刚死的,热乎,能用。」
我一阵恶寒……
想到死后也要被作践,我抹脖子的手迟疑了,就是这片刻的迟疑,蛮牛却一个箭步缩近了与我的距离。
他那么庞大的身躯,行动起来竟能迅如风雷!
手腕上忽然传来的疼痛让我出了一身冷汗,他一只手就制住我的动作,身前的衣服在他手里脆如纸片,转眼便被撕个稀碎。我的挣扎于事无补,伤不了他分毫。
刚想咬舌自尽,蛮牛陡然停住动作,拧身就是一掌。
我都没反应过来,定睛一看,梁墨寻还是那身夜行装,正捂着心口单膝跪地,咳出一大口血。
他狠狠晃了晃脑袋,试图让神志清醒。蛮牛撇下我,举起饭桌便朝他砸去。梁墨寻忙向边上侧步,堪堪躲开这一击。
「你先跑!」他一边招架着蛮牛的攻击,一边想要给我开出路来。
都说西蛮人善战,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我以为梁墨寻就是顶尖高手,结果只能目睹他节节败退。
生生挨了好几拳,蛮牛依然横在门口岿然不动,我们谁都跑不了。我不懂梁墨寻为什么不躲,还是愣愣地迎头上前。
我看着又心惊又心疼,他一声不吭地挨打,只有我在边上叫唤!
梁墨寻被蛮牛按在地上,气息奄奄。这时,他突然一笑。我和蛮牛一样呆愣,不懂他笑什么。少焉,那蛮牛啐出大口黑血,身子摇晃。
我顿时反应过来!他中毒了!
对啊!梁墨寻可是太医!我料他可不会傻傻地送死,原来是藏了这一手!
没有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梁墨寻飞出一支暗箭,直刺牛眼!我亦从背后补了一刀,这一刀竟然扎穿了蛮牛的脑袋。
硕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我顾不得查看这混蛋是不是死透了,直接扑向梁墨寻。
他费力地扯出笑:「被这头牛撞几下……真有点疼。」
「别笑了!还能走动吗?我们得离开这里!」
我让他勾着我,勉强站起来,我们艰难地下了楼,他的马就在后门。
我把他像个米袋般地横放在马背上,面朝下,用剩下的碎床单捆住,之后我翻身上马,策马狂奔。
一路上没看见姑娘们的身影,我只能祈祷她们已经顺利逃脱。
刚开始我还能听见梁墨寻强忍疼痛的喘息。
「你给我坚持住!」
「你没事就好……」他说完这句,渐渐地,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夜晚的风沙好大,吹进我眼里,不断被眼泪冲洗出来。
我不敢停下,我只想赶快找到一个有人烟的地方。
幸而我大概记得来时的路,往关内的方向走,终于遇见一户农家。
这家里升着炊烟,住有一位老者和一位青年。我用全身的值钱首饰做抵,他们同意收下了我们。
夜黑风高,老者留在家里简单地给他处理伤口,我和他儿子连夜去附近的小镇请来医者。
可我好害怕……害怕回来的时候只有一具尸体等着我。
眼睛已经肿了,涩得睁不开。
他说过会带我走,我也决定了要信他。
梁墨寻……你这个混蛋!连你也要食言吗!
我不准你死!
34.
为了给梁墨寻挣药钱,我每天都会去小镇上卖唱,挣了钱,便到药铺去给他抓药。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小半月,他还是昏迷不醒。医生说伤得太厉害,他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治好。
今天恰逢节日,收入颇丰,我用买药剩下的钱换了一床破琴,虽然有点跑音,但是不碍事。
有了这琴,我便不用再唱歌,可以靠弹琴讨钱了。毕竟我唱得也不是那么好听。
一日在街头,有人闻着琴音找来,竟然是两个姐妹!我们相见即泣,多少的不容易都在其中……
从她们口中我了解到,那日逃跑路上摔死了一个,被砍死了一个,剩下的人倒是成功脱身。如今,她们也在这显风镇里暂时安顿,想找机会回家。
我亦自身难保,彼此都顾不上。
她们郑重地向我表达感谢,说若不是那日我提议逃跑,现在大家都是死人了。
我摇摇头:「不要感谢我,是你们自己决定要拼一把。」
见着她们,我多少宽慰了些。
我在这显风镇很快有了名气,钱多了,能给梁墨寻买更好的药,但是此地不宜久留。
我怕驿站的血案闹到朝廷里,我弄不清现在大胤和西蛮的局势如何,保不齐会给我们扣上什么罪名。
正发愁之后该如何是好,这天日落后我回到齐老先生家中,齐老的儿子远远冲我招手:「醒了!他醒了!」
我慌忙跑进屋,看到梁墨寻坐在床榻上,面容憔悴。
见到我,他又挤出那种欠打的笑。
我板着脸不说话。
「别生气……」他伸出手,示意我走过去,「这不是怕你,没敢死吗……」
我背对他,偷偷抹去泪水:「别贫!乖乖吃药!」
他「嗯」了一声:「都听你的。」
35.
醒了以后,梁墨寻开始自己给自己治病。太医的水平果然不一样,没出几日,他的气色显然好转了不少。
他告诉我,朝廷内主和派和主战派一直在互相掣肘。由于他成功用刮骨疗伤医好大将军,主战派的声势便压过一头。
皇上最终决定不与西蛮和亲,打!
蛮牛他们一定是知道了这个消息,才打算把我们先奸后杀。
梁墨寻治好大将军便往我这里赶,他要是晚来一步,恐怕再也见不着我。
得知局势,我去镇上赚钱时也放心不少。
那天,他背着我偷偷溜来小镇。我在那弹琴,他挤开人群走到前边,往我讨钱的碗里放了一朵鲜花。
我瞪他一眼,他装作害怕的样子,躲到边上去了。我看他也没闲着,假扮算命先生给路人们侃了半天,居然挣得比我还多!
什么世道……
见他可以自如地行动了,我们又付给齐老先生一笔钱,离开了这家人。辗转到了东边的另一个小镇,我们乔装成卖艺的夫妻,在镇子内寻了个住处。
梁墨寻还没有完全康复,时不时地咯血。他安慰我,说是小毛病,不会落下病根。
这话我不敢信,只能多长几个心眼,密切关注他的身体。
逐渐适应小镇的生活后,我也认识了一些邻里。这座镇子偏僻人稀,却格外干净清幽,适宜居住。
一晃,又过了两个月。今天已是七夕。
晚上我做了饭,唤他来吃。他拿出一壶酒,邀我到院子里去吃饭。
难得有这般闲情,残月之下,我为他抚琴,他对酒当歌。我忽地生出一种错觉,该不会我此刻正在仙宫之上?
晚风微凉,梁墨寻回屋拿来一件外衣给我披上。微醺之际,我说:「如果能一直待在此处……那该有多好。」
他从身后环住我,伏在我耳畔低喃:「是和我一起吗?」
我抚上他的手,望向如水的月:「只要你也喜欢这景色。」
「怎会不喜欢。」
我稍稍偏过脸,在他唇角吻了吻。梁墨寻莞尔,将我抱起。
经过一晚,我算是看出他好得差不多了。
36.
这些时日,梁墨寻做起了江湖郎中,靠着给人看病挣钱,我们的生活渐渐步上正轨。
一天,我早起赶集,起床时他还没醒。等我买了菜回到家,看见马不见了。进到屋里,梁墨寻也不见了。
我忐忑不安,屋前屋后找了半天,最终在院子里那台石桌上找到了他留给我的信封。信封很厚,我打开,不出所料,是一封长信。
我脑袋发晕,心脏快从嗓子蹦出来。
颤巍巍地坐下,我连连深吸好几口气,这还不够,我又灌了一壶酒才敢看他写下的内容。
「安歌,不要怕。你此刻定是很不安的,不要怕。」
「我想了好久,我还是得走了。我会回来的,相信我。」
「有些事,本来想瞒着你。可一想到你最恨别人骗你了,我决定把来龙去脉写下来。」
「我乃龙阳生人,正是裴大人当年做官的地方。那一年我八岁,洞庭湖大涝,我家遭灾,仅我一人活了下来。得益于裴大人救灾有方,我才没饿死街头。」
「幼时目睹灾民病死,因此我励志为医,随一位乡野高人潜心学习。后来学有所成,有幸得到赏识,进京为官。」
「或许你忘了,你在龙阳时,常常去找一位姐姐玩,还给她白花花的馒头吃。」
「那个姐姐就是我。在我们那有一种习俗,说是把男孩当做女孩养大,不容易死。」
「所以我知道你是裴大人的女儿,知道你的本名。我从没和你说起这些,是怕你误会。误会我只是来报恩的人,并非真心对你。」
「我进京后仅过一年,裴大人出事,我深感悲痛。之后机缘巧合,我上苏府为苏阁老治病,偶然听见他与苏谨誉为你争吵,我才得知你还活着。」
「那时候你和苏谨誉前缘未断,我不想插足。后来他娶了妻,我才第一次鼓起勇气去见你。」
「那天你身着红衣,眼中淡漠如雾,我听着你的琴音,明明该是高昂亢进的旋律,出自你手却悲悲戚戚。台下的客人与你隔着花花世界,根本听不懂,还在拍手叫好。当时我的心很疼。」
「曾经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那个每天都不怕脏乱,要来到贫民窟为我送馒头的小姑娘,怎能沦落至此?」
「不得不承认,也许我接近你的初衷是想报恩。但是目睹了那番景象,我萌生了想要护你周全的念头。」
「见你想为了苏谨誉去死,我替你感到不值。我很害怕,怕你偶尔对我露出的笑容也是假装,怕哪天去到教坊,看不到你坐在台上。」
「无论我的初衷是什么,后来这一切都变了。安歌,我此生唯愿与你携手白头,不求其他。」
「在闹出西蛮这桩事前,我已经得到了皇上的许诺。只要我能治好三皇子的顽疾,皇上便同意我带你走。」
「我与你许下的一年之约,便是我估算出三皇子痊愈的日子。可你没给我这个机会。」
「得知你被带往西蛮,我立即追赶,你又说你心念着家国,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我也怨过你,因为仿佛不管我怎样努力,你眼中都没有我。否则,你会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于我而言有多么重要吗?」
「我想把你打晕强行带走,可是念及你这脾气,这么做无疑是自断后路,你再也不会相信我了。我只能想别的办法。」
「也真是老天有眼,我以命相抵,说服了大将军接受刮骨治疗,效果显著。主战派才能因此胜出半子,让皇上放弃和亲。」
「我也以为,一切到此终于是要结束了。」
「可就在我第二次来追赶你之前,苏阁老亲自来找我。」
「他说皇上封苏谨誉为武官,随大将军一同前去西蛮讨伐贼人。苏家的那些恩怨,想必你比我更清楚。皇上这一手,是借征战之名,想要绝苏家的后。」
「若苏谨誉立下战功,也算以功抵过,宽慰了皇上。可若苏谨誉战死沙场,那皇上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拔了苏家这颗眼中钉。」
「苏阁老见我治病有方,奉我为神医。他要求我作为军医随同,护他这唯一的儿子安然归来。若我不答应,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他也要取你性命。」
「我以为苏阁老心肠硬,是不信这人世间男女之情的。可我这唯一的一根软肋,实在是被他拿捏得太精准了。」
「安歌,我不敢拿你的命去赌。我可以赌他找不到我们,我可以赌我们能躲一辈子。但我输不起。」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若我当面与你告别,怕你又要红了眼睛。我是个没用的人,看你哭,或许会做出错误的判断。」
「这样一个无用的我,也会赢得你的青睐,我死而无憾。」
「可我不会先你一步死去,我怕你在我坟前骂我,把我的坟掘了,骨头拿去喂狗。」
「更怕你此生再也不会将真心付于他人,孤独终老。」
「我一定会回来,只是,又要辛苦你等待了。」
「写此信时,梧桐叶上声声雨,声声是别离,多情自古伤此情。我顿感眼前阑珊。」
「梁墨寻,敬上。」
我拿着信,喉间烧灼,墨迹被我的泪水晕开了,看不真切。
无言……唯盼老天开眼,将他完好地还给我。
不论多久,我都等。
【番外】
风霾,黄沙蔽空,晦暗无光。我已然习惯了此番景象。
过了关,沙尘都落到身后去了。打仗三年,终于凯旋。
我手里抱着的,是一位战友的骨灰坛子。
他说家里有个美艳的妻子,诗词曲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时常向我们炫耀,今日我便能亲眼去见一见她了。
路过他的老家,我亲手将他的骨灰交到那位女人手中。女人抱着骨灰,什么都没说,关上了门。
我站在门外,听见她悲痛欲绝的哭泣,只有一棵开着花的杏树与我相顾无言。牵着马,我也踏上了自己的归家路。
临走前,我拿走了家里一样东西,那是安歌亲手缝的一床被子。刚晒好就被我拿走了,她当时肯定很生气。
不知三年过去,火气消了多少。
本想把被子也一起带回去的,但是去年的某天夜里,营帐遭到敌军偷袭,那被子也不幸被火引燃,烧成了灰。
当时,陈大将军差点让敌军得手,丢了性命,是苏谨誉出手相救。
他替陈将军挡了一击,西蛮士兵的剑迎面劈来,他推开大将军,自己则避之不及,硬生生挨下。重剑破开他的肩甲,直接劈进肩膀,所幸没有把整只右臂砍下来。
陈将军与苏谨誉一直有嫌隙。
将军嫌皇上给自己安排了个文官当副手,还非得让他上战场,明摆着是拖后腿的玩意。
苏谨誉恨皇上一心让他死,对战场本能地恐惧,更厌恶陈将军瞧不起自己,屡屡明里暗里地损骂。
我都忍不住嗑瓜子,真是一出好戏。
所以,那天刚把潜进营帐的敌人清缴,陈将军亲自扛着半死不活的苏谨誉来找我,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大将军一把将他甩在榻上,疾言厉色地命令我治好他。
……我说大将军,咱要是真想治好,动作能不能稍微轻点?
经您这么一摔,怕是骨头又要断掉几根,把华佗复活了也救不了。
说实话,那天我都打算卷铺盖溜了,逃跑用的马我都准备好了。
好不容易熬到大胜在即,苏谨誉一死,阁老就要派人去刺杀安歌,我还是赶紧回去找她,带她远走高飞比较好。
幸而苏谨誉自己争气,命硬,堪堪吊着一口气熬了过来。
他醒来,见到我第一句话便问:「安歌,还好?」
我真想给他的药里下毒,让他死了算了。
出征也有两三年了吧,没听他提起过安歌。这次去阎王殿溜达一圈,回来在我面前上演起旧情复燃?
想得美啊。
我接着熬药,不紧不慢地通知了他一个「喜讯」:「苏大人还不知道吧,她已经与我成亲了。」
对不住了安歌……我实在是忍这蠢货忍得难受,就让我过个嘴瘾!
苏谨誉那边听后哑然无声,我故意往药里加了点东西,在不影响疗效的前提下让药变得更苦。
把拿着药碗拿给他时,我看见他失魂落魄地坐在那,不愿抬头。
我可懒得伺候男人,于是叫来他的小厮,将药碗交给那人,嘱咐趁热喂了。
「梁太医……」我正欲离去,苏谨誉叫住我,「请你,替我好好待她……」
这话说得我火冒三丈,但我是一位有风骨的男人,不会随便发火。
慢慢转回去,我面对着他解释道:「苏大人,其一,用不着大人提醒,我也会对她很好,超越你千倍万倍。其二,我不是大人您的替代品,她亦不曾这样想。若非苏阁老威胁,我根本不会出现于此。」
耽误了我三年,要是没他们父子二人搅和,我和安歌的孩子都满屋跑了。
我抽动马鞭,不再沉浸于回忆之中。放弃在驿站停驻,我继续赶路。
数日后,终于抵达睦樵镇。与我走时相比,这里添了不少人气。
离家越近,我心里竟然愈发不安。
她还住在这里吗?是否搬家了?
害怕暴露她的行踪,我三年没有与她联系,她会等我吗?
是否遇见了真命天子,甩下我了?
睦樵镇的道路有所变更,我按照记忆中的方位寻找,寻见了那座镇子僻静处的小屋。
如今,一道水渠从小屋门前流过,门口多栽了好几棵树。
马厩里,渡风正在吃草,听到我的脚步声,它耳朵动了动,缓缓抬头。它认出我来,发出激动的嘶鸣。
闻声,内院传来一阵急促的步伐。
门从内推开,我视线下移,和一个小孩大眼瞪小眼。
是个男孩子,他那双和安歌一模一样的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我。
半晌,他看看跺着前蹄的渡风,又看了看我,水灵灵的大眼睛机敏地转动,他朝我走近几步,审视的目光几乎将我看了个对穿。
「你,该不会,是我爹爹?」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可好可好……这孩子一眼看去,没瞅出哪里和我特别像。万一是安歌和别人生的……
蹲下身,我揉了揉他软乎乎的头发:「和爹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挥开我的手,退了一步,神情警觉。
「不对,」他屡屡摇头,「娘说了,爹爹是个狗东西,可你看着是人啊。」
「……」
怎么回事?没随我的长相,反倒随了我的欠呢?
我学了一声狗叫:「汪。」
男孩一蹦三尺高,拼命拍着手:「是狗是狗!爹爹真是狗!」
???
臭小子,有你这么说话的吗?看爹回来了把你好好管教管教!
「笙儿,喊什么呢?有谁来了吗?」
这个熟悉的声音……是她。
男孩回头:「娘!是爹爹啊!」
安歌出现在我的视线中,紧拧眉头,一点也不惊讶,只看得出在生气。
她边上跟着个小姑娘,用力揪住她的裙角。那眉眼,与我太像了。
「抱歉……你受苦了。」
自己拉扯两个孩子,想也知道她得有多不容易,能不恨我吗……
安歌站在门口一言不发,那模样把孩子们吓着了。
「愣着干什么?」她侧了一步,让出大门,「还不进来,等我请你不成?」
我好一阵才回过劲,抱起儿子乐颠颠往门口走。
结果她又堵在我身前,气不过的样子,愤愤瞪着我问:「先告诉我,这回,你打算待多久?」
我还没说上话,她眼圈红了,又问:「还打算不辞而别?」
放下儿子,我搂紧了她。她想推我,我就搂得更紧。
「不走了,就算走,也一定带着你,带着孩子们。」
许久,她剧烈颤抖的身子渐渐平稳,枕在我肩头喃喃道:「腰……腰疼好几天了……快给我按按。」
「遵命。有我在,什么毛病都给你治好!」
美人在怀,儿女在侧。我已死而无憾。这后半生,誓要为了他们而活,带他们享尽人间福乐。
世人总是称我为「神医」。
可害上了安歌这份情病,无药可医矣。
– 完 –
□ 尾巴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