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锦衣卫的指挥使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
我扮男装去当差的时候,指挥使左一句骂我娘不唧唧,右一句骂我白脸草包。
没日没夜地压榨我干活,还指鼻子瞪眼地骂我没有猪崽子勤快。
我恢复女装再去之时——
杜重云奴颜媚骨,「沈姑娘,这石榴剥皮累吧,快要不我喂你?」
「累?再累也没有您让我批十二小时文书累啊!」
「瞧你说的,我哪舍得呀!」
「呵呵。」
一
人说锦衣卫的指挥使是个笑面虎,压榨人有一手。
来到这里两个月,我不得不信。
当杜重云把一堆小山似的公务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头一次生了想要跳河自尽的念头。
杜重云笑眯眯地望着我,「这堆,还有那堆,今日不做完不准回去。」
?
「可是……眼下已经到了散值的时候,这些应当是明天做的。」
他眼睛一瞪,「弱冠之龄不图强?尽想着散值?」
我哪敢再多说,只能认命操起狼毫,恶狠狠地在上面批注。
他娘的,我那不靠谱的双胞胎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上班!
我真一点都装不下去了!!!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我哥自幼文武双全,作为他的双胞胎妹妹,我耳濡目染了许多招式。
他这人酷爱逃学,加之我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他便隔三差五地让我去替他上课。
这便罢了,爹娘让他去考取功名,兴许能让他收收性子。
他倒好,考是考了,还考了个第一名,直接被招去了锦衣卫。
招就招吧,气得是我家天潢贵胄的亲戚颇多,市面上都传闻我哥是走后门进去的。
毕竟我哥出了名的爱玩,谁也不相信他真能考到第一名。
后门就后门吧,本来和我也没多大关系——
可当他去任职的前一天夜,我爹娘哭着来我的屋子里。
「儿啊!你哥他又跑了!」
这能咋办,逃课顶多是让夫子难堪,但逃避皇命,可就是砍头的大罪。
不用我爹娘说二话,我只能大手一挥,咬牙应了下来,「行,那就我去吧。」
我娘显然没料到我这么轻而易举地就答应了,但她面上显然有些慌乱,「可是,你要是去了,那被发现岂不是死罪?」
比起死我一个和全家被问罪,孰轻孰重我还是能分得清的。
何况我这一身勇谋又不输我哥,若不是身为女子处处局促,沈家也不用指望我哥那个二世祖了。
眼下能有机会去见见世面,也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我娘拍了拍我的脑袋,感叹道,「你哥要是能有你一半省心就好了。」
省心?他不来让我闹心,我就已经知足了。
本来我还寻思着,锦衣卫离我家也就一个时辰的路程,不必在镇抚司里面住下。
未曾想到,来到这里两个月,我就没有哪一天是太阳下山之前离开的。
日日夜夜加班下来,让我本不富裕的头发雪上加霜,连带着镇抚司的洒扫小侍卫都开始抱怨起来。
「李大人,您这头发掉得也太多了吧?我娘有个偏方,要不我找她给你治治?」
我摆了摆手,「得了,你还是问问你娘有没有什么续命的,给我来上一壶。再这样下去,只怕我头发没掉光,人先凉了。」
李侍卫闻言尬笑一声,没敢应。
我头也不抬,处理着大理寺送上来的追查文书,仗着锦衣卫里面没人,嘴上没门地抱怨着。
「这天杜重云天天不务正业,弄这么多文书让我来审,他拿得起刀还能拿不动笔,你说对吧,小李。」
这话说完,李侍卫更不敢应,连忙拿着扫帚跑开了。
他倒不是有人的时候来打扫,只是他都到了来洒扫的时候,我还没有散值。
念及此,我更气了。
「杜重云!你要是现在敢出现在我跟前,我指定往你脸上嚯嚯两拳。」
锦衣卫里面就我一个人,说起这话更是随心所欲。
我余光往远处指挥使的宝座上瞥去,恶向胆边生,决定上去踩两脚。
熟料,我刚起身,背后就传来一声冷笑。
「是吗?沈苍业,你胆子挺大啊?」
二
杜重云平常笑起来的时候,至多像个会点功夫的公子哥,但他若是不笑,瞧着便像是索命的阎王爷。
我偏过头,就瞧见他在烛火幽微处站着,颤动的烛火将他棱角分明的面孔照地越发狰狞。
刀挂侧腰,神情狞狠,吓得我腿当场一软,跌坐在小李刚擦完的地上,死活不敢站起来。
「鬼呀!!!」
「……」
杜重云从暗处走出来,他没好气地瞥了我一眼,将那御赐的宝刀往桌上一放。
「看清楚了?我是人是鬼?」
我看清楚了,腿软地却更厉害了。
世人都说,指挥使比鬼还可怕!
「你瞧你那怂样?能不能给我支棱起来?就算你是走后门进来的,装也得给我装得有骨气点!」
杜重云这人生来最厌恶纨绔子弟,我哥那走后门的传言,实在是在他的逆鳞上起舞。
偏偏这会儿我背地里说人家坏话还被抓包了,估摸着是死罪难逃。
他脸色越发难看。
「沈苍业,你怎么跟个娘们似的?让你干活你就干活,你是对我有意见?还不爬起来,等着我拉你吗?」
我讪笑一声,赶忙从地上爬起来,谨小慎微地说,「这,这倒不是。指挥使指挥得好,我这就来干活,哈哈,我这就来干。」
白天让我去外面扛刀抓盗贼,散值了还让我回来写文书。
地里的牛都不敢这样使唤,他还能耐起来了?
我一边寻思着方才他应当没有听见我抱怨,一边想法子让这尊大佛赶紧腾地。
眼下我困得都睁不开眼睛,他再在这里磨蹭,只怕我连觉都睡不上,明日就得去长街巡逻了。
可他却不像是走的样子,直接坐在指挥使的宝座上,两腿往桌上一放,长靴交错,斜睨着眼看我。
「行儿,我就看着你干。」
「……」
见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我只能认命去案前挥毫。
诚然,有指挥使的监督,我这效率自然就升了起来。
等我批注完最后一堆文书之后,月已经下了柳梢头,眼见天色就要发白起来。
现在回去应当还能再睡两个时辰,也不算太过操劳,至少比昨天就睡一个时辰要好。
我抬头一看,杜重云已经歪倒在椅子上呼呼大睡起来,他眉眼生的浓重,闭上眼便敛去了眼眉间的戾气,瞧着倒和我哥那二世祖没啥区别。
要不要上去和他说一声?
可是听说指挥使脾气很臭,起床气颇大,回头又给我整一堆文书,我该如何是好?
但若是不上前告知他,回头他醒了岂不是又得当众臭骂我?
罢了,骂我也比让我通宵批改文书要好。
我扭头就准备离开。
「沈苍业,上回我骂你的你忘了?都说离开镇抚司要同我汇报,你当我的话是耳旁风啊?」
「……」我实在没有力气和他周旋,只能说,「那指挥使大人,属下已经将那些文书归纳整理完毕,是不是可以回去休息了?」
他一愣,「你真的做完了?」
我忍不住了,「不然呢?大人若是不信,可以自行检查一下。」
他果然不信,大跨步地走到书柜旁边,随手抽出来两本,检查对照清楚,才咂舌道,「看来你还是蛮有潜力的嘛。眼下天色还早,你再去把罗蒙案上的那堆文书给处理一下。」
什么?
连续两个月了!他就真的不怕累死我吗?!
我累得葵水来的都不准时了!他真把我当个木头吗?
明明我都这么兢兢业业地干活,为什么还有这么多活?
整个锦衣卫的人都死绝了么?这指挥使怎么就盯着我磋磨?
「不想干?」他挑眉。
我沉声道,「想干。」
三
在锦衣卫当差得前三月最难熬,小李告诉我,熬完这三月就比较清闲了。
我怀疑,我哥就是不想熬这三个月,才把这烂摊子甩给我。
他就没有心吗?
我是他妹,又不是他娘,成天让我给他处理这些破事。
可惜,杜重云吩咐完,人还是在那躺着监督我。
我越写越觉着委屈,人家哥哥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唯有我哥成天摆烂。
杜指挥使被一阵啜泣声吵醒,睁开眼,就瞧见我哭花了一张脸,还在奋笔疾书地校对。
「……沈苍业,你别告诉我,你在哭吧?」
我抹了把眼泪,「大人看错了。」
杜重云脸色青黑,不知道是被气得还是被我吓得。
总归,他说话的时候,恨不得要把我的骨头给嚼碎了。
「好啊,沈苍业,我这锦衣卫里就从来没有一个爱哭鼻子的娘娘腔,你要是不想干,你就趁早收拾行囊滚蛋!省得我天天陪你在这磨炼。」
呜呜呜呜,我都这么努力了,他还骂我!
但他似乎不解气,又神色鄙夷地补充一句,「你这大男人哭哭啼啼的,你丢不丢人啊?」
我眼泪更是忍不住,抬眼刚想和他辩驳两句,目光却无意和他对上。
杜重云神色一顿,竟然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脑袋,轻哼了一声,「每日让你睡两个时辰都不错了,旁人只睡半个时辰,你竟然还在这里躲懒。」
「连续三个月睡半个时辰?」
他没想到我真敢问,思索了一瞬,才搪塞道,「你问那么多干什么?还想不想睡觉了?限你半个时辰把那些东西搞完,要不然明天你就等着罢。」
果然,他就只会压榨我。
我咬咬牙,只能继续整理那些疑难案件的收尾文书。
就在我满脑子骂娘的时候,杜重云却从旁边递给了我一方手帕,上面是用金线绣的云纹。
这是在安慰我吗?
……他果然还是有点人性的!
他嫌弃地说,「擦擦吧,瞧着腌臜人。」
「……」
四
好在,我赶在半个时辰之前将那文书处理完毕,杜重云无话可说,也许是找不到活来给我干,只能让我回去睡觉。
第二日早上我刚从床上爬起来,洗漱就去当值,前脚刚进队伍里,杜重云后脚就来了。
他一来,原本还略显松散的小队霎时精神抖擞,任谁也不敢和他那又黑又臭的脸对上。
他用那狠厉的眉眼审视着这群人,我同诸位同僚皆是屏气吞声,连眼角都不敢瞟。
「你,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齐齐落在我身上。
我不敢置信,「我?」
「怎么?有意见?其他人照旧巡逻,沈苍业你跟我去校场加练。」
众人爱莫能助的看我一眼,生怕被这活阎王给盯上。
加练?锦衣卫的加练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我本就没休息好,这会儿再去围着马场跑几圈,只怕不用皇帝问斩,我自己先献上狗命了。
思前想后,我咬牙说,「大人……我想出恭。」
杜重云狞笑一声,「行,走,我带你去茅房,我看着你。」
我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世人说杜重云乃旷世恶人,诚不欺我!
「不想去了吗?」他挑眉问我。
「不去了,大人不是说加练吗?咱这就去吧。」
杜重云轻哼一声,倒是没再多说,领着我去校场加练。
校场上多是一些老熟人,我常备杜重云领来受罚,两月下来,已然混迹的如鱼得水。
几圈下来之后,一群锦衣卫的大哥便来给我送上热茶,让我好生歇歇。
我看着杜重云不在,才敢稍作喘息,同这些人聊聊天,但却再也不敢吐槽杜重云了。
「哎,苍业啊,你别怪指挥使心狠。咱们锦衣卫都是得要文武双全的,你小子太嫩了。大人要是不好好练练你,以后你指定得吃亏呀。」
我装模作样地应道,「哈哈,指挥使的好心我能不知道?我能是那么没心肝的人吗。」
话音刚落,我就见众大哥一脸菜色。
我脖子一僵,顺着众人目光回头,果真见那杜重云立在校场的风沙当中。
朔衣震响,长刀狠厉。
我心神微怔,庆幸自己方才没多嘴说坏话,毕竟杜重云瞧着一副想要杀人的样子。
「那个,大人,我,我继续去跑了。」
他既然来了,那我可就不能再懒下去了。
熟料,他今日竟然格外开恩,语气飘然地和我说,「行了,今天就跑这几圈,你在这歇歇吧。」
我顿觉受宠若惊,竟然觉着杜重云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了。
杜重云没再理会我,只是交代一些公事,召集几个大哥,说城北有什么大盗,让他们速去追拿。
反正他没叫上我,那就不是我该管的。
我正游神,忽然听杜重云声音大了点。
「锦衣卫从来不养闲人,像那些得了比试第一名,进来却是烂泥的走后门之辈,我定然是不允许其在此吃白饭的。」
得,您直接报我户牌号得了。
杜重云目光若有似无地往我瞟过来,又补充了一句。
「我们锦衣卫是留不得废物,三个月一过,若还是这样烂泥扶不上墙,我定让他打哪来回哪去。」
「……」
被锦衣卫开除,我大哥这辈子怕是找不到公粮吃了。
到时候娶媳妇都难,回头再找我帮衬?
这可不行!
杜重云这厮就是看我不爽,想把我踢了!
「大人,我就不在这里闲站着了,我得多跑两圈连连腿,方才我筋骨都还没开呢。」
杜重云意味深长地笑了,「是吗,那就跑到用午膳吧。」
「……」
行,够狠。
五
到了午膳之时,我累得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几个旁观的兄弟去问了指挥使一句,看看能不能送我回去。
杜重云爱答不理地瞥了我一眼,冷哼一声,「沈苍业,这下筋骨施展开了吧?」
我魂都快开了。
许是见我两眼无神,就差口吐白沫。杜重云也便没有再斤斤计较,挥了挥手就让那群人给我送回去了。
路上,兄弟们说,「苍业啊,你瞧着挺壮实的,怎么驾着你这么轻呀。」
那不是废话吗。
我又没有我哥魁梧,里面不得多穿几层来装腔作势吗?
趁着杜重云不在,我就说,「可不就是,魂都被那魔头给我操练出来了,能不轻吗?」
兄弟们哈哈大笑,可惜,没笑两声,就被身后的男声制止了。
杜重云肃冷的声音遥遥传来,「镇抚司里面谁准许你们这样闲散的?你,还有你们两个,去城北看看那贼人抓住了吗。」
兄弟们当即作鸟兽散,我在原地吓得两股颤颤。
他挑眉,「看不出来沈苍业你还有两副面孔啊,骂我的时候那么爷们,见我的时候这么娘?你就是来膈应我的,对吧?」
我忍气吞声,「指挥使听错了,属下何时骂过大人。」
他笑而不语,竟然在原地打量了我两眼,还颇为好脾气地抬起我的手臂,架在他的脖子上。
凑得近了,能闻到他刀穗上的血腥味。
我吞了口水,「这不太好吧?」
指挥使声音冷了下来,「我扛过很多尸体。」
我头皮发麻。
却陡然听他说了一句,更让我魂飞魄散的话。
「一个壮年男子有多重,我是知道的。」
完了,我不会被他发现了吧?
气氛忽而有些凝重起来,我觉着有一滴汗,从我的额头滑到鼻尖,浑身上下的血液都找不到去路,霎时凝在一处。
我不敢开口。
指挥使扛着我走了半晌,才终于打破这僵持的气氛。
他眼神轻飘飘地落在我的眼眉当中,破天荒地说了一句好话,「虽然你看着娘不唧唧的,但也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把你身上那层厚棉花脱了,也不嫌热的。」
「……」
六
杜重云显然没发现我的身份。
若不然他看我一个女子干两个男人的活计,只怕会说我太爷们了。
但杜重云最近对我的看守松了许多,连带桌前的文书都少了,平日也开始让我准时散值,更能让我去参加标准锦衣卫干的事。
但他言语间透露着要把我这个草包赶出去——
我在镇抚司实在待不下去,只能和弟兄们一起去城北抓盗贼了。
城北的大盗猖狂已久,不但偷人宝物,还经常夜闯闺房,闹得人心惶惶。
可这采花大盗活络如鱼,锦衣卫的一半兄弟都被他戏耍过,愣是没抓到。
我本来打算出去避避风头,就跟着兄弟们一起去凑凑热闹,可刚到城北,我就看见远处穿着常服的杜重云。
杜重云这人对内是凶神恶煞,但瞧见街上的百姓却是和颜悦色,压根看不出来他是个满嘴脏话的德行。
我看见他就想跑,却不料正巧对上他的余光——
他嘴角的和善一刹成了嘲笑,「能干就干,不能干就趁早走。来到这里还跑?你是来看风景的?」
我还没来得及辩解两句,大老远,就瞧见经常和我哥走马兰台的狐朋狗友。
来人压根没分清我是谁,也没看见人群中的指挥使,只哥俩好地说,「呦,沈兄,这几日不见你都到锦衣卫去了,听说锦衣卫的指挥使——」
眼见杜重云脸色越来越沉,我赶紧推开他,「打住!胡兄!我这还当值呢,先不聊了哈。」
胡兄一脸不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瞥到不远处的杜重云,脖子当即一梗,连滚带爬地逃出长街。
指挥使这会儿更是不想看见我,但我要是也爬走,只怕回去他就要把我踹出锦衣卫了。
我蹭到他跟前,状若无事发生,「指挥使可有什么线索?」
大白天的来抓贼,是怕大盗认不出来这张横眉怒目的脸吗?
指挥使和我互相看不上,我这厢腹诽刚落,他那边奚落又起,「就算有什么线索,也不是你这种混日子的能看出来的。」
这话我就不乐意了,虽然我哥这人油嘴滑舌不务正业,但武功和脑子却是不输旁人。
更何况我来到镇抚司日日夜夜勤勤恳恳,他是哪只眼瞎了,还是骂我草包骂上瘾了?
但我又不敢和他辩解,只能试探性地问,「大人若是没有找到线索,这会儿大白天,也不当在这里游走。我看大人方才一直在询问,想应是觉着大盗是混迹在百姓当中吧。」
杜重云果然一愣,压根没想到我能发觉此事,但嘴硬得很,死活不承认我有脑子。
「别瞎猜。」
我哪敢和他硬碰硬,但却有心让他高看我一眼,「不过我得劝大人一句,连我这个草包都能看出来的事情,大盗未必不能看出来。」
他神色沉了下来,「那——」
还说我瞎猜,果然被我套出话来。
我贴在他耳畔说,「这盗贼圆滑得很,硬抓定然让他跑了。咱们可以设计引诱他——」
「不就是弄个美人勾引他?用过了,没用。」
他不耐烦地推开我,刚想让我不要在这里乱出招,就被我一把抓住手腕,一时动弹不得。
从他脸上奇异的神色来看,他应当没料到我的身手以及胆量。
笑话,我的身手只不过略逊我哥一点点点点,我哥既然能夺得榜首,那我自然不在话下。
至于那逊色之处,就是我哥没有良心,无法无天,每每以兄之名打压我。
我踮脚凑到他跟前,「你那美人计太刻意了。」
眼下整座京城戒严,做什么都是打草惊蛇。
不如反其道而行,先抛出一个已经抓住大盗的谣言,再故意放松警戒,让锦衣卫众人潜伏在百姓当中,等着大盗浮出水面,再一举抓获。
话音刚落,杜重云素来凶恶的眉眼倒是放松了些。
他没说认可我的提议,只是一把推开了我,皱了皱鼻子,「熏死了,你个大男人还用什么熏香。」
「……」
我真是不该来凑这个热闹,这不是平白来这里找骂的吗?
杜重云这人就一点风趣都不懂吗?
我本来想扭头就走,但杜重云不给我这个机会,非要让我和他一起巡逻,还不让我离他太近,非说我身上的香气熏人。
我想,不知道我和杜重云打起来能有几成胜算。
七
杜重云带我绕着京城走了三圈之后,才挥手让我离开此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杜重云最近忙活起来了,几次撞见了他,他都没有空对我鸡蛋里挑骨头。
一来二去,连带着草包都不骂我了。
就在我疑心自己是不是当真气数已尽,指挥使已经连骂都懒得骂我的时候,镇抚司里面却传来抓住大盗的消息。
指挥使办事得当,解决了一大隐患,被朝廷赏了不少好东西。
可发赏赐的人刚离开,指挥使就传唤我进去见他。
这下完了,事情解决了,该解决我了。
我诚惶诚恐地走进去,却见杜重云眼皮都没抬,竟然指了指那堆赏赐说,「拿走吧,赏你了。」
什么?这是……安抚金吗?
杜重云见我愣在原地不敢动,不耐地抬眼,就撞见我慌慌张张的神情。
他话语一梗,显然是压下了想要骂我娘炮的污言秽语,竟然略有些和善地说,「你瞧你什么样子,真是——罢了,若不是你想出来那个法子,盗贼也不定能抓住。」
杜重云不是不相信我吗,竟然还敢用我的办法?
指挥使这人脾气来得快去得快,只听他说,「我素来赏罚分明,虽说你劣名在外,但此事你有功,便不会少了赏赐的。」
我劣名在外?难道有指挥使的凶名扬得远吗?
这些我断然不敢说,见他没有再替要把我赶走之意,慌忙抱着他给我的赏赐,以火速离开他的视线。
我原当以为,指挥使见我露了一手之后,大抵应当是认可了我不是个草包。
但没想到,每次晨练的时候,他都要把某某草包拎出来说上一遍。
我没有办法,为了不让他再起逐人的心思,只能没日没夜地去抓盗贼,誓死要为我哥留下这个饭碗。
可我干得越多,指挥使竟然让我越早散值。
虽说是不怎么提草包二字了,但他笑吟吟的样子,更让人手足无措。
他说,「看不出来,你这人办事效率还挺高。」
我赶紧低眉应道,「不敢当不敢当。」
他这人喜怒无常,上一句刚夸了我,转头又轻哼了一声,「真是娘不唧唧的,夸你就受着,跟我虚与委蛇的做什么?你要是喜欢尔虞我诈,趁早离开锦衣卫。」
「……」
他是不是吃火药长大的?
见我不言,他却不嫌事大地奚落我,「沈苍业你看着这么娘,瞧着又这么弱,不会是喜欢男人吧?」
我实在忍不住了,咧嘴冲他狰狞一笑,「大人要不要试试看,我是不是喜欢男人?」
我弱?我能一个打十个!
熟料,我这话一落,他神色却罕见地忸怩了起来,「试试?这不太好吧?我不太能接受和男子……虽然你貌若女子……但也…….」
什么玩意儿?
看他那躲闪的眼神……难道他以为我是想要和他试试露水情缘?
我面上骤然露出惊悚之色,只当自己想得太多,嘴上却是未敢再抬一句杠,恨不得赶紧从他视线里消失。
我实在摸不透他的想法,只觉着这饭碗属实留不住了。
八
见我每日愁着饭碗能不能保住,众兄弟都用爱莫能助的眼神望着我。
倒是李侍卫,在我散值的时候招呼了我一声。
他一脸奇异,「怎么?沈大人您今天挺早?」
我叹了一声,「嗐,别提了,杜重云现在连班都不让我加了,看来是不想留我了。」
李侍卫摇摇头,给我想了一个好计策,以求帮我留住这份光宗耀祖的活计。
「其实杜大人好说话得很,约莫他就是想考验你呢,这样,你多在他跟前表现表现,估计就稳妥了。」
在杜重云跟前表现?那岂不是自寻死路吗?
小李继续劝我,「你就死马当成活马医嘛,毕竟这几个月都熬过来了,再被赶走,岂不是白瞎了?」
我一听,确实是这个理。
翌日,我起了个大早,赶在所有人都没来之前,先去了镇抚司。
指挥使是住在司里,有时候会去敦促巡逻的队伍,但每日早上基本都会来这里检查工作。
但我没想到,指挥使能来得这么早。
一进大门,我就看见指挥使仰躺在他那椅子上,手上还拿着一杆毛笔。
地上累积了一滩干了的墨汁。
他左边还有几本昨日御史台送上来的文书,右边一堆是大理寺送上来的结案手册。
右边的已经确认完毕,左边还没来得及处理。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但胜在繁琐,需要细致地一本本看完。
罗蒙那人操刀还行,看起来这些方块字,两个时辰看不完四本。
看来指挥使当真是不想用我了,这宁愿自己干,也不想要来使唤我。
也是,毕竟我娘不唧唧的会脏了他的眼。
但这会儿,岂不就是我表现的时候?
我小心翼翼地将那左边的文书抽出来,搬到原先我坐在的那张桌案上,生怕吵醒大魔头,只能屏气凝神地捏着纸张翻阅校对。
我来的时候天还蒙蒙亮,等我校对完,天色已经大亮。
晨光从雕花木门穿进来,在地上透出来一点微淡的影子。
尘光辗转,熹露未晞,镇抚司的清晨少去几分浮躁,倒显得有些安然。
我忍不住探手,用笔尖点了点在光中浮动的尘灰。
刚点完那尘灰,我便做贼心虚地抬起头,忽而望进了一双出神眉目。
不知为何,我竟然从他那冷冽的眼眉当中,瞥出来些许怦然。
我在晨光中望着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也许那抹怦然是属于我的。
有些人,乍然一见,也是能生出几分欢喜的。
何况晨曦温柔,指挥官又生得刚毅俊烨,英武不凡。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一怔,猛地回过神,面上有些尴尬。
我也突然想到一茬——
我现在是个男人!我和他搞这些含情脉脉的对视,传出去岂不是说我有断袖之风?
完了,他肯定又要怀疑我喜欢男人了。
这要是传出去沈苍业喜欢男人,那我们老沈家岂不是要断子绝孙了?
这不行,这可不行!
「……」
就在我准备好迎接杜重云那张狗嘴里面的毒舌之时,他却只是盯着我看了半晌,才若有所思地收回了目光。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那个大人,晨安啊。您,您何时醒来的?」
他似乎是刚睡醒,思绪还没转过来,嗓音也不像白日的清脆冷然,只是带着一丝慵懒的哑。
「在你靠近我的一瞬间,我的刀就醒了。」
我感觉脖子一凉——
他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处理完了吗?」
怎么这么自然?他不夸夸我吗?
我面露期待地说,「做完了!」
「真慢。」他伸了个懒腰,「走,今日陪我去大理寺走上一遭。」
我心里咒骂他一声,但又想着今天能出去放风,顿觉杜重云这人能处。
没办法,压榨久了,我已经没什么高质量的追求了。
出了镇抚司的大门之后,我才想起来一茬,「大人,您不净面洁齿吗?发髻都乱了,岂不是有损仪容?」
他不耐烦地瞥了我一眼,「瞎讲究什么?就你天天瞎讲究,才像个娘们一样。」
我神色不解,实在不相信他能这么不讲究。
他显然是被我这骇然的神情惊到,面上闪过几分不自然,才扭头往他的卧房走去。
「你,去给我打一盆水来。」
这还差不多。
虽说指挥使忙起来三天三夜不洗澡是有的,但这会儿被他下属当面指出来,他面子上多多少少有点过不去。
然而,当我打完水去了他的卧房的时候。
我才知道什么叫作猪窝。
我脸色一垮,忍不住惊道,「这!」
指挥使这会儿倒是很自豪,面上似笑非笑,「苍业啊,你还是要注意一下卧房仪表的,要向我学习,将屋子整理得舒适一些。」
我盯着床上一堆皱巴巴的衣服,已经铜镜前面乱七八糟的腰佩,陷入了沉思。
最终,又将目光落在指挥使已经束好的发髻上——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指挥使喜欢束发了。
因为我看他冠了三次发冠,没一次戴正的。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斗胆凑上前,「大人,要不我帮你冠发吧?」
杜重云一脸震惊地扭过头看着我,显然没明白我为何唐突至此。
但他到底不是个娘们,没想那么多,只是打量了我好大半天,才将目光落在我整洁的发髻上。
最终,他又看了看自己那不平整的头发,才沉着脸,点点头。
我从他的目光当中读出来了一句话——出门在外,不能拉垮。
但是!我就在我将他头发冠好的一瞬间,我从他的铜镜里面,瞥到了他那略显诡异的眼神。
我定睛往镜子里面一看,杜重云身量威武,斧雕刀刻的面容上一片阴沉。
而我身量清瘦,细皮嫩肉,瞧着男不男女,颇有些断袖之风的嫌疑。
尤其是,我正在为他戴着发冠——
怪不得他眼神诡异……
良久,他问,「沈苍业,你家中给你定亲了吗?」
我低头,「没有。」
此话既出,一室寂然。
我竟然觉着他略微有些尴尬,想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又在落到我肩膀的时候,收回手摸了摸他自己的头发。
杜重云干笑一声,「走吧,去大理寺。」
九
小李的话说得没错,指挥使虽然看着凶,但其实人确实是挺好说话的。
瞧瞧,他这就带我出来串门了。
到了大理寺,他先是和大理寺少卿谈了会最近要捉拿的一些犯人,扯了好半天公务之后,才算了事。
这么看,指挥使确实是没日没夜地连轴转,连脸都能忘记洗。
说完公事之后,两人就把闲聊的话头扯到我身上来了。
「这就是沈苍业吧?瞧瞧,果然是一表人才,先前我在武场上瞧见过你,那真是身如游龙,天资卓越,是当之无愧的榜首!」
确实,我哥那人虽然不正经,但实力确实不同凡响。
某些人有眼不识泰山,借着一些流言蜚语,成天骂我是个草包。
念及此,我趁着杜重云喝茶的功夫,愤愤地瞪了他一眼,却不料被他当场抓包,直接甩给我一个眼刀子。
我讪笑一声,刚准备应大理寺少卿的话茬,就被杜重云制止了。
「那倒不是。」
得,在锦衣卫损我就算了,出来也不给我留面子。
他将茶盏微微放在桌上,好以整暇地望着我,「苍业虽然天资聪颖,但主要是生性勤勉,若不然我也不会一直提点着他。」
大理寺少卿轻哼一声,「得了,知道您招了个人才,要不然您哪能屈尊来我这里,不就是为了显摆嘛。」
杜重云笑而不语,虽说在锦衣卫是老沉着一张脸,但却也能和一众人闹得开。
俗话说,就是玩归玩闹归闹,正经事上不开玩笑的那种人。
我却被大理寺卿这两个字震惊到——显摆?他不是带我来丢人的么?
杜重云显然不想在这里久留,当然,大理寺少卿也没打算让他在这里碍眼,处理完公务之后,半推半就地将我俩给送了出去。
一出大理寺,我就按捺不住心中的喜色,悄声问,「大人,你当真是来带我显摆的吗?你不是骂我是草包吗?」
他挑眉,「哟,你也知道自己是草包啊。」
「……」
我就不该问。
十
小李在锦衣卫当了多年的洒扫侍卫,对于我的情况,他给我分析了两点。
第一就是指挥使在这三个月看出来我不是个草包,才带我出去显摆显摆,毕竟我生得一表人才,算得上锦衣卫的门面担当。
第二嘛,小李高深莫测地说,「大人这是欣赏你呢!我可从来没见他这样管着一个人,说来,倒是好久没见到像你这样勤勉的新人了。」
我说,「托指挥使的福,他每年招人那么严苛,能招我一个人进来,那都是老天开眼。」
小李一拍我的肩膀,才道,「对嘛!他辛辛苦苦招进来了,怎么可能把你赶走,就是吓唬你的。你瞧,他现在就不骂你了,说明你呀,熬出来了!」
我一寻思着,还真是如此。
杜重云现在确实不折磨我了,反倒是一直带着我干正事,就是偶尔会冒出来两句草包,来内涵我一下。
但他不点名道姓,我也没必要去对号入座。
可小李说得熬过来,我是真没觉着哪里轻松,正儿巴经的锦衣卫,可比我前两月还要累。
原先批注的文书都是无伤大雅的,不用多看,盖印就行。
现在可不行,我看得眼都花了,也没从那些疑难杂件当中,看出什么花来。
正春深时节,指挥使从繁花小径上走过来,娇嫩春色衬得他少了几分凶神恶煞。
其实他也就看着可怕。
一进门,我赶紧鞍前马后地迎了上去,忙不迭地为他端茶倒水。
这些事情我已经为他做了好多日,他接得也得心应手,品了一口,才挥挥手示意我坐回去。
「好好干活,别一天到晚想着拍马屁。」
我干笑一声,「什么马屁?大人说得我听不懂。」
他当然不能承认自己是马,只能撇撇嘴,抹了一把额上的薄汗,才拧着眉开始看新送来的重要文书。
他怕热是真的,单坐一会儿脸上就溢了汗珠出来。
倒也不能怪他,他身上盔甲太重,又是气血方刚的习武之人。
我思索再三,还是从一旁寻了个扇子,在他身侧打风。
他眼尾瞥了我一眼,倒是没再多说——不知为何,我总觉着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的时候有些躲闪,像是想再看一眼,又有些不好意思。
我觉着古怪,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大人,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他没抬头,也没应声。
我习惯了他这幅喜怒无常的样子,更没敢多话。
就在我扇累了之后决定回去干活之时,却听他问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苍业,你是不是搽粉了?」
「……」
可以,他现在都会拐弯抹角地骂我不像个爷们了。
我咬牙道,「天生的。」
他低笑一声,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才道,「你还知道搽粉的意思呢。」
「大人不是也知道吗?」我在他容忍范围内开着玩笑。
他放下笔墨望我一眼,顿了好久,才向我招招手。
我不解其意,以为他是有话要吩咐,就将耳朵凑到他跟前。
熟料,他粗糙的指腹一下子捏住了我的脸蛋,还往外揪了揪!
「大人!你干什么!」
我尖叫一声,忙不迭地就要跑,他这才放开了我的手,盯着指腹看了好大一会,才诧异道,「竟然真的没搽粉,那你怎么这么白?还这么软。」
我脸上涨红一片,想跑又畏惧他的淫威,只能咬牙道,「都说了我是天生的!」
他眸光一深,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纠结。
但他却没再多说,只是转而提起了笔,继续望着那文书。
我懒得再理他,当即离他八丈远,恨不得再也不要靠近他。
十一
然而我这个念头到了第二天就打消了。
罗蒙,也就是指挥佥事,是杜重云的专业老妈子。碍于先前我帮他干了太多活,他同我关系倒还是亲密。
听人说,最近杜重云要去外出办事儿,差事非常清闲,还可以顺带游历江南。
我一听清闲,当即就坐不住了,准备去找罗蒙问问究竟。
见到我的第一面,他先诧异道,「苍业,你这脸怎么了?」
我没好气地道,「被蚊子咬的。」
罗蒙一脸不信,打趣道,「怎么可能,莫不是教哪个娘子捏的。你实话实说,是不是和哪位小娘子芳心暗许了?」
我僵着身子,看他身后的『小娘子』渐行渐近。
杜重云阴沉着一张脸,「罗蒙,你要是闲着没事干,我不介意将你送给大理寺跑腿。」
罗蒙跑得倒快,我也想跑,但看杜重云这来势汹汹的样子,显然是有话和我说。
「你说我是蚊子?」
我更气了,「难不成说大人是小娘子?」
他竟然没生气,只是咂舌道,「真是细皮嫩肉,我都没使劲,你这脸皮跟被打的一样。」
「指挥使,你没觉着你这话说得很像个流氓吗?」我冷着脸望着他,虽然这冷脸对指挥使而言,仍旧像是拍马屁。
听到流氓,他眉眼一怔,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才低咳一声,继而从身后掏出来一个瓷瓶递给我,「昨日去捣毁了风月楼,那里的人都用这个消肿,你试试吧。」
风月楼?那不是好男风的人专门去的吗?
怪不得昨日他知道搽粉二字!感情是从小倌那里知道的!
那他昨天试探我知不知道搽粉,保不准……又怀疑我好男风!!
我脸色难看,但又不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接了下来。
我试探性地问他,「听说大人您要出远门吗?」
他略微一愣,笃定地说,「你舍不得我。」
不是,为什么他会这样想?
我抬头看他一瞬,总觉着他的眼神十分奇妙——他看我,不像是看一个兄弟。
可能是我做贼心虚,我越发觉着那瓷瓶烫手,生怕杜重云误会我是断袖之癖。
我转移着话题,「大人,锦衣卫若是好男风,会被赶走吗?」
想不到他神色又开始古怪起来,说话素来直白的他,竟然吞吞吐吐,「那,那倒,也不会。」
我舒了口气,只要他误不误会,也没多大事了。
我继续问道,「那大人要出去多久?」
他说,「你要是舍不得我,我可以带你一起去。」
我一听,公费旅游,还轻松快活,忙二话不说地应了下来。
「那是自然,我最舍不得的就是大人了。一想到要同大人分别,我便吃不好睡不着,实在是寝食难安啊!」
他勾唇一笑,「我就知道。」
什么?我没听懂。
但他没再和我闲聊,只是大手一挥,让我去收拾行囊,不日启程。
十二
去江南的路上,我只知道一句话——那就是永远不要相信传闻。
杜重云这人不知道是在抓什么逃犯,白天不睡晚上也不睡,我总不可能在他外出办公的时候,自己躺在客栈呼呼大睡吧。
所以,我只能顶着两个熊猫眼,陪他一起蹲守。
杜重云倒是有点良心,他看我困得直点头,语气竟然有些不忍,纠结了好半天,才开口,「你先回去吧,这事交给我。」
让我在办公之时回去,对杜重云而言就是徇私枉法。
他对我,到底是多有照拂的。
我当即不乐意,「大人您说什么呢,我虽然不如大人壮实,但到底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儿郎,要是连这点苦也受不了,怎么为大人效力?」
这话是我搪塞他的,没想到他真的信了。
月色下,他凶狠的眉眼忽而柔软,竟然带了几分罕见的温情。
他在无人路经的巷口上,终于压下眉目里的纠结,探手拍了拍我的脑袋。
我听他艰涩又惋惜地开口,「纵然你是男子,但……」
我根本就不是男子!若不是我那不靠谱的哥,我能在这里抓逃犯吗!
我不想提这个话题,只是躲开他的手,冲他笑笑,「大人说些什么呢?我本就是个男子。」
他眸光又暗了下来,那柔情换成了几分释然,最终说,「罢了,既然如此,在我未说服长亲之前,咱们还是做兄弟吧。」
他说什么胡话呢。
我不解其意,「大人,你说什么呢?咱们本就是兄弟啊。」
他说了一句我更听不懂的话。
「想不到,你倒是没心没肺。」
我不理解。
十三
杜重云显然不想再废话,主要是因为,他瞧见黑夜当中,有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往城外驶去。
「就是他们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连指挥使的身影都没看清。抬眼见他挡在马车前的时候,我还能察觉到,他掌心留在我发顶的温热。
月色下,他持刀而立。
而马车里,有人携剑挑帘,露出来一张,我和杜重云都发愣的脸。
聪明如杜重云,只要他看见我哥那张脸,再联想到娘不唧唧的我,十有八九能猜出来是怎么一回事。
世人都知道沈苍业有一个同他面容相似的胞妹,但我鲜少露面去应酬,闺中好友倒是有几个,但都不曾真正见我们我与我哥这般站在一起过。
我哥的那些个狐朋狗友也没见过我的长相,外面的人自然就更不知道,我与他到底有多相像了。
我来不及多说,只听杜重云声音发寒,冷然问那人名姓,「沈苍业?」
我哥眉头微挑,泰然应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爷爷在此!」
「……」
杜重云笑了,他是真的笑了,在月下笑得清清郎朗,凶煞之气骤然消散。
可这清朗的笑未曾持续太久,转而扭曲在一起。
他暴呵一声,「沈苍业!你老子滚出来!」
我哥一愣,显然不知道他为何发这么大的火,当即脾气也上来了,捋袖子就想要大干一架。
但我知道杜重云这一声喊的其实是我——因为他压根不知道我真名叫什么!
我屁滚尿流地从巷口里滚出来,先安抚性地拍了拍杜重云的手,才指着马车里那二世祖骂道,「沈苍业!你给我滚出来!」
我哥一愣,目光在我和杜重云身上逡巡良久,才慢吞吞地从马车里下来。
「哈哈,苍烟,你,你怎么在这里呀,这位是?难不成,你也私奔了?」
什么私奔?我私奔也不能和杜重云啊!
我咬牙望着他,「我为什么在这里你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嗯?你怎么成逃犯了?沈家你不要了啊?你是不是想死了?你一天到晚浪迹天涯,你就没有——」
「你就是苍烟妹妹吧。」
马车里传来一道娇柔温和的声音。
我一肚子火气蓦地咽到肺腑里,狐疑地望向沈苍业。
沈苍业没说话,反倒是身后的杜重云行了个礼,「见过春阳郡主。」
郡主?
怎么和我哥在一起?
大晚上的……再加上杜重云追查的逃犯……
完了!难道我哥不但逃了锦衣卫的任职,还把郡主掳走了?
这下沈家注定要被满门抄斩了——
我气急攻心,脑袋里一片空白,整个人摇摇欲坠,直直往后倒去。
我只记得我倒在一个夹杂着血腥味的怀抱里。
这肯定不是我哥。
十四
再醒过来的时候,我身边坐着一位面容清丽的姑娘。
她没等我问,自己先交代了来历,「我是春阳,是长公主家的小女儿……你应当听说过我吧。」
我自然是听说过,京城第一才女嘛。
她也就是昨晚上同我哥坐在一处马车里的姑娘。
我双目无神地望着她,「郡主殿下,我哥……是不是绑了你?」
她帕子掩住唇角,忍不住笑了一声,「当然不是呀。」
我听她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哥之所以跑了,并不是因为吃不了锦衣卫的苦,临时撂摊子不去,而是因为他得知了长公主要把春阳郡主嫁给其他人。
郡主和我哥又早就芳心暗许,见这事儿没有回旋余地,所以决定来一场说走就走的私奔。
我哥不知道锦衣卫考核的成绩已经下来,自己被选中了,毕竟锦衣卫几年才真的招一次新人。
更加不知道锦衣卫的上任通知来得这样快,所以二话不说,就带春阳跑了。
而杜重云此次前来江南,其目的是要将春阳郡主带回去,而不是捉拿我哥。
但现在……
杜重云已经发现我男扮女装混迹锦衣卫了!
我劝了春阳郡主一句,「郡主,您还是早日芳心二许吧,我哥让我去替他当锦衣卫,眼下此事败露,我和他都要被砍头了。」
春阳郡主笑得更开怀了,她笑起来,当真是春日载阳,明媚恬然。
「这件事,重云应当处理好了。」
「处理好了?」我不解其意。
郡主还未来得及说话,我就见沈苍业那王八犊子立在门口,笑呵呵地望着我。
他没笑多久,屁股不知被谁踹了一脚,险些跌了个狗吃屎。
杜重云冷着脸走进来,还不忘嘲讽一句,「堵着门做什么?看不见后面有人要进来吗?」
我哥虽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但也听说过杜指挥使最厌恶纨绔子弟,这会儿死活不敢硬气,只能赔着笑脸。
我定睛一看,只见他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很是滑稽。
我就差笑出声来了。
毕竟平常在家我可打不过他。
沈苍业也觉着有些丢面,但看我被锦衣卫磋磨得骨瘦形消,也没敢多说,只干笑着解释道,「那个,杜,杜大人,我这也不是故意的。」
杜重云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我,最终才冲沈苍业点点头,「你来说。」
说什么?
沈苍业说,「苍烟啊,是这样的,我和杜大人商量好了。往后我继续回锦衣卫任职,这次为了保全郡主名声,你就说是郡主带你出来散心游玩的。」
后面我没听清,我只听到了,以后我再也不用去锦衣卫干活了。
我喜极而泣,连忙问,「当真?我当真不用去锦衣卫了?」
我哥点点头,「自然。」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杜重云便冷然开口,「怎么?你就这么不愿意待在锦衣卫?」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春阳郡主忽而出声,说是身体不适,让我哥扶她去歇息。
沈苍业见色忘义,扶着郡主飘然而去,只留下我一个人,对着面色森寒的杜重云,惶惶不安。
他扯了张椅子坐在我跟前,又问了我一句,「你不喜欢锦衣卫?」
气氛有点古怪。
我挠了挠头,「喜欢。」
喜欢个锤子!
当然,比起古怪的气氛,更古怪地是杜重云的态度,他竟然欠身替我捻了捻被子。
其实我有点热。
屋子里面静到令人发指,我还是忍不住开口先问道,「大人您就不惊讶吗?我竟然是女扮男装诶,你不该将我抓回去问罪处斩吗?」
他神情一顿,「你那么想死?」
「不想。」
好吧,话不投机半句多。
就在我想闭眼装睡的时候,他却说,「其实这样挺好的。」
「啊?」
他将眉眼中的寒意收了起来,转而道,「你别多想,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你。只是要保全郡主的名声,此事不宜声张,所以才这样折中安排的。」
他有没有听懂我的话啊?
我又问了一遍,「大人,你就不惊讶我女扮男装吗?」
他冷哼道,「自然是惊讶的。」
「那你怎么不表现出来?」
他阴森森地笑了,「表现在你哥的脸上了。」
「……」
「不明显?」
我想到沈苍业那张惨不忍睹的猪头脸,忍住笑意,闷声道,「明显得很。」
十五
等我缓好精神之后,我们四人就准备启程回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在回去的路上,杜重云便越发古怪起来了。
以前,那锦衣卫的朝服都被他穿得破洞了,也没见他换过别的常服。
可回去的路上,他倒是好,今儿一件暗红色的宽衣,明儿一件藏蓝色的长袍,将他那张英武不凡的面容衬得越发贵气。
引得长街上诸多女儿家向他砸手帕。
我忍不住抱怨道,「平日里倒是没看他穿得花枝招展,果然一出了京城,他就装不下去了,瞧瞧这花孔雀开屏的样子。」
春阳在我旁边轻笑着,「是吗?我总觉着重云的目光一直黏在你身上呢?」
我偏头一看,杜重云立刻移开视线,但却欲盖弥彰地说,「你穿女裙,倒和你哥不那么像了。」
「……那挺好。」
我实在接不上来这么一句话,赶忙找了个成衣铺子,换了身男装。
他看我的目光也太奇怪了吧!
春阳在旁边捂着嘴,想笑又不敢笑出声,只能拉着我快些上了城边的马车。
马车里,她笑盈盈地说,「我和重云大哥是一起长大的,他这人对待女子素来温和有礼,倒是从未见他这样局促过。」
温和有礼?
当年我说我想出恭的时候,他可是二话不说就要陪我去的。
我摇摇头,「没准杜重云是个断袖呢,先前我在锦衣卫的时候,他还问我搽不搽粉。」
春阳这下真的忍不住了,笑得歪倒在马车里,她忙追问着我在锦衣卫的事情,又和我笑谈了些我哥的糗事。
我俩相谈甚换,全然忘记这马车压根不隔音。
我听见沈苍业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哈哈,重云兄,想不到你还有这种癖好。」
杜重云声音冷了下来,「沈苍,沈苍烟,你适可而止!」
我被他这一声吓得陡然一激灵,再不敢多说,一路夹着尾巴做人,直到进了京城,才忙不迭地逃开了杜重云的视线范围。
我终于!解脱了!
十六
我这一出门已是三四个月过去,我爹娘一见到我回来,二话不说扬起鞭子。
「沈苍业!你还敢回来!你把你妹妹害惨了!」
我赶紧躲开,「爹,我是苍烟。」
我爹娘这才直到自己认错了人,见我人头尚在,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们一直都惦记着这趟出行我是否会被发现身份,又因我未曾给过家里书信,便以为我大难不好。
眼下我还稳妥着,就要给我设宴接风洗尘。
我将这件事事无巨细地同他们说了清楚,又表明沈苍业确实是在锦衣卫里吃公粮了,他们才安心下来,嘱咐让我好好休息。
回到家之后,我确实是休息不下来,毕竟先前在锦衣卫里面晚睡早起习惯了,乍一恢复大家闺秀的身份,颇不适应。
好在,我可以经常扮作男装出去玩。
这倒也是我哥那张脸给我留下来的福利,自然,我吃喝玩乐的钱全都挂在我哥的账上。
我本来不记仇,但这次他干得实在不是人事。
春阳郡主是长公主的心尖宠,这一趟离家出走,反倒因祸得福。
回来自是没有多苛责,还允她推了婚事。
反倒因为郡主常常念叨我,转而经常让我去长公主府游玩。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就在我快要忘了锦衣卫那段非人的生活之时,我哥却悄咪咪地摸回来了。
自然,免不了我爹娘一顿暴打。
反正他已经被打习惯了。
我端着参汤,没好气地将碗放在桌上,「活该。」
沈苍业一点没有反省的觉悟,反倒是哥俩好的和我说,「苍烟,明儿你代替我去值班呗,我想去找春阳赏秋。」
我一挑眉,「你说的是人话吗?」
「好妹妹,我不是人,你就帮我这一回呗。」沈苍业十分没有骨气。
我再也不想去锦衣卫受苦,所幸闭目不言,但可惜,当我闭上眼的时候,面前出现的却是杜重云那张斧雕刀刻的俊脸。
我已经三个月没有见到他了。
随着记忆的开闸,心中竟然蔓起来丝丝缕缕的想念——
沈苍业见软得不行,就要和我来硬的,他威逼道,「这个忙你就说帮不帮吧,要不然以后你嫁人,我不背你上花轿的。」
「?」
我被他磨得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认命地换上衣袍,去替他当值。
但我没有想到,沈苍业这孽障,赏秋又赏到江南去了!
十七
在踏进镇抚司的一瞬间,我就收到沈府传来的亲笔信。
「吾兄亲启,妹同春阳公主前往江南赏秋,一月方归,勿念。」
「……」
我低声骂道,「沈苍业你下辈子当条狗吧!」
身后的男人低声道,「我可以帮你把他打成狗。」
「……」
我僵硬转身,就对上杜重云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尬笑道,「什么他?」
「还装?这件事沈苍业同我说过了,让你来替他当值。」
什么?!!
我目眦欲裂,「大人当真答应了?大人不是最恨这些走后门的草包吗?大人不是最遵纪守法吗?」
他大步越过我,「想不到我在你心中这么多优点呢。」
「……」
「大人真会开玩笑。」我实在无话可说。
杜重云倒是没再揶揄我,只是说,「你比你哥厉害多了,我自然没有二话。」
确实,就我哥那张雷打不动的厚脸皮,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都改不掉他那懒骨头。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只能问道,「那大人现在有什么吩咐吗?」
熟料,杜重云跟吃错药一样,将我带到他那宝座之下,让我坐在已经铺好软垫的桌凳上面,告诉我,「你就在这坐着就好了。」
什么?我盯着桌凳前面的长案,上面一改往日小山似的文牍,全是一些奇珍异果和上好的点心。
他一改往日的雷厉风行,反而有些忸怩地望着我,「你,你想吃什么随便吃,不用避讳我。」
可是……
「镇抚司不是不能吃东西吗?」
杜重云提笔的手一顿,不自然地应道,「刚改的规矩。」
原来是这样的。
可就算是改规矩了,那眼下也不是该吃东西的时候,何况这瓜果都是洗干净的,糕点也都是现做的,还冒着热气。
底下的软垫更是铺得格外刻意——
这还是镇抚司吗?这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锦衣卫吗?
我心里奇怪,抬眼欲往杜重云看去,却见他匆忙别开眼,欲盖弥彰地捧起来文书看了起来。
如果那文书他没有拿反了的话,我就真相信了。
不对——
若是杜重云当真是让我来度假的,那就绝不可能在我哥去躲懒后默认我替他来补缺。
那他为什么让我换走我哥,进来吃白饭?
这准备好的瓜果和欲盖弥彰的眼神,无不透露着一种可能——
杜重云不会是对我有意思吧?
猜测不如行动,我装模作样地低叹一口气。
指挥使耳朵倍尖,当即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没有爱吃的东西?」
果然,他一直在关注我。
我矫揉造作地按了按太阳穴,故作虚弱地说,「哎呀,近日吹了风寒,脑袋有些昏沉。」
他一听,立即将笔放了下来,就要带我去看医侍。
杜重云一凑近,我却没有闻到他身上熟悉的血腥味,反倒是一种熟悉的清爽——
这不是我常用的那熏香吗?
啧,杜大人也开始讲究起来了,他不是觉着熏死人吗?这指定是对我有意思!
我无力地摆了摆手,「罢了,若是有人能给我揉揉脑袋,那就好了。」
杜重云不疑有他,那粗糙的指腹格外轻柔地按在我的脑袋上,真就替我揉了起来。
我哪敢真让他给我操劳,心下更确定了他对我图谋不轨,但我没想到,杜重云倒是一点都不遮掩自己的心事。
眼见我顺手拿起了石榴,他便忙替我端了起来,「累不累,我替你剥吧,莫要伤了手。」
「……先前我在校场上跑一上午,也不见你这样过。」
他装起了睁眼瞎,「我让沈苍业跑的,怎么能算在你身上呢。」
我乘胜追击,「哦?那我现在是沈苍业,大人还替我剥石榴,难不成大人是断袖?」
杜重云笑眯眯地,见招拆招,分毫不惧,「断袖又不影响我抓贼。」
「……」
好吧,我确实是说不过杜重云这张嘴。
他一边给我剥着石榴,语气却颇为忧愁,「不过镇抚司里最近确实出现了贼,偷走了一件至关重要的宝物,我正忧虑着呢。」
我心中一紧,「偷走了什么宝物?」
他长叹道,「偷走了指挥使的心呐。」
「……」
十八
事实证明,指挥使损人有一手,说起风流话更是有一手。
我不禁开始忧虑,春阳是怎么能说他温和有礼的?
他可不就是一个正儿巴经的流氓吗?
我气急败坏,「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下流!」
他用勺子小心翼翼地将石榴籽剥到瓷碗里面,说话却大言不惭,「反正更下流的样子你都看过了,我再装得温和有礼,岂不是道貌岸然?」
这个理,我真没办法反驳。
他说,「反正你也是喜欢我的,我早就知道了。」
我心中一紧,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听说的,忙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单膝跪在桌前,比坐着的我都高上半个头。
我话音刚落,他便凑近说,「你说的。」
我什么时候说的?难不成是梦话吗?也是,有时候我困极就会伏案小眯一会儿,兴许当真被他听见了。
毕竟他能力出众,相貌堂堂,虽说是毒舌,但心却不坏。
见我出神,他又补充了一句,「你的心告诉我的。」
「……??」
他煞有其事地点头,顺带将那碗石榴递给我,「难道不是吗?」
我实在受不了了,「是你个大头鬼!」
十九
我是一刻都不想在镇抚司待下去——杜重云喜欢人的方式这么土匪吗?
罢了,我哥喜欢人都带人私奔了,和他一比,杜重云说两句胡话,也不足为过。
我告假离开了镇抚司,杜重云本来不想给我批,却被我一瞪眼,只能按上他的小印放我回家。
于是我那赏秋的哥,第三天就得回镇抚司报道。
他骂骂咧咧地当值,鼻青脸肿地回来,身后还跟着一脸冷峻的杜重云。
我听爹娘说,指挥使大驾光临,府上蓬荜生辉。
但因为有外客,我便没有去桌上吃饭。
熟料,杜重云竟然在府上借住了下来,隔三差五地往我跟前凑。
狼子野心,路人昭知。
我娘都来问我,那指挥使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在小半个月的无意间碰面之后,我发现,杜重云说喜欢我,是真的喜欢我。
想通了这一点,我忽然觉着这是一个大好的机会。
毕竟先前杜重云死命地压榨我,眼下,我自然可以借机磋磨磋磨他的傲气——
毕竟他可是第一个把我骂哭的罪魁祸首!
遂,在今日第二次碰面之后,我就说,「杜大人,我想要东街第二家首饰铺里的海棠钗,去晚了就抢不到了。明日才开卖,您能帮我去蹲守一支吗?」
杜重云自然没有二话,仗着财大气粗,给我买回来一妆匣的金钗。
他略带得意地望着我,兴许是知道先前那般直接吓到了我,这会儿他装得温和有礼,一点都看不出来在镇抚司里的霸道。
他笑呵呵地望着我,「我瞧着沈小姐戴这些应当都好看,便就买了下来,还望您不要嫌弃才是。」
我有心折磨他,便故意说,「大人一番好心,我自然是心领了,不过眼下秋日寒凉,我想去西街那里扯些云锦,回来做些衣裳——」
「懂了。」
他果真武功高强,二话不说,就飞身出去替我扯布料了。
于是乎,我又让他替我去北市买点心,南街买花卉——
一来二去许多日,杜重阳做的得心应手,完全没有不耐之感。
我觉着自己有些过分,刚想收手,却撞见了我哥一脸颓废的样子。
我问他,「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哥愤愤地瞪了我一眼,「还不是你!成天让指挥使给你买这买那,那么多文书全都让我来批,我三天就吃了两个馒头,睡了一个时辰的觉!再这样下去,我非累死不可!」
「……哈哈,那你挺厉害的。」
我哥这人武功高强,几天几夜不睡都累不死,我压根不用替他担心。
再说,那些苦我都能受,他一个大男人还受不了?
我哥在我又连续压榨杜重云一个月之后,磨刀霍霍向我来,「沈苍烟,做人留一线,你要是不喜欢杜大人,你就趁早说清楚!成天让人家给你买这买那的,传出去多不好。」
我眨巴着眼,「那你将我四个月的月银还给我。」
沈苍业不说话了,故作没事发生。
不过杜重云现在压根不需要我吩咐他干什么,他知道我喜欢什么花,爱什么首饰,吃什么糕点,和穿什么纹路的衣裳。
但凡遇见,他便总是不辞万里地给我送来。
我也觉着自己太过分了。
毕竟先前杜重云在镇抚司的时候,对我也颇有照顾——
我只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我问他,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真正确定我喜欢你的时候,大概是在知道你是女子之后。」
他低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又补充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的,但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很喜欢了。喜欢到无论你是谁,只要是你,我都可以尝试……」
完了,我怎么感觉,他在我扮男子的时候就喜欢我了?
二十
杜重云的话并没有给我什么启发,就像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杜重云的。
就在我准备去和杜重云表明心意之前,我哥散值回来,用极其浮夸地口吻同我说,「京城来了个番邦小姐,近来缠上了你的杜大人,成天指挥他做着做那,啧,这么一看,你还是比较懂事的。」
我有些不悦,酸溜溜地说,「他对女子都是这样么,亏我还以为他多深情呢。」
沈苍业这人特别欠,大手在屋子里扇着风,「谁家醋缸子没扣上啊,怎么这么酸呢?」
「……」
见我没反应,他啧啧称奇,「也是,我就说你不喜欢他,这会儿他被别人缠上也好,省得你俩闹崩了之后,他来折磨我。」
我有点坐不住了。
他变本加厉,「我可是听说,那番邦小姐要嫁过来和亲呢。」
「你的马借我一用。」
我头也不回地冲出宅门,白马红衫,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一条荒草丛生的小道,风风火火地奔镇抚司的大门。
说来,我这本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这辈子仅有的风火,全都给了杜重云了。
果不其然,我刚到镇抚司门口,就见杜重云和一个番邦小姐眉来眼去,有说有笑!
我气急攻心,简直忍不住心头悲怆,顿觉天下的乌鸦都是一般黑的。
念及此,我翻身下马,在杜重云惊诧的目光当中,狠狠扬起手,准备甩给他一个耳光。
但我下不去手,浑身抖得不像话。
我突然觉着自己没有理由和身份打他骂他。
我不过是他看了一会儿的花,他没有摘下来,我也不必为他的离开而愤恨。
但我忍不住,只能恶狠狠地道,「你……你这个道貌岸然的骗子!」
满大街的路人皆皆驻足望过来,实在不知道素来凶神恶煞的杜指挥使,从哪里来的风流债。
杜重云一脸不解,只是拉着我的手腕,转而对我跟前的番邦小姐说,「表姐,这便是我同你说的苍烟。」
表姐?
我定睛一看,果然见她一副汉族人的长相,只不过身上是番邦人的扮相。
杜重云自幼父母双亡,是跟着他表姐长大的,他表姐便是——早年和亲的郡主!
在杜重云略带戏谑的目光当中,我脸色涨红一片,恨不得想要立即将沈苍业那王八蛋碎尸万段。
我扭头就走,杜重云却不肯撒手,只是笑呵呵地说,「苍烟,你就这样走吗?」
路上那么多人看着我,我一时有些下不来台,但这点场面对我来说不足为惧。
何况,今日我若是不解释清楚就走,明日杜重云的传闻就要满天飞了。
杜重云这人虽然看着恶名远扬,但到底一表人才,满大街看热闹的人当中,适龄少女就占了一半。
这让我很不爽。
我扭过身,对表姐也对世人,朗声道,「见过郡主,小女不才,是京城沈家二小姐沈苍烟,也是杜重云的心上人。对吧,杜重云?」
最后这五个字,我说得咬牙切齿,瞪走了长街上那些虎视眈眈的豆蔻少女们。
他忍着笑意,「对,表姐此来,便是去沈家提亲的。」
「……」
表姐只是笑着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却横亘在往后我嫁入杜府的日日夜夜之中。
她说,「苍山烟岚,重云万千,倒真是般配。」
我不知道自己何时喜欢杜重云,正如杜重云所说,兴许喜欢只是一粒种子,当你察觉到的时候,他已经长成了大树。
虬根百转,已然同血脉连在一处。
但我知道,兴许在那日的晨光中,这粒种子就落在心间了。
(全文完)
作者:荒野大烤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