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春死的时候,我就守在她身边,她咳了很多血,死不瞑目。
燕储与我说这话的时候,是冬至,我们站在上林苑的回廊上,天空中下着雪,纷纷洒洒,宛若鹅毛,他穿了一身墨色云锦蟠龙登云的常服,金色的蟠龙张牙舞爪,在雪色的明光里,透露出些许肃杀的萧瑟。
阿春是我的姐姐,燕储是她的夫君,也曾与我年少定亲。
「她终于死了,阿夏,你高兴吗?」燕储笑意盈盈,伸手折了支怒放的红梅递给我。
我没有接。
「阿夏,你也要同我如此生分吗?」燕储面色一沉。
「陛下,我是平南侯的遗孀,」我推开他递过来的梅花,笑的格外凉薄:「还是朝廷亲封的贞一夫人,不是吗?」
01、
皇后死了,所有的命妇都要轮班进宫哭灵,我被安排到子夜,空旷的殿中,停着黑乌乌的灵柩,悲愤呼啸,北风呼啸,吹入殿中,宛如鬼哭狼嚎。
与我一同轮值的是一位老诰命,不过她大约是年纪实在大了,没跪一会,就晕了过去,宫人将她扶下去休息了,偌大的灵殿中,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燕储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裹着白狐裘做的大氅,大摇大摆的进来,手里还拎了一个朱红色雕花剔红的食盒。
「阿夏,你怎么还跪着啊,这么晚了,你肯定还没吃东西吧,快来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燕储将我一把拉了起来,掀开食盒向我展示他为我准备的菜肴。
一碗粳米饭、一小碟盐糟鸭掌、一碟油盐炒榆钱芽、一碟鲍鱼煨海参、一盅虾皮薏米汤……全都是些精致玲珑的宫廷菜,还热气腾腾的冒着白烟,一看就是刚做好没多久的。
「夜晚也没什么好菜,你将就着用些吧。」燕储塞了一双筷子给我,将摆在桌上的香烛祭品挪开,将菜摆好,又吩咐身后的宦官从隔壁的茶水房搬了把椅子过来让我坐下。
多荒谬的啊, 我的姐姐死了,而他的夫君,却没有半点在意,还拎着一大堆美味佳肴,在她的灵柩前,喜滋滋的同我献媚。
「阿夏,算我求你,别同我如此生分好不好?」他看着沉默的我,话语中不自觉带了些许哀求的语气。
守灵了这么久,我实在有些饥饿了,于是沉默着用些菜饭,燕储的眼中这才有些许生气。
从宫里出来的时候,落了雪,燕储又不由分说的把他的白狐大氅和手炉塞给我。
宫门外,母亲等候我多时,看到我身上的白狐大氅和手中的御制鎏金手炉,她的神色有些莫名。
「阿夏,皇上对你左右不错,实在不行,你就从了他吧,」上车没一会,母亲拉着我的手,说的苦口婆心:「你就当是你这个做小姨的,替你姐姐,替沛儿守着那个位置吧。」
沛儿,是姐姐生下的皇子,也是燕储膝下唯一的孩子,但至今未被立为太子。
我冷笑,扒开母亲的手,面露讥讽之色「母亲,你把我当什么了?水性杨花的贱妇还是人尽可夫的婊子?当初姐妹易嫁的时候,你让我替姐姐考虑,如今呢,您又要我为姐姐考虑,母亲,你心里是不是只有姐姐一个人?你可曾为我考虑到过?」
「我不过是觉得左右你姐姐去了,你也守了寡,皇帝对你也有情有义……」母亲讪讪,小心翼翼的为自己辩解。
「我既是朝廷亲封的孀居诰命,这样的话,母亲日后还是少说吧,我也不想再听见了。」我平静的说到。
02、
我和姐姐阿春的姐妹易嫁,是我心中不可言说的一道伤疤。
阿春长我两岁,是母亲最引以为傲的女儿,聪明,漂亮,一手琴艺出神入化,曾是名满帝京的才女,五岁的时候,就与平南侯府沈裴定下了婚事。
沈裴年少袭爵,是先帝贵妃的嫡亲侄子,也是当时夺嫡热门人选昌王燕融的表哥兼伴读,昌王是祖父的学生,彼时昌王和沈裴时常会到府里来,三人同进同出,谈论琴棋书画,相交盛笃。
我羡慕着姐姐风华绝代,也羡慕着她能有如良缘。
我与燕储的婚事是在我十岁那年,父亲在北疆立下战功的时候,由先皇赐下的。彼时燕储虽然是个皇子,但实在说不上什么光鲜亮丽,生母是个洗脚婢,还生下他没多久就死了,他本人虽然养在贵妃膝下,但贵妃的眼里从来都只有她自己亲生的昌王。
出身不好,他自己也不争气,,整日游手好闲,骑马狩猎,那时候,我总会情不自禁的拿他和平南侯沈裴做对比,同样是姐妹,这么姐姐就能遇上个如意郎君,而我怎么就摊上了一个浪荡子呢?
我劝他上进,好好读书,好好办事,他却总是腆着一张俊俏的过分的脸,不以为然。
「放心,小阿夏,我大小也是个皇子,饿不死你的,」他嬉皮笑脸,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再说了,我弓箭骑射那么好,以后要是在帝京活不下去了,我就带着你深山老林打猎去。」
燕储和姐姐一样的年纪,长我两岁,那时候,他总喜欢喊我小阿夏。
平心而论,除了混不吝,燕储待我的确不错,每次见面,总会顺手给我带些东西,或是路边小摊三文五文买来的枣泥糕,或是自己猎来的兔皮狐皮,更有甚者是去青楼喝花酒时顺手揣的一把花生米,东西在其次,总之他心里还是有我的。
只是有了少年峥嵘沈裴衬着, 我总觉得有些不满意罢了,我和姐姐阿春抱怨,她却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燕储心里有我就是最难得的。
当然,如果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直在把玩着沈裴新送她的翡翠贵妃镯,我或许就真信了。
03、
转眼姐姐就到了及笄的年纪,家里开始准备起姐姐和平南侯府的婚事,我看着姐姐处堆满的各种华贵首饰,心生羡慕,这些有的是沈裴送的,有的是宫里贵妃赐的,还有的是母亲精心准备的。
只可惜,对比起被母亲捧在手心的姐姐,母亲从来就不怎么关注我。
但没关系,我还有燕储,我心里暗暗憧憬着,不知两年后等我及笄的时候,燕储会送我什么东西呢?
千万别再是什么狐狸皮,兔子皮了,这些年,我都攒了三大箱子了,有几张硝制不到位的,甚至都已经长虫了。
可计划从来赶不上变化。
宠冠后宫的贵妃不知怎么惹恼了先帝,忽然被赐死,昌王也被流放到荒凉的西北就藩,结果在去的路上,水土不服病逝了,平南侯府虽然没被株连,沈裴手里的军权也没被削弱,但帝京中一时间也人心惶惶。
昌王病逝的消息传来,祖父悲痛去世,一向处事不惊的姐姐,更是直接病倒了,我去看她,她小脸惨白的如宣纸,而此时,距离她及笄礼,不到一个月。
接下来其他的皇子也被先帝贬的贬,关的关,就藩的就藩,最后竟立了燕储这个毫无存在感的做了太子。
我被从天而降的太子妃之位,砸的个措手不及,燕储来看我的时候,我们都默契的感叹自己捡了个大便宜。
姐姐的病也慢慢的好了,但身体却清瘦了不少,往日艳光四射的红石榴裙穿在她身上,就像套了一个空荡荡的包袱皮,我从来不知,一向雍容大气的姐姐竟会如此胆小,我安慰姐姐,风波已经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姐姐却笑的很是勉强。
语罢,她又看着啃着点心,一脸傻笑的我,叹了句傻人有傻福。
姐姐的及笄礼如期而至,家里来了很多客人,作为未来妹夫的燕储也来了,谁也说不清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喝醉酒的燕储不知怎么的就闯入了姐姐的闺房,和正在休息的姐姐睡在了一起。
后来,姐姐被诊出了身孕。
再后来,姐姐寻死觅活,母亲以死相逼,于是我不得不答应姐妹易嫁,姐姐顶替我,成为了太子妃,而我,则将在及笄之后,嫁给沈裴。
04、
我被我的夫君十里红妆娶回家,可是我的夫君不喜欢我。
沈裴抱了一床被子铺在地上,诚恳的向我解释:「阿夏,你是阿春的妹妹,我也从来都是把你当妹妹的,所以我没办法对你做出那样的事情来,你放心,你是阿春的妹妹,日后该有的体面我都会给你的,所以你千万不要多想。」
新婚之夜,洞房花烛,我的丈夫,口口声声喊着我姐姐的名字,跟我分床而睡,还要我别多想,我看着桌上燃烧的龙凤花烛,笑的格外讽刺。
之后的日子,沈裴的确如他所言,给足了我脸面,府中的一切都由我说的算。
至于他本人,则整日奔波在外,很多时候都是直接睡在军营里,我们甚至几个月都见不上一次。
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侯府,仿佛守寡。
我去东宫看完姐姐的时候,和她说起这些,她却很不以为然。
「不回家就不回家吧,左右沈裴都是端方君子,不会乱来的,」姐姐笑着,叹了口气:「你看我,整日除了照顾沛儿,就是要料理宫务,忙的脚不沾地,我倒还羡慕你的清闲呢。」
姐姐嫁给沈裴七个月后,早产生下了沛儿,说是早产,但却是足斤足两,并没有什么早产儿的体虚之状。
随后姐姐又絮絮叨叨跟我抱怨,小孩是如何难哄,东宫的姬妾是如何争奇斗艳,后宫的种种事宜是如何琐碎麻烦,若不是有太子燕储支撑着啊,她可真的应付不过来了。
我心不在焉的听着,眼看到了饭点,就随便找了个理由告辞。
当初,在姐姐和燕储被捉奸在床后,姐姐哭着闹着要去死,燕储也死活不肯娶姐姐,随后,燕储被皇帝召入宫,在太庙跪了一天一夜,出来的时候腿都是瘸的,没人知道,他们父子俩说了什么,只是之后燕储就应下了姐姐和他的婚事。
之后,我和姐姐,姐妹易嫁,为了避免我和燕储旧情复燃,一直到出嫁前,母亲都各种防备着,不让我见燕储,我身边十二时辰,都有母亲的人守着。
燕储也似乎在一夜之间换了个人 他收敛起了所有的光芒,开始入朝参政议事,他的手段凌厉而老道,很多事情都办的漂漂亮亮,在朝野的呼声日盛,人们都说他少年老成,是天生的帝王之才。
我不断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恍惚间,那个曾经斗鸡走马的潇洒少年,似乎从未存在过。
我出嫁不久后,先皇去世,燕储登基,姐姐也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母亲喜不自胜,在家中大摆了三天流水席,我呢,此时正因为无子受尽了京中众人的嘲笑。
可我怎么会有孩子呢,沈裴从来都对我避而远之,仿佛只要碰到我的一根头发丝,都是他对姐姐的不忠,他真的是极爱姐姐的,爱到姐姐嫁人生子,都念念不忘。
燕储登基后的第二年,西北爆发战争,沈裴奉命率军出征,战死沙场,之后,我除了无子,又多了一项克夫的名声。
我与沈裴无后,于是沈氏宗族做主给我过继了一个孩子,那孩子才三岁,父母早已死了,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侯府太久,我的生活寂寞的就像一潭死水,有个孩子甜甜蜜蜜的喊我母亲,我也是开心的,只是孩子过继不到半年,居然失足掉下花园的荷塘淹死了。
无子、克夫、克子,我除了朝廷册封的「贞一夫人」节妇诰命,在坊间还多了个「三毒夫人」的诨号。
至于母亲,她也没空安慰我,沈裴战死沙场后不久,姐姐就生了病,药吃了无数,郎中看了无数,依旧不见好,母亲为此急得睡不着觉,各种寻医问药,烧香拜佛。
可是事情啊,似乎总是人算不如天算,在缠绵病榻数年后,如今,姐姐最终还是扔下年幼的儿子,撒手人寰了。
05.
姐姐百日祭刚过,燕储就新纳了一位宠妃,短短数月就将其一路晋升到贵妃。
册封贵妃的圣旨一出,母亲就迫不及待的来找我。
「阿夏,你可一定要想想办法啊,现在皇上就沛儿一个皇子,都不肯册封他为太子,如今你姐姐又走了,又有个贵妃后来居上,若这位贵妃日后再生下皇子,沛儿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皇上虽然喜怒无常,但对你的态度却很是和善,要不你劝劝他,立沛儿为太子吧?」
母亲刚坐下,连口茶水都没喝,就喋喋不休的念叨起来,话里话外,全是死去的姐姐和年幼的沛儿。
「母亲,立太子这样的大事,不是我一个深闺妇人能置喙的,再说,我如今是孀居,和皇帝实在不宜有过多牵扯。」我饮了一口茶,拒绝了母亲。
「怎么就不合适了,」母亲焦急的争辩:「我前些日子进宫看沛儿,还见到了那位所谓的贵妃,那脸蛋,分明和你长的相似极了,足可见皇上心里是有你的,若是你肯从了皇帝,那还有她什么事,你不愿意妥协我也不逼你,如今只是让你替沛儿说几句话你也不肯吗?天下怎么会有你这么狠心的小姨?」
「母亲若是来指摘我的,喝完这杯茶就走吧。」我平静的下了逐客令。
「好,好,你好的很!」母亲恶狠狠的剜了我一眼,拂袖将茶水打翻在地,气急败坏的扬长而去。
皇帝新立的那位宫女出身的贵妃,和守寡的平南侯夫人很像。
没过多久,帝京悄悄流传开来这么个消息,我再次多了顶不守妇道,水性杨花的帽子。
深夜,燕储再次不请自来,闯入我的房间,掏出一包枣泥糕扔给我,美其名曰赔罪,但脸上却没有半点愧疚的神色,反而笑的极为得意。
事实上,我早知道燕储立了一个和我相似的贵妃,这话还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你那母亲有本事啊,这才几天,就把流言传的满天飞,你怎么摊上这么个妈哟。」燕储同情的看着我,颇有些幸灾乐祸。
父亲数十年如一日的驻扎北疆,鲜少回家,吕家从来都是母亲说的算,母亲是那样的疼爱姐姐,从来都只有需要我的时候,她才会找我,让我替姐姐嫁人的时候是这样,让我替沛儿说话的事后也是这样,我不就范,她就会利用各种手段逼迫我。
「一个女婿半个儿,您也是要喊她一声岳母的,说起来,她也是您妈不是吗?再说若不是您非要大张旗鼓弄个赝品出来,又不肯立沛儿为太子,她也不至于来纠缠我,不是吗?」我反问到,打量着一身黑色夜行衣的燕储。
朝臣们大概不知道他们心中威仪赫赫的皇帝是这样一个夜闯寡妇闺房的登徒子吧?
自从我夫君死后,燕储就没有少干这样的事情。
为了方便往来,他还送了我一个武功高强,擅长易容之术的暗卫,以丫鬟的身份陪伴在我的身边,说什么若是我什么时候想他了,就让暗卫给我易容,送我进宫去找他。
「阿夏,你是知道的,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立沛儿为太子的,」燕储垂下眼眸,又说道:「下个月的千秋岁宫宴,我准备了你最爱的《霓裳舞》,你会来吗?」
帝王生辰名曰「千秋岁」,宫中每逢此时都会举办盛大的宴会,吕家也在宴请之列,但自从姐姐嫁给燕储之后,我就再也没参加过一次千秋岁宫宴。
我点点头,没有拒绝燕储的邀请。
06、
千秋宫宴很热闹,母亲也去了,她牵着沛儿走到我身边,让沛儿给我敬了一杯蜜酒。
「这酒这么这么甜啊?」我接过蜜酒一饮而尽,过分的甜腻让我格外不适应。
「这是小孩喝的酒,难免要甜些的。」母亲笑笑,和善的甚至有些反常,和我随意说了几句话,叮嘱好身边的宫女照顾好我后,又牵着沛儿去给燕储敬酒。
喝下蜜酒没一会,我觉得有些头晕,身边的宫婢见我有些不舒服,于是搀扶我去了后面的偏殿休息。
我靠在软榻上,没一会就头重脚轻,浑身发热的厉害,身体里仿佛有火焰四处游走,喊了好几声,却都没有人应我,想起那杯母亲端给我那杯甜腻过分的蜜酒,我暗道不好,那酒只怕是加了什么东西了。
我竭力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挣扎着向外走去,却和推门而入燕储撞个满怀。
燕储的脚步很虚浮,眼中满是疯狂之色,显然,他也中药了。
「阿夏,我会对你好的,真的,阿夏,我心里这么多年只有你一个人……」
强劲的药力,摧毁了我们的最后一丝理智,衣服被洋葱般被层层剥去,随意散落在地上,仿佛沸腾的油锅里溅入了凉水,热烈、混乱、纠缠……缠绵缱绻间,燕储一遍遍喊着我的名字,仿佛在念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姐姐从前的寝宫,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了,身边站着对峙的燕储和母亲。
「吕夫人,别以为你是皇后和阿夏母亲,朕就不敢动你。」燕储握紧拳头,显的很是愤怒。
母亲却笑的云淡风轻:「皇上为何要如此愤怒呢,您不是一直想将阿夏纳入后宫吗,老身今日这杯酒,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老身如今就只有阿夏一个女儿,和沛儿一个外孙儿,老身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不过是想要他们互相有个照应罢了。」
我明白了,之前我不肯从了燕储,后来又不肯为沛儿说话,为了能让沛儿在宫里有所依靠,母亲就就亲自将我送到燕储身边,让我不得不从了燕储。
「如果朕不肯呢?」燕储反问。
「今日您和阿夏在偏殿的事情,虽然只有老身和齐王府老王妃两个人看到,老身还好说,老王妃就不一定了。」母亲不慌不忙,老王妃和母亲交好,是宗室里出了名的嘴碎。
「可是母亲,我不愿意。」没等燕储说话,我先一步开口了:「母亲,你把我当什么了,你手里的棋子吗?」
「什么棋子不棋子的呢,你这孩子说什么呢,你正值花信,就这么为沈裴一个死人守上一辈子,你图什么,你现在不愿意没关系,等想通了你就明白了」。母亲毫不在意。
是啊,母亲从来都不在意我,从前易嫁的时候是这样,如今要我进宫照料沛儿也是这样。
又或者,在母亲的筹谋中,即便我不入宫也没关系,只要我成了为燕储的女人,有了燕储的宠爱,那么就没有人会动摇到沛儿的地位。
「母亲就不怕我入宫,来日生下孩子吗?」我冷不丁的开口。
「怎么会」母亲说的斩钉截铁,又马上补充道:「我是说你这么善良,又是沛儿的亲小姨,就算来日真的生下孩子,又怎么会不管沛儿呢。」」
我不再说话,燕储也表示,只要我答应,那么入宫就会给我皇贵妃之位,待过上几年,风头过后,就会扶我做皇后,母亲这才心满意足的点点头。
次日深夜,燕储又一次不请自来,他说他让我别担心,一切都有他呢。
没几日,齐王府传出老王妃暴毙的消息,母亲在回家的路上,也遭到了刺杀。
07、
我和燕储有染的事情终究还是传出去了,而且迅速的在京城蔓延开来,传言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千秋宫宴上,皇帝对守寡的那平南侯夫人见色心起,所以强暴了她。
没几日,太庙忽然起火,接着,大批的朝臣开始进谏,不是逼燕储立太子,而是逼燕储退位禅让给沛儿,理由正是天子失德,祖宗降罪,合该退位让贤。
燕储半夜来找我,说起这事情,很是不屑。
「就沛儿那个小东西,算哪门子的贤,」燕储靠在榻上:「今天又有一群老不死的,在早朝时死谏,我还没开口,就撞柱而死了,血溅的满殿都是,害得我恶心的了一早上。」
这段时间,朝臣一直进谏, 燕储一直不肯妥协,所以每隔几天,就传出某某文官大儒又死谏殉道的消息,这些人,有不少都是我祖父从前的门生。
「文人造反,三年不成,呵,我害怕他们一群穷酸腐儒不成。」燕储依旧是满脸混不吝。
「可如果是武将呢?」我平静的打量着燕储:「我父亲在北疆驻扎多年,手里足足有八十万大军,如今进谏的这些人,又全是我祖父从前徒子徒孙,再加之,京中的很多官兵士卒,从前都是我夫君旗下的,燕储,这样的局面你还能满不在乎吗?」
平南侯府世代掌帝京大半军权,我这个从前的主母被燕储这个昏君玷污了,这段时间,军中为我鸣不停的人,不在少数。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阿夏,请你相信我,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你的。」燕储沉默片刻,将我搂在怀中,这一次我没有推开他。
夜色深沉如化不开的浓墨,我安静的依偎在燕储的怀中,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以后应该很难有,也不会有了,我太了解我的母亲了,这位说一不二的吕夫人,她从来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我的预言很快实现了,父亲反了,打出了天子失德,该退位让贤的旗号,所过之处,响应者纷纷,八十万大军直逼帝京,朝野内外,一时间人心惶惶。
我去见了母亲,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母亲一如既往的笑的云淡风轻:「好女儿,你怕什么呢,你是沛儿的小姨,是平南侯的夫人,就算你燕储那小子死了,也是影响不到你的荣华富贵的,你大可高枕无忧就是。」
「就因为我不肯为沛儿说话吗,又不肯答应入宫,为了扶沛儿上位,母亲你就要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吗?」我质问她。
「阿夏,你高看为娘了,你母亲我只是一个深闺妇人,这一切,若没有你父亲,还有那些文武百官推波助澜,哪能进展的如此顺利呢,再说,你姐姐是名正言顺的皇后,沛儿是名副其实的天家血脉,扶他上位,有何不呢。」母亲把玩着朱红色的蔻丹,笑的很是和蔼可亲:「我累了,你也难得来一回,就随沛儿一起,在府里多陪陪我吧。」
早在父亲举兵前,沛儿就让母亲接出了宫,如今母亲又说这话,分明是怕我坏了她的事,要把我囚禁在吕家。
08、
在我大吵大闹一番,依旧无济于事后,我表现的屈服了。
与我一同来被囚禁吕家的,还是当日随我一同前来的丫鬟罗绮,她告诉我,在得知我屈服后,母亲并没有显得多得意,只是淡然的表示,我的她养大的,她太知道我的性子了,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我不断听到外面的传来的消息,父亲的大军长驱直入,连下一城又一城,好消息不断,母亲乐的喜笑颜开,抱着沛儿一口一个好外孙,口口声声说好孙儿脑放心,你外祖父一定会把江山捧到你面前。
燕储这边,已经没有人逼他退位了,因为那些逼他的人,要不逃走了,要不已经被杀了,他已经从年少有为的圣明天子成了昏庸无道的暴君,很多不明真相的人,都在嚷嚷着让他去死,以谢天下。
「夫人,现在大将军已经在京郊安营扎寨了,明日就会进攻,大家都说,皇上这次是必死无疑了。」绮罗一日三次的跟我说起这些消息,言语之间,忧心忡忡。
我则在专心致志的煲汤,银耳莲子羹,这是母亲最喜欢的一道汤羹,从前姐姐还活着的时候,总会亲自下厨给母亲煲,自我表现的屈服后,我就开始一日三餐的给母亲煲这道汤,或许是这汤羹让她想起了姐姐,每次,她都会用上不少。
我笑笑,不语,端起煲好的汤,向母亲居住的荣禧堂走去。
此时正是午休的时间,母亲不喜欢吵闹,荣禧堂几乎没什么人伺候,只有母亲在陪着沛儿玩耍。
「母亲,尝尝,这是我今日新煲的,看看我的手艺可有长进。」我舀了一碗汤给母亲,沛儿大概玩累了,也缠着要喝,于是我也给他舀了一小碗。
「嗯,手艺是增进了不少,不过比起你姐姐的,还是差太远了。」母亲尝了几口,点评到。
「是啊,在母亲这里,我向来是比不上姐姐的,」我笑笑,也不恼:「不过这也是我最后一次为母亲煲汤了,您也就将就着喝吧。」
话音刚落,沛儿忽然晕倒在地,母亲也猛地呕出一口鲜血,瘫坐在地上,她一脸不可置信的望着我:「你……你……在竟然汤里下了毒?」
「是啊,我下的是蚀心散,宫里的秘药,少食昏迷,多食致命的那种,也就是当初燕储毒死姐姐那种,不过我的用量要多一点,所以这才十多天就起效了。」我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母亲,眼里只剩下憎恶和仇恨:「母亲,你大概不知道吧,其实我记忆很好的,我记得很多小时候的事情,就比如三岁那年,你害死了我娘,从她身边抢走我的时候。」
09、
吕家的独生女,吕春,五岁时曾被其母带去护国寺算命,高僧言其有凤命,日后可为母仪天下之主,未来天子之母,不过此命格过于贵重,需要「一步登天」,即姐姐只能直接成为皇后,不可从太子妃开始,在此之前,更需要一男一女假凤虚凰为之挡灾。
假凤和真凤需要血脉相关,而我娘是父亲养在外面的妾室,于是母亲就派人杀死了我娘,抢走了我,我亲眼看着当时的母亲一杯毒酒毒死了我娘,连个挣扎的机会都没给她,而父亲,就站在母亲身边,无动于衷。
不过是死了一个妾室罢了,于风流成性的父亲而言,就像是死了只阿猫阿狗,他心里装的从来都是雄图霸业。
虚凰需要和真龙血脉相关,当时所有人都觉得昌王会被立为太子,所以姐姐又和沈裴定了亲,沈裴死后,我曾从他的书房里,翻到过她给姐姐写的告白信,心里说,纵然姐姐终究一日成为皇后,会成为他的表嫂,可是他愿意始终守护着姐姐。
因为高僧的预言,姐姐只能等昌王成为皇帝,才能嫁给他,姐姐生怕昌王做太子的时候,和别的女人生下他的长子,所以在婚前,姐姐就和昌王有了苟且,怀了孩子,沈裴对这一切心知肚明,但他乐意喜当爹,乐意给姐姐和表哥养孩子。
可谁也没想到,先帝会忽然赐死了贵妃,流放了昌王,命弱的昌王还直接早逝了,随后,燕储竟被立为太子,所以,姐姐在的得知昌王之死后,才会直接病倒了。
昌王死了,姐姐的皇后梦破碎了,她腹中的孩子也成了乱贼血脉,纵然沈裴愿意接受他,可是一直梦想着成为皇后的姐姐,怎么会甘心呢。
也顾不得什么大师所说的,姐姐需要「一步登天」的告诫了,姐姐和母亲做了局,给燕储喝得酒里下媚药,引得他闯入姐姐的房中,让大家都以为他和姐姐发生了关系,至于当日真正和燕储有染的,不过是府中的一个寻常小婢,当晚就已经被母亲秘密处死。
贵妃和昌王死了,但他们遗留的势力还在,后来给姐姐诊脉的那群御医就是,于是在各方的配合下,瞒天过海之计顺利成功,姐姐腹中的孽障成了燕储的孩子。
燕储直到登基后,才利用先皇遗留下的暗卫查明了这一切,骄傲如他,怎么会甘心呢,可偏偏姐姐身边一直有沈裴留下的人护着,于是后来趁着边疆爆发战争,燕储派出沈裴,使用计谋让其死在了战场上,沈裴死后,又用秘药润物细无声的毒死了姐姐。
我为什么不能有孩子,因为早在母亲抱回我,决定用我为姐姐挡灾的时候,就已经给我下了绝子药,所以那日她才会不假思索的说出一句「怎么会呢」。
我的过继子为什么会死,是因为母亲,她想送我进宫,想让我替沛儿铺路,所以才要绝了我的一切退路。
「你竟都知道,你竟还能忍怎么久……」母亲虚弱的呢喃着。
是啊,就是因为知道一切,我才会一直忍耐,才会在母亲面前,装作一副对燕储避而远之的意思,为的就是让母亲无法借我达成任何计谋,去威胁到燕储,为的就是看看,母亲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不过没关系,我的阿春是皇后,我的沛儿是皇孙,」母亲挣扎着,得意的笑了:「你和燕储知道了又如何呢,你父亲已经打到京城了,你们输定了……」
「不,你说错了,不到最后关头,谁也不能算是赢家。」我笑着,将剩下的银耳羹灌到母亲的嘴里,就像她当年给我娘灌毒酒一样。
绮罗也进来了,手里的匕首才残留着血迹,她递给我一张易容的面具:「夫人,外面的人我都已经处理好了,现在咱们要进宫去见皇上吗?」
绮罗正是燕储从前送我的那个身手矫捷,擅长易容的暗卫。
「不,是我要去城外,而你要进宫见燕储,让他快速带人来。」我说道,绮罗虽有些诧异,但没有多问。
随后,我们将母亲的尸体藏到了荣禧堂的暗阁,又分别易容成母亲和她身边丫鬟的样子,抱上昏迷沛儿,驱车离开了吕家。
10、
我易容成母亲的样子,抱着沛儿,一路上在军营畅通无阻。
我在主帐顺利见到了父亲,这还是我嫁人后第一次见到他,或许是胜利在望,他显得格外意气风发。
我到的时候,他正在看歌舞,怀里还搂着个身着纱衣,酥胸半露的歌姬调笑寻欢。
「你不好好的在家待着,到军营里来做什么?」父亲清走了歌姬,不悦的皱眉。
「是沛儿,听说他外祖父到了城外,吵嚷要过来看看,我就只好带他过来了,谁知道这孩子在路上就睡着了,」我模仿着母亲云淡风轻的语调说话,做了十多年的母女,我太熟悉母亲的言谈举止了。
我将沛儿放到一旁铺着绒毡的座位上,又解下披风给他盖上,装出孩子沉睡的模样,然后把食盒推到父亲的面前:「这是阿夏那丫头给你做的马蹄糕,托我带过来的。」
我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讽刺,一副主母不待见妾生女的模样。
我娘是个糕点师傅的女儿,在我年幼的记忆里,父亲去看她时,她总会给父亲做这么一道糕点。
「马蹄糕,说来我也是很久没吃这东西了,」父亲感慨道,拿起几块糕点吃了起来:「不愧是芙蓉的孩子,这手艺和她越发像了。」
我看着吃的津津有味的父亲,笑的越发讽刺。
吃着吃着啊,他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嘴角流出暗红的鲜血,倒在地上,眼睛瞪得浑圆,不可思议看着我。
我撕开脸上的面具:「哎,我忘了,父亲,这马蹄糕里面,加了砒霜来着,可看你吃的那么高兴,我也就没说,真是不好意思。」
「您不用这么愤怒的看着我,当初您和母亲,对我娘做的事,后来你们为了姐姐和她腹中的昌王孽种,对我做的事,我都知道,我今日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
「父亲,你看,多好,马上,你、母亲、姐姐、一家人都能在下面团团圆圆了,对了,还有昌王,说不定也还等着你们下去,喝他和姐姐的喜酒呢。」在父亲死不瞑目的眼神中,我笑的越发得意。
帐中的动静,也惊动了外面的人,我拿着父亲的虎符,走出营帐的时候,周围已经站满了人。
「方才进去的不是夫人吗,二小姐,您怎么在这儿?」父亲的副官欲言又止的看着我。
「方才是我乔装而至,我奉皇命前来劝降,英武将军吕敢有负圣恩,深感愧疚,现已服毒自戕,诸位都是为国立过功,流过血的忠臣良将,我敬重诸位,也实在不忍心看诸位误入歧途,现在贼首已伏诛,诸位还要执迷不悟吗?」我手持虎符,看着众人。
「圣上及虎贲军精卫即将抵达,诸位现在放下屠刀还来得及,我以吕家亲女儿,圣上亲封的超品诰命的身份向诸位承诺,诸位现在回头,将尽数从轻发落,绝无祸及亲族家人之可能。」我再次向他们做出承诺。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后,我听到了无数武器落地的声音。
阵阵马蹄声传来,围观的士卒自发让出一条道,绮罗去宫中找的人也来了,我看到为首的燕储,策马向我奔驰而来,白马,黑衣……亦如年少时。
我想向他打招呼,心口却骤然剧痛,猛的咳出一口血来。
「是谁,是谁给你下了毒,我要杀了他……」燕储跃马而下,抱住我:「阿夏,我求你,别闭眼,我这就带你去找御医……」
母亲向来多疑多思,为了取得她的信任,我给她送加了毒药的银耳羹的时候,也没有少陪她一起食用过。
「燕储,别总皱眉,也别总喊打喊杀的,」我挣扎着:「这些将士都是受我父亲蒙蔽的,我承诺过他们除了罪大恶极者,要从轻发落,你要替我履行,别殃及无辜的人,还有沛儿,他也只是个万事不懂的孩子罢了,实在不行,你就将他过继昌王吧……」
我一件件说着我放不下的事情,手掌轻轻地抚摸上他的眉眼:「从今以后,这天下都是你的,再没有人能威胁你了,我爱的人啊,永远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夕阳西下,天色欲暮,寒风呼啸而过,寒意彻骨。
11、番外
天幸三年冬至日,向来眉头紧锁,神情深沉的皇帝燕储,难得的在早朝时露出了笑脸。
态度和善的让习惯了他喜怒无常的朝臣们,有些不自在。
散朝后,众人跟皇帝身边的宦官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竟然是昏迷三年的皇后,被前些日子进宫的清河名医柳仲景救治醒了,而且据其所说,只要按照他开出的也药方,治疗数年,皇后可恢复的和常人无异。
三年前,吕氏伏诛,皇帝处决了少量贼首后,并没有扩大殃及面,之后,皇帝遣散后宫,将先后贬为妃,先后所出皇子燕沛也出继给早逝的昌王为嗣。
做完这一切后,皇帝立了守寡的南平侯夫人为后,因为皇后中毒昏迷不醒,皇帝还改了年号为「天幸」,即祈盼上天垂怜,得天赐之幸之意。
之后,皇帝四处搜罗名医,为皇后医治。
「陈大人,恭喜恭喜啊,你此番举荐名医有功,升官封爵指日可待啊。」众人围住一个中年文官贺喜。
「同喜,同喜,皇后痊愈,自当是天下之喜。」陈大人谦逊到,但嘴角两撇小胡子得意的翘起,眼中明显是掩盖不住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