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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牛篇 剜心之爱

我是一个卑微的魔,努力奋斗五百年,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仙君。

他温柔地抱着我,下一秒却将剃魔刃刺进我的身体,剜出我的心,去救他的小仙女了。

魂飞魄散前,我想,我没有了心,从此再也不会念你、想你、爱你。真好。

一、

他比五百年前更清癯了,白衣玉冠,俊容淡漠,仙气如一层霜雪覆在周身。

「师父,一别五百年,别来无恙。」我对楚暮嫣然一笑。

他抚着我的头发,低声责备:「徒儿,这次你太过顽皮了。」

「我早就说过,有朝一日会杀上仙界来见见世面。」

他不再说话,把我拥入怀中。

我把头埋进他胸膛,如同一个乖巧的婴孩,卸下全部防备。

忽然,我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我感觉我的后背,心脏的位置,好像被某种利器给扎透了。

我抬起头,看清了他眼里的杀意。

我想推开他,却被他牢牢锢在怀里,无法动弹。

他的声音温柔又冰凉:「徒儿,你的本事是我教的,你却用来残杀无辜生命,你就是这样报答师恩的?」

我呼吸沉重,胸腔的血返流到咽喉,说不出话来。

「雅宋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下此狠手?」他用力,手中的剃魔刃又在我的身体里深入一寸。

血从我口中溢出。魔元像泻闸的江水,从身体里快速流逝。

「欠下的债,总要还。徒儿,借你的红咒魔心一用,救那些被你打坏仙元的神仙,还可以让雅宋重返轮回。」

原来,他是想拿走我的心啊。

与他相拥之时,我满心里想的,都是我们破镜重圆,我原谅他的背叛,他也原谅我的任性。

可他心里想的,却是如何取走我的魔心,去救他的未婚妻。

在杀戮中早已麻木的魔心,突然有了一丝痛感。从钝钝的痛,变得清晰而尖锐,最后撕心裂肺。

魔元从我的体内快速流走,我周身的魔气淡了,就像繁花洗去铅华。我被打回原形,变回了五百年前那个普通的小女魔。

这也意味着,死亡即将来临。

我枯竭的速度很快,如果不是他的臂膀托着我,我已经瘫软在地。

他把我紧紧拥在怀里,吻了我的唇。

然后,毫不犹豫地拔出剃魔刃。

鲜血喷簿而出,溅了他满身,染红他的白衣。

我的身体开始透明。他将我抱得更紧,好像怕稍一松手,我就会随风而去。

黎明第一缕阳光从白雾中射出,无情将我穿透。我的身体碎成红雪,被风一吹,纷纷扬扬洒向河面。

湮灭之前,我看见的最后景象,是他手中捧着一颗滴血的心,我的红咒魔心。

那心还在砰砰跳动,也许还带着温热,是我对他残余的爱意。

这爱意,也终会凉彻。

 

 

二、

五百年前。

仙帝之子楚暮得罪了恶仙黑血,遭到迫害,身受重伤离开仙界。

黑血在人界和妖界都布下天罗地网,楚暮只好逃到黑暗混乱的魔界。

他是仙界最尊贵的帝子,而我是魔界最底层的小魔。我们本来永生永世不会有见面的机会。

可这次,我不知是踩了多大一坨狗屎运。

他躺在烂泥堆里,白衣沾血,乌发染尘,却还有令人惊鸿一瞥的本事。

我思考片刻,决定先劫财,后劫色,再吸了他的仙元。上仙浑身都是宝,一万年遇一回,必须吃干榨尽,不能浪费。

可我打错了算盘。即便只剩两成功力,堂堂楚暮殿下对付一个不入流的小野魔还是不成问题。

我被楚暮打得满地找牙,心服口服,向楚暮磕了三个头,便要拜他为师。

楚暮本不肯,我死皮赖脸死缠烂打,楚暮拗不过,便道:「也罢,我教你功夫,作为交换,你替我寻一处隐蔽安全的庇身之所吧。」

我带楚暮去了自己的家。我家就是尸骨山的一个破山洞,和温馨不挨边,只能勉强遮风避雨。

但也够隐蔽,够安全。

我替楚暮找来草药、食物、清水,楚暮问我:「小魔头,你叫什么名字?」

魔头?他太瞧得起我了。我天生蠢笨,一点魔力都没有,在魔界属于最底层的蝼蚁。

我不敢看他,很不自信地回答:「那个……我,我叫魅宝。」

我是个孤儿,很小的时候,双亲被仙庭杀死,遭的是最最可怕的剃魔刃,灰飞烟灭了。

我指着头顶的天空说:「总有一天,我要杀上去,送那些神仙去阴间吃屎。」

楚暮望了望魔界暗红色的天空,不以为意地笑了。他并不把一个小野魔的话放在心上。

伤好以后,他开始教我法术。

可我资质平庸,怎么学也不上道。

他很耐心,一教我就教了十年。

十年,对于他漫长的生命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

可也是这十年,仙界最尊贵的帝子,与魔界最卑微的小魔,两心相悦了。

这是天底下最不可思议、最大逆不道的事。

可我们在彼此之间,偷到了最最极致的快乐。

每天清晨,他把睡懒觉的我拉起来,带我练功。下午去山林里打野味,晚上在月下,他穿着白衣弹琴,我穿着红衣练武。

我没读过书,他就给我讲他在仙界读过的书。

我说:「仙界真是个好地方,真想杀上去里去看看。」

他问我:「徒儿想去仙界?」

我摇头:「还是和你待在这山洞里最最好,我哪也不想去。」

「我也是,哪也不想去,累了。」

哈哈,楚暮他堕落了,不想回仙界了,他只想和我这个平凡的小女魔在深山里待个千千万万年,与世无争,不被打扰。

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一天,恶仙黑血找上门来。

他找了楚暮十年,终于在魔界的尸骨山找到了他。而楚暮潜心修炼十年,功力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

尸骨山一战,黑血大败,死于楚暮的一根琴弦之下。

此事震惊仙界。横行仙庭数百年的恶仙黑血,就这么谢了幕。

普天同庆。但这对我与楚暮来说,未必是件好事。

楚暮的行踪暴露了,仙界派了一大拨人,浩浩荡荡来接他回仙庭。

我问楚暮:「那师父可以带我一起回去吗?」

他没有回答我。从他悲伤且无奈的眼神可以看出,我这个问题貌似幼稚了。

楚暮的叔父,慈眉善目的符元仙尊,好心告诉我:「姑娘,魔跑上仙庭,是要遭剃魔刃的。」

「那就不要让楚暮走了,我在魔界陪他。」

「上仙擅离职守,与魔私相往来,是要上诛仙台的。」

「……你们仙庭怎么这么多屁事?」

符元仙尊捋了捋白胡须,「姑娘,我们家楚暮,乃仙帝之子,身负侍奉天地、普渡众生的重任。」

哦,原来他这么厉害的,我以前都没听他说过。

时辰已到,众仙催促,如果再不走,可能令魔界不安,挑起战端。

楚暮吻了一下我的额头,轻轻把我推开。

我攥着他的袖子,他把袖子抽走。

我想跟上他的脚步,他一掌把我推倒。

他周身散发出白色仙气,是一个结界,我无法再靠近。他淡漠地望着我,「徒儿,这是我欠你的。以后我不能陪伴你了,但我的心,永远是你的。」

 

楚暮带着仙界众人浩浩荡荡飞离魔界,有一个仙女却留了下来。

那时的我还太单纯,并不知道有些人长得很仙女,内心却很魔鬼。

她柔声细语,安抚悲伤痛哭的我。

却趁我不注意时,一记降魔鞭,狠狠抽在我背上。

我被打趴在地。她的鞭子密如雨点,每一下都能打掉我好几年的修为,连同……我肚里的孩子。

尸骨山下,我倒在血泊里。血从我身下汩汩流淌,那是我孩子的血。

是的,我和楚暮有了孩子,仙与魔的孩子,数遍四海八荒大概也就这一个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仙与魔并非天生水火不容?我们也能有爱的结晶。

可楚暮还不知道这事,而且永远不会知道了。

打得累了,那仙女收回降魔鞭,擦掉手上的血,气喘吁吁道:「本想赏你个灰飞烟灭,可惜这次出门忘带剃魔刃了。只好用降魔鞭打掉你的全部修为,以后安分点儿,别再痴心妄想攀附天上的神仙。」

只剩一口气的我问她:「你是谁?」

她懒懒一笑:「我啊,楚暮上仙的未婚妻,幼庄宫大仙女雅宋。」

 

三、

不过,我还得感谢雅宋。

她的降魔鞭,意外打掉了我身上的封印,把红咒魔心唤醒了。

我这才明白,自己并非天资愚钝,我生来拥有一颗天地间最强大的红咒魔心,只是不知为何一直被封印住了。

封印解除,魔心苏醒。

我躲进深山,修炼了三百年,用楚暮教给我的法术。

这三百年,是孤寂的三百年,怨毒的三百年,等待的三百年。

三百年后,我从深山里走出,已是天下无敌。

 

魔心跳动起来,魔血流淌起来,魔性复苏过来。我的双眼变成红色,我的双手渴望鲜血。杀戮的本能掌控了我。

我举起砍刀,大杀四方,砍过一条街,砍翻一座城,砍遍魔界的每一个角落,顺我者死,逆我者死。去死,全都去死。

偶尔停下来,闻着空气中的血腥香甜,我空虚的心才稍稍充实。

大荒八千八百五十五年,我杀进魔宫,魔主仓皇出逃。

我占据魔宫,成了魔界有史以来第一个女魔主。

他们都说我是有史以来最残暴的魔主。

呵,大惊小怪。残暴,只不过是我的本能,是一个魔的基本素养。

旧魔主的势力不肯屈从于我,死命反抗。战火又持续了很久,将近二百年的时间。后来仙界都看腻了,懒得再理会。反正战火烧不到天上来就好。

而我闹腾这么久,楚暮始终没有理会过我。他似乎已经把我忘了,我安插在仙庭的细作告诉我,甚至一连好几十年,楚暮上仙都不过问魔界的任何情况。

直到最后那几年,仗打得越来越凶。战争双方为了夺取最后的胜利,都发了疯发了狂,连带着妖界和人间也遭了殃。

旧魔主麾下大将鲨岚被我打败,走投无路逃往人间,我亲自追杀过去,撒了一把噬天瘟虫,把鲨岚啃成了一堆白骨。而同时,恐怖的瘟疫迅速在人间蔓延,生灵涂炭。

我一路追杀,杀到了妖界,又杀到了人间,一路鲜血淋漓,最终在人间与仙界的交汇处,把准备向仙庭求援的旧魔主斩杀。

我一身红裙、满手鲜血,傲然立于云端,看着通往仙界的路。我多么想继续杀上去,去看看仙界的样子,见一见我思念了五百年的师父。

师父,我离你越来越近了。你,感觉到了吗?

 

四、

这次,我没有贸然进犯仙界,披风一甩,打道回府。

等休养生息几年,再谋大业也不迟。

但是,一年之后,居然传来了楚暮上仙与幼庄宫雅宋仙女订婚的消息。

他们订婚那一日,我的魔心剧烈跳动,身体里的魔血快要沸腾。我的魔爪指向天空,号令千军万马:「仙界这么大,杀上去看看!」

一边是刚刚从战火和鲜血中蹚出来的凶悍魔军,一边是数千年没有经历过战事的柔弱天兵,实力悬殊。

我的军队用了二百年才打下魔界江山,却只用了几个月就颠覆了仙界。

仙界路远,好不容易上来一趟,得把新仇旧账一并算。

一路上,我亲手捏爆了三个上仙的心脏。他们中的一个曾杀了我父亲,另一个杀了我母亲。还有一个,就是仙女雅宋。

雅宋很惨。一个漆黑的夜晚,魔兵突袭了幼庄宫,烧杀劫掠。雅宋被几个魔将按住,凌虐了一整夜。

她口中呼喊着未婚夫楚暮的名字,而楚暮根本听不到,他此时正远在人间,防备过路的魔军伤害凡人。

很显然,在楚暮心里,芸芸众生比他的未婚妻更重要一点。

第二天,赤身裸体的雅宋被拖出幼庄宫,扔到我脚下。我拿出雅宋的那根降魔鞭,不紧不慢、不轻不重地抽了她五十鞭。

「五百年前你抽了我五十鞭,今天我还你五十鞭,咱们两清了。」我扔了鞭子,把右手放在雅宋的天灵盖上。

雅宋懂得这个动作的含义,这是要取她的三魂七魄。

雅宋惊恐地说:「当年我只废了你的修为,而留下你的性命,今日你既说我们已两清,这样做又是何意?」

我笑了笑:「哦,我忘说了,我和你是两清了,可还有我那孩儿呢。可惜你的三魂七魄也抵不上我孩儿一条命。」

雅宋尖叫:「你这个疯魔!楚暮不会放过你的!」

「是吗?」我狂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出于水而寒于水。我这个徒弟现在没准比师父更厉害了,他能奈我何?」

我继续碎碎念:「我得把你的三魂七魄捏碎点儿,最好让你轮回也进不得,省得下辈子再来祸害我和楚暮。」

我轻轻一捏,雅宋数千年的仙元在我指尖碎成齑粉,灰飞烟灭。

我拔出佩剑,指着西方,喝令全军:「向无心河,进发!」

无心河,是仙界的门户。魔军一旦杀过河去,就能直取仙庭,威慑仙帝。

三天后,我带着魔军来到了无心河。

楚暮临危受命,孤身一人,前来会我。

还是他最了解我。我这个女魔头,唯一的弱点就是恋爱脑。一见到心上人,所有的愤怒、仇恨、杀意,瞬间飘散如烟。

我甚至想好了,只要楚暮同意,和谈、道歉、退兵、赔偿仙界损失,我都没问题。

我来到他面前,毫不设防。

五百年的等待,终于熬到了头。

被喜悦冲昏了头,我早忘了雅宋临死前的那句诅咒:「楚暮不会放过你!」

我太自负。我还不知道,在他眼里,我已不再是他的小爱妻,而是万恶的魔界之主。

在尸骨山相处那十年,他曾对我讲:「书上说,仙魔不两立,此乃天地公理。我身体中流淌着最纯粹的仙元,厌魔、杀魔、灭魔,是我与生俱来的本性。」

尔后他又补充道:「可我觉得书上都是骗人的。仙与魔,明明可以相爱啊。」

五百年来,我只记住了他后半段话,而忘记了前半段话。

所以,这次重逢,他送了我三样东西:

一个拥抱,一个吻,一把剜了我的心的剃魔刃。

 

五、

不过,本女魔,虽是恋爱脑,但不是没脑子,有时候还是会留点心眼。

比如,在攻打仙界之前,我用剥魂术把自己的一缕魄分离出来,留在了魔界。我当时就预感到,此去仙界凶险,万一遇到不测,还能用这最后一魄抢救一下,不至于灰飞烟灭。

我在这缕魄中注入了魔力,并把自己的灵识和记忆备份在里面。将来一旦复活,我还是我,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女魔头。

剥魂术还是楚暮当年亲手教给我的,只是没想到,后来我却用这招来防范他。

不出所料,我在仙界还真的栽了,正好栽在楚暮手里。仙界果然凶险,而楚暮就是那最大的凶险。

我本来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实在是没算到,那位慈悲为怀、缱绻温柔的仙君,会直接把我的心挖掉。

没有了心,我空留那缕魄,复活的机会也相当渺茫了。

 

日复一日年,我的魄藏在尸骨山的山洞里。一缕魄的灵力太少,加上魔界恶戾之气的侵蚀,灵力已经快要散尽,过不了多久就会灰飞烟灭。

某一天,我听到了奇怪的动静,费力睁开眼,不由得虎躯一震……

唉,其实哪里是虎躯,就是一缕虚弱的魄,差点就给吓散了。

你猜我看到了谁?

我看到了楚暮。

他居然找来了。

不愧是我师父,太了解我这个劣徒,猜到我会留有一手,竟千里迢迢从仙界追到魔界,追到了我们曾经的家,尸骨山的破山洞里。

他想干什么?是要把我最后这一魄也毁掉,好斩草除根吗?

我害怕极了。

现在的我,只是一缕半透明的影子,蜷缩在山洞最深处,可怜弱小无助,只要他动动手指,我就能碎得渣渣都不剩。

他蹲下来,打量我许久。

短暂的害怕过后,我平静了。静等他下手。

剜心之痛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是我不能面对的。

他抬手,捏了一个诀,白色光晕将我的魄笼罩起来。

这是一个结界,暂时将我与外界隔绝,减缓灵力的消散。

他挥一挥广袖,结界带着我的魄飞入袖中。他把袖子拢入怀:「走,跟师父回家。」

嗯?这啥情况?

我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我这位师父,是个精分吗?

挖我魔心救他未婚妻时,动作那叫一个潇洒那叫一个利落。现在又对我温柔以待,要带我「回家」?回哪个家?

他带我回了仙界。

不管什么仙庭戒律了,公然把我养在帝子宫。

这时,我才终于明白过来:

杀我,他后悔了。他现在要把我救回来。

有句古话怎么讲来着?虐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楚暮就是一个典型案例。

他用太液灵泉滋养我,甚至用自己的鲜血喂养我。

我也不客气,贪婪吸取他带着仙灵之气的鲜美血液。

我不想死,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可惜,我这缕魄,太单薄脆弱,需要养很久很久,也许几百年,也许几千年。

我这缕魄,也十分无趣,不能说话、不能动弹,对外界的刺激毫无反应。

但陪着我的每一天,他看上去都很开心。

他那样一个清冷的仙君,以前很少表露心迹。却在这些年里,对着我说遍了世间最麻的情话。

「徒儿,神仙不会动情,但对你,我为何偏偏就动了。」

「徒儿,我真想就这样和你待下去,给你弹琴,跟你聊天,直到地老天荒。」

我也想。确切地说,我曾经也想。被他剜心之前,我死死追求、苦苦等待的,就是和他地老天荒。

可是,现在,我做不到了。

在太液灵泉养了一百年后,我的魄还是无可救药地衰竭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重新得到一颗心。一颗鲜活的,热乎的,砰砰跳动的心。

楚暮本可以随便找一个凡人,取了那人的心,安放到我胸腔里。可他慈悲为怀,不忍心这么做。思虑良久,决定把他的仙心给我。

他对我说:「徒儿不要担心,为师修为深,没有心也死不了,大不了损失几千年的修为,以后努力修炼,补上就行。」

我想,也许他是真心爱我的。

但转念又想,他的真心,远比不上我那颗红咒魔心值钱嘞。

 

六、

最终,仙君把他的心给了我。

我眼睁睁看着他念动咒语,掏出自己的心,放进我的胸膛。

他的心好烫,我冰冷空虚了一百年的魄,忽然被一股暖流贯穿。光芒聚集在我周身,无数灵力灌进空空的皮囊。我近乎透明的身躯,渐回鲜妍。

他脸色苍白,目光恍惚,把我从灵泉中抱出来。一百年来第一次,他终于能拥我入怀。

我对他这个姿势有点发憷。

一百年前,他就是这样拥着我,用剃魔刃扎了我一个透心凉。

「徒儿,我的徒儿。」他说,「你终于回来了。」

从此以后,他与我合二为一。我独占着他的心,一颗忠贞的心。他拥有了我的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第二天,我醒来,彻底复活。

可是楚暮这边出了状况。

他失忆了。

失去心,他的灵力大受影响,连带着脑子也不好使了,忘记了一切事,甚至,也忘掉了我。

与我有一夜露水姻缘的仙君,此刻要杀了我。

他用一根细细的琴弦,勒住我的咽喉。「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床上?」

他以为我是占他便宜的女色魔。

哈哈,太好笑了。

我笑着笑着就哭了。「仙君,你不要这样子,我不是女色魔,我是你媳妇啊。」

「我媳妇?」仙君茫然,「我媳妇是谁?」

「就是我啊。」

「你是谁?」

「我是你媳妇啊。」

楚暮被我绕得有点晕,「不是……我怎么觉得你在糊弄傻子呢?」

琴弦又勒紧了一分。

「好好好,不开玩笑了,我老实交代!我是魅……」

说到这,我停住了。

作为一名光伟正的仙君,楚暮与魔势不两立。他血液里流淌着与生俱来的厌魔、杀魔、灭魔的本性,就算他失忆了,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而现在的我,虽然复活了,但魔力没有恢复,还是弱鸡一枚,斗不过他。

那我,还是伪装成一个好好神仙吧。

于是我说:「仙君早上好,我是雅宋,幼庄宫的仙女雅宋,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雅宋。」

「雅……宋?」楚暮生疏地念叨着这两个字。这个名字,他曾在心里记了千百年,可如今,完全陌生。

他收回琴弦,我总算松了口气。

他转身朝外走,我在后边追,「哎仙君你要去哪啊?」

「别跟过来。」

我生生顿住脚步,看着他无情离去。

我捂住胸口,这里,这里为何好痛?

哦,这可能就是心痛的感觉。

自从一百年前我的心被人挖走,我就再也没有体会过心痛的感觉。

如今,我腔子里这颗心,这颗属于楚暮的心,它在痛。

 

七、

楚暮没了仙心,修为受损,经常闭关修炼,不跟我见面。

他失忆后对我很冷淡。不管我是雅宋,还是魅宝。

我望着空寂的夜色。

偌大的帝子宫,没有别人。一个白穹结界把整个帝子宫罩住了,连只苍蝇都都飞不进来。

苍蝇进不来,我也出不去。

楚暮在把心给我之前,留了一手。他怕我复活后,本性难移,重回世间为非作歹,就在帝子宫外建了一个白穹结界,想把我永生永世困起来。

仙君啊,我有时真搞不懂,你为啥老是一边说爱我,又一边折磨我?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了太液灵泉边。

泉水盛满月色,明亮清澈,倒映着我的影子。

我顾影自怜,发现自己依旧挺美的,甚至比一百年前更加惊艳。云一般的鬓,花一般的唇,下巴尖尖脸孔剔透,目光婉媚水色潋滟,妖异得很。

忽然,我的倒影旁边,多出了另一个倒影。

我吓一跳,我旁边没人啊,这倒影哪来的?

「是我啊,不认得啦?」那倒影居然说话了。

我定睛一看,这倒影原是个黑色长袍的美少年,凤目斜挑,比我还妖媚。

「你在哪呢?怎么进来的?」

「白穹结界挡着呢,我进不来,这是我用意念化出的幻影。」

黑袍少年打量着我,毫不掩饰惊讶之色,「啧啧啧,你用了什么招数,居然把楚暮的仙心骗到手了?」

「怎么能叫骗呢?他爱我,自愿把心给我的。」

「哎哟得了吧,魔主在我面前没必要这么装啊。」

我懒得理他,扭头欲走。

「魔主先别走啊,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肯定感兴趣。」

「什么秘密?」

黑袍少年神秘一笑,压低声音:「红咒魔心,还在。」

我的眼皮又跳了跳。

红咒魔心,就是我的心,一百年前楚暮从我胸腔里,将它生生挖出来。

我原以为那颗心已经被楚暮毁掉了。

「心在哪?」我问黑袍少年。

「不知道,楚暮把它藏起来了,你可以去问他,哈哈。」

问他有个屁用,他都失忆了。

而这个消息,却让我有了一点点不安分的想法——

只要红咒魔心还在,就能召唤我失散的魂魄。

一代魔主,就能卷土重来。

 

八、

次日清晨,我端着清水进到屋中,楚暮正在穿衣。他虽然失忆了,还保留着早睡早起的习惯。

他见到我,温和有礼:「雅宋仙女,早上好。」

态度已是比昨天好了太多。

我羞红了脸,上前替他系衣带,又把干净毛巾递给他,请他擦脸拭手。

这么贤惠,我都被自己感动。

「谢谢雅宋。」楚暮低头望着我,澄澈的眼里有我的影子。

我的脸更红了,「我在桃风亭里备了茶点,仙君要去吃一些么?」

「好。雅宋与我同去。」

桃风亭里,桃花嫣然,暖风荡漾。

我和仙君相对而坐,他白衣翩翩,我红衣飒飒。

我们聊了很久。他问了我很多仙界的事,我一一给他讲来,帮他重拾记忆。

「这么一说,我有点想念外面了,整日待在帝子宫,颇有些无聊。」我扶着腮,「仙君,你把白穹结界打开吧,放我出去逛逛街。」

楚暮笑容僵住,有点尴尬。

「对不起,我失忆了,忘掉怎么打开白穹结界了……」

「啊?」

「雅宋莫急。」他安抚我,「等我再修炼修炼,没准就想起来了。」

「那你要修炼多久?」

「五百年吧。」

我嘴一瘪,要哭了。

他改口:「三百年?」

我还是想哭。

「一百年?」

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好吧,十天,十天可以吗?你别哭。」

我破涕为笑,「好嘞,十天,就这么定啦。」

第一天,楚暮闭关刻苦修炼,我没敢去打扰他。

第二天,楚暮还在刻苦修炼,我独自一人无聊透顶,烦躁不安。

第五天,楚暮还在修炼,我等得花儿都谢了。

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

第十天!终于等到第十天!

我满怀期待跑进屋,「仙君仙君,怎么样?现在能打开白穹结界了吗?」

楚暮盘腿而坐,正在弹琴,没有回答我。

「仙君仙君?」

他缓缓抬眼,目光冷淡。

「雅宋,我有点好奇,你为何这么着急出去?」

「因为,因为……我想念幼庄宫的姐妹了,想回去看看她们,一百年没见了。」

楚暮按住琴弦,抱歉地说:「打开白穹结界的方法,目前我还没想起来。」

好,很好,我被他耍了。

楚暮直视我,「雅宋,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想出去?」

他近在咫尺。这个男人,这副面容,也曾让我魂牵梦绕,也曾让我如痴如狂。

我于是说了实话:「其实吧,我们两个没啥真感情,跟你待在一起,我挺折磨的。」

他眼里黯了,「你是这么想的?」

不然呢?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这么多年过去了,爱已锈迹斑斑,剩下的只有憎恨和倦意。

其实,悄悄讲,我想离开帝子宫,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要去找红咒魔心。

 

九、

「想解开白穹结界,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杀死楚暮。」

太液灵泉边,黑袍少年的水中幻影对我说。

「只要楚暮死了,白穹结界自然就破了。」

我嗤笑:「嘁,你说得轻巧,我现在一点灵力都没有,怎么杀他?」

 

「太简单了。你只要毁了他的心,他就死了。」

我忙捂住自己的胸口,「不行,毁了他的心,他死了,我也死了啊。」

黑袍少年翻白眼,「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反正主意我都给你出了,你爱咋咋地吧。」

说完,他就消失了。

我回到屋里,楚暮已经睡下了。

他面朝里侧躺着,白衣与青丝散在身后,如一幅水墨画。

我有些恍惚。这一场景似曾相识,仿佛回到了许多许多年以前,我们在尸骨山的那十年。

「雅宋。」他忽然出声,「站在那里累不累,来睡吧。」

我爬上床榻,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躺下,尽量不触碰到他。

他背对着我,轻轻道:「不要想着出去了,好不好?就在这帝子宫里,就你我夫妻二人,过清净日子,好不好?」

「你是仙帝之子,身负天地之命、普渡众生之责,怎能把一生白白耗费在这里?」

「过去的一切,我都已忘记。现在的我不是帝子,天地众生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你的夫君,千百年光阴渡你一人,就够了。」

「可你……都不记得我们的过往。」

「一切过往,皆成虚妄。唯一真实的,是与你的当下。我的心在你这里,真真切切的。」

我再也无力反驳。

这个男人,他把他的心都给了我,所以就算永生永世禁锢我,也不算过分吧?

何况,他还陪着我。

 

十、

这之后,我再也不提出去的事了,老老实实待在帝子宫,和楚暮「过日子」。

一晃,十年过去了。

这十年,楚暮待我不算热情,不算冷淡,不算粗暴,也不算温柔,只能说平平淡淡。

作为一个模范神仙,他生活很规律很禁欲。我们虽夜夜同床,却从未做别的事。他说那会影响修炼。

我懂我都懂。

白穹结界笼罩下的帝子宫,完全与世隔绝,外面那个风云变幻、仙魔乱舞、爱恨情仇的世界,彻底离我远去。

这样也挺好。在这方寸净土里,潜心静气修炼个千百年,我没准就成佛了。

我想到这就乐了,我一个女魔头,有朝一日也能成佛?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想什么呢,这么乐呵?」黑袍少年的幻影又出现在灵泉水面。

这十年他都没出现过,不知今晚是哪阵妖风把他刮来了。

「这十年,我费尽心力,终于搞清楚一个大秘密,你猜怎么着?」

我扔出一个石子打碎他的倒影,「有屁快放,卖什么关子。」

「我知道楚暮当年把红咒魔心藏在何处了。」

……

 

月色黯淡,夜深了。

我坐在太液灵泉边,衣裙湿透。

水面上映着的女子,衣血红,发乌黑,面苍白,眼里闪烁着幽异的红光。

「雅宋,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是楚暮寻过来了。

我回头,朝他媚媚一笑,

可能是我的样子太魔性,他愣住,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仙君,我得跟你坦白一件事。」

「你说。」

「其实,我不是你的妻子。」

「什么?」

「我不是幼庄宫的仙女雅宋。」

楚暮神色莫辨地望着我。

「我叫魅宝,是一个魔,而且是魔界之主哦。我很凶残的,一言不合就大开杀戒,就算是神仙惹我生气,我也会捏爆他们的仙元哦。」

听到了这么惊悚的真相,楚暮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走,回屋睡觉吧,熬夜伤身。」

他好像一点也不关心我是谁。

他难道就不好奇,为什么他会跟一个魔在一起,他和她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情仇?

我突然间就烦躁了,暴跳如雷:「跟你说了,我不困!」

「我受够你了!受够你每天早睡早起,受够你不是读书就是修炼,受够你不吃油腻辛辣,受够你连喝水都只喝白开水!」

「还有……受够你不碰我!这日子太无趣了!我快被憋疯了!你为什么不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我凄厉的嘶吼回荡在夜空,灵泉水面泛起涟漪,树叶纷纷落下。乌云遮月,寒风骤起。

楚暮岿然不动。待我发泄够了,他才淡淡道:「我在渡你。」

渡,渡我?

哈,啊哈哈哈哈,我是一个魔,他却说要渡我,他是在羞辱我吗?

魔可杀,不可渡。

我疯狂暴走了半天,楚暮却还是一副平淡无谓的样子。他眉头轻蹙,问我:「你今天吃错什么药了?」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我陡然平静下来:「仙君可还记得,你把红咒魔心藏哪了?」

终于,楚暮脸色微变。

我指着脚下的灵泉,「那我提示一下仙君,就在这灵泉底。」 

 

刚才,黑袍少年告诉了我这十年他查到的线索。

当年我死后,楚暮用红咒魔心收集了雅宋三魂七魄的碎片,将她送入轮回。

但红咒魔心魔性太强,必须用太液灵泉才能镇压,楚暮就把魔心封印在灵泉泉底。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丢失的魔心,一直与我近在咫尺。

我毫不迟疑,跳进灵泉,潜到深处。在十丈深的泉底,找到了我的魔心。

被封印在泉底那么多年,它殷红鲜活依旧,等待主人的归来。

待我爬上岸时,已经与魔心合二为一。

魔力复原,魔性复苏,女魔复归。

所以,我没吃错药,我只是做回了我自己。

魔风大作,我的红裙与长发在风中飞扬。我的手中捏着一颗玲珑剔透的心,是楚暮的仙心。

红咒魔心重回我的胸腔,他的心已经对我没用了。

「楚暮,把白穹结界解开。不然,我就只能捏爆你的心,你死了,结界也就没了。」

然而,楚暮神色平静,还是那句话:「我真的不太记得怎么打开结界。」

我发狠,鲜红的长指甲深深掐进那颗心中。

楚暮的身体晃了晃,似是受到重创。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结!界!打!开!」

「我不记得怎么打开。」

我快被他气死了,手都在抖,简直要忍不住捏爆他的心。

而我全身的魔血都在叫嚣:杀死他!捏爆他的心!他死了,你就自由了,可以回到魔界,继续做你的魔主,打打杀杀,自由快活!

我下手又重了几分,柔软的仙心被捏变了形,莹白色的灵力流泻出来。

楚暮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

呃,这么脆弱?我被吓住了。

沸腾的魔血突然就平静了,脑子清醒过来,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混账。

我跑过去,把他扶起来。他面容苍白,唇无血色,又长又黑的睫毛微微颤动。

「仙君,你还好么?」

「跟我回去洗洗睡吧,太晚了,明天还要早起。」

「好吧……」

我真的真的是败给这位仙君了。最近十年的潜心修炼,他的记忆没回来,道行却是更深了,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一点办法都没有。

 

十一、 

楚暮被我这么一折腾,灵力受损,需要闭关修炼。

我只能随他去,爱咋咋地吧,孩子大了管不了。

每天,他在关里修炼,我在外面揪头发,心中的小仙女和小魔鬼反复交战——

小魔鬼说:捏爆他的心,你就自由了。

小仙女说:不要这么残暴。

小魔鬼说:捏爆他的心,做四海八荒最霸道的女人。

小仙女说:仙君死了你且后悔去吧。

小魔鬼说:捏爆他的心,听我的没错。

小仙女说:冲动是魔鬼。

……

当楚暮修炼完毕见到我时,我精神恍惚,暴瘦,头秃。

「太纠结了,真的是太纠结了……」我抹着眼泪鼻涕,「你说,我到底要不要捏爆你的心?」

楚暮眉目温软,一改冷淡常态,竟走上前来,轻揉我所剩不多的头发:「好了好了,不哭,反正我的心在你那里,你愿把它怎样就怎样。」

我抬起头,泪汪汪地,「你真不怕我把你的心毁掉?」

「你的嗔念,皆来自你的魔性。我若是渡不走你的魔,心毁在魔的手里,也是我应得的下场。」

他这段弯弯绕,我听不太懂。这些年仙君越来越神叨了,不如六百年前有烟火气。

晚上,楚暮先睡下了,我磨蹭了一会儿才上床。

刚闭上眼,忽听楚暮问我:

「雅宋……哦不,魅宝,那天,我记得你说,你受够了我不碰你?」

我吃惊,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那天我明明说了一大堆呢,说受够了他早睡早起,受够了他除了读书就是修炼,受够了他不吃辛辣油腻、只喝白开水等等等等。

他怎么只注意到最后那句「受够了你不碰我」?

「那啥……仙君别放在心上,我随口一说的。您继续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我不碰你,你很难受吗?」他又问。

这,这问题叫我怎么回答呢?

说实在的,孤男寡女,朝夕相处,我如狼似虎的年纪,面对的又是我心悦了六百年的男人,他十年都不碰我,搁谁谁不难受?

「其实,」楚暮说,「我也难受。」

「啊?」

「我只是觉得,你需要清心寡欲修身养性,但男欢女爱这种不雅之事,不利于涤除你的魔性。」

我被他此种理论震惊了。「仙君你真不明白吗?我的魔性,全是你这些年给憋出来的。」

我如花似玉一女子,硬生生被他憋成更年期,魔怔了都。

楚暮还是疑惑不解:「不会吧,我怎么憋你了?」

「要不然,你就把白穹结界打开吧,放我出去,我就不憋了。」

楚暮沉默了。

我感觉有戏。

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出狱」以后先杀几个神仙庆祝一下。

没有一丝丝防备,楚暮的手,忽然拉住了我的手。

啊,尸骨山一别五百年,帝子宫相伴一百年,我复活后我们同床共枕十年,这是第一次,他拉了我的小手手。

「那我碰碰你,你是不是就不憋了?」他低声问。

我失望透顶,这还是不打算放我出去!

「难道就……就这么碰啊?」

「那还可以怎么碰?教我。」

「六百年前,在尸骨山那会儿,楚暮是怎么碰魅宝的,现在你就怎么碰我好了。」

那时候的他,才不讲那么多条条框框清规戒律。

「可是,」他变得很不自信,「那时候楚暮怎么碰魅宝的,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那我把心还给楚暮,也许楚暮的记忆就回来了。作为交换,你给我打开结界,好不好?」

「不好。楚暮送给你的心,我焉有再收回的道理。」

「你!」我的耐心快用完了。

嘴却被他的嘴堵住。

过了很久,他放开我,「这样碰你,你还憋吗?」

「我……」

他又堵住我的嘴。

败了,我真是败给这个神仙了。

从这以后,我就不敢再说我憋了。否则楚暮就会用他的方式,让我话都说不出来。

 

我只能曲线救国。天天跟他灌输,你是肩负重任的帝子,你要侍奉天地、普渡众生,怎么能把宝贵时间浪费在我一个女魔头身上呢?

楚暮说:「过去的事我都不记得了,过去的责任我也不想承担,往后余生,千百年岁月,渡你一个就够了。」

我正想驳斥他胸无大志,他却一脸自责:「何况,我虽然很努力很努力地修炼,依然想不起来打开白穹结界的方法,对不起,是我太笨了……」

我忙说:「不不,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很优秀的,是一个优秀的神仙,我一直好崇拜你的。」

「真的吗?」

「真的真的。」

楚暮笑起来,花儿一样美。

 

十二、

「堂堂一介魔主,连个破结界都出不去?」太液灵泉里,黑袍少年的幻影正在批评我。

「楚暮不记得怎么打开结界,我能怎么办?」

「那就捏爆他的心,让他狗带啊。」

「我下不了手。」

黑袍少年感到不可思议,「下,不,了,手?我们杀人不眨眼的魔界之主居然说,她下不了手?」

我无地自容。

「唉,你的魔性消退得太严重。这白穹结界里的仙灵臭气,正一点点侵蚀你的红咒魔心,再等个百十来年,魔性完全泯灭,你就是个普通魔了。」

什么,普通魔?我不要做普通魔!

我急了:「那怎么办?」

黑袍少年思忖良久,「猛药治疴,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就看你敢不敢用了。」

「说来听听。」

「你用红咒魔心,把魔军召唤到仙界来。仙界受到侵犯,楚暮必然心神大乱,到时候,他肯定会想办法打开白穹结界,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打开。」

我犹豫:「这路子太野,你容我想想。」

「别想太久,等魔性没了,你想召唤魔军都召唤不来了。」

黑袍少年消失后,我对着灵泉的水面发呆。

我深深地明白,他在利用我。

他想利用我达到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但我又不得不承认,他每次告诉我的信息,确实都管用。

我就像一个瘾君子,明知他的话有毒,还是忍不住想听。

可能,这就是我的魔性使然。

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我的血,又开始沸腾。水面上我的倒影,闪烁着红色的眼睛。

四周,风起。

阴云,蔽月。

我心中的魔,又苏醒了。

我脑中的声音大喊:「不要,不要召唤魔军!」

可我的心,自作主张,开始施咒。

召唤魔军的咒语自我口中念出,穿破结界,消失在茫茫夜空中。

过了一会儿,风停了,云散了,夜静了,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魅宝,这么晚了,你在干什么?怎么还不去睡?」

楚暮披着白衣,寻了过来。

我望向他,纯真一笑:「走吧,仙君,咱们去睡觉。」

 

十三、

这些天,楚暮的修炼不太顺利。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扰动他,他气息不稳,总是修炼到一半就被迫中止。

他掐指一算,发觉那扰动来自结界之外。

外面的世界,应该是出了什么事。

楚暮本不想搭理,但那扰动越来越剧烈,他才意识到,仙界可能出大事了。

他虽然号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关心了,但当仙界真的出了乱子,出于帝子的本能,他还是焦虑起来。

是夜,他破天荒没有按时睡下,在殿外徘徊。我站在一旁,不敢跟他说话。

他忽然顿住脚步,望向我。我能感受到他狐疑的目光。

他不看我了,又开始徘徊。过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自言自语:「不可坐视不理,我必须出去。」

我暗自惊喜。他说要出去?这意味着,他要打开结界了?

我试探地问他:「仙君知道怎么打开结界了?」

「而今只有一个办法。」楚暮说,「魅宝,能否把我的心借我一用。」

楚暮做人就是太客气,明明是他自己的心,还要向我「借」。我当然不好意思不借,念动咒语,手中出现一颗精致的仙心。

正要把心还给他,我却犹豫了。

「仙君,我想知道你准备怎么打开结界?」

「把心放回体内,我的记忆就能恢复。」

我没听错,他要恢复记忆了,他要恢复记忆了……

我好紧张。他会想起我们之前的一切,那浓烈的,美好的,痛苦的,不堪的,一切的一切。

到时,他还会是现在的他么?我们还会是现在的彼此么?

「快点,把心给我吧。」他催促我。

我手一松,心飘到他的手中,落定。

他看着自己的心,眼波颤动,却不着急将它放回体内。

「魅宝。」他突然问我,「楚暮是不是永远都渡不了魅宝?」

「什么?」

「你为了摆脱我,竟然不惜召唤魔军到仙界。」

我无言以对。原来他都知道了。

向来无悲无喜的仙帝之子,此时看上去有点伤感。「也许曾经的楚暮对你做了错事,难以挽回的错事。但他把心都给了你,把余生都许给你,你却为何,偏不肯放弃你的心魔?」

我愣了一下,冷笑:「因为,我是魔啊,天生的魔。楚暮恨我嗜血嗜杀,但我变成那样也是他害的!如果他当初不把我一个人丢在尸骨山,我怎会落入雅宋手里,被她的降魔鞭打掉封印?魔心只要苏醒过一次,就不可能永远沉睡下去,我既尝过鲜血的美味,又怎会满足于灵泉的寡淡?」

楚暮叹道:「你说得对,到底是楚暮造的孽。罢了,你走吧。」

走?怎么走?白穹结界打开了吗?

我抬头望天,一片虚幻的静景,结界依旧笼罩在穹顶。

「你飞上去,结界自然会打开的。」他说。

我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等会你恢复了记忆,还是把我忘掉吧。你是仙我是魔,你还挖过我的心,我俩这辈子不会有啥好结果,还是别互相耽误了。愿你余生安好。再见,哦不,永别。」

说完,我周身红光大作,身体漂浮起来,飞向半空。

就在要触碰到结界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回头。

我看见,一身白衣的楚暮站在原地,投向我的目光,从素常的寡淡无情,倏然化作浓烈的哀戚绝望。

「徒儿,我渡不了你,终究是渡不了你。」他怆然。

什么?我惊疑。他叫我什么?「徒儿」?

失忆前的楚暮,才会这么称呼魅宝:「徒儿。」

失忆后的楚暮,并不知道我曾是他的徒儿,他曾是我的师父。

所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根本没有失忆吗?

我还没回过神来,只见楚暮掌中托着自己的心,五指蓦然收紧——

他的那颗仙心,瞬间碎掉,莹光四溅……

他,亲手捏碎了自己的心。

只听「叭」地一声,困了我十年的白穹结界,如同一粒脆弱的泡泡,破掉了。

安静了十年的世界,突然喧闹起来。兵戈声,杀戮声,哭嚎声,惨叫声,声声入耳。迎面而来的寒风裹挟着血腥气,那是曾让我疯狂痴迷的气味。

我终于回到了真正的世界。现在,只要从这飞出去,与我的魔界大军汇合,从此以后我就依然是不可一世的魔主。

可我的身子,却半寸也飞不动了。

我的胸腔突然绞痛起来,痛得我叫出声。

什么情况,红咒魔心,居然也会痛?

我重新飞回地面,手伸向楚暮,不顾一切地想要挽留。

他望着我,温暖地笑。

我撕心裂肺:「你是在报复我吗?非要用这种方式吗?」

他摇头,「渡不了你,感到余生也无意义。」

「徒儿,魔心终究是魔心,有朝一日,你定会受到它的反噬。」

「当年我狠心取走你的魔心,因为我知道你会用剥魂术留下一魄。只要有一丝魂魄,我总可以慢慢滋养你,让你重新拥有一个不必再当魔的灵魂。哪怕用尽我的修为,哪怕耗尽我的一生,哪怕背叛天地,哪怕抛弃众生。」

「可是徒儿,师父依旧没能渡得了你。真的,很抱歉。」

他的声音越来越空远,身子越来越透明。

最后,碎成无数莹白的雪花。

我被他最后的话直击心扉。骤然失去力气,坠入那片白雪里。雪落在我脸上,化成一颗颗泪珠。

我终于也体会到了一百多年前楚暮的感觉。那时候,在无心河畔,他把剃魔刃插进我胸腔的那一刻,心也是这样痛吗?

而你,楚暮,你看到的最后景象,是否也有我脸上的泪水?

 

十四、

我终于还是没走成,楚暮他这一招太绝。

我用红咒魔心收集他失散的魂魄,勉勉强强,只收回一魄。

这一缕魄太脆弱,必须用太液灵泉滋养,就像他以前滋养我一样。

报应不爽。现在换作我守在灵泉边,哪儿也去不了。

我用魔力在帝子宫上空布下一道红咒结界,外人进不来,我也出不去。

黑袍少年的倒影出现在灵泉水面上。

他痛心疾首:「堕落了,真的是堕落了,为了区区一个楚暮,我们的魔主居然放弃大好前程。」

我感慨万千:「黑血同志,谢谢你一直以来的支持和鼓励。不过很抱歉,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恶仙黑血,六百多年前在仙界作乱,谋害楚暮,后来被楚暮斩杀于尸骨山。

楚暮离开我后,我用苏醒的红咒魔心将黑血的魂魄召回。

之后,他一直跟随在我身边,做我的幕僚。

在他的悉心指导下,我坏事干得格外起劲。我能打遍天下无敌手,他也贡献了不少锦囊妙计。

红咒魔心很强大,也很可怕,我被它控制,疯起来连我自己都打。黑血深知这一点,他不断刺激我的魔性,借我之手实现他的目的。

我也知道他在利用我,可我停不下来。因为他让我做的,正是我自己想要做的。我的心中,有个魔鬼。

黑血说:「我是不会放弃的,说什么也要拆散你们。你是属于我的,我俩还有很多坏事要一起干。」

他不是痴人说梦。只要我心魔一天不除,他就真的还有机会。

对于他的挑战,我欣然接受。

水面微漾,黑血消失了。他肯定还会再来,下一次来,会带着新的诱饵,继续挑动我的心魔。

无论是仙还是魔,活着就是一场修炼。不断被欲望诱惑,在欲望中沉沦,解脱,再沉沦,再解脱。在这条漫长的路上,会付出很多代价,失去很多东西。

没办法,这就是成长。

 

十五、

一百年后。

楚暮的魄,在太液灵泉里沉睡了一百年。即将衰竭。

我作出一个决定,把我的心给他。

他得到我的心,会复活。而失去心的我,又会变成一缕魄,在灵泉里沉睡,支撑一百年的时间。

待一百年后,怎么办?

也许是他再把心给我,我复活,他沉睡。

我们可能再也不能相见,近在咫尺,却永远错过。

(完)

 

番外

一、

狠心抛弃魅宝以后,楚暮从魔界回到仙庭,因诛杀黑血有功,被封为上仙。

成为了上仙,地位更加尊崇,楚暮身边总有许多仙灵和仆从环绕,他能够独自行动的时候就更少了。

再加上朝政繁忙,竟一直没法回魔界去看望魅宝。

他派手下去魔界探听魅宝的消息,却得知,她神秘消失了。

符元仙尊曾以人格向他保证过,仙界绝没有为难魅宝。

楚暮愿意相信符元仙尊的人格。

他只是好奇,她到底躲去了哪里。

可别躲得太远,往后他找不着了可怎么办。

三百年后,终于有了魅宝的消息。

却是个……让楚暮很意外的消息。

魅宝在魔界拉起了一支「义军」,公然造反,掀起了血雨腥风。

魔主的军队和魅宝的军队互相撕得不可开交,整个魔界被搅得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仙界冷眼旁观,神仙们很喜欢看那些妖魔鬼怪内斗,只要不打到天上来就好。

 

起初,楚暮也在天上密切关注着魅宝。

他知道自己这个徒儿很厉害,但没想到这么厉害。

在他听闻的消息里,魅宝几乎成了神话,她一个人大战数千魔主军队,杀得尸横遍野,尸体把河水都堵塞了。而她满身鲜血,手持断刀站在山颠,望着暗红色的天空,像一尊煞神。

仙庭里,神仙们吵吵嚷嚷。

有人认为仙界应该出手对付魅宝,防止她的势力坐大,将来为祸仙界。

有人则认为,现在还不是蹚浑水的时候,一不小心可能陷入战争泥潭。

最后,楚暮发话了:「先不插手,静观其变。」

出了仙庭,楚暮负着手,很慢很慢地走在长街之上。

雅宋追上来:「殿下应该早日决断,发兵剿灭魅宝乱军。」

楚暮问:「为何?」

雅宋道:「那魅宝是拥有红咒魔心的厉魔,将来必成大患。」

楚暮停住脚步,疑惑地望向雅宋。

雅宋惊讶:「难道殿下还不知道?那魅宝的父亲是上一任魔主,母亲是魔尊,她生下来就有一颗红咒魔心。」

楚暮愕然。

红咒魔心,天生就有极强的魔力和魔性,只要后天碰上引导者,就能成为最强大的魔。

而他,竟从不知晓她有红咒魔心。

在尸骨山那十年,她把自己掩藏得那么好,他一点都没有发现异样。

楚暮问雅宋:「你是如何知晓的?」

雅宋回答:「三百年前,魅宝在尸骨山告诉我的。」

这么重要的秘密,她告诉了素不相识的雅宋,却从未告诉他这个相伴了十年的枕边人?

她还有什么瞒着他?

雅宋又道:「魅宝还说,等殿下回到仙庭,她就打掉孩子,好好练功,将来坐上魔主之位,就杀上仙界,见见世面。」

楚暮又惊住了。

她怀了孩子?他的孩子?

他和她,有了孩子?仙与魔,也能有孩子?

喜悦刚刚涌上心头,他才反应过来——孩子,已经被她打掉了。

他不相信。魅宝不是这种人。

可是,她不是人,她是个魔。

她的野心也是真真的。

「杀上仙界,见见世面」,这确实像是她说出的话,也一直都是她的夙愿。

如果有个孩子拖在身边,会分散她的精力。

楚暮神色凝重,森冷地望着前方。

 

二、

他站在云端,脚下是魅宝几天前诛杀旧魔主的地方,到处还残留着污红血迹。他俯瞰下面的人间大地,满目疮痍,哀鸿遍野,是他的徒儿留下的杰作。

符元仙尊在一旁叹道:「没想到这魅宝魔性重到如此地步,红咒魔心,真真至恶至毒!」

「红咒魔心,至恶至毒……」楚暮默念着符元仙尊的话。

魅宝,这才是你的本性吧?和你在一起的那十年,你的天真单纯,你的蠢蠢笨笨,只是刻意的隐瞒?你到底是为了什么?难不成,就是为了诱我将毕生功力传授于你?

大概,也只能这么解释了。

怎么从未想到,你本是魔啊……魔,怎会有情?

你既无情,莫怨为师无义了。

从今往后,你我夫妻情断,师徒义绝,永不相见。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你敢犯上仙界,就是我取你魔心之时。

 

三、

没过多久,她就犯上仙界了。

 

而且还干了一件无法原谅的事:把雅宋打得魂飞魄散。

他和她,彻底不共戴天了。

她带着数万魔军杀到无心河畔。他孤身一人,白衣飘飘,前来与她相会。

无心河畔,他见到了他的小野魔。

她比五百年前更惊艳了,红衣炽烈,眼眸幽红,美得张扬,炽烈,妖异。

而在楚暮这样的上仙眼里,这种美,带着浓重的妖魔之气,不复五百年前那样的清透干净。

魔花已经盛放,小野魔长大了、蜕变了。

这不是他的魅宝。他的魅宝,已经死了。

眼前这位,是魔界新主。她的每一道指缝间,都沾满鲜血,她的每一滴血液,都流淌着征服、占有、杀戮的魔性。

以前他觉得仙魔可以共存,甚至可以夫妻恩爱、生儿育女,那是因为他并没有把她当作魔。

现在,当她扑进他的怀里时,他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着:杀了这个魔!

他暂时忍住这个冲动。

安抚她、麻痹她,他在等待一个一击必中的机会。

他的目标,是她胸腔里那颗红咒魔心。不挖掉那颗心,他心中那个善良的、可爱的、干干净净的魅宝,永远都回不来。

温柔地抱着她,感受到她的松懈。

然后,干净利落地,剃魔刃刺进她的身体。

她抬起头望着他,那茫然无辜的水眸,倒映着他的表情。

痛苦,怜惜,不舍。

他以为自己不会有感觉,原来不是。

一直刻意麻木的心,突然有了痛感。仿佛她的痛传染给了他,从一种钝钝的痛,慢慢变得清晰、尖锐,最后,撕心裂肺。

魔元快速从她的体内流走,她周身的魔气淡了。就像繁花洗去铅华,芙蓉脱水而出,妖艳的美丽渐渐褪色,露出冰清玉洁的本真。

他的小野魔,又回来了。

可是,一个魔失去了魔元,也意味着死亡即将来临。

他把她紧紧拥在怀里。

他有两种选择——

要么就这样抱着她,看着她在痛苦中渐渐衰竭。

要么拔出剃魔刃,泻出她最后的魔元,帮她痛快解脱。

他选择了后者。

最后一次亲吻她的唇,最后一次抚摸她的脸,拔出剃魔刃。

自始至终,她没有说一句话,没能做一下反抗。魔界史上最传奇的魔主,悄无声息地,湮灭在黎明重现的朝晖之中。

魔主死了,魔军撤了,仙界安宁了,人间光明了。楚暮的怀抱,空了。

晨光越来越盛,天地一片金光灿灿。楚暮站在无心河畔,白衣染血。他那双几千年都干净素洁的手,第一次沾满鲜血,是她的血。

再也洗不干净了啊。

 

四、

魅宝的心,真的是一颗红咒魔心,玲珑剔透,散发着奇异的微光,就像离开了主人还有生命似的。

红咒魔心乃天地奇物,不但有强大的魔力,还能聚敛魂魄,重启轮回。

被魅宝打死的上仙,都能用红咒魔心救活,被捏碎了三魂七魄的雅宋,也能重返轮回。

楚暮用红咒魔心收集了雅宋破碎的三魂七魄,送她入了轮回。

进入轮回前,雅宋问楚暮:「等我下一世再度修仙回归,咱们的婚约还作效么?」

楚暮答:「我这辈子只有魅宝一个妻。」

雅宋默然半晌,莞尔:「我的楚暮殿下,你知道魅宝为何那么恨我?」

楚暮眯起眼。

雅宋悠然一笑,不再看他,转身入了轮回。

留下楚暮在原地发怔。

楚暮去南仙岛,用一百年的灵力向岛主借了前尘镜用一天。

 

前尘镜,可观前尘,知往事。

透过镜子,楚暮看到了五百年前他离开魔界那一天,尸骨山发生的事。

他看见她被雅宋的降魔鞭抽打,看见她在地上痛苦地爬行,身下血流成河,看见她朝着天空呼喊:「楚暮,你别走!」

楚暮浑身发抖,他想把镜子摔了,却还必须看下去。

雅宋走后,尸骨山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把魅宝埋在了雪里。

魔不怕人间的寒冷,但魔界的雪却能将魔冻死。像魅宝这样,伤势沉重,又没了修为,只能等死。

但是,三天后,奄奄一息的小女魔从雪里爬出来了。也许是因为有红咒魔心护体,又或者是还有咽不下的一口气。

总之,她奇迹般地活下来。她离开了尸骨山,躲到更深的山里休养生息。这一休养,就是三百年。

这是孤独、艰难、隐忍的三百年。每天除了练功就是练功,还要被思念和仇恨所煎熬。楚暮一直在派人找她,她却不敢暴露自己的行迹,东躲西藏,生怕招来仙界那些神仙变本加厉的欺凌。

三百年后,当魅宝从深山中走出来时,修为不但恢复,还比当年强大了千百倍。更重要的是,她的魔元已经炼成,血液中与生俱来的魔性完全复苏。

现在,整个魔界,没有比她更强的魔了。

之后的事,就都是楚暮知道的事了。

从南仙岛回来,楚暮来到无心河畔。不久前,这里魔军压境、魔主喋血,如今却是一片祥和宁静,水清天明。

河西岸的白色土地上,残留着星星点点的乌黑血迹,残忍地提醒着楚暮,那一天他干了天底下最正确,却也最绝情的事。

他拿出红咒魔心,念动召魂咒。

他记得,他教过她剥魂术,就是把魂魄从本体剥离出来,保留本体的一部分灵识和记忆。

这种术法,一般用在与强敌大战之前。一旦被对方打坏元神,只要留有一魄,就不至于灰飞烟灭,总还有生还的机会。

楚暮了解魅宝,她是个聪明的姑娘。上仙界之前,她肯定用了剥魂术,给自己留后手。

所以,他才敢对她下狠手。他笃定,她留了一魄在这世间某个角落。既然如此,他就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她复活。

空远的咒音在无心河畔回响,楚暮用红咒魔心召唤着心爱之人的魂魄。然而,许久许久,云霞不动,水波不兴,红咒魔心依然闪烁着微光,却无任何回音。

她的魂魄没有回来。

他,找不到她了。

她消失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穷尽天地之力都找不回来。

天上地下,从此无魅。

楚暮在河边站着,一直站着。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没有了魅宝的世界,风是冷的,雨是苦的,连阳光都是惨淡的。

他曾以为杀了她就是解脱,现在终于知道,哪有什么解脱。当她在他的怀里化成碎雪,对他的煎熬才正式开始。

后悔吗?不知道。作为一个上仙,他杀掉一个作恶多端的魔,完全没有错。她是一万年来第一个敢带兵侵犯仙界的魔,如此不自量力、狂妄自大。

也许重来一次,他还是会作同样的选择。

但为何,心痛得如此厉害?

他跪下来,捧起一抔染着她的血的白土,贴在脸上,感受她的气息。

 

五、

之后,楚暮辞去仙庭的一切职务,闭宫谢客,专心修炼。

某天,符元仙尊来求见。

「老臣那天翻阅天魂簿,发现魔主魅宝死时,只勾销了三魂六魄。」

楚暮蓦然抬头,盯着符元仙尊,「你说什么?」

天魂簿,记录着天地所有魂魄的生灭。从仙界到人间到魔界,一魂一魄的产生与消散,都会在天魂簿中留下记录。

符元仙尊道:「魅宝出生时,天魂簿里记下了她的三魂七魄。可她死时,天魂簿里只勾销了三魂六魄,还有一魄,去哪里了?」

听完符元仙尊的话,楚暮容色沉静,但广袖中的手在微微发抖。

果然,她还留有一魄!

他立即赶去南仙岛,又用一百年修为向岛主借用了前尘镜。

上一次看前尘镜,肯定有什么细节,被他忽略了。

再从镜中看到她时,恍若昨日。

他看着她起兵,看着她杀戮、扩张、兴风作浪,看着她在人间干尽坏事,看着她满手鲜血狂妄骄纵……他却再也没有痛恨的感觉,反倒觉得,这样一个坏不拉几的女魔头……

蛮可爱的。

终于,他看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成为魔主后,在率领魔军向仙界进发之前,她把自己的一个魄分离出来,藏在了魔界尸骨山的山洞里。

因为那里魔障太重,楚暮在仙界的招魂咒法,到达不了那里。

放下前尘镜,楚暮笑了。臭丫头,真会躲。

为师这就去捉你。

 

六、

一百年后,她的魄终究要枯竭了。太液灵泉也救不了她。

他决定:把自己的心给她。

心与身分离,他还可以活,但会很脆弱,必须待在至纯至净的白穹结界中,与外界隔离。

白穹结界一旦破损,外界的阳光和空气对他来说都是致命毒药。

没办法,为了她,只能如此了。

把心给她的当天晚上,他拥着她,睡了六百年来最甜蜜的一觉。

第二天早上,他先醒来,眼前是她鲜活的睡颜,

她眼睫微动。她要醒了!

激动,开心,忐忑……他的心情复杂过了头。

忽然间,他害怕了。他该怎么面对她,他是挖了她的心的人!

她睁开眼了,她看到他了,她的眼中,闪烁着莫名的情绪。

那是爱?还是恨?

现在,他该说什么?

「徒儿,原谅我吧?」不行,太卑微了。

「徒儿,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万一人家说「不好」怎么办。

「徒儿,还爱我吗?」万一「不爱」岂不尴尬。

那,要不然就……装失忆吧。

于是,他高冷地质问她:「你是谁?为何在我床上?」

(番外完)

 

*龙子囚牛,喜音乐,蹲立于琴头。

高贵清冷的仙帝之子,不度苍生,只度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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