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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偏心

在我死后,我知道我是一本书里的女配。

女主角是我的姐姐,我是她身边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神淡漠地说:「我可以让你回到书中,向任何人复仇。」

我想了很久,才小声开口。

「我没有仇要报,如果可以,请神帮帮我,让我知道被人全心爱着是什么滋味。」

1

这或许是我在书中唯一的高光时刻——为女主角而死。

我是一个怯懦胆小的人,在推开姐姐之前我都不知道我会有那么大的爆发力,把她推到路边,看盛周牢牢地抱住她。

而我则被来不及刹车的轿车撞飞。

脑海中大概闪过闪过了我的一生。

奇妙的是,我竟然能想得起来我还在妈妈肚子里时的场景,走马观花地重新经历了一遍我的幼童,少女,青年时期,原来我都是那么的不起眼。

幼时爸妈会和我说,「倩倩,姐姐身体不好,多让着些姐姐,你想要什么和爸爸妈妈说,别和姐姐抢。」

我知道姐姐想要什么,但是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或许我更想要爸爸妈妈在我乖巧之后的夸奖,「倩倩真懂事。」

感情萌芽的时候,盛周抱歉地和我说,「沈倩,你很好,但是……对不起,我喜欢的人一直是沈桦。」

大家都说我很好,但是所有人都会选择姐姐,在我表白之前我就猜到了这个结果。

青年……我的生命止于二十二岁,在踏出大学校园的时候。

我好像脱离了身体,变得无比轻盈。

我看到姐姐不敢看我的身体,在盛周怀里死死捂着心口,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爸妈好像还没有回神,手里的行李落地了都不知道,过了好一阵子,刺耳的声音才划破燥热的空气——

「倩倩!」

他们看不见我,我也控制不了自己,飘飘荡荡,不知道向什么地方飘,接着就进入了一个无边的白色空间。

俊美的神祗低头看我,「沈倩,《白桦》女配,为救女主而死,正常,符合条件……我可以满足你一个心愿。」

神说,我是一个女配,终身任务就是衬在女主身边,让她大放光芒,待到无用时便可退场。

我默念这这个书名,「《白桦》」

姐姐的名字叫沈桦,爸爸希望她像白桦树一样坚韧。

原来这是以姐姐为主角的书,难怪,难怪……

接着就不由自主地有些开心,神问我笑什么。

我笑着开口,嗓子却像是被哽着了一样,「我知道了他们都喜欢姐姐的原因,不是因为我不够好。」

我能感觉到大家是爱我的,但是这份爱对于他们来说,很容易被遗忘,被忽视,一不小心,我就找不到了。

「我知道你心有不平,我可以让你回到书中,向任何人复仇,消除执念,重入轮回。」

我想了很久,便摇了摇头,「大家对我都好,我没有仇要报。」

我看向神,「如果可以,请您帮帮我,让我知道被人全心爱着是什么滋味。」

神叹息一声,送我离开,声音遥遥传来,「执念一消,便入轮回。」

2

我叫沈倩,爸爸给我取这个名字的原因是希望我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姐姐的名字叫沈桦,因为姐姐出生就有心脏病,爸爸希望她像桦树一样坚强。

我和姐姐从来没有分开过,一起出生,一起长大,小学六年,都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在爸爸的特意嘱托下,老师会给我和姐姐安排成同桌,方便我照顾她。

有男孩给我和姐姐取外号,姐姐是小小姐,我是小跟班。

每次听到这种话,姐姐都会骂回去,当然,声音很轻,她的身体不准许她有大的情绪波动。

姐姐很坚强,即使很疼很疼,疼的浑身冒汗,也不会哭。

可惜我没承住名字的福,我长得很一般,而姐姐很漂亮,会说话似的眼睛,白白的皮肤,像是精致的洋娃娃。

有的时候我就会想,爸爸妈妈,老师,他们更关注姐姐,是因为她的病,还是她长得好看。

但我不会问出来的,我见过姐姐发病的样子,我知道她其实不喜欢所有人围着她转,更不喜欢别人提起她的病。

我在很小很小,小到我记不得的时候,就一直听到爸妈和我说,「虽然你是妹妹,但你要让着姐姐,别让她生气。」

我一直很乖的,爸妈对别人提起我就能用「听话懂事」四个字概括,但是对姐姐,他们好像怎么说都说不完。

虽然姐姐身体弱,但她的心思很大,她会做很多我想都没有想过事,有一次,她坐上天台向我招手,我的腿吓软了,我哽咽着说,「姐姐,你下来,好高。」

她笑得很张扬,「你别害怕呀,坐在这里吹风可凉快了。」

在我找不到姐姐的时候,我就给爸爸打了电话,他冲回了家,找到了天台,看着姐姐慢慢爬下来,飞快跑过去护着她,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他抱着姐姐下楼,路过我的时候没有分给我一道眼神,我的眼里都是眼泪,看不清楚路,被天台上杂乱的绳子绊倒,很疼,但是爸爸也没有回头等我一下。

回到家里,妈妈也已经在家里等着了,他们把姐姐送进房间,大概是哄姐姐睡着了,他们才出来,轻轻关上门。

我的胳膊被磨破,伤口的血已经凝结,等爸爸妈妈看过来的时候却感觉更疼了,想着妈妈应该会把我搂进怀里,问我疼不疼,爸爸会去给我拿医药箱。

但是都没有,爸爸的一巴掌直接让我歪到地上,胳膊没有脸疼了,脸上火辣辣的疼,耳朵边还有嗡嗡的鸣叫。

等我不再晕头转向,我听到妈妈哭着说,「我就出去一会儿,让你看好姐姐,这么点事你都帮不了爸爸妈妈吗?」

「你姐姐要是出事了我该怎么活啊?」

我从来没有挨过打,爸爸分明一直很温柔,这种反常的场景让我不敢哭出声,却克制不了眼泪,浑身发抖。

妈妈后来把我抱在怀里,给我道歉,说爸爸不是有意打我的,他们只是太担心姐姐了。

那个时候,我应该六岁吧,还没上小学,记不太清年纪了,只记得在被子里偷偷哭了好几天,那之后,我知道,我要照顾好姐姐,这不是我顺手的事,而是我必须,一定要照顾好姐姐。

3

初中的时候,对面搬来了一家人,他们家有两个哥哥,大哥哥盛周比我们大两岁,话少,但是很细心,小哥哥盛朗就比我们大上几天,很阳光,笑起来很好看。

他们搬过来之后,爸爸就不送我和姐姐上学了。姐姐想自己上学,正好有两个男孩子,有他们在,爸爸稍微放点心,但我知道,他在我们背后偷偷跟了半个月。

盛周会刻意放慢步伐,等姐姐跟上,而盛朗则是带着耳机走路,我多看了他几眼,他就注意到我在看他,眼睛一弯,拿下了一边的耳机,「你叫我了吗?」

我赶紧低下头,然后摇了摇,紧跟着耳朵里一痒。

他给我塞了一个耳机,「咱们一个年级的,一起听吧。」

耳机里传来英语课本的录音。

我愣了一下,眉眼不自觉耷拉下来……我不喜欢英语,怎么还有人上学路上听录音啊……

听了这一路够痛苦的了,没想到以后的每一天盛朗都会递给我耳机,我说我要看着姐姐,他说,「我哥能看好,你就别管了。」

不去管姐姐,是我不知什么时候有的最隐秘,最自私的想法,我从没说过,也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但是我想过。

盛朗这句轻飘飘的话,就像是瞬间抓住了我的心脉,我递出指尖,接过了耳机。

可心里在翻涌着愧疚,压着我呼吸不过来。

「英语要多听,练习语感,你不能老是闷头抄课本……」

盛朗在我耳边说,他在变声期,声音不太好听,所以他每次说话都会特意放慢语调,控制一下自己的声音,像是居委会书记开会说话。

我没忍住笑了,他一下闭上了嘴,抿着唇,脸上泛着红。

这天他来我班里找我,给我递了一本练习本,但是一句话也没和我说。

练习本上是他摘的重点,还有他归纳的学习方法,我想起来,盛朗入学考试的时候,是年级英语第一,但他的语文不好,总分一下被拖到第十名。

晚上放学的时候,我走到他身边,小声地和他说谢谢,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古怪,只是嗯了一声。

这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什么问题,接下来的日子里,盛朗都是沉默地给我递耳机,等我发现盛朗不和我讲话的时候,我很焦躁。

他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了,他是不是讨厌我了,我是不是哪里惹他生气了?

他对我很好,我不想他讨厌我。

但是我胆子小,我不敢主动找他。

爸妈为了答谢盛周盛朗照顾我和姐姐上下学,请他们一家吃饭,在饭桌上,我和盛朗面对面坐着,可他一声不吭,也不看我。

爸爸在和盛叔叔说话,妈妈一边讲话,一边给姐姐夹菜,方便她不用起身。

我扒拉着碗里的米,味如嚼蜡。

「沈倩,你想吃什么?」

声音是久违的熟悉,别别扭扭的变声期,我望向盛朗,他的耳根发红,「这边你夹不到,有你想吃的东西吗?」

爸妈也会问我想要什么,但是不想让他们再多操心,我一般会摇头。

但是这会,我从他的脸,看到他面前的那盘虾,我想和他说话,我说,「我想吃虾。」

妈妈不想让别人麻烦,看了我一眼,说,「她能夹到,站一下就行。」

我就低下头,点了点,想说,我自己可以。

盛朗直接站了起来,弯腰过来端起我身前的芹菜,放下了那盘虾,瓷盘和玻璃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感觉到自己颤了颤,有一瞬间的发麻。

周阿姨在怪他不懂礼貌,但我听不到了。

独那道清脆的声音在我耳边,震耳欲聋。

4

我不记得上一次眼前被人放上满满一盘子我爱吃的菜是什么时候了。

我和姐姐的口味一样,爱吃的菜也差不多,只是我不喜欢吃香菜,但也可以忍受,而姐姐特别喜欢香菜,所以我爱吃的那些菜中,多多少少会有那一抹我不太喜欢的味道。

这盘虾没有,虾身的色泽浓郁鲜艳,散发着香气,是我喜欢的。

眼睛莫名地发热,我将头垂的更低,刘海遮住了我的眼睛,没有人可以看到我的神情,直到吃完饭,我们在外面等车。

我慢吞吞挪到盛朗身边,对他说谢谢。

他看起来很诧异,扬了扬眉毛,清咳了一声,「这没什么,我妈妈做虾更好吃,下次来我家,我让她给你做。」

我点了点头,应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垂下眼睛对我说,「你为什么要把自己藏起来?」

我对着他清亮的视线,愣住了。

他给我胡乱比划了一下,「刚刚吃饭的时候,我感觉你快要藏到桌子底下去了。」

他比划的很搞笑,我小声反驳他,底气却不怎么足。

「我没有。」

我确实藏了很多心事。

心事会装进眼睛里,我就低头藏起来,不想被人发现。

但此时他紧紧看着我,我低不了头,只能略微移开视线。

「没有就没有吧,」盛朗耸了耸肩,「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就和我说。」

我攥紧了手,他的这句话,让我的心头有了微妙的勇气,我盯着他,「那你可不可以一直和我说话。」

盛朗微睁了睁眼睛,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脸上透着微红,他含糊应了一声,「嗯,我知道了。」

我喜欢和盛朗呆在一起,和他在一起时,不说话也是轻松的。

虽然我和他不是一个班,平常只会在走廊上碰个面,但是在上下学的路上,他都会走到我身边,给我递耳机,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你一定要敢开口讲。」

姐姐听到了就说,「倩倩开口了,英语老师说她进步特别大,发音很标准。」

我的脸一热,拉了拉姐姐的衣角,姐姐看着我打趣,「害羞啦?」

盛朗也看着我笑,盛周就站在最前面,回头望着我们三个人。

这样的关注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我不习惯在人前讲话,我担心我的声音淹没在空气里无人回应,留我在无人注意到的地方紧张到屏住呼吸。

刚开始学英语的时候,我不敢开口讲,从不出彩到变成透明人,英语自然而然不会好,持续到初中,英语是我最弱的学科。

但是今天英语老师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去参加学校的英文演讲比赛,她会专门在放学后给我培训。

她给了时间让我考虑,我在盛朗进门前拉住了他的书包,和他说,「老师让我参加演讲比赛。」

他回头,张嘴「啊」了一下,很快笑了,「那我们就是对手了,我可不会让着你的。」

他的笑很容易感染到人,让看见的人也变得轻快起来,我的那点胆怯也被他驱散。

我压抑着内心小小的喜悦,在饭桌上和爸妈说了这件事。

我看到他们瞬间的高兴,又下意识去看了姐姐一眼,放心之后来夸我,他们说,「倩倩这么厉害啊。」

我一直很普通,没有什么地方能让他们骄傲地去和别人说他们的小女儿沈倩,现在或许有了一点可以让他们在说话的时候提起我。

我和他们说,老师帮我放学后培训,妈妈张口就问我,「那你不能和姐姐一起回家了?」

呼吸一滞,就像被一根细小的松针扎了一下,还可以接受,但是是疼的。

「如果确认报名的话,是会晚回家。」我抓紧着筷子望向他们,「我要去参加吗?」

爸妈在对视,没有立刻回答我,原先高兴的表情也像是海水退潮一样渐渐从他们脸上消失,只残留着一点笑容的皱纹。

姐姐的脸色沉了下来,她看了眼爸妈,轻柔地对我说,「去,为什么不去,妹妹这么棒就该表现出来让人知道。」

她对爸妈说,「倩倩要培训,不是还有盛周盛朗和我一起走吗,要是我真有什么事,她一个小女孩……」

妈妈打断她的话,「说什么晦气话,你出什么事?」

姐姐也打断了妈妈,「对啊,我出不了什么事。」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明天就和老师说,你要参加。」

5

姐姐的眼里有柔光,爸爸放下了手里的碗筷,脸上又有了笑,「参加,干嘛不参加,大不了我再去接桦桦放学嘛,倩倩去比赛。」

爸爸和妈妈相比,他对我的关照更多一些,可是,我会怕他。

他对我好的时候,我心里零散的害怕挥之不去。

晚上姐姐要和我睡一张床,我们两个肩并肩躺着,谁也没有睡着。

忽然,姐姐叹了口气,「好羡慕你可以上体育课,还能去比赛,我就跟废了一样,什么都不让做。」

我转头看向姐姐,没有说出来,我也很羡慕姐姐。

羡慕姐姐所得的关注,爱护。

但这种话说不出口,姐姐病了,我要是还揪着她得到的那些爱不放,那不是太无理取闹了。

「可是姐姐很厉害啊,我的学习要是有你一半好就好了。」

「嗯,我很厉害。」她翻了个身,在夜色里凝视着我,「所以倩倩,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就去做,我不会成为你的拖累。」

心口好像被击中了,被撞得酸软发胀,我想也没想地反驳回去,「你不是拖累。」

姐姐很优秀,一直名列前茅,不厌其烦地教我做题,她才不是拖累。

我在被子里摸索着牵着姐姐的手,「我最喜欢姐姐了。」

爸爸妈妈会更关注姐姐,但姐姐永远记得叫上我。本来应该我照顾她,但是在我被小学男生喊小跟班的时候,是她站在我身前,一步不让,我拉着她,和她说,「不生气,我们不理他们。」

姐姐把手边的书扔到他们身上,「她是我妹妹,不是小跟班,你们再给她乱取外号,我就和老师说你们想让我发病。」

姐姐也一直在保护我。

英语老师开始给我培训,第一件事却不和英语有关,而是让我贴着墙站,她拨开了我的刘海。

「演讲要看仪态的,不能畏畏缩缩,以后抬头挺胸走路,知道吗?」

我抱着老师给的材料,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看到墙边站着一个人,他原本在盯着操场,收回视线的时候就和我对上了目光。

盛朗站直了身体,向我走过来,「我这周值日,一起回家吧。」

我跟在他后面,盯着他的脚跟,脑子缓慢运转。

「老师不是不让你低头?」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的头,突然顿住脚,定在我身前,把我吓了一跳。

我看着他,情不自禁地又想低头,盛朗忽然抬手敲了敲我的头,「为什么你那么像小蜗牛?遇见什么就缩到壳里。」

我回他,「蜗牛随身背着家,随时回家多好啊。」

他双手背到脑后,转身往前走,「蜗牛好不好我不说,但你要是再低头,比赛肯定会输给我。」

我在原地站了站,追了上去。

输赢我没考虑过,只是我把自己藏久了,突然被人找出来,他们对我有期待,我不想辜负他们。

盛朗多看了我几眼,「我怎么感觉你突然高兴了?」

我没和他说,他们的存在让我觉得暖洋洋的。

培训的两个星期里,我的空余时间都被填满,充斥着英语,但我不觉得英语讨厌了。

在比赛前两天,老师让我修修刘海,不要让头发挡到眼睛,我在家里对着镜子,拿着剪刀,一剪子一剪子剪头发。

碎发往下掉,我把刘海重新梳好,现在眼睛已经藏不住了。

不会再一低头就有遮挡,我的心跳的有些快,不太适应眼前的敞亮宽阔。

我走出房间,进到厨房找妈妈,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忙,她背对着我炒菜,「你去写作业,去练习,不用你帮忙。」

我摸了摸自己的刘海,听到开门的声音,爸爸下班回来,说他去菜市场买了新鲜的河虾。我小跑过去把河虾接过来,爸爸揉了揉我的头发,「倩……」

房间里忽然传来稀里哗啦的声音,我怔了一下,爸爸鞋都没来得及换好,一下冲到姐姐的房间。

姐姐捂着胸口,坐在椅子上,脸色煞白,急促地呼吸。

救护车的声音惊动了这栋楼的人,爸妈着急地把姐姐送上救护车,我想跟上去,可我人太小了,跟不上他们的速度,也被人群淹没,我下楼的时候,车已经走了。

盛周拉着我的胳膊问我,「你姐姐发病了?她怎么会突然发病?」

盛朗把他推开,「这么凶干什么?她怎么知道。」

我摇了摇头,紧抿着嘴,眼泪也擦不干。

盛周放缓了语气,和我道歉,我仍旧是摇头,跑回家,守在了手机旁边。

我没有来得及关门,盛朗进来站到了我旁边,「沈桦不会有事的,你别太担心,她不是还说要看你比赛嘛。」

眼泪源源不断地砸到手机屏幕上,黑色的屏幕倒影着我的脸。

不可能不担心啊,我一直都在担心,我生怕哪一天,我就没有姐姐了。

6

客厅的灯亮了一夜,盛朗也在我身边坐了一夜。

我晕晕沉沉,在铃声响起的那一刹那接通了电话,我紧张地开口,「姐姐怎么样了?」

爸爸的声音很疲惫,「没事了,你姐姐没事,我和妈妈都回不去,你自己吃饭上学行吗?」

我连忙点头,后来才后知后觉地出声答应下来。

我挂了电话,一瞬间筋疲力尽了,身上好像倾压下来一座大山,我靠着沙发,已经干了的眼眶又被我眨出几滴眼泪。

盛朗说,「要不然你今天也请假吧?」

「不用了。」

话一出口,我的声音干涩难听,我去收拾了书包,刚走出房间,盛朗就把我拉到了他们家,周阿姨也给我准备了一份早餐。

这一天我一直在走神,放学后我没有回家,盛周盛朗和我一起去了医院。

姐姐躺在病床上,戴着呼吸机。

她已经醒了,一下就看到了我,她向我招了招手,我走到她身边,叫她,「姐姐,你还疼吗?」

她的眼睛弯了弯,张张嘴,雾气浮在了呼吸机上。

她忽然抬手,摸了摸我的刘海,摸了摸我露出来的眉毛。

就像是一瞬间决堤了,我又哭了。

分明是姐姐生病,但我总是比她哭得多。

爸妈拜托盛周照顾我,他说他已经拿我当妹妹了,肯定会照顾好我的。

我跟着他们回家,一路上却是浑浑噩噩,盛周摸了摸我的额头,「你是不是发烧了?」

「家里有药。」

家里常备着各种药,我在盛朗家吃完饭就回了家,盛朗拿着书包过来,和我一起写完作业,催着我去吃药,睡觉。

吃过药后很快就困了,这一晚上睡得很沉,梦境在频繁地变化,有姐姐,爸妈,还有明天的比赛。

第二天闹钟还没响的时候我就醒了,我换上妈妈之前特意给我准备的比赛的衣服,老师说比赛全程录像,到时候可以给爸妈看。现在,他们应该没有什么心思看我的比赛。

盛朗在我家门口等着,提醒我吃药,带伞,有点唠叨。

我笑他,「你比我妈妈注意的都多。」

他的脸红了起来,声音也弱下来,「不是你让我一直和你说话的吗?」

我点了点头,「嗯,我喜欢听你和我讲话。」

我向他说谢谢,他脸上的红蔓延到脖子,连手指头都泛着红。

外面在下雨,天气越来越凉,我感觉自己穿少了,风呼呼往衣服里吹,喉咙也在发痒。

幸好比赛的时间是在上午,我还可以克制的住轻微的咳嗽。

我将练习了无数遍的稿子,面对着老师同学讲出来,鞠躬的那一刹,感觉浑身一轻,脑子却很重,重的差点栽倒。

等不到宣布结果,也没能看成盛朗的演讲,我被老师送去了医务室,医务室里的老师给我量了体温,跟我说,「我给你假条,你叫你爸妈来接你去医院。」

他已经把手机递给了我,我抬起手,却有些犹豫,那个手机就被另一个人拿走了。

盛周低垂着头,手指飞快拨号,「我叫我妈来好了。」

我的心一紧,「不用麻烦阿姨,我自己也可以去医院。」

他拿手机的手一抬,分给我一道眼神,「你现在需要人照顾,不用逞强。」

我带他去了我的教室,他在外面等我,我进去收拾东西,出来的时候,他顺手拿走了我的书包。

我和他沉默地走到校门口,他忽然开口,「你要是打给叔叔阿姨,他们肯定也会过来的。」

「你还小,不用那么成熟,」头顶重了一下,盛周摸了摸我的头,「不要想太多。」

我一时间没能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阿姨带我到学校附近的医院,忙前忙后给我挂水,倒水,还带了一条毯子给我盖上。

我和阿姨说谢谢,然后就靠在椅背上睡觉,脑子昏昏沉沉,很累,想睡觉,但是疲累的感觉一直强烈存在,反而睡不着,只是全身都难受着。

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好像听见了妈妈的声音,她在和周阿姨说话,没一会儿,周阿姨就走了,她在我身边的椅子坐下。

我睁开眼,确认了她确实存在,「妈妈?」

妈妈点头,衣服半湿着,问我渴不渴。

我摇头,她就叹了口气,「你怎么也不让人省心,姐妹两个一个比一个折腾。」

对不起三个字已经到了嘴边,妈妈又说,「你要学着照顾好自己,妈妈也不能一直看着你啊,你一直都乖,少让我操点心。」

我低声说,「我知道了。」

等药水都挂完,妈妈带我回家,让我在床上躺好,给我掖好了被子,「你先睡会儿,等会儿叫你起来吃饭,喝药。」

打完吊水,我已经清醒好多了,现在睡不着,就望着天花板发呆,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不想。

直到妈妈推门进来,开了灯,叫我去吃饭,我才意识到已经过去很久了。

饭桌上就我和妈妈,我吃到一半,妈妈就急匆匆站起来打包,「我去给你爸爸姐姐送饭去,明天你爸爸就回家,一个人别害怕啊。」

妈妈走了,我也没吃完,把剩下的饭菜都放进了冰箱,关上灯,又躺回床上,自己说给自己听。

「以后还是不要生病了。」

多麻烦。

7

盛朗给我带回了优秀奖的奖状,他说评委老师对我的点评特别好,说了很多,问我身体怎么样,说他当时是想送我去医务室的,但是被老师拦住了。

我问他,「你是不是会打篮球?」

他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点头。

我认真地请求他,

「盛朗,你教我打篮球好不好,锻炼好身体,我就不会这么容易生病了。」

生病真的太辛苦了,姐姐病了这么多年,一定特别累。

他没有犹豫,直接答应下来。

我看着他,看得他耳朵偷偷变红。

他好像没有拒绝过我的任何请求,也没有错过我的任何一句话。

「盛朗,谢谢你。」

而我对他说得最多的话,应该是「谢谢」。

姐姐出院之后,身体的状态差了好多,爸爸不敢再让她和我们一起上下学,想要每天接送我们。

我插了一句嘴,「我想放学之后和盛朗打会儿篮球。」

爸妈立刻担忧地看向姐姐,姐姐的脸色还是很苍白,她没有去看爸妈,对我说,「很好啊,打篮球可以长高。」

爸妈虽然答应了,但我看到了他们眼中隐隐的责备,妈妈拉着我偷偷去了厨房,「你姐姐刚出院,不能跑不能跳,你干什么在她面前提篮球,她再伤心了呢?」

我看着妈妈,感觉自己整个人都空空的,木讷地点了点头,「我下次不说了。」

妈妈考虑的永远比我周到。

我哪有像盛周说的那样成熟。

莫名地,我又对着妈妈说了一遍,「妈妈,我想打篮球。」

妈妈摸了摸我的头,「打打打,在你姐面前收着点就行。」

她的手碰到了我的刘海,我问她,「妈妈,你看出来我剪刘海了吗?」

妈妈愣了一下,视线放到了我的额前,迟疑地说,「是啊……自己剪的?挺好看的。」

我和她的目光交错,是我先移开的,我望着地面,喃喃地说,「对,是我自己剪的。」

厨房太小,好像空气也稀薄了,我绕过妈妈走出厨房,到了门旁,却没有忍住对妈妈说,「姐姐不会介意的。」

姐姐特别希望我做自己想做的事,她特别希望身边所有人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上了高中之后,姐姐经常请假,我更加用心地学,自己学会了还可以去医院教姐姐,姐姐真的比我聪明好多,很多我解释地连七八糟的定理,她说一说就通了。

我学的很吃力,幸好有盛朗帮我,无论他在做什么,我去找他,他永远先我问找他有什么事。

他对我很好,可是我慢慢地有些恐慌,不由自主地想,以后毕业,我们可能不会在同一所大学,他会不在我身边,我却不能适应没有他的日子。

这样的想法让我产生了一种事先防卫的念头,现在开始,降低对他的依赖,以后分开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我开始减少去找他的频率,从一天两次,变成一天一次,再变成两天一次……

然后他来找了我,来到我的班级找我,很自然地拉开了我同桌的椅子,姐姐不在,旁边就一直空着。

「沈倩,你最近没有什么不会的题?」

我本来在背单词,他的到来打乱了我的思绪,下意识地回答,「我问班长了。」

班长坐在我后桌,他听到我说到了他的名字,应了一声抬起头,然后看到了盛朗,他们认识,经常一起打篮球。

盛朗说,「他成绩没我好,讲得没我清楚。」

班长朝他翻了个白眼,又低了回去。

「你看他不学好,还偷偷玩手机,」盛朗拿起了我桌上的习题本,翻开来,「我比他了解你的弱项,你问我事半功倍。」

「你拉踩没完了是吧?」

班长踢了一下盛朗坐着的椅子,盛朗身子晃了晃,他们两个开始拌嘴。

我在尝试远离盛朗,可是盛朗自己跑过来了,也不问我远离的原因,他默默地把我们的关系拉回到从前。

我就舍不得推开了,怎么舍得推开别人对自己的好?

盛周上了一所顶尖的医科大学,他打电话给爸妈说,他认识了可以给姐姐治病的教授,爸爸就替姐姐办了休学,没过多久就给姐姐转院,姐姐去的那天是周末,我也跟着去了,我和姐姐说,「你一定可以好起来的。」

妈妈跟着去了那座城市照顾姐姐,我和爸爸还留在家里,但是我没有什么话想和爸爸说,爸爸看起来也没有,每日的交集也就是叫我吃饭,或者问我最近学习怎么样。

后来给姐姐治病,需要越来越多的钱,我就不怎么能在家里看见爸爸了。

四个人的家里,好像只有我一个人。

8

不知不觉的时候,爸妈把我关照给了周阿姨,我见阿姨的次数比见他们多,在盛朗房间呆着的时间,比在自己家的时间长。

我不喜欢一个人呆在空荡黑暗的房间里,那种感觉就像是我被世界隔离了,我真的消失了,被黑色吃了。

我时常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空间,空间暗无天日,没有温度,这里只有死一样的寂静,无处不在的绝望。

每次从噩梦里醒来,我都不敢再睡觉,我很怕再掉进去,我想出来,我想听见声音和看见光。

我变得越来越贪恋和盛朗呆在一起的时间,还有白天有阳光的时候。

高三誓师大会的时候,学校还给我们统一办了十八岁庆典,放我们出去爬山,去登顶。

那天阳光特别好,照在我身上,我都睁不开眼,但是很暖和,我站在山顶的亭子里,望着山下,恍惚间竟然有了一种凌空的感觉。

盛朗走到了我的身边,变戏法一样,手中多了一株向日葵,「18 岁快乐。」

我接过花,恍恍惚惚地,也不知道怎么就说出了口,「盛朗,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身边还有同学,对于这种话,他们很敏感,立刻兴奋地看向我和盛朗。

我后知后觉回了神,想找话圆回来。

可盛朗的声音已经被风送到了我的耳边,「好啊。」

同学在起哄,我心里有了分暖意,盛朗从来不会拒绝我的。

再过几天就是我和姐姐的生日,可惜不是周末,我不能去找她一起过。

那一天爸爸也没能回来,隔壁也没有人。

我就在客厅里等,也不觉得自己可以等得到。

事有轻重缓急,对于现在的家来说,一场生日算不了什么。

然后我就接到了姐姐的视频电话,视频里的她穿着病服,戴着生日帽,病房被布置得很温馨,那边传来整齐的,「18 岁生日快乐!」

姐姐,妈妈,盛周,还有不认识的人,那边好热闹,我这边清冷的像个深渊。

我和她们说完话,忽然觉得一个人在家里闷得很,就一步一步爬到顶楼,在高处吹着夜风,从这里可以看到很远,难怪姐姐小的时候就喜欢爬到这里。

我绕过乱七八糟的东西,坐上高台,迎着风,张开五指,手就被温柔地交握了。

风像是会把人托举起来。

手机在口袋里响了,我按下接通,听到盛朗的声音,「你不在家?在哪里呢?」

盛朗早就过了变声期,现在的声音特别好听。

我说,「你的声音真好听。」

他顿了顿,「你在哪呢,我给你过生日。」

我和他说了我在天台,没过一会我就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盛朗喘着气,手里提着蛋糕盒,「你大晚上来这里干嘛?」

「姐姐喜欢在这里吹风,我也想来试试。」

他把盒子放到地上,向我伸手,「下来吧,上面危险。」

我顺从了他的话,从高台上跳下来,扑向他,将他撞得后退了几步。

他比我高了好多,能完全把我包在他的怀里,我将脸埋在他的身前,忽然间,眼泪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像是被打开了阀门,一下就克制不住了。

我问他,「如果一开始就是我得病,他们也会那么照顾我吗?」

我不怪姐姐,我也不怪他们,姐姐很痛苦,他们也有苦衷,我只是有一点想不通,就是想知道,我该怎么做才会让他们多看到我呢?

我会被他们那样爱着吗?

「为什么他们老是忘了我?我……我不是他们的女儿吗?还是因为我不够好,所以他们才没有那么喜欢我?」

好像是积压已久的委屈忽然找到了一个突破口,瞬间铺天盖地地席卷了我。

盛朗紧紧抱着我,不断地和我说,「你很好。」

我不断地否定自己,跟魔怔了一样,不然我找不到爸妈总是遗忘我的原因。

最后崩溃了。

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到盛朗抱着我的胳膊在发抖,他在反复地说,

「我会陪着你,我只会选你。」他的头搁在我的肩上,轻声说,「沈倩,我就是为你而生的。」

「为我而生?」

我意识到不是他在发抖,而是我整个人在颤抖。

「对,我只会选你。」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话,我习惯了被剩下,习惯了听「听话,懂事,不让人操心」。

「为我而生……你会不会很累?」

「你只是个小女孩,是可以任性的。」

「……谢谢你。」

我又对盛朗说谢谢了。

「可是我好难受啊,盛朗,我高兴不起来了。」

9

盛朗说我病了。

我说我为了不得病,一直在锻炼身体。我身体好得很,我也不喜欢生病,生病给周围的人带来的全是痛苦。

我照样上学,做题,高考。

我和之前没什么差别,但我感觉好累,不想理任何人。

盛朗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他还带我去医院,去做检查,拿到了诊断书,又去给我买了药,盯着我喝药。

他为了我也好累。

我劝他,「你要不换个人吧,我这个人好麻烦啊。」

我现在有一种万事无谓的坦诚,或者有点破罐子破摔。

他的眼眶好红,对我说,「你不要说这样的话,好不好?」

他怎么比我还要难过。

看到他难过,我也好难过,眼泪总是不受控制。

盛朗拉着我,直接去了爸爸的公司,把诊断书给他,「叔叔,你们就这么希望沈倩懂事吗?她懂事成这样你们满意了?」

他反而掉了眼泪,又被他很快擦掉,只有通红的眼眶,发狠似地看着我爸。

爸爸看着诊断书,好像不认识字了,也好像不认识我了,看完了诊断书,再看我,自言自语似的,「倩倩……」

我对着他扯起了嘴角,轻声说,「没事,医生说吃药可以好的。」

爸爸的嘴唇在颤抖,忽然抬起手掌扇了自己一下,很响。

我愣住了,没有来得及拦,爸爸又抬起了手。

我连忙抱住他的手,爸爸空张着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的侧脸是红的,眼里积蓄着泪花,另一只手不断拍着身边的桌子。

好久才从喉咙里发出一丝呜咽。

但我好像被抽离了对他的心疼,麻木地看着爸爸哭。

这时候,我猛然有了真切的感受,看向盛朗,我意识到,盛朗说对了,我真的病了。

不然我怎么会不心疼爸爸?

爸爸握住了我的手,想要平静,却一时难以平静,「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

「爸爸一直在后悔,一直后悔打了你那一下,都让我姑娘怕我了,我还不知道怎么和你说话……」

我的头脑嗡了一下。

原来不止我一个人记得那一巴掌。

照我的性子来说,我应该在这个时候跟爸爸说,「爸爸,我都忘了。」

我用不记得这三个字盖过很多事,这次也可以。

这句话就在我脑子里转,但我就是张不了口,那一巴掌成了我好多年的噩梦,做过噩梦的早晨都在害怕见到爸爸。

爸爸还在和我道歉,我只是沉默地听着,等他稍微平复了,我说,「我还没有告诉妈妈。」

爸爸怔了怔。

我说,「先别和她们说,姐姐现在是关键时期,过段时间你请假,我们去看姐姐吧。」

我好久没有看到姐姐了,我很想她,我回头望盛朗,「你和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盛朗不会拒绝我的。

我们去看了姐姐,姐姐的状态很好,再有最后一台手术她就可以出院了。

她见到我,捏了捏我的脸,「怎么瘦了这么多?学习很累吗?」

我笑着摇头,「不累,盛朗一直在帮我补习,我觉得我考得不错。」

妈妈对姐姐说,「你也快了,就快能回到学校了。」

姐姐笑着,妈妈把我往后拉了拉,小声对我说,「你姐姐最近特别关键,注意说话,让姐姐高兴。」

我看着妈妈,哦了一声。

妈妈看了我一眼,这一眼很怪异,有一点陌生,我想走回去,妈妈忽然又拉着我,迟疑地问我,「倩倩,你最近,没有什么事吧?」

「妈妈觉得我有什么事?」

她捂了捂心口,皱着眉头,摇了摇头,「就是心里感觉不对劲。」

「可能是照顾姐姐没休息好,太累了。」我抽回了手,「要不你去休息会吧,我会在这帮忙的。」

她点了点头,我坐在姐姐的床头,给她削苹果,絮絮叨叨跟她说学习,学校哪里装修了,等她回去就可以看到了,她在病房里的时候还在看书,肯定还能名列前茅。

她突然开口,「倩倩,你怎么不开心?」

拿刀的手一顿,苹果皮就断了,我笑着看着她,「等姐姐好了我就开心了。」

我比谁都希望姐姐可以健康。

姐姐看我的眼神很柔和,还有疼惜夹杂在里面,我躲开她的视线,低头继续削苹果。

原先我希望姐姐健康,是希望两个同样健康的女儿,爸妈可以同等对待。

但现在那份渴求爱意的心好像平静了,希望姐姐健康,就只是希望她能好好的。

10

姐姐做完最后一台手术,从手术室出来还没醒过来,我和盛朗穿过马路,去对面花店买花。

姐姐喜欢百合花,我等着店主包花,一转头就对上一枝向日葵,脸差点埋进花里,盛朗把花放进我的手里。

我对着他抿嘴笑笑。

想到他的那句「为我而生」。

我轻声对着他说,「盛朗,谢谢你。」

他说,「我很乐意。」

如果我的生命里没有他的存在,我会一直缩在角落,把自己藏起来,无人问津。

我的视线晃了晃,盛朗的轮廓也模糊了起来,我眨了眨眼睛,发觉那阵模糊该是错觉,他背后的阳光太耀眼了。

我和他回到医院,爸妈却都站在走廊里,不约而同地看向我。

我停在了原地,爸爸错开视线,低下了头,妈妈走过来,握上我抱花的手,眨了眨眼睛,无措地看着我,「你怎么不跟妈妈说?」

「你怎么不跟妈妈说?妈妈不知道……」

妈妈在我面前哭,我心里却没有一丝波澜。

「我怕给你添麻烦,你们不是喜欢懂事的我吗?」

其实是有更好的安慰方式,比如说,「这个不严重,我很快就能好了。」

又比如说,「不是你们的原因,我学习压力太大了。」

但我选择了这种会让他们愧疚的方式。想通过他们的愧疚,然后让他们觉醒过来再对我好吗?

好像也不是为的这个目的。

就只单纯的想让他们愧疚。

我惊觉,原来我是想让他们后悔的,后悔在过去的日夜里把我独自留下,把我落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把我遗忘在他们的口中,心里。

妈妈的腰弯了下去,额头靠在我的肩上抽泣,「对不起倩倩,妈妈一定会治好你的。」

我问她,「妈妈,你是因为我得病了才发现你很爱我的吗?」

妈妈说不出话,只是一味地摇头。

「你和爸爸会后悔吗?后悔老是忽略我?我这么明显的一个人,为什么你们总是看不见我?还是说,我这个人的存在对你们而言就是麻烦?」

她说,「倩倩,对不起。」

我的心里一轻,缓缓吐出了口气,「我感觉,我暂时不想原谅你们。」

现在是我最任性的时候,不去体谅爸妈,不去为爸妈思考,只想着表达自己的情绪。

「对我来说,你和爸爸不称职。」我听不见她的悲伤,固执而平静地说,「我希望我下辈子的父母不是你们。」

周遭的情景好像一面镜子被打破了,医院在崩塌,世界在被分解,天空变成了一个白洞。

但爸爸还在愧疚地看着我,妈妈还伏着我肩头哭,我看着他们慢慢地变成碎片,最后被消解掉。

所有的一切变成白色,只有我手里的向日葵还有着鲜艳的颜色。

……这才是我的执念。

我如梦初醒,我的执念是全心全意的爱,是听到爸爸妈妈对我的道歉。

我转过身,站在我背后的盛朗渐渐被光模糊,他歪着头冲我笑着,用口型对我说,「再见。」

他化成光点消失,最后站在那里的是初见的神。

我想起了一切,对他说,「谢谢你。」

神低垂着眸,「下一轮回,你会得偿所愿。」

那就好,下一轮回,会有人全心全意地爱我。

番外《白桦》中的女配

沈倩偶尔会觉得自己是被爸妈捡来的,她曾问过这个问题,被妈妈骂了回来。

可如果她不是捡来的,她不明白为什么爸妈老是会忘记她,姐姐一有什么动静,她就完完全全成了透明人。

很好举例子。

她在校门口站的偏了一点,就看到爸爸拿过姐姐的书包,牵着姐姐回家。

是姐姐回头找她,对爸爸说,「爸爸,妹妹不在。」

爸爸搜寻了一圈,找到了她,对她招手,然后开玩笑,「舍不得老师吗?怎么不跟上来?」

沈倩慢吞吞和老师说再见,心里在反驳爸爸,不是的,她是想被爸爸牵着走。

她走在爸爸的另一边,那只大手上拿着书包,没办法牵她。

她就心想,是因为她没拿到小红花,所以爸爸不想牵她?

为了让爸爸妈妈喜欢她,她努力成为一个不让他们操心的孩子,让他们有更多精力放在生病的姐姐身上,然后她可能会被夸奖一句,「倩倩真懂事,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她一直为了这些夸奖努力,她也努力学习,可她发现无论她怎么学,脑子就是开不了窍。

姐姐聪明灵巧,她却很笨。

这么一对比,姐姐就更可惜了。

她听到过别人小声的谈话,他们说,「桦桦那么聪明,就是身体不好,倩倩又讷,可怜沈家这两口子了。」

她想,或许有人在希望生病的不是姐姐而是她。

沈倩有的时候也这样想,得病的是她也不错,爸爸妈妈肯定会好好照顾她。

但当她生病的时候,妈妈确实把病中的她照顾的很好,但她会说,「妈妈还想让你帮忙照顾姐姐呢,你看看你。」

沈倩就很愧疚,妈妈照顾姐姐已经很累了,她再出什么问题会让妈妈更累。

她就做一个不太聪明的乖小孩,听着爸妈的话时刻不离地看着姐姐,在日复一日中变得更加沉默。

爸爸妈妈也就更少对外提她。

因为没有什么好提的,不聪明,木讷,平平无奇。

她羡慕着姐姐,也偷偷怨过姐姐,可是姐姐对她很好,做什么都想着她,反倒让她更加愧疚。

沈倩就感觉自己像是处在了一个凝滞的空间里,而那里只有她,她呆在那里,别人也看不见她。

直到初中隔壁搬来了一家人,那家人里有个大哥哥。

爸爸姓盛,妈妈姓周,他叫盛周。沈倩想,这个大哥哥的爸爸妈妈肯定很爱他。

盛周和姐姐一样聪明,会教她写作业,也会摸摸她的头,温声和她说,「小朋友可以不用这么懂事。」

沈倩不敢,她怕自己不懂事爸爸妈妈就不喜欢她了。

但她喜欢盛周对她的宽容,她喜欢呆在他的身边,像是挨着冬天里的一堆火堆。

她可以看得出来,盛周更喜欢姐姐,他看向姐姐的眼神里带着心疼,他对姐姐说话的声音更加温柔。

他和她说过,他会去学医,去想办法治好姐姐。

即使是这样,怯懦如沈倩还是表白了。

她在盛周录取通知书到的那一天告白,不出所料被拒绝,她就再一次缩回自己的壳里,这一次她不想出来了。

姐姐和妈妈去了别的城市治病,她和爸爸留在家里,不常见面,也不怎么说话。

有时她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会觉得很冷,空荡荡的房间像是一只张开嘴的巨兽,把她吞进深渊里。

18 岁生日那天,她一个人在天台,看了一晚上的月亮,没人找她,只有风知道她的存在。

沈倩的记性变得越来越不好,她维持着正常的样子,只是每晚都睡不着,有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思索着即使消失了也不会有什么影响,爸爸妈妈有姐姐就好了。

她勉强上了大学,在人群中游离,她更加喜欢一个人呆着,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直到有一天被室友发现了她胳膊上的伤口,带着她去看了医生,她才知道,原来她已经病了好久。

她拿着诊断单发了好久的呆,最后把它扔进了垃圾桶里,没有告诉其他人。

因为,生病太麻烦了,会给家里人带来好多麻烦。

姐姐考上盛周的那所大学,是学校里的金童玉女,名声很响,被无数人羡慕,祝福,爸爸妈妈总算不用再那么累,她何必再去把这副美景打碎。

她毕业那天,爸妈,姐姐,盛周都去车站接她了,爸妈给她拿着行李,盛周的车停在马路对面,姐姐拉着她过马路,雀跃的样子像是归家的鸟儿。

她想,他们还是在意她的。

大家都很开心,只有她在笑着,内里却已经很累很累,身体已经变成了沉重的负荷,她撑着这个身体,就像背着一座山。

在发现危险后,推开姐姐是下意识做出的决定,她早就把照顾姐姐这个想法刻在了骨子里,也并不后悔。

神和她说,这是她作为女配的使命,她完成的很好,他可以完成她的心愿。

沈倩想了很久,脑子转得很慢,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想到姐姐,想到爸爸妈妈,心中有一道堵着的气,却不知道为什么会堵在那里。

思来想去,她说,「如果可以,请您帮帮我,让我知道被人全心爱着是什么滋味。」

她想要这么一个人,会时刻在意她,会送她花,会坚定选择她的人。

……

如果再有下一个轮回,她希望自己是主角,被人爱着。

神说,「你会得偿所愿。」

番外盛朗

起初盛朗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是格格不入的,这个世界少了一个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有这种感觉,直到他搬家,遇到一个沉默内敛,存在感不高的小姑娘。

他的心一下就定了,这一刻他才觉得自己完全融入了这个世界,每次靠近沈倩,他的心就会砰砰跳得很厉害。

他想要靠近沈倩,但是沈倩总是低着头,不说话,难得发现她在看他,他是忍着激动才开口说的话,而每次一开口,他就不由自主想要说更多。

但他还在变声期,声音不好听,他见到沈倩听到他的声音后笑了,他觉得她是在嫌他声音难听。

他倒是没有对她生气,只是很羞恼,恼于该死的变声期。

为了不让沈倩嫌弃,他尽量保持沉默,默默地关注她,默默地给她帮忙。

天知道沈倩想让他一直和她说话的时候他有多开心。

可是她好容易害怕,一不小心她就把自己包起来了,就像是蜗牛遇到危险把自己缩回壳里。

他清楚她家里的情况,也知道她的困境,但他只是一个外人,他能做的就是自己对她好一些,再好一些,他感觉自己从小到大是一个酷哥,没有想到自己还有做老妈子的天赋。

见到沈倩的时候,总是想到很多,再细细碎碎地告诉她,好在她不嫌他啰嗦。

有的时候,盛朗会觉得自己很无力,因为他能给的很少,而沈倩真正想要的是她爸妈的爱,他没办法去控制别人的爱意,他只能自己多做一点,在沈倩退缩的时候,自己走过去,靠近她。

他一心地想要拉她一把。

少年很难体会复杂的感情,但他知道他对沈倩有着最真实的偏爱和心疼。

他心疼她的努力,沈倩学习很努力,或者说她做任何事情都在默默地努力,但她的眼睛在日复一日的黯淡下去,却将心事全都憋在心里,对外却仍旧温柔。

他希望沈倩可以开心,他在学校 18 岁典礼的时候第一次送沈倩花。

那是他在上山的时候,看到花田里开的向日葵,他去找花农买花,被宰了一笔。

他觉得很值得,因为他听到了沈倩的回应,就像她对她第一次提请求一样,又一次轻声问他。

「盛朗,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怎么不好呢?

他给沈倩订了蛋糕,但是蛋糕店出了差错,他拿到蛋糕的时候已经挺晚了,他一路护着蛋糕跑回去,按着她家的门铃,很着急。

因为他知道沈倩不喜欢一个人呆着,在她 18 岁生日的时候,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她肯定会难过。

但是她家里没有人,他给她打电话,看到沈倩坐在天台上,心都要跳到嗓子眼,腿在发软,下意识张开了胳膊。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拥抱,可这个拥抱并没有盛朗曾经预想的那样熨帖。

他抱着她,她在哭,在浑身发抖,她终于愿意把她的委屈都说出来,但她也崩溃了。

盛朗的心像是被狠狠打了一拳,他怎么现在才发现,沈倩已经难过到这个地步了。

他的眼睛很酸,差点也哭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沈倩,他感觉沈倩的内里已经空了,冷风还在往里面刮,他能做的就是再抱紧她。

可他觉得自己暖不了她了,他只能无力地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沈倩,我就是为你而生的。」

他想用这句话给她鼓励,可她想的是为她会不会累。

怎么会累,他觉得能让沈倩开心,是他最值得骄傲的事。

但他真的很恐慌,过了那一晚,沈倩看着又好了,但他总觉得他抓不住她了,沈倩好像随时会消失。

他要带着她去医院看心理医生,她也不抗拒,她就像是对一切无所谓,放弃一切了。

这个时候他特别后悔,在听到沈倩让他放弃他的时候,后悔达到了巅峰。

他为什么要那么克制,他早该在她爸爸妈妈一次次忽略她的时候告诉他们,他们做的有多过分。

现在他再去找他们,好像也晚了。

他从沈倩的眼神里看出来,她已经不在乎她爸妈了。

盛朗好害怕沈倩出事,他一点也不想离开沈倩,沈倩不会让他累,因为她反而一直在安慰他,但他自己越来越心疼,越来越心疼。

在沈桦最后一台手术后,沈倩去买花,她挑花的时候很平静,柔光照在她的身上,她好像下一秒就会融入光里。

他又看到了向日葵,他把向日葵送给她,她又对他说谢谢,但事实上,盛朗并不想听她说谢,他希望沈倩可以有小脾气,让他给她买花,给她买了之后,她一手拿着花,一手牵着他,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他亲眼目睹了沈倩爸爸妈妈的道歉,也看到了他们的后悔,看到了沈倩在对他们说出真实想法之后,世界的崩塌。

他感觉自己也要消失了,不过却没什么遗憾。

因为他看到沈倩安安稳稳地站在那里,百合花已经消失,但向日葵依旧鲜艳,他想,沈倩可以脱离这个让她难过的世界了,而他一定会再次见到她。

他没有跟沈倩说过,向日葵的花语是:入目无他人,四下皆是你。

他只会选择沈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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