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是穿越者吧?」
「孩儿所言为何物?为母不懂。」
我是名大学生,三月前,归家途中,莫名其妙地穿越进了一架空朝代。
没有电、没有网、没有朋友,只有一个皇后妈。
渐渐地,我发现我皇后妈不对劲:
她阅读理解非常差,需要臣子帮忙把奏折和书籍念出来;她计算银两数据、开河道花销的时候不用算盘,快得惊人;她不爱吃御厨做的养生菜品,折腾出了油泼辣子面。
她还研究出了自行车!虽然只是后花园的女人们骑着玩玩,没有往下普及。可是看着那熟悉的一个把手、两个轮子,我的眼皮子都在抽搐。
我怀疑,我的皇后妈是个穿越者,还是个理科生,多半还是个西安人。
这对我可太重要了。
我人生地不熟,急需一个同类,教我如何在世界当中生存,最重要的时候,教我如何返回现代社会。
可是我皇后妈说什么也不承认。
还让我以后不要再问了。
我是谁?我是和三千万高考生抢赛道、和两千万本科生抢编制、和实习月薪 3K5 死磕的当代大学生!
我的人生字典里没有放弃,没有知难而退。
我一定要搞清楚我皇后妈的身份。
我给自己制定了十日试探计划。
第一日。
我安排在后宫演一出戏。
叫来了皇后妈和她的小姐妹们。
戏剧的走向是这样的:
一个家庭主妇,老公出轨了自己的闺蜜,然后闺蜜和老公联手想害死她。她大难不死,整容,学习,背靠大老板,成为白富美,卷土重来。大老板的儿子爱她、她老公重新爱上了她、闺蜜嫉妒她,并且查出了她的真实身份,她面临两难的抉择……
当锣鼓和二胡拉出主题曲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跟唱:
为所有爱执着的痛,为所有恨执着的伤。
我已分不清爱与恨,是否就这样。
血和眼泪在一起滑落,我的心破碎风化!
颤抖的手却无法停止!无法!原谅!
皇后妈的小姐妹们抱头痛哭,看起来颇像是被集体下了避子药。而我的皇后妈,居然对这幕戏剧、这首主题曲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她正襟危坐,面色端庄,母仪后花园。
我感到十分沮丧。
第一次试探,我输了。
第二日。
我一大早就钻进了御膳房,御厨看见我,脸都吓白了。
「公…..公主,您想干什么?」
「这么紧张干吗,我又不找你麻烦。」
「那公主要找什么?」
「我找萝卜。」
我吭哧吭哧地折腾了一早上,然后拎着豪华无比的食盒,去拜见我的皇后妈。
皇后妈欣慰地看见我:「听侍女说,你今日在御膳房待了许久?」
是的,我的皇后妈。
为了试探你……哦不,为了给你做一顿饭,我是多么不容易。
皇后妈感动地看向我手里的食盒,表示为了等我的饭,饿到了现在,可以上菜了。
我清了清喉咙,打开食盒,宫外随机地飘进来一群舞女,奏乐声起。
我:「宫廷玉液酒!」
皇后妈:……?
我心想,你接啊,你怎么不接啊!是个中国人都会接这个好吧!
防备心强嘛,没关系。
我接着来。
我:「宫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这酒怎么样!你听我给你吹!一杯你开胃!」
皇后妈:…….
我:「二杯你肾不亏。」
皇后妈:……
我:「三杯五杯下了肚,保证你的小脸呀,白里透着红啊,红里透着黑,黑不溜秋,绿了叭叽,蓝哇哇的,紫不溜湫的,粉嘟噜的透着那么美。」
我唱得那叫一个声色并茂、声嘶力竭、筋疲力尽。
唱完这段,我拿着酒杯,她看着我,她来拿酒杯,我宁死不松手。
气氛一度陷入尴尬之中。
舞女也不敢跳了,乐师也不敢吹拉弹了。
我:「妈,你往下接啊!」
皇后妈:「接什么?」
我:「你接啊,你要问我:为什么这么美!」
皇后妈拿她无辜美丽的大眼睛看着我,疑惑且缓缓地重复:「为什么…..这么美?」
她还在装傻。
我痛心疾首地问她:「你真的不知道吗?」
皇后妈表示,自己真的不知道。
我怒从中来:「它就是那个二锅头!兑的那个白开水!」
接下来我还给她表演了一段《群英荟萃》,意料之中地,皇后妈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默默地吃下了我的萝卜开会。
看着她金枝玉搔头、锦缎翡翠镯,默默地咽下生的红萝卜、青萝卜、白萝卜。
像只流浪兔子。
我忍不住感到了一丝丝内疚。
我决定,下一次,我一定要争取用更狠的手段,让皇后妈松口!
第三日
我正在梳妆,皇上爹突然派人传我,原来是朝廷要举办一次文学大会,他准备带着全家人微服私访去凑热闹。
到了集合点一看,这拖家带口的架势可以组两支足球队,一支女足,一支男足,还各带替补。各位公主王爷们穿得也是万分富贵,恨不得把自己的称号打在脑门上。
我跟着这群人浩浩荡荡地出宫,浩浩荡荡地进入了文学大会的场地。
各位文人雅士一看到我们这阵势紧张不已。
认识的,知道是皇上来了,紧张不已。
不认识的,以为是来踢馆的,紧张不已。
我倒是很放松,不仅很放松,还苦着一张脸。
我这种状态就像是草莓田里面长出来一跟苦瓜,成功地在一众子女当中引起了我皇上爹的注意。
「巧儿,为何面有愁容?」
我张嘴就想说我姨妈来着。
求生欲及时地救了我。
皇上爹见我支支吾吾半天,以为我是少女怀春害了相思,一挥手,大发慈悲地让我去看看这群文人雅士的作品,顺带点名让我参与其中。
我一下子从苦瓜变成了苦命。
他们在写对联,我看着那些毛笔字头都发晕,都是中文,连起来我怎么都看不懂。
一位好心的大爷邀请我:「这位姑娘,不如也题上一句上联。」
「啊?这个,不太好吧。」
「到时候这些上联会让大家来对下联,对得最多、最快、最好的,会获得这次文学大会的奖励。」
我脑中灵光一闪:「谁都可以对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我铺纸研磨,笔走龙蛇。
我找到我的皇后妈:「妈,你答应我一件事。」
皇后妈慈爱地说:「巧儿你讲就是了。」
我:今日对上了十五个对联,就可以获得一个紫色水晶,我好喜欢哦!妈!我秀外慧中、才高八斗,文武双全的妈,你帮我赢回来好不好!
我妈答应了我。
开赛。
才子们一个个胸有成竹地挤向了上联所在之处。
——门前莫约频来客。
这个简单。
——佛法无边,静里常观自在。
这个也简单。
——万卷古今消永日。
这个,也不难嘛。
众人走到了最后一副对联处,仔细地一看,面面相觑:
——奇变偶不变。
……
什么意思?
作为一个受了九年义务教育的人,总有一些刻入骨子当中的 DNA。
比如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我已经算过了,依照我皇后妈的语文水平,她要凑够十五个对联,必然要回答这个现代的数学定理。
果然,比赛结束,我凑过去一看,我的对联只有一个人对上了。
这龙飞凤舞的笔迹,除了我皇后妈还能有谁!
她正从台子上将紫色的水晶给我捧过来。
我狞笑着迎上去:「嘿嘿嘿嘿,妈,我知道了。」
皇后妈还是八风不动的:「你知道什么了?」
淡定,着实淡定,不愧是后宫之首。
我悄悄咪咪地说:「我知道你是穿越者了。」
第四日
皇后妈还是没有承认自己的身份。
我也没能继续推进自己的计划。
皇后妈,生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连御医也束手无策。
看着她躺在床上脸色惨白的样子,我的眼皮子忍不住跳了一下。
「巧儿。」她朝我招手,「明日三皇子要出宫去,你随他一起出去吧,散散心。」
「你还在生病,我怎么能!」
她倒是强势得很。
不得不说,皇城的春色的确是很美。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朝看尽长安花的潇洒我今日也算是体验过了。
三皇子也是皇后妈生的,说起来,和原主是亲兄妹。就是这亲兄妹的关系看起来不怎么样,玩了一路了,这皇子脸拉得像他没当上皇帝是因为我出生了一样。
然而本人没别的技巧,就是脸皮厚啊。我从穿越过来全接触的是女妃子。男的,太监,嘴比女人还严。还不容易逮住一个粗神经的直男,那我势必是要把皇后妈的背景信息拿到。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党的教育,牢记于心。
三皇子听我问起皇后妈的事情,脸色更加不好看了。
他抱怨:「原本娘全心在我,不知你这小女儿使了什么把戏,近几月她心里居然都只有你了。」
我心里万分得意,现代女大学生魅力无敌。
从他的嘴里,我了解到了皇后妈亲的半生。
她是侍郎家的长女,因才貌兼备被选为皇妃,随后成为太子妃,再然后坐上国母之位。在位期间,将三宫六院治理得井井有条,朝中凡间都称赞不已。据说因为年老色衰,色衰而爱驰,我那倒霉的皇上爹多次想要废后,但都因为皇后妈的能力太强,完全找不到缺点而作罢。
作为一个看过诸多宫斗剧的现代人,我对皇后妈这种狠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只是,才貌兼备,这个貌我是看出来了,这个才,我怎么也没看出来啊。
就算她是从现代穿越过来的,那她从小接受古代教育,应该也有点儿基础啊。
难道她偏科?
想想皇后妈计算国库银两的样子,我确定了自己这个想法。
我的皇后妈应该从小学就开始偏科了。
比我还早。
结束踏青,我与三皇子刚踏入皇宫,立刻被一队御前侍卫团团围住。
我们面面相觑,侍卫队长不肯透露半个字,只把我押走。
有人举报,我在宫中行使巫蛊之术。
我被压进了类似于电视剧里大理寺的地方,被鞭子打,盐水泼伤口。
脑子还昏昏沉沉,如同魂魄离了体,来不及反应。
那折尽桃花的公主生活不过三个时辰前,转眼我便成了阶下囚。
拷问我的人高高在上:「从你的宫殿内搜出来了刻有符咒的太子人偶,你认还是不认?」
我冷冰冰地回答:」不认。」
「不认?你这是谋逆之罪!知情人指控你意图谋害太子,结营郴州军营,妄想染指皇权。你一介女子,真是异想天开!这件事情,由不得你认不认!」
我脑子「嗡嗡」作响,什么太子,什么军营,什么篡位,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一个现代人连人都认不全,我怎么搞这些事情?
无罪,不认。
我被打得皮开肉绽。
冰水从头上浇下来,我忍不住干呕起来,呕出一大摊血。
「我,我要见皇后娘娘。」
三个侍卫交头接耳:
「让不让她见?」
「见了也没用,谁不知道皇后娘娘最不待见的就是这位公主啊。」
「太子说了,不能手下留情。」
烧红的烙铁居然我的皮肉只有一步之遥,我忽然听见一阵紧促的脚步声,然后是一声高呼:「住手!」
昏迷之前,我隐隐约约地看见了皇后妈那月白色长袍,在肮脏的地牢当中如同一弯新月。
第五日
皇后妈不知用什么手段保下了我。
我可以下床走动的第一时间就发现,这不是皇后妈的宫殿,也不是我的宫殿了。
这家具配置看起来就不太行。
皇后妈解释是为了让我能好好地养伤,所以搬到了比较清静的地方。
说实话,我对皇后妈一开始是没有母女之情的。
毕竟我也是有妈的人,但是皇后妈天天寸步不离地照顾我,自己的身体却是越来越差。我是看在眼里,感动在心里,计划着等回到了现代,一定要给皇后妈做个牌位,供起来。
「妈,你当年是怎么来到这儿的?我算了一下,你穿越的时候还未成年吧?这孤苦伶仃的小可怜,不过你怎么一直没有回去啊?也是,都当上皇后娘娘了,那是比卷中考、高考、研究生好多了哈。」
我打量着她的神色,她在灯下为我缝补衣裳,神色清冷,不可触摸。
「妈。」我正色道,「你就告诉我你是怎么来的吧,我,对天发誓!我绝对不告诉任何人!」
我怀念法治社会。
而不是这个杀个人都不用负责人的封建时代。
我期望皇后妈给我一个正面答复,哪怕说这个穿越之门在酸菜坛子里,我都愿意把脑袋伸进去试一试。可是她偏不,她还是一言不发。
我有点儿生气了,忍不住拍桌子:「你怎么这样啊!告诉我又不会死!」
她放下针线,温柔地说:「睡吧。」
我气呼呼地回到床上,她在桌上放了一杯温水。
夜深,风大,我睡下后她在依廊观星。
侍女见她一张脸已毫无血色,生了苦相,担心地劝她:「娘娘,你好生休息吧。」
皇后妈笑了一下:「休息?如何休息?我这皇后之位都已经让出去了,还有地方可去?可以休息吗?」
她看向我:「不过这一切都没有巧儿重要,只要巧儿好好地活着,将我打入冷宫也是可以的。」
北斗七星亮得耀眼,细看,依靠着它的星星竟然排成了一小条直线。
皇后妈喃喃自语:「我没有时间了。」
正说话,忽然间,疾步进来一小太监,通传:贵妃娘娘请您移步昭觉宫。
侍女肃目:「这都大半夜了!」
太监站着不动,皇后妈无奈道:「走吧。」
我不知道皇上爹这个老色胚又看上了一个新美女,不知道这个新美女坐火箭一样地被提拔到了贵妃,不知道这个贵妃天天在皇上耳边吹枕边风,想要当皇后。
她现在在后宫如日中天,看谁都像是在看蚂蚁。
皇后妈站在自己曾经的寝宫当中,连宫内的侍女都不曾更换,她们低头不敢看她的视线。
贵妃冷哼着坐在高位:「我今日找姐姐来,是想要商量一件事。」
皇后妈:「但说无妨。」
贵妃真的恨透了她这种风轻云淡的姿态:
「皇上对姐姐已失了信心,姐姐看起来毫不在乎啊?」
「女人、男人都是人,女人为何要一直绕着男人转?这大千世界,不必围困于情爱。」
「呵呵,说得倒是好听,如若姐姐真心不在乎,就将后宫之位让出来。」
「我已让出来了。」
「姐姐,你明知只要你一天在宫中,皇上就不会册立别人为皇后,这怎么能叫让呢?」
皇后妈问:「你想怎样?一次性把话说完。」
贵妃得意扬扬:
「姐姐死了,我便把公主保出宫,给她一片地、三个人、一大笔钱,好好地过日子。之后她可以寻个如意郎君嫁了,不受这皇室约束。
「如若不然,我有的是法子让公主活不过十日。
「如何,这桩买卖还不错吧?」
皇后妈走后,贵妃的侍女凑到她面前委婉地说她糊涂,历来这后宫之中觊觎后位之人不在少数,均败下阵来。轻者送入冷宫,重者小命不保。皇后既然坐得稳这个位置,自然有高超的手段。
她怎能和皇后硬碰硬呢?
屋内屏风后绕出个蓝衣服,太监,皇帝身边的。
贵妃将一箱子黄金交到他手里:「公公可听清楚?」
太监尖着嗓子:「奴婢听清楚了,皇后娘娘说女人不可依靠男人,意思是天子不可依靠,这是大不敬!」
第六日
我和皇后妈冷战,睡在床上玩儿紫水晶,啊,想念一些推水晶的游戏。
皇后妈敲门:「巧儿?」
我,不理。
皇后妈:「出来吃饭了。」
Bingo,她认错了。
今天的饭很神奇,具体来说就是看起来太过于现代,居然有番茄炒蛋这种东西出现,还有冰镇饮料,喝起来和雪碧一个味儿。让人美滋滋。
看来皇后妈是彻底地不掩饰她穿越者的身份了。
吃完饭,她提出带我出宫走走。
由于我伤病未愈,备了软轿,我歪歪斜斜地靠着,她挺直了背,头上没有珠翠,只一根木簪子将如云般的乌发盘了,手上剥着南瓜子,剥完了,就放在我手心里。
我忍不住有些鼻酸。
马车行至绿柳堤,翠色欲滴,远眺,夏日荷风,莲叶碧接天。
我神使鬼差地说:「皇后妈,我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她手上一顿。
我一个激灵,心想:完了。
谁知道她轻描淡写地回:「瞎说。」
「其实我是……」穿越的三个字没说出来,皇后妈忽地捂住我的嘴,一把瓜子赌进嘴里,呛得我直咳嗽。
「你是本朝的公主,也是我的女儿。你记住,你不论在哪儿,都是我的女儿。」
「你真好。」我说,「我亲生老妈就不会这样和我说话。」
「是吗?」
「我老妈只会说,哎呀你怎么整天只会躺着啊!不要喝可乐不营养!晚上不要吃猪肉对血管不好!」
皇后妈笑起来:「我猜你现在很想喝可乐是吗?」
我万分认真地点头。
皇后妈忽然抬起手,温柔地抚摸我的脸,柔声道:「巧儿,我的女儿,你会如愿的。」
路过闹市,她下车片刻,回来时手里带了不少吃食。
我欢天喜地地坐起来吃东西。
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有些难以言说的欣慰与痛苦。
这粥好喝是好喝,怎么越喝越晕啊?
我张嘴想要和皇后妈说话,只见她的脸模糊成了一团乱麻。
我两眼一闭,倒在了软塌里。
她的侍女在车外招呼,后头跟了一个一身短打的男人。
男人换下了原本的车夫。
侍女带着行囊,钻进马车里。
她掀着帘子,欲语泪先流,喊道:「娘娘。」
皇后妈摇摇头,说:「你务必将巧儿带到我说的地方,守着她直到天上的北斗七星与月亮排成一线。」
皇后妈回身上了另一辆马车。
她侧脸透过小小一方帘子看向窗外。
卖布的,喊茶的,首饰铺子的,售马匹异兽、药材与贴膏的,读书人坐在茶楼当中斗诗,面红耳赤,俱是少年模样。
繁华向上而起,枝头绽出春色;烟火气向下而生,滋润民生百味。
慢慢地,马车行进宫门范围,守城士兵鳞甲披身,不苟言笑。
阴影渐笼,日色渐没,周围,冷色调得寂静。
一切热闹与生机被镇压在赤红色宫墙之下。
车轮滚滚前行,皇后妈内心叹息一声:凌竹青,对不住,我这就把你想要的结局还给你。
当朝皇后娘娘,凌侍郎家长女,出生时正值夏季,翠竹幽幽。凌侍郎便为她取名,叫作竹青。凌夫人觉得这名字太硬气,不像个女儿家的。
凌侍郎笑着反驳:「谁说的女儿就必须柔,女儿就不能栉风沐雨?我凌家的女儿,必不能学旁人的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知道闺中恩怨,困于半亩宅邸。她若是想看山水,那就让她纵情山水;若是想入学海,那就让她泛舟学海。
我凌家的女儿,不要像荷,像莲,像秋风易逝的芙蓉,定要像竹,有铮铮风骨,在历史上,留下姓名。」
凌竹青也不负父亲所望,自小聪慧。
凌府往来无五百丁,她在这种环境当中长大,五岁便习得诗文,十岁便落笔成章。
竹青成日做男子打扮,拐着她的小侍女,在市集上东跑西窜。
回到家时,她把所见所闻记录下来。
见到贫苦之人,掏空口袋,还赔下眼泪两串。
十五岁时,凌竹青的才名已扬响皇城。
爹爹问她:「你这个年纪的女子,都已经嫁作了人妇,你呢?对于未来有何愿望?」
凌竹青正挥墨画下皇城前的一座山,她道:「贤良淑德并非我的追求,天大地远难道容不下燕雀?」
凌侍郎哈哈大笑,说,自己的女儿已经成才。
她准备去百里外的庆华书院就读。
书院名仕云集,她车马来回三趟,经过了整整半年时间,用甲字一等的成绩,磨得了院长的同意,将她录入学院。
凌家欢天喜地,凌竹青破天荒地喝了酒,夜色深深,她在庭院里抱着柱子,脸红红,眼睛发亮,拖长了尾音对自己的侍女讲:「小晓啊,我要去念书啦!」
「小姐,咱们是女子,念书做什么啊?」
「念书是我最大的愿望了,我要让所有说女人才华高不过男人的人,都闭上他们的嘴!」
她绕着假山疯跑,簪子掉在草地上,头发自由地在风中飞,好似一只起飞的云雀。
行李已收拾妥当,马车已经备好。
出发前夕,凌竹青回到府中,见府中光景,愁云惨淡。
凌夫人看见她,想要说些什么,张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凌侍郎,被捕了。
家丁描述,府中闯进一队官兵,蛮横地将侍郎扯走,他的发冠滚进土里,沾满了泥。
凌竹青如遭雷劈,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让弟弟去向父亲的同僚打听消息。
拼拼凑凑地打听到阿爹被捕到的原因,竟然是贪污。
她忍不住苦笑,凌家为供她读书,都要变卖娘的嫁妆,家中何时见过珠宝,见过金银?
凌竹青卸去了男装,换上了长裙,在尚书府前跪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天未亮,尚书府的侧门打开,当朝尚书一袭青衣,管家站在他身边叹了口气:我家主人答应你了,快起来吧。
凌竹青头晕目眩,冲他磕了一个响头。
地牢里,竹青见到了爹爹。
昔日里干干净净的一个文人,浑身都是血,披头散发,蜷缩在稻草间。
她哑着嗓子喊:「爹,爹……」
凌侍郎艰难地回过头,第一反应,是捂住了自己的脸。
她哭道:「爹啊!爹啊!到底是为何啊!为何啊!」
河南水灾,国库拨银三百万两,河南太守频传好消息,称:「皇恩浩荡,天佑河南。灾民有所依,土地已恢复,正在春耕中,欣欣向荣。」
半月后,一个形如枯槁的男人躲在镖队箱子里进了城,晕倒在大街上,正好砸在一小吏跟前。
小吏心善,将他带回家,待他醒来,给他吃喝,再问情况,大惊失色,连忙上报凌侍郎。
河南灾民,流离失所,不见半分拨款,政府还要收缴税银。树皮吃光了,耗子吃光了,有儿女的人家迫不得已,卖儿卖女。水淹死的尸体,大批大批地无人收拾,天热发臭,瘟疫蔓延。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要死不活的,成群结队地上京,想要寻个出路。
没出河南,被打死了一批,皇城半路上,又被打死了一批。
最后只剩下十来个人,只有他,稍微年轻些,剩最后一点力气,混进来。
一个大汉,瘦得皮包着骨头,拎不起来一点儿肉。
他翻下床,高声地大喊:「老爷!救救我们吧!老爷!救救我们吧!」
凌侍郎隔日,修书上奏。
一封,没有响应,再上一封。
十日后,他等不起了,进宫找皇上,被皇帝身边的太监拦下来,问:「侍郎,所谓何事?」
凌侍郎道:「急事,烦请公公通传。」
太监说:「皇上现在也有急事,你且稍等吧。」
一等,五个时辰。
凌侍郎万分恳请,太监愿意代他将奏折递上去,这一等,又是三个时辰。
天黑,又即将天亮。
他离开去上班。
私下,他暗查河南水患的实情。
接着,报信的年轻人死在了小巷里。
治好他的小吏吊死在家中。
数人弹劾凌侍郎,为官不正,贪污河南赈灾公款,并且,从他的书房当中,搜到了他与河南小官勾结分赃的书信。
凌侍郎跪在漆黑牢狱中,问凌竹青:「青儿,你信爹爹吗?」
凌竹青泪流满面,点头。
他叹慰:「如此便好。」
三日后,凌家得了消息,凌侍郎,罪不可赦,择日斩首。
凌家上上下下,兵荒马乱。
凌夫人哭得差点儿瞎了,凌家的男丁整日地在外奔走,爹爹昔日的老友,都闭门不见。
人性冷漠如此,算是走到绝路。
此时,三皇子的侍卫来到府中,请凌竹青一叙。
凌竹青到时,他才从床榻上下来,身上有浓厚的胭脂味。
他打量她,满意地道:「竹青,你嫁给我,我救你爹。」
回到府中,凌竹青将自己关了起来。
她对着窗外的月色长长久久地发呆。
凌母叩门:「青儿,去书院的事情已经耽误许久了,你明日,便启程吧。家中的事,有你二弟、三弟顶着,你一个女儿家,别管那么多了。」
深夜,寂静院中一捧篝火。
侍女和衣出来,看见凌竹青的身影在火光当中摇曳不定。
她冲过去,发现凌竹青在烧书。
她平日视若珍宝的书籍、字画、习作,一件件地投入到火中,被吞噬,化为灰烬。
侍女傻了,捏住她的手腕:「小姐!你这是干什么!」
跳动的、炙热的火光映射进凌竹青的黑色瞳孔,却燃烧不出丝毫温度。
凌竹青非常冷静地说:「小晓,我不去念书了,我要嫁人了。」
嫁给三皇子那天,没有仪式,唯一的聘礼,是被送出城的凌侍郎。
后来,皇子夺嫡,她参与其中,一步一步地将三皇子推入了权力中心。每多往皇权进发一步,她便暗中将凌家的人,保下来一个。
娘亲、二弟、三弟、小晓、管家、侍女、门童……
到最后,昔日三皇子,今日龙袍加身的一国之主问她:「看看这天下,你可开心吗?」
国母面无表情,说:「凌家的老宅,你给我吧。」
成了皇后后,她说的话就更少了,她一个罪臣之女,只会埋下头来做事。
守住皇后之位、守住权力,就守住了凌家。
只有每年的腊月初八,她才会出城,大雪纷飞中,在凌侍郎的坟上,点香上供。
凌侍郎还是死了,被气死的。
婚讯传出京城,被他知晓,他喷出一口鲜血,喃喃道:「吾女,竹青,应如竹啊,应如竹啊!」
在位二十几载,凌竹青看见一个又一个的人死去。
弟弟们有了自己的家室,活得很幸福,娘亲前年也去了,和父亲合葬。
她望着月亮,月亮是十来岁时看的那轮月亮,她却不是十来岁时的她了。
凌竹青倦了。
她打算死。
吃了晚膳,打发走了女儿。
她这个女儿,平日里总是唯唯诺诺的,近日,却像是换了一个人,说话颠三倒四,毫无礼节。但是,真的就像是年轻时候的她了。
大家都说,皇后不爱公主。
这就是她想要的,在皇家,越受重视的越危险,越没有自由。
她若能当个甩手公主,能潇洒地爱自己想爱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便是她的心愿。
退去了所有侍女,她在烛火中,吞下了鸩毒。
毒性在四肢百骸蔓延开,她意识逐渐地不清醒。
将死之际,忽地,有一个不属于她的、陌生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对不起,能麻烦你多活些时日吗?我想看看我的女儿。
第七日
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依旧没有电、没有网、连皇后妈都没有了。
就一个侍女,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这皇后妈的侍女啊,简直是完美地继承了她守口如瓶、静默如石的性格。
我说什么,她都是沉默。
我问她皇后妈去哪儿了,她沉默。
我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皇城,她沉默。
我问今天中午吃什么,她沉默。
啊,沉默是今夜的康桥。
她不让我出门,我只好待着屋子里数蚂蚁,在蚂蚁蛋都快被我数完的时候,我侧目一看,哎!她睡着了!
我悄悄咪咪地拎起自己裙摆,蹑手蹑脚地将门拉开一条缝,迅速地闪了出去。
这一套技能用得是行云流水,颇有些职业选手推塔的风范。
出来一看才知,这是乡下。
不是那种「清江一曲抱村流,一带山田放水声」的乡下,而是那种举目四望寸草不生,偶有村屋东倒西歪的乡下。
我愣了片刻,决定且行且看。
古代就是不方便,没有导航,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儿,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
我随手扯了一根狗尾巴草含在嘴里,甩着手,哼着那首:「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忽地,我在土道上撞见一个浑身是泥的人。
我眼睛朝天上看,他屁股在地上坐,我刚一迈腿,他便龇牙咧嘴地歪倒在我脚边,吓得我往旁边一跳。
以为遇见了碰瓷的。
细看,才发现这个人好像是抽筋儿了。
抱着腿蜷缩成一团,要死不活的。
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强硬地将他的小腿拉直,他面部狰狞地运动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平静下来。我打量他破破烂烂的穿着,好心地说道:「你是缺钙了,叫你娘多给你喝点儿牛奶,不行的话,去鸡窝里摸两个蛋。」
他见我要走,一咕噜地爬起来跟着我后边:「什么是钙?」
「钙,钙就是,能让你长高的东西。」
我说完这句话发现,这伙子可以啊,我只到他的胸口,身高估计得 188 往上了。
古代能长到这个身高,可都是稀有动物了。
我立刻闭上了嘴。
他背着竹筐一言不发地跟着我走,我往前他就往前,我停下他就装作在路边割草。
这要是放在现代我被一个男的跟踪,我得脸色惨白地跑回家,神使鬼差地,我觉得这个傻小子不会伤害我。
走了一会儿,我发现这个地方,的确是贫穷啊,土都荒了,长满了高高低低的杂草,偶有几棵果树立在其中,都是野生的,果子比不上女子的一个拇指大。
他忽然出声提醒我:「不能再往前了。」
我好奇地问:「前方是什么地方?」
「是野坟。」
我摸着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掉头,侍女选的这个地方也真是的,怎么在别人的坟边上?
我问他:「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说:「这里是姚村,从前这里有个书院,靠来往的生意人和读书人将生机拉起来,那时候,跑两步都能撞到一个人。后来书院不办了,这里的庄稼又不好养活,人就越来越少了。」
他说完,终于忍不住问:「你明天还来吗?」
「我不走,我就住这儿。」
他很惊讶。
估计在想我既然住这里,他怎么从没见过我,我还问这是哪儿。
「看见那座屋子了吗?你要是想来找我,就在屋后拿石头砸窗户就好了。」
他忙不迭地点头。
我回到屋子里,侍女居然没有在。
这一屁股坐到床上,硌得我尾椎骨都疼。我无聊地东看西看,忽地,瞟见了墙下橱柜有一抹非常突兀的颜色。掀开覆盖在上面的稻草,发现那是一个绿色的布包。
这是侍女的行李?我怎么没看见她拿出来过?
藏得这么隐秘?
当代法律就有规定,不能侵犯别人的隐私权,我思考之后打算放回去。就在这时,我的掌心透过薄薄的一层布,触摸到了坚硬的质感。
直觉告诉我,那是信封。
侍女,未婚,跟在皇后妈身边几十年,行李,一封信。
在我将这些关键词串联起来的瞬间,已经将信封摸了出来。
信封上写着四个字:给我的女儿巧儿。
不是吾女亲启,不是赠女巧儿,不是与巧儿书。
而是非常白话的:给我的女儿。
我的眼皮子狠狠地跳了一下,猛然想起了皇后妈生病躺在床上的样子。
她当时的眉眼,和我的亲妈,有说不出来的相似。
我深呼吸一口气,手忍不住颤抖,慢慢地打开信封:
【给我的女儿巧儿】
巧儿,是妈妈对不起你。
以前,没有陪你念书,给你做饭,听你讲你的心事。
我很愧疚。
老天怜悯我,让我变成另外一个人,还做你的母亲。
可以让我在不同时空,履行一个做母亲的责任。
这些日子看你开心,妈妈也开心;看你垂头丧气,妈妈内心也很难过。你不高兴的原因是我一直不告诉你回家的方法,对不对?
对不起巧儿,妈妈不是故意的。
不过没关系,你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你好好地和侍女姐姐待在一起,等到天上的北斗七星和月亮连成一条直线的时候,你闭上眼睛,数三秒钟,再睁开,就在家里软绵绵的床上了。
然后你就可以做你想做的所有事情:喝可乐、打游戏、吹空调。
怎么高兴怎么来。
另外,妈妈要嘱咐你一件事情,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是穿越而来的,「穿越」这两个字千万千万不能说。不管是你说,还是别人说。记住了吗?
我不能够陪你一起回去了。
妈妈答应了别人,要帮她把心愿完成。
人靠诚信立身,记得吗?你小学上的第一堂语文课,讲的就是这个。
乖,回家好好地睡一觉。
妈妈爱你。
我目瞪口呆,魂惊魄惕。
一切都清晰起来。
为什么皇后对原主的态度前后会如此不一?为什么御膳房送来的总是我爱吃的菜?为什么她对我的习惯了如指掌?
不是什么前世有缘,不是什么心有灵犀,因为她就是我妈!我亲妈!
我夺门而出,碰上侍女,她惊讶地看向我手中的书信,拦腰抱住我:「公主!公主!你不能回去!」
我用力地抓住她的肩:「你告诉我,我妈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啊?为什么把我送这么远,她人呢?」
纠缠不过,侍女吐露事情,皇后突发疾病,不知原因;为保我,皇后请罪,皇帝废后;贵妃以我性命相要挟,要皇后自刎于清明台。
我目眦欲裂,使劲儿地想要甩开她的桎梏。
她哭喊着:「公主!公主!你别回去!你不能回去!」
我都没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哭了,开口嗓子哑得吓人:「我不回去,我妈就死了!我妈会死的!」
我妈因生我得了病,多年不治,终于拖成了顽疾,住进医院。
我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哪天我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医生告诉我她突然没了。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个世界还有比失去母亲更可怕的事情吗?
争执的动静在安静的村子里传得很远,我抬头,看见昨日那个脏兮兮的少年站在篱笆前,踟蹰不定。
我用力地甩开侍女,使劲儿地朝他的方向跑过去:「你知不知道怎么进皇城?我,我给你钱,你带我进去,好不好?好不好?」
他瞧见我的眼泪,手足无措,想要替我擦泪,伸出手又不好意思地缩回去。
片刻,他说:「好。」
他这么穷,居然还有匹马。
马背上我的脑子被颠成一团麻。
我要救我妈,想了半天,除了公主身份,我一无所有,很挫败。
「你,别哭了。」
我抹了把眼泪水:「管天管地管你奶奶哭。」
嘴贱完了想起来我还在别人马上,立刻接:「管得好。」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下:「你不像个女子。」
我还思考着事情,顺口就说:「那是因为我是穿……」
他惊恐地愣住,盯着泥面上一摊我呕出的红艳艳的血,我眼睛一闭,从马背上栽下去。
那瞬间,我总算是知道我妈为什么前一天好端端地替我在文学大会赢紫水晶,后一天就患了重疾。
原来是被我咒出来的。
我恨不得狠狠地给自己一巴掌。
我虽晕过去了,这小少年也不食言,找了个绳子把我捆在后背上,快马加鞭地进了皇城。我像只死兔子一样,没见着他求爷爷告奶奶就差大庭广众下跪地上求人放行的模样。
客栈,醒过来后我便开始计算,我能有什么法子,用多长的时间才能把我妈救出来。
贵妃要她死,这个不是最重要的。
我清楚我妈的性格,她是那种别人让她去死,她能先跳起来把对方气死的人。
最重要的是,捅破了游戏规则的她,自身还有多少性命好活。
我把全身上下摸了个遍,掏出块白玉禁步让少年给当了,请了个大夫到客栈来。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站在我床边上看着我,我深呼吸一口气:「其实,我是,穿越的……」
话音还没落,我感觉五脏六腑绞疼,冷汗大滴大滴地从头上滴下来,反胃,想吐,一张嘴又是一口血。天旋地转,我再度人事不省。
不知道睡了多久,嗓子干涩到冒烟,睁开眼睛看见昏暗的烛火下坐着一少年。
仔细一看,少年还是之前那个少年,只是洗干净了,显得英俊秀气。
他慌里慌张地跑下楼,大半夜的,将满腹牢骚的大夫从家里绑出来。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夫那把山羊胡子:「请问,我还有多久能活?」
大夫目光闪烁,顾左右而言他。
少年紧皱眉头,隐约一身煞气。
我一再逼问,他终于松口,长长地叹息,惋惜道:「五日。」
五日,我回忆我妈突发疾病,是从四天前开始的。
意思是,我还有一天时间。
我连滚带爬地砸下床,吓得那大夫连连往后退。
电光火石之间,我又想起自己是个没权没势的大公主,士气大衰,心如死灰。
我求少年将侍女从姚村带了回来,她晕马,一边吐一边求我,让我跟她一起回去。
我又感动,又不敢动。
趁她好转,我立刻握住她的手:「姐姐,我娘快死了,想救她吗?想救她你就找个法子带我进宫。」
事实证明,有权的宫女,比虚名的公主好使多了。
我们随着送蔬菜的拖车一起进宫,这偌大的皇宫,不仅禁锢住了岁月与爱恨,还禁锢住了我的方向感,我又不能随便地拉一个人问:「你好啊,你知道前皇后住哪儿吗?」
出宫前,所住的宫殿是相当寂静、偏僻的,竹子生长得很好,花叶茂盛,是向阳处。我贴着墙根,朝着南边的角落进发。
运气不好,碰上两个太监,看穿着应该是有点儿地位的,我学电视剧,先弯腰行礼再说。遮住脸,有惊无险地避过。谁知祸不单行,这次直接遇到了巡逻军。
眼看那领头的兵眼睛都扫到我身上来了,这次真是躲无可躲。
谁知道,物极必反,碰见一个当官的,两句话替我开脱,救了我。
我缩在阴影里,待人走后,正欲开溜,他忽然扭过身来打量我:「公主,你怎么不在后宫?」
苍天啊,这么大个地方,我怎么知道哪里是办公区,哪里是居住区啊。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坏人,主要看起来不太富裕,当官的如果品行不端,应该都比较有钱。
我无可选择,跟着他走,期间他与我攀谈,我并非原主,恐露马脚,谨言少语。
「你倒是不像皇后娘娘。」
「你认识我娘?」
「自然认识,娘娘,主修河南河道,是做了件功在千秋的大事情……是女中豪杰。」
后宫插手朝政,乃是死罪。
她暗中汇集群贤,要钱给钱,要人给人,毫无怨言,且目光狠辣,出手果断,毫无后悔之意。
众人对她是心服口服。
「河道即将完工,下月就可从衢江放水,到时,数百万百姓的生活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兴许是母女的默契,我一下子意识到,这也许就是我妈答应帮别人办的事情。
我内心酸涩,自我出生她便围着我打转,原来不用牺牲掉自己做母亲的她,有这么大的能耐。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人群惊慌地奔走起来,我随手扯住一个慌不择路地小宫女,问她,发生了何事。
她结结巴巴地说:「皇……皇后娘娘,放炸药,把贵妃,贵妃,炸死了。」
庭院之中,一片狼藉,贵妃卧倒在地,落了满地金翠,惊恐万状:「你!你疯了?」
皇后妈舔了舔自己手背上的伤,眉眼凌厉:「怎么,怕了?
「你逼我将女儿送出宫的时候怎么不怕?让我去死的时候怎么不怕?」
她扬手扔出一沓纸,宣纸纷纷下落如雪,皇后妈掷地有声:「你想杀我凌家人的时候,怎么不怕?」
贵妃六神无主,失声尖叫:「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你清楚得很!我凌家的人现活在世上的人不过仅十来个,就这样你都不放过。」
皇后妈一步一步地朝贵妃走过去,气势逼人,周围竟无人敢来拦:「当年,你爹害得我凌家家破人亡,你现在又要赶尽杀绝,你说你们一家人,付出些什么代价比较好?」
贵妃他爹,为前朝太子一系,当年当朝皇帝还是无权无势的三皇子,太子为用金钱笼络人心,伙同河南太守吞吃赈灾金银。见事情败露,便嫁祸栽赃查到此事的凌侍郎。凌家因此,骨肉失散,流离失所。
他们一家人当真以为凌竹青是好捏的软柿子,凌家是一窝贱命下等人,他们可以站在高处随意地踩踏。
贵妃怒目切齿:「你!一派胡言!你妄图杀我灭口,等皇上来了看你有什么好说!」
我气喘吁吁地赶到,皇后妈惊讶地看着我,贵妃立刻大喊道:「来人啊!逃跑的公主回来了!快抓人啊!」
我二话没说,抄起旁边的花架子先给她干晕了。
我与皇后妈,哦不,应该说是我妈,四目相对,眼泪先哗啦啦地流个没完。我冲上去紧紧地抱住她,低声地说:「妈,我想喝你炖的猪蹄带丝汤。」
找到了我妈,现在却进入了一个困局。
侍女和太监将我们团团围住,远处脚步声,是御林军。
我紧张无措地看向老妈,她将我护在身后。
众人皆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谁知道御林军头子走到我妈面前,掀甲下跪:「娘娘,万事已准备妥当。」
我妈看着目瞪口呆的我,笑着说:「走吧。」
当朝被废的皇后娘娘率军逼宫。
文臣被关在议事厅内,其中打头劝说「没事睡一觉,应该是锁坏了」的大臣,便是起先为我带路的那个。
御林军打开皇宫大门,益州驻军长驱直入,先封城门,再封宫门。
皇后妈寝宫的侍女们在后宫游走,将嫔妃们一个个地稳住。
凌竹青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关系网,在此刻显现,将皇帝迎头兜住,逃无可逃。
我妈带着我踏入皇帝的寝宫,一队人马守在寝宫门口,手持刀剑,杀气腾腾。
皇帝看一眼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脸色大变。
「你,凌竹青,你疯了?」
皇后妈冷笑:「可笑,你们这些人,想要给别人安罪名的时候,先想到的就是说她疯了。
「可是你注定不如愿了,我没疯,我清醒得很!」
皇后妈一身黑红色长袍,走路时发髻上的银钗反射出寒光。
她轻描淡写地说:「这个位置,你坐够了,该下来了。」
皇帝喃喃自语:「你疯了,你真的疯了……朕是皇帝,这是朕的天下!」
「这是你的天下?你这天下怎么来的你不清楚吗?你手上有多少肮脏的人血你不记得了吗?你觉得自己有资格做皇帝吗?你德不配位,必遭天谴。我从前助你夺权,是我眼瞎,现在,我向上天偿还,你也一样!」
皇帝几度挣扎,发现叫破喉咙都没有半个援军。
见大势已去,他面如死灰,跌坐在地。军队的人迅速地扑进来,将他团团围住。
昔日天子,如今不过是个大腹便便的失意中年男人。
她让他朝城外叩首三次,一次给凌侍郎,一次为他陷害而死的忠良,一次为凌竹青。
不知何处传来悠悠郧声,风送落花,满地残骸。
皇后妈递出一把短刀,让皇帝自尽。
我的眼睛被捂住,耳听得一声闷哼。
一个朝代就此结束。
太子继位,改国号,厚葬先帝。
我问我妈:「太子不是你……哦不对,太子不是皇后的孩子,为啥不封三皇子啊?」
「三皇子耳根软,肚量小,当不了皇上。太子,会是个贤君。」
政变结束,打扫残局。
皇母妈关切地问我:「是不是怕了?」
不怕,贼酷,我妈好厉害,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做得了微积分还搞得定朝堂!
她摸摸我的头,走到一棵树下,不知道在对谁说:「这是我帮你做的最后一件事,谢谢你了。」
余光里,她突然直挺挺地倒地,我血液往天灵盖上冲,声嘶力竭地喊:「妈!」
我妈梦到了凌竹青。
她坐在月下喝酒,头发高高地扎起,潇洒非常。
她向我妈打招呼:「你来了。」
我妈回:「恩。」
她举杯:「喝点儿吗?」
我妈摇头:「不喝,不然一会儿回我世界的路上被判酒驾。」
凌竹青哈哈大笑,在我妈的记忆里,凌竹青应该是很多年都没有这样笑过了。笑累了,她询问未来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我妈说:「女人可以念书,可以自由婚配,可以做生意,也可以当官;人人都有一口饭吃,正义有处伸张。」
凌竹青听后沉默了半晌,回道:「善。」
第八日
窗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
我守在我妈的床前,默背起了语文课本转移我的注意力。
御医刚走,说这病他们无力回天。
新皇气得要砍人脑袋,我妈一边起身一边拦,鼻血止都止不住。
我捏紧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她说:「巧儿别害怕,妈妈先睡一觉。」
我不知道这个天杀的穿越规则是会让我妈醒在现代化的医院里,还是直接挂在这个朝代。
我可不敢离开她半步。
我求着她给我讲故事,问她是怎么穿越过来的。
她说她发现女儿不见了,报了警,找不到人,在我的房间里发现了很多小说,一看是穿越的,其实她也搞不懂这是什么东西,只是看见现代人到了古代,没失踪、没被杀,好端端地活着。
于是她就向老天爷祈祷:如果自己的女儿是到古代去了,那就让我也去吧。
话音刚落,她就感到一阵眩晕,细看,已经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
「所以,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从你来的第二天开始哦。」
我妈还是闭上了眼睛。
皇太后去世,举天大葬。
我披麻戴孝,在送葬的队伍中回头,看见人群中站着一个面色忧伤的中年男人,一动不动地目送队伍远去。灵堂设在城外,守灵中途我出去,又见到了他。天色渐黑,人们渐渐地散去,他仍杵在门口,月光将他的银发映出一种凄凉的沧桑。
我问别人:「那是谁?」
被人告知:「那是陈将军。」
我收回注意力,转头让他们把我妈棺材旁边的地儿打扫出来,过两天还要摆一副。我算着,我也没两天日子了。这新皇帝还蛮倒霉的,一上位,妈先死了,妹妹紧跟其后也死了。
估计要在历史上留个八字过硬的名声。
我长长地叹息一声,总感觉这些穿越的日子让我的内心敏感了不少。
最敏感的点还是在于:
别人家的穿越都是风花雪月,爱来爱去,九个皇子八个都爱她,还有一个已出家。
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就是被诬陷啊,就是坐牢啊,就是受刑啊,还要看着自己的妈去死?
负责穿越之旅的神是不是有点儿颜值恐惧症啊?
封建时代男人没摸过,比现代大了好几倍的耗子倒是见过无数次。
旁人眼见公主在灵堂前表情诡异,后背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整日不出现的三皇子突然带着五六个人出现,手一挥:「公主因丧母过悲,需要好好休养,带下去。」
上来三五个大汉架上我就走,留守灵堂的均是女子,被推得摔倒在地。
我瞪着三皇兄,低声道:「你什么意思?」
他道貌岸然:「当然是要让妹妹好好休息的意思。」
屁,他是疯了,他要拿我祭阵。
当不上皇帝就失心疯,两眼放光地采纳了假道士的建议:用血亲献祭,放干血再加上八条铁锁和符咒镇,可借怨气抢龙运。
我被连夜绑到百里外,一看,巧了,姚村。
冷得瑟瑟发抖的我疯狂地输出:
「你脑沟光滑,蚊子在上面都要滑倒!
「昨夜皇城外的驴连夜搬家睡到你床上,做梦的时候把你天灵盖踢飞了是吧?
「欺负弱小,必定病倒,先得天花,再发高烧!」
作法的道士站在三皇子边上胡子直抽抽,终于忍无可忍地说:「要不把她嘴缝起来吧。」
三皇子冷笑一声,无事,反正都要死了。
为了让我死时怨气达到最大,他们打算用个损招。
把我所爱之人凌迟给我看。
盘点了一圈,我没老公、没儿女,全家都死绝了,唯一在世的就剩一个亲哥哥。
就站在我面前。
无奈,他们只能换其他招数对付我:饿我、用火烤我、上刑、等到昏过去了再用冰水一桶泼醒。强打着精神,我听见道士劝动人的手:「别太狠,她要是在施法过程中死了,效果会反噬的。」
第九日
我想唱一首《米奇妙妙屋》主题曲,因为我现在很像被打死的高飞。
俗称——死狗。
三皇子斥巨资打造了一副沉重的铁棺材,八九个大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吭哧吭哧地抬到我面前。
我披头散发、满脸带血地抬头一笑,吓得两个大汉大喊一声,屁滚尿流地滚下坡。
无趣。
献祭仪式即将开始,道士看着手中宝镜,忽地奇怪道:这北斗七星为何在白日出现了?
摁下心中的疑惑,他们拿着法器,手持符咒,嘴里念念有词。
你别说,还挺像 Rapper 的。
仪式从下午到了晚上,日头落下去,他们总算是收起了自己的装备,向三皇子一点头:可以了。
我被强行地摁进铁棺材里。
冰冷阴森的金属让我止不住地打了个寒战。
三皇子此刻良心短暂地发现了,凑过来安慰我:「小妹啊,你不要怪哥哥,哥哥若当了皇帝,你便是名副其实的长公主,到时候哥哥给你立牌位,让你永享香火。」
我乖巧地笑起来:「我呸你个街溜子。」
虽听不懂我骂得是什么,他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词,命人赶紧将我捅死扔下去。
这下没有皇后妈救我了。
我心里想: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是一根草。
道士看我快死了,嘴里还念念有词,好奇地靠过来侧耳听。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道士小小声地问:「你在念什么?」
我咧开自己满是血的嘴:「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专破封建迷信。」
道士大惊失色,立马站起来大喊:「快快快!再补几刀!她在作法!」
天色如墨,微风慢慢地吹走云层,北斗七星耀眼无比,天上出现了奇观,月亮竟然与北斗七星排成了一条直线。我冰冷的身体忽地感到了一阵暖意。
隐约中,我听见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好熟悉啊,我想,像是那少年的马……
更大的喧嚣已与我无关,我已经陷入深深,深深的黑暗中。
第十日
我猛然睁开眼,看清床头熟悉的泰迪熊玩偶后,惊魂未定地从床上跳起来,拉开门就往外跑。
我爸惊呆了,伸手拦我,居然没能拦住我。
十字街头,一个穿着拖鞋的疯学生横穿红绿灯,急速狂奔。路人左右四顾,疑心有隐藏摄像机。
终于到了医院,我气喘吁吁,颤抖着手推开病房门……
病房里很安静,风吹起白纱窗帘。
我妈穿着病号服,素颜,中长发,扭头看我,并不意外地绽开一个笑。我先是一愣,内心百味杂陈,「哇哇」大哭着扑进去。
终于,终于,不用胆战心惊了,不用步步为营了,不用钩心斗角了。
一罐冰镇可乐塞到我脸边儿,我妈压着欢喜与眼泪,端着脸说:「孩儿,请起。」
————
番外指挥使
说起御林军指挥使萧枭的经历,那可真是传奇。
听说他自幼家贫,还是个孤儿,辗转流离,最后落脚在城外的一个村子里,和捡来的马一起生活。
指挥使十八岁时,才头一遭进入皇城。
当时守城士卒骗酒喝时,逢人便吹嘘:「老子可是让指挥使下跪求过的人!」
别人催他吐露更多事情,他支支吾吾,只能想起来指挥使那微微跛脚的马背上驮着个人事不清的女人,其他的,一问三不知。
人们八卦指挥使的私生活,试图找出当年那个女人究竟是谁,但他这些年,在战场当中出生入死,从来都是形单影只。
只有宫内任职许久的人才知道,指挥使的人生里,也是有过女人影子的。
他少年时,曾为了救公主,差点儿把三皇子给杀了。
当然…..三皇子这个人现在是提不得了,他迫害公主,滥用巫术、意图谋逆,死得很惨。
救了皇家的人,皇上要赏萧枭,金银珠宝,他一概不要。只申请参军。
远去边关,从小兵开始,一路提拔,最后被调回皇城,升为御林军指挥使。
自从回城,萧家的门可是要被踏烂了,他这种不存在婆媳关系问题的御前红人单身汉,可是当女婿的首选。萧府的管家日日拦人,拦得焦头烂额。
萧枭就像无事发生一样,除了当差,就是在屋子里写信,写些什么,无人知晓。管家也从未见他外出寄过信。
敌人叩关,边境百姓水深火热,萧枭自请出战,带兵三千,苦战数月,退敌关外三百里。
龙心大悦,封他为将军,萧枭不要。
皇帝再三追问,他说:臣请皇上赐婚。
皇城指挥使娶了那个,大龄未婚长公主。
他细心呵护,有求必应,下厨打扫,一应包全。
虽说成了皇亲国戚,可人人还是为萧枭惋惜,他却乐在其中。
成婚那日,他高兴得不得了,话依旧不多了,却喝了许多。洞房花烛,面对着珠绣盖头正端坐的新娘,他不停地深呼吸,总算名正言顺地伸出了当年他缩回去的手。
婚后,长公主温柔体贴非常。
只是胆子小。
萧枭带她骑马,她连马都不敢上,哪怕这马曾经驮着她飞奔了数百里。
萧枭偶尔和她开玩笑,她总是红脸,害羞起来一声不吭。更不用说和他呛声。
他们鲜少谈天说地,长公主像是一朵温室里长大的花儿,不知大千世界是什么样子,因此单纯,因此脆弱。
大多数时候,她就待在闺房里,插花刺绣,绣得东西栩栩如生。
日子缓缓地过去,萧枭偶尔闲下来,独坐在庭院里,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他喝了些酒,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一些画面,口中情不自禁地唱起:「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拿着花的长公主悄悄地来到他背后,问:「你在唱什么?」
萧枭脸上一热,刚想和她重忆旧情。
却见长公主歪着头说:「我从未听过。」
作者:阿寒超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