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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洲小信使

将军出征回来了,他还带回一个怀孕的女子。

转手,他就把那个女子送给了皇帝。

呵呵,在下不才,这个女子正是鄙人。

1

我缩在角落里,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房间内的动向。

有两个男人在不远处交谈着,声音不高,却恰好能让我听清楚。其中一个我认识,是把我一路绑来此处的晋朝将军林白羽。而另一个……我是第一次听见。

林白羽说:「毕夏,当时臣和大军深陷大漠,正是这丫头带着臣走出来的,才不至于全军覆没。但后来此女子竟一路尾随大军,不知出于何目的,臣便将她抓了来。还请毕夏处置。」

这是说到我了?我咬紧了嘴里塞的布条,听得越发仔细。

许久都没有听到回应。

不一会,有沙沙的脚步声向我的方向走来。我紧张地又往角落里缩了缩,要是被他们发现手上的绳子早就被我偷偷解开了,那就全完了!

有个什么人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我心里正打鼓,却瞬间眼前大亮了起来。

头上的黑布罩子一下子被揭开,我下意识地闭紧了眼。

逆着光向前瞧去,我在眼皮缝里看见面前蹲着个小白脸。虽然眼睛被光刺得有些痛,可我的第一反应竟是,这个小白脸,长得还挺好看的。

接着,我便听见他用略带戏谑的腔调说道:「留着吧,之后有用呢。」

2

待眼睛完全适应了光亮,我立刻悄悄窥探起周围的环境来。

这是一间很大的房子,或者说,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房子。我却并不关心其间的陈设,目光迅速锁定在离我最近的左起第二扇花窗上,心里不禁一阵讪笑。

窗户做那么大,翻窗逃出去简直易如反掌。

小白脸蹲在我面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问:「老实交代,你来长安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的眼神变得越发可怜。

就在他嘴角要挑起一抹扬威的讥笑时,我迅速挣开了手腕上的绳索,捂紧肚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开窗户窜了出去。

屋里那两个傻子竟然丝毫没有反应过来,连喊都没来得及喊一声。

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内心一阵狂喜,正要为了重获的自由抚掌大笑,一脸的得意却全都僵在了脸上。

因为,窗户外面,站着至少一百个穿铠甲的士兵,全都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拿下。」

林白羽淡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在背后黑手把我拍晕过去之前,我听见小白脸幽幽地问了句:「这姑娘,脑子莫不是有什么毛病吧……」

3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的地方已经变成牢房了。

我捂着落枕的脖颈坐起来,将手搭在了隆起的小腹上。咕噜一声,肚子很不合时宜地动了一下。我爱怜地抚了抚肚子,幽怨地叹了声:「我饿了。」

我就这样被关在牢房里饿了三天。第三天晚上,却有两个军中打扮的人闯了进来,不由分说就将我架出了牢房。

我饿得眼冒金星,根本无力挣扎,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绑在了刑讯柱上。

刑室里一片阴潮,面前的炉子里用碳煨着几块发红的烙铁,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让人觉得并不怎么愉快。

我此时方觉出害怕来,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们要做什么?」

军官拿起一块烙铁,在我面前比划了两下,冷面问道:「你混入军中,究竟是不是突厥的细作!」

「细你个头作啊!」我崩溃大喊道,「你们城里人是不是都有被害妄想症啊!」

军官却丝毫不为所动,逼问道:「那你尾随大军来长安是要做什么?」

就在烙铁要落到我脸上时,我承认我怂了,大叫道:「我说,我说!我是来送信的!」

4

一声轻笑从门口处飘来。

之前与林白羽在一起的那个小白脸从暗影中走了出来。他负手在我面前站定,笑眯眯地说道:「还以为你能多硬气呢。」

我瞪他,想骂一句王八羔子,却不敢说出口。

小白脸十分欠揍地瞥了我两眼,忽然出手抓上了我的肚子,把我一直绑在身上的包袱扯了下来。

「你别动我东西!」我怒道。

小白脸掂量着我的包袱,问道:「你说你一个小姑娘,装什么有孕啊?」

我从牙缝里渗出几个字:「我乐意。」

小白脸笑了笑说:「行了,不吓唬你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军官把我从刑讯柱上放下来。

我饿得真是半分力气都没有了,脚刚沾地,便一软向下栽了下去。小白脸见状伸手想要扶我,被我很有骨气地拒绝了。其结果就是,我直接趴到了他脚边。

他的靴子上用金线绣着些飞龙暗纹,看起来就跟活的一样。我昏头昏脑地想,这玩意要是一锅炖了,应该也挺好吃的吧。

这样的场面小白脸似乎喜闻乐见,他踱步到一旁坐了,悠然吩咐道:「把东西端上来吧。」

我原本打算自暴自弃地趴在地上不动了,却突然闻到些肉香味,直往我鼻子里钻。

我垂死病中惊坐起,爬起来看到那小白脸正拿着一把羊肉串,慢条斯理地在炭火上烤着。

那放烙铁的炉子,闹半天是个烤炉啊!

小白脸举起一串滋滋冒油的肉串朝我招了招手:「过来一起吃啊。」

我压了压疯狂往外涌的口水,矜持道:「贫者不食嗟来之食。」

「呵。」他怪笑了一声。就在我以为他要继续劝我的时候,这混蛋居然拿起一串自己吃了起来。

闻着那焦香四溢的肉味,每一刻对我来说都像是在上刑。

小白脸嚼得很慢,吃完还不忘用帕子擦擦嘴,看着我说:「这不算嗟来之食,算是礼尚往来。你帮我做些事,我保证你顿顿有肉吃。」

我咽了咽口水,等他继续说下去。

「听说你很熟悉大漠的路?」

我咽了咽口水,点了下头。干我们送信这行的,要说认路,大漠上我称第二,怕是没人敢称第一。

「我需要你帮我画一幅详尽的漠北地形图,从敦州起,跨过突厥,直到乌孙,越详尽越好。」

我咽了咽口水,心里盘算着,跟在西北风餐露宿比起来,在屋里坐着就能有吃有喝,好像真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以及,我如果再不吃饭,可能真的要饿死了。

「成交。」我打了个响指。

先威逼,后利诱。这小白脸,有几分手段。

5

小白脸看着我的吃相直发笑。

他问我:「你几年没吃过肉了?」

我两腮鼓得像仓鼠一样,含糊说道:「饿你三天试试?」

他只是笑,又递了一串肉给我,说:「之前那样对你,只是为了确认你对我朝无害。职责所在,万望见谅。」

他们汉人说话总喜欢文绉绉的。我豪爽地一抹嘴唇说:「不打不相识呗!」

我只是不记仇,但要说不生气,那肯定是假的。在肚子得到羊肉串充分的安慰后,我很严肃地清了清嗓子,对小白脸说:「帮你做事可以,但在那之前,你还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小白脸打了个请的手势。

我望向他很认真地说:「我要见你们晋朝的皇帝。」

小白脸噎了一下,抬起自己的袖口,把上面绣的龙纹在我眼前晃了又晃。

我没明白他在做什么。在确认我的确不瞎后,小白脸叹了口气问:「那你见皇上想要做什么?」

「送信。」我答道。

小白脸挑了下眉,向我伸出手说:「拿给朕看看吧。」

我抱紧了包袱:「这可不行!你这人怎么能看别人的私信呢!」

小白脸顿了顿,一脸无奈地说:「你为什么不觉得,朕就是皇帝呢。」

我愣了下,旋即大笑道:「你可别忽悠我了!你不是姓毕么?我都听见林白羽喊你毕夏了。」

小白脸用一种关爱傻子的眼神看了我片晌,慢慢说道:「你不知道么?陛下,就是其他人对皇帝的尊称。」

我石化了。不好意思,我们小地方来的人,对你们城里人这些规矩,是真的不懂啊。

6

我盯着皇帝看了半天,摇摇头说:「不对。」

皇帝叉着手倚到了椅子背上,满脸期待着我还能再说出什么鬼话。

我说:「写信的人跟我说,晋朝的皇帝都五十多岁了。你看着也就刚到二十吧?」

他说:「嗯哼。」

我接着说:「写信的人还跟我说,皇帝身边会有很多人跟着,你怎么就光棍一个?」

他说:「啊哈。林白羽和他带的那些人,全都听朕的。」

我又问:「写信的人还还跟我说,皇帝手上习惯戴一枚玉扳指,你有吗?」

他说:「哦吼。」

皇帝伸出左手摆在我眼前,我一看还真有,他的拇指上戴着一枚莹润剔透的玉扳指,看起来很不便宜。

我陷入了沉思。种种迹象表明,对面这人说的应该不是假话。

皇帝想了想,开口道:「我觉得吧,你说的那个人,可能是我爹。」

7

我惊讶地睁大了双眼,问他:「那你爹在哪呢?」

皇帝敛了笑容,垂着眼睫说:「我爹,已经殡天三年了。」

「唔……」

我缩回到椅子里,想着应该安慰他几句,却对这种事又实在没有经验。毕竟我连自己的爹娘长什么样子,都从来不知道呢。

皇帝倒没有难过太久,他往前探了探身子,问我:「所以那封信,现在可以给朕了吗?」

我点了点头,拿过我的包袱,在里面一通翻找。

写信的人跟我说,这封信过于重要,宁可毁了,也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可作为一个职业操守良好的信使,我怎么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呢?因而我伪造了百十来封无关紧要的信混在一起,只有我才知道,哪封信才是真的。

然后我又把包袱团成了个球贴身绑在肚子上。总不会有人,无聊到去摸一个有孕之人的肚子是真是假吧。

我从包袱里摸出一封写着「父亲安启」的信,递给皇帝。

他启了信封,从中抽出两页薄薄的纸来。可方看过了开头两句,他却瞬时变了脸色。

「把白羽喊来。」皇帝向身旁军官吩咐道,步履匆忙地往外走:「就跟他说,予宁有消息了。」

8

我怕再被关在那鬼地方饿上三天,忙跟在皇帝身后一起出了牢房。

林白羽赶到的时候,眼眶微微有些泛红。他对皇帝行过礼后,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可见我站在旁边,却欲言又止。

皇帝看了我一眼,说:「朕让人带你去沐浴,你若还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跟底下人要。」

说完,他便拉着林白羽匆匆进了殿门。

我的天,我整个人惊呆了。这俩人,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然而,我很快就把这茬忘在了脑后。因为,在皇宫里洗澡,也太有意思了吧。

青梅和青杏把我带到了浴室里,她们俩也不说话,上来就要解我的衣服。

我被她们碰得直发痒,捂着领口咯咯笑着说:「两位姐姐,你们出去吧,我自己来就行。」

青梅却很固执:「姑娘,陛下吩咐过的,还是让奴婢伺候您更衣吧。」

她们似乎很怕皇帝。我妥协了,由着青梅把我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交到青杏手中。

在脱下最后一件里衣时,我却注意到,她俩的神色明显滞了一下。

我知道,应该是我身上的伤疤吓到她们了。我一脸轻松地解释:「我们常在大漠里行走的,有个磕磕碰碰的很正常,都快好了,不疼的。」

这话并不假。后背上最长的那道伤,是在被突厥人穷追猛赶的时候一鞭子抽出来的,痂都已经结了,要不是被人看见,我都快忘了这回事了。

9

我坐在水汽氤氲的浴桶中,青梅和青杏轻柔地往我身上撩着水。

在我喋喋不休地跟她们聊了许多之后,两人终于愿意和我正常对话了。

青杏揉着我的头发,偏头看向我:「姑娘,您戴的这个坠子,可真好看。」

我低头看向我颈间的玉坠。那是一个柳叶形状的坠子,瓷白间透着几抹如棉如絮的翠绿。此时被温水浸润过之后,贴在身上有些暖暖的。

「这个啊,是我有记忆起就戴在身上的。」

可我却不知道,这东西是谁给我戴上的,于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只是冥冥中觉得,这东西很重要,不能丢。

我在浴桶中泡了小半个时辰,起身的时候,青梅拿一块大绸子裹住了我的全身。

怎么觉得自打有了她俩,我的生活都不能自理了呢。

青杏用漆盘端了一套汉人女孩的衣裙,向我福了福说:「姑娘,您没有换洗的衣服,陛下让奴婢取了昭宁公主的旧衣,您先将就一下。」

我拿起衣服看了看:「我随随便便就穿人家衣服,你们那个昭宁公主能同意吗?」

青梅笑得有些无奈:「姑娘,公主殿下六年前,就嫁去乌孙了。」

我怔住了。因为我好像突然明白,托我送信来长安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了。

10

青梅和青杏把我带到了一间满是书籍的房间里,之后,便都退了出去。

我原想在这里等皇帝和林白羽回来,可直到后半夜,都没见着人影。我呵呵一笑,他俩保不齐早就找个什么地方睡觉去了吧!

我实在是太困了,随便蜷在了方榻上就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很亮了,迷迷糊糊间,看见书案前坐着个人影。我眨了眨眼睛,看清那个人是皇帝。

他今天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衫,拿着书卷坐在光影里,有种如雕如琢的温润。

他看书看得很认真,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是醒着的。我可以躺在榻上,一直这么偷偷地看他。

哪想到他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突然朝我瞄了一眼。

「醒了?」

他好像是在这里一直等着我醒过来。

我做贼心虚地坐了起来,这时才发现身上不知何时多盖了条毯子。

「嗯。」

我抱膝缩在榻上,尽量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昨夜湿了头发,并没有梳起来,现在松松软软的,散了满肩。

皇帝走过来坐到我对面,温言说:「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也不说一声呢。」

啊,青梅和青杏!竟然这么快就把我卖了。

他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我面前的小几上。

「以后早晚记得让人给你涂上,省的留下疤。」

我把下巴枕在膝上,噗的一声笑了:「你们汉人的女子,全都这么娇气吗?」

「你们汉人?」皇帝挑了挑眉,反问我一句,「你不是汉人么?」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哪里人。我生在大漠,晋朝、突厥、乌孙,我都到过,可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更不知道家在哪里。」

皇帝审视了我须臾,说:「你自己去照镜子看看。你的长相,哪有半分异族人的模样。」

11

皇帝把我带到了一方铜镜前。

看见镜子里的人,我有些愣神。之前在西北席天幕地,什么样的衣服都穿过,除了在河边汲水时,也很少去注意自己长得究竟是圆是扁。

而现在套进这件汉人衣裙里,我的模样真的与那些汉人女子并无二致,甚至在不说话时,眉眼间也带上几分温婉。

还真是挺娘的。

不知怎的,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在西北孤月下,托我要将信送来长安的那个人。

那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子。我遇到她时,她与几个乌孙遗民为躲避突厥人的追杀,逃到大漠深处迷了路。是我偶然遇到那群人,把他们从沙漠中带了出来。

她说,自突厥人控制了河西,我有四年多没听到过中原的消息了。

她说,我之前托人送了那么多信,全都石沉大海,你可一定要帮我,把这封信送到长安啊。

可她又说,要是实在送不到,那就算了吧。这一路上千难万险,你一个小姑娘,我哪能叫你白白去送命呢。

她没有穿汉人的衣服,可她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沉静温和却让我明白,她一定非常,非常想念长安。

我想帮她,即便那很难。

而我现在穿着她曾经穿过的衣服,忽然间就尝到了一点点思念的滋味。

我若真是个汉人,好像也还挺不错的。

12

皇帝见我在镜子前发呆,在我耳边打了个响指,把我拉了回来。

他笑:「怎么,被自己的美貌迷住了?」

我懒得理他的调侃。我只是想到,我给那么多南来北往的人送过书信,会不会有一天,我也能收到亲人给我的来信呢。

我隔着衣服摸了摸贴在胸前的那枚柳叶坠子,第一次开始琢磨,这东西,没准会是我爹娘留给我的什么信物。

思绪莫名被打断,我听见皇帝在我耳边问:「对了,还未来得及请教,姑娘该如何称呼?」

我答:「一一。」

「一一?是哪两个字?」

我用手在空中比划了两道:「我其实也不知道是哪两个字。自从我有印象起,周围人都这么喊我,为了方便,我写名字的时候就用了这最简单的。」

他浅浅笑了下,拉着我到了书案边。

皇帝提笔蘸墨,在白纸上落下了两个字:伊伊。

他看向我:「一个小建议。以后别人再问你,你就说你的名字是这两个字吧。」

我看着纸上笔画勾连的字迹,问他:「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呀?」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我不懂装懂地点了点头,好像是比之前的名字要好听许多。

我点着下巴,礼尚往来地问道:「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皇帝哈哈笑了一声:「你可是第一个敢直接问朕名讳的人。」

旋即,他在纸上又落下两个苍劲而有力的字:予安。

13

为了能尽快画出一份详尽的漠北地形图,萧予安辟了宫中的流月阁给我住,但把我安排在了林白羽的麾下。

说实话,对林白羽这个人吧,我其实是有那么一点崇拜的。

在大漠的时候,我见过林白羽的功夫有多厉害,一骑策马,披荆斩棘。虽然他当初在抓我的时候,也同样是那么暴力。

要是我也能有这么身功夫,那我在大漠上就再也不怕被人欺负了。

制图的工作庞杂且精细,林白羽手下除了画师外,还有十几个籍贯为西北的文官,以及随他深入过漠北的兵士。我只能凭着我的记忆,口述出这一路上会经过的山川河流,郡县村落。但为求准确,还有大量的史料需要翻阅。

这一整个屋子里干活的人都比我年长,帮他们跑腿也就成了意料之中的事。

藏书阁的架子很高,从高处抠书的时候,很容易手一滑,三寸厚的古籍就直接朝着我脑袋拍过来了。在第三次林白羽帮我打飞了差点砸在我头上的书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对他说:「林将军,要不,我拜你为师吧。」

林白羽爽快地一笑:「拜我为师可以啊,不过我得先测测你的水平如何。」

但很快我就发现,林白羽这纯属多此一举。因为我也是第一次深刻地认识到,「废物点心」这个词用来形容某些人是多么的贴切。

比如现在的我。

既我沙袋跳不过,摸高够不着,在梅花桩上摔了个狗吃屎之后,林白羽叉着腰摇了摇头说:「伊伊,你这不行啊,还是得从基本功练起。」

14

我横行大漠多年,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窝囊过。

晚上我回到住处,推门就吼道:「青梅青杏,赶紧过来帮我!」

我抬起一条腿就往墙上架,对一脸懵逼的青梅和青杏招呼道:「来,你俩帮我把腿往上抬,我还就不信了,我这筋还能抻不开!」

然后,那天晚上从我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让我似乎又重新听到了大漠上野狼的呼唤。

青梅正抱着我帮我把腿往墙上压,却忽然听到青杏焦急的喊道:「姑娘,姑娘!」

我和青梅瞬间安静如鸡,因为青杏旁边还站着个人。那个人我认识,是萧予安身边的高公公。

高公公看着我有些无语,抿了抿唇道:「那个,伊伊姑娘,陛下和林将军恰好路过流月阁,差老奴进来问问,姑娘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一个跟头差点闪了腰。

我忙跟着高公公出去,见萧予安和林白羽正站在庭院里的一棵银杏树下。月色溶溶,秋风习习,树枝摇摆得沙沙作响。

林白羽一看到我就笑:「伊伊,这么刻苦呢?」

萧予安斜了他一眼:「你们俩在搞什么名堂?」

林白羽对萧予安微躬了身子回禀道:「回陛下,伊伊说想拜臣为师学些功夫,这正在加紧练习呢。」

「唔……」萧予安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转头对林白羽说道:「白羽,你这倒提醒朕了。朕听说制图需考究的史料卷帙浩繁,怕伊伊一下子消化不了。你觉得朕用不用找个先生,给她补补文字功底?」

我立刻跳起来,胡乱摆手道:「不用,不用!我念的书已经够多了!」

若让我坐几个时辰不动,听那些天书一样的之乎者也,还不如给我一刀来得痛快。

林白羽却心领神会,欣然对萧予安说:「陛下圣明,臣以为理应如此。」

萧予安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那朕去安排吧。」

看着他俩言笑晏晏离开的背影,我攥紧了拳头。

甚好个头,萧予安,你就变着法地坑我吧!

15

我恨萧予安。

在他的「英明」决策下,我终于过上了惨无人道的生活。

早上,萧予安去上朝,我要跟着林白羽练半个时辰的功夫,然后去画图。

下午,萧予安去批折子,我要去听一个时辰的经史子集,然后去画图。

然而我也没让萧予安过得多痛快。

给我上课的第一位先生,是个白胡子老头,一张嘴就是满口的仁义道德忠君爱国。

萧予安来查我功课的时候,我恹恹地说:「先生讲君臣之礼不可废。陛下,要不我给你磕个头吧,就算我出师了行不行?」

萧予安一脸尴尬,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先生。

给我上课的第二位先生,据说是个什么国子监祭酒,他手下教过的名流无数,遍及朝野。

上课第一天,这位祭酒大人先语调高亢地吟了一曲「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吓得我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砚台,溅了满身的墨。

不过也有个好处,在他洪亮的声音下,我上课再也睡不着了。

这天萧予安和林白羽进来的时候,祭酒大人正眉飞色舞地讲着「卷我屋上三重茅」。我使劲给他使眼色,奈何先生太投入一点都没看见,以至于他讲到激动处想振臂而呼时差点掀翻了萧予安的发冠。

祭酒大人哆哆嗦嗦地给萧予安行了礼,我也很识趣地把座位让给了萧予安。

萧予安拿起桌上的诗集翻了翻,看向我说:「考考你?」

我惊了。没人说过还要阅读并背诵全文的啊!

祭酒大人呵呵一笑说:「伊伊姑娘聪慧非常,陛下但问无妨。」

我去他的。

萧予安悠闲地清了清嗓子:「碧玉妆成一树高,下一句是什么?」

这句话我好像看到过的,下句是什么来着?

我看了看萧予安,又看了看林白羽,试探着问:「芙……芙蓉帐暖度春宵?」

萧予安挑了下眉:「再下句呢?」

我寻思着,他能往下问,那应该是答对了啊!一拍大腿直言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从此君王不早朝!」

萧予安和林白羽对视了一眼,不知道是谁先没绷住,喷薄而出地狂笑了起来。

祭酒大人却不知什么时候,早就腿软地默默跪下了。我看他脸上的表情,真的是快哭了。

从那之后,我也再没见过这位祭酒大人了。

16

我以为萧予安会就此放弃给我补习文学知识的意图,不曾想,他竟锲而不舍地给我找了第三位先生。

我蔫头耷脑地进了同文馆,却发现屋内静悄悄的,并没有先生像往常一样,早就等着给我训话了。

我轻咳了两声,小声问:「有人吗?」

不多时,从屏风后走出来个人。

那是个头发有些花白的中年男人。他手里拿着卷书,眉眼间带着几分读书人特有的儒雅平和。

见了我,他和蔼地笑了笑,问:「你是伊伊吧?」

我有一瞬的怔忡。不知为什么,我莫名觉得他很熟悉,仿佛之前在哪见过一般。

我点了点头,不情不愿地问道:「先生,我们今天要讲些什么?」

那人浅浅一笑道:「不忙。今天咱们只聊天,不上课。」

他让我坐下,又搬了一方矮凳坐在我对面。

他的笑容依旧可亲,对我说:「我叫柳延。你直接叫我的名字可以,喊我先生也可以,咱们不做师生,先从朋友做起。」

我对他并不排斥,偏头问他:「那先生,我们要聊些什么?」

柳延两手放在膝头:「我听说,你是从西北大漠来的?」

我安静地嗯了一声。

他笑道:「可真是巧了。那个地方,我也去过的。伊伊,你可知道,这敦州城,有什么来历?」

敦州,我到过好多次的。那是晋朝最西端的城池,过了敦州,便是突厥人管辖的地界了。

柳延听了我的回答,颔首道:「不错。那还有呢?敦州城上的牌匾,你可知有何来历?」

我摇摇头。细想想,每回到敦州,似乎都只是走马观花地转一圈,除了看个热闹,其余的好像什么都没留下。

柳延哈哈一笑,说:「伊伊,你看,你虽在西北长大,可知道的事情,还不如我这个外地人多。」

那天下午,柳先生给我讲了敦州几百年的历史。其间有战乱、有盛世、有繁华、有悲歌。我听得如痴如醉,待他停下来时,我甚至还求着他多讲一些。

柳先生喝了口茶,看向我说:「伊伊,咱们不是聊天的么?可是这半晌都是我在说,你怎么不跟我多说些呢?」

我词穷。我虽在大漠游走了那么多年,可若真要我正经讲讲那里的故事,却好像一句都说不上来。

柳延站起身来,笑容深长:「古今中外,诗词歌赋,论哪一件我都能与你说上半日。可是伊伊,你又能跟我聊些什么呢?」

我忽然就有些失落。

要是不多念些书,连和柳先生这样的人聊天,都不配呐。

17

我很喜欢柳先生。

每日下午去同文馆的那一个时辰,成了我一天当中最期待的事。

后来萧予安告诉我,柳先生是大晋的博远侯,也是晋朝出访西域的第一人。

二十六年前,柳延率众出使西域,归国途中却被突厥人所劫,一去八年。

十八年前,柳延拼死逃回长安,带回了西域的消息。

十六年前,先皇景仁帝出兵与突厥宣战,将突厥人赶出了河西一带,河西自此纳入了汉地的版图。

此后数年间,晋朝与西域诸国开辟商路,互通有无。以敦州为首的西北边境,日渐繁荣起来。

六年前,乌孙使者从西域不远万里出使至长安,并为乌孙王向晋朝求娶一公主,以结姻亲之好。景仁帝以国事安宁为重,将唯一的女儿昭宁公主嫁给了乌孙王。

四年前,突厥人卷土重来,灭了乌孙,重新控制了敦州以西的地带。乌孙王战死,晋朝又一次与西域断绝了联系,昭宁公主也再无音信。

一年前,萧予安派林白羽再探突厥,但这次似乎运气不太好,大军在沙漠里迷了路,林白羽连突厥人的影都没见到,却遇见了我。

一个月前,我跟着林白羽来到了长安,带回了昭宁公主的书信。

晚上,我枕着手臂躺在床上,回想起了萧予安白天对我说过的话。

「伊伊,咱们汉人千百年来,都讲求一个落叶归根。所以柳侯爷、昭宁姐姐、白羽还有我,无论身在何处,心中割舍不下的,始终都是长安。所以我很高兴你能到长安来,希望有朝一日,你也能找到自己的根。」

我翻了个身,脖子上的玉柳叶滑落到肌肤上,触感微凉。

长安,我好像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了。

18

长安的天气渐渐转凉了。

漠北地图的绘制也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阶段。

林白羽每七日会向萧予安禀报一次地图绘制的进展,每回这个时候,他们二人总会闭门谈到很晚。

而萧予安为了方便,也将我们绘图的地方搬到了明济书馆。

每日的事务结束后,我都会留下来整理各类史料,因而我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明济书馆的。

书馆紧邻着建章殿,那是萧予安处理政务的地方。每次我熄灯时,也恰好能听到建章殿落锁的声音。萧予安这个皇帝做得勤勉,丝毫不比底下人过得轻松。

这天我出来得稍早了些,路过长乐门往流月阁走的时候,恰好遇到萧予安的銮驾也经过此处。

「伊伊?」萧予安喊住我,从銮舆上走下来,「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去?」

「陛下。」我对他敛衽福了福身子,答道,「我每天都到这个时辰,今日还早了些呢。」

日日与那些官职在身的人处在一起,我对宫中的礼节也早已了如指掌。

萧予安抬头看了看高邈的夜空,对我说:「回去正好顺路,一起走一道吧。」

我与萧予安并肩走在宫内的甬道中。夜晚的皇城很安静,甬道两侧长燃的灯火像是点点星河,照亮我的裙摆,和萧予安清朗的眉目。

萧予安问我:「伊伊,我其实很好奇,你对大漠的路,怎么能那么熟悉的?」

我低头莞尔:「很多时候,其实都是被逼的。」

萧予安偏头看我,等我继续说下去。

夜凉如水,我与萧予安絮絮讲述着我的过往。

「我是在敦州城外的一个小镇里长大的。那地方处在晋朝、乌孙和突厥交界的地方,有许多在沙洲上往来的商客,会在那里歇脚。

「从我有印象起,就住在镇上的一个善堂里。善堂里有很多孩子,或是没了父母,或是不知道自己的亲人是谁。那里有乌孙人、突厥人、汉人,也有像我这样,压根不知道是哪里的人。

「管善堂的是对老夫妇,一辈子没有自己的孩子。我小的时候,日子过得还算太平,那位老先生会教我们念书识字,老大娘就给我们洗衣做饭。小时候,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晚上和小伙伴们躺在沙地上,一起看天上的星星。」

我抬头望了望漫天星河,对萧予安说:「长安很好,但是这里的星星,却没有大漠的明亮。」

萧予安驻足,和我一起望向了星空:「长安城的星光,都散给了万家灯火。不过之后若有机会,我倒也真想亲眼看看西北的天空。」

我们一起沿甬道徐徐走着,我接着讲道:「大概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突厥人出兵灭了乌孙,我们那个镇子也被突厥人的铁蹄冲散了,许许多多的人都没了家,流离失所。当时善堂里的一个大哥哥带着我们几个年纪小的逃了出来,可整个大漠上都兵荒马乱的,实在不知道怎么活。我就跟着他们去当了飞贼。」

「飞贼?」萧予安惊诧道。

我摆了摆手:「不是你想的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我可没做过。突厥人经常会打劫那些大漠上的商客,我们就会再偷偷去拿突厥人的东西,分给那些没有吃的老人和孩子。」

萧予安听得很入神,挑起大拇指向我笑道:「伊伊,我可真是都有些佩服你了。」

我耸耸肩:「没什么可佩服的,都是没办法的事。那段时间我们过的日子就是天天在大漠上被突厥人追着跑,有时候跑到不认识的地方迷了路,就得想办法走出来,不然就得喂狼了。久而久之,就练出了这身认路的本事。」

萧予安却还有些意犹未尽,问我说:「那后来呢,怎么不当飞贼了?」

我哼了一声:「难不成你还觉得那样的日子很好过?后来有一次,带着我们的大哥哥跟突厥人正面交了锋,就再也没回来。我们几个小的没本事跟突厥人硬碰硬,就只能都自谋出路了。」

萧予安有些叹惋。他默了默,忽对我说:「伊伊,我会重新还西北一个太平日子的。到时候,再也不会有孩子像你们这样颠沛流离了。」

我看向萧予安,他的双眸在星夜下透着一抹刀锋一般的锐利。

「我相信你。」我抿嘴笑了,「希望到那个时候,西北的娃娃们都能被父母疼爱着长大。」

萧予安跟着也笑了,他问我:「伊伊,那你有想过,去找找你的家人吗?」

我想了想,从领口掏出那枚柳叶坠子拿给他看。

「我能想到与我家人有关系的,好像也就这么个东西了。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天大地大的,让我去哪里找呢?」

萧予安托起我的坠子看了看,很认真地说:「伊伊,这东西质地温润清透,看着不太像寻常人家的物件。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的。」

我有片刻的犹豫,但还是垂下眼摇了摇头。

「可我又害怕。怕他们早就不在了,或是根本不想要我,到头来只是空期待一场。」

萧予安看着我,眼神有种雨后初霁般的温柔。

他伴着夜风说道:「伊伊,你这么好,怎么会有人不想要你呢。」

19

自那次之后,我偶遇萧予安的次数变得多了起来。

他总是会陪我走上一段,把我送回流月阁,再自己折回寝殿。

进了冬月,绘图的任务变得更繁重了些,以至于我晚上睡觉的时候,梦见的都是自己埋在山高的纸张里勾勾画画。

这天我正被一堆史料折磨得焦头烂额,林白羽却突然过来敲了敲我的桌子,说:「伊伊你过来,我跟你说点事。」

他领着我走到了最前面,对一屋子伏案疾书的人说道:「诸位请停一下。本将奉圣命,须去京西大营巡防几日。然制图之事不可耽搁,本将不在的这几日,统筹之事就交于伊伊负责,万望诸位配合。」

我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我拉了拉林白羽的衣角,捂着嘴小声说:「不是,师父,这事我哪干得了啊?我自己那摊事已经够乱的了!」

林白羽低声道:「你对漠北之事最为熟悉,这件事非你莫属。况且,陛下那边还需要呈报绘图的进度,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其余人见我俩交头接耳,渐渐骚动了起来。

我师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硬着头皮也得上了。我对各位同仁抱了抱拳,尬笑道:「在下不才,那就拜托诸位配合了。」

这么个重担压在身上,我一晚上没睡好觉。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赶去了明济书馆,可让我惊讶的是,书馆里竟一个人都没有。直到比原定的时间过了一炷香,才终于有人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看着这么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我有些无奈,却也不得不清了清嗓子严肃道:「诸位,林将军这次一去,十日之后才会回来,可六日后就要向陛下呈报绘图进度,请各位一定不能松懈。」

底下人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我咬了咬牙,回到我的位子上,继续做自己的事。

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明济书馆的人才终于算是聚齐了。

最后一个进来的人是王继,五十多岁的人了,在这一众文官中最为年长。我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他盼来了,今天有份漕运纲要压在他那,要是写不出来,我们谁的事情都没法往下进行。

纵使心里不爽,我还是端了杯茶给他,满脸堆笑地问:「王大人,那份漕运纲要,今天能给我不?」

王继看了我一眼,笑了:「小姑娘,你看我都这把岁数的人了,家里还有一堆孙子孙女需要照顾,你非让我今天写出来,不是要老夫的命吗?」

我有点急:「可你昨天不是答应过林将军,今天能把东西给我的么?」

王继捂着腰哎呦了两声,讪笑道:「小姑娘,你还没成婚,好多事你不懂。我昨天怎么会知道,今日能闪着腰呢?老夫这身子骨可真经不起折腾了,今天得早回家养着去!」

周遭传来几声不怀好意的低笑。

得,我算是看明白了。林白羽不在,我压根管不了这群人。

20

我没辙了。

两天下来进度出奇得慢,几乎所有人手里每天都有未收尾的杂事。

我掐了掐眉心,一个人忍着泼天的困意一件一件地把这些事了结。静夜中有滴答的更漏声一直陪着我,我推开窗看看,果然,又过子时了。

在我苦口婆心地磨了三天之后,王继终于不胜其烦,在回府前把那份欠了许久的漕运纲要写完放到了桌上。

我忙忙叨叨地理清楚自己的事,又到了很晚。熄灯离开前,我例行拿起那篇漕运纲要翻了翻,看着看着,却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昏过去。

就那么稀稀落落的几页纸,通篇都是错字,有好几个地方,我打眼那么一看就知道不对。

这东西根本没法用。

我忽然就有点想哭。今天晚上,我怕是别想回去睡觉了。

深夜的明济书馆很安静,我翻书的声音清晰可闻。我正抱着厚厚的水文注解,逐字逐句地核对纲要里的内容,却忽然听见有人喊我:「伊伊?」

我抬头,见萧予安披着风氅站在门口,微微蹙着眉。

「陛下?」我想起身迎他,可方站起来就觉得眼冒金星,又跌坐了回去。

萧予安忙过来扶住我,问:「怎么这么晚还不走?」

我看着满桌的书稿,愁得脑袋疼。我抬头看他:「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萧予安的眼神有些责备:「在长乐门没等到你,就寻到这里来了。」

「等我?你找我有事?」

我心悸,可千万别是再找我干活了,不然我这小命没丢在大漠里,也得扔在这书案上了。

萧予安明显滞了一下。他叹了口气,拉起我说:「没事。回去睡觉。」

「哎,不行不行!」我挣开他说,「这些东西我今晚必须弄完,我实在等不起再拖一天了。」

萧予安眉梢微挑:「今晚,必须?」

我坚决地点了点头。

「成。」萧予安撸起袖子坐到了我对面,「那我帮你一起搞。」

21

我从来没有离萧予安这么近过。

他看书时的模样极为专注,平日里眉宇间独属于帝王的威仪,在这纸墨书卷间敛为了几缕柔和。

我们就在这一方静室中相对而坐,地龙生暖,烛火摇颤,唯有笔尖与纸面的摩挲声,沙沙而响。

萧予安置笔研墨,看着王继那份早已被批改的满是勾画的纲要,反倒气笑了:「这写的究竟是什么狗屁不通的破玩意。」

我微睁大了眼看他:「皇上,你怎么还骂上街了?」

「难道他不该骂?」萧予安重新提笔,边写边说,「要不是他挖了这么个坑,你我何至于苦熬到这个时候。」

我嘁了一声:「要不是你非要每七天追杀一次,你我何至于苦熬到这个时候?」

萧予安知我是在开玩笑,低头笑道:「那我可真是冤枉。我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竟会沦落到半夜给个六品文官收拾残局。」

我忽然有些事想问问他的看法,轻轻敲了敲桌子说:「喂,如果,我今天求你宽限些时间,到七天的时候不找你去呈报进度,你会答应吗?」

「可以,若求我的人是你,我不会不答应。」萧予安回答得很快,不过旋即便转了话锋道:「但这个锅你若是不背,那就得林白羽去背。若是林白羽也撂挑子不干了,那锅就得朕去背。若朕再迁就迁就,放任逐流,那这事就算是乱了,没个三年五载,这图估计是画不好了。需要做的事情不会因为推托就凭空消失,你或许是解脱了,但总有人要去替你承担本该属于你的职责。」

我托着腮,想了想说:「我肯定不能把所有的问题推给我师父,他交给我做这件事是因为信任我,我不想让他失望。可我又人微言轻,那些人根本不听我的,我除了不停地给他们擦屁股,好像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萧予安笑着摇了摇头道:「伊伊啊,如果朕在治理国家的时候也像你这样,那结果就只有一个。」

「是什么?」我问。

萧予安摊手:「我早就被累死了呗!」

我笑出声来,可是又有些发愁:「那我该怎么办呢?」

萧予安叉着手倚到了靠背上,说:「伊伊,我们是要做好自己应做的事,但是千万不能做烂好人。人都是这样,见你是软柿子,任谁都想上去捏一下。」

忽有人敲了两下房门,我见是高公公走了进来。

高公公对萧予安见过礼,恭敬道:「陛下,该早朝了。」

啊,原来天都亮了。可是我还没弄完呢。

萧予安起身展了展肩背,说:「伊伊,你不是问我该怎么办么,我教你一招。」

他替我把书卷都合上:「现在,回去睡觉。然后今日告一天假,就说你熬了一晚的夜,病得起不来了。」

我很困惑:「你这算什么办法?」

萧予安挑了下唇角,说:「不让那帮人吃点亏,他们如何能知道,你有多重要呢?」

22

我听了萧予安的话,回到流月阁倒头就睡。其实也是因为我真的太累了。

好好歇了一天,倒是神清气爽,就连第二天的朝阳我都觉得比往日美艳了些。

然而我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一进明济书馆,我发现里面早就吵翻了天。

见我进门,一群人呼啦啦地全都围了过来,劈头盖脸地就开始质问我。

「伊伊,你怎么能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擅自告假了呢?」

「伊伊,我需要的那本注解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你帮我去看一下?」

「伊伊,这份纲要最后怎么少了两页,你见过没有?」

我脑仁疼。

我示意他们安静下来一个个说。王继挤到最前面,把他手中的稿纸塞给我说:「你看看,我这份漕运纲要是不是少了两页?」

我翻了翻,哭笑不得地说:「王大人,这份纲要就没有最后两页啊。九成的内容我都替你写好了,就剩下这么两行字,你自己不会补上?」

或许是我说话的语气有些冲,王继当时就发了火。

「伊伊,话不能这么说啊!这篇纲要我前天可就写完给你了,是你自己没改完,怎么反倒成了我的过错了呢?」

我不禁也有些生气了,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冷笑道:「写完了?那你敢不敢拿出来给诸位看看,你写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和……我自己为了改这东西熬了一通宵,难道还不算仁至义尽么!」

又是昏天黑地的一顿乱吵。

在一屋子人正对我口诛笔伐的时候,忽有人在外高声喊:「陛下驾到!」

所有人立时全都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

我的心当场凉了半截。

萧予安这时候来是想做什么?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23

一屋子人跪在地上,噤若寒蝉。

萧予安负着手,状似无意地在书馆内环顾了一周,最后坐到了王继的位置上。

也是前日我们通宵写纲要的位子。

「诸卿平身吧。」萧予安道。

高公公奉了盏茶给他,萧予安掀开盖子拢了拢茶末,慢条斯理地问我:「伊伊,这图画的如何了?」

我眼皮跳了一下,他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其余人更是把头垂得更低,恨不得埋到地缝里去。

萧予安一直在等着听我的回答。杯盖碰到茶盏不时发出叮当的声响,在这鸦雀无声的房间里听得人心惊肉跳,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咬咬牙,横了一条心说:「陛下,明天才是向您呈报的日子呢,我们今日还有许多事没有料理完。」

萧予安淡笑了笑说:「朕今日恰好无事,就想着过来看看。左不过只早了一日,进度想必也不会差很多吧?把你能说的说给朕听就可。」

我额头上的冷汗已然冒出来了。我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啊!跟林白羽走的那时相比,这几日实在没什么值得拿出来说道一番的进展。

我被架在这火上烤,身后却没有一个人挺我。我豁出去了,不管了,破罐破摔吧。

我往萧予安面前一跪,说:「陛下,我无能,这几日什么进展也没有。」

我能听见身后有的人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些。

「嗯?」萧予安眉头皱了皱问,「可是有什么难处么?无缘无故的就说你自己无能,这个理由,朕不能接受。」

我盘算着该怎么答。这个节骨眼上,无论怎么说都好像是在告状,得罪一屋子的人简直轻而易举。

见我默不作声,萧予安随便点了个人问道:「赵卿,那你说,是有什么难处么?」

赵大人被点了名,颤颤巍巍地跪到我旁边,伏地回禀道:「回陛下,这也是因为……因为伊伊昨日无故告了一天假,许多事无她调配,臣等也无能为力呐。」

我心里冷笑,这群人,真是甩的一手好锅。

萧予安指尖轻点着桌面,问我:「伊伊,昨日为何告假?」

我好像有点明白萧予安想做什么了,懒得再绕弯子,直言道:「回陛下,前天在书馆熬了一通宵,我病了。」

萧予安嘴角微微向上扬了一下,故作惊诧:「熬了通宵?那为何只有你病了,其他爱卿怎么没事?」

我答:「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在。」

萧予安若有所思,转向赵大人问道:「赵卿,朕这有些听不明白了。你们不应该是通力协作的么,怎么就只有伊伊一个人在这熬着?」

我能清楚地看到赵大人的冷汗都滴到地砖上了。

「这……这好像是因为,伊伊姑娘在改一份什么纲要吧……」

萧予安转向我:「什么纲要?拿给朕看看。」

我正巧手里还攥着那份王继早上塞给我的漕运纲要,顺手就递给了萧予安。

萧予安把纸张翻得哗哗作响,越看眉头皱得越深。他从其间抽出王继写的那几页原稿,举起来问:「这东西是谁写的?」

还没等王继自己站出来呢,一屋子人的目光就齐刷刷地向他投了过去。

王继面如土色,出列跪下道:「陛,陛下,是老臣。」

萧予安把那几页稿纸摔在王继面前,喜怒不辨地问他:「这个东西,你觉得自己写得怎么样?」

王继身子折得很低,结结巴巴道:「臣……臣已是尽力而为了啊……」

萧予安直接笑出了声,摇了摇头说:「王爱卿啊,如果是这样,那朕看你还真是能力有限!」

萧予安收了笑意,踱步到赵大人面前,低头看他说:「赵卿,朕再问你一次。你现在觉得,难处到底在哪呢?」

我觉得赵大人已经快吓哭了,他重重顿首道:「陛下,臣有罪,臣有罪!臣不该与他同流合污,是他,是王继与臣等说,伊伊姑娘年轻,不会把臣等怎么样的,林将军不在的这几日,正好能好好歇些日子……臣不该鬼迷心窍地听了他的话,万望陛下恕罪啊!」

好家伙,原来中间还有这么一道等着我呢!

「伊伊。」萧予安示意我起来,看了眼王继,问我说,「那你现在觉得这件事应该如何处置?朕给你这个权力。」

我想了想说:「陛下,如果王大人已经知道自己错了的话,那就,将功补过?这事就算过去了吧。」

我看见萧予安的眉毛挑了起来,好像是在成心笑话我。

他冷声说:「拖出去。杖责二十,永不录用。」

王继直接吓昏过去了。

萧予安似笑非笑,目光在其他人身上一一掠过,语气生寒:「诸位可有什么异议?」

众人如履薄冰地跪了一片,俯首道:「陛下圣明。」

那天,我对萧予安又有了些新的了解。他似乎并不像我认识的那样温和。

或者,他的温和,只是对我。

24

我把在明济书馆发生的事说给了柳先生听。

听罢,柳先生便笑了,对我说:「陛下驭人的手段,倒真有些先帝当年的风采呐。」

我却还有些担心,问柳延道:「先生,您说陛下这样的处治,会不会让他们记恨我呢?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总不想一直做个恶人。」

柳先生坐到我对面,问我说:「伊伊,你觉得大漠上的那些客商,若是去跟抢他们突厥人讲道理,突厥人就会觉得是自己错了吗?」

我摇摇头,那肯定是不能的。思索片刻后,我说:「先生,你是想说,我之前求着他们的做法,就好比是客商在与突厥人讲道理?」

柳先生点了点头说:「伊伊啊,很多事情不是大家只要和颜悦色地商量,就能达到目的的。弱肉强食,是这世道上千百年来的法则。这就是人的天性,愿意去服从一个强者,而不愿意去救济一个弱者。」

我认真地反思了一下。好像真的是因为我在大漠上被追着打太久了,都快忘记了自己也需要威严。

但这一次,我决定试试了。

第二天,我故意到明济书馆晚了些。

进门时,见人来得倒都挺齐,只不过一个个低着头,生怕被我盯上一样。

我装看不见,径自走到前面,清了清嗓子说:「诸位,我向陛下又多讨要了三日的时间。三天后我会去向陛下禀报绘图的进展,因而这几日还需要大家再加把劲。」

如我所料,一众人跟锯嘴葫芦一样,没有声响。

我大声叹了口气,敲敲桌子问道:「诸位这是几个意思啊?难不成还想挨板子?」

有人开始悄悄地对眼色了。

我看了看王继之前坐过的空位,摆摆手说:「反正我也是个不怕死的,大不了咱们整个明济书馆一起受罚呗。」

终于有伶俐的几个人站起来了,说:「伊伊姑娘,我们需要做什么?但凭您吩咐。」

站起来的人越来越多,都说道:「但凭伊伊姑娘吩咐。」

我点了点头,对大家揖了一礼说:「那就拜托各位了。」

看着满书馆的人伏案疾书的样子,我一转身,就捂住嘴偷偷地笑了。

这种不用受制于人的感觉,还真是挺好的。

25

我总算把林白羽给盼回来了。

不过在这之前呢,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些时日地图绘制的进展条缕清晰地讲给了萧予安听。但我也没一个人居这份功,我把几天来每位大人的辛苦都告诉了萧予安,于是整个明济书馆的人都得了嘉奖。

现在的我,在书馆里简直是个吉祥物一般的存在。

连林白羽见了我都开玩笑说:「伊伊,我怎么觉得我出去这一趟,回来明济书馆都不需要我了呢?要不我让贤给你吧。」

我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别别别师父,这差事还是你做吧,我现在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有了林白羽在,我身上的担子立时轻松了许多。

从明济书馆出来的时候,天还没有黑,斜阳将宫檐染的一片金灿,我才恍然惊觉,我竟有那么多日没有好好看过晚霞了。

走到长乐门时,我远远地便看到萧予安在门廊下,正来回踱着步子。我笑吟吟地跑过去,喊他道:「陛下!」

萧予安见到我,笑意从眉眼间溢出来,阳光落在他身上,他整个人都好像在发着光。

我跑到他面前站定,捋顺了气息:「陛下,你在这做什么呢?」

萧予安浅笑:「等你啊。」

他从斗篷下递出一个暖炉给我。

他只是在……等我?

我接过暖炉拢在手里,心尖微微颤了一下。

夕阳无限好,我和萧予安并肩走在熟悉的宫道中,手中的暖炉散出柔和而绵长的温度,我低着头不说话。

倒是萧予安先开了口:「伊伊,马上就到年根底下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点点头说:「往年在漠北,身边也没什么认识的人,但今年不一样啦,我有好多份礼物想送呢!」

我一一向萧予安数着:「明济书馆的大人们、我师父、柳先生,还有青梅和青杏,我都要给他们准备的。」

萧予安侧目:「那我呢?」

他看起来好像有一点点委屈。

我忍不住笑了:「当然不能少了陛下你的呀!只不过……我觉得你好像什么都不缺,所以还没想好要送你什么。」

萧予安轻声说:「伊伊,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不过呢,」我们慢慢向前走着,他又说道,「柳侯爷的那份就先省了吧,他不过年的。」

26

「为什么?」我很是不解。

萧予安低下头,徐徐讲道:「因为除夕那天,是博远侯与他夫人分别的日子,自那以后,柳侯爷就再也不过年了。」

我从萧予安那里知道了柳先生和他夫人的故事。

柳延被拘押在突厥的那八年里,突厥人曾派过一个女子照顾他的日常起居。突厥人的营地中有许多被掳去当奴隶的汉人,那女子便是其中的一员。

起初,突厥人是想派那女子监视柳延的行踪,谁知两人在那苦寒之地,竟渐渐生出了情愫。

终于,十八年前的冬天,那女子帮着柳延从突厥大营中逃了出来,可就在两人快要逃到敦州时,突厥人追上了他们。

那姑娘为了护住柳延,只身去引开了突厥人,从那以后,便再也没了音信。而那一天,正是十八年前的除夕。

柳延回到长安后,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他那位夫人的踪迹,可那么多年过去了,却一点音信都没有。

他这一辈子,也再没有娶别的女子。除夕那天,对别人来说是个阖家团圆的节日,而对他来说,是心里永远抹不平的一道伤。

听萧予安说完,我沉默了很久。脸上有星星点点的凉意,被风一刮冷得生疼,我抬手一摸,发现原来是流泪了。

萧予安慌了,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给我擦眼泪,轻声问我:「伊伊,怎么哭了呢?」

我红着眼睛看他说:「陛下,你知道突厥人有多心狠手辣么?那女子若是落在他们手里,那定是没命的了。」

萧予安叹了口气说:「博远侯又何尝不知道呢?只不过,给自己留个念想罢了。」

27

自那天后,我与萧予安在长乐门的相遇,似乎变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

我从明济书馆出来的时辰与他离开建章殿的时辰差不多,他从建章殿过去要近些,因此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长乐门等我。

而我也开始,渐渐地期待每天晚上与他的相见,把一天里发生的事情都说给他听。

腊月初七,长安城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雪是从午后开始下的,开始只是零零星星的雪霰子,而后却渐渐聚成了鹅毛大雪,苍苍莽莽,万物皆白。

等我从明济书馆出来的时候,地上的雪已积了有半掌厚。

广庭积素,天地皆成一色。我拢高领口的狐裘护住耳朵,踏着新雪往长乐门走去。

雪地上留下一长串脚印,等我到了长乐门,却发现萧予安并没有在那里等我。

我在双掌间呵了一口暖气,不知他是遇到什么事耽误了,那我便等他一会吧。

不一会,我就看到萧予安出现在了长街的转角处。他整个人掩在一件玄色斗篷下,更显得他身量颀长,领口貂绒映出他面容清隽如冰雪。

我朝他招了招手,萧予安看到我,脚步加快了些。

可我总觉得他今天的笑容有些狡黠。

「伊伊!」

在离我还有几步远时,萧予安忽然展开斗篷,露出两只冻得通红的手,把手中托着的两个雪球砸在了我身上。

雪球在我身上绽开,像开了两朵素洁的花。

「萧予安!」我惊呼着笑了出来,不甘示弱地从地上掬起一捧雪,向他扬了过去。

这次他却没有再躲。雪簌簌落下来,他就站在门廊下,任雪花散了满身,笑得像个少年。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他的眼睛里藏着星辰。

28

年关将至,皇城内处处都洋溢着一股喜气。

除夕这日,我把准备好的礼物送给了大家。给明济书馆各位大人的是每人一杆笔,给我师父林白羽的是一枚剑穗,给青梅和青杏的是两只骆驼布偶。虽然都不是什么很贵重的物件,可都是我认认真真花了心思的。

除夕晚上,在含元殿会设有宫宴。品阶高些的官员要与皇帝贺岁同乐,而品阶低些的也早早出宫回家团圆了。才不过下午,明济书馆的人便都走得差不多了。

宫宴我肯定是不够格去的,因而我跟青梅和青杏说好了,除夕夜就我们三个在流月阁一起吃。

不过我们吃的东西可一点都不差,宫宴的头一波菜品,萧予安就差人先往我们这送一份。宫廷御厨果然名不虚传,吃到最后我的腰带都快绷开了。

吃饱后时辰还早,我披上斗篷独自一人出了门。是时候该去给萧予安准备礼物了。

我提着灯笼走在幽深的宫墙中,路上正好会经过含元殿西侧的甬道。深长的夜,唯有那座巍峨的殿宇,觥筹相映,灯火流辉。

我站在暗夜中仰望着那座宫殿的一角,说不出自己是一种怎样的心境。明明它那么近,可我又觉得自己离那里那么远。明明那里那么热闹,可我又觉得自己那么孤独。

我没有在甬道中停留很久,继续向明济书馆的方向走去。此时的明济书馆没有点灯,静得连我自己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但这正是我想要的样子。我将灯笼放在地上,从屋后搬出一尊半人高的高炉,一个大风匣和一只坩埚。

这些东西是我托林白羽从宫外淘换来的,藏在这里已经好几天了。在我们西北,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会有民间的手艺人用这种炉子把废弃的铁器炼化,用柳木勺舀起铁水往空中撒,流光溢彩的,分外好看。

我在大漠的时候也壮着胆子玩过几回,竟然发现自己的手感还不错。恰逢长安日前下过雪,瓦脊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火花落上去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我忙活了好长时间,终于熔出了赤红的铁水。身上的斗篷早就不知道被我丢到哪去了,这冰天雪地里,我却热得大汗淋漓。

远处的含元殿灯火渐弱,我知道萧予安应该快来了。宫宴开始前,我偷偷让高公公帮我递过话,告诉萧予安我晚上会在这里等他。

不一会,吱扭一声响,一盏宫灯从门缝中闪了进来。

「伊伊?」我听见萧予安略带颤抖地喊我的名字。

他应该是没有看到我,毕竟这寂寂无声的院子里,一个跟炼丹炉一样呼呼燃着的炉子实在太过显眼。

可能还有点吓人。

就在这时,我用木勺舀起炉中的铁水,奋力向墙上打去。

一瞬间,灯火绚烂了满天。火花在空中噼啪作响,如万千流星般璀璨耀眼。

光彩照亮了萧予安,也照亮了我。

在这火树银花下,我向他大喊道:「萧予安,新年安康!」

他看到我了。

他笑起来了。

他眼里有光。

我好喜欢看萧予安笑啊。他笑起来可真好看。

29

焰火虽然转瞬即逝,我和萧予安却谁都舍不得此刻就离开明济书馆。

我将未燃尽的红炭聚在一起,当做我们取暖的火堆。我们俩坐在台阶上守岁,但有一半的时间,萧予安其实都在骂我。

在搞明白我用铁水打花的原理后,萧予安的脸当场就白了。

「伊伊,你胆子也太大了!」

「伊伊,以后不许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伊伊,你有没有受伤啊?」

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问他说:「萧予安,你怎么婆婆妈妈的?」

萧予安气得干瞪眼。

我拢了拢身上玄色龙纹的斗篷,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就这一次嘛!你开心就好啦,别生气了行不行?」

我的斗篷方才扔在地上时弄湿了,萧予安见了,二话不说就把他的斗篷裹在了我身上。

萧予安用鼻子哼了一声,我就当他是答应了。

我哄了他半天,萧予安才终于又给了我好脸色看。到了最后,我们都困得不行了,子时一过,他就拉着我回了流月阁。

在房门口,我打了个大呵欠,听见萧予安对我说:「伊伊,明天傍晚,去西华门等我。」

我困到眼皮睁不开,迷迷糊糊地问他:「西华门?去那做什么?」

萧予安一笑:「还礼啊。」

永熙四年的第一天,在我们俩哈欠连天的对话中到来了。

大年初一快傍晚的时候,我换上针织局给我新做的衣服,去西华门找萧予安。

我赶到的时候,却看到一辆马车停在宫门口。

萧予安掀开车帘,从里面探出头来向我喊道:「伊伊,快上来!」

他今天穿的是件轻便的常服,看起来就像是寻常人家的清贵公子。

我被萧予安捞上了车,车轮咿咿呀呀地转动着,我问他:「这是要去哪?」

萧予安在我面前打了个响指说:「我带你去看看长安城。」

30

我掀开车窗帘子的一角向外看去。外面的景色从朱红的宫墙慢慢变成了寻常人家的瓦舍,我兴奋坏了,来长安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能出来逛逛。

萧予安帮我把整个帘子打起来,说:「这样看,能更清楚些。」

我趴在窗棂上,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交错的街巷、琳琅的店铺、雕花的戏台,我怎么看都看不够。

原来这就是长安的样子啊,万千旅人所向往的长安就是这里啊!

萧予安在我耳边不断介绍着:「咱们现在走的这条路叫朱雀大街,那边是光禄坊,再往前咱们还会经过太平坊,延寿坊,光德坊。」

我转头看他:「那咱们现在是要去哪?」

萧予安笑道:「去西市。每年过年的时候那里都有庙会,热闹得很呐。」

庙会!我最喜欢凑热闹了!

果然,车子越往西市走,道路两侧的喧闹声就越大。随处可见张灯结彩的商铺,结伴欢笑的百姓,到最后我们的车子都走不动了。

随行的侍卫虽穿了便装,但腰间依旧挂着佩剑。他们本想在涌动的人群中硬辟出一条路来,却被萧予安制止了。

萧予安掀开幕帘先钻出了车,而后把手递给我说:「伊伊,咱们也下来走走吧。」

等脚着了地,我才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融入了这欢闹的人群当中。

街市两旁的戏台上锣鼓喧天,高燃的烛火将天空映的亮如白昼。萧予安在我耳边大声喊道:「伊伊,跟紧我,可千万别走散了!」

我早就已经开心得不管不顾了,拉起萧予安的袖子笑道:「走,咱们到前面去看看!」

前面便是西市最繁华的地方,沿街的商贩把摊子摆到了道路两侧,一眼望去满目珠玑,我的眼珠子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好。

这时我听见萧予安贴近我说:「伊伊,我让他们带够钱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就尽管买吧。」

啊,有钱人的快乐!

我和萧予安把店铺一家一家地逛过去,今天他不知怎么了,好像特别想给我买东西。

萧予安拉着我在一家首饰铺子前停下,拿起一支簪子问我:「伊伊,你喜欢这个吗?」

我摇摇头,指着前面的糖人说:「萧予安,我想要那个!」

身边的侍卫赶紧跑过去付了钱。

萧予安又带着我在一家脂粉铺子前停下,指着一盒香粉问我:「伊伊,你想要那个吗?」

我又摇摇头,看着街对面的年糕说:「萧予安,我想吃这个!」

拿着钱袋子的侍卫二话不说又去把钱付了。

最后萧予安都无语了,无可奈何地看着我说:「伊伊,你怎么只对吃的感兴趣啊?」

我怀里正抱着一包炒栗子,往萧予安嘴里塞了一个说:「人生苦短,该吃就吃!」

忽而,我们听见一阵急促高昂的鼓点声响了起来。我和萧予安一齐转头往那个方向看去,见大批的人群都欢腾着向那边涌去。

我不明所以,问萧予安:「这怎么回事?」

萧予安踮脚看了看,笑道:「应该是舞乐表演快要开始啦!」

31

「什么表演?咱们也赶紧过去吧!」

我拉起萧予安急匆匆地随着人群走去,生怕错过了什么精彩。

此时的人流渐渐拥挤了起来,跟着萧予安的暗卫提起了警觉,分布在前后左右格挡着人群,把我们俩围在最中央。

可如此一来我们这么一大堆人就更难为行,远处的舞台上已开始有乐曲声传来了,急得我直在原地蹦高,想看清楚前面到底是什么模样。

这时我却听见有侍卫在萧予安身边禀道:「主子,这里人实在太多,不如咱们先撤出去吧,以免伤了您。」

我有些失落。

萧予安看了看我,问道:「伊伊,你是真的很想去看,对吗?」

我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但也做好了随他们回去的准备。

萧予安沉默了一会。忽然,他抓起我的手,闪过侍卫向人群中钻去。

我被他拉着,像游鱼一样在人群中穿来穿去,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些侍卫早就不知道被甩到哪去了。

萧予安长舒了一口气,放声大笑了出来:「既然你想看,那咱们就想办法去看喽!」

我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问他:「那遇到危险他们要保护你怎么办?」

「保护我?」萧予安差点笑喷出来:「我要是得仗着他们保护,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我狐疑得看着他,万分怀疑他是在吹牛。

萧予安啧了一声:「不信你回去问林白羽,小时候我们俩在军营,到底谁打架赢得更多些?」

他满眼都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我偏头问他:「那我怎么看不出来?」

萧予安眸色黯淡了些,道:「后来做了皇帝,就没什么用武之地了。」

32

我和萧予安最后挤到了一座阁楼的二层,在这里恰能把舞台上的盛景尽收眼底。

我倚在栏杆上,萧予安将手搭在我两侧,用身体帮我挡住往来的人流。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台上如梦似幻的演出让我如痴如醉。胡地的舞姬、弄弦的琴师、杂耍的艺人,一歌歌,一曲曲,你方唱罢我登场,勾勒出这盛世的无边繁华。

待这场盛大的演出落下帷幕时,我仍有些意犹未尽,迟迟无法从方才的陶醉中走出来。

灯火逐渐阑珊,我与萧予安随着散场的人群向外走去。身边的游人三三两两地结着伴,或走着,或坐车,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人群疏落起来,我和萧予安想雇辆马车回朱雀门,却猛然发觉,我们谁都没带钱。

我跟萧予安站在街边大眼瞪小眼,搜遍了全身才找出两个铜板,还是刚才买栗子时店家找给他的。

我们连着问了好几个车夫,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载我们。到后来夜已深了,人群车马差不多都清了场,只剩我跟萧予安两个人,在冷风中面面相觑。

萧予安挠挠头,一脸尴尬:「这可如何是好啊?」

他怎么跟个傻小子一样。

我向四周看了看,繁华歇尽后的西市安静的宛若一汪深潭,寥寥几个生意人正在将摊子收回自己的店铺里。一个能帮上我们的人都没有,我却在街角看到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瑟缩着蜷在一起。

那应该是一对姐弟,年长些的小女孩也不过才七八岁,她把弟弟护在怀里,正沿着街角一点一点翻找有没有游人遗留下吃剩的食物。

我咬了咬嘴唇,对萧予安说:「把那两个铜板给我。」

萧予安乖乖地把钱交到了手上。

我跑过去叫住那对姐弟,蹲下身对那小姑娘说:「妹妹,你拿这个去买两碗热汤吧。」

小姑娘看着我不说话,却是不敢收。

我拉过她的手把铜板放到她手掌中:「过年了,这个就当是新年礼物了。」

小姑娘忽闪着晶亮的大眼睛,歪着头问道:「姐姐,你是仙女吗?」

我笑了。还未等我回答,却听到萧予安在我身后说道:「对啊,这个姐姐就是仙女呀。」

33

送走那对姐弟,萧予安摊了摊手说:「伊伊,现在咱们身上可是一文钱都没有了。」

我耸耸肩:「反正也没有车了,那咱们不如……」

「走回去啊!」我俩心有灵犀地一起说道,说完不禁就对着笑了起来。

苦中作乐呗!

深夜的长安城仿若一个温软的梦,街边人家的门口,有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残存着繁华散去后灯火的余温。

我裹紧领口,跟着萧予安往朱雀门的方向走去。开始的时候我还斗志昂扬,半个时辰后,我的速度一点点慢了下来。

萧予安回头看我:「伊伊你怎么了?」

我蹲下身理了理鞋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咱们走慢点行吗?我脚有点疼。」

这双鞋子是我第一次穿,真走起长路来还是有些不太合脚。

萧予安蹲在我面前,想了想说:「伊伊,要不我背你吧。」

34

我伏在萧予安背上,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喘息声。

萧予安把我往上颠了颠,笑道:「你们女孩子是不是都喜欢让人这样背啊?」

我搂紧了他的脖子:「才没有!我明明可以自己走的。」

萧予安笑开了出来:「萧予宁跟你一个样,都趴到别人背上了,还嘴硬说是人家非要背她的呢。」

「你说昭宁公主?」

他点点头说:「很小时候的事了。那时候我母妃还在呢,也是过年的时候,父皇带着我们全家出来玩,予宁才走了几步路,就闹着说脚疼。我父皇最吃她这套,干脆背着她逛了一整个晚上。」

我有些羡慕:「你爹对昭宁公主可真好啊。」

萧予安说:「可不是么。萧予宁是我爹的心尖子,别看她还比我大上两岁,小时候我俩打架,但凡她一哭,挨骂的铁定是我。」

他在说这些时,带着点小脾气,可我又觉得,他很怀念那个时候。

我却还有些不解:「既然你爹那么疼爱昭宁公主,怎么还舍得她嫁去那么远的地方?」

萧予安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背着我走在长安无人的街道上,耳边吹过的唯有风声。

我听到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伊伊,其实做皇帝,也有很多无奈的地方。有时需要……放弃很多东西。」

我忍不住问:「萧予安,那你放弃什么了吗?」

我们此时已路过了光禄坊,宫楼高耸的暗影出现在眼前。

萧予安望着远处宫殿层叠的屋檐说:「伊伊你看,无论我多喜欢外面的天空,最终都还是要回到那方宫墙里的。」

35

我没太明白他的话。

「那里不是你的家吗?你不回那里,还能去哪呢?」

萧予安笑着摇了摇头。

「我的意思就是……」他话说了一半,却停住脚步看向了前方,「喏,你自己看吧。」

我抬头沿着朱雀大街望去,见林白羽领着一众军卫,正严阵以待地守在前面。

「陛下!」见到我们,林白羽失声喊了出来。

他快步走到萧予安面前,俯身行礼道:「陛下,您要是再不回来,臣就要带着御林军封城了!」

萧予安把我放下来,淡淡说:「大惊小怪的。朕这不是回来了么。」

他一下子又变回了皇宫里那个至高至贵的帝王,仿佛戴上了一重面具。

他示意林白羽起身,负起手道:「回去吧。」

林白羽站起来,目光落在了我身上。他沉着脸斥了声:「胡闹。」

我从未见他脸色如此难看过。可我却觉得,他的脾气并非冲着我,而是对萧予安。

萧予安把我拉到身后,对他说:「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们两人的眼神中似乎还有许多无言的话语,只是我并不能看懂。

林白羽低下头,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的神情中,甚至混杂着一丝怜悯。

但我却无法看出他究竟是在怜悯谁,他自己,萧予安,或者是我。

「陛下,请上车吧。」林白羽垂眸禀道。

我随着萧予安向马车走去,等待的军卫自觉让出一条通路,目送我们走过。

萧予安让我先上车,我攀上车椽,却忽看到面前有些晶莹的飞沫飘过。

我抬头看向夜空,见大片的雪花散作漫天飞絮,正铺天盖地地簌簌飘落下来。

我回头,轻声说了句:「萧予安,你看下雪了。」

那是永熙四年的第一场雪。

飞雪落到萧予安的眉梢发丝上,很快,他的双肩便积了白。

「是啊,又下雪了。」我听见他喃喃说道。

我和萧予安上了车,马车载着我们,摇摇曳曳地向宫城走去。

车子驶进了朱雀门,刻满百年风霜的两扇朱漆大门在我们身后缓缓合上。我撩开窗帘,透过逐渐缩小的门缝最后看了眼皇城外的长安。

雪满长安道。

36

开春后,历时半年的漠北地图绘制终于告一段落了。

地图成稿的那天,萧予安特让人往明济书馆送了两大坛子酒。借着酒劲,我与在地图上落过笔的每个人都认真地告了别。

众人散去后,看着空荡荡的明济书馆,我和林白羽不禁有些惆怅。但书馆夜晚的灯火也并没有就此熄灭,只是其中的人变成了林白羽手下的亲卫,而谈论的内容也变成了漠北的行军路线。

我隐隐能猜到,萧予安可能要对突厥人有所动作了。

对于调兵遣将的方略,我没有太多话语权,但我很喜欢跟林白羽和他手下的亲兵一起共事。他们坦诚、直率,就像大漠里的阳光,往身上一照就暖暖的。

在行军路途中可能遇到的障碍,林白羽很愿意先听听我的意见。在他们眼中,我在大漠中穿行过的经历是如此珍贵,完全不因为我是个女孩子而轻看我。

而萧予安这段时日对我的态度也更明目张胆了些。每天在长乐门截住我后,他还要拉着我一起吃顿夜宵。

每回虽然我嘴上都说着不要,但身体总是诚实地拿起了筷子。毕竟能一边吃着好吃的东西,又能一边欣赏萧予安的秀色,我乐此不疲得很。

可有一天,萧予安忽然对我说:「伊伊,之后的一段时间,先不要去明济书馆了,可以吗?」

我放下筷子问他原因,他却只说是为了我好。

我自然是不能相信的,第二天便直接去找了林白羽。在我的追问下,林白羽终于说了实话:「西南统兵苏皓凝将军,可能要进京了。」

37

「所以呢?」

他来就来呗,跟我去不去明济书馆有什么关系?

林白羽叹了口气道:「我猜陛下的意思,大概是想让苏将军做征西军的主帅吧。」

我问他道:「那你呢?」

林白羽苦笑:「自然是主帅让我做什么,我便去做什么了。」

他的言外之意我听懂了。这明济书馆的话事人,恐怕是要变了。

后来我也在口耳相传中,大概知道了这苏皓凝究竟是何许人。

苏家是武将世家,十七年前景仁帝首次出兵征西时,挂帅的便是苏老将军。彼时苏皓凝也不过十三四岁,随父征战身先士卒,几次亲随大军深入突厥腹地。

那场征战晋朝大获全胜,苏皓凝年纪轻轻身上便有了战功。他也的确是个难得一遇的将才,而后在驻守西南的这十余年中,再无蛮夷敢侵犯汉地之境。

这样的人,论资历、论威望,全都排在林白羽前面。萧予安选他为统帅,便也不足为奇了。

我觑着林白羽的脸色,问他:「师父,你是不是不太喜欢那个苏将军啊?」

林白羽摇摇头说:「苏将军是大晋的功臣,他的战功都是真刀实枪拼出来的,我不敢有微词。只不过……他是不是能容下我,那就两说了。」

38

五月,苏皓凝进京了。

他行事极为低调,以至于我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他都已经到宫门口了。

那天我自己做了些花果茶,想给萧予安送去尝尝。我走到建章殿时,正撞上苏皓凝一身风尘地赶来。

只不过,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女子。

我好奇地瞧了两眼,还未看清他们长什么模样,那两人便被高公公宣进了殿。

萧予安大概是要跟他们谈一会的,我便径自去了茶炉房。

茶炉房的小公公与我已经很熟识了,他脆生生地向我打了声招呼,便将煨茶的小灶炉让给了我。

我细心地将带来的茶包倒进杯盏里,这花果茶是我琢磨了好久才研制出来的配方,青梅和青杏为了帮我尝味道,都快喝吐了。

萧予安总喜欢喝那些苦了吧唧的茶叶,泡些酸酸甜甜的东西给他,他的心情应该也会变好些吧。

我正将滚烫的沸水浇在白瓷茶盏里,果粒和花瓣缓缓舒展开来,却忽听见身后有个绵柔的声音问:「这里是煮茶的地方吗?」

我回头,见是与苏皓凝一起来的那女子,正站在门口,好奇地往里面探头。

看我转身,那姑娘迈进门来,对我盈盈福了一礼说:「这位姐姐,我是苏月凝,想过来看看,给陛下奉茶的地方是这里吗?」

我点点头。

那是个长相很标致的姑娘,与我差不多的年纪,温婉中又带着几分俏皮。她的礼数很周到,举手投足间都是汉人常说的很有教养的做派。

苏月凝走近来,看见我手边的茶盏,浅笑道:「这是为陛下泡的茶吧?姐姐请给我吧。」

说罢,她便伸手去端放着杯盏的托盘。

我忙按住漆盘问:「你做什么?」

苏月凝柔声解释说:「陛下正在与我兄长谈事情,你这样贸然进去,我怕你会挨训斥。」

我仍旧没有松手,说:「这是我泡的茶。」

苏月凝的细眉微微蹙了起来。

「我知道是你泡的啊。你这宫女好生奇怪,我好心帮你,你怎么还不领情呢?」

我张了张嘴,想辩解说我并不是宫女,可话到嘴边又滞住了。我好像从来没有认真思索过,我在这皇宫中的角色,又该是什么呢?

苏月凝疑惑地打量了我两眼,不再等我的解释,不由分说就端走了我刚刚泡好的花果茶。

我站在原地,空落落地没回过神来。

但有一点,我觉得她说得不对。

萧予安才不会对我凶呢。

39

一夜之间,宫中不知从何处掀起了一股传闻。

小宫女和小内监中间都在风传,随着苏皓凝一同进京的苏家小姐,将来是要做皇后的。

这些话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正巧撞见青梅在压着声音训斥院子里洗扫的小宫女。我隐隐听到她们提到苏月凝的名字,还听青梅说,千万不要让姑娘听见。

不知怎的,一股憋屈直往我脑袋上涌。

我走到她们背后,问道:「说什么呢?」

青梅吓了一跳,立时换上一脸笑容道:「姑娘别多心,这丫头做事不用心,奴婢就训了她两句。」

我心里更加烦躁,提高了声音说:「我都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你们干什么要刻意瞒着我?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吗?」

萧予安爱找谁做皇后便去找谁,与我有什么关系?凭什么我要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洗扫的小宫女吓得早就跪下了,咬着嘴唇不敢出声地哭,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兽。

我尴尬透了,完全不知道这局面如何做解,逃命一样地跑去了明济书馆。

可到了书馆,我却发现门口多了些值守的人,看着都很面生。我恍然明白过来,这些人大约是苏皓凝的手下。

其实从漠北地图落成的那一日起,明济书馆就不仅仅只是个名字了。这里潜移默化间已成了军政决策的中心,谁掌握了这里的话语权,便意味着那人就是皇帝心中执掌兵权的心腹。

门口的人拦着不让我进去,我却正好看见林白羽从屋里出来,怀中抱着一摞稿纸。

我认出,那些正是我们前段日子点灯熬油探讨出来的行军路线。林白羽当时还颇为骄傲地说,希望我们的这些心血,日后能让征西的将士少流些鲜血。

我迎上前去:「师父,要做什么?我来帮你!」

林白羽面色沉郁,闷声说了句:「扔掉。」

「什么?」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林白羽低头看了看怀中的稿纸,仍难掩爱惜。他说:「苏将军说,这方案不可行。既然废了,那便扔掉吧。」

「他胡说八道!」我看着那些整洁如新的稿纸,怒道,「他看都没看过,凭什么就说不行?」

林白羽耐着性子解释道:「伊伊,苏将军是主帅。末将所能做的,就只有服从。」

这是什么道理!莫大的火气噌噌地在我头顶上冒,我扭身便走,说道:「我要去找萧予安问个明白,就这样的人,凭什么让他做主帅!」

「伊伊!」

林白羽喝了出来,神色中透出些许严厉。

可旋即,他的语气又软了下来。

「南方的漕运,西南的盐税,辽东的征粮,还有……立后的人选,哪一件都需要陛下操心。伊伊,这个时候你就莫要去烦他了。」

40

立后。

从林白羽张合的口型中,我好像只听见了这两个字。

果然,所有的谣传,都并非空穴来风。

我脑子里糊得跟团糨糊一样,感觉自己就像是个笑话。

一个声音却又忽然惊醒了我,有人问道:「何人喧哗?」

我向阶上望去,便看到苏皓凝站在那里。

这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模样。苏皓凝没有穿铠甲,只腕上戴着臂缚,但他剑眉间凛凛透出的英气,让人一眼便能看出他是手握过刀枪之人。

林白羽抱拳对他赔了一礼:「末将之失,惊扰到将军了。」

苏皓凝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这位是?」

没等林白羽说话,我便抢着答道:「我是伊伊。」

「噢。」他点了点头,打量着我道,「我听博远侯提起过你的。绘制漠北地图时,你出了不少力。」

「不过,」苏皓凝负手,话锋一转道:「这地图都已经绘完了,伊伊姑娘还来这明济书馆,有何贵干呢?」

我这气是真不打一处来啊,脑子里立浮现出柳先生教我的一大串成语,卸磨杀驴,过河拆桥,落井下石!

这明济书馆也算是我一手打理起来的,我在这熬夜写东西的时候他还不知道打哪睡觉呢,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我冷笑道:「门口写你名字了?」

苏皓凝眉毛挑了一下,旋即便笑了:「来者是客。那伊伊姑娘,不如进来喝杯茶?」

我真是气笑了:「苏将军您好大的面子啊,茶壶放哪你怕是都不知道吧?还好意思管我叫客?」

林白羽使劲给我使眼色叫我别说了,我就权当没看见。

苏皓凝走下阶来,笑意不减:「那好吧。既然伊伊姑娘赖着不想走,又那么熟悉茶壶的位置,那日后明济书馆里端茶倒水的事,便就拜托姑娘了。」

我梗着脖子回敬道:「得亏苏将军带兵多年,都不知道粮草要找个最心腹的人看管?苏将军让我端茶倒水,倒真不怕我在茶水里下毒呐。」

「好啊。」苏皓凝笑得一脸阴险,「那但凡日后这明济书馆里有人吃不对劲了,我就都认定是你下的毒。」

我的天呢。这世上怎么会有苏皓凝这么讨厌的人啊。

41

我知道我不该当面怼苏皓凝。但人在气头上,没忍住就是没忍住。

可我又不想就这样甩袖子离开明济书馆,如果那样的话,我在这宫墙中就只是个白吃闲饭的多余人了。

况且,我怎么能留我师父一个人去天天面对苏皓凝那张烦人透顶的脸呢。

苏皓凝并没有在明济书馆待到很晚的习惯,他晚上还要赶去军营训他的兵,往往天黑前书馆就没人了。

可我却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又偷偷折回了书馆。

我把白天被林白羽扔掉的稿纸又都捡了回来,一张张展平放好。这些东西苏皓凝弃若敝履,却是我们日夜不眠的心血。

他不要的,我要。

静夜中,我忽听见屋外有些窸窣的响动,警觉地出去探看,却见到林白羽在墙后的废纸堆里翻翻找找。

我眼睛蓦地一酸。他这是和我想到一起去了。

「师父。」我轻声喊他,「东西我早就找回来了,在屋里呢。」

林白羽站在废纸堆里看着我,咧嘴笑了。

虽然这笑是那么酸涩。

我煮了壶茶与林白羽对坐而饮,这也是我如今唯一能行使的特权了。上次我们深夜中在这里对坐而谈时,心中还满是斩敌杀寇的豪情,而现在,不过两个失意人罢了。

林白羽端起茶杯,摇摇头叹道:「才不如人,愿赌服输。」

我问他:「师父,我们难道做错什么了吗?」

林白羽笑了。他说:「伊伊,我们什么都没有做错。」

他将满杯茶灌下肚,仿佛是饮了一杯烈酒。

「只是啊,这是苏将军驭下的手段。我与苏皓凝从前本就时常意见相左,但调兵遣将,最忌军心不一。苏将军这是在征西军中树立他绝对的权威,若我声势太大,难免会起内讧,所以他是在逼我与他一心,以免由内生乱。」

我不甘道:「那你就平白吃这哑巴亏?」

林白羽沉吟片刻,说:「对。就算这亏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我也得吃。」

他的眼神变得异常坚定。我听见他说:「只要是为了我大晋的长治久安,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42

我忽然有些失落。

林白羽,还有我见过的许许多多的汉人,他们清澈的眼神中似乎总是蕴着一股力量,可以为他们所爱的故土,奉献出生命中的一切。

而我,在人世间的这十几年里,一直都如浮萍般漂泊无依。好像从来没有什么,是值得我用一生去守护的。

直到……萧予安的出现。

我从没有像此刻一般,如此地思念萧予安。我知道他现在就在建章殿,离我近在咫尺,我想要去见他。

我起身匆匆向外跑去,可还未跨出门,却撞到了高公公身上。

高公公揉着被撞痛的肩膀,还是欠身向我行了一礼,问:「姑娘这是要去哪?」

我也反问他:「公公怎么到这来了?」

无论他来做什么,肯定跟萧予安有关。

高公公迟疑片刻道:「姑娘,老奴想请您,去见陛下一趟。」

我心头一滞:「你说明白点。」

他叹了口气道:「今日早朝的时候,陛下与朝臣说的不对付,吵上了几句。谁知有个老御史气性一上来就要血谏,在大殿上直接就撞了柱子。回来之后,主子的脸色就一直不太好,奴才就想着,或许只有姑娘您能帮得上他了。」

高公公说得很模糊,但我能猜得出来,这件事一定与立后有关。

可我去了,又能做什么呢?是要去劝萧予安听朝臣的话,还是要鼓励他与朝臣死磕到底?

我问道:「公公,今天到底是萧予安让你来的,还是你自作主张要喊我过去的?」

高公公犹豫了一下,忽在我面前跪下道:「姑娘,实不相瞒,是奴才自己的主意。陛下他,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老奴实在不愿看他为难啊!」

言外之意,我听明白了。我为不为难,根本不重要。

说来也可笑,我本就是个在沙洲上送信的野丫头,何时竟能让一国的君主为难了呢?

「伊伊。」听见我们的对话,林白羽叫住了我。

他走到我身边说:「你若是不想去,那便不去了吧。陛下他……背负的压力也很大,而且,他现在还给不了你任何承诺。」

空荡的明济书馆中,只有我们三人默然而立。

夜深人静的时候,心底的难过全都会偷偷地冒出来。

我想到萧予安背着我的那天,他说,当皇帝要放弃许多东西。那这一次,他是准备要放弃我了么?

43

我随着苏皓凝的作息,每天天未黑就会离开明济书馆。

我再也等不到建章殿落锁的声音,也再没在长乐门等到过萧予安。

或许是他下了严令,宫中关于立后的流言被压了下去,可是人心里的流言,又如何抹得平呢。

萧予安照例会给流月阁送来许多好吃的好玩的,会差人给我带话说,他这段时日太忙了,等松快下来,还带我出宫去玩。

我也总是装作很开心的样子,收下他的礼物,给他带去的言语,也越来越客套。

我们都在努力地维持着表面上的平和,可这种刻意却越发让我不安。

我仍旧日日去明济书馆看顾我的茶炉,我也学着在苏皓凝面前忍气吞声,在看到林白羽被训斥时,压住性子不强替他出头。

在苏皓凝与他嫡系部将的主导下,漠北的行军部署又有了新的策略。我只是听闻,苏皓凝在萧予安面前立了军令状,此次征西,只可成功,无言失败。

为了给萧予安一份详尽的作战方略,苏皓凝也开始在明济书馆熬起了夜。我这才发现,他要做起什么事来,简直就是个铁人一般的存在。随便熬上一个通宵,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我不想让苏皓凝看轻我,他要熬着,我便跟着熬。只要他还能在明济书馆里喘气,我就保证他能喝上一口热茶。

可我实在是看见苏皓凝就烦。为了尽量减少他那张臭脸进入我的视线,我上茶时基本都从他背后递过去。

一连熬了几个通宵后,我觉得自己也就靠口仙气吊着了。

苏皓凝的方略即将定稿,我其实有些好奇,他这么牛气哄哄的,到底比我强在哪了。

趁着给他端茶的工夫,我悄悄往他笔下瞄了两眼。

就这么稍微一走神,我没注意到苏皓凝的手肘向外动了一下,正撞在我的手腕上。这下撞寸了劲,我的手一滑,端着的茶杯就倾斜了出去,一满杯热茶连汤带水的全扣在了厚厚的一沓稿纸上。

一瞬间,我好像都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脑子里有个声音说了一句,我应该是闯祸了。

44

苏皓凝一下子变了脸色。

他飞速起身将那摞稿纸从水里拎出来,直接用衣袖去抹上面的水痕,但这依旧阻止不了纸上的墨迹一点点洇晕开来,变成一摊模糊不清的污渍。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他声音不高,却是寒意迸发,我知道他已是在强压着怒火与我说话了。

他面色阴沉的样子,我真的有些怕了。可我又止不住地愧疚,虽是无心之失,却让他这么多日的心血,全都毁了。

我低下头道:「对不住,是我的失职,请苏将军责罚。」

苏皓凝神色阴沉,向外喝道:「来人!拖出去,军杖二十!」

立时有两个兵卫进来,从身后押住了我。

我低着头不说话,娄子是我捅出来的,要打要罚,我都认了。

我被拖着往门外走去,这时林白羽却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大喊道:「住手!」

他用力推开我两侧的兵卫,把我护在了身后。

「将军,」林白羽转向苏皓凝说道,「伊伊是末将教出来的人,如果有什么没教好的,全都是末将的过失,还请将军不要对伊伊动怒。」

苏皓凝眼角抽了两下,显然已是怒到了极致。

「林将军这是想妨碍本将处置军务么?」

这话说得已经十分重了。

我拉了拉林白羽的衣袖,小声道:「师父,这件事你不要管了。」

他却低斥了我一句:「你给我闭嘴!」

林白羽继而对苏皓凝抱拳道:「末将不敢。教不严师之惰,末将只是来担自己应尽的职责。」

苏皓凝语气生寒:「我治军最恨上下包庇。如果你林白羽非要这么做的话……」

他顿了顿说:「那你不配在本将的军中任职。」

45

这件事还是捅到了萧予安跟前。

我和林白羽被宣进建章殿时,苏皓凝已经在了。这个地方,我是第二次来。上回来的时候,还是被林白羽蒙着头捆了双手给抓过来的呢。

我有半个月没见过萧予安了。可从我看到他第一眼时,我的眼睛就挪不开了。他憔悴了好多,整个人瘦下去了一大圈,眼下乌青,不知有几夜没有好好安眠过了。

他也看到了我。

跟他的目光一对上,我的眼眶就红了。明明我离他那么近啊,可却又觉得我和他之间隔着的是迢迢银河。

林白羽带着我对萧予安行了礼。我低着头,听上面冷声说道:「林白羽、苏皓凝,你们俩真是好大的本事啊。出征在即却主副将失和,要不自己人之间先打一架?」

殿内静的仿佛喘息声都大了十倍。

萧予安看向苏皓凝道:「苏卿,这件事,你给朕一个解决的办法。」

苏皓凝郑重拜下,开口道:「陛下,伊伊并非军中之人,臣也无意与个小姑娘为难。但林将军枉顾军法,当面与臣顶撞,若不严惩,要臣日后在军中如何服众?」

萧予安负手问:「那你打算怎么惩?」

苏皓凝答:「军棍五十,以示警戒。」

我眼皮跳了下。五十军棍打下来,林白羽还能有命?

萧予安没有说话。

在他沉默的这段时间里,我甚至燃起了一丝希望。

他与林白羽从小一起长大,他不会不管我们的,哪怕是罚得轻些也好啊。

可我却听他问林白羽道:「你有什么想说的么?」

林白羽从容跪下说:「臣毫无怨言。」

萧予安颔首,沉声道:「那就这么办吧。」

「陛下!」我忍不住喊出了声。

我强忍着哭腔,看向苏皓凝说:「苏将军,这件事的责任不在林将军,我帮他求个情,别罚他那么重好不好?」

苏皓凝面无喜怒,几乎是漠然答道:「军法面前,最容不得情面。」

我受不了了。

心里所有的怨气一股脑地都翻了出来,我质问道:「那什么能容得下情面!我在大漠上原本了无牵挂,不过是为了对你们昭宁公主的几句承诺,不远万里地送信到长安来,其中哪一天,我不是用命在护着给你们的消息?之后画漠北地图,我没有一点不尽心,苏皓凝你敢说你的行军方略跟地图没有一点关系?就算我没有功劳,苦劳总是有的吧?可现在我就连替人求个情,都不可以吗?」

「伊伊。」萧予安叫住了我。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一如那个雪夜唤我时那样温和。

他眼中的痛色我看得到,可他却摇了摇头说:「你所做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但这不能混为一谈。」

萧予安淡淡地对林白羽说:「你自己去领罚吧。」

看着林白羽退出去的身影,我觉得自己快被一股浓重的无力感吞噬了。

所有的委屈,一时间都化作一股酸涩冲上了眼眶。

我跪到萧予安脚边,拉着他的袍角乞求道:「陛下,全都是我的错,是我弄湿了苏将军的稿纸,你不要罚林将军,好不好?」

我看见他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可他就是不低头看我一眼。

我只听见他说:「来人,带她回流月阁。」

我心里最后一点星火,在那一刻似乎也全都熄灭了。

46

我放心不下林白羽,心急如焚地想要去找他。可萧予安派人封了流月阁,我根本出不去。

青梅和青杏不知发生了什么,吓得脸色煞白,在我面前都不敢大声说话。

我第一次开始意识到,萧予安若是铁了心思想做什么事,我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到了晚上,青杏跑进来说:「姑娘,外面的人撤了!」

我站起来就往外走,可我根本不知道林白羽在哪,我想着先去找柳先生打听一下,或许他能知道什么消息。

可一出门,我却怔住了。

萧予安在院门前的树下,好像已经站了很久。

我僵在原地,不知道究竟是该往回跑,或是不管他就那样走过去。

「伊伊。」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有些沙哑。

「我能……进去坐坐吗?」

我狠不下心来把他推出去。我点点头,把他让进了屋。

青梅上了两杯茶给我们,我和萧予安对坐在小几两侧。平日里话那么多的两个人,此时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我百无聊赖地玩弄着手下的茶杯,却发现青梅泡的是我专门为萧予安准备的花果茶。

我的心里蓦地好像被刺了一下。

还是萧予安先开了口:「你不用太担心林白羽,他性命无碍。」

我悬了一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萧予安惨笑道:「我要是不先对你说这句话,你怕是根本没心思陪我坐在这里吧?」

我低头答:「他是为了帮我顶包才会这样的。如果他真出了什么事,我于心不安。」

「我又何尝不是?」他缓缓说,「白羽他是我的至交和朋友,若是他有什么事,我也不会心安的。」

「那你还由着苏皓凝罚他那么重!」我的声音高了起来,「明明只要你一句话,他就能少遭点罪,可你为什么不帮他啊!」

「伊伊。」萧予安试图让我冷静下来,「白羽从小跟我一起长大,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和我离心。但苏皓凝不一样,现在战事将起,我不能少了这一员大将,我得给他足够的信任。」

我忽然有种悲凉,抬眼看他道:「所以与你越亲近的人,就越会被伤害,是吗?」

萧予安喉咙动了动,他的眼睛红了。

他说:「伊伊,从我遇见你开始,我一直都是想护着你的。可是……我却觉得自己好无能。」

我摇摇头。他其实并不欠我什么,也从来没有答应过我什么。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我不愿让他因为我,变成如此颓丧的模样。

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在我心中盘桓已久的问题。

「萧予安,你会娶苏月凝吗?」

他怔了一下。

萧予安垂下眼睫,沉声说:「我不想。」

他不想,可并不代表他不会。

我笑了出来,眼睛却酸得有些发疼。

我说:「可我只是不明白,皇帝不是可以娶很多妃子吗?苏月凝嫁给你,就不怕你不喜欢她吗?」

萧予安掐了掐眉心说:「是啊。我爹、我爷爷,都有很多很多妃子。他们告诉我说,皇帝的后宫就是个小朝廷,每个女子背后,都有盘根错节的家族利益作为牵扯。可是,皇帝又不能个个都爱,所以,做皇帝难,做皇帝的妃子也难,但爱而不得,最难。」

我忽然很想念自由而宁静的大漠。在那里,我见过许许多多的夫妻,只要两个人是相爱的,就算跨越民族、语言、距离,也都可以在一起。

我绞着手指,低下头说:「萧予安,我想回西北了。」

47

萧予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他好像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我垂着头不敢看他,生怕多看一眼,就又会后悔方才说出口的话。

良久,他眼中星星点点的碎光散去,变成了满腔的喑哑。

「也好。只是……西北快要打仗了,等那里太平下来,你回去我也放心了。」

我咬了咬嘴唇,说:「谢谢你啊。」

再之后,我们之间似乎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我起身送萧予安出去,站在门口目送他走下台阶。在我就要把门掩上时,萧予安却突然转身奔了回来,带得身上的袍子猎猎作响。

他将手肘顶在门框上,离我那么近,将我整个人都拢在了他身体投下的阴影里。

我听见他说:「伊伊,如果那个人是你,那我就只娶一个。」

他的眼神那样炽烈,仿佛要把我熔进去,我溺在其中,感觉自己好像不能呼吸了。

我脑子里一团乱,萧予安让我输得溃不成军。手上凭空生了一股力气,我重重关上了房门,将所有的一切都格挡在了外面。就像是大漠上那些被突厥洗劫过的商队,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我背身倚在门板上,捂住嘴眼泪就落了下来。

在我们最看不到未来的时候,他终是给了我一个承诺。

可是我该怎么办呢?

48

林白羽受了很重的伤,接连几天都高烧不醒。

掌刑的人是苏皓凝的手下,那群人下手狠而准,虽没有要了林白羽的性命,却着实让他吃尽了苦头。

我每天都会去看他。有几次,我听见他在意识蒙眬间喃喃喊了几句,殿下,殿下……

我的心里越发难过,或许他是梦见了年少时与萧予安在一起的时光吧。可如今终是韶华已逝,君臣两隔。

他醒来的时候,我正在屋里烧水,听见他虚弱地问了句:「伊伊,我怎么到明济书馆来了……」

我忙跑过去看他,又哭又笑地说:「师父,你睡蒙了吧?这是御药房,哪来的明济书馆?」

难不成我只能在明济书馆煮茶吗?

林白羽却皱了眉,挣扎着爬起来问:「伊伊,你现在到我这来,不是摆明了要和苏皓凝对着干么?陛下夹在中间,这让他太为难了。」

我气不过,林白羽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还在帮萧予安说话?我怒道:「师父,你怎么还那么护着萧予安?你该不是喜欢他吧!」

林白羽都二十五岁了还没有成亲,若说是因为有什么龙阳之癖,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么一想,我更生气了。

林白羽笑得牵动了伤口,他问:「伊伊,喜欢陛下的人,是我吗?」

我躲闪着他的目光,说:「我已经跟萧予安说过,我想回西北了。」

林白羽一惊,差点就要下地。

他一定要我坐着听他把话说完,好像我一站起来就会立刻跑掉一样。

他说:「伊伊,我最知一个人情动时是什么模样。陛下他心里是有你的,如果你心里也有他,那就再坚持一下好不好?千万……千万不要像我一样,这样的伤,是一辈子都抹不平的。」

那天我第一次知道,林白羽心中竟一直装着个女子。只是他藏得太深了,如果不是因为我,或许他永远都不会去揭那道伤疤。

49

我怀着满腹心事离开了御药房,漫无目的地在宫道中游走着,一抬头,却发现自己竟到了同文馆门口。

我才发觉,这段日子过得乱七八糟的,已经许久没有来拜访过柳先生了。

我很想进去跟柳先生说说话,他在我心里一直是个很温和的长辈,也是个很好的朋友,总是能在我迷茫的时候给我些开解。

我正要抬脚进去,却看到苏月凝竟从同文馆中走了出来。

她眼眶红红的,好像刚哭过。她应当是很多人都会喜欢的那种女孩子吧,乖巧、柔弱,看一眼就我见犹怜。

我心里却有股无名邪火蹿了出来。她来抢萧予安也就算了,现在竟然连柳先生都要抢。

苏月凝也看到了我。大概这段时间她也听到了些与我相关的流言,没有再客气地喊我姐姐,神色中夹杂了几分排斥。

气势上不能输。

我绾了绾鬓边的碎发,昂首阔步地往同文馆内走去。

「哼。」

「呵。」

擦肩而过时,我们都清楚地看到对方翻了个白眼。

我进到同文馆中,却并没有看到柳先生,书案上的纸张还摊开着,想必他只是暂时离开一会。

鬼使神差的,我往书案上瞟了一眼,心却一下子揪起来了。

那张纸上写的,是草拟的立后诏书。

50

「伊伊?」

听见柳先生的声音,我从诏书上慌乱地抬起头来,见他端着茶杯面露诧异,似乎没有预料到我会出现在这里。

不知怎的,一见到柳先生,所有的委屈一下子都绷不住了,眼泪跟开了闸一样,哗哗地往下流。

柳先生明显是被我吓到了,忙拉着我坐下问:「来来来我看看,伊伊这是怎么了?」

我拿着诏书,抽抽噎噎地哭道:「这上面的词,全是夸苏月凝的……她哪就有这上面说的那么好了……」

什么柔明裕德,温仪恭淑,我读都读不顺溜。

「伊伊,等会等会。」柳先生拿过诏书,指着上面的字问我,「这上面也没写名字啊,你怎么就知道是夸月凝的呢?」

嗯?

我擦了擦眼泪,又把纸上的字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好像还真没写是谁。

大意了。

柳先生是想笑的,可见我这可怜巴巴的模样,他还是尽量忍着。

「你说今天这是什么日子啊?怎么老有小丫头来找我这个老头子哭呢。」

柳先生把纸放到一旁,又说:「这是礼部草拟的文书,说是先拿过来给我掌掌眼,哪知道闹出这么大误会。」

我撇撇嘴,嘟哝道:「现在这上面是没写苏月凝的名字,可谁知道将来会不会。」

柳先生抿了口茶,他似乎总能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

他温言道:「伊伊,我给你讲些陛下年少时候的事吧。」

我坐直了身子认真听。

柳延叙说着:「先帝去得很突然,那时陛下才不过十七岁,他是得了消息连夜从外赶回来的,战袍未脱就直接披上了龙袍。

「陛下御极的这几年,内忧外患自不在少数,可他一一都挺过来了,着实让人佩服他作为帝王的手段。

「先帝离开时,还未来得及给陛下纳妃,其实这些年朝中关于立后的谏言就没断过,只是陛下一直以政务繁忙为由,迟迟没有敲定人选。但如今,陛下已年逾二十,这件事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定下来了,就算没有月凝,也会有其他人。只不过……」

我猜他想说,只不过我恰在这时,一头闯了进来。

萧予安会娶谁,从来都不是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

51

「只不过,」柳先生喝了口水,接着说,「陛下所做的每一项决定,都是与朝臣之间的博弈,本来就没有哪件事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立后这事也是一样的,看似是两个年轻人的婚姻,可实际上却是不同势力间的交易。这其中呐,没有赢家。」

我皱着脸问:「那这件事难道就无解了吗?」

柳先生舒了口气道:「那倒也不是。其实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找个有家世,但无实权人家的女儿。这样朝臣也挑不出错来,陛下也无需担心外戚权势过盛。」

我看向柳先生,眨眨眼问:「向您这样的?」

柳延笑了出来:「伊伊,你这样让老夫觉得自己很不思进取啊!」

他摇了摇头说:「我只是这辈子见的人和事太多了,不愿参与这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也可惜,我没能有个女儿啊。」

可是这一切,到底都与我无关罢了。

柳先生看出了我情绪的低落,缓缓道:「伊伊,你和陛下之间的情意,我其实看得出。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或许我可以……」

「先生。」我打断了他。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也相信他是真心想帮我。但是这么大的人情,我还不起的。

我违心地说:「我不是为这件事不开心的。我是因为……太讨厌苏皓凝了。」

柳延叹了口气,也只能顺着我说道:「我与苏家交好多年,深知皓凝他不是个跋扈之人。只不过在做很多事时,他有自己的原则。」

我点点头说:「苏将军是用命去和突厥人打仗,我其实很感激他的。」

52

六月,突厥人没有任何预兆地侵犯了边境,在敦州一带烧杀抢掠了一番后又逃之夭夭。

萧予安震怒之下,将征西的时间提前,也终于显露了他包藏已久的宏图,颁诏御驾亲征。

他也信守了对我的承诺,让我扮成男装跟随大军一起回西北。等仗一打完,就放我回大漠。

出征前,我特地去明济书馆找了苏皓凝一趟。我到的时候,他正伏在书案上疾书,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又是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了。

我放轻脚步,为苏皓凝端了杯茶。放下茶杯后,我站在一旁,没有马上离开。

苏皓凝终于发现了我,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瞟了眼茶水,问:「你下毒了?」

这个人就不能好好说句人话么。

我安静地摇摇头说:「我是来给将军践行的。顺便……也来跟这明济书馆道个别。」

苏皓凝玩味地看着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答:「苏将军,我们大漠上的百姓苦于突厥人的压迫已经很久了。将军这次是去帮我们的,我是真的很感谢你。」

苏皓凝摆了摆手,淡淡说:「这全都是陛下的圣断,我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罢了。」

见我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直接问道:「你是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我思量片刻,问他道:「将军,此次征西,您有多少把握能胜?」

苏皓凝皱了眉:「征战之前最忌言得失。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我又不是神仙。」

我犹豫着开口道:「将军,陛下这次一定会平安归来的,对吗?」

苏皓凝打量了我半天,却是笑了。

「我说你们这群小孩真是挺有意思的。陛下让林白羽护着你,你跑到我这里来担心陛下,在他面前却还护着林白羽,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多大恶一样。」

我心里想,可不是么。

我看得出,苏皓凝也没多想跟我长谈。他最后正了神色说:「你放心,我是大晋的将士,就算拼了我这条命,也会护陛下平安的。」

我按照汉家的礼节对他敛衽行了一礼道:「谢谢你啊。」

53

七月,大军行抵敦州。

我阔别已久的西北啊。当戈壁上旷野的风吹过我的脸颊时,我才真切地感受到,我又回到这片土地上了。

萧予安命林白羽为先锋,柳延为军师,率军队主力先行深入大漠。而他和苏皓凝领少数精锐暂驻敦州,运筹帷幄,已备后续接应。

林白羽和柳先生出征后的第一个月,捷报频频传回敦州。大军长驱直入,数次与突厥交手,皆胜得有惊无险。

敦州城内士气大盛,可我却总隐隐觉得有些不踏实。这一切未免也有些太顺利了,根本不像是突厥人的风格。

我的预感不幸准了,所有关于胜利的幻影,都在八月底的那天晚上被击碎了。

在所有人都在安睡时,突如其来的战鼓声惊醒了整个敦州城。

我掀了被子,随便披上件衣服就向外跑去。冲进中军帐时,萧予安和苏皓凝都已经在了,战甲就在旁边,空气中似乎已经能闻到铁血相交的气息。

「怎么回事?」我浑身透凉。

「伊伊?」萧予安皱了眉,训我道,「你来这做什么?赶紧回去!」

我哪里还听得进去,直接问苏皓凝:「敌军攻过来了是不是?」

苏皓凝面色沉肃,答道:「有大批敌军正在后路包抄,马上要围城了。」

果然,之前的小胜都是突厥人使的障眼法,直取中军,才是他们的目的。

萧予安看着我,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眷恋。他沉声说:「伊伊,你现在跟着妇孺的队伍,赶紧出城。」

「萧予安!」我喊了出来。

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萧予安提起了剑,对随行军卫冷冷吩咐道:「带她离开。」

我心里一阵绝望,他又要用这种方式,逼我就范么?

萧予安不再看我,只对苏皓凝说:「召集兵马,上城楼迎战吧。」

「不行。」苏皓凝却快他一步,持剑挡在了萧予安面前。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陛下,您跟着他们一起走。」

54

「你说什么?」萧予安的目光一寸一寸凉了下去,他审度着苏皓凝道,「大敌当前,你却要朕临阵脱逃?」

苏皓凝丝毫不惧,直挺挺地答道:「陛下,您的安危与敦州城同样重要。臣身为您亲命的主帅,绝不能将主君置于险境中。若陛下执意要战,那便先处决了臣吧。」

「你!」萧予安喝了出来。他拿剑柄指着苏皓凝,怒道,「我大晋的土地,一寸不可失于外族之手。你这样做,是想让敦州弃了朕,还是让朕弃了敦州?」

「陛下,只要臣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将敦州拱手让与他人。」苏皓凝在萧予安面前跪下,郑重说道,「只要陛下还在,我大晋就永远都没有败。所以陛下,这里交给臣来抵抗吧,我大晋还有万万子民,等着陛下去予宁予安。」

萧予安眉心一颤,我知道,他这回是听进去了。

予宁,予安。他父亲是将对这天下的希冀,给了他最挚爱的两个孩子。

萧予安涩声道:「好,朕答应你。那这敦州城,就拜托给苏将军了。」

苏皓凝对萧予安深深拜下,说:「陛下,趁着城还没被围死,您赶快走吧。伊伊姑娘最认得路,您跟她去找林将军,等与大军一会合,我军必定所向披靡。」

说罢,他也向我致了一礼,说:「陛下的安危,臣就拜托给伊伊姑娘了。」

我还了一个大礼,许下对他的承诺:「定不辱使命。」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苏皓凝不那么讨厌了。他是个铁骨铮铮的男人,我佩服他。

55

我和萧予安扮作寻常百姓,在十几个死士的掩护下,趁着夜色策马奔出了敦州城。

突厥人的攻势已经渐盛,敌人弯刀反射出的寒光近在眼前。

我和萧予安骑在马上拼命狂奔,耳畔唯有呼呼的风声掠过。我不时能听见刀剑相交的摩擦与将士痛楚的哀嚎。那是晋朝的征西军用生命给我们铸成的壁垒。

天色破晓的时候,我们终于甩开了突厥人的追击,可随我们从城中出来的死士,也已寥寥无几了。

但我跟萧予安丝毫不敢停下,我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继续扬鞭奔逃在无垠的戈壁上。

身后的朝阳一点点从地平线上升起来,红得跟血一样。不知此刻的敦州城,血色是否比这更为悲壮。

我们策马跑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快晌午的时候,我身下的马忽然蹄子一软,把我从马背上甩了出去。

战马躺在地上哀哀嘶鸣着,它都已经跑不动了。

萧予安的马也累到了极致。他飞身下了马背,奔向摔在地上的我,焦急地检查我身上有没有受伤。

我倚在他怀里,从来没觉得如此疲累过。

「我没事。」我捂着摔痛的膝盖,挣扎着站了起来。看着身边人一脸的担忧,我挑了下嘴角,说,「萧予安,你这回无论如何可都甩不掉我啦。」

56

「伊伊。」

萧予安扶着我站稳,他的手却丝毫不敢松开我半分。

我向四周看了看,大致能确定我们现在所在的方位,再往前走便就是茫茫大漠了。

我指了指前方:「前头不远处有个沙洲集市,我们或许可以去那休整一下。」

虽说不算太远,可要用脚走起来,我们也走了将近半日。

到了集市时,已接近日暮,我和萧予安又渴又饿,当真和难民没什么两样。

打尖的窝棚下炊烟四起,萧予安扶着我找个地方坐下,说:「伊伊,你先歇会,我去去就来。」

我看他理了理衣摆,连着去问了几家做饭的生意人,可回来的时候依旧两手空空,神色还有些窘迫。

「你干什么去了?」我没看明白他这顿操作。

萧予安支吾着答道:「我想去给你要点吃的,去问了几家,人家都不搭理我。」

见我笑了出来,他更有些磨不开面子了,红着脸说:「我觉得我说的挺客气了啊,他们是不是官话不标准啊,跟听不懂我说什么一样。」

我笑得双肩发颤:「大哥,人家是生意人哎,是要看银子的!你就算把嘴皮子磨破了人家也不可能对你开善堂呀。」

我向四周看了看,见有一队波斯的商人正在不远处歇脚。我拍了拍萧予安的肩,说道:「看我的吧。」

我撸起袖子,又拾了根草棍叼在嘴里,让自己显得更狂野些。然后从领口中将我那枚柳叶坠子掏出来握在了手里。

萧予安拦住我问:「伊伊,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啧了一声:「咱们需要钱呀,我拿这个跟他们换去。」

萧予安思量片刻,摘下他手上的玉扳指递给我说:「用我这个吧。」

57

我推回去。

「这是你爹留给你的东西,你不能丢的。」

萧予安却很坚持:「伊伊,我好歹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但你这坠子,或许是跟你家人唯一有关的信物,如果丢了,你就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我有些犹豫了。可我这辈子真的还能找到自己的家人么?

萧予安拉过我的手把扳指塞到我掌心,温言道:「快去吧,我都饿了。」

两刻钟后,当我牵着两匹骆驼,拎着一布袋胡饼外加几吊钱回来时,萧予安的眼神里泛起了光。

他揉了揉我的头,笑道:「伊伊,你究竟是什么神仙啊?」

我没好意思告诉他,方才我在忽悠那群波斯人时,说自己是在长安做皮肉生意的。我指着萧予安说,到长安报我名字就可以找这样的小白脸时,他们才终于痛快地付了钱。

我买了两套异族胡商的衣服,换下我们从敦州带出来的行装。在大漠上行走,扮作西域的商客至少不会引人怀疑我们的身份。

我换好衣服出来,萧予安却盯着我看了好半天。我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摸了摸脑门上的额间坠问他:「哪里不对吗?」

萧予安说:「伊伊,你这样可真好看。」

58

我给两匹骆驼起了名字,分别叫沙沙和漠漠。

我的漠漠是个五岁的小姑娘,它走起路来的时候屁股一扭一扭的,还很喜欢在我身上蹭痒。

沙沙的脾气有些暴,总是对萧予安爱搭不理,每回都要我拿着吃的哄好久,它才终于肯让萧予安骑到它背上。

萧予安好像有些怕沙沙。有好几次我听见萧予安骑在沙沙背上嘟嘟囔囔地给它说好话,夸它高大威猛腿长跑得快,最后再顺便祈求两句,千万别把自己从背上甩下去云云。

大哥,你还记得自己是皇帝吗?

但话说回来,我们能不能顺利走出这片沙漠跟林白羽汇合,就全看沙沙和漠漠的了。

现下是西北最好的时节。天空蓝得没有一丝云彩,绿洲上的胡杨林跟镀了一层金子一样。

我和萧予安日夜兼程地行走在大漠中,唯有驼铃和我们为伴。

萧予安的功夫的确很厉害,就地取材做了套弓箭,可以把天上的飞鸟打下来。我现在最开心的事就是看见头顶有鸟扑棱着飞过,那意味着我们晚上又可以开荤了。

大漠上的夜晚宁静而祥和。

萧予安把鸟穿在木扦子上,在火堆上烤得滋滋冒油。他做烧烤好像很有一套,外酥里嫩,肥而不腻,如果他不是皇帝,那去当个厨子应该也不错。

我在周围寻摸着干柴草,听见萧予安喊我说:「伊伊,开饭啦!」

我应了一声,肚子早就已经饿得咕咕响了。

萧予安正背对着我盘腿坐在沙丘上,火光在风中时大时小,映得他头顶一阵阵冒金光,就跟菩萨显灵了似的。

我忽然起了阵玩心。

我悄无声息地游走到萧予安身后,蒙住他的眼睛在他耳边粗声说:「我是这大漠上成精的狐狸,把肉交出来,我就答应放过你!」

萧予安笑出了声,他的睫毛在我掌心一颤一颤的,弄得我好痒。

他握住我的手从他眼睛上拉开,回头看着我,轻声说:「伊伊,狐狸精是勾引人的。」

他的唇色红且柔软,气息轻轻喷在我的手上,就像狐狸尾巴在人的心尖上挠呀挠,弄得我痒痒的。

我忽然有些怕,想把手从他掌心中抽出来。

萧予安却没有放开。他喉结微滚,道:「伊伊,别放过我了。」

59

我和萧予安并排躺在沙地上。

深夜暗到极致时,天空仿佛是个圆形的穹顶,漫天繁星沉静而悠长地一闪,一闪。它们已点缀了这片天空千百年,曾照拂过无数途经这片大漠的旅人,而今也照拂着我们。

我将双手枕在脑后,温柔的夜风穿过旷野,浮动了我的衣袖。

「萧予安,你觉得大漠的星空,好看吗?」

「太美了。」他喃喃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当初我要去长安时,也曾这样躺在大漠中,不过那时只有我一个罢了。

我望着高邈的星夜,缓缓说:「萧予安,我跟你说个事吧。我其实骗你了。」

他偏头看我:「你骗我什么了?」

我依旧平躺着,说:「我带你走的其实不是去找林白羽的路。我是要把你拐跑的,拐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那你就永远只是我一个人的了。」

他一个打挺坐了起来。

过了很久,我才听他问了句:「真的?」

他还真信了。这呆呆的样子,怎么那么可爱啊。

我噗的一下笑了出来:「假的。逗你玩呢,最快两日,你就能跟大军会合了。」

我拉着萧予安躺下,侧过身背向他说:「我睡觉了啊。」

可我只是睁眼枕着手臂,没有一点困意。

小时候,善堂的老夫妇怕我们在大漠中乱跑,总是编瞎话吓唬我们。说沙漠里有拐小孩的坏人,要是被他们拐走,就去给人做媳妇啦。

可那样的人,我是一次都没遇到过。但我现在,多想做一个那样的坏人啊,把萧予安拐走,我娶他做媳妇吧。

60

我很久很久都没睡着,却听见萧予安那边有了些响动。

我赶紧闭上眼,假装自己已经睡过去了。

可他只是坐了起来,好像在安静地看我。

过了很久,我听到他悄悄问了一句:「伊伊,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我闭着眼睛不说话,感觉到他在慢慢向我靠近,他的气息呼在我的脸上,些许温热。

我没有动,只是紧张地握起了拳。

他的气息在我唇边停了一会,可之后还是慢慢上移,最终在我额前的坠子上,落下了浅浅的一啄。

「好梦,我的姑娘。」他用气息说道。

等他躺下后完全没了声息,我才睁开了眼。

心脏在胸膛间炽烈地跳着,我抬头摸了摸额头,确认方才那一吻是不是真实的。

沙沙和漠漠在不远处跪卧着,嘴里一下一下咀嚼着还没消化掉的干草,一副完全没看见方才发生了什么的样子。

我枕着手臂,眼角有些温热的水滴淌过。

我摸了摸,手指尖上仿佛落了点点星光。

这是怎么了。我怎么就哭了呢。

61

我和萧予安开始能看到些大军开拔后留下的痕迹。

在翻越一座沙子山时,我却忽然听到山那边有些不同寻常的声响。

我按住驼铃,侧耳细细听去。萧予安小声问我:「伊伊,会不会咱们的军队就在前面了?」

我摇了摇头。这马蹄的节律,听着不太像啊。

我示意萧予安先牵着骆驼隐在沙丘下的背风处,我领着他徒步爬上丘顶,趴在沙地上偷偷向那边看过去。

不远处的山头上出现了几骑人马,而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多,黑压压的一大片。

我心头一沉,说:「坏了。咱们这是碰上突厥兵了。」

我拽着萧予安连滚带爬地滑下了沙丘,脑子里飞速地想着该怎么办。

我怎么样都行,但是萧予安不可以。

我们蹲在骆驼身边,我压低声音对萧予安说:「咱们现在已经在大漠的边边上了,一会你自己一路往北走,沙沙和漠漠应该能认得出去的路。出了沙漠离大军就不远了,你赶紧想办法跟林白羽会合,明白吗?」

萧予安拉住我问:「那你呢,你要干什么?」

我答:「我得去把他们引开啊!不然咱俩一个都跑不了。」

「不行!」萧予安攥我更紧了些,「伊伊,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我甩开他的手,怒道:「萧予安,你这个时候耍什么小孩子脾气?突厥人要是知道他们抓了晋军的皇帝,你觉得自己还能有命?!」

萧予安却是跟中了邪一样,又死死拽住了我的衣袖,说什么都不放开。

「行吧行吧。」我摆摆手,知道自己是说服不了他的。

我牵过他的手,跟沙沙的缰绳绑在一起,说:「一会我数三声,咱俩拉着骆驼就往北跑,这样给你绑结实点,省得一会缰绳脱了手。」

61

我跟萧予安猫腰隐在沙丘脚下,我能听见突厥人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我用手指比划着:「一……」

「二……」

数二的手指还没伸直,我身子往前一探,把自己的嘴覆在了萧予安的唇上。

他的嘴唇冰冰软软的,比我想象中的要甜。

在萧予安蒙得云里雾里的时候,我朝他咧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而后转身迎着突厥人来的方向奋力跑了过去。

萧予安,那天晚上你说的话我全听见了。你不是想亲我吗?我答应你了。

但是今天这件事不行啦,我答应过苏皓凝要护你平安的,我要是不去引开他们,咱俩一定都会落在突厥人手里的。

你看我这回又骗你了。我把你跟沙沙绑在一起,说是为了让你的缰绳脱不了手。可实际上我却是为了我跑的时候让你追不上我啊。

萧予安,谁让你是皇帝呢。还有许许多多人在盼着你回去呢,所以,拜托你一定要平安啊。

突厥人发现我了,我没命地在大漠上狂奔着,我跑得越远,留给萧予安的时间就越多。

我听见身后马蹄的奔踏,猎狗的狂吠,突厥人的吼叫声越来越近了。终于,马鞭混着飞扬的沙粒,啪的一声抽在了我的脊背上。

我摔倒在沙地上,后背火辣辣地疼。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四周已经被突厥的铁骑包围了。

突厥人的刀尖抵在我下巴上,迫使我把头抬起来。

为首的络腮胡子粗暴的扯掉了我的头纱和额间坠,狞笑道:「这女的是个汉人。没准能问出些什么呐。」

62

这群突厥人是出来巡查的小股游兵,他们把我带回了突厥的大营。

几个壮汉把我绑在马厩里,用蘸了凉水的鞭子往我身上抽,他们逼我说出晋朝军队的驻扎地在哪。

我来来回回就一句话,我就是个商人,跟商队走散了才被他们抓到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可那群突厥人依旧不依不饶地认定,我是个汉人,就一定知道林白羽的大军在哪。

这群王八蛋,但凡派出几队探子出去看看,也比在这揪着我不放强啊。

我在马棚里被绑了一天一夜。打我的人累了,就换一个人接着打。我昏过去了,他们就拿放了盐的冰水把我泼醒,盐水蛰在伤口上的疼,都快渗到骨头缝里了。

我在心里嘲笑他们,想当初萧予安只用了一顿烤肉就把我拿下了。你们这帮人,还是太弱啊。

可到最后,我实在受不住疼了。当鞭子再一次要落在我身上时,我开口道:「我招。我知道晋军在哪,我带你们去。」

63

突厥人用绳子绑了我的双手,骑在马上牵着我,要我带路。

我抬头看了看太阳,领着他们往大漠深处走去。

那地方我曾到过一次,方向难辨,易起风沙,若困上几天没有水源,不死也得脱层皮。

但第三天的时候,突厥人就觉察到了不对劲。突厥首领把弯刀架在我脖子上,逼问我是不是晋军派来的细作。

我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瞅着面前的络腮胡子说:「大哥,我真就是个商人,是你们非逼着我带路的。我敢说,你们就敢信啊?」

突厥首领暴怒之下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抽出一支箭往我肩头插去。

艰难喘息间,我感到锁骨处传来没入骨血的锐痛,我想喊却喊不出来。我不想活了,好想痛快得做个了结。

突厥人却并没打算就此放过我,他们把我抵在木桩上,让我说出晋军究竟在哪。

在听到我又一次说了「不知道」三个字后,突厥首领阴笑着握住我肩头的残箭狠狠一转。

疼!好疼……

我能清楚的感受到箭镞在我身体内剜过骨血的转动,鲜血顺着箭杆一滴一滴落在大漠上,仿佛开出了血色的花。

剧痛中,我的神志在一点点模糊。我想,自己或许是要死了吧。

我记起柳先生曾教给我的一句话:身付山河,魂归故国。

我只是有些难过,我的故乡在哪里呢?

大概就是萧予安在的地方吧。

64

突厥人撤退的时候,把我捆了手脚,丢在了大漠里。

这里没有水,没有人,但是到了夜晚,会有狼群出没。

太阳落山后,沙子很快冷了下来。我蜷缩在沙地上,只觉得浑身发抖。

惨白的月亮升至了中天,万籁俱寂时,我听见一声长远的狼嚎划破了夜色。

我怕极了,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挣扎着坐了起来。周围现出一点两点的绿光,而后在我的四面八方,光点慢慢多了起来。

我终于看清,那绿光是狼群的眼睛。十几只狼张着血盆大口向我缓缓靠近过来,或许它们是闻到了我身上的血腥味,眼神中闪着发现猎物时兴奋的光芒。

恐惧深深笼罩着我,我不想这么死啊!死后连个全尸都没有。

我疯了一样地去挣手脚上的绳子,可是根本无济于事,我只能感受到,身体里仅存的力气再一点一点流失。

我看到狼王弓起身子向后退了两步,那是它进攻之前的征兆。

我胡乱踢着沙子,无助地哭喊道:「萧予安,救救我!快来救我啊……」

狼王张开利爪,飞身向我扑了过来。我奋力挣扎着,可意识却在身体的疼痛中渐渐流失。

在彻底昏过去前,我看到一支羽箭凌空而来,直穿狼喉。

65

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一会梦见我在大漠中被突厥人追着跑,一会梦见萧予安把雪球砸在我身上,一会又看见柳先生手里拿着书卷在对着我笑。

到后来,身体上的疼痛渐渐清晰,我开始能听见周遭有人在说话。

那是个奶声奶气的小男孩,他问:「阿娘,这个漂亮姐姐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呀?」

接着一个温柔的女声说:「嘘,小点声。不要吵到她了。」

这个声音,我好像听过的。

我在朦胧间挣扎了好久,眼皮才能勉强抬起一个小缝。我好像是躺在一方毡帐里,看装潢……很像是乌孙人的地方。

我急于知道这地方是哪,动动手指,碰倒了个什么东西,发出些响声。

房间里的女子听到声音,忙跑过来看我。她惊喜地问:「你醒了?」

她戴着乌孙人的发饰,长得却是汉人的模样,是个很好看的女子。和萧予安一样好看。

我努力回想着记忆中的这张脸,终是开口问道:「昭宁公主?」

66

是萧予宁救了我。

乌孙被灭国后,她带着还活着的遗民在大漠上东躲西藏,落脚的大多在沙漠深处突厥人找不到的地方。

萧予宁似乎很忙,我不是很经常能见到她。她有个儿子,叫小桑沐,已经五岁了。那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经常会溜到我的帐子里陪我说话,跟他待久了,我感觉自己好像也就四五岁那么大。

大概半个月后,我能下地了。夜里,我想到外面透气时,却正看到萧予宁一个人坐在孤月下出神。

「伊伊,来。」萧予宁看到我,让我坐在她身边。

我看到她手里正把玩着一支竹笛。

这是汉家的乐器,在晋朝经常看到,而在这里却不多见。

萧予宁低头道:「这笛子,是我母妃留下的东西。我嫁过来时,就带在身上了。」

我心里有些发闷。我轻声说:「公主,你的那封信,我帮你送到长安了。只是……」

只是收信的人,却并不是你的父亲。

她摆摆手道:「我已经听说了。大晋此次出兵,亲征的是永熙皇帝。予安小时候那么不着调的一个人,现在也能独当一面了。」

萧予宁冲我笑了笑说:「伊伊,这笛子我很久没吹了。我吹给你听吧。」

她将竹笛抵在唇下,悠扬的声音从笛子中缓缓淌出,如霁月清风。

那是一曲《破阵子》,既有雄壮高亢,又有绵绵缓歌,道不尽其间衷情。

这曲子,我在长安曾听到过的,可从没有一个人,能吹得如她这般哀婉。

曲罢,萧予宁将脸埋在双掌间,失声痛哭了起来。

「我的父亲,我没有一天不在思念他。可竟然连他走了我都不知道,五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67

昭宁公主把我照顾得很好。又过了十几天,我身上的伤基本都结痂了,只是整个人还虚得很。

我正在陪小桑沐玩的时候,萧予宁忽然风风火火得走了进来。她把孩子抱在膝上,在我面前摊开一卷地图说:「伊伊,你帮我看看,这地方是不是块凹地?」

我看着她手指的地方,点点头说:「这地方地势是低些,三面都是缓丘。」

萧予宁手指点在地图上的两处,说:「几天前,晋军与突厥交了一次兵,现在两军分别驻扎在这两个地方。我估摸着,就这几天他们之间便会有一场大战,就在这片平地上。」

她顿了顿,接着道:「到时候,我们得去助晋军一臂之力,让这地方给突厥人送葬。」

我却有些担心地问:「公主,可是咱们哪有能带兵出战的将领呢?」

自被灭国之后,乌孙的男人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不是些老弱女子,就是还未长大的孩子。

萧予宁揉了揉桑沐的小脸蛋,柔声说:「我去啊。」

她挑了下唇角,看着地图上突厥人驻军的地方,眼中尽是蔑视。

她道:「敢打我弟弟,看我不跟他们拼命!」

68

那是个很清透的晴夜。

萧予宁束起高高的马尾,让我帮她把戎装的衣带系紧。

我搭上最后一颗暗扣,萧予宁深深呼了口气说:「我穿这衣服骑马跑遍长安城的时候,还没你大呢。」

她抚了抚肚子,颇为幽怨地说:「生完孩子之后胖了一点,现在都觉得有点勒得慌了。」

我不说话,只是笑。她真的是我见过最飒的女子了。

小桑沐还睡着,萧予宁把孩子抱给我,轻声说:「还轮不到你们这些小姑娘往前冲,在后头帮我看好孩子就行。」

她在桑沐额头上落下一吻,爱怜地低语道:「等阿娘回来,咱们就能回家了。」

而后,她提起长剑,召集了待战的乌孙遗民。

说是要去征战,但这支队伍里却有女人,有刚成年的男孩子,也有身上带着伤疤的男人。可却没有一个人脸上的神情不坚毅。他们是在为失去的故土而战,为死去的亲人而战。

所有人都无言地隐在沙丘投下的阴影中,大漠依旧沉静如深潭。接下来需要做的,唯有等待。

战鼓声是从破晓时分响起的。晋军分三路包抄,将突厥人驱进了缓丘合围的平地上。

天是蓝的,大地却是血红的。

突厥人战力渐渐不支,欲从北侧豁口处奔逃。就在此时,萧予宁将剑锋高高指向了长空,策马飞驰,率兵直扼豁口之处,切断了突厥人撤退的唯一通路。

杀声震天的晋军如一把尖刀,搅散了突厥人的军队。这场战斗,已完全变成了晋军对突厥的围剿。

69

战事从拂晓一直打到了深夜。

除小撮突厥人突围逃窜外,剩余的主力军几乎全军覆没。

在安排好人手照看孩子们外,我跟几个乌孙姑娘也一起踏进了战场中,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

我在人群中见到了萧予宁,她身上的战甲已经完全破掉了,她正高举着火把,指挥着还有力气的人把伤兵护送出去。

看到我,萧予宁挥了挥手,喊道:「伊伊,咱们的人没大事!一会去晋军那边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我点了点头,穿过突厥人留下的一地狼藉,往晋军的方向走去。

我走得不快,肩上的伤还没好利索,我走一段,就要停下来歇一会。

晋军这边同样秩序井然,未负伤的士兵搀扶着伤兵,往大营的方向走去。

有士兵看到我,都很和善地问:「小姑娘,多谢你们助我军一臂之力啦。你们是从哪来的?」

两军合力打了这场胜仗,可相互还没见过面呢。

前方的缓丘上渐出现了些火把的光亮,我听见有个无比熟悉的声音高喊道:「对面是哪路友军相助?还请一现真容!」

我猛然向那个方向望去,拼尽全身力气大喊道:「萧予安,是我!是我啊!」

70

「伊伊?是伊伊吗!」

他的声音在夜幕中显得那样悦耳。

我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迎着他往缓坡上跑去,边跑边语无伦次地喊:「萧予安,我跑不动……怎么办,我跑不快啊……」

身体根本不听我的使唤,我快要急哭了。

萧予安的身形在火光中逐渐清晰。我看到他高举着火把,策马从山坡上俯冲下来,身后赤色的战袍在风中翻飞,就像晋军高高飞扬的战旗。

就在我力气耗尽快要跌倒时,萧予安接住了我。

我捧着他的脸,咧嘴笑道:「萧予安,你怎么那么怂包啊。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我感觉到萧予安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他抱着我,却又不敢抱得太紧,仿佛用的力气稍大些,我就会碎掉。

「伊伊,我真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再也见不到了……」

他的眼泪滴在我的颈窝里,冰冰凉凉的。

温存过后,萧予安扶我站起来,问:「伊伊,这次助我们剿灭突厥的,究竟是谁?」

我张了张嘴还未说话,就听到有人在身后说:「是我啊。」

我转头,看见萧予宁抱着剑站在月色下。

「姐?」萧予安愣住了。

昭宁公主的目光落在了萧予安搂着我的手上。她玩味地看着萧予安,笑道:「臭小子,出息了啊?」

71

萧予安憋红了脸,他在萧予宁面前简直就是只捋顺了毛的猫。

萧予安嘟哝着在我耳边说了句:「她拿着剑呢,我懒得跟她吵。」

我捂着嘴笑了。我看他就是对昭宁公主怕得很呢。

「陛下!」林白羽的喊声,打破了萧予安的尴尬。

我看见林白羽打马疾驰了过来。他脸上满是血污,若是不说话我差点都没认出来那人是他。

虽然那些血基本都不是他的。

林白羽翻身下马,对萧予安行了一礼道:「陛下,苏将军那边又追踪到了些突厥人的动向,正在找您呢。」

话还没说完,我却听到身后啪的一声响。

转头,我见萧予宁的剑掉在了地上。她就站在那,怔怔地望着林白羽,眼底却渐渐蓄了莹莹点点的光。

林白羽在看到她的一瞬,所有的神情都凝在了脸上。

「殿下?」林白羽的声音不受控制的在发抖。

「哎。」萧予宁含着笑答。

这时,小桑沐却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他黏在萧予宁的腿上,好奇地看了看林白羽,问:「阿娘,这是谁啊?」

萧予宁飞速抹了抹眼角,把孩子拉到面前,望着林白羽轻声说道:「这位叔叔是……是娘年少时很好,很好的一位朋友。」

他们目光中便有万语千言。

萧予安拉了拉我的衣角,低声说:「咱俩别在这戳着了,让他们单独说两句话吧。」

我忽然就明白了。林白羽在昏迷中喊的「殿下」是谁,他求而不得的那位女子,又是谁。

那个带领万人大军血战沙场,在朝中忍辱负重都未掉过一滴眼泪的林将军啊。那天晚上,我看见他哭了。

72

萧予安把我接回了晋军的大营。

在这里,他看遍了我身上的伤痕。当着我的面,萧予安虽没说什么,但后来我却听说,突厥的俘虏被他下令全部处决了,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我也听说了在我离开敦州城后的这段时日里,晋军都经历了些什么。

敦州城破之日,苏皓凝假扮萧予安诈降,却在突厥人戒备最薄弱之时绝地反攻,既保全了敦州城,又给了突厥一记重创。

而后,他跟林白羽里应外合,将突厥军分而化之,各个击破,才有了此次的大胜。

萧予安把我保护得很好,他不让我操心那些杂事,只让我安心养伤。

可日子过得越平静,我的心事就越重了起来。

苏皓凝立了如此大功,回长安后定是征西第一大功臣,加官晋爵自不必说,即便是想推他妹妹做皇后,怕也会有许多人支持吧。

昭宁公主那么得先帝的宠爱,都没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更何况我呢?

可我却不能把自己的忧思表现出来。

我很想去见见柳先生,问问他我现在该怎么办。但我却发现,他并不在军中。

萧予安跟我说,柳延这次再访西北,又得到了些有关他那位夫人的蛛丝马迹。他寻访到,他的夫人似乎在与他分别后诞下过一个孩子。这场仗一打完,他就立刻动身离开军营了。

「噢。」我喃喃说,「仗打完了,大家都在团聚。真好啊。」

可为什么,我却高兴不起来呢。

73

我与苏皓凝在大营中打过几回照面。

他对我的态度转变了好多,见到我时会以军中之礼相待,甚至让我觉得,他对我有些尊敬。

或许苏皓凝这种人,对信守承诺之人就是会更重惜一些吧。

林白羽奉命去追击突厥余部,军营中就更没有人能与我说得上话了。白天我不是睡着就是躺着,只有晚上萧予安处理完了军务,才会来陪我聊上一会。

后宫里那些妃子的生活,得多无聊啊。

我得给自己找点事做,不然就真要闷出病来了。

我煮了奶茶,想给萧予安送去。可走到中军帐前,却得知苏皓凝正在里面。我本想过会再来,可帐中人的谈话声,不经意地飘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听见苏皓凝说:「陛下若实在喜欢那女子,封个妃也便罢了。若您真是要一意孤行立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做皇后,只怕会寒了满朝文武的心呐。」

不论我做了多少事,在那些朝臣心中,终究只是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啊。

过了很久,我听见萧予安说:「你让朕再想想办法。」

手里的奶茶不知何时翻在了地上,看着那一地狼藉,我忽然就想开了。

不是早就打算要离开了吗?犹犹豫豫这么久,又是在留恋什么呢。

能全心全意喜欢过一个人,对我这个孤女来说,已经很好了。

74

我回到住处,在桌边安静地坐了一会,细细品咂着我与萧予安在一起的种种过往。

末了,我摘下脖子上的柳叶玉坠,放到了桌上。

我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道:萧予安,这东西就当赔你的玉扳指了。你留着,当个念想吧。

我离开的时候,带走了漠漠。它也是个小姑娘呀,跟着商队从那么远的地方走来,也不知道自己的亲人在哪。从今往后,咱俩做个伴吧。

我牵着漠漠走在黄沙古道中,马上就要入冬了,大漠上就快落雪了。

遇见萧予安后,冬天成了我最喜欢的季节。我喜欢雪落时的清幽,喜欢打雪仗时的欢笑,喜欢红泥小火炉的温暖。

可我却忘了,冬天原本是个萧索肃杀的季节啊。

脖子上空落落的,那枚玉柳叶,从我有记忆起就没从身上离开过。现在它留在萧予安那里了,我的心,也留在那里了。

75

三个月后。

我又干起了自己的老本行,行走在沙洲上送起了信。不过,现在有漠漠陪着我啦。

突厥人被赶跑后,大漠上的消息畅通了许多,我时常能见到成群结队的西域商旅,骑着骆驼悠悠然然地往晋朝行去。

我的生意也好做了许多。我现在最开心的事,就是倚着漠漠数我日渐丰腴的钱袋子。我已经打算好了,等我赚够了钱,就去敦州城开一家酒馆。然后就安定地住在那里,再也不四处漂泊了。

我不是个汉人么,到时候我就换上我们汉家的衣裳,把在长安吃到的好吃的全都做上一遍,一直一直住在晋朝的土地上,把那里当做是我的故乡。

没了突厥人的侵扰,大漠上的这个新年过得无比安定。我听说,晋军追着突厥残部直接打到他们王庭去了,没个百八十年,突厥人估计都爬不起来了。

而开春之后,晋军就要班师回朝了。

我牵着漠漠又踏上了新的征程。正月过后,沙洲上的太阳渐渐显了暖意。又是一个春意融融的午后,我枕着骆驼,躺在沙洲上晒太阳。

我拍着肚皮,不禁惬意地哼起了小曲。可真舒坦呐。

就在我美滋滋地快要睡着时,却忽听见有人问道:「这位小爷,能跟您打听个人吗?」

哎呦这眼神,小爷我是个姑娘!不过也不能怪他,天冷,我把自己裹得已经雌雄难辨了。

在沙洲上,打听人这种事我常遇到,谁让我见多识广呢?

我嘴里叼着草棍,大气地说:「问吧。」

对面的人从怀里掏出一幅画,展开递到我面前:「您看看,这位姑娘您可见到过?」

我看着那画中之人,桃花眼,柳叶眉,丹唇如樱,浅含笑意。

我打了个激灵。这个人,不就是我吗?

苍了天了,吃瓜竟然吃到自己头上了。

76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犯了什么事,竟惹得人这么兴师动众地在大漠上找我。

我将面罩又往脸上拽了拽,摆摆手闷声说道:「不认识不认识,这人我从来都没见过。」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去拉漠漠,想赶紧把这几位瘟神甩开。

可漠漠今天不知道犯了什么倔,歪在地上死活不起来。

是我喂它的时候没喂饱吗?

我有点急了,扛住漠漠的脖子想把它顶起来。漠漠鼻孔里喷出两股热气,然后,它开始啃我的头发。

大姐,你今天是真没吃饱啊?

我捂着头皮疼得乱叫,漠漠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从我的头发,吃到了我的兜帽。

那几位找我的大哥觉得我兴许是遇到了麻烦,帮着我要把我从漠漠嘴下解救出来。

两方跟拔河似的,一边是三四个年轻力壮的大汉,另一边是饥肠辘辘的骆驼,中间被拔的那个,是我。

刺啦一下,我的帽子和面罩被扯裂了,青丝散落下来,披散了满肩。

那几个大哥看到我的脸,瞠目结舌地指着我叫道:「你……你!」

估计他们也摩了,从来没见过找人是这么个找法的吧。

我什么我啊!我捂着脸踹了漠漠一脚,骂道:「死丫头,跑啊!」

我拉着骆驼飞也似的奔逃在大漠上,好家伙,自打突厥人被赶跑之后我还没被人这么追过呢。

「站住!」我听见身后有呼喝声混着马蹄声传来。

终于,有人揪住了我的后脖领。追上来的人哭笑不得地问道:「姑娘,您跑什么啊?」

我跳着脚答:「废话!你们追我我能不跑吗?」

一片混乱中,我听见有人喊我道:「伊伊!」

周遭安静下来,抓着我的几个人对打马而来的那人抱拳行礼道:「侯爷。」

我睁大了眼。

「柳先生?」

妈耶,看把我吓得。我还以为有人找我寻仇呢。

柳延从马背上跳下来,还未站稳就跌跌撞撞地向我走来,风氅扫过的地面沙土飞扬。

柳先生将双手搭在我的肩上,满目爱怜地说:「伊伊,叫爹爹。」

77

我蒙了。

这唱的是哪出,柳先生也不像是有这种癖好的人啊?

我从柳延的双手间缩身出来,尬笑道:「先生,不至于不至于。咱有话好好说,行吗?」

一言不合就让我喊爹,这是几个意思?

柳延从袖口间掏出一样东西递到我面前。

「伊伊,这坠子是我的传家之物,是我当初送给你娘的啊。」

他掌心中躺着的,正是我那枚从不离身的柳叶玉坠。

不过我旋即便识破了他的演技。我眯了眯眼道:「先生,是萧予安叫你来的吧?我认你当爹,然后他就能光明正大地收我进后宫,当他的妃子了?」

「你这孩子,怎么就不相信呢。」

柳先生的眼眶有些泛红,他叹了口气,又从怀中摸出一方小像,拿给我看。

纸张的边角有些泛黄,看起来有许多年头了。上面画着的是个眉目清丽的汉人女子,在对着我温柔地笑着。

而她的脖子上,也戴着一枚柳叶坠子,与我的那一个,一模一样。

我的指尖覆上她的眉眼,不知为什么,明明是第一次见,可又感觉认识了很久一样。

柳先生在我耳边温和地说:「她叫若若,是我最珍惜的人。不过你不能那么喊她,你该叫她娘呀。」

我看向柳先生,想起第一次与他相见的时候,莫名觉得他的眉眼有些熟悉。而现在,我终于知道我曾在哪里见过他了。在镜子里我看到自己的时候。

78

我与柳先生一起坐在沙丘上,听他讲述着与我娘之间的过往。

他只能根据打听到的只言片语,猜测出与我娘在敦州城外分别后,她都经历过什么。

或许那次之后,我娘没有落在突厥人手里,只是受了很重的伤。或许她想养好伤后去找我爹,却发现肚子里有了我。或许她是想生下我后带着我一起去长安,却为了给我生命,拼上了她的一切。

但无论如何,在她生命最后的时刻,把她最珍视的定情信物交给了我,都说明,她是很爱很爱我的啊。

柳先生看着我说:「伊伊,你跟爹回长安吧。爹已经不年轻了,我这么多年孑然一身,现在唯一挂念的,就是你啊。」

我低头想了想说:「先生,如果我回了长安,就不得不去面对萧予安。可是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做。」

我还是没有很适应管柳先生喊爹。他也并不逼我,只说在我舒服的时候改口就好了。

柳先生回身看了眼与他随行的十几个侍从,将手搭在我肩上说:「伊伊,无论你怎么做,爹都站在你这边。不用怕,你爹好歹也是大晋的博远侯,你把天捅出窟窿来,还有爹帮你顶着呢。」

我眨眨眼,原来有父亲的感觉,是这样的啊。

我绞着手指说:「先生,我其实……很喜欢萧予安的。只是我不愿意他身边还有其他人。你说他能做到吗?」

柳先生思量了片刻,方要张口,可他身后的侍从中却忽然有一人站出来说:「他能。」

79

我蓦然回首。

那个「侍从」摘下帽子和面罩,露出了他清俊的容颜。

萧予安定定地望着我说:「伊伊,我能做到。」

我站起身来,这满目黄沙,在湿润的眼眶中渐变得模糊起来。

他瘦了好多啊,胡子也不剃,仿佛一下子就沧桑了许多岁。

我吸了吸鼻子问:「萧予安,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

萧予安走到漠漠身边,轻柔地抚着它的脖子说:「你带着漠漠走之后,沙沙就病了。不管我怎么哄,它就是不吃东西,还总对我发脾气。」

他好委屈啊,眼眶都红了。

萧予安接着说:「你怎么那么狠心啊,不打一声招呼就带着漠漠走了。你没看见沙沙都瘦成什么样了,漠漠要是再不回去,沙沙就好不起来了。」

我哭着对他笑,问他:「所以你这趟来,就是要把漠漠接回去的?」

萧予安也哭了。他胡乱揉着眼睛,可怜兮兮地说:「我比沙沙吃的还少呢。要是再找不到你,我也好不起来了。」

我蹲在地上,捂着脸一会哭一会笑的。萧予安真是我命里的劫数啊,我逃不掉了。

他也蹲在我身边,哑声说:「伊伊,我说过,只娶你一个的。跟我回家吧,好吗?」

我擦干了眼泪,伸手抓住萧予安的衣领狠狠一拽,我抱着他从沙丘上一同滚了下去。

「伊伊!」我听见我爹在丘顶上大声喊我。可我才没工夫管他是什么表情呢。

我脱下外袍,罩在了我和萧予安头上。

风很轻,天很蓝,阳光很暖。

我们在沙洲上亲吻。

萧予安,你看明白了吗,我答应你啦。

80

永熙五年二月,晋军征西大获全胜,凯旋而归。

萧予安在含元殿设宴庆功,百官列席。不过这次,我不用窝在流月阁开小灶了。因为,我有爹了。

青梅和青杏一人抱着堆衣服,一人端着一盘首饰,跟在我爹身后走了进来。回长安后,我跟着柳先生住到了博远侯府,萧予安知道我与青梅青杏相熟,特让她们出宫陪我。

柳先生笑呵呵地看着我说:「伊伊啊,今晚的宫宴你想穿什么?你自己选吧。」

我看着青梅怀中那些红的绿的蓝的紫的,还有青杏端着的那些金的银的玉的翠的,问他:「爹,你这么有钱呐?」

他哈哈一笑,道:「爹不爱花钱,空挣下这份家业,也没怎么动过。以后爹的钱,都给你花。」

惭愧惭愧,我这些年东奔西走挣下的身家,连根钗子棍都买不起。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脱贫,靠的竟是亲爹支援。

可最后,我还是选了一身不甚张扬的秋香色长裙。毕竟这么多年,已经习惯花自己赚来的钱了,太华贵的东西,我实在喜欢不起来。

青梅和青杏细细为我梳妆。说来这还是第一次,我坐在妆台前这么耐心地妆点自己。

我安静地描过细眉,抿过唇纸,看着铜镜中那张熟悉的脸,一点一点变得温婉柔和起来。

青梅青杏替我绾上发髻,我在镜中却看到柳先生出现在了身后。

「爹。」我站起身来,对他微笑。

他点点头,一笑起来,眼角就起了皱纹。我从来都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他,这时却恍然惊觉,他的头发竟都已这样白了。

柳先生从怀中取出那枚柳叶坠子,又戴到了我脖子上。

「这东西,还是你留着吧。」

他好像怎么看我都看不够似的。

他擦了擦眼睛,对我笑道:「我们伊伊,可真是好看呐。」

81

再入朱雀门,我坐的却是博远侯府的车驾了。

我爹今日兴致似乎颇高,无论见了谁,都要把我拉出来应承一番。

「伊伊,来,见过你苏伯父。」

「伊伊,这位是李叔父呀。」

「伊伊,过来跟周大人问好。」

在得到各位同僚诸如「令爱真漂亮」「令爱与您长得真像」「令爱真随您」这样的称赞后,我爹都会心一笑,故作谦虚道:「过奖过奖,老夫倒觉得她还是像她娘多些。」

我在一旁赔着笑,脸都快僵了。心想,您是博远侯,这回征西又是大功臣,人家可不得可劲奉承您么。

不过说实话,老爷子这样还怪招人喜欢的。从前我总觉得柳先生天性淡然,原来有了女儿,他也能沾染一身凡尘呐。

我爹看了我一眼,一拍脑袋道:「哟,伊伊,你是不是不喜欢这样应酬啊?你看爹都高兴糊涂了,女眷们在那边,你要不过去歇会?」

我揉了揉笑僵的脸,早就想溜了。

女眷这边也是一团和气,都是长安城高门大户的夫人小姐,平日里在一起不是喝茶就是打牌的,此等场合,不正是结交叙旧的好时机么。

我站在其间,有些格格不入。

总算有人注意到了我。她们三三两两地停了下来,打量着我这个不速之客。或许我的穿着过于朴素了,跟她们比起来,实在显得默默无闻。

有善谈的拉我过去与她们坐在一起,问我道:「敢问这位姑娘芳名呀?是哪位府上的千金?」

我答:「我是柳伊。」

此言一出,却有一堆人围了上来。

「柳伊?你就是博远侯爷的掌上明珠?」

她们叽叽喳喳地问我,身上的脂粉气熏得我只想打喷嚏。

这种场合我应付不来。

我正在想办法抽身时,却有一人站出来说:「有什么可好奇的?也不怕扰了柳小姐的兴致。」

我暗自庆幸,想对那人道声谢。抬眼却发现,说话的是苏月凝。

82

我都有点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不幸了。

苏月凝拉着我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捞了一把瓜子给我。

她边嗑边对我说:「陛下对你可真好,为了让你名正言顺地入宫,竟给你找了柳伯伯这么好的干爹。」

我差点呛着,清了两下嗓子说:「想什么呢?我是亲生的。」

「啊,不是吧?」苏月凝睁大了眼,惊诧道,「我还以为我哥是骗我的呢。」

我挑了挑眉:「怎么,你觉得我跟我爹长得不像?」

「不是不是。」苏月凝往嘴里塞了个果脯,说,「只不过你这经历也太离奇了吧!有空可得好好跟我讲讲,我都有些羡慕你啦。」

我狐疑地看着她。这姑娘怎么好像有点没心没肺的呢?

苏月凝看着我笑了,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呢。」

她吐了口气,漫不经意地道:「本来我也没多想进宫,全是是我爹和我哥安排的。要是宫里的女人陛下都不喜欢也就算了,就怕有个像你这样的白月光,到时候陛下只宠你一个,我可不去受那窝囊气。」

哟呵,我对她高看了一眼。原本以为是针锋相对,没想到却是同道中人。

她从侍女手中取来一个锦盒,递到我面前:「喏,好歹咱们也相识一场,这是送你的新婚贺礼。」

「这是什么?」

要是太贵重的东西,我是不能收的。

苏月凝却大方地打开了锦盒,从中取出一个小罐子托在手中:「这是我们西南的辣酱,祝你和陛下之后的日子有滋有味,红红火火!」

而后,她又补了一句:「这罐辣酱可是我亲手做的,你一定要吃呀!」

我笑了出来,答她:「你放心吧,我一定吃得干干净净的!」

苏月凝满意地眨了眨眼睛,凑近我说:「那以后再遇见什么青年才俊,可千万想着我点呀,皇后娘娘。」

83

收了苏月凝的辣酱,我悄悄溜去后殿找萧予安。

他今天穿了好隆重的衣服,戴上冕旒,我都快认不出他了。

见我进来,萧予安张开双臂把我揽进怀里,很自然地在我额头上亲了亲。

我拨开他面前的珠穗,端详着他道:「这么好看的脸,干嘛要挡起来呢?我都看不到了。」

萧予安被我挠得直笑,在我耳边低声说:「只给我们伊伊一个人看。」

高公公一脸喜气地奉了两盏茶给我们,我掀开杯盖,发现竟是之前我给萧予安泡过的花果茶。

我探头往萧予安的茶杯里看看,问他:「你怎么不喝那些苦了吧唧的茶叶了?」

萧予安喝了一口茶说:「若一直苦倒不觉得有什么,就怕哪天尝到了一点甜头,会上瘾的。」

他掐了掐我的脸,笑道:「谁让我的伊伊这么甜呢,以后的日子,我都离不开了呀。」

我红着脸打掉了萧予安的手。

我可不光是甜,你没看到苏月凝送的那罐辣酱,我还辣着呢!

84

盛大的庆功晚宴在一片山呼万岁的祝祷中开始了。

大殿之上一派觥筹交错。酒过三巡,朝臣间开始相互敬起酒来。

有许许多多的人来与我爹推杯换盏,苏皓凝也跟着他爹一起来敬了我们一杯,我爹全都来者不拒。

他今夜真的是喝了很多的酒,大家都说,已经有很多年,没看到博远侯这么高兴过了。

我看到林白羽也端着酒杯走来了。跟我爹寒暄了几句后,他与我坐到了一处。

我端起酒杯向他贺道:「师父,恭喜啦!」

此次征西,他功不可没,如今已是大晋的平西侯了。

林白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对我说:「伊伊,这杯酒,就当是与你道别了。」

「道别?」我追问他,「你是要去哪?」

林白羽浅笑着答:「去敦州。我要去那里,守着我大晋西北的土地,也去那里守着我最想念的人。」

我心中了然。敦州,是离萧予宁最近的地方啊。

我抬头看向明堂上高坐的萧予安,他也正在看着我,朝我微微点了下头。

显然,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萧予安举起酒盏,遥遥向我敬了一杯。我也端起酒杯,冲着他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坐回到我爹身边,夺过他手中的酒杯,管着他少喝些。

我爹开怀一笑,揉了揉我的头说:「如今终于也有人管着我了。伊伊乖,爹就放纵这一次,可以吗?」

我叹了口气,把酒杯交还给他。看着这大殿上的满目繁华,我想起了最初的相遇。

将军出征回来了,他还带回一个怀孕的女子。

而我现在多希望,故事的主角能换一换。那个出征回来的将军是我爹,那个怀孕的女子,是我娘。

85

六月,乌孙太后萧予宁回长安省亲,是平西侯林白羽亲自一路护送的。

只是昭宁公主这次回来,并不仅是为了探亲,更为了参加我与萧予安的婚礼。

侯府闺房中,我穿着大红的嫁衣坐在妆台前,昭宁公主将一顶凤冠戴到了我头上。

萧予宁双手搭在我肩上,在我耳边轻声说:「伊伊,希望你和予安能永永远远地幸福下去呀。」

那天早上,我爹的眼眶就一直有些红红的。只不过他强忍着,不在我面前表露出来。

可在我上轿子时,他却终于忍不住大哭了起来。他拉着我的手,边抹眼泪边说道:「怎么刚找回来的姑娘,一转眼就又变成人家的了呢。」

一把年纪的人了,哭得跟个孩子一样。

在我嫁人这件事上,我爹真可谓是下足了血本。金银琳琅,十里红妆,红绸从侯府一直铺到了朱雀门去。

我坐上喜轿,摇摇晃晃地往宫城驶去。长街两旁,百姓的欢笑声混着吹弹的喜乐,是在对我的殷殷祝祷。天家娶亲,唯有在这安乐盛世,才是普天同庆的喜事呐。

我悄然掀开轿帘的一角,端详着长安城的街道。

路旁的柳树碧绿如洗,万条垂下在风中轻轻摇曳着,染了一城的青翠。

我曾问过我爹,我娘为什么要给我起名叫伊伊呢。

他想了想答,或许是缘于他曾经写下过的一首诗吧。

长安桥边柳,

蔓叶一城翠。

岁岁春复绿,

只待伊人归。

这是他被困突厥最绝望之时写下的词句,字里行间尽是对故国深深的怀恋。

轿子停下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轿帘被掀开,透过盖头的红纱,我看到萧予安一身红衣站在不远处,在对着我浅笑。

我整理好嫁衣,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如今,四海安宁,伊人已归。

今后,朝暮相守,百岁安康。

作者;湛遥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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