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我们一直在努力

锁金娇

我叫董月儿,是当朝的贵妃,一个传出和太监淫乱后宫丑事的「贵妃」。

我爹是当朝董太师,权倾朝野,只手在朝堂卷动风云,反手间整个皇室为之胆寒。

可这样的权势却在三年前戛然而止。

时庆和十三年三月,太后薨逝。

一夕之间,我董家被抄了个底朝天。

威名赫赫的董太师,还来不及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就被当街射穿心脏。

皇室传来密令:

「得太师颈上首者,高官厚爵,赐良田万亩。」

董家在一夜间倒了,那些曾经谄媚在我爹门庭前的门客们,在听得了皇室密令后,就像是疯了一般洗脱自己的嫌疑,更有甚者,竟偷偷从街上抢走父亲的尸首。

哄抢之下,刀剑无眼,飘零的尸首那经得起此等波折。

到最后,整具尸骨仅剩下头颅完好,尸身却被分解无遗。

而那拿着父亲头颅,前去皇室领军前卖好讨赏的人。

是我的叔叔。

董氏灭门,而我,董氏遗孤董月儿,逃过了这场浩劫。

皇家白羽卫将我带进了皇宫。

我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年少的皇帝。

「董月儿。」眼前的男人背对着我,一袭玄袍立的随意,可我却从他的背影中看出了冰冷与杀戮。

这不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赫连启的可怕。

几乎是下意识的腿软,我颤抖着嘴唇强压下心头的恨意与畏惧,暮的跪在了地上,道:「陛下,我董家犯了什么罪?」

竟叫你忌惮到将其屠杀殆尽。

「哦?董太师家的掌上明珠,竟浑然不知自家有何罪过?」

赫连启笑的讽刺,刻薄的语气中带着蔑视。下一刻便转过了身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面前……

八岁那年我见过赫连启。

那时候先帝驾崩,新帝登位,太后垂帘听政,董家权势刚盛,太后下了一则令群臣惊骇不已的诏令:

「送小陛下去董家修习帝王之术。」

小陛下便是赫连启。

此等举措亘古未闻,更何况在群臣眼中,堂堂陛下何须向一个臣子修习帝王之术,简直滑天下之大缪!

可那年董家权势熏天把持朝政,群臣敢怒却不敢言,赫连启真的被太后送到了董家。

那一年我八岁,赫连启十岁。

我是太师独女,爹爹对我疼爱的紧,自小娇惯的厉害,府内的人也全都将我护的严严实实。

可唯独赫连启与旁人不同。

那时我虽知他皇帝的身份顶顶尊贵,但看父亲对他的态度却不甚尊敬,甚至是父亲身旁跟着的人,对他也总是斜着眼。

可赫连启却像是看不到那些一般,对谁都是冷冷的,包括对我。

那日他独坐在湖边,微阖着眼养神,斑驳的光影落在他眉间,一闪一闪的甚是好看。

我当时就在想,世上怎会有如此俊俏的少年。

好看的我想打扰他。

「赫连启!」我冲他大声。

明显看到他舒展的眉猛的皱了起来,再睁开眼时,眸间寒光乍现。

他冷斥:「你该叫我陛下。」

我有一瞬被他吓到,但很快就不甘心起来,心道父亲他都没有训斥过我。

骄纵小姐的脾气一上来,我竟是直接冲过去将他推进了湖里。

少年落水的一刹那,瞳孔剧烈收缩起来,手脚匆忙的自救,却没什么效果,甚至淹的更厉害了。

他竟不会浮水?

「救我!」少年总算像我求救。

可我却扬着下巴不理他,心道他好歹是个皇帝,怎能浮水都不会,此刻定是在玩弄于我。

可看着他扑腾的越来越厉害,我也有些慌了。

半晌后父亲的声音传来:「都是瞎眼的么?还不快将陛下救上来!」

被捞上来的赫连启整个人都湿哒哒的,小脸被泡的苍白,本就白皙的皮肤像是结了霜一般。

那是入冬后的二月,树叶早就落尽,赫连启也像是散落在地的叶子般抖的厉害。

那次后我没再见过赫连启,只听说他狠狠病上了一阵,宫内大把的人参补药送进太师府,就连太医也住了进来。

我心想,还真是娇贵的小陛下。

前朝总算有人坐不住了,联合上折子请求太后接陛下回宫,即使是太后也难抗众压,再加上新朝刚立,前朝后宫不宜失和,太后便允了那些朝臣的请命。

开春的时候,病好的赫连启准备回宫。

我本懒得去送他,可神使鬼差的我还是跟在父亲身后去送了他。

赫连启被宫里的太监扶着上了轿子,他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目光落在人群的时候,也无半分波澜。

直到那空灵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的脸霎的不合宜的红了……

八年后,少年已不再是少年,他的那双眸子依旧淡漠,却冷得骇人。

而我董月儿也不再是太师府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小公主,我成了跪在赫连启阶下的罪臣之女。

「董太师的掌上明珠竟不知自家犯了何许罪过?」

赫连启站在阶上俯视着我,仿若不近尘埃的神祗,幽深的瞳孔映着我颤抖的倒影。

「陛下明鉴!」我匍匐在地,头重重磕在地上。

我知道我的头一定出血了。

「好一个陛下明鉴。」赫连启冷笑,下一刻我便感受到了手背钻心的痛。

赫连启金玉镶嵌的鞋底用力踩在我的手背,他仿佛是无心,可疼痛还是令我控制不住的大叫出声。

我抬起头,看见他手中拿着一方奏折,那奏折足足有十多页,每一页都是红笔签就的人名。

我恍惚间看到了叔叔的名字。

以及奏折皮上的提字:董明源罪状书

原来如此,原来父亲早早便被算计好了,原来群臣早已不满他的霸权,原来背叛父亲的人,是他最亲近的弟弟……

手背的痛难敌心口的闷痛,我亲眼目睹了阖府被屠戮,看到父亲的尸体被分抢,头颅又被悬在城墙上。

而我凭什么能苟活?

今夜好长啊,今夜何时才会结束。

这夜过后,皇城换了天,如此惨绝人寰的灭门大事竟被皇室完全压了下来。

除了城墙上那个被风逐渐风化的董太师项上人头,董家彻底断了气息。

无声之下慢慢崛起的是泛滥在地下的秘闻。

登上皇位八年的赫连启,在昨夜才成为了真正的王,赫连皇室唯一的王。

而我,被赫连启困在金池殿整整三日。

这金池殿乃是薨逝太后的行宫,当初我爹每每进宫议事,进的也是金池宫。

赫连启只在第一日同我说过话,随后任由宫女将我摁倒在地,用尖锐的匕首刺破我的手心。

鲜血汩汩流入碗中,跳动在清水之间。

在我诧异的目光下,赫连启也刺破了指间,将血滴入水中。

两滴血点慢慢靠近,渐渐相容……

我能感受到身旁男人气息冷的骇人,与此同时,我也意识到了父亲深藏的秘密。

太后与董太师之间竟不是单纯的君臣关系,而是更为旖旎的情人关系?

我不清楚,我内心深处不愿接受「男宠」这种词句。

若真如此的话,那我同赫连启很有可能是亲兄妹。

真是可笑啊,我董月儿竟还能与皇室生出血脉联系来。

我忍不住冷笑出声,一旁的赫连启却是眼红的厉害,那是极致愤怒下类似野兽的愤怒。

但很快,我的幻想就落了空。

碗中相容的血水又渐渐剥离开,成为两团。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听到一阵细微的吐气。

赫连启摆摆手示意宫女下去,接着烛光,我总算看清了长大后他的模样。

他依旧是漂亮的,只不过这漂亮中带着太多阴沉,一双眸子黑的像棋盘的墨子,嘴唇薄而淡,只是紧抿着,就给人一种无名的威压。

「为什么不杀我?」我问他。

我明白自己在知道皇室这样的秘闻后,绝无活命的可能。

父亲身上这一条「淫乱后宫」的罪名,就足够皇室杀我百十次。

我再也不是无忧门户的大小姐,我现在是罪臣之女,我要想活着,就得知道我究竟有什么价值。

赫连启却没给我答复,只是将我关在了金池殿。

三天内,衣食无缺,宫人也伺候的周全,除了不能出殿门半步,我甚至觉着此时竟比在家的时候还要奢靡。

直到三天后,我才知道这一切奢靡的待遇究竟是因为什么。

「董贵妃,这是陛下赐给你的贵妃册宝,陛下差奴才们给您送来了。」

排排宫女太监跪在我面前,领头的太监我认得。

正是当初来过董家的大内首领太监陆海公。

赫连启这一步我是没有想到的,我自知自己的姿色还够不到可以让他放下仇恨,甘心纳我入后宫的地步。

可我见不到赫连启,只能听宫女说一些宫内的消息。

「三天前陛下在金池殿临幸了娘娘,当时就给您封了贵妃,说等您病好了就加以册封,娘娘您的贵妃之尊可是咱们后宫头一份呢……」

配给我的宫女叫慈容,是个十三岁的丫头。

她怕是还不知道董家的事迹,更不知我便是董家这罪臣之后,她天真的模样叫我怅然。

曾几何时,我也这般天真无忧。

我被封了贵妃,在宫内行动自如,地位也是实打实的尊贵,可我却越发不安。

我不懂我到底有什么值得赫连启利用的。

如果不是为了利用,还能是为了什么?

八月十五团圆节,阖宫喜庆。

就连我这金池殿门前都开始有宫人嬉笑打闹起来。

也不知是何人传出的谣言,说我董贵妃跋扈至极,手下把着数个宫人的性命,所以那些宫人见着我总是谨小慎微。

「中秋节啊……」

我散着头发躺在摇椅上,望着天上的云层,黑压压的,看不到半点月亮的轮廓。

这般好的日子,竟是个阴天。

如果有人看见我此刻的模样,定会觉着吓人。

因为我的脸惨白的厉害,还被泪水浸的湿漉漉的,披头散发穿身白衣,活像个女鬼。

夜深,门外嬉笑声乍的停止,一阵低低沉沉的脚步声缓缓传来。

赫连启来了。

我背对着他,有些讥讽的道:「陛下怎么有雅兴来我这里,哦对,我是不是该自称臣妾?」

我不是想作死,只是我此刻心境实在难说。

一面怕着他,一面恨着他,还有最阴暗的一面,竟是怀着丝期盼的。

期盼什么?

盼他赐我一死?

不出所料的,我听到一声轻微的冷呵。

轻却沉的步子又朝我的方向迈了两步,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了我的身子。

与此同时,涌入我鼻腔的,还有一阵浓烈的酒气。

我下意识的抬起头,却望进一双雾气阴翳的眸子里。

心重重的一沉,像是要落入无边深渊,下半身却逃似的脱离了摇椅。

他喝酒了?喝醉了?

我站在台阶上,凝眉盯着摇椅旁的男人。

他还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僵硬的似乎没发现我已经逃了。

那样的姿势,若我没逃,此刻恰好同他四目相对。

「呵,你又能逃到哪里去?」赫连启出声,声线黏黏糊糊的,却带着实打实的嘲讽与不屑。

抬起头看向我的时候,本来充满的雾气的眼睛,却骤然清明起来,眼底盛着恨意。

「你想干什么?」我瞪大眼睛不敢放过他任何一个动作,背在身后的手却紧紧攥着一根珠钗。

现在只他一个人,若他过来,我能杀得了他么?

如今我已身无长处,唯剩一条贱命还可以搏一搏,为父亲报仇。

这恶心的皇宫,我是半刻也不想呆着了。

赫连启好像真的喝醉了,一步一步有些摇晃的朝我走来,晾在他目光下的我,像是被猎物盯上的小鸡崽子。

握珠钗的手越来越用力,随着面前男人的靠近,我几乎能看清他脖颈间跳动的血管。

他在距离我半步的时候停了下来,我紧张的咬紧了牙关,暗想,距离还是太远了,这样刺出去太过冒险。

就在我想怎样的动作才能发挥我最大的优势时,赫连启出声了。

他道:「怎么,想杀朕?」

话落,他大手一捞,将我的腰控制住,我惊得瞳孔缩紧,握紧珠钗的手就刺了出去,却被他另一只手拦在了半空中。

「啊!」手腕处剧烈的疼痛叫我尖叫出声,珠钗落在地上的声音,只消一瞬便被淹没在了深夜。

「就凭此物?」

赫连启睥睨了眼地上的珠钗,猛的松开握着我腰的手,将我重重甩在墙柱上,还厌恶的甩了甩手,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我的泪又有些止不住了,睁着红透的眼,发狠的问他:「你到底,为什么不杀我?」

赫连启侧着眸子,眼中寒光迸现,白皙的仿佛霜似的侧脸,被宫墙上的红烛灯映暖,却怎么都暖不了他身上的寒意。

他道:「董月儿,朕告诉你是为什么。」

话罢,他就在我错愕的眼中,将冰凉的手覆上我的脖颈,一点点用力,我的呼吸也被一点点带走……

我闭上眼睛,心想这样的死法真不算痛快。

想过一万种死法,却没想过最后竟是要被赫连启给掐死。

他可真恨我啊。

预想的窒息而亡迟迟没有来临,脖间却猛的一阵刺痛。

赫连启埋在我的颈窝狠狠的咬着,我甚至感觉到有鲜血顺着他的咬合,正在朝下淌着。

「赫连启,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用力的推着他的肩膀,却推不动他分毫。

而他仿佛觉着这样也不解恨,大手一扯撕开了我的外衫,半个肩膀都露在了空气下,找准肩头又咬了下去。

黑暗里,他的眼睛里透着杀戮的光芒,唇被我的血染得绯红,活像只野兽,而我就是他嘴下的羊羔。

我知道我躲不掉,也挣不脱,索性便任他咬着,只觉着,这痛也是会叫人麻木的。

后面这口他咬的不算狠,我本以为今夜他解了气就算完了,可他却没有要停的意思,竟是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扔上了寝殿的床。

「赫连启,你有完没完?」我强忍着疼,支着上半身,凝眉看着床前有些疯魔的男人。

墨发玄袍,口染鲜血,眸光深沉。

赫连启一定是我上辈子的冤孽,这辈子从地狱而来要抓我走的修罗!

他也不言语,只是倾身压上我,为了防止我乱折腾,还大力扯下窗幔束住了我的手腕。

变态!他就是个变态!

「赫连启,你要杀要剐都行,别折磨我成吗?」

从心底窜起来的羞耻感,让我后悔怎么不早点自戕了之,至少可以不用承受他此刻的折磨。

赫连启身子烫的厉害,经由他指尖撩拨后,我的身体也变得战栗、滚烫起来。

那满身的酒气,霸道的挤进我的鼻腔唇齿。酒气过后,又升起一股淡淡的檀香。

这味道我熟悉,早在八岁那年便闻过了。

那年,赫连启落水大病,昏迷之中我曾去偷偷看过他。看着他苍白却漂亮的小脸汗津津的,每一滴汗都透着这沁人的淡淡檀香。

可此刻的男人早已不再羸弱,他强劲的力道足以将我碾碎,可他偏偏不碾碎,而是一寸寸挑开我的内衫,冰凉粗糙的指腹落在我的锁骨上,摩挲着他亲自留下的齿痕。

我侧着脸,不想去看他的表情,咬紧牙关,承受这疼痛之下的怪异感觉。

「董月儿,你杀不了我,也逃不得。」赫连启凑在我耳边,讥讽的说下这句话,落在腰间的手已经解开了我的亵裤。

「赫连启,你真叫我恶心。」我沉着声音,一字一句却吐的洪亮。

哪怕身子抖得如筛子一般,我还是紧盯着他,怕自己一刻的迟疑,便会叫身上的人继续下去。

果然,赫连启的动作停了下来,已经落在我秘地的手也抽了出来,只消一瞬,就从床上抽身。

我已衣衫全解,像个被蹂躏殆尽的荡妇,脖间鲜血一片,若是闭上眼睛,定会叫人觉着我已经死透了。

赫连启背对着我,以至于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弥留在空气间的迷乱气味,提醒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董月儿,这宫里,你尽情放肆。」赫连启轻声。

我怕是疯了,竟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你可以任性」的味道。

「我一定会杀了你!」我从牙缝里吐出这句话,满腔的恨意像快要溢出来,这蓬勃的恨意,让我有了从未这般想要活下去的欲望。

活下去,杀了赫连启!

「贵妃,可以试试。」

「来人!贵妃病了!」

赫连启头也没回,阔步离开了金池殿。

得了他指令第一个冲进来的慈容,看见我在床上这般模样,顿时被惊得小脸煞白,连忙跑来将我用被褥裹了个严严实实。

「娘娘,陛下他……」

纵是慈容单纯,她也该看出些不对劲来,我身上这伤痕,绝不是承恩得来。

十三岁的孩子哪见过这场面,顿时哭的眼泪鼻涕一大把。

「慈容,我没事,你帮我上药,睡一觉就好了。」

「还是叫太医来看看吧,娘娘您这口子可是要留下疤痕的……」

「不必了。」

如今的我,那还顾得了身子的残破与否,不过是一具身子罢了。就算今夜赫连启他强要了我,我也不会选择自戕。

他的折磨,只会让我更想要活下去。

活下去,杀了他。

那之后我病了半月。

尽管我倔强如是,但生理性对赫连启的畏惧已经到了骨子里,那股畏惧像是柄寒剑,割开了我的皮肉扎入心脏,叫我喘不上气来。

锁骨上的伤口还是留下了疤,狰狞的两行齿痕很是刺眼。

我总会在脖子上束上条素白的带子,用来遮盖这疤,因为我打小便知道,后宫是吃人的魔鬼,唯一的解药便是皇帝的恩宠。

我自是不需这种恩宠,但我要想在后宫过的舒坦,却需要这「假恩宠」。

赫连启掌权几个月,明面上只宠幸过我一个妃子。若我顶着这脖子上的伤痕出去,还不知要被传出什么闲话。

但好巧不巧的,我这束在脖间的带子,竟被人口口相传到了宫外,一时间在京城掀起了「贵妃裹颈」的新时尚。

上到贵妇闺阁女儿,下到学堂儒女童,竟纷纷跟风,还传出了皇帝与贵妃感情和睦的佳话。

我在宫内听着这些星子般不着边际的谣言,忍不住自嘲:「要让那些善男信女们知道,我董贵妃,就是前两天刚被赫连启灭了门的董家里剩下的可怜虫,他们还能说得出,我和赫连启是一对神仙佳偶吗?」

大太阳的天,我坐在太阳下,炙热的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我却觉着是一种享受,仿佛这阳光能驱散我一身的肮脏。

「贵妃娘娘,咱们内务府的给您送人儿来了,你且瞧瞧吧!」

陆海公屁股后头跟着七八个小太监,个个低着脑袋唯唯诺诺的样子。

看着他们我就忍不住皱起眉来,不知道赫连启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我宫里的太监已不算少了,还送来做什么?

「带走,我这边用不着。」我没好气的说着,余光却瞥到了一个小太监的侧脸。

不是我有意注意到他,而是我不得不注意他。

这小太监的脸,属实是瞧了第一眼便叫人忍不住瞧第二眼的。

陆海公看出了我的神色,连忙将那小太监推上前来,道:「娘娘,这是小福子,内务府挑的人啊,都是干净的很的……」

这老太监声音尖利又难听,属实刺耳的很,我实在不愿他再接着嘀咕下去,便摆摆手叫他随意留下两个小太监,其他的全部带走。

留下了小福子,和另一个自称小路子的太监。

「娘娘,奴才今年十七了,奴才……奴才以后一定会好好伺候娘娘的……」

小福子跪在地上,头埋得很深。

盛夏闹蝉,聒噪的很。

自那日小福子进宫,便寸步不离的跟在我身侧。

「娘娘,奴才去院里将那些蝉都给粘了去。」小福子唯唯诺诺的道。

我瞧着他清秀的脸,便忍不住问道:「你进宫前生在何许人家?」

宫内太监多生的阴柔,却皮糙肉厚的很,那是他们常年做苦活落下的痕迹,但眼前这个小太监却是细皮嫩肉的紧。

赫连启对我态度不详,他送来的人我不得不多留心。

「禀娘娘,我原先是在靖王府上的,伺候……靖王老爷子……」

小福子话说到最后,声音仿佛蚊蝇一般叫人听不清楚。

但是我立时便明白了他的局促。

靖王老爷子向来好男风,这是整个京城人尽皆知的秘闻。小福子养在他跟前儿,又生的俊俏灵秀,那他和靖王之间的关系,也就一目了然了。

想到这我忍不住冷笑,心道赫连启啊赫连启,何必转着弯儿的拿奴才羞辱我,还费心送一个旧王府的男宠到我身边。

九月十五,祭月大宴。

我本不愿参加任何关于赫连启的宴会,但祭月大宴上,外臣会入宫,我便有机会见到我那「好叔叔」。

一袭素衣,头戴白冠,我穿的有些不合时宜,大咧咧跨入了宴会的门槛。

慈容有些担忧的说:「娘娘,您穿成这样,陛下他会生气的……」

「我还怕他生气?」我讽刺的轻笑出声。

抬头便看到了高座于宴会之端的赫连启。

他一手执着下巴,一手端着酒器,正和堂下的臣子相聊甚欢,忽而目光落到我身上,眉心倏地微皱,寒气在眼底荡开。

我颔首,侧目便看到了坐在角落的董原之,我的叔叔。

他看到我神色竟有些慌张,但更多的还是一股我不明白的情绪,张着嘴仿佛想对我笑一笑,可我的疏离叫他笑不出来。

他就坐在原地望着我,直到我微微颔首,留给他一抹厌恶的笑,他的嘴角便僵硬了。

如果赫连启是持刀杀我全家的人,那他董原之便是递刀之人,我恨他背叛亲人,恨他比赫连启更甚。

宴会上的那些大臣对我的装束指指点点,有些是赫连启的近臣,认出我的身份,忍不住啧啧几声,嘲讽至极。

我迈着毫不迟疑的步子坐到赫连启身侧。

既没有皇后,我不坐他身侧这位子,那还有谁?

我自知僭越,却僭越的理直气壮,凑到赫连启耳边笑盈盈的问道:「这宴会上,有多少是跟着你诛杀董家的?」

赫连启听罢仰头灌了一口酒,冷笑回我道:「全部。」

我手抖了两抖,嘴唇止不住的颤抖。

那些端坐高堂的家伙们,没有一个不沾染我董氏的鲜血,可他们如今却喜笑颜开,嘲讽我这个董家遗孤活的宛如寄生蛆虫一般。

所有大臣都在想方设法引起赫连启的注意,只有董原之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直到我离开宴会。

因为我猜到他一定会跟过来。

「小月儿……」

面前的男人有些胆怯的叫着我的名字,叫着这个唯一只他叫我的名字。

小月儿小月儿,这还是我生下来那年他给我起的名字。

可如今物是人非,面前的人早已不是当年的人。

「为什么!」我大吼。

不是疑问,而是在发泄恨意。

「小月儿你不会懂的,你父亲他没有退路了,但是你还有,你听叔叔的,叔叔会护你周全。」

男人伸出手来想要触碰我,却被我狠狠甩开,他的脸上便挨上了重重的一巴掌。

与此同时,我也明白了些许。

「是你求得赫连启不要杀我?」

除了这一个原因,我再想不到其他。

董原之点头,眉间皱成川字,像是在竭力控制着什么情绪。

「听父亲说,爷爷在他十岁那年战死沙场,彼时你五岁,是我父亲将你养大,教你学究,供你做官,你有今日成就,无一步不是父亲之力,可你!卑劣!无道!令人作呕!竟用亲人性命换自己荣宠!」

「董原之啊董原之,为什么你不去死呢?」

我一句句毫不留情,心脏因为恨意狠狠揪了起来,如果可以,我想杀了面前的人。

「月儿!够了!」董原之大声呵止。

但在我看来,他不过是为自己做的卑劣事而没脸罢了。

「你滚吧,来日,我必手刃你。」

我留下最后一句话,转过身不再看他一眼,直到身后的脚步渐远,我才回过头。

怒气消减,我才回忆起方才他说的话,总觉着什么地方对不上,他为什么独独救下了我?从小他虽待我亲近,但近些年却甚少回家,与我更是少见面。

太多疑团纠缠在心里,直到熟悉的声音将我神思拉回。

「娘娘!您怎么在这里啊!你快些回宫去看看吧,慈容姐姐她出事了!」

来的人是宫里伺候我的小青,她一提慈容,我的心便提了起来。

宫内几个月,唯有慈容待我真心。

顾不得宴会,也顾不得旁的,我一心朝着金池殿去。

等回了宫,却发现不见慈容影子,就连方才带我回来的小青也没了踪迹。

我顿时心感不安。

我真的着急糊涂了,慈容她本该在宴会伺候我,怎会忽然回宫?

想到这我连忙想离开金池殿,却发现殿门紧闭,而我的寝殿内开始传来呜呜咽咽的怪声。

「何人?!」我大喝。

无人应答,呜咽声却越来越大。

我大着胆子推开殿门,却见殿内唯有小福子。

此时他正倒在地上,痛苦的翻滚着,像是被什么东西折磨一般。

见我开门,他猛的朝我扑来,我一时没有防范竟被他扑了个仰面朝天。

就在此时,殿门开了。赫连启待着一众人侍从入了金池殿。

而慈容,就在他身侧站着,笑盈盈的望着狼狈的我。

一切仿佛都有了答案。

「贵妃,好雅兴啊。」

赫连启嘴角有些抽搐,像是没想到会看到这一幕。

确实,如今我被小福子压在地上,衣裳半解的样子,任谁都会想歪吧。

贵妃娘娘不甘寂寞找俊俏小太监纾解情怀?

真是可笑啊,我自认小心,却被身边最亲近的人摆了一道。

我问过慈容是怎么流落到这宫中的。

宫内不比宫外,伺候的人也不是随意买来的。那些平日里低贱的太监宫女,曾经也可能是某个高官家的子女。

慈容说:「奴婢家里不过是官场里最微末下层的小官罢了,前些年官场生乱,我爹被罢黜,我这才被罚进了宫。」

她说的话我自是没什么疑虑的,只瞧着她谨小慎微的,觉着她也算可怜,所以总念着护她周全。

可平日战战兢兢的女孩,如今却面如鬼魅的站在赫连启身后,摆出惊恐的神色,超我大喊道:「娘娘,你怎能如此,皇上他……」

她后面的话没来及说,就被赫连启骇人的目光吓止。

但是欲言又止才是最令人遐想的手段。

「既然贵妃之位容不下你,那你便去陪个阉人!」

赫连启站在高处,一如宫内初见神祗一般。

「但不是这个阉人。」

小福子被拖了起来,拉到外庭的长凳上。两个五大三粗的侍卫,手举人宽长杖,一下下鞭挞着小太监的下半身。

「秽乱宫闱,扰皇室清听,该死。」

赫连启声音落下,长杖那边也没了声音。

老太监回报:「小福子已死!」

我看着满凳子血肉模糊,上面的人早已没了呼吸,我知道小福子是在神志不清醒的时候,活活被打死的。

我忍不住干呕的冲动,因为从未见过这般血腥,哪怕是阖府被屠戮时,我也早被接进了宫,没能看到任何血腥场面。

赫连启走到阶前深望着我的眼睛,讥讽道:「既然贵妃喜欢阉人,朕便将福夏赏给了你。」

话落,人群中颤颤巍巍走出个小太监来,猛的跪在地上喊着:「皇上饶命」。

我说:「赫连启,何必在这儿恶心我,你累不累啊。」

又转过头,目光穿过人海落在慈容脸上,讥笑着对她说:「慈容,虽然我不知董家与你有何恩怨,可你手段还是差了点,赫连启他不让我死。」

话音刚落,我便看到慈容神色大变,惊慌片刻却依旧坦然,像是毫无畏惧。

她仰着稚嫩的脸,发狠的道:「我乃前朝吴尧之女!」

「董月儿,你董家该死,你父亲该死,你更是该死!」

话落,她迅雷般冲了出来,速度快到那些侍卫都没来得及反应。

一个健步到我面前,手里还紧攥着一把匕首。

只差一寸她就要刺到我的胸口了。

我却没能迎来疼痛,而是迎了满脸的鲜血。

赫连启举手落剑,慈容的脑袋就被当场削了下来,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满地,也溅了我满心。

心惊的快要跳出胸膛,耳边阵阵嗡鸣。

我终究是个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的闺阁女儿罢了……

慈容父亲乃是前朝京和大臣吴尧的独女。

十年前,先帝崩殂,新帝登基,太后垂帘听政,幼年帝王不掌皇权,我父亲董太师在前朝搅动风云。

吴尧是前朝的权官,一生清廉,从未伤害他人。

我爹却因他在朝堂上的三言两语,判定他有反皇之心。

三日内,清缴尽前朝的吴家势力。

慈容父亲、叔伯、兄长,全都锒铛入狱,母亲嫂嫂不甘受辱,撞柱而亡。

阖家三百六十一口人全被发配,而慈容那些直系未成年的子女们,女子入宫充做宫眷,男子入宫为太监。

慈容唯一的弟弟,没能扛过宫内人的折磨,唯独剩她在宫内苟延残喘了下来。

「拖下去。」赫连启没半丝的怜悯语气。

满脸的血腥气令我作呕,眼前血影交融,逐渐模糊了我的视线。

到最后,我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赫连启,别再让我醒来了。」就让我死了吧。

说完最后一句话,我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周围装潢变了个样。

破旧的桌椅墙面,就连身下铺的都变成了劣质的草席子。

「你醒了?」

忽然响起的男声吓了我一跳,下意识从床上跳了起来。

「我叫福夏,是你御赐的对食,我知道你是贵妃娘娘,我也知道……」

「够了!」

我捂着耳朵不想再听下去,眼睛惊恐的瞪大。

赫连启他疯了!他为什么不好好杀了我!他也不顾自己的颜面了吗?就任由一个传出和太监首尾的贵妃,继续和太监过下去?

「你……不,贵妃娘娘!我不会怎样您的,我也有一个姐姐,是同你一般年岁的,所以……」

福夏挠了挠头,模样有些腼腆,倒没什么特别之处,赫连启为什么将我赐给他?

但很快我就明白了。

福夏是赫连启身边的御用太监,他将我赐给一个他的太监,就是为了最精准无误的羞辱到我。

「娘……月儿,今后你就要跟我一起在金銮殿伺候陛下了,我会教你该如何做的。」

福夏在我面前很是小心,也许是被我早上的疯样吓到了。

一夜之间,我从贵妃沦落成太监的对食。

做金銮殿最低等的那个宫女,住处就是金銮殿的偏房。

偏房是为了宫人们能更好的侍奉皇帝,福夏作为赫连启身边贴身的小太监,自然要时时刻刻在偏房候着。

我也在偏房候着,却琢磨着该如何杀了赫连启。

如果我有十双眼睛,那这十双眼睛定都在他身上贴着,去看穿他所有的破绽。

赫连启坐在屏风后看奏折,偶尔发火将奏折扔到地上,整个殿内宫人下跪,噤若寒蝉。

「月儿,跪下啊。」福夏扯着我的衣裙,我却直勾勾的杵着,恶狠狠的盯着屏风后的家伙。

「滚过来!」赫连启出声,尾音还带着余怒,微微颤抖。

没人敢动,因为没人知道他在叫谁。

「董月儿!」他又冷喝。

透过屏风,我看到他如寒冰的眸子,还有眉间那个川字。

我压下恨意,仰起头走过去,宫人纷纷识相的退下,福夏只能担忧的望着我,随人群离开。

迈入屏风,我余光瞥到案几上的砚台,便迅雷不及掩耳的将其捧了起来,朝着赫连启扔了过去。

赫连启只一个侧身便躲过,砚台落在地上砸出巨响,出了一个大坑。

「还想杀朕?」

赫连启挑眉,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从他的眸中觉出心情好来。

他怎的忽然就心情好了,明明刚刚还在发火。

「刚才那里有一只老鼠,」我睁着眼睛说瞎话。

「你倒是担忧朕的龙体。」赫连启轻呵出声,又垂下头看起奏折。

我问:「你和董原之做了什么交易?」

既然是董原之保下的我,那自然需要条件,瞧赫连启对我的纵容程度,想必这条件不小。

「哦,他没告诉你?」赫连启头也没抬。

我没想过见董原之这件事能瞒过他的耳目,这宫里一草一木,又有哪个能躲过他的监视。

「告诉我什么?」我凝眉,下意识觉着真相越来越近了。

「呵……」赫连启轻笑出声,又接着道:「董原之,才是你的生父。」

忽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愣住,脑袋里嗡嗡巨响,嘴里牙齿开始止不住的抖起来。

他在说什么?董原之才是我的生父?

「你胡说!」我大吼,死死凝视他的眼睛,想要看出一点撒谎的痕迹。

他仿佛很享受我此刻的表情,挑起眉有些愉悦的回我道:「朕,从不胡说。」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逃出去的,一路仓皇而逃,跌跌撞撞。

蹲在暗红色的城墙下环抱双膝,只觉着心脏凉的彻底,头却热的滚烫。

福夏出来寻我,道:「你脸怎会如此红?」

又探手覆盖上我的头,手心刚覆上就立时弹开:「好烫,月儿,你在发热!」

「我……发热?」我喃喃了两句,便觉神思飘远,止不住的昏沉了过去。

再次醒来,却没有躺在草席子上。

身下丝滑的绸缎上绣着团云龙纹,昏黄的烛光下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醒了。」那人出声。

我身子顿时抖了起来。

「赫连启,你杀了我吧。」我真的受不了了。

我喘息的厉害,眼眶酸涩肿胀,后槽牙紧紧扣在一起。

太可怕了,眼前的这个男人,我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也猜不到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他给我什么,我就只能接受什么,这真的,太可怕了,我从未这样怕过。

男人的背影微微怔了片刻,却没有转身,恍惚间我听到一阵轻笑。

他道:「朕说过,你逃不了。」

「想死,也是逃。」

我猛的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赫连启,我不过是小时候推了你一把,让你掉进湖里病了半月,自诩没别的地方得罪过你,对吧?」

我盯着窗幔上垂落的穗子,抬起手虚无的抓了把空气,像是叹息般说:「赫连启,你放过我吧。」

远处窸窸窣窣响了几下,我身子虚起了一下,身侧褥子微微下陷。

赫连启不分由说的躺在我身边,呼吸一深一浅的搔着我的脖颈。

那股熟悉的檀香又钻紧我的鼻腔。

我压抑着呼吸,闭上酸涩的眼睛,泪顺着脸颊滑下,却没能滑到枕头上,而是落在了那人的指尖上。

他冰凉的指腹,点在我的下巴,顺着唇线的弧度摩挲。

半晌才道:「你别逃。」

什么我别逃,我皱着眉回头,却见他闭着眼,像是已经睡着了。

我起身想离开,却觉衣裙被什么扯住,低下头,看见一只攥紧的手。

这夜,我撕破衣裙逃出了金銮殿。

回到偏殿,不顾福夏担忧的眼神,将自己关进了房间。

窗外月明高照,窗内烛火通明。

但这些光亮都不属于我,唯一属于我的,是摆在烛台下的那把铜剪。

手起刀落,我终于在这个深夜,下定了去死的决心。

董家灭门,唯我独活,疼了我十几年的父亲,却不是我的生父,我的生父,竟是那个将我人生推入深渊的男人。

「爹爹,我来寻你了……」

进宫以来,我第一次笑了起来。

但事实却告诉我,赫连启是个真正的恶魔。

我没能死成,因为我又一次见到了那张令我厌恶至极的脸。

还是破旧的房间,赫连启一袭华服格格不入。

我心道,赫连启何时也会贵足踏贱地,到这太监住的腌臜地方了。

福夏跪在角落里,满头的鲜血顺着脸朝下淌,身子抖得仿佛夏日的蝉。

想也不必想,这一定是赫连启的手笔。

「月……月儿你总算醒了……」

福夏巴望着瞧我,后面的话来不及说,就被赫连启吓得不敢再出半声。

老太监陆海公是最懂皇帝心意的,立即捏着他那破锣嗓子怒喝道:「贱奴,这是贵妃娘娘,娘娘的闺名岂是你能叫的?还不滚出去自领六十大板!」

是啊,我这贵妃之位还没被废呢,不过是被赫连启扔过来陪太监对食一阵儿。

瞧这话说的,我自己都觉着可笑的很。

死了这一趟,我算是明白了,只要是赫连启不想我死,我便是死不了的。

我被带离福夏住处的时候,福夏已经被打了三十大板,他那小身板在风里摇摇欲坠的,若真被打六十下,小命定是要没了的。

「打他何用?我以后不寻死便是。」

赫连启轻飘飘看了我一眼,朝动刑的人摆了摆手。

后来我再见到福夏,他越发怯生生的了,跛着脚做活常常打翻茶碗,右腿彻底是废了。

我总还想起,他劝我别担心他不会欺辱我的时候。

他说:「月儿,你年岁同我姐姐一般大,模样也像她,我会护着你不欺辱你的,若有朝一日皇上要杀你,我……便同你一起死。」

萍水而过,我终究还是害了他。

天渐渐凉了,那次自戕,到底是伤了我的元气,竟将将两个月没能下榻。

赫连启为我重新安排了住处,金銮殿后的梅园。

梅园四面围着梅林,只中间一处宫殿,小巧却精致,尤其在这冬月里,就更是别有一番景致。

马上就到除夕,赫连启忙的厉害,前朝那些事似乎很难缠,上次见他,发现他还长出了胡茬。

庆和十四年,年下里。

雪下了小半月,阖宫被雪覆盖,宫墙上也盖着层棉被。

寝殿内暖灯熏人,我坐在摇椅上吃着酒酿圆子,迷迷瞪瞪的看着窗外的雪景。

便见裹着玄色大氅的赫连启,阔步入了院内,漫天的雪落在他大氅毛上,轻盈盈的,衬的他脸更白了。

他心情不错,一直到屋里都是笑着的。

像他那样不爱笑的脸,如今笑起来倒也明艳。

他说「月儿,关东之战大捷,前朝失地如今才算全收服了。」

我当然晓得,为他打下那失落江山的,便是我的叔叔,哦不,应该是我的父亲,董原之。

当朝第一悍将董原之,赫连启只为了他,便不能杀我。

见我不睬他,赫连启便到我身前,一把抢过了酒酿圆子,将剩下的丸子囫囵吞下。

却在吞下的一瞬间拧起了眉心,道:「太甜!」

我也同他玩笑,道:「小厨房里有剩下的凉瓜,那个苦,你且去尝吧。」

许是我太久没笑过,尤其是没对赫连启笑过。

他愣是一惊,随后顺着我的话说道:「那今日午膳便吃凉瓜宴,你也要吃。」

「我凭何吃?你爱吃苦我可不爱,你自己吃劳什子的凉瓜宴吧!」

我抬起头,恰巧与他四目相对。

赫连启眸光流转,深深的寒意渐渐融化,露出柔情来。

半晌后他蹲下来,双手环抱住我的腰腹,道:「月儿,我们就这样过下去,可好?」

「就这样过下去?」我轻声,带着自嘲。

「赫连启,你说我该怎样和一个杀人魔过下去?」

腰间的人身子怔了怔,再站起身时,又恢复成了一贯的清冷阴翳。

他从怀中摩挲了片刻,掏出个藤编的小蜘蛛放在我身侧,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也不知他从哪里找来的这些登不上台面的小玩意。

竟能天天变着花样的给我送来,前日是藤编的小兔子,昨日是小马,今日是蜘蛛。

身后的梳妆柜上,已大大小小摆下了十几只,都要放不下了。

我冷笑着将小蜘蛛扔到地上,喃喃道:「赫连启,你当我是几岁孩童吗?」

这个冬天格外的长,开春的第一场雨落下时,我病了。

病来如山崩,我也有些猝不及防。

我的身子我是最清楚的,从不会因为小寒小冻而病,这次的病属实有些不寻常。

我先是晕了两日,昏沉着慢慢醒来的时候,透过帷幔,我听见赫连启正在呵斥太医。

「若你们找不出解毒的法子来,太医院也不必留在宫中了!」

毒?我竟是中毒了?

我一贯的膳食都是金銮殿小厨房备下的,专供赫连启独享,他们要下毒几乎不可能。

寻常里我也不贪嘴,这毒不会是从我口中进的。

这一点我能想到,赫连启自然也能想到。

可我没想到的是,他第一个叫来的人竟是董原之。

原来我这毒,是自小便被种在身体里的。

而为我种这毒的人,正是我的父亲,董明源。

「小月儿小月儿,我的小月儿。」

董原之一遍遍的叫着我的名字,我却置之不理,将自己蒙在被子里,不去听他讲的所谓的那些真相。

在前朝时,董明源还不是董太师,是护国将军之子。

老将军英年早逝,董明源才十岁,有一门婚事,婚事的那头便是萧尚书独女萧若。

董家所有荣宠全系董将军一身,董将军亡故,董家便没了势力。

萧家却因中书省的助力,权势轰天。

少年董明源和萧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已情根深种。

但这情根却抵不过一书圣旨。

「萧家同董家退婚,萧若即日嫁入皇室为皇后。」

皇后,这大概是所有女子梦寐以求的位子,但萧若却不愿。

她爱董明源,也知道董明源爱她。

萧若计划出逃,可这一次董明源却退却了。

于是在三日后,萧若身披嫁衣入主东宫,成了当朝最尊贵的皇后。

也是后来的萧太后。

先帝身体羸弱,朝堂上中书省把握朝政,萧家身处政治漩涡,却是朝堂的政治中心。

彼时,敌国西夏来犯,董明源总算有了可以施展拳脚的机会。

他挂帅出征,凯旋而归。

虽得胜还朝,却被中书省忌惮,再加上当初和萧家的婚约,他董明源一直以来都是皇室的眼中钉。

于是为了消解这其中的恩怨,董明源娶了同为中书省的权官宋钺之女宋晨。

同年,萧皇后诞下太子赫连启。

董家一朝崛起,渐渐在朝堂上和萧家分庭抗礼。

两年后,董原之从战场归来,却带回了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就是我。

我是董原之和西夏女将军拓跋研之女,身上有一半敌国的血脉。

本国自是容不下我的身份,董原之也付不起通敌之罪。

于是我成了董明源的女儿。

同年,我名义上的娘:宋晨因难产而死。

但只有董家兄弟二人知道,宋晨根本没有怀孕。

敌国将军拓跋研,在那年六月的战事上身死神灭,董原之痛不欲生,开始了长达八年的不归家之路,他留恋战场,为皇室立下赫赫战功。

无人知晓,他留恋的只是战场上,那个他唯一所爱之人的影子。

也是那年,董明源开始了一场阴谋。

他恨皇室,恨赫连家族,所以他要赫连皇室为当年的事付出代价。

中书省终究是文官居多,再加上那时年战时纷繁,董家功劳盛大。

渐渐地,整个朝堂再无人和董家比肩。

八年后,先帝崩,萧家彻底沦落,董家权倾朝野。

而那场由董明源策划的阴谋,还在继续。

董原之也是在一次无意间,才得知的,这场阴谋竟是以我为中心。

我在出生那年,就被董明源中下了毒。

寒夜毒。

这毒的名字实在冷僻,却真实存在。

那是西夏皇室的秘方,专用来控制皇室子孙。

将毒种于幼子体内,年年日日以毒药养之,便能将人炼的如蛊虫一般听话。

中这样毒的人,一生与毒药相依存,毒停了,她的命便也没了。

董明源计划的一环,是将我嫁入皇室做皇后,进一步把持皇位,他好趁虚而入,成为名义上真正的君主。

董原之得知这一切的时候,差点要疯了。

我可是他和妍妍唯一的骨肉,这些年他不肯回来,便是害怕见到我,他不舍得见我。

可如今,他最亲爱的孩子,却被亲哥哥下此剧毒。

于是,他在秘密中和赫连启联合了起来。

诛杀董氏,唯独留下了我。

听到这些,我才明白,这一年来,我渐渐开始嗜睡,还总是睡不醒。不是因为春乏秋困,而是毒在作祟。

我常常回忆起,每年中元,阿爹他总要为我扎上好几个兔子灯哄我开心。

我一半的骄纵都是阿爹给纵出来的,他疼我爱我,那些不像是假的。

却真的是假的。

太医说,我的毒虽入体很深,但倒也不必太过担心,只要继续用寒夜毒吊着,再辅之解毒汤剂,积年累月的,我这一身的毒也能去的干净。

我倒真成了要日日喝药的小药罐子了。

赫连启来我这里变得更勤快了。

有时我说他:「你真是善变的家伙,刚进宫那会儿还对我要死要活的,如今却怕我死了?」

赫连启一愣,紧抿的嘴唇慢慢勾起来,回我说:「月儿,你可能忘了一些事。」

我皱着眉听他说这些没头脑的话。

他又从怀里掏出个藤编的小狗给我。

「赫连启,你有完没完,这藤编的玩意儿我可看腻了。」

「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

低头弄药的赫连启忽的说道。

我瞳孔猛然收缩了两下,余光瞥到远处的梳妆柜,那百来个藤编的小玩意。

可真不像赫连启这个阴翳的家伙能编出来的。

「最近朝上不安稳,边疆闹兵乱,西夏纵着自家山匪闯入边境,此时边疆已是一锅粥了。」

赫连启总爱跟我说些朝上的话,我听一半忘一半,到了后面,他的话全成了嗡嗡嗡。

他抬手拍了拍我的脑袋,恼道:「你就这么不爱听朕说话?」

我横了他一眼,冷冷道:「不爱。」

在宫里两年,我的恨意变得缥缈,中毒之后,更是如此。

赫连启对我,似乎真的很好,他好似是在用心爱我。

可这爱,我是不敢要的,也不愿要。

他见我疏离,便重重叹了口气,揉着我的脑袋,用我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道:「你真的想不起来了吗?」

赫连启离开,我转头便将太医院送来的药倒进了花坛。

又是年下。

我去梅林赏花,碰上了来宫中赴宴的董原之。

他站在远处有些小心的看着我,搓着手掌很无措的道:「小月儿,开年我要去边疆平乱,一去大抵到四月里才能回。」

「到时天暖和了,我陪你去清风山上摘桃花如何?」

在我活的安稳的那几年,董原之年年四月里回家一趟,每回都带我去清风山上摘桃花。

听说,拓跋研唯爱桃花。

我只是在原地驻足了半晌,而后裹紧大氅转身离开。

谈不上原谅与否,我的人生一团乱麻,不想再继续乱下去了。

年夜饭是赫连启陪我吃的。

宫内炉子生的滚烫,我却还得披着绒袍才不会很冷。

寒夜毒寒夜毒,毒的便是这寒症。

赫连启将一个暖炉递到我手中,道:「开年朕要御驾亲征,同董卿一起。」

末了他沉默半晌,又道:「你可一定要等我啊。」

「等我回来给你一场真正的册封之礼。」

这年,还未出正月里,赫连启便带着浩浩汤汤的军队赶赴边疆。

临行前,在我床前驻足了许久。

宫女说要叫醒我,可他却任由我接着睡下去,随后将一物放在我的床头。

其实我早就醒了,在他离开后,我睁开了眼。

看见床头那个藤编的小蚂蚱。

今年的冬天好像格外的短。

可我身上的衣服,却从过完年那日开始,越穿越多。

到最后,我竟是离不开床了,日日要三层棉被裹着,却仍觉刺骨的冷。

「娘娘,您的身体情况必须得告诉皇上啊!」宫女担忧的道。

我却摇头,道:「不必告诉他。」

抑制寒毒的药我早在年前便不吃了,我不知自己吃药的意义何在,我没有求生的欲望。

赫连启来的信上说:「战况甚是明朗,也许会早半月归朝。」

「吾妻月儿,夫君甚念。」

附赠的物件是一个藤编的小蚂蚱,蚂蚱脏兮兮的,粘着土。

忽的,我感觉脸颊有些湿润。

我将手放在「夫君」二字上,深深摩挲了许久。

心热腾腾的,却暖不热身体了。

今天的阳光真耀眼啊,就像当年在湖边一般。

那个模样俊俏,却神色忧郁的男孩,仿佛神的礼物,送到了我眼前。

但如今,我连自己都找不到了,又如何触碰他。

「赫连启,愿来生,遇不到你。」

赫连启番外

今夜是大战的最后一日,整兵回朝,我终于可以见到我的月儿了。

拿起藤条,几下子编出一个小蚂蚱来。

这些日子,我总为她编蚂蚱,不知她这个小傻瓜能不能想起些往事来。

那年我在董太师府。

背着莫大的屈辱苟活在太师手下。

我恨自己无权无能,身为皇帝却没有皇权,竟让赫连家族在我手上如此无颜。

我恨董太师,恨母后,恨他们恬不知耻秽乱宫闱,令皇室蒙羞。

那日我在湖边静心。

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走来,对我无颜无状,又将我推入水中。

我六岁被人陷害落水,自小怕水,故不会浮水。

后来才知道,那女孩竟是董太师的独女,董月儿。

一颗恨的种子,种下就开始萌芽。

可这颗种子萌芽的方向却有些不对劲。

我落水后晕了三日,当我醒来后,看到的却是一桌子的藤编小物。

窗外还有一个落荒而逃的少女身影。

藤编的小蚂蚱身下压着张纸条,纸条上歪歪扭扭的写着行字:「对不起,这些作为赔罪可好?」

从那日后,每日醒来,床前必有一只新鲜出炉的藤编小物,花样也渐渐多了起来。

只不过除了小蚂蚱,其他的物件总是丑陋的。

我一心怨她,可另一心却是有些期待她。

少年的我,不懂这种无名的情愫,更不懂我会眷恋上一个恨之入骨之人的女儿。

现在想来,也许是我太寂寞了吧。

在阴暗的角落躲的太久了,也是会向往光明的。

那时候的董月儿,就像是六月最盛的骄阳。

可对于董太师,我却是没有半分情分的。

太后薨逝后,我总算有了掌权的机会。数年部署,朝堂上早已遍布我的势力,而这些年董太师一臣专政,早就惹得众怒难平。

我的手段还算可以,一夕之间,董家覆灭。

内心最深处的情感在作祟,我偷偷保下了董月儿,同她滴血认亲。

当看到我与她的那两滴血散开,我下意识地舒了口气。

后来我最最忠心的臣子董原之来找我,告诉我一切的真相。

并且责怪我为何动手如此迅捷。

那时我的第一想法竟是庆幸,庆幸董月儿和董太师真的没有关系。

我对月儿的情愫是复杂的。

我自觉是恨她的,恨她年少的羞辱,恨她生在一个羞辱我的世家。

可中秋那日,我醉酒后,闯入金池殿。

看见她一身白衣,小小的一只蜷缩在摇椅上,满脸泪水亮晶晶的,我竟有些心疼。

她对我的恨,我尽收眼底,她对我的抵触,让我厌烦。

于是我狠狠欺负了她,直到今日,她的颈上还留着我给的伤痕。

我厌她,恼她,不悦她。

却又想看她,护她,守着她。

乱七八糟的情绪混在一起,让我认不清自己,我厌恶这样的自己。

于是我任由慈容作乱。

但当我看到月儿被那太监压在地上的时候,愤怒还是席卷了我。

我命人处死了小满子,又将她安排到了我的身边,却带着羞辱她的情绪。

看她痛,看她恨,看她眼中有我,我仿佛才能畅快一点。

我是皇帝,至高无上的皇帝,就算这样下去,她也逃不得不是吗?

可她竟然寻死。

她用剪刀刺透胸膛,鲜血顺着伤口流出,当我赶到的时候,她的血都快要凉了。

怀中轻飘飘的女人,仿佛我一握就会碎掉。

那夜我的暴怒,让我彻底明白。

我已经疯了,为了董月儿,我彻底的疯了。

于是我开始放任自己。

心甘情愿的对她好,告诉她一切,守着她。

心想,若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不错。

会朝路上的第三日。

皇宫内快马急报:

「贵妃娘娘,薨了。」

我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表情,身旁的董原之突发心悸,竟无用的晕了过去。

可我不会晕,因为这一切不会是真的。

我跑死了三匹马,披星戴月回了皇宫。

宫内已挂上了孝布,白花花的一片,刺痛了我的眼。

我发狠的扯下那些白布,命令宫人将白布换成喜庆的红。

宫人皆以为我疯了。

月儿还躺在床上,双目微阖,安静的像是睡着了。

「月儿」我轻声唤她。

却无声回我。

宫人跪了满地,皆战战兢兢,不敢招惹我轰天的怒火。

我将月儿抱在怀里,又从怀中掏出新做的藤编老虎,轻轻握入她的手中。

「老虎样式复杂,我可不信你这男子能做得出!」

「我做出了月儿,你睁眼看看啊。」

我在一夜间,白了满头。

这年,我年方二十。

——

庆和年,赫连启在位三十一年,国泰民安。

一安详午后,皇帝崩。

白发苍苍的老皇帝手中,竟握着一只黄旧掉毛的藤编蚂蚱。

全文完。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 » 锁金娇

评论 抢沙发

  • 昵称 (必填)
  • 邮箱 (必填)
  • 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