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景淮掌控鬼蜮的第八个年头,宫城因小菊灯过多,常有走着走着摔跤的小鬼儿。
江稚鱼是个体面鬼,不能容忍整天出门,鬼头满地乱滚。
而且这样对阿桥的成长十分不利。
于是她提出,要与江景淮分房睡。
江景淮提笔的手一顿,淡淡抬眼,「不好。」
铁链在他的一意孤行下,重新扣回脖子。
他十分享受被江稚鱼管着的滋味,分开半刻都不行。
江稚鱼拨弄了空中飘来一盏又一盏的灯,语气不善:
「万一哪天阿桥被绊了,有你后悔的时候。」
江景淮不为所动,「夫人,他是个鬼,不怕磕绊。」
在身份这种事上,江景淮一向记得清清楚楚。尤其不赞成江稚鱼娇惯孩子。
正说着,江景淮的指尖又诞生了一盏。
江稚鱼打眼一瞅,尖叫起来,「你变态,我就跟你说话你记下来干吗?」
「抱歉,我管不住。」这是他的鬼术,亦是信仰,早已超脱他鬼力的控制。
而且江景淮并没有遮遮掩掩,只要江稚鱼还存在这个世间,他的心就是暖的,哪怕说一句话,都会深深刻进脑海。
江稚鱼欲哭无泪,「真的,分开吧,累了。」
咔嚓……
笔杆子又断了。
每当江景淮要发脾气的时候,手中的笔就会惨遭屠戮。
江稚鱼两三步逃离大殿,在即将出门之际,被凭空出现的江景淮捉住,死死禁锢在怀里。
「松开!光天化日!万一被阿桥看见怎么办?」
江景淮侧头,轻轻咬在江稚鱼耳郭,温热的气息在耳朵里打旋,「他进不来。」
殿外早已下了禁制,阿桥那小子,此刻正跟鬼头玩得不亦乐乎,拿他们当球踢呢。
江景淮并不打算让江稚鱼知道,她过于关心阿桥,却疏忽了,他江景淮的血脉,鬼蜮未来的当家人,并非像人类一样脆弱。
江稚鱼正抵着他的胸膛苦苦哀求,「收敛点吧,我腰还酸着。」
江景淮敏锐捕捉到她眼眸深处的狡黠,不为所动,「想歇歇?」
「嗯!」
「好办。」他慢条斯理地低下头,噙住江稚鱼的唇瓣,轻轻撕磨,手覆盖在她平坦地小腹,「再生一个,让你休息。」
沉溺于鬼色的江稚鱼骤然清醒,大惊:「狡诈之徒!」
其实江景淮一直都尊重她的意愿,只是偶尔提一下,多半带着逗弄的心思。
江稚鱼回神,盯着江景淮唇角得逞的淡笑,发现自己又被耍了,尖叫着扑过去,一口咬在江景淮脖颈上。
让他虚弱三天,必须分房睡!
江景淮没有阻止,闭眼感受到熟悉的虚弱感再次袭来,无声叹气。
一年到头,想取而代之的鬼怪比比皆是,少不了打斗造反。
旁人近不了周人三寸,但他身上独独留下江稚鱼的咬痕。
当晚,江景淮蔫蔫地躺在帐子里,江稚鱼不知所踪。
不一会儿,一个小脑袋鬼鬼祟祟拱开软帐,钻进来。
「爹,你生病了?」
阿桥一双黑宝石似的大眼睛闪闪发亮。
江景淮缓缓睁眼,看着儿子天真无邪的面孔,咳嗽两声,语气平淡,「是啊,爹病了,你要好好照顾你娘。」
「严不严重啊?」阿桥神色一紧。
「倒也不是很严重。」江景淮唇角牵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顶多……魂飞魄散,你没爹了。」
阿桥这辈子没听过如此恐怖的鬼故事,吓得嚎啕大哭。
江景淮稳坐钓鱼台,「爹陪着你娘的日子不多了,而你,还要给她养老送终——」
「呜呜呜,阿桥明白了,阿桥不像您一样短命,这就让娘来多陪陪爹……」
江景淮一脸慈爱,「乖,你是个孝顺孩子,去吧。」
不大一会儿,院子里传来江稚鱼骂骂咧咧的声音。
「我看哪个天杀的敢骗我儿子。」
咣当,门被踹开,江稚鱼一身娇俏的红,如一抹明艳烈火闯入室内,烛火照应着她娇嫩动人的脸,同时照清了她眼中的怒色。
当真……美丽动人!
江景淮微微一笑,「夫人,来了。」
江稚鱼来到床前,眯眼:「你要死了?」
「不见夫人,相思断肠,的确要死了。」
江景淮侧卧软床,衣服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领子松散开来,俨然一个慵懒恣意的贵公子。
江稚鱼心里暗骂一声,江景淮这厮确实不怀好意,知道她好这口,变着法子勾搭她呢!
他勾搭了许多年,江稚鱼就上钩了许多年。
一勾一个准。
江稚鱼到嘴的话硬生生咽下去,手一痒,扯起铁链,「我……吃饱了再走也不是不行……」
江景淮得逞地轻笑出声。
情谊正浓,正要宽衣解带,突然脆生生的嗓门止住了二人的欲念。
阿桥脸上挂着泪痕,吭哧吭哧爬上床,带着哭腔:
「阿桥想了想不对,娘见不到爹,阿桥也见不到了,所以阿桥也要陪着爹。」
江景淮唇角的笑意一僵,隐有磨牙声传出。
「阿桥真孝顺。」
一句话,被江景淮从牙缝里挤出来。
江稚鱼扑哧乐了,「江景淮,你这就叫自作自受!活该!」
但她忘了江景淮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
只见江景淮揽住她的细腰,低声诱哄阿桥:「爹的病,你娘能治……但不能被别人看到。」
阿桥被哄得一愣一愣的,「能治好吗?」
「能,你让爹和你娘睡一晚,明天就好。」
阿桥擦掉眼泪,「真的?」
「真得。」江景淮不等阿桥反应,已经招招手,阿桥便被什么东西提着,一路飘到门口。
门打开,阿桥被丢了出去。
「喂——」
江稚鱼还没来得及控诉他,就被摁倒堵住了嘴。
第二天,阿桥把他爹的话当成奇事大肆传扬。
不出一日,整个鬼蜮都知道阎罗大人为了与夫人行闺房之乐,把小公子骗得一愣一愣的。
江稚鱼自觉成了诸鬼眼中的笑柄,彻底与江景淮决裂了。
走出鬼蜮那天,江稚鱼特意穿了件乌黑的裙衫,打一柄骨纸伞遮日头。
她许多年没去过人间,数百年须臾即逝,站在熙熙攘攘的人间,有些无所适从。
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江南。
梅子雨簌簌降落,不见日头,江稚鱼收了伞,在雨中漫步。
雨滴落入她周身几寸之地自动消散于无形。
转过几处桥,江稚鱼停在一处破旧的老宅前。
草木枯荣的痕迹从门缝中窜出,迎风摇摆。
没想到,它仍然屹立在此。
此时有路过女子打着伞匆匆跑过,与同伴私语:
「可要离此地远远的,听说这是一座鬼宅,修缮之后便频频死人,晦气。」
江稚鱼沉吟片刻,已经猜到了里面的情景。
她没有走正门,正门从来不是她走的。
绕道后院,在一处破损的白墙前停住。
作为一只鬼,窗墙而过稀松平常。
但江稚鱼却选择了翻墙,爬过墙头,轻轻一跳,落在泥泞的地上。
入眼是干涸的小池塘,因下雨,湖底积攒了一片不大不小的泥淖。
她转头,看向院里的小房,似乎尚未来得及被休憩好,屋主便横死家中,因此,颓垣断壁之下,依然保留有当初的风貌。
数百年间,屋顶漏了,冰霜雨雪蹂躏个遍,已不见当年的艳红绸缎。
她拂开桌面的灰,在装满蜘蛛的抽屉下里,找到蒙尘的朱钗。
刹那间,狂风大作,天昏地暗。
江稚鱼握紧朱钗,抬头往外看去,已有数不清的鬼影闪现。
江家的冤魂,苏醒了。
她们仍然保留生前的记忆,但神志昏沉,只狰狞着要锁江稚鱼的命。
江稚鱼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们越靠越近,突然说中的金簪一闪,便命中了二妹的头颅。
随后江稚鱼五指轻轻一勾,二妹便发出凄厉的惨叫,脖子被硬生生扯断。
江稚鱼笑了,如抚弄琴弦,隔空将二妹的身体一寸寸分割,细细对比,竟然与当年江景淮的尸身纹路一模一样。
动作越来越快,江稚鱼眼底的血红越来越浓,众鬼见她如此凶残,萌生退意。
正在这时,门咔嚓一关。
屋内凄厉之声绕梁不绝。
雨势大了些,落在屋檐上,汇聚成捋,浇灌在窗外新生的野菊上。
少顷,房门吱呀打开一条缝。
细腰玉骨的美人走出,墨发乌瞳,肤若凝脂。
她仰头静静看了看天色,随即重新打开骨纸伞,弯腰遮在野菊之上,回身的时候,看见雨幕中遥遥站着一男子。
江稚鱼弯弯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里有我们的定情信物。」江景淮踏雨而来,在爱妻额头落下一吻,「手脏了。」
江稚鱼展开五指,细细打量一番,玉指葱翠,哪里脏了。
一扭头,江景淮已然变了身行头,着红衣,红绦束冠,胸前绣祥云闲鹤,赫然是他迎亲当日的模样。
江稚鱼心有灵犀,眨眼变为凤冠霞帔的新娘,五指递于他手中,笑着说:「接下来做什么?」
以往,她最厌恶有情人终成眷属,便从不关心嫁娶之事,如今心中反倒腾起一丝后悔。
江景淮握住她的手,「拜天地高堂,入洞房。」
「天地不仁,高堂寡情,无誓言可立,亦不信奉神明。今日只你我夫妻二人对拜,厮守百年。」
江稚鱼被他领着,认认真真走过了所有的礼节,末了到入洞房时,高兴地笑出声,一把掀开盖头,扑上去。
江景淮原已准备好掀她的盖头,被她胡乱一打岔,愣了愣,便纵容笑了。
他的阿鱼极喜欢他,什么礼节都不重要了。
「我又娶你一次,可否跟我回家?」
江稚鱼高昂起脖子,拿乔作态道:「如此,便饶了你罢。」
这座鬼宅,在短暂的热闹后,重归于寂静,继续守候它下一个百年。
墙角的野菊愈发鲜艳。
后来,小镇又多了个鬼故事:
那日刘生途径门前,忽听门内异响,忆先辈鬼神之说,生探索之欲,隔门窥探,见一璧人着大红婚装对拜,地下无影,为鬼。
刘生屏气,听女子低笑,鬼语惑人,竟一时走神,推门而入。等再醒来,人至家中,手心留有三血字:看个屁。
众人皆以为刘生编造,不乏胆大之人深夜造访,未见一鬼。
后来,明君继位,破鬼神,推新法,这所旧宅便被推倒重建,赐予不受宠的郡主清尾。
女子住进宅子不久,便与一男子相看对眼,姻缘通途和睦,子嗣繁盛。
世人将此传为佳话,清尾郡主后代子孙便在宅院某处,开门修庙,请姻缘神。
屡请屡败,多灾多难,后来,一游方道士掐指,命子孙悬一女子画像于厅堂,画中女子螓首蛾眉,提一菊灯,笑容淡淡。
自此,从庙中走出的女子,心愿得偿着居多。
又过数十年,姻缘庙香火昌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