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刈草者

很多年前,我的上司带我参加了一个饭局,我吃到了一种好吃到让我念念不忘的肉。后来,当我知道是什么肉之后,这辈子再没吃过肉。

1

1946 年是被诅咒的一年,那年深秋,持续了大半年,席卷全上海的霍乱疫情刚过,江南大饥荒向北蔓延,灾民北迁,大批涌入上海。

自此怪事不断。

十一月初一,十余名灾民到警局报案说孩子丢了,小至 1 岁,大至十岁。

初八深夜,有个灾民跌跌撞撞,跑到警局说他看到有辆车运了几十个孩子往外滩去了。

第二天,他的尸体飘在黄浦江上,身上每一寸骨头都被打碎。

十天之后,老字号德兴酒楼突发血案。

局长老魏亲自找到正在休假的我,请我务必出马擒拿凶手。

报案的是德兴酒楼的刘掌柜,死者是德兴酒楼的老板,上海滩首富蒲海山,和淞沪警备司令部副司令张志安。

非富即贵。

凶案现场是走廊尽头的天字号雅间。

门外伏尸二人,是张志安带过来的亲兵。

一个被极薄极锋利的凶器切断气管和血管,一脸惊恐,双目圆瞪,应该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一个反应快些,手摸腰间配枪,但脖颈被扭断,耷拉在一边。

都是一招致命。

凶手要么是两个人,要么……双手同时发难,一手一个。

「这手法太利索了吧?」我的助手小余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直咂舌。

房间的门没有损坏。凶手若不是认识的人,就是扮作跑堂的伙计,让死者的随从没有丝毫防备。

2

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浓烈的血腥味。

座位上的死者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

面皮、头皮带着头发,被整张剥下,铺在桌子上,剥得很完整,宛若恶作剧头套。

心、肝、肺和舌头宛若菜般,摆在死者面前的盘子里。

如假牙般被敲下的整副牙齿,血迹斑斑,摆在盘子边。

死者一个身体趴在桌上,一个靠在椅子上,剥完皮的头颅都不知去向。

房间一门一窗,门关着,窗子开着,窗外临街,这里是二楼,凶手应是杀完人之后带着两名死者的头颅跳窗而走。

桌旁的地上,饱蘸着血,大写着「刈草」两个字。

新招进来的两名辅警,扑到门外,扶着门框,吐了个底朝天。

小余对我道:「头儿,我下去把刘掌柜招呼上来,给他录个口供。」

这小子不动声色地给自己找了个逃离现场的理由。

不过,也不怪他们,纵使我亲历过无数个凶案现场,看到这样的现场也止不住地犯恶心。

我摆摆手,强忍着心里的不适,招呼面不改色的方铃验尸。

一个大老爷们儿总不能被一个女人比下去,对吧?

尽管我的,胃,TND 止不住地冒泡。

我掏出胸前口袋里的老刀牌香烟,匆忙点燃,含进嘴里,猛吸几口压制住恶心。

3

「刈草是什么意思?」方铃尸检完摘下手套,脸色微微发白。

「是刈草者。」我一口吸尽最后一截烟,望向地上龙飞凤舞的字迹。

久闻大名,不想竟还有交手的一天。

「五年未出现了,一出手便是大案。」

传说,刈草者秉持「杂草不除,禾苗不壮」的格言,所杀者,皆是罪大恶极之人,是近十年来民间威望极高的杀手。

十年前凭借灭掉皖南恶霸邵锡隆一家,一战成名。之后杀了血案累累的巴中冷氏三鳄、粤西「扒皮膏」熊飞鹤、伏牛山屠夫医生白栩等。五年前,不知是何原因,突然销声匿迹。

如今,屋内死者上海滩首富蒲海山算是我半个老乡,有过一餐之缘,赈灾济贫,颇有善名。

警备司令部副司令张志安,开会的时候远远见过几面,虽是身负功勋,却没有架子,口碑不错。

这二人何谈大恶呢?

4

小余很鸡贼地叫了刘掌柜和德兴楼主厨上来,站在现场百米外,录口供。

一来谁也不能说他拈轻怕重,不在现场,二来方便我随时盘问刘掌柜和厨子。

「出手老练毒辣,凶器削铁如泥。」方铃把验尸单递给我。

我吐掉含在嘴里的烟蒂,低头看验尸报告,无视方铃嫌弃的目光。

两名死者手筋脚筋全部切断,断口整齐规整。说明一凶器足够锋利,二凶手出手极快。

当然,这也意味着死者死前完全没有反抗能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内脏被摘下来放在面前。

甚至在剥皮的时候还没有完全断气。

舌头则极有可能是在受害者痛感袭来,张口呼叫的瞬间,手起刀落割掉的。

开膛剖腹,心肝一套整个挖出,残暴程度堪称十八层地狱。

这种死法,不像是杀人灭口,倒像是逼问口供,或是……惩罚罪大恶极之人。

死亡时间初步判断应在昨夜 11 点到 12 点之间。

刘掌柜说晚上 10 点的时候上的最后一道菜,之后东家说要谈事情,不让打扰,伙计们都退了下来。直到夜里 12 点半左右,伙计上楼看有什么需要,才发现人都死了。

刘掌柜是个四面光八面圆,屁股上安个尾巴,随时能摇起来的主儿,供词的可靠度难说。

但那个主厨,我只看了一眼,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一眼低垂,一眼长满了白内障,离远了看像极了翻着白眼,说不出的阴郁与恐怖,周身笼着一股隐隐的戾气,不像厨子,更像是一个屠夫。

这个德兴酒楼,恐怕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有什么不妥吗?」方铃道。

我摇了摇头,收回视线,再次环视屋内。

我心口突地一跳,陡然发觉好像漏掉了什么东西。

「你有没有发觉屋里少了什么东西?」

「什么?」方铃一脸疑惑地回望屋内。

「他们昨晚在这里做什么?」

「吃…….饭啊,你是说………」方铃脸上,脖颈上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饭菜都不见了。桌子上连个饭渣都没有,干净得过分。

「被凶手吃掉了?」方铃声线有点发直。

她明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能在这么一个屋里淡定地吃完一桌子菜,这得有多变态。

「是被带走了。」吃掉的话,桌子上不会这么干净。

可为什么带走呢?直觉告诉我,找到原因便离破案不远了。

「死者的胃是空的吗?」我问方铃。

「空的。」

「有没有这种可能,本来死者胃里是有东西的…….」

方铃一惊,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她重新戴上手套,打开头灯,蹲下来,仔细查看死者的胃部。

不到一分钟,方铃从蒲海山和张志安胃的边角用镊子拔出两小块嚼烂的半消化的肉糜。

那就是说,死者胃里原本不是空的。

「这也太奇怪了,从来没见过杀了人还把胃里的东西都挖走的。」方铃忍不住道。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凶手有不得不带走的理由。」

所以,问题是不是出在做菜的原材料?

小余问厨子蒲海山他们昨晚吃的什么,厨子翻着白眼道:「穿山甲。」

若是穿山甲肉的话,刈草者把肉都带走吃了?那胃里的为什么挖走呢?

小余后来私下对我吐槽:「呸,还穿山甲呢,我宁愿相信他们偷吃了人家的狗。」

我看了一眼这个五大三粗的厨子,他仅剩的一只独眼触到我的眼神,飞快瞟向别处。

这是心虚的表现。

他在撒谎。

5

桌上盘子碗里的心肝肺牙都被方铃装袋了,空荡荡的。

然而,有一副餐具干干净净的,好像没有人用过,也没有血迹。

我又看了一遍,没错,三双红筷子。

两个人三副餐具?

是不是本来昨夜应该有三个人就餐,却只来了两个?

那么第三个人是谁?会不会就是凶手?

刘掌柜那边说当晚东家的确是让他备了三个人的饭菜,但是至于另外一个客人是谁,他也不清楚。

「沈探长,唔只是个做生活的呀,老板伐讲,唔也伐敢多问咯。」

老油条一个,等老子有空再好好审你。

我按了按酸胀的太阳穴,冲小余摆摆手带刘掌柜下去。

「还有一点儿也很奇怪。你看。」

方铃指着凶器一栏,嘴角微翘:「我从业以来,验尸无数,从未见过这样形状的伤口。」

「沈探长,你是黄埔门生,还留过学,能力超群,见多识广,帮我看看这伤口究竟是什么凶器造成的。」

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毒舌方铃居然好言相求让我帮她刻画凶器。我不免有些好奇,问她要了一双手套,从工具箱拿了一套探测伤口的工具,仔细测量了伤口的形状和深度。

这伤口的形状,的确少见。

我像往常一样闭上眼睛,刻画凶器的形状,在画出凶器的那一刻,不知是冷还是难以接受,竟让我打了一个寒颤。

因为这凶器,是件极其少见的兵器,而我也只见过一次,在十年前,伦敦。

5

那是我离开黄埔,在英国皇家警察学院学习的第一年,正赶上英国皇家首席警探,著名律法学教授汤姆逊老爷子选弟子。

当时这个操着伯明翰古怪口音的干瘦老头,提出了一个悖论:

律法能不能解决律法不能解决的问题。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赵泉,我在他连声问哪个傻 X 提出的问题的时候,站起来说,律法可以做到,就算今时今地做不到,只要我们不断完善律法,使其臻于完美,便可以解决以前不能解决的问题。

我很清楚这些老头子喜欢什么样的答案,尽管我心里其实并不这么想。

果然,汤姆逊带着伦敦特有的绅士微笑,满意地点点头。

然而,下一刻,赵泉的发言直接将老头子还停在脸上的微笑拍僵在脸上,抽搐不止。

赵泉说没人可以慢慢等律法完善,迟到的正义,就像过期食品,没有丝毫价值。若是律法做不到,就请让位给刀剑。

大概赵泉的发言结束十秒之后,汤姆逊嘴角才抖了两抖道:「赵先生,你应当去做罗宾汉,而非警察。」

「下课之后,去一下我的办公室。」

赵泉在全班的哄笑声中,笑着耸耸肩,转身对着大家摊摊手。

意料之内,汤姆逊选了我。

然而,赵泉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说服汤姆逊多收了一个弟子,于是我和赵泉便成了同门。

汤姆逊老爷子烧得一手好骨瓷,赵泉对此特别着迷,几乎未好好上过课,跟着这位被刑侦工作耽误了的制瓷高手,整整学了三年做骨瓷。

纵然如此荒废学业,毕业考核的时候,论身手,他竟不输给特工,论头脑不输给警探,可谓奇才。

毕业前夕,赵泉和我进行了一场非正式辩论。

我说我若办案,不问缘由,只问是谁杀了人。我从不允许谁藐视律法,亵渎律法。

赵泉说他要涤除法外之恶,他若杀人,必是该杀之人,手下不会有一个冤魂。

我说私刑若是盛行,要律法何用?

他嗤笑道,若作恶者手眼通天呢?若作恶者狡诈异常,明知凶嫌是他,却证据不足呢?

沈青,身为执法者,面对凶手,你确定你就不会有无奈的时候?

他的话如同一块干面包塞进我的咽喉,噎得我喉头充血。

我盯着他,沉默了三四秒钟,如发誓般道:「若你将来杀了人,我必亲手抓你,将你绳之以法。」

赵泉笑道:「若是终有一个人要抓到我,我倒希望这个人是你。」

很奇怪,我们这两个水火不容的人,竟是彼此唯一称得上朋友的人。

毕业时,赵泉送了我一幅画,上面画了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

我问他为何是竹林七贤?

他说因为他觉得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友谊,和其中两个著名人物比较像。

我说纯属扯淡。

汤姆逊老爷子也送给我和赵泉一份毕业礼。

那是一柄小小的木质法槌和一把袖珍可折叠,精钢所制的死神之镰。

当时,并排摆在汤姆逊的桌子上。

我让赵泉先选。

他没有跟我客气,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先掂了掂木槌,轻嗤一声道太轻了。

又将钢镰抛了抛,道了声有意思。折起钢镰,揣进兜里,对我说这个归他了。

6

出了命案现场,我一口气抽了两支烟。

专业而不拖泥带水的杀人手段、死神之镰的伤口,熟悉的感觉犹如海浪般的一波一波拍打着我的神经。

方铃看我神色凝重,少见地没有揶揄我,指挥两个新手辅警找刑警队把尸体运回局里。

小余盯着刘掌柜把昨晚的菜单抄了一份,带回局里。

「头儿,你是不是也注意到了,厨房外间放了一个铁笼子,半人高。你说他们昨晚究竟吃了什么?」回去的路上,小余悄声问道。

「不管吃了什么,这个东西肯定给他们带来了杀身之祸。刈草者从不滥杀无辜,他们应该是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头儿,你认识这个刈草者啊?」

「不知道啊,我希望他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我无比惆怅地答道。

7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小余到蒲海山和张志安家里走访调查,竟在这两家也发现了铁笼子,空的。问他们都说关穿山甲用的,我心中冷笑,若是穿山甲倒好了,就怕不是。

转了一大圈,我们回到局里已经是下午四点左右了。

不想,正赶上一局子的人集体呕吐。

局长老魏气得直拍桌子,用上海话一口气骂了十几句。

原来,今天中午警局收到一套上好的骨瓷茶具。

下午茶时,有人提出用新茶具泡茶,喝了两泡才想起来,看看是谁送的。

「沈青,侬知道的吧?牛皮纸的颜色和棕色的布放在一起,有多难看得出,好伐?还笑纳?册那哪个能笑纳?」

「伐要太老卵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老魏一个东北人总喜欢撇上海话表示亲民,听得我脑子直抽筋,我只好拿过老魏手里的盒子来看。

在盒子的底部,放骨瓷的棕色绒布下面,躺着一张一指宽的牛皮便笺。

上面赫然写着:「蒲海山张志安骨瓷,请笑纳。」

看来,蒲海山和熊飞鹤的头颅找到了。

刈草者会制作骨瓷。

我心中刻画的刈草者形象愈加清晰,但心情却愈发沉重。

因为,案子正以一个我极不愿意看到的样子,慢慢展开。

老魏递了根烟给我,问了案子的进展,言下之意让我赶快找出刈草者,绳之以法,就地正法也行。一句话,尽快搞死他。

这位留日归来的酒肉局长果然简单粗暴,他压根儿不知道我们面临着一个怎么样的对手。

要破案,如今当务之急,便是弄清楚那晚他们吃了什么,以及找出第二位客人,也就是第三个人。

8

我让小余再去一趟德兴酒楼,把刘掌柜和主厨带回警局喝茶。

不料,刘掌柜说厨子他已经辞退了,不知去向。

审讯室里,刘掌柜一双眼睛看着脚尖,滴溜溜转。

我狠狠吸了一口含在嘴里的烟,火星迅速蔓延到烟蒂,把包着火星儿的烟头用力按息在桌角儿。

「听说,刘掌柜包袱都收拾好了?」

小余说再晚一步,这老小子就跑了。

刘掌柜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脸僵笑道:「老母病重,回乡探探,探探。」

直觉告诉我,他肚子里有料。

「刘掌柜,咱们也别绕弯子了。接下来,你每一句话最好都说实话。」我拍了拍桌子上的皮鞭。

刘掌柜点了点头,刚擦完的汗又冒了出来。

「刘掌柜,那天晚上,蒲海山的请的第二位客人到底来了没有?」

「没见人啊,沈探长,千真万确。中间有个小厮上楼一趟,好像说另外一个客人有要事走不开,蒲老板当时还伐开心。」

刘掌柜当真不知道第三位客人是谁,还是出于某种原因不敢说是谁?这第三个客人到底是蒲海山生意的合伙人还是犯罪的凶嫌刈草者?

这一点,稍后得想办法验证一下。

接下来还有一个问题。

「刘掌柜,清蒸牙牙肉是什么菜?」

我指着菜单上的一个菜名问道。

刘掌柜讪笑着说:「沈探长,这个菜一个月前您在咱们德兴酒楼吃过的呀。」

的确,一个月前,局长老魏拉着我去了一个饭局,好像就是蒲海山做东,说是德兴酒楼新推出来的菜品,全上海只此一家,让老总们尝个鲜。

这个牙牙肉,我印象很深刻,入口嫩滑,清甜可口。我自认为食肉无数,可就是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所以忍不住多夹了几筷子。

我当时问上菜的伙计是什么菜,伙计堆了一脸笑道「牙牙肉」。

这种饭局上的人,都是自恃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就算不知道菜名,也不多问,否则显得没有见识,拉垮得很。

我当时只问了菜名,就引得好几个人侧目,也不好再问下去。

「少打哈哈。我问的是用什么做的,原材料。别再拿穿山甲来糊弄我。说实话。」我提高了音量。

「沈探长确定要知道?」刘掌柜欲言又止,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难不成是龙肉做的?」我冷笑道。

奸商,老子又不是没见过。

「牙牙肉,就是牙牙学语的牙牙。」

「什么意思?」我后背有点冒冷汗。

「沈探长,听说过菜人没有?」

「什么人?」我脸上的肉抽了两抽。

「就是大灾之年,富人们养在家里待客用的,像鸡鸭一样宰了做菜吃的人。一般都是孩童或者是女人,肉质鲜嫩,口感比男人……….」

不用说,其余菜名什么童子拜佛、赤子之心、三尺不老汤之类是什么原材料了。

我「哇」一口吐了出来,恨不得呕出血来,掏出腰里的花口撸子,上了膛,一脚踢翻凳子,踩在刘掌柜身上,用枪抵着他的头。

「老子打死你们这群黑心肝的畜生。」

枪口的寒光映出我猩红的双眼。

刘掌柜吓得胯下湿了一片,如泥般瘫倒在地。

「沈,沈探长,与唔无关啊。都,都是蒲老板张副司令他们的生意……..」

门外的守卫听到声音,冲了进来,紧张地拉住我。

「沈头儿,冷静,冷静,对这种小民,犯不上,犯不上。」

怪不得,我在德兴酒楼、蒲海山和张志安家里后厨的位置,都看到了一个半人高的铁笼子。

怪不得,刈草者会割开蒲海山和张志安的胃,还将所有饭菜都打包带走。

怪不得,他会用这样残忍的方式杀了那两个非富即贵的食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9

回到办公室,方铃已经在等着了。

我揉了揉突突跳疼的太阳穴,无比疲惫地瘫坐在椅子上。

「方铃,你跟魏局长说,这案子我不想跟了。让他另请高明。」

我是整个上海,乃至全国,为数不多可以凭借敏锐的感知,刻画出凶手画像和凶器形状的警探。业内抬举,人送绰号「鹰眼」。

这也是局长老魏非请我接这个案子的主要原因。这次死者涉及政要,上头的意思是,不惜一切代价要挖出来这个刈草者,绳之以法。

但如今我想说杀得好,你说是不是奇哉怪也?

「沈青,你的药,最近是不是没吃?」方铃盯着我问。

「吃了五年了,不能松快两天?」

「不能。」方铃说得斩钉截铁。

「我答应过老师,要好好看着你。你我,都不想让他老人家失望吧?」

方铃说的老师是我在黄埔军校时的老师,同盟会元老吴稚晖吴老爷子,跟我老爹有过命的交情,这些年,他一直如父亲般关心我照顾我,还特意派方铃在我身边辅助我工作,亲父子也不过如此。

我顺从地点了点头。

「你的状态很不好,我替你审刘掌柜,你回去好好休息,回来之后再说。」

「给,把药吃了。」方铃从口袋里拿出一片白色药片递给我。

我接过药,端起水杯,一饮而尽。

看着方铃远去的背影,我将舌下的药片吐出来,扔进门口垃圾篓里。

方铃是忘了吗?安眠药对我的病情没有丝毫帮助,最近给我的药一直都是镇定类的。

这丫头是怎么了?自从我休假回来,就怪怪的。

10

我正犯疑迟时,小余一头大汗地出现在我眼前:「头儿,厨师没抓到,跑得还挺快。」

「你是要回去吗?我开车送你。」

我拍了拍小余的肩膀,说我想自己走走。

谁知我回去的路上竟看到了赵泉。

当时已是日暮,他影子般潜行在暮霭苍茫中,我跟着他穿过两条弄堂,沿着黄浦江江堤走了半里地,到了北迁过来的饥民居住区,一路上瘦如骷髅,衣衫褴褛的难民,鬼魅般游荡,用饥饿的双眼打量一切可食用的对象。

赵泉在一处小棚子前停下,站在两个小坟包前,坟旁插在一截木板,板子上写着「小石头父子之墓」。

他转头对我道:「沈青,你会帮他们主持公道的,对吧?」

「你就是刈草者,对不对?人是不是你杀的?」我抬眼逼视着他。

赵泉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沈青你又自动清除记忆了吗?」

「什么清除记忆?」我大脑一片空白。

他咂了咂嘴:「算了。」

「小石头他爹就是到警局报案,后来被打死扔在黄浦江的那个灾民。死了连个案都没立,没有人为他伸张正义。」他摸着木质的墓碑道。

这件事我有所耳闻,比起蝼蚁般的灾民被打死,警局总有更重要更紧迫的案子要办。

「他曾托我帮忙找小石头,可我,还是去晚了一步………」

赵泉将拳头击在坟旁的树上,震落几片仅剩的枯叶。

「小石头刚五岁,他很懂事,每次我给灾民烧制陶碗瓷罐的时候,他都在一旁帮忙,还说长大了要跟我学烧陶器瓷器。」

「可他,他被做成了八菜一汤。」赵泉努力咽下哽咽,双目泛红。

所以,赵泉打包了所有饭菜,连食客胃里的都没落下。他这是在给小石头,收尸。

「赵泉,小石头的事,我也很难过。但,无论蒲海山和张志安犯下何种罪过,都应该交给律法来惩处。以暴制暴,从来不是人间正道。」

我干巴巴地重申我的理念,尽力维持一个执法者该有的理性与准则。

「沈青,这么多年你真的没有一丝改变。」赵泉嘴角掀起一丝嘲讽。

「若小石头是你的孩子,你还会这么说吗?」赵泉冷笑着看向我。

「你也会恨不得将这些杂碎扒皮挖心吧?」

我承认我从未想过这些,丝毫不能感同身受,我只是将我所受的教育以及工作理念重申给赵泉听。

「你知道有多少孩子进他们这些道貌岸然的权贵肚子里吗?整整八十个!这个数字你们警局知道吗?」赵泉盯着我的眼睛问。

的确不知,我竟无法直视他的眼睛。甚至警局还未将婴童失踪案当作一个大案要案来办,毕竟丢的都是灾民的孩子。

万一是他们自己卖了呢?这是一次开会的时候局长老魏说的。

上位者永远难于理解弱者的困苦,没有亲眼看到,亲身体会到,就算描述得再残忍都如隔靴搔痒。

「沈青,把人做成菜,我只看过一次,但我想说若我是孩子的父母,就算将这些畜生绳之以法,一枪毙了,也不能解我的心头之恨。我要将孩子所遭遇的一切,加倍奉还到他们身上!」

赵泉怒吼着宛如紫面虬髯的地狱判官。

这些话宛如一记板砖拍在我头上,我突然能理解为何刈草者在民间威望那么高。他是真的把弱者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而且真的可以对这种痛苦和恨感同身受,并为之毫不手软地报仇雪恨。

「赵泉,你被捕了。」我举枪瞄准他。

对不起,赵泉,我说过的,你若杀人,我会逮捕你。

他怒极反笑。

「沈青,你抓不到我的。」

他猛地一记飞镰掷出,我头一偏,同时对他射出两发子弹,子弹擦过他的肩膀,他如燕子般,倒翻过来,与我近身缠斗。

伴着呼呼生风的拳头,赵泉对我道:「沈青,你是不是也发现了,那晚,其实还有一个食客?」

什么叫「也」发现?

「为了他,我多等了半个小时。我跟着那个送信的小厮,你猜他送完信去了哪里?」

我本来一拳冲他脸上去的,闻言慢了半拍,被他挡了过去。

「警局。」

我一愣神儿,被他一拳打在腹部,登时直不起腰。

赵泉凑近我耳旁道:「记住,谁迫不及待想拿到你刻画的刈草者画像,谁就是第三个人。」

「还有,小心方铃。」

的确,前两个食客已经被杀,唇亡齿寒,没有人比第三个食客更想知道刈草者是谁,也没有人比第三个食客更想让刈草者消失。

但,为何要小心方铃呢?

赵泉躲在暗处究竟查到了多少东西?

「赵泉,我迟早抓到你。」我捂着肚子对着赵泉消失的方向道。

「破了婴童失踪案,我任你处置。」远远地飘来赵泉的声音。

11

又是一夜噩梦。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大汗淋漓的我拉了出来。

小余说刘掌柜死了。

死于自杀。

我赶到现场的时候,方铃正在现场尸检。

「碎瓷片由口吞入,划破消化道,大出血而亡。」方铃在死因上写道。

「哪里来的碎瓷片?」我咬着后槽牙道。

昨天拿枪抵在刘掌柜这老小子头上时,他都吓尿了,我不信他有胆自杀。

「狱卒说,昨天晚上送饭的时候刘掌柜失手打了饭碗,饭撒了一地,当时碎片都捡走了,不想他自己留了一小块。」小余道。

想必刘掌柜是见了什么人,受了什么刺激,不得不死。

赵泉曾说过他有九十九种办法,让一个人死于「自杀」。

看来,第三个人果然在警局。

我想起昨天赵泉说的话,叫住正要离开的方铃。

「方铃,你姐姐有消息了吗?」

「我姐姐?为日伪工作的那个吗?」方铃愣了两秒,问道。

「对,你那个双胞胎姐姐。小日本投降之后,不回来跟你团聚吗?」我漫不经心地点了支烟,吸了一口。

「突然问这个做什么?早就失去联系了,也许已经死了,时局这么乱。」方铃不耐烦地回答。

「抱歉,刚才,再街上看到一对双胞胎姐妹,突然想起来你还有个姐姐,顺口问问。」

方铃的反应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但是太正常了,就意味着不正常了。

以前,准确地说一年半以前,日军在亚洲败局已定时,我和方铃聊起她姐姐,方铃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道:「沈青,国之大义,无偏无私,国之兴亡,人皆有责。此种罔顾责任,认贼作父之人,以后不要再提了。再提,绝交哈。」

对对方的不喜基本一致,但味儿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同。

12

回到办公室,我问小余,昨天我走之后,谁见了刘掌柜。

小余说除了方铃审了刘掌柜一会儿,没其他人了。

我递给小余一封信和一个小纸条,让他一会儿找个理由去请个假,立刻出发去一趟南京,帮我送封信。

如果万一回来看不到我,打纸条上那个电话,那是驻沪步兵师陈师长的专线。

没办法,张志安所在的警备司令部多半不干净,那里的人万万用不得。警察局更不必说,暗流涌动,第三个人很可能就在警局。所以只好从步兵师想想办法。

小余接过信和纸条,贴身放好,欲言又止,估计想到我的办案习惯,不该问的不多问,最终对我道:「知道了,头儿,你自己保重。」

他临出门一拍脑袋回来对我说,昨天方铃审讯刘掌柜的时候,局长老魏曾到过审讯室视察,刚才把这茬儿给忘了。

我让他稍等片刻,提笔写了一个将德兴酒楼凶杀案和婴童失踪案合并侦查的申请,递给小余,让他帮我交给老魏。

「你一会儿见到这两个人的时候,帮我提一句,就说刈草者画像我已经刻画好了,准备布局抓人,要活口,还要把刈草者送到南京邀功。」

我靠在椅背上盯着我的保险柜,吐出吸进嘴里的烟,一圈一圈地散开。

「得嘞。」小余吹着口哨出去了。不愧是我带出来的人,举重若轻。

网已撒开,且看能捕到什么鱼吧。

13

小余一走,我就锁了办公室的门,径直出了警局,转了一圈,趁门卫交接班的空档,人又少的时候,折回来,躲进了对面办公室,半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这个房间原来是资料室,后来改成放办公设备的地方了,平时很少有人来。

不管是老魏还是方铃听到消息,只要是想得到刈草者画像的,肯定会先找上门来,用合法合规的手段来要或者看,只有找不到人,那个第三个人等不及,晚上才会冒险行动。

走廊里不时传来脚步声和敲门声,似是有人来了又走,好几趟。我依旧闭目养神,半睡半醒。

很快夜幕降临,我吞了一口事先准备的饼干,喝了点水,然后静静等待。

午夜刚过。楼道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门外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办公室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一手攥着手电筒,一手摸向我腰间的花口撸子,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我数到十,轻轻打开这边的门,有一脚踹开办公室的门,举着枪对着蹲在保险柜前的身影道:「双手抱头,转过身来。」

与此同时我按开墙上的开关。

昏黄的灯光下,那个身影缓缓转过身来,竟是方铃。

「你不是方铃对不对?或者我该叫你方和?」我拿着手电筒对着她身上照了两照。

「何以见得?」方铃镇定自若,傲视着我。

「我是好奇才过来看看的,这不怪我,谁让你画了个刈草者还不给看?我好奇得睡不着,过来看看又怎么了?沈探长不能因为这个就诬陷我是日本特务吧?」

方铃,哦,不,方和边撒娇边淡化这次的偷盗行为。

「方和,我承认,从外表来看,我分不出你和方铃。但你有件事没搞清楚,刻画凶器的方法是方铃教给我的,所以她不会让我帮她刻画凶器。她更不会在我心情烦躁的时候给我吃安眠药,那只会加重我的病情。」

「明明病历上的处方是这样写的啊?」方和镇定的表情难得出现一丝疑惑。

「你不是说你是方铃吗?怎会不知道我得了什么病?该用什么药?」

可能是我脸上的嘲讽刺激了方和,她脸上隐隐透出怒气。

「你的病历竟然是假的?沈青,你究竟得了什么病,让你讳莫如深?」

「方和,游戏结束了。说吧,那晚你去没去过德兴酒楼?方铃在哪里?若她死了,信不信我用枪在你身上打出一朵樱花来?」

我抽动枪栓,子弹上膛的声音在午夜分外清脆。

「这些你恐怕要问魏局长。」方和露出一口白牙,笑得阴测测地。

不好,大意了。

我回头射击的一刻,后脑勺被人拿枪顶着,冰冷的触感让我浑身一激灵。

我犯了个致命错误,小看了这个酒肉局长。

「沈探长,德兴酒楼凶案的第二位客人向你报到。不知道这个报到方式,沈探长满不满意?」

老魏发出呵呵的笑声。

「老魏,你就是婴童失踪案的主谋,也是你杀了方铃,对不对?」

老魏曾经留日,汪伪时期潜伏在南京工作,也许那时他已是一个双面间谍,与方和相识。杀方铃应该是为了让方和这个日特用她的身份活下来。

「哎呀,知道了,还问。」方和扭动身体,佯装娇嗔。

「沈青,你要破的是德兴酒楼凶杀案,你要抓的是刈草者。我暗示过你的,但你却越走越偏,那就怪不得我了。」老魏语气陡然转冷。

我知道不妙,用左手的手电筒砸掉了老魏的枪,刚转过身,就被老魏一个手刀劈在脖子上。我那时才知道,老魏手上功夫竟不弱,可惜太迟了。

14

疼,窒息感的疼,浑身似是被一条大蟒蛇一层层缠住,慢慢收紧,黏腻的汗仿佛蚁虫般沿着我的背缓缓滑落。

隐约有孩童的哭声传来。

我拼命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一排刀具,刀具旁是一张八仙桌,桌上碗筷俱全,中心摆了一个铜火锅,红炭燃底,冒着热气。

「哟,沈探长,醒了?」方和戏虐的声音传来,与之前在局里的孤傲清冷截然不同。

她从刀架抽出一把剔骨刀,在我胸前轻轻滑动,冰凉的触感激得我一激灵。

我她娘的没穿衣服?

我低头一眼,脸上「腾」一下烫了起来,MD,老子一丝不挂。

一股怒气自小腹升了起来,刚升到一半,就被孩子的哭声压了下去。

我这才注意到墙角放着一个铁笼子,笼子里,一个三四岁的小孩,跟我一样洗剥得干干净净,一丝不挂,用麻绳绑着手脚。

MD,这是又要开宴了。

「吵死了。」方和掏出一张手帕塞进孩子的嘴里。

「放了孩子,你们这群畜生。」我挣扎着,身上的皮绳越勒越紧。

「没用的,这是沾了水的牛筋,越捆越紧,专门给你备的。」老魏露出一口森白的牙,笑得不带一丝温度。

「沈青,解释一下,刈草者的画像为何跟你有几分相像?这镰型凶器都比你这画像多几分诚意。」

老魏从文件袋里掏出两张画纸直接拍在我脸上,飘落在地。

我盯着画,没有出声。

「呸,让你抓个刈草者这么费劲,查到老子头上了。告诉你,若不是那晚老子临时有事没去,说不定谁杀谁呢?」老魏一口吐了过来,唾沫星子溅我一脸。

方和娇嗔道:「都吐脏了,一会儿吃的时候还得重洗。」

她顶着方铃的模样撒娇,我看着实在辣眼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们什么时候杀的方铃?」我忍住眼睛的酸涩,咬着牙道。她那么毒舌,那么高冷,没有人像她一样既是法医又是精神领域的专家。

「你猜?」方和咯咯笑起来。

在我休假期间。因为等我休假回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不该接受老魏的「好意」去度假的,如果我没去,一直守着方铃,她是不是就会没事了?

所以,是我害死了方铃。

「我的沈探长哟,你别可怜别人了,顾顾自己吧。」

老魏坐在桌前翘着二郎腿,不耐烦地抽着烟,冲门外一勾手,进来一个人。

身着白色厨师服,五大三粗,中年男人。这个人我见过,德兴酒楼的主厨,独眼,瞎的一只眼是泛着青光的白内障,满身戾气。

他径直走进来,站在我面前,熟门熟路地站在刀架旁,选刀。

我立马有一种砧板上的鱼肉的感觉,身上忍不住发冷,刚下去的鸡皮疙瘩,又冒了出来。

「沈青,两个选择。一,放了那个小菜人,让厨师把你身上的肉,一片片削下来,给我们涮火锅。一般也就千儿八百刀吧,就完事了。二,咱们一起吃那个小菜人,这顿算是你的入伙饭,如今用人之际,只要你把刈草者给我除掉,第二把交椅就是你的。怎么样?给你十秒钟来考虑。毕竟大家都饿了。」

老魏说完便闭上眼睛,开始数数:「一、二………」

我看着笼子被堵住嘴,哭累犯困的孩子,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小余当天开车出发,午夜前肯定就到南京了,我恩师吴稚晖看了信,知道我需要帮助,会立即用专线打电话,授权驻扎在上海的步兵师借兵给我。

按照现在窗外透出的光线来看,现在应该是正午,按照正常来算,小余中午之前一定会回到上海,一旦发现我不见踪迹,就会打电话向步兵师陈师长求助。

看建筑风格这里应该在外滩,不知道他们得花多长时间找这里,步兵师的军犬很出名,这个傻小子知道不知道整两条过来追踪我。若是我死了,就算他们找到这里来,我也只会变成替罪羊或者更惨,不仅无法救出孩子了,更不可能将这些恶魔一网打尽,绳之以法。倘若,拖延上一点儿时间,说不定能反败为胜。

15

「十。」老魏睁开了眼睛。

「老魏,你当年是不是就是这么入伙的?」我忍不住问道。

「人家魏局长,可是三巨头之一,不用剥光了入伙。」方和一屁股坐到老魏的怀里,捂嘴笑道。

三巨头?已死的蒲海山、张志安和活着的老魏?

「少特马废话。想好了吗?」老魏狠狠地在方和胸前揉了一把,对我道。

我特么做了什么孽被人剥光了,在这里看活春宫。

我一咬牙。「我可以入伙儿,不过,我有个条件。」

「噢?什么条件?」老魏一双肥手在方和身上游走,像极了撸一只猫。

「杀了方和。」

老魏沉默片刻,哈哈大笑起来,抄起一把刀,手起刀落,斩掉方和一只手。

速度快到方和看到自己的手被砍掉,愣神儿愣了五秒才发出一声惨叫,疼得昏死过去。

「她没功劳也有苦劳,一只手,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方铃的尸体你不用找了,我叫人扔在焚尸炉里,连渣都不剩。」

这些话宛如一把刀插进我的心口,她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方铃,我会让他们会付出代价。

「不过,既然是入伙,你也要有所表示,今晚这个宴席,你来下第一刀,并且协助厨师切下头三片肉。」老魏一双眼睛阴鸷地盯着我,与平时局里笑眯眯的他判若两人。

我干笑着说行。

老魏吐掉嘴里的雪茄,拍了拍手,让人解开我身上的皮绳,把我的衣服送进来。

我边穿衣服,边问老魏为什么选择做人肉生意。

「我给你说这个生意,太 TM 挣钱了,成本基本为零,灾民、贫民、育婴堂都是货源。半袋米就能换一个孩子,一些个灾民偷别人的孩子换米,卖得更便宜。上海滩的富人,啥肉基本都吃过了,就是没吃过人肉,诱惑太大了。而且经我们尝试,发现小孩儿的肉最好吃,最受欢迎,沈老弟你是尝过的,对吧?哈哈。你好好跟着老哥干,再干两年,咱们拿上钱去国外买块地定居。国内这个烂摊子,让他们收拾去。」

老魏说得唾星四溅,得意地端起水杯灌了一口水。

同类相食,拿人命换钱,与畜生何异?

一股怒气自心底升起,在我的胸腔里徘徊。

他见我没有接他话茬儿,知道我心里有异议,接着又道:「你是不是觉得这生意太伤天害理?那你该去长沙看看,大街上人肉明码标价,百姓易子而食。在大饥荒面前,道德廉耻都是狗屁。他们以为跑到上海滩就有饭吃了?这里的有钱人也等着吃他们的肉嘞。」

长沙的悲惨我的确有所耳闻,但是这绝不能成为买卖幼童作为菜人,堂而皇之烹制人肉,大宴宾客的借口。

「沈老弟,你呀不要仁慈心泛滥,有人的地方从来都是弱肉强食,这些蝼蚁般的穷人,贱命一条,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用来创造些价值。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作恶者,从来都有一个冠冕堂皇的作恶理由。

古语有云:道不同不相为谋,诚不我欺也。

像老魏这种身居要职,监守自盗者,若用寻常手段,绳之以法,难于登天。

我不禁想起赵泉,如果是他,他会怎么做呢?手起刀落,杀了这帮畜生?想想都觉得痛快。

不过,我不是赵泉,我要抓到他们,把他们送上法庭,送上断头台。

我穿戴整齐后,厨师已经给铁笼里的孩子喂了镇定类的药水,孩子现在半眯着眼,安安静静躺在巨大的砧板上,如同一只小羊。

这幼小白嫩的肉体刺得我眼睛一疼,胸腔里仿佛刮过一阵热风,一股怒火将处在寒冬腊月的我蒸出了一身汗。

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破壳而出,我努力压了压,太阳穴隐隐作痛。

从刚才老魏斩断方和手臂那一刀来看,他的战斗力足以媲美一般特工。那个厨师,一身蛮力,杀人无数,也不容小觑。以我的武力值,干掉他俩着实勉强。

16

「动手吧,沈老弟。」老魏夹起两根青菜放进火锅里。

我接过厨师递过来的刀,站在砧板前,头上直冒汗。

孩子,虽然叔叔不知道你叫什么,来自哪里,但是叔叔绝对不想伤害你,也不会让这些恶魔伤害你。

我攥紧了刀,几乎把刀把儿握断。

看来,老子是等不到小余那小子的救兵了。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举刀向孩子的大腿,在接触到皮肤的一刻,反转刀锋,头也不回,最快的速度刺进厨师的腹部,刺完一把拉过口吐鲜血的厨子挡在胸前,不想却被老魏一把扯走厨子,一脚踢飞手中的刀,又一脚踢中下巴,摔倒在地,后槽牙直接被踢掉两颗,满嘴是血。

「早就防着你呢,沈老弟,今天这顿饭,你不吃也得吃。你下不了手,老哥替你。」

老魏歪嘴笑着,一刀划向孩子的腿,刷刷片了三块血淋淋的肉扔进火锅里。

砧板上的孩子疼得浑身抽搐,想哭却哭不出来。

「老魏,我操你祖宗。」刀架上明晃晃的刀照出我赤红的双目,有什么在那一刻「嘭」一声在我体内爆开。

与此同时,我又看到了赵泉,他带着冰冷的微笑走向我,走进我的身体,抽出刀架上的剔骨刀,「唰」一下,砍向老魏持刀的手腕,老魏手腕断裂,刀「咣啷」一声掉在地上,一呼一吸间对着老魏连刺数十刀,老魏连滚带爬躲避着,身上血雾不断。

突然,我的后背被什么人狠狠砍了一刀,回头一看,是那个白眼厨子被我刺了一刀之后,不知何时颤巍巍站起来。

在我一愣神儿的时候,老魏掏出腰间的撸子,对我连开两枪,其中一枪打在我的左臂上,我被逼就地一滚,牵到背上的伤口,疼得呲牙咧嘴,半蹲着,用尽全身力气,一记飞刀将老魏狠狠地钉在墙上。

早就听说老魏可双手使枪,还以为是那群马屁精吹的,不想竟是真的。

那个白眼厨子见状,「哇」一声,持刀劈了过来,被我避开,一脚踢飞,如麻袋一般撞在墙上,昏死过去。

然而,他这一蹭,竟把老魏刚才掉在地上的枪碰到了不知何时醒来的方和身边。

这也太 TMD 点儿背了。

我此刻手里刀没刀,枪没枪。左臂废掉,整个后背也黏黏腻腻地难受得很,想必都被血浸透了。

方和顶着一张惨白的脸,举枪对我森然笑道:「沈青,你又落在我手里了。」

「你刚才的手法很眼熟,你的病不是记忆障碍那么简单,对不对?」

方和一步步向我逼近。

「没错,记忆障碍只是我其中一个病,这是我跟方铃的约定,她手里的病历只能写这个。而真病例一直在我手里,而你没有资格知道。」

我努力支撑着残躯后移,一步步移向刀架。

「里面写了什么?说!」方和咆哮道。

这时,门外不远处传来枪声。

趁方和愣神儿的瞬间,我从刀架上迅速抽出一把小刀,掷出。

「噗」一声,方和喉部中刀倒地。

准头还算不错。

方和躺在地上口中不断涌出鲜血,我凑近她,放低声音说:「方和啊,你认错人了,我现在不是沈青,是刈草者赵泉。你不该顶替方铃的身份,知道吗?方铃是我恩师吴老爷子给我精挑细选的精神科医生。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很危险,一旦发病就会有人死,尤其是罪大恶极之人。你给我的药,压根儿压制不了我的病情,所以方铃死后一个月,我的病复发了。」

方和怒目圆瞪,目光渐渐涣散。

我继续说道:「我有一个绝妙的建议,你要不要听听?你死后你的墓碑上将刻上方铃的名字,而方铃会是死去的刈草者。每年都会有很多人送鲜花给她,你说好不好?」

「头儿,对不起,我来迟了。」牵着两条军犬的小余,顶着黑眼圈,跑得大汗淋漓。

我对他点点头,道了声辛苦,踉踉跄跄,捡起地上的枪,对着被钉在墙上挣扎不已的老魏和倒在地上的厨师,腿上各打了一枪。

这子弹不应该浪费。

我吹了吹枪口冒的烟。

「带走吧。」

小余押着两个哀嚎不断的魑魅魍魉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

我抱起躺在砧板上的疼得晕过去的孩子,轻声说:「对不起,让你受苦了,不过,这次叔叔总算赶上了。」

17

两个月后。

我的恩师吴稚辉老爷子到上海视察,由我这个新任上海警察局局长负责接待。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道:「赵泉,最近还出现幻觉吗?这次我给你介绍一个美国的精神疾病专家,他以后常驻上海,看创伤性记忆障碍和精神分裂症看得很好,你有空去看看,会好起来的。」

「恩师放心,我找到了方铃在病历里给我的处方,我会坚持服药。我现在只是沈青,以后一直都会是沈青。」

吴老爷子长叹一声。

「自从十三年前,你全家被皖南邵锡隆灭门,因为证据不足,迟迟不能将其绳之以法,你的状态就令人担忧哇。本来想着送你去英国留学,你会好一些,没想到你竟还多得了个病。好在你回国后杀了邵锡隆报了仇,也算得偿所愿。」

我说没有什么能瞒过您老人家的。不过,可惜了方铃,五年前,我病情严重时来到我身边,治疗我陪伴我,五年后,却因为我的疏忽送了命,是我没有护好她。

吴老爷子握住我的手,拍了拍,道:

「方铃是个好姑娘好医生,她被害不是你的错,你无需自责。你破了这惊天大案,功德无量。我代表政府代表百姓感谢你。」

吴老爷子说完,冲我鞠了一躬,我忙扶住他,道不敢当。

吴老爷子临走递给我一个名片,让我不舒服的时候,一定去看一下那个医生。

我不忍拒绝他的好意,接下了名片。

回到办公室,我满意地看着我亲手烧制的满满一架子骨瓷,抚摸着属于我灭门仇人的骨瓷,打开架子上的秘密夹层,拿出那幅画有竹林七贤的画放在桌子上,轻轻打开病历,上面方铃的笔迹赫然写着:创伤性记忆障碍合并精神分裂症。我把名片夹在病历中,压在死神之镰之下,落锁。

我拿起桌子上的画,展开,挂在办公室的墙上。这样,我就不会忘了与赵泉的约定。

两天前,我们进行了最后一次交谈,我对他说我会按时服药,而他将慢慢消失。因为他说过若破了婴童失踪案,他便任我处置。

他扯着嘴角笑了笑,只说了一个字:「画」。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终是放不下天下遭受不公的苍生,让我替他守护。

从那一刻起,我便知道我要担负起赵泉未完成的任务。

因为他是嵇康,而我是山涛。

虽然理念不同,嘴炮不断,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但彼此却可以生死相托。

当初,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之所以说他扯淡,是因为我觉得,我们殊途同归。

虽然小道不同,但大道一致。无论我们用何种方式,走何种途径,我们追寻始终都是:

正义和公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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