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我看着我的夫君,他是怎样从侯府世子,一路走向丞相的高位。
他纳了妾,又续了弦,丞相后宅妻妾不平静,常有争端发生,也有人死亡离去,但他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就像我死时,他也没有为我流泪。
在他眼中,我穆脂不过是十年前,他还是世子时,身边服侍的一个小丫鬟,因陪伴时间久,才有幸成为了妾室。
1
我是他的第一个妾室,但也是所有妾室里死的最早的。我死时,才十七岁,那年春光暖阳,我爱极了,但也没想到,我会死于我最爱的春日。
「脂脂性情温顺,我一直喜欢,我看到这桃花银簪时,就觉得很适合你。」一袭青衫的俊美少年,笑容温柔融雪,手指互相触碰时传递着彼此的温度。
我依稀记得,他的手,很凉。
「穆脂,你在世子身边陪伴多年,虽是丫鬟,但却是极其懂他的,你如今年已十四,若要你为妾,你可愿意?」
侯府夫人一身绛紫华服,头上珠玉琳琅,面容端庄秀丽,声音温和却不失威严。
记得当时我是极其欣喜的,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丫鬟了,好像世子从很早起心中就已有我,而我能和他此生共白头。
「奴婢从小在侯府长大,无亲无依,侯府于我有养育之恩,此之恩,已太重,奴婢自小就爱慕世子,如今,夫人不嫌我身份地位,愿意让我为世子妾,穆脂难忘夫人恩情。」
曾经的我过于天真,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夫人虽是笑着,但她看我的神色,却冰冷淡漠,不带一丝感情,如同在看一枚棋子一样。
作为游魂,我看了许多这世间的欢喜别离,爱恨嗔痴。而这十年来,侯府也有了变化,世子取了正妻后,离开了侯府,自立门户,有了他自己的府邸,随着日长,逐渐位高权重,京中爱慕他的女子更是数不胜数。
曾经我也想,这样温柔的一个人,要是真正爱上我会是什么样,可我死后才逐渐看明白,他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他的眼中只有权利。
他的温柔是真的,重权也是真的。
夏天的时候,我意外怀了身孕,夫人知道后大怒,因为我是个妾室,世子正室还未娶,我是万万不能有孩子的。
我经常喝避子药,从来没有一次忘喝过,如今却有了孩子,也是可笑至极。
世子知道时,我一直在留意观察他的表情,想看他会是如何反应,失望的是,他没有太多惊讶的神色,如往常一般。
我渴求,他能把这个孩子留下来,为我破例一次,但我从未与他说过之类的话,但当时我看他的眼神,就是濒死之人求救的神色。
他那么聪慧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不懂?
目光对接,他直接无视了我的哀求,微微别过脸,看向了庭院外的花花草草,夏日蝉鸣,澄阳碧空,侯府的景色自然是极美的。
「打掉吧。」一句轻飘飘的话留给我,他走的干脆,没有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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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的下人执行能力很快,当晚就打掉了我的孩子,那晚,我一个人在被褥中哭泣,腹痛比不上心痛,那是我第一次痛恨自己这么无权无势,生性懦弱至极。
因为这次的事,我对世子冷漠了些,他却不以为意,曾经我以为他是不喜欢孩子,才会如此不在意,毕竟他从未对我说过,喜欢孩子什么的。
现在才明白,他是对我无情,才会如此淡漠吧。
记忆变得有些模糊,不知是做了鬼,还是什么影响的,可能是死了太久,有些往事已经逐渐记不清了。
我躺在树干上,乏力的想着,不经意往身下一瞥,只见飘幽幽的青色裙摆。
人活了几十载,万般皆苦不易,死亡,却是一瞬间的事。忘记的事又想起,若想起的事是让人开心的倒也罢。
故事还得再回忆回忆,之后,世子的名声越来越大,应酬宴席也越来越多,夫人也开始给他张罗婚事,我身边的丫鬟小厮也一批一批的换。
我身边没有知心的人,也没有熟悉的人,也许是我的性情所致,但这些对于我来说都无所谓了。
世子待我如常,我对他的心,却不同往日了。果然,人随着年纪增长,隔阂也会越来越大,尤其是那些心意不能相通的男男女女。
夫人给世子选了许多京城贵女,当时她问世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世子正在看着茶杯发呆,意识到母亲在问自己时,他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又向夫人笑了笑:「母亲选的,自然是称的上好的。」
我也规规矩矩地坐在下座,安安分分地做着妾室该做的。
夫人每每说我是最懂世子的人时,我就想笑,我不懂他,不懂啊,有时候我真的想撕掉他那张温和的面具,看看面具下面的,究竟还是不是那张相处了十几年的脸。
夫人定好了婚事,是京城太傅的嫡女,那嫡女不愿入宫为妃,由此她的婚事才一直被耽误,如今却正好,她的身份地位才貌正好和世子凑成一对。
有一次,我和世子一起看那嫡女的画像,那真的是皎皎月仙,美得不食人间烟火,她才貌双全,最会作花鸟诗赋。
「真好看。」我当时由衷地评价道,毕竟我自知自己如何,小家碧玉,只是识字而已,什么诗词歌赋都不懂,这样比起来,那位太傅嫡女犹如天上仙鹤般。
我话落,就等着世子评价她几句,但他却什么都没说,好像对这位即将迎娶的妻子不甚在意。
世子悲喜不浮于表面,心事也从不与人说,不透露丝毫。
至于我是怎么死的呢,死得就很仓促啦,我都不知是何人杀了我。
我当时就在想,我安稳地过着日子,算是妾室中少有安分守己的,生平也从未得罪过什么人,怎么就会有人要对我下如此杀手。
那日,我让丫鬟给我送来一碟绿豆糕,这是我素日最爱吃的点心,不知为什么,每次一吃上绿豆糕,心中总是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
我坐在廊亭中,看着不远处开的正好的桃林,一片嫩粉色,随着风晃动,有着稀稀疏疏的枝丫摩擦声,上头就是琉璃般透彻的碧蓝天空,蓝粉相接,美极了。
伸手捻起一块绿豆糕,心下带着小欣喜,入口软糯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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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我觉得这绿豆糕比往日的要甜,兴许是厨房的厨娘放多了糖吧,我不以为意,一连吃了三块,正吃着,突然听到不远处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我诧异的扭头看去,随即不禁睁大了眼睛。
世子在向我奔来,他跑得那么快,衣袍都乱了。
我第一次见他露出这种表情,慌乱,惊恐,急切,我刚想出声喊一句世子,他就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我面前,直接打掉了我手中的半块绿豆糕,那一下用力之大,打得我手背直疼。
绿豆糕跌落在地上,碎得零零散散。
我依然很懵,都要以为侯府是不是要被抄家了。
可世子双手直接扣住我的肩膀,眼睛发红,他像是惊怒至极,又好是像在极力克制,他就那样,眼神带着审视和我不懂的渴求。
「你吃了几块?」
我本来就反应慢,如今被他这么一吓,感觉大脑都转不过弯来,有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吃了几块,是绿豆糕吗?
他迟迟没得到我的回应,像是终于忍不住,直接对我大吼,手上的力道很大,捏的我肩膀生疼。
我刚想说,三块,可是才张嘴,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感觉喉头一甜,直接一口血呕了出来,我怔愣地看着青石砖上那摊鲜艳的红色,僵硬地抬起头和他对视。
我无法形容他当时的神色,太难看了。
鲜血一个劲儿地上涌,我用手捂住嘴,结果弄得满手是血,世子直接将我揽腰抱起。
我大脑昏昏沉沉,鼻尖萦绕着浓重的血腥味,肚子,就像是在被火烧一样,我痛得说不出话,只能死死地抓住世子的衣袖。
我依稀记得,他那天穿的是一件珍珠白色的立领长袍,但后来一定被我的血弄得很脏很乱了。
神智朦胧之际,我好像听到了世子的声音,但已经不太清晰。
「太医呢?」
「世子,太医已经到了。」小厮兢兢战战地回答。
太医?是宫中的太医吗?我迷迷糊糊地想着,却感觉自己眼前好像出现了一道光,那光太亮了,直射人的眼睛,好像要把所有的记忆都带走。
侯府内,一白袍公子怀中抱着一个身上斑驳血迹的蓝粉色裙女子,那女子昏迷着,手却紧紧的攥着那公子的衣袖一角,随后,几个太医匆匆赶来,狼狈不堪,身后跟着同样几个满头大汗的小厮。
也就在那时候,女子的手却缓缓松开了,无力地垂下,而那被她攥过的衣角皱巴巴的,上面沾满血迹。
雀语隐藏在枝繁茂叶中,一声比一声清脆。它们保持着与生俱来的天真与雀跃,不谙世事残忍。
我死了十年,成了阴间的钉子户,我不愿投胎,我从孟婆那里知晓,下一世,我还是凡人女子,要经历爱恨别离,人间七苦还要再一一受过。
我叹了口气,意念一转,转眼间就到了奈何桥旁,阴间没有阳光,没有四季,也没有活物,只有死去的人和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
孟婆一身粗布麻衣,笑容和蔼近人。奈何桥不长,却排满了人。
孟婆正在给鬼打汤,似察觉到了我,抬头向我微微一笑。
突然,身旁出现一个红衣貌美的女子,她拉住了我的手,冲我莞尔一笑:「走吧。」
这是孟婆,而奈何桥上的老婆婆也是她,她有很多个分身,但我倒是从来都没有见过她的真身。
「今日不投胎?」孟婆轻轻扇动着手上的刺绣团扇,笑眯眯地问我。
我听了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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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在的,你要是不想投胎,也不想做孤魂野鬼,倒是有办法。」
我看着来往行人,喧闹街市,并没有理睬她。
「我可以让你回到从前,但也只是让你的意识回到从前而已。」孟婆看到我表情微讶,满意的笑了。
「那怕是会影响到一些事情。」我思考了一下这样做的结果。
我这日子也着实无聊,不知该去何处,也不知道自己未来的终点在哪里。
孟婆嘻的一笑,那双眼睛笑的像一弯明澈月牙:「这世间的命数无时无刻都在改变,但它的好与坏,永远都是均衡的,你影响不了什么。」
小石子掉进汪洋大海里,只能泛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我确实想回到从前,因为记忆中,侯府里确实有真心待我好的人,就像后厨的碗姑姑,时常照顾我,给我点心糖果,但最后却因为身体不好离开了,还有贺芽,算是我关系比较好的姐妹,活泼善良的一个姑娘,但死时却才十六岁。
「好。」我的声音很轻,轻到了只有我自己能听见。
街上的晨风穿过我的身体,我能看到风的流向,却感受不到风,我站在房檐下的阴影里,不敢看太阳。
突然,就很渴望活着了。
孟婆笑了,她冲我轻轻吹了口气,又幻化出一个册子来,在上面写了什么,当她写完以后,我便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开始逐渐昏沉,而那抹明艳红色的身影也逐渐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
昏睡前听到了一道声音,是孟婆的,忽远忽近,带着一种空洞的朦胧感。
「我让那世子跟着你一起回到过去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怀好意。
我听到这话,就想要挣扎着起来,但却没有丝毫作用,意识已经开始沉睡下去了。
我深深的怀疑孟婆定是看了不少人间的话本。
八月京城,凉风拂枫叶,秋来好时节。
我从小榻上醒来,木桌上有着窗外枝叶的斑驳光影,随着风轻轻的晃动。我透过老旧的雕花小窗,去看外面来回穿行的仆从。
确实是回到过去了,看到了很多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其中的一些人,在我印象里,早已是已故之人。
「穆姐姐,大早上起来就发呆呀?」娇俏稚嫩的童音在身旁响起,我一侧头,是贺芽。
此时的她小小的,穿着一身鹅黄色的丫鬟装,头上是用黄色丝带扎起来的双鬟。
我故作不经意地问:「芽芽,你今年几岁啦?」
她到底是年纪小,以为我在逗她。
「我年龄可大啦,我今年十岁了!」小丫头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脸上肉乎乎的。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真可爱。
我比贺芽大两岁,那么我现在是十二岁,我是十四岁嫁给世子的,这一切看起来都刚刚好。
「穆姐姐,今天夫人的庶妹要来,我们得快点去夫人那边。」贺芽伸手去拿桌子上小碟里的糖果,扔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咬。
她这一下子倒是提醒了我,侯府夫人的庶妹,是尚书府的二娘子,虽是妾室,但也是尚书府的妾室,而她的夫君,对她也不错。
她有一子,但自小就体弱多病,平时不怎么出门。
我仔细回想着,倒是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特别的。
索性,我理了理衣服,和贺芽一起去夫人那边去服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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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芽年纪小,端水盆,为夫人穿衣这种活就用不到她了,因为身高不足。
这时的夫人正是最好年华,才三十多岁,精神状态好,样貌也美。
「夫人,这蝴蝶簪和这碧玉珍珠簪,您想戴哪一个?」我轻声的问。
夫人脸上还带着睡意,瞥了一眼我手中的两个簪子,又闭上眼睛小憩:「随意吧,你的眼光自然是好的。」
嗯,对,我的眼光自然是好的,好到看不清你们的心,好到死于身边人之手。
我心下诽愎着,面上却依旧温婉如常,拿起那支蝴蝶簪,轻轻插入夫人乌黑的发髻中。
若说我上辈子的死因,我如今自然是知道的,因为我看到那太傅嫡女嫁到侯府后,新婚之夜问世子:「可后悔过?」
「虽是我杀了那个小妾室,但你和夫人都默许了啊。」那嫡女一张倾城容颜,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得意。
而世子则没有理睬她。
这时我才明白,我安安分分的活着,也会挡了别人的路,碍了别人的眼。
太傅的嫡女,嫁进来,必然是风光无限,十里红妆的,可她眼里容不了我这个妾室,看到我,或许听了我的名字,便会心烦意燥。
许是她怕世子宠妾灭妻,她要是这么想,我便真觉得她多虑了。
「穆姐姐,穆姐姐?」贺芽的声音乍然在我耳边响起。
她仰着头看着我,大眼睛里充满了疑惑:「穆姐姐,你怎么老是走神啊。」
我伸手戳了一下她那软乎乎的脸蛋,兀的笑了:「你穆姐姐我啊,在想事情。」
「那你在想什么?」小丫头好奇的问我。
「一些,很远,很远的事情。」
我们随着夫人候在侯府门口,还有一些庶出小姐和丫鬟小厮。
夫人瞧着就是开心的,记忆中,夫人和这位二娘子关系是极好的,侯府冷清,侯爷又很少回来,她自然喜欢有人能陪她过来说说话吧。
等了约摸几分钟,便见两辆马车从远处的青石街道上驶过来,马车上没什么装饰,但车帘用的却是上好的锦布,上面绣着贝锦暗纹。
「来了来了。」丫鬟和小厮中也有好奇的,忍不住探了探头。
等马车停在了侯府门前,夫人脸上带笑,快步上前。
一只白净纤细的手掀开了车帘,露出了一张和夫人有几分相似的脸,瞧着与夫人年纪相仿。
二娘子梳着流云簪,只用了几颗珍珠点缀在发侧,一身浅蓝色的立领长裙,上面绣着纯白色的兰花,整个人瞧着干净素雅。
看着就像是好相处的人。
丫鬟扶着二娘子下了马车,她亭亭玉立,温婉若兰。
夫人亲切的拉住二娘子的手:「可算把你盼来了,你都不知道我一个人有多无趣。」
二娘子一笑:「我这不来了吗,还打算长住呢。」
二人又笑了一会儿,夫人这才注意到后面还有一辆马车,不禁看向了二娘子。
二娘子会意,掩帕笑道:「光顾着和姐姐说话,竟然连我那儿子也忘了。」
「清若也跟着你来了?这孩子不是身子不好吗?」夫人嘴上这么说着,脚上却向那辆马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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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禁也感到奇怪,上辈子,二娘子的儿子并未跟着过来啊,这一回怎么不一样了啊?
许是像孟婆说的,这世间,命数时时刻刻都在改变,无法预料。
小厮拂开车帘,我看到车内坐着一个少年公子,一身青衣,八月就披上了厚厚的披风,还带着毛绒领。脸色有着病弱之人的苍白之色,头发用青色发带扎了个低马尾,长得有几分像二娘子。
少年面容俊秀温润,嘴角带着笑意。
宋清若下了马车,给夫人行了礼,想说的话还没说出口,就捂住了嘴开始咳嗽。
二娘子见状也不慌不忙,转头跟夫人说:「他这样算好的啦,能出门。」
我微微抬头去看宋清若,才看上了那么一眼,视线就和他对上了。
我眼中有着惊讶,他向我淡淡一笑,随即看向了别处。
这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这么敏锐?
我垂眸,盯着青石砖看了好一会儿,发觉有人视线一直停留在我身上,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让我心里不禁有些犯虚。
我忍不住抬起头看。
原来是宋清若,但他眉头有些微皱,好像想要在我身上看出来什么似的。
二娘子本来在与夫人寒暄,一转头,却看到自家儿子一直在看着某处,她也不自觉的循着目光看去。
这下倒好,此时是两个人在瞧着我了,我脑子有些发懵,但依旧老实实的站着。
「那侍女长得倒是不错。」二娘子瞧着我,笑着说了一句,她本以为自己儿子一身病骨,心性淡泊,此生大概是与娶妻生子不沾边了,如今一看,倒不是那样了。
夫人看向了我,眼中一闪诧异,笑容也有些牵强:「你说穆脂啊,她是世子房中的侍女,自小在侯府中长大,模样也算是出挑的。」
宋清若听到二娘子和夫人的对话,眼神不禁有些错乱,连忙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敛眸看向了别处。
他下了马车,却看到不远处一侍女身上的气息与他人不同,身上带着鬼气,阳气很少,这么看来,她应该是已死之人,但那侍女却又是生者,面色红润,呼吸的频率也如常人一般。
奇异,宋清若当时这么想,所以才一直盯着看,想看出来个所以然,却不想被二娘子和夫人误解了。
「我们家清若今年也十六了,身边也没什么好看的侍女,要不然,就姐姐身边的穆脂吧。」二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掩帕羞涩一笑。
我心下惊讶,却未表露。
夫人也笑了笑,却说:「这穆脂是我看着长大的,走了我也舍不得,况且她是世子身边的人,我又不能直接做主啊。」
这是在变相拒绝了,二娘子心下想,看来在夫人心中,她不是一般的侍女,估摸着,是以后给世子做通房或者妾室的,又或者,是心腹,真的不舍得给人。
二娘子心中思量了一番,看向了宋清若,眼神示意,带着询问。
宋清若自是明白母亲在想什么,他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您别误会。」
二娘子听了他这话,自是不信的。宋清若顿时感觉难以解释,实话不能说,假话也难说。
「巧合,其实我在看那位姑娘身后的柳树。」宋清若解释,但又觉得谁都不会相信,于是放弃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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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一眼我身后的那颗柳树,事实上,那是一颗小柳树,不粗,枝叶也不繁茂,客观来说,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
「只是那位姑娘我瞧着有些特别。」
二娘子一听这话,眼睛一亮,连忙小声地在宋清若耳畔问道:「瞧着好?若是喜欢,娘亲给你弄来。」
宋清若没有回答。
二娘子和夫人忙着热络,我见没我什么事,就悄悄的退下了。
今日是书院的休沐,世子下午便会回来,我要去打扫他的屋舍。
当我踏进世子的房间时,前世的记忆呈现在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萦绕在心头,我皱了皱眉,让自己头脑清醒,压下心头这感觉。
视线不经意地扫过那茶杯上成双的仙鹤,又看向了紫檀书案上精致的梅花雕纹,书架上放着满满当当的古书。
我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大概是叹息自己,再活一辈子,还是又走进了这间屋子。像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如往常一样,沏茶,扫地,浇花,将衣橱里世子平时常穿的衣服拿出来,去清洗一遍。
我漫不经心地翻着,突然翻到一件衣服,直接愣住了,是件白色的交领长袍,上面有着银线织绣的云纹,我不自觉地轻轻抚过上面的绣纹。
上一世,我死时,世子就是穿的也是一身白衣,从前我觉得他穿白色最好看,因为最干净的颜色,配上他温柔的笑容,真真是应了那个词,君子如兰。
我看着手中的衣服,低低地嗤笑了一声,将那衣服规规整整地叠了起来,随手放到了一旁。
「穆姐姐!」贺芽一蹦一跳地走进来,头上的黄色丝带随着她的步伐晃动,像两只灵动欢快的蝴蝶。
我放下手中的衣服,看到她,我心中的忧郁就顿时消散了一半:「怎么啦?天天这么开心。」
贺芽嘴里吃着不知是谁给的糖,笑眯眯地说:「世子回来啦,好多姐姐都好开心,就给了我好多好多的糖!」
当她说到「世子」时,我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固,但我立马又面色如常,伸手掐了掐贺芽的脸蛋。
「是吗,那挺好的。」
世子回来,府中的侍女们自然都是欢喜的,人人都想嫁给世子,哪怕是妾,只要能陪在世子身旁,都是她们的福气。
曾经我也如同她们这样想,最后如愿以偿,成为了世子的身旁人,枕边人,在盲目的幸福中徘徊,失去了自我。
这世间,有多少为妾的女子,都如同我一样,落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坊间话本里,有很多妾室一路上位的故事,集美貌心机于一身,扳倒其余妾室及正妻,步步为营,工于心计,最后获得夫君的独宠,有着显赫地位和财力。
都太假,假到脱离了现实。
我抬起头,看向了窗外的澄澈碧空,暖阳融融,天空之广阔,任世间任何一只鸟儿自由飞翔。
而我穆脂,此生若是再嫁人,只为妻,不为妾。
我留恋绵云碧空,有些痴迷,却不曾想被一道声音给惊醒。
「脂脂?」
我连忙转身看去,一只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了琉璃珠帘,我看到来人穿着一身白衣,外面罩了一层银白线交织的纱衣,月色轻纱随步伐飘动,整个人恍如仙人降世。
待我看清那张脸后,我顿时皱眉,有些嫌弃,视线不自觉地飘向了身侧的青铜雕花香炉,升起袅袅青烟。
是世子。
8
世子走到我面前,现在的他面容有些青涩,比我印象中的他多了几分少年意气,嘴角带着浅笑,眸子清澈似皎月。
「世子殿下。」我规规矩矩地行礼,语气平淡且恭敬。
世子眼底笑意渐浓,他缓缓的走近我,将手中的一个黑色雕花木盒递给我。
「回来时街上看到的瓷娃娃,长得很可爱,就想买来送你了。」他的声音温润清澈,让人听了就很安心。
我看着他打开手中的黑色雕花木盒,里面有一个白白胖胖的瓷娃娃,笑的开心极了,用红绳扎着两个小麻花辫,脸颊红彤彤的,穿着橘红色的裙襦,活脱脱的一个小福娃。
他重生了,但瞧着跟以前也没什么变化,经过上一世的经历,我已经不知道他送我这个瓷娃娃是什么意思了,是真心想送我这个,还是别有他意。
我垂下头,尽量放低自己的姿态,低声说道:「奴婢不敢要。」
空气一瞬间仿佛凝结住了,我抿了抿唇。这间屋子只有我们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安静到我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我看不清世子的神色,但我猜,他虽不高兴,但还是会笑着跟你说什么,他一向如此。
「我这才走了不过半月,脂脂就与我生分了。」世子笑着摇了摇头,抬手将木盒盖上。
我再活一世,自然是再也不想和世子扯上什么关系了,我用余光一瞥别处,脑中想了个借口。
「奴婢还要将衣服送到洗衣坊,就先退下了。」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再抬眼看他,倒不是不敢,而是不想,看到那张脸,我便会想起许多前尘往事。
我快步离开,在经过世子身旁时,他突然一反常态地一把拉住我的手腕,我顿时惊讶地抬头望向他,他看着我,眼中有着我不懂的情绪,深沉且复杂,让我一瞬间不知该如何。
而下一秒,他便将复杂神色掩盖,眼中又带着那熟悉的笑意,声音轻和温柔:「好。」
说着,他缓缓地松开了我的手腕。
我心中微微叹息,但没有说什么,默默地离开了。
世子他呀,我猜,他心中是有我的,但他的心中有很多东西,权利,金钱,亲人,还他有自己,而我在他心中只占了很小很小的一块地方。
以至于当我和权利同时摆在他面前时,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权利。
我死的那十年期间,也看懂了世子的很多想法,曾经我以为,他不过是对于权利有很大的野心而已,可逐渐看着看着,便越发心惊,他竟然想要那万人之上的高位,为此,不惜牺牲身边的人。
可他如今重生一世,而这一世所求,还如同上一世吗?
我快步走着,穿过花庭小径,脑中思绪翻飞,让我心下不禁有些烦躁,便使劲晃了晃自己的脑袋。
既然想着不要再牵扯上什么,就莫要再想他了。
「姑娘?」一道清朗的声音乍然喊住了我,我下意识侧头看去。
繁花茂叶的园林中有一道青色的模糊身影,被一些粗壮的树枝所遮掩住,他越过茂树花圃,缓缓向我走来,身形越来越清晰,待我瞧清了那张脸后,心下难免有些诧异。
宋清若,他竟然会在这里?
他不是身体不好吗?我探了探脖子,扫视了一下他周围,竟然没有小厮,只有他一人。
9
宋清若走到我面前,我连忙福身:「二公子。」
「不必多礼。」宋清若笑着摇了摇头,我刚想抬头,便看到一束紫色微光凝聚在他指尖,那一束微光直直向我冲飞来,我只觉得眼前有一瞬间的空白。
凌乱的记忆纷纷涌上来,尽是破碎的片段。
大雨滂沱,我右手撑着一把青竹伞,穿着一身春日青色的长襦裙,站在屋门前,望着那雨帘似的秋雨,似永不停止。
我在等着世子,等他出现在庭院的门口。
接连不断的雨滴落在水洼里溅出水花,房檐下滴滴嗒嗒滑落的水珠,有雨滴落在了我的脸上,我没有抬手去擦,而是感受那种冰凉。
还有我跪在地上,听着侯府夫人的训诫。
「妾室要守好妾室的本分,切莫生出来什么其他心思。」夫人拨弄着香炉上坠着的一串珠帘,神情看似漫不经心,但眉眼之间,有着让人不可忽视的严厉。
「穆脂谨记夫人教诲。」我低下头,姿态恭顺至极。
「来年世子成婚,若是世子妃骂你,甚至是打你,你知道该怎么做?」夫人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知道,自然也清楚,她从一开始,便将我列在了随时可以牺牲的列表中。
我握紧了手中的帕子,声音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出来的不情愿,这个问题我心中早已有答案,只是这答案,是我最不喜的。
「自当是受着,世子妃若因我生气,那自然是奴婢做的不好。」我在夫人面前,很少抬头,因为直视侯府夫人,乃是大不敬,何况我一个妾室。
夫人听后,露出一抹笑容,她头上带着金玉步摇,玉质和金珠发出「叮当」的清脆碰撞声,在安静的前厅中,显得格外明显,现在回想起来,那声音都无比刺耳。
还有一个片段让我难忘,我死后,世子在我的灵堂前站了许久,他和夫人都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他们也许会愧疚,或许连愧疚都没有。
我死后才知道,侯府夫人原来不喜欢我,至于为何不喜欢我呢?可能是觉得我没有家室,无才貌,又不聪慧,又或者,在后来嫁给世子的那几年,她觉得我碍眼。
那世子呢?他究竟是如何看待我的?当时的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只觉得这一家人的情感都极其复杂冷血。
我的灵堂,是一个很小的灵堂,在侯府偏院临时设的,我死的仓促,丧事办的也仓促。
世子他穿着一身白衣,如往常穿的皎皎锦衣,他并未穿丧服,许是我一个妾室,就算是死了,也不值得他穿丧服。
「脂脂啊。」他走到我的棺材面前,叹息着说了一句,神情似有无尽的遗憾。
他将一只桃花簪插进了我的发髻中,这只桃花簪正好是他先前送我的那支。生前我最喜欢这只簪了,只为这是他送我的,我爱惜的紧。
我躺在棺材中,虽用了脂粉,但依然掩不住苍白的脸色。
「如有下一世,莫要做我妾了。」我听到他这么说了一句,便再没有在灵堂内说过话了。
我已是孤魂,身体都呈现出一种透明的状态。我飘到世子的身后,慢慢的,轻轻地拥抱住了他,我的身体碰不到他,他自然也瞧不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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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拥住他的那一刻,世子的神色竟有一瞬间的诧异,他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但心中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是有些可笑。
他在灵堂内默不作声的站了许久,周遭很安静,在这一份安静中,我小声的对他说:「我来世不会遇见你。」
可惜他也听不到了。
月色皎洁,月光洒在灵堂前的门槛上,有着独一份的孤寂。
我过世之事,很少人知晓,毕竟夫人不想自己的儿子来年成婚,今年唯一的一个妾室就死了,这事儿被谁听了去,心中都难免不多想,自然会引起口舌纷争,夫人怕世子成为了旁人口中的咸茶淡饭,是是非非。
只是在那之后几年,府中就再也没有绿豆糕的出现了。
从前我爱吃绿豆糕,世子虽不喜欢甜点,但见我吃,他也会跟着吃上一块。
而那十年间,我没有见他再吃过一块绿豆糕。
我知是他下的令,侯府内不许再有绿豆糕的出现,夫人后来知晓了,但也没有说什么,毕竟我已死,谁又会和一个已死之人过不去呢?
侯府的下人,丫鬟小厮,厨子都不解,但谁都不敢多问。
「这天天的,怎的连绿豆糕都不让吃了?」一个扫地的小厮皱着眉头问。
一旁摆放茶具的丫鬟听了,连忙扫视了一圈周围有没有人,见没人听见后松了一口气,转头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小厮:「仔细你的舌头!」
那小厮缩了缩肩膀,低下头继续扫地。却见那丫鬟自顾自的轻声说道:「听说别院的那位主子最爱吃绿豆糕了,可前几日病逝,世子便不再许绿豆糕出现在侯府了。」
那小厮连忙抬起头,一脸像是听了惊天八卦似的,声音不自觉的提高:「别院那位什么时候去的?」
见他说的声音大,丫鬟直接拿起手中的茶杯要砸他,吓得小厮连忙要躲起来。
「就不知道小声点!」丫鬟一脸凶狠和警告。
小厮一脸委屈:「是你偏要讲的。」
我看着这一切,叹了一口气,离开的人成为了在世之人口中的故事。我心中的想法很多,但也改变不了什么,我的命运也算是到了终点。
一段日子过去后,侯府又恢复了他一派的欣欣向荣,显赫富贵。世子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与其他大臣在酒宴上把酒言欢。侯府夫人与京中贵妇小姐游玩,赏花品茶,时不时聊一些城中的八卦趣事。
至于那位世子妃,当朝太傅嫡女,我曾以为她是个温柔多才的女子,与世子是不可多得的良配,直到我看多了她所做过的事之后,才明白,她是个疯子,而且疯的彻头彻底。
世子府后来陆陆续续的进了许多庶出小姐。
世子妃从不在意,她甚至觉得好玩,所有人在她眼中,都是可以用权力去玩弄的对象,哪怕是世子也不例外。
那些庶出小姐,不是做了侧室,便是做了妾室,大多是都是仰慕世子的才名和容貌,心甘情愿嫁进来的。可惜,大多数的下场都不太好。
世子府是个吃人的地方。
11
我的情绪越来越悲伤,可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起来,阳光缓缓的出现在我眼前,是那么的耀眼。
我大梦初醒。
「怎么会……」宋清若皱着眉,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食指指尖像是被烫伤了一样,有着醒目的红色伤疤。
宋清若发现这姑娘的身上有咒术,他本想试图破解,却不曾想布咒的人法力深厚,这咒术他解不开。
「二公子。」我喊了一声。
宋清若似乎根本就没想过我能这么快醒来,一脸惊讶的看着我。
我刚刚看到了,宋清若怕不是凡人。
霎时,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风声,鸟声,都听不见了,我们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疑惑。
「我以为是谁呢,原来……」孟婆一身红裙,腰身上带着繁杂的珍珠宝石腰链,此时的她坐在树上,笑眯眯的看着我们,「是一只狐妖啊。」
宋清若眼睛微眯,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经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孟婆见我处于一种发懵状态,便简洁地解释了一番:「我在你身上下了转生咒,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想解开它,我这不就赶紧过来了吗?」
不过她心里自然也清楚,宋清若是解不开这转生咒的。
「小公子啊,你不如猜猜,我是谁?」孟婆把玩着自己胸前的一缕头发,笑着问宋清若,语气揶揄。
宋清若抿了抿唇,不言语。
「我猜,姑娘是阴府之人。」孟婆身上阴气极重,且会转生咒,说明她必然是阴府中相对厉害之人。
「只猜到一半哦。」孟婆从树枝上一跃而下,翩飞的红裙像是一朵绽放的玫瑰。
「阴府孟婆。」
「这转生咒可不能动啊,解了,你便又成鬼魂了。」她走到我面前,语重心长的对我说,实则上,这些话也是说给宋清若听的。
我应下,却有些好奇,好奇宋清若,他不是尚书府的二公子吗?怎又会是狐妖?
孟婆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宋清若一眼,缓缓说道:「你不必在意他的身份,也没什么好奇的。」
她满不在乎瞧了一眼宋清若:「不过是借用了凡人的身体而已。」
宋清若:「……」
不过一会儿,他的身份就被扒光了。
孟婆走到宋清若面前,小声的在他耳边说道:「别再好奇穆脂了,也别再试探,现在的你,对于我来说,着实有些弱。」
「况且,你现在的这副身体,也很虚弱,不是吗?找个身体,也找个将死之人,看着有些不太聪明哦。」
说完,孟婆看着宋清若,勾唇一笑,往后退了几步,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宋清若神色冷冷地看着孟婆,似乎是觉得她说的太多了。
孟婆懒洋洋的伸了一个懒腰后,转头笑着对我说:「我要处理的事情甚多,就先告辞了。」
说着,她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随即人消失在原地。
万物有声,一切事物又开始活动了起来。
我怔愣地看着宋清若,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
「我是狐妖一事,还望姑娘不要说出去。」宋清若向我做了一个嘁声的动作,笑容如和煦暖阳。
我也笑了:「自然。」
今日之事,我们二人就当没看见,没听见,从不知晓。
12
次日,我如往常般来到夫人的院子中,看到了二娘子从夫人屋中走出来。
「二娘子。」我低下头。
二娘子抬头笑着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让我摸不到头脑的话:「是个乖顺的好孩子。」
她见我脸上露出茫然,似乎是在她的意料之中,然后别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就转身离开了。
屋中的夫人唤我进去,我才缓过神来。
室内夫人一身淡紫色的华服,领口皎白珍珠镶嵌,头上左右两侧缀着金玉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夫人像是没瞧见我似的,拿起面前的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周遭安静的很,夫人身边的侍女一个个都低眉敛目,让我心下不禁猜测,些许,是我犯了什么错,但我左思右想,却不知是哪里惹夫人不高兴了。
是昨天中午泡的茶她不喜,还是我说的话哪里冒犯到了她?
我想着,微微皱眉。
「穆脂,跪下。」夫人放下茶杯,语气平淡。
我虽一头雾水,但还是立马跪下了。
「你知自己哪里错了吗?」夫人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我跪着,只能看到一大片阴影投在我身上,以及那淡紫色的华服裙摆处织绣的银白色云锦。
我真心的摇摇头:「奴婢不知。」
「呵。」我听到夫人冷笑一声,声音似带着无尽的嘲讽。
下一秒,一个巴掌就打在我脸上,带着一股劲风。
「啪!」的一声,然后夫人似乎并不解气,又是一掌。
我感觉左右脸颊火辣辣的,整个人都懵住了。
「我原以为你是个安分守己的,没想到是个狐媚子,二公子才来多久你就勾搭上了!」
「小小年纪就费尽心思的想往上爬,亏得世子往日对你好,吃着侯府里的饭,手都伸向尚书府去了!」
夫人怒喝着我,她气急,抄起身旁的茶杯就向我砸来,但似乎是没拿稳,那茶杯没有砸到我,而是砸在了我脚边。
青玉瓷杯刹那间破碎,碎片四零八落,温热的茶水溅在了我的脚腕处。
「夫人,奴婢并没有那样做。」我小心翼翼地辩解,谁知夫人听了这话反而更生气,快步走过来,似乎想再打我。
我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听着夫人的喝骂。
「你这不安分的东西就该打死!」
我微微偏过头,不想看她这副疯癫的模样。但意想之中的巴掌并没有落下,我疑惑地眨了眨眼。
「母亲。」一道声音温柔而沉稳。
世子右手扣住了侯府夫人高抬起的手腕,我见夫人瞪大了眼睛。
「你来干什么?」夫人将脸上的怒气收了些,但神色依然不太好看。
「我倒是想问问母亲在干什么?」世子笑着说了这番话,神色却有些冷。
「呵,我在教训分不清主子是谁的贱婢而已,你倒也是,我是你的母亲,我做什么,由得你来过问!」
夫人虽是对着世子说话,但话音落后,她扭头看了我一眼,神色冰冷至极,那一眼,我都觉得她是想弄死我的,想想这个猜测倒也是蛮贴合实际的。
「脂脂是我的侍女,她若做错,还望母亲容忍些,错了我会自然会教导。」世子不冷不热地看了我一眼。
13
夫人像是被他气到了似的:「你如今大了,也越发有自己的主意了。」
夫人看着我,步步向我走来:「穆脂,二娘子向我讨要你,你说,我是把你给她呢?还是不给呢?」
她看我的目光过于凶狠,像淬了毒的蝎子,我一直低着头,不敢言语。
因为这个时候,我无论说什么都是错的。
屋内寂静了几秒,随后响起一道声音:「自然是不可。」
世子淡淡地说,他瞥了我一眼,虽看不出他的情绪有什么波动,但我能感觉到他生气了。
我垂眸看着自己的裙摆,对于旁边母子俩的心思不甚在意。
「我再问你一遍,你若愿意走,我便让你走。」夫人像是气烦了,她似乎也意识到了与我一个奴婢这般置气实在是不值当。
我沉默了一阵后,继而缓缓开口:「恕奴婢冒犯,想问夫人,如若我在侯府一辈子,那么我的归宿是什么?」
夫人听后,她难掩吃惊地看着我,她听了这话,定然是觉得我早早就想做世子的妾,觉得我心比天高。
我自然是猜到了夫人是怎么想的,她嘴微张,正要说些什么,便被我抢先一步。
「奴婢此生,只想嫁个寻常人家为妻,名门贵族,是奴婢万万不敢肖想的。」
「我自知身份如何,从未逾越。」
我话落,见夫人和世子都沉默了,夫人是在分辨我话的真假,而世子,这我便猜不出来了。
「你最好做的和说的一样。」夫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似乎我在她眼中,只算一个物件。
物件要是安分,好看,就可以好好的摆着,当做观赏用,要是有一天,这个物件有了自己的想法和主意,想要离开,想到别人的地方去,那么她完全有权利,和能力把这个物件给摧毁。
不值当的东西,没了也就罢了,完整的时候便没什么价值,更何况摧毁了之后呢?
我离开时走的匆忙,低着头,还没来的及看清眼前的人,便一头撞上了。
「怎么走的这么着急。」宋清若不禁失笑。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现在左右两边脸还红肿着,我估计已经是丑的不能见人了。
我低声地道了歉,就要快步绕开他。
但他却一把扣住了我的肩膀,我惶然抬头,见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我的脸。
「你的脸……」
别说,我知道丑得吓人。
「三姨打你了?」他口中的三姨,便是侯府夫人。
我实在是想赶紧走,夫人今日打我,还不是看到我和宋清若牵扯过多。
我皱了皱眉,伸手将宋清若扣住我肩膀的手拽下来。
「夫人打我自然是奴婢做错了,二公子莫要多问,会让旁人误会的。」我垂首说道,宋清若自然看不清我的神色。
转身时向远处亭中一瞥,看到了一身白衣的世子,我只瞧了一眼后,不做多想,便匆匆离开。
宋清若看着那远去的身影,突然,他似有所感,回头望向那亭子。
14
我回到自己的屋子,贺芽看到我的脸后,惊叫了一声:「穆姐姐,夫人打你了?」
我走向床榻,「嗯」了一声。
贺芽立马翻箱倒柜,从梳妆台的抽屉里翻出来一个小药瓶,跑来递给我。
「这个是很久之前上头赏的。」贺芽担心的看着我,她年纪小,不会懂得这侯府中的弯弯绕绕,这偌大的侯府中,像她这样纯真的女孩子实在是太少了。
上一世,贺芽是在十八岁时去世的。我嫁给世子为妾后,曾想让贺芽到我身边来,我视贺芽如亲妹妹,但夫人拒绝了,再到后来,贺芽是夫人身边的贴身大丫鬟,夫人似乎也很喜欢贺芽,喜欢她的纯真,贴心,热情,而我被拒绝后,却再也不敢提起这件事。
我没想到自己会走的那么早,贺芽自然也是料不到的,她刚知晓时,手上的瓷盘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白瓷碎片落在她脚旁,果子落了一地,她却浑然不觉。
「是穆姐姐?」她揪住了身旁的一个侍女就问,那侍女为难地看了看她,又瞧了瞧远处的夫人,轻轻地,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贺芽下意识地就要冲着往我的院子里跑,但走来的夫人向身边人使了个眼色,让两个下人摁住了她。
贺芽被摁着跪在了夫人的面前。
贺芽这姑娘小时候就长得可爱,招人喜欢,长大后也是,谁看了都觉得像邻家妹妹,可那时候的贺芽满脸泪水,哭得不成样子。
我第一次见贺芽那么悲痛无助,我在一旁看着也哭得喘不来气。
「夫人,奴婢求您,穆姐姐待我如亲妹妹一般,现她刚去世,求您让奴婢看她最后一眼吧!」贺芽拼命地磕头,才几下,额头就红肿,而她像是感觉不到疼痛般,一下又一下。
偏巧天不逢时,乌云遮空,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下人为夫人撑起伞,她冷眼看着贺芽,那居高临下主人的姿态,和她当初看我那般,一模一样。
「贺芽,你在我身边服侍这么多年,我心中所想,你应该也能猜到些。」夫人她如今已四十,所梳的头,穿的衣服,也越发庄严。
全身都已经被雨淋湿,贺芽跪在地上,抬起头看向夫人,这善良的姑娘,以为侯府夫人会应了她的要求,会容忍她的越矩。
「棋子适时出局。」一句话,就让贺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不是因为冷,是因为夫人这句话让她想起了什么,觉得后怕,不可置信。
侍奉了多年的主子,是真心实意的去对待的,可主子却是拿你当棋子看待。
「夫人,贺芽求您应允,以后就算不在您身边服侍,去干一辈子脏活累活奴婢也愿意。」贺芽把头都磕出血了,可夫人还是冷眼看着,眼里逐渐露出嘲讽之意。
「聪明者懂得见好就收,扶红,白渠,把她关到柴房里去。」夫人对着身边的两个丫鬟命令道,扶红,白渠立马应下。
两个人架起贺芽,贺芽拼命地想要挣脱,却实在是掰扯不过两个会武的女子。
15
「夫人,你会后悔的,总有一天,高高在上的你会后悔的!」贺芽近乎尖叫的喊着,脸上满是懊悔和绝望,夫人对于她的话不为所动,任由贺芽被逐渐拖走,她的声音也逐渐消失在这满天大雨中,淹没在了这春雨中,消失在了万物复苏的季节中。
长安城中的侯府大夫人,不允许身边伺候的人对自己有二心,哪怕是有一点点不满,不甘心,不情愿。能坐到这个位置的人,掌管偌大的侯府,靠的不是美貌与善良,是靠脑子与手段。
权利的道路上总是充满博弈,有舍有得,世子是这样,夫人也是这样。
从前活着的时候,我觉得这侯府祥和安乐,是多少平民百姓求不来的富贵荣华,可死后才看到,侯府几乎每天都在死人,都是不同的角色,不同的原因,但他们都有一个特点,就是身份卑贱,可以被主子拿捏,被权利践踏尊严。
身份卑微的奴仆,在这富丽堂皇的侯府中,活的失去了尊严。
我始终都记得贺芽最后的那一句哭喊:「夫人,你会后悔的,总有一天,高高在上的你会后悔的!」嘶声力竭,近乎绝望。
可他们真的会后悔吗?后悔了,便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吗?
不会,不会的,生在云端的人,即便是落到了淤泥里,可他的心,依旧在云端。
我的泪落下来,我怔愣着看着眼前的贺芽。
「穆姐姐,是不是夫人打你打疼了,别哭了,别哭了。」贺芽这么说着,自己倒是哭了起来,我知她是心疼我,任由她拿着帕子把我脸上的泪擦干净。
我伸手抱住了贺芽小小的一团。
「贺芽,如果有一天能离开侯府,我就带你走。」
「嗯。」
……
这几日,我老是愣神,总是活在回忆当中,越是回忆,就越发想要离开这里。
我自认,再活一世,除了让我不再那么沉沦于爱情当中,疏离世子,我实在是没什么太大的改变了。
天气暖洋洋,我懒洋洋的依靠在亭中的红漆柱子上,心不在焉的把玩着自己的帕子。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从我手中拽走了那帕子。我不知道来的人是谁,以为是个不长眼的,存心故意来找事,便火气一下子上来了。
我腾地一下站起来,指着那个人就骂:「不长眼……」
我一抬眸往上看,是宋清若,我及时将卡在喉咙里的话咽在肚子里。
「二,二公子。」
宋清若没有生气,他手里拿着我的帕子笑了一下:「果真是你,远处瞧着,我还不太肯定。」
我心想,怎么哪都能碰到他呢?一次两次就算了,怎么天天见面呢?
我疑惑的看了一眼宋清若,见他笑的清朗,便没再多想了。
「二公子,抢我帕子作甚?」我语气称不上恭敬,这若在夫人那块,足以称得上以下犯上。
「瞧你半天了,就玩这个帕子,我以为有什么稀奇。」宋清若看了看手中的帕子,上面那朵蔷薇绣得很真,还有帕子角处绣了一个字,脂。
我伸手就要去拿他手中的帕子,但宋清若好像没注意到,我手一伸过去,他像是没拿稳,帕子落在了地上。
我沉默了一下,弯腰就要去捡帕子。
16
「我来。」宋清若一袭青衣,他捡起地上的帕子,来侯府这么多日,他依旧是轻轻地束了个低马尾,有几缕发丝垂在脸侧,他时常给人一种病弱的感觉,但我却感觉事实不是如此。
别忘了,眼前这位病弱的公子是位狐妖呢,但我们彼此承诺过,那件事就当做从未发生过。
「帕子落了灰,改日我洗干净再给你送来吧。」他有些抱歉地看着我。
我瞧了一眼他手中的帕子,不甚在意:「二公子不必了,一个帕子而已,找人烧了就行。」
宋清若额首。
我瞧了他一眼,感觉他今日不同往日,但究竟哪里不同,我瞧了几次都没有瞧出来。
说实在,我在这位二公子面前,很少有自己是奴婢的感觉。
二娘子倒也是知道自己去夫人那一日,自己前脚刚走,后脚夫人就打了穆脂。
她觉得自己是好心办了坏事,对于穆脂多了几分愧疚。
她推开自己儿子的门,想与他好好讨论一下这个姑娘,没想到人不在。
书桌上放着一个褐色的木盒,二娘子好奇打开了,里面放着一个帕子,她将帕子拿起来,上面绣着一朵精致的蔷薇,帕角绣着一个脂字。
二娘子兀的笑了。
这是哪家的痴情郎,将帕子放的这么显眼?
侯府的下人看到二娘子又去找了一趟夫人,二人似乎聊了好久。
天有些凉了,春去秋来,我推开窗户,伸出手,感受带着秋意的凉风。
而我感受着风的微动,不知为何想起了一句诗,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房门被推开,我转头,贺芽欢快的声音响起:「穆姐姐,二娘子找你。」
我笑着看着她:「她找我,你那么开心作甚?」
贺芽笑着瞪了我一眼:「我明明每天都很开心的好不好!」
我心下思量,二娘子为何找我,说起来平日里实在是没说过几句话,见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我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到了二娘子的院子,她身边的贴身丫鬟似乎等候我许久了。
「姑娘,这边请。」
我额首,跟着一道进去了。
二娘子喜素净与淡雅,最喜欢的花是兰花,她今日穿的青色的长襦裙,披着淡蓝色的轻纱衣,乌发轻挽在右侧,她见我进来,亲切地招呼我到她面前坐下。
我想,她的夫君喜爱她,相必也是觉得她温婉可亲,不失大体。
「快,我泡了杯桂花茶,尝尝。」
我受宠若惊,我怎敢喝主子的茶,但二娘子不容我拒绝,将茶递给我,我连忙接上。
热腾腾的,闻起来有很香的味道,喝下去感觉暖洋洋的。
「怎么样?」她柔声问我。
「很好喝。」我笑了一下,是发自真心的。
二娘子瞧着我笑了,缓缓说到道:「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这孩子是好的,听说那次姐姐打了你,她呀,从小脾气就有些不好,我瞧着,整个侯府被她打理的井井有条。」
我低眉笑着不言语。
「清若这孩子,我瞧着,他也是喜欢你的,在侯府待了太久,我们没几日也要回去了。」她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继而缓缓地抬头看着我。
「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
17
我手中捧着的茶杯在她话落后有那么一点拿不稳,太好的事情来的突然总是会让人犹豫。
二娘子并不着急,她就让我坐在那儿想,自己则又泡了杯茶。
在茶香袅袅的屋舍内,萦绕在鼻尖是淡淡的花香,我听到自己坚定的说了一声:「奴婢愿意。」
二娘子放下手中的茶具,笑着对门外的丫鬟说了一声:「绵月,去把那盒子拿来。」
那名叫绵月的侍女在门外应了一声,随即去那什么东西了,不一会儿绵月进来了,递给了二娘子一个圆形用来装收拾的盒子,盒子上有雕花,雕花上有精致的蓝绿点翠。
「这个啊,是给你的。」二娘子递给我,我接来,见二娘子额首示意我,我才小心翼翼地打开。
一只粉玉手镯,我看了看,这必然是上好的玉,我刚想说什么,二娘子就打断了我,她柔柔一笑:「我知你要说什么,不必拒绝,那是你该有的。」
我低眸,心下了然。
几日后,二娘子带着宋清若回尚书府,我也在这列车马中。
「秋天了,你怎就不知多穿点?」我坐在马车内,皱着眉看着贺芽。
贺芽笑嘻嘻的挽住我的胳膊:「穆姐姐知我,我最是不怕冷的。」
我也是拿她没办法,只能由着她来。我走时,没看到世子,听二娘子说,世子回书院了,他的仕途漫长,学业紧张。
我点头,实际上心中是不在意的。
「什么时候下雪啊,好像看雪啊。」贺芽掀开帘子,望着烟火街景,眼中充满了期待。
「秋天才刚来,你就盼着冬天了?」我忍不住打趣她。
贺芽靠在我拿的靠枕上,时间久了,神色就开始困倦,睡意上来。
我听到她困悠悠地问我一句,语气轻轻的:「穆姐姐,雪融化了,就真的融化了吗?」
我看着窗外的繁华街市,人间烟火,脸侧的发丝被风吹起,我轻轻地笑了一下。
「不是哦,雪融化了,就变成春天了。」
番外一
世子还是选择了权利,他如上一世一样,成了丞相,在朝中暗暗笼络大臣,私下培养精兵,在宫中安插自己的人手眼线。
有了前一世的经验,他做这些事更顺利了,相对之,进度也快了不少。
我十二岁来到尚书府,十五岁嫁给尚书府二公子为妻,成为二少夫人。最开始,私下会有人说,我一个婢子,最后却当上了主子,这是几世修来的好命。
尚书府相对于丞相府,人会多些,尚书大人有一位夫人,两位妾室,其中一位便是二娘子。
在这宅中时不时会听到婢女们谈论起世子,现在已是那位权野倾朝的丞相大人。
我今年已经十八,想起自己上一世死于十七岁,便觉得有些恍然,好似大梦一场。
贺芽也年已十六了,我如今也在为她相看一些人家,平时我也爱逗她,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公子,她倒是长大了,豆蔻少女,支支吾吾的不说话,反倒是羞红了脸。
后来我才知道,这丫头早有喜欢的人,只是这个人在我意料之外,他是世子身边的侍卫,而我自知他不是一般的侍卫,而是世子手下三万精兵的统领。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相识的,我猜,可能是贺芽识得那位统领,而那位统领却不识贺芽。
我给她讲嫁给那位统领日子可能不如意,且事实并不会如想象中那般美好。
可她才十六岁,春心萌动,把我的话都全当做放屁了。
「姐姐怎知他并非如意郎君,他救了我啊,我……」贺芽笑着说。
我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你自当以身相许?」
贺芽:「……」
她挽住我的胳膊,向我撒娇:「姐姐,你看,他人长得帅,为人正直,武功高,还是丞相大人身边的侍卫,多好啊。」
我无奈的看了她一眼,问道:「他知道你吗?」
贺芽信誓旦旦地说:「他一定知道啊,我把我的帕子都给他了,上面绣着我的名字。」
我瞪大了眼睛:「怎么可以随随便便给帕子?」
谁知贺芽却满脸娇羞:「哎呀,怎么能叫给,明明是我塞到他怀里的。」
我想了想贺芽的性格,又想了想当时那场面,突然感受到了那位统领的为难。
我知一女子若真心喜欢一个男子,是什么好的坏的都不听。
我叹了口气:「一个月后我再与你说这件事,你给我好好想想。」
谁知贺芽立马说道:「我现在就想好了,就是他,我要嫁给他。」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望着我,看的我太阳穴生疼。
在那之后,我发现是我天真了,这丫头每天都要在我耳边叨叨那位统领有多么神武,俊美,听的我耳朵都乏了。
后来有一次进宫赴宴,我得以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位站在丞相大人身边的统领,还是贺芽指给我看的,不然那么多人,人来人往,都穿的花花绿绿的,看的我眼睛直晕。
让我意外的是,那侍卫竟然还只是个少年郎,我瞧着他,才十七八岁的模样,一身黑衣,身材高瘦,梳着高高的马尾,样貌俊美中带着疏离,我能感受到,他身上是带着若有若无的杀气的,有意隐藏,但无法让人忽视。
这样的人,手上一定满是鲜血,天天站在刀口浪尖上的。
我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让贺芽嫁给这样的人,一定不能,一定不能。
那少年似有所感,他直觉很敏锐,视线直接在漫漫人群中找到了我。
我慌忙低下头,心想别注意我,谁知再一抬头,却发现世子,现在的丞相大人看着我,但他也只是看了一眼,便淡然地转移了视线。
但我身旁的贺芽却格外的兴奋,她看到那统领往这边看来,便伸手招了招:「祁涟!」
我看到那名为祁涟的统领,在看到明媚少女贺芽时,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不忍直视的东西,连忙转移视线。
我扭头,却看到贺芽在对祁涟做口型,我大致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我给你的帕子还留着吧?
我看着不谙世事的少女,莫名感觉心累。
祁涟眼皮一跳,看到了贺芽做的口型,但他也就当做没看到。
宫宴回去后,我数落了一番贺芽,说她不应该没有礼数。
但她显然没听进去,满心满眼都在那名叫祁涟的少年郎身上。
不到半年后,我实在是磨不过贺芽,二娘子也拗不过了,便派人去丞相府探一探意思,没想到他们竟然同意的如此干脆,这着实在我的意料之外。
也不知那祁涟内心究竟是如何作想,也不知这是不是他自己的意思。
贺芽出嫁那日,她已十六岁半了,我笑着与她说起这事,她还嫌弃自己是个老姑娘了。
她出嫁的嫁妆很丰厚,相当于尚书府的庶出小姐。
那日十里红妆,贺芽一身精致繁杂的红嫁衣,头戴凤冠,面容姝丽,那是她最美的样子。
我总是觉得亏欠贺芽什么,这份亏欠从上一世就有,而如今,我只希望她幸福。
「姐姐,莫要送了,我日后会回来看你的。」贺芽是我见过最灵动的姑娘,如今她也是我印象中最美的姑娘。
红轿子和浩浩荡荡的队伍越走越远,我在尚书府门口望着,不知不觉泪湿了脸庞,这周围敲锣打鼓,欢声笑语似乎都与我的泪格格不入。
「贺芽啊,你千万记得,要来看我……」我独自讷讷地说着,看着前面的一抹红色消失在街角处。
贺芽自那以后,并没有回来看过我,听说,祁涟要去南岭为丞相办事,而他的府邸也不在长安,正好在南岭。
我想着,这走时很匆忙吧,要不然,怎么连见我一面都没有时间呢。
三个月后,本是如常,但却有风声说,丞相要谋反,毕竟他现在不在长安在南岭,我不知他手中有多少兵,但这几年来,数量应该足以让天子忌惮。
四日后,丞相于南岭起兵,率十万精兵功于长安。
这场谋反持续了一个月,世子,那位丞相大人,他输了。
我连夜收拾东西要去南岭,不是为别的,而是贺芽,贺芽,她在南岭啊!
宋清若和二娘子,尚书府的上下都拦着我,告诉我没用的,除了丞相要押进长安,在长安伏诛,其他同盟,以及家眷,都已在南岭诛杀。
我抱着东西,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贺芽啊,贺芽,她才嫁人不过一年啊!
这命运总是要捉弄这位姑娘似的。
上一世我死时,贺芽没能见上我最后一面,这一世,我也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
我想到很多年前,在去尚书府的路上,贺芽在马车上问我:「穆姐姐,雪融化了,就真的融化了吗?」
「不是哦,雪融化了,就变成了春天了。」
世上无人再叫我穆姐姐,贺芽最喜欢的冬天还没到,这姑娘,不回来看看吗?
番外二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的大,好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拢成白色。
我托了关系和钱,得以与世子见一小会儿面。
越靠近牢狱,血腥味便越浓重,太监为我推开了门,眼前昏暗,铁栏里有一个人坐在墙角,穿着白色牢服,身上鲜血淋淋的,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一眼瞧上去像是没了生息似的。
「夫人尽量长话短说。」太监笑着提醒了我一句,慢悠悠的离开了。
我瞧着他,眼前的人从云端跌到尘埃里了。
「世子殿下。」我淡淡地开口。
他听见了,缓慢的,就像是生了锈的木偶,微微抬起头看向我,我看着他兀自的笑了一下,带着嘲讽:「有多久,没有人叫过我世子了。」
我沉默的看着他,有时候,就会感觉,他是一个很可怜的人,我可怜他的野心。
「两辈子,你都不曾后悔过?」我这话一问,看到他眸子微微睁大,眼中掩不住惊讶。
「你知道?」他声音沙哑干涩。
「嗯,我和你一样,不过我并没有选择上一世走的路。」我语气带着嘲讽。
「世子呢?上一世,你看着我死,你真的难过吗?」我往前走了一步,微微俯身注视着他。
他的头仰靠在灰蒙蒙的墙壁上,没有看向我,而是转头看向了别处,而他看向的地方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难过,很痛……」他说着,我怔愣住了。
「可是,我不允许有人可以威胁我,无论是威胁我的人,还是被用来威胁我的人。」他的唇角勾起,转头看向我,尽管脸上脏乱,但那双眼眸却是有光彩的。
「你不是很懂我吗?」
我握紧了拳头,有些咬牙切齿:「那么多人,为了你的野心付出了性命,到如今这步,你都不愧疚。」
他嘴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我直接转身离开,他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脂脂啊。」
语气很轻,就像是很多年前,我不懂事,或者做错事时,他便会这样唤我一声,那一声「脂脂啊。」带着无奈与纵容。
我微微别过头,语气冰冷。
我快步离开,推开门后,视线一下子光亮起来,我微眯眼。太监在门外侯着,见到我笑了一下。
我站在原地,望着这满天冰雪,空中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心中有些茫然。
寒风凛冽,耳畔劲风吹过,我拢了拢衣领,伸手接住一片雪,慢慢地握在掌心里。
好冷,我睫毛微颤。
这场大雪像是永不停止。
番外三
我时常要求宋清若将耳朵和尾巴漏出来,原因无它,只因为手感太好了!
嫁给他不久后,我才见到他的真身,是一只通体雪白的三尾狐。
「清若,你既是狐狸,怎么又会是尚书府的二公子呢?」我将狐狸抱在怀中,爱不释手地摸了摸。
狐狸似乎不习惯这样亲昵的抚摸,便轻轻挣脱,跳出了我的怀里,灵力萦绕,雪白的狐狸又变成了一个翩翩公子。
我看着眼前的宋清若,想到了话本里的狐妖,总是会爱上书生。
宋清若是狐妖,那我便是话本中的书生。
「先前受了重伤,本以为活不久,却遇见了奄奄一息的小孩。」宋清若眉目清雅,声音温润好听。
「正好他的命格和我的相仿,在他死后,我便占了他的身体,与之融合。」宋清若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
「说到底,我现在算是半人半妖吧。」他语气淡淡。
后来,宋清若成为了一个五岁的病重小孩,凭着记忆,一路上磕磕绊绊的找到了家。
而真正的宋清若则是被人绑架了,绑匪本想趁此大赚一笔,直到走至深山,才发现这孩子竟快要死了,便惊慌的扔下他,一行人直接没了踪影。
我走到宋清若身旁,他垂眸看着我,面若冠玉。
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庞,彼此间呼吸交织,我看了看宋清若的神色,眸色平静的注视我。
我犹豫了一下,仰头,直接亲了上去。
亲了一下,我就赶紧离开了,笑嘻嘻地看着宋清若。
「狐狸!」我扬了扬下巴,笑着喊道。
我将宋清若一把抱住,强烈要求他变成白狐,他拗不过我,于是一团白绒绒乖乖躺在了我怀里。
如果我这辈子会活的很久,那么我想,宋清若也会陪我一辈子的。
一辈子,便是长长久久,是天定的良缘!
(全文完)
作者:欹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