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我们一直在努力

娘娘总是不想有娃

大邺宫里的妃嫔最怕怀孕。

如果真的不幸怀上了孩子,她们也会用尽心思小产,日日祈求就算诞下,也是个冰雪可爱的小公主。

千万不要是儿子。

但是总有人不想让她们如愿。

「去母留子」的祖宗家法下,没有比让宠妃诞下一个受宠皇子更恶毒的陷害了。

1

耳边是云嫔撕心裂肺的哭喊,一众妃嫔都垂首站在一侧,颤抖着要靠扶住身边的侍女才不会摔倒。

夏太后站在上首,面对云嫔被杖责的惨状没有丝毫波动,脸色冷峻,开口道:

「哀家多次提醒过你们,作为皇帝的嫔妃,开枝散叶是你们的责任,哀家在这深宫几十年,什么手段没见过?!奉劝你们一句,收起那些小聪明,能为皇家绵延子嗣是你们莫大的殊荣,若是再让哀家发现避子甚至流胎的,哀家绝不轻饶。」

二十杖打完了,不知是死是活的云嫔被拖了下去,噤若寒蝉的嫔妃们也软着脚步四散离开。

我依然是往日低眉顺眼的样子,今日妃嫔都被吓破了胆,倒没人来找我麻烦,让我得空慢慢地踱回宫中。

回宫之后,采禾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太可怕了,云嫔下面全被血染红了,怕是活不成了。」

半晌,她又感叹了一句:「娘娘不能生育,反倒是因祸得福了。」

我拈了个云片糕塞进嘴里,未置可否。

大邺吸取前朝皇帝亲生母亲听政乱朝的教训,立下了「去母留子」的规矩,如果皇子被立为太子,他的亲生母亲就要被处死,连皇后都不例外。

后宫嫔妃人人自危,生怕怀上皇子,毕竟母凭子贵的荣华富贵,还是要有命去享才是。

正因如此,陛下登基十多年,后宫子嗣依旧寥寥无几,仅有两个公主和一个痴傻的五皇子,五皇子也是在娘胎时,因曹美人偷偷地喝了不少流产的药物,虽然胎儿命大保住了,但生下来就是痴傻,也无法继承大统,曹美人反而保了一命,不过后来太后得知其戕害皇嗣,把曹美人关进冷宫了。

皇帝子嗣凋零,太后动了大怒,严查后宫嫔妃避子和流胎,一些避子药物和香料更是宫中大禁,云嫔私运麝香珠入宫,被人举告,夏太后下令杖责,以儆效尤。

珠帘微动,从外面进来了个太监,后面还跟着托着锦盘的小太监:

「见过景嫔娘娘。」

「太后娘娘看您这几日脸色不好,特命奴才给您送些滋补的。」

他又拿过来一个锦盒:「这是并蒂海棠金钗,每一股都是用金丝编的,太后娘娘说,今夜陛下会来,给您添个钗饰。」

我站起身谢了恩。

采禾好奇地凑上来看盒子里的金钗,海棠每一瓣都要宝石点缀,着实华美无比。

「太后娘娘好宠娘娘啊,这钗子真漂亮。」

感慨完又叹了口气:「陛下要是像太后娘娘一样喜欢娘娘就好了。」

扶月瞪了她一眼,怪她口无遮拦。

我把锦盒盖上,摇了摇头。

宫中人人皆知的事,也不怪采禾。

「去母留子」制度下的另一面是生母被处死后,皇子往往要交给一个养母,而在皇子继位后,这个养母会被尊为太后,因为不是亲生母子的原因,新皇对太后并不真心尊敬,从而达到制度制定者希望的防止太后干政的作用。

然而,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一旦养母出身显赫,本身在朝堂就有一定的家族势力,再加上太后的尊位,如果这个太后或者她的母族有擅权的心思,往往会和皇帝形成分庭抗礼的效果。

毕竟,皇帝对太后养母没血缘感情,太后养母当然对皇帝也算不上亲近。

夏太后与皇帝,就是这样的情况。

夏太后想掌握后宫,必须要有一个有用的傀儡,而我,恰恰是最合适的选择。

出身低微又不能生育,平日在后宫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是太后最好操纵的对象。

太后一心扶持我,日后哪个妃子不幸生了太子,杀了母亲,我就是最合适的养母,也最容易被她拿捏在手里。

可正是因为这样,皇上厌极了我,且不说我是太后争权夺利的重要棋子,就是我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着实也不讨他欢心。

皇上被夏太后耳提面命来「宠幸」我,一进门就没什么好脸色。

我穿了一件素青色的缎衣,戴了太后赐我的海棠金钗,毕恭毕敬地行了礼。

石焯的目光落在刚刚呈上的龙井酥酪上。

我垂首恭谨道:「上次陛下来,夸过这道酥酪,所以臣妾才让小厨房早早地备下的。」

石焯冷哼一声:「景嫔揣摩心思的能力一向了得,难怪讨母后欢心。」

我把软弱、木讷贯彻到底,露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唯唯诺诺,不敢开口。

石焯露出几分厌倦:「布菜吧。」

我赶紧吩咐小厨房。

石焯挑挑拣拣地吃了些菜,最后认命地又让我盛了碗汤。

「厨艺倒是不错。」

晚膳的汤合他心意,难得他有心情地到我的书案前翻翻看看,不过他当然看不到什么诗词书画这种风雅的东西,最后只是对着我列的食单看了半晌,又抬头看我一眼,道:「都说字如其人,我看你的字倒和你不太像,竟有几分张扬意气在里面。」

我神色微微一变,躬身行礼道:「臣妾突然身体不适,今夜怕是不能奉驾,请陛下恕罪。」

石焯冷冷地看我,把「不识好歹」四个字几乎写在脸上,不过不用跟我在这里逢场作戏,他也正中下怀,所以只硬邦邦地丢下「景嫔好好休息」这句话,直接抽身离开。

采禾急得跺脚:「娘娘!好不容易陛下今日态度和缓了些,您这是干吗呀!」

我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竭力地压制住内心的酸楚:「没什么原因,就是不想。」

2

第二天我已经休整好心情,照旧去御膳房挑选食材。

后宫都知道,我这个景嫔,地位低微,无貌无才,唯一还算可以的就是厨艺,但比起御厨的精雕细琢,我做出来那些毫无美感的菜式顶多占个美味罢了。

也符合我粗鄙、低微的身份。

但因这「拿得出手」,我常常亲自到御膳房挑选食材,时而和御厨学艺,也没人怀疑什么。

我挑了几样时蔬,又取了些豆沙打算做点心,我挑拣了一会儿,微微皱眉:「今天的山楂怎么这么不好?」

膳房的宫女连忙答道:「今天山楂不多,早上魏昭仪宫中来人,取了不少山楂。」

魏昭仪?

我试了个眼色,扶月会意,去写各宫小厨房取用食材的记录簿,出了御膳房,她轻声道:

「今日魏昭仪宫中取了山楂、两条鲫鱼和一些时蔬,不过……」

她顿了顿:「还取了羊肺叶,这可不是宫中贵人吃的东西,难不成她还能拿回去赏给下人吗?」

我轻嗤一声:「有孕了,口味奇怪点儿很正常。」

扶月只是微微一惊,毕竟我们盯着膳房,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多少人轻视膳房,可不知道里面大有学问,小厨房的取用食材记录,不用几页就能让我推断出每个妃嫔的口味偏好。

她们有孕不敢请太医,却遮掩不了口味的变化。

我侧身叮嘱扶月:「你……」

话刚说了一半,我余光扫到了一个脚步匆匆的宫女:

「站住。」

「扶月,你去知会一声御膳房,就说有个宫女,选用食材颇有研究,本宫留下了。」

扶月领命退下后,我这才把目光投向站在屋中的女孩:「你怎么进宫来了?!」

没等她开口,我果断道:「过几日我会安排你出宫,你不能在这里。」

程恬倔强地扬着脖子:「枕流姐姐可以在,我为什么不可以?」

我皱紧了眉头:「释英就你一个妹妹,我不能让你出任何事。」

「那枕流姐还是我哥唯一的爱人呢!」

我眼中情绪翻涌:「我们一无媒妁,二无婚仪,根本算不上,我与你们程家,没有关系。」

程恬伶牙俐齿,反应极快:「既然与我们程家无关系,枕流姐姐又何必在深宫搭上自己的一生,为程家和我哥哥报仇?」

我一时无言。

程恬放软了语气:「枕流姐姐,你在宫中孤身一人,前朝又无依傍,怎么可能撼动几大世家,不如让我帮……」

我打断了她。

「你怎么知道不能?」

「肃仁皇后死了,李家也败落了,我已经成功了一次,不是吗?」

石焯刚继位的时候,与夏太后的关系还算不错。

他们彻底翻脸的转折点,就是石焯的结发妻子,后来被追封号为肃仁的皇后李凝之死。

李凝的母家是大族李氏,而夏太后的母家也是极为显赫的夏氏,前朝后宫交织,婆媳能维持表面的和平。

就像大邺每代的皇后一样,李凝一直悄悄地避子,皇后身份尊贵,如果生子,很快地就会被立为太子,自己易遭杀身之祸,但是如果无子,以皇后的身份会优先成为其他嫔妃所生太子的养母。

也就是说,皇后如果一直无子,不仅可以免去杀身之祸,而且可以坐享其成。

因此,每任皇后几乎都会做出避子的选择,但也许是李凝与石焯结发夫妻恩爱多年的甜蜜迷惑了她,更可能是我故意时而提起仁宗为懿贤皇后破例「立子留母」的佳话鼓动了她——

她怀孕了。

「去母留子」虽然是大邺祖制,但一言九鼎的毕竟是当朝皇帝,如果皇帝特别宠爱生了太子的那个妃嫔,破例「立子留母」并非不可能。

之前不少皇帝的生母都曾怀着这样的侥幸心理做一场赌,只是几乎都失败了而已。

但也有例外,当年仁宗与结发皇后恩爱甚笃,一生只纳了懿贤皇后一人,并为她扛住百官压力,「立子留母」成了坊间佳话。

有这样的先例在前,其后也有几代妃嫔冒险尝试,只可惜都没有懿贤皇后的运气,毕竟皇帝的宠爱难长久,更何况还有朝臣和太后的压力。

石焯虽有三宫六院,但素日确实很宠爱李凝,再加上我故意提起懿贤皇后旧事,李凝动了心思。

我是个极有耐心的棋手,李凝这步棋如愿怀孕之后,自然有同样盯着李凝之位的人替我推波助澜,保住她这一子。

那个时候夏太后尚举棋不定,她虽爱权,却也没下定决心是否冒着和李家闹翻的风险坚决地执行「去母留子」的祖宗之法,也摸不准石焯的心思。

于是我再次出手。

我半胁迫半买通了李凝的贴身侍女,让她故意和李凝说到历任太后对「去母留子」的推动作用。坚持「去母留子」,既是以太后的权威保证所谓的社稷稳固,也是太后得权的手段,所以在大邺百年后宫史上,最多坚持「去母留子」的都是太后。

李凝关心则乱,本来她与夏太后就算不上亲近,再加上孕中多思,她开始对夏太后极为防备和疏远。

许是上天助我,几个月后,李凝真的诞下了一个皇子。

作为嫡子以及皇帝唯一的儿子,立储只是早晚的事情,「去母留子」的风声渐渐地在朝中传出。

李凝乱了阵脚,而石焯如我所料地受够了夏太后的掣肘,竟然跟李凝及她的母家李氏谋划,让夏太后离宫,明为「修养」,实为软禁。

我直截了当地把事情捅给了夏太后。

最后一步绝杀的棋。

夏太后勃然大怒,宫中三主的平衡被彻底地打破,夏太后背靠的夏家联合遵守祖宗之法的老臣开始向石焯施压,要求立太子,杀李凝。

李家当然力保李凝,与夏家朝堂对垒,在朝堂掀起了一波腥风血雨,政治斗争持续了一年多。

最后,因为老臣多支持「去母留子」,李家败落,李凝在三皇子被立为太子的十天后赐死,而李家也因此遭受重创。

李凝高估了石焯对她的情意,低估了祖宗之训的威力,李家再势大,终究还是受其他世家的掣肘,而石焯,从来不是一个有魄力为她跟朝中所有老臣翻脸的人。

我筹谋了三年多,终于坐收了一箭三雕之利:李凝被杀,李家没落,而夏太后经此意识到无权无势的妃嫔做太子养母才便于她把控,由此开始扶持我。

对我来说,这只是替释英报仇的第一步。

当年,李家背靠皇后,和几大世家勾结,让程家求告无门,让那个唤我「枕流」的少年郎惨死他乡,从李家开始,我要一步步地都讨回来。

3

我和程恬还在为是否让她离开而争执时,扶月进来了:

「娘娘,太后娘娘让您过去。」

我只好先嘱咐程恬不要乱走,带着扶月去夏太后那里。

夏太后宫中耳目众多,我以为她是要兴师问罪昨晚我把石焯变相赶走的事情,没想到她让刘嬷嬷带着我,左转右转进了一间内室。

除了坐在上首的夏太后,内室里还站了几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我目不斜视,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夏太后一开始没有说话,我低着头,可以感受到她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

末了,她轻笑一声:「溪儿,别这么拘谨,哀家让你来,是信任你。」

说完,她又把目光投向站着的几个年轻男子,自嘲一笑:「皇帝越发防着哀家了,宫中侍卫信不过,偏生还要选几个人贴身保护着。」

我向来知道,借助太后的力量,无异于与虎谋皮,只是我全无其他依仗,若不给自己找个靠山,又如何撬得动几大世家?

我也怀过侥幸心理,想着揣摩石焯的心思,得他几分宠爱,说不定能左右逢源,可夏太后把给石焯贴身护卫安插自己的人的事情放在我眼前,就是绝了我再讨石焯欢心的路。

如果只是太后看中我「地位卑微、便于拿捏」,若有朝一日夏太后这棵大树倒了,我还可以扮个被逼无奈;但如果我参与了夏太后算计石焯的计谋,就绝无再翻身的机会了。

我面上不显,心中却明白自己此刻当真到了悬崖边上。

夏太后继续道:「溪儿,哀家叫你过来,就是让你替哀家掌掌眼,看看谁合适?」

我低头行礼:「臣妾愚钝,实在不懂这些。」

夏太后皮笑肉不笑:「溪儿,知道哀家为什么选你吗?

「听话懂事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还有一点小聪明,不愚钝。

「哀家希望你小聪明能用到地方,该用的时候也要用。」

我心中一颤:「是。」

我回过头打量一排站好的侍卫,他们都身材匀称、孔武有力,是夏太后精心挑选过的。

我一个一个地看过去,靠西边的一个侍卫看上去年纪不大,面容白皙,剑眉星目,格外俊秀。

我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他却微微地皱了下眉。

我只是略一停留,继续往后看,看完之后又回头施礼:

「太后娘娘,这些侍卫都是精心挑选的,这么看,臣妾确实看不出什么来,但臣妾想着,安插进去的人想被陛下选中,必定是武力极高而又反应快的,所以选其中比较厉害的,更为稳妥。」

夏太后一笑:「厉不厉害倒是差不多,最重要的是听话。」

我答道:「太后娘娘凤仪天下,娘娘精心栽培,岂有不识抬举的道理?」

夏太后哈哈大笑:「你这张嘴呀。」

夏太后本就不是让我选人,逼我站队之后自然没有纠结这件事情,而且直接摆摆手,叫了一声:

「寻白,大成。」

我抬头一看,正是刚刚注意到的男子和另一个身量很高的。

「你们留下,其他人带下去吧。」

夏太后说得轻巧,我却知道这些落选的人等着他们的只有一个「死」字,夏太后不会允许这件事走漏一点风声,她培养他们这么久,却只是为了取这最顶端的成果。

怕石焯发觉,她不敢在候选的人中掺杂太多自己的人,也因此,最后混进去的两人必须有极强的能力。

夏太后明显地还有话要交代,我深知不该听的不听的道理,恭敬告退。

夏太后和石焯角力的事我并不在意,夏太后宫中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应该不会轻易地被扳倒。

而我现在要处理的,是魏昭仪怀孕的事情。

这倒是可以大做文章。

扶月盯了几日魏昭仪宫里取用食材的记录。

和我设想的差不多,除了口味偏酸且奇怪之外,还有不少补充营养的食材。

这说明魏昭仪打算留下这个孩子。

可是这完全不符合常理。

宫中怀孕生子最放松的一段是李凝的皇子被立为太子后,妃嫔没了后顾之忧,不再担心自己的孩子被立为太子而遭杀身之祸,所以那段时间宫内兴起了一阵滋补身体备孕的风潮。

贤妃的女儿,就是那个时候降生的。

贤妃虽因此被晋为妃位,但不无遗憾。

没想到的是,让李凝付出生命代价并引发轩然大波的太子只立了一年多就染时疫夭折了。

贤妃这才后知后觉地庆幸生的是个女儿。

太子薨了,宫内又回到了之前草木皆兵的状态。

所以魏昭仪此时有孕还下定决心留下,完全不合情理。

照我说,宫中孩子长大本就不易,何必把几岁幼儿就立作太子,倒不如等皇子都成年了,再择优而立。

制度最初,不过是应对皇帝年老而子幼母壮,可等到大邺承继,就只变成了立幼子杀生母,全然不论皇帝是否春秋鼎盛。

我之前全然不懂朝宫斗争,只是释英作为世家贵公子,曾给我讲过一二。

大邺门阀世家势大,后宫女子多出身高贵,立幼子而早早地杀掉亲母,也是为了防止太子被亲生母亲抚养太多年而产生深厚感情,这样,就算日后杀掉他的亲生母亲,太子也会顾念母族,导致外戚为祸。

我听完也是久久无言,感慨当权者为了自家江山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以杀生母这样悖逆人伦的方式求一江山稳固,也难怪如今落到快要绝嗣的地步。

胡思乱想了一阵,还是没有想清楚魏昭仪留下这个孩子的目的。

既然想不明白,就只能让她解释给我听了。

4

宫中惯例,盛暑时皇帝会带着宫中嫔妃到京郊行宫避暑,而一些重要的朝中大员也会带官眷随行。

魏昭仪的母家是京中一大世家魏家,但她本人并不受宠爱,家世显赫而又入宫多年却也只是昭仪的位份。所以无论她的打算是什么,必定会向母族寻求帮助。

只是怀孕这样隐秘的事情,她当然不敢直接在家书上写,最妥当的方式是见面。

行宫避暑,是她唯一的机会,也是我探听消息的唯一机会。

如果我只是夏太后的爪牙,只需要把这件事捅给夏太后,太后自然会盯着她把孩子生下来,若真是个皇子,我这个太后钦定的「养母」便可以获得最大利益。

可是我的目的,从来都不在母仪天下或者荣宠一世,而是要让魏昭仪背后的魏家自食恶果。

所以我必须谋定而后动,要借着魏昭仪这件事,把魏家拉下水。

石焯带着一众嫔妃和随行官员照例去行宫游乐避暑,不同的是,身边多了几个护卫,夏太后选用的那个叫「大成」的侍卫赫然在列。

我又想起那个面容清癯的寻白,这些护卫有明有暗,不知道他是否被选作暗卫了。

魏昭仪的生父魏枢官场浸淫多年,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狐狸,行宫流水宴上谈笑风生、收放自如,丝毫看不出有什么计议。

只是,再缜密的伪装也抵不住我有意的观察,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醉意后,魏枢起身离席。

我也走了出去,叫来了程恬。

这件事情极其隐秘,既怕魏家察觉,又怕夏太后知道,采禾和扶月一直贴身侍奉,如果双双离开,恐怕会引起怀疑。

没办法,我把暂时没能送出宫的程恬也带了过来。

到了僻静无人之处,我细细地叮嘱了程恬一番,又让采禾站在附近帮她望风,务必刺探明白魏家到底作何打算。

程恬跟着魏枢过去了,我还没出一口气,就听到身后传来「咔嚓」一声。

我悚然一惊,猛地回头。

夏太后挑选的另一个暗卫——寻白,正折着一根木枝,淡淡地抬眼看着我。

我只慌了一下,旋即果断先下手为强:

「你并非真心替太后做事,对吧?」

我此言一出,寻白的脸色登时一暗,随即指尖一动。

我轻笑一声:「沉住气些,我若是死在这里,夏太后一定会彻查,你费了这么气力,九死一生走到如今,总不想前功尽弃吧。」

这个小暗卫,能被夏太后层层挑选出来做自己的细作,肯定是有过人之处的,只是未免太嫩了些,沉不住气。

我掀起眼皮浅笑:「你猜,我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寻白晦暗不明的神色僵了一瞬。

「从我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在你的眼里读出了对我的厌恶。」

「可是,为什么呢?我不曾见过你,更遑论得罪你。唯一的可能,就只有——」

「我对夏太后卑躬屈膝的态度,你觉得我们蛇鼠一窝、狼狈为奸。」

我无视寻白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继续道:「这深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心机算计,聪明人也多的是。小侍卫,你若不能学会掩藏情绪,就趁早离开。」

我不欲与他多说,抬腿打算离开。

经过他的时候,他回过神一般开口道:「那你呢,你也不是真心做事吗?」

我脚步未停:「深宫生存首先要记住就是,学会闭嘴。」

无论寻白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对我来说都影响不大,只要他知道我握着他的把柄,能管严嘴就行。

我带着扶月在园中闲逛,实则等着程恬的消息。

没想到采禾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神色惊惶。

「娘……娘娘!」

我的心重重地一坠。

「出什么事了?!」

采禾喘着气,几乎要哭出来:「魏大人身边的一个男人,直接朝后窗那里去了。

「他是从另一侧绕过来的我没看见……」

程恬就躲在后窗下面的草丛里。

此刻我也顾不上其他了,径直朝魏大人和魏昭仪私下见面的屋子快步地走去。

为今之计,只有硬闯要人。

即使会打草惊蛇,甚至会引起太后对我知情不报的怀疑,但我顾不得这些,就算满盘皆输也没关系,程恬是释英唯一的妹妹,我绝不能让她出事。

我几乎是冲了过去,却在门口和出来的魏枢撞了个正着。

魏枢见到我,先是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然后微微施礼:「景嫔娘娘。」

魏枢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男人,一身简朴的蓝色衣袍,身材健壮,手腕上缠着黑色的护带。

我略略一看,便收回目光,回礼道:「刚刚陛下还说,魏大人不胜酒力,躲到哪里去了。」

我看了看屋子里站着的魏昭仪,轻笑:「本宫也是倦了,想出来躲躲,未曾想打搅了魏大人与昭仪共叙天伦。」

因着我倚靠太后的缘故,魏枢不敢轻慢我,也只是赔笑道:「不过许久未见,闲话几句,再多聊便不合规矩了,陛下既然提起,那臣先告退了。」

我颔首,往旁边一让。

魏枢刚刚的神态非常自然,如果真的抓到乃至灭口了程恬,绝不能如此平静,毕竟跟来行宫的人数有限,宫女虽然是奴婢,却也是各宫的颜面,他若是真下了手,碰见我难免会有破绽。

莫非他们没有发现程恬?

魏枢抬腿走了,他后面跟着的那个年轻男人也和我擦肩而过,然后略一停留,微微侧身,似乎无意地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假山。

我神色一凝。

程恬果然躲在假山后面,正在微微发愣。

我把她带回去,让扶月守好门,这才让她开口:

魏昭仪之所以敢在这个当口留着孩子,是因为她有个陪嫁婢女,长得有几分姿色,被石焯看中了,只是碍于魏昭仪的面子,石焯一直没言明。

魏昭仪打算借着宣布自己怀孕无法侍君的由头,顺水推舟地把侍女献给石焯,讨他欢心,等侍女侍寝几次之后,便让侍女假称怀孕。魏家手握侍女的家人,不怕她不从。等魏昭仪生产时,让侍女也假装受惊早产,如果魏昭仪真的诞下皇子,就谎称是侍女诞下的,到时候皇子被立为太子,侍女被杀,既然侍女是魏昭仪宫里出来,她做养母自然顺理成章,就算没争到,也是魏家的亲外孙,就算认别人做养母,只要魏昭仪保住性命,等孩子再大些,偷偷地滴血认亲告诉他真相,一样当亲生母亲对待。

说到这里,程恬有些咂舌:「让那个侍女假装怀孕十个月,也太容易被发现了吧。」

我轻嗤了声:「富贵险中求,魏家想让自家血脉继承大统,又想保住女儿,两边都想要,自然要冒些风险。」

我想了想,又道:「可如果侍女是假装怀孕,另一个孩子呢?」

程恬答道:「这个他们没有细说,魏枢只说会送进来一个女婴,称魏昭仪生的是公主。不过她自己要是生下来的只是公主,他们就算白忙了。」

说到最后,程恬有几分幸灾乐祸:「魏家这场赌,不确定性也太大了吧。」

「不过也是,难怪他们着急,魏家这几年越发不行了,魏枢都要提携……」

说到一半,她又噤了声。

我的关注点却在另一件事上面:「你说,魏家要给宫中送个女婴?」

「这很难做到吧。如今方便妃嫔避子,宫外传递的东西都要再三严查,如何能送个女婴进来?侍女被册封后,肯定住在魏昭仪宫中偏殿,无论是买通太医还是吃什么假孕的药,瞒上十个月,很有可能成功,但是送个女婴进来,」我摇了摇头:「难。」

我把扶月叫了进来:「这几日你再派人观望一下逐萤殿,然后,留神查访一下,看看宫中是否有其他女子有孕。」

扶月领命下去,我又把目光投向程恬。

「魏昭仪的事说完了,现在来说说你吧。」

「那个帮你的男人是谁?」

程恬眼神微躲:「什么?」

「你在后窗那里险些被抓,是他帮了你。」

我语气笃定。

「魏枢能带他来伴驾……是他儿子?」

程恬连连摇头:「不是的!」

程恬低着头开了口:「他叫魏巡,是魏枢弟弟魏杨的私生子,最初都不姓魏,在魏家地位连低等杂役都不如。但是魏家近几年越发败落,人丁不兴,子孙都不成器,当年和其他家族算计我们程家,最后分到的好处也最少。魏枢膝下就一子一女,嫡子每日喝酒狎妓,浪荡不堪,魏枢见魏巡少年稳重,果敢能干,就带过去时时提携。」

「你与他是旧识?」

程恬犹疑着点点头:「他还在魏杨府里时,曾见过几面……」

能让他冒着风险替程恬遮掩,恐怕不是见过几面那么简单。

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我不该多管,只是涉及魏家,我还是添了一句:「若是为人磊落清白,确实不该揪着他的姓氏血脉不放,但魏家毕竟是害你哥哥的元凶之一,你也该心里有数。」

程恬垂下眼帘,点了点头。

5

扶月留心查探,果然发现了端倪。

冷宫里有个宫女,跟侍卫私通,怀了孕。

虽然魏昭仪做得谨慎,查不到什么往来,但宫女那里不少物件和吃食,一看就是冷宫的宫女得不到的。

扶月疑惑道:「若是宫女也生了个男婴呢?」

「弄成死婴便是了,说不定还能装一波可怜。」

扶月听了,骇得说不出话来。

我叹了口气:「在他们这些世家眼里,别人的命算什么呢?」

采禾在一旁愤愤不平:「就为了他们的一己私利,这要害多少人!」

我叮嘱扶月继续盯着,但切忌妄动。

放长线钓大鱼并不容易,但幸好我有足够的耐心。

不久,魏昭仪传出了自己有孕的消息,没过多久,她的侍女也被封为美人。

夏太后担心魏家重现当年李家之事,多番敲打我,让我趁此机会,好好地讨石焯欢心。

可她哪里知道,若是往日,石焯说不定有心思陪我虚与委蛇,可是魏昭仪有孕的当口,总是让他想起当年李凝的事,对夏太后的一股火都发在了我身上。

一连好几天,我都碰了钉子。

今日送的食盒都没打开,石焯就抬眼嘲讽我:「景嫔有这心,不如好好地去孝敬一下太后。你送的东西,朕没胃口,也不敢吃。」

我在周遭各异的目光中退了出来。

刚走了没多远,寻白从宫墙上跃下来拦住了我。

他伸出手:「给我。」

我一愣:「你要吃吗?」

他还是保持那个姿势:「不是,我帮你递进去,要不然你没法回去交差。」

我被眼前这个一脸认真的少年暗卫逗笑了:「小侍卫,你现在也是细作,要做的就是好好地掩藏自己的身份,而不是蹚我这儿的浑水。更何况,我都被他晾这么多次了,还差这一次吗?」

寻白在这件事情上格外执拗:「我能递进去。」

他见我不松手,又道:「你毕竟是皇上的妃嫔,只依仗太后,她随时可以丢车保帅。」

宫中二主,势同水火,我早就无法回头了。更何况,我孤身闯这一遭,从来都没有想自己的退路。良禽择木,也不过是为了能更快复仇而已。

只是这些道理,他不能懂,这些话,我也没法说。

我抱着食盒退了一步:「我辛辛苦苦做的,还要上赶着一遍两遍地递?」

我扭头,赌气似的往回走,走了两步又退回来,经过时把食盒塞给他:「你要想吃就留着,不怕有毒就行,他就不必了。」

和我设想的差不多,魏昭仪把侍女假孕的事瞒得很好,眼下已经平稳无事地过了半年多。

唯一对我不太有利的是太后意料之外地病了,据说从行宫回来就中了暑热,后来又引起其他病症,断断续续地缠绵病榻,对后宫的控制也弱了不少。

李凝死后,石焯没有再立后,如今后宫位份最高的是出身韩家的德妃,也是石焯为太子时就一直跟随封上来的侧妃,如今代行六宫事。

德妃年纪稍长,石焯算不上特别宠爱她,但她端庄、贤淑,素日打理后宫也能避太后之锋芒,石焯很信任她。

另一个妃位是贤妃,贤妃出身不高,父亲只是普通的地方官宦,但贤妃膝下有女,在子嗣稀缺的后宫,地位水涨船高,而且她年轻、漂亮,再加上女儿玲珑可爱,石焯宠幸她的次数很多。

太后身体有恙,石焯倒是日日请安,俨然一副可笑的「母慈子孝」的画面。

连带着,石焯对我的态度也缓和了几分,难得地赏了不少东西给我。

一转眼,已至春中,魏昭仪临产。前几日,扶月传了消息,冷宫的那个宫女诞下了个男婴,知道孩子必死,常常啼哭。

宫女无非是一畏私通之罪,二保家人平安,魏家又能帮她出宫,她也知冷宫之中,就算留下孩子也是无法养大的,不如做了这笔交易。

只是生下孩子之后,面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她终究还是舍不得。

我见有机可乘,便属意扶月,劝告宫女,若是愿意反水揭穿魏家之事,我也可助她出宫,还能保住孩子。

魏昭仪毕竟是临产孕妇,太后皇上和各宫妃嫔都虎视眈眈,她很难一个人做到瞒天过海,果然如我所料,魏家买通太医,禀告石焯,魏昭仪可能会子大难产,魏家求了恩典,让魏夫人进宫陪产。

我计划等魏昭仪产子那日,让宫女私约魏夫人见面抱走孩子,然后我禀明太后,双管齐下,一边把魏夫人抓个现行,另一边揭穿庄美人假孕之事,一举钉死魏家。

到了收网这几日,我整夜辗转难眠,蛰伏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个机会。

魏家在赌,我又何尝不是在赌?

这条线放得太长,不到收线的时候随时都会有变数。

晚上给太后侍汤药时,夏太后还问及魏昭仪和庄美人临产之事,我恭恭敬敬:

「已经派人盯紧了,目前一切都好。」

上次与李家对垒,夏家已经折损不少,夏太后虽忌惮世家掌权,却不想再与世家起冲突。如果我早早地把事情告诉她,夏太后一定会快刀斩乱麻,赐死假孕的庄美人,让魏昭仪把孩子生下来,而对魏家的谋划则「证据不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即使魏昭仪诞下的是个皇子,顶多也就是除掉她一人而已。

我真正想动的魏家却会毫发无伤。

所以,我必须把他们「欺君罔上」的事情坐实,让他们的计划铺展开来无力回天,才能借力打力,重创魏家。

从太后寝宫出来,反正回去也是彻夜难眠,我干脆慢慢地散步,消磨时间。

宫墙矗立,在岑寂的夜里更显冷硬和不近人情,就连无际的天幕也被残忍地割断,将人置于这四方之间。

我忽然感觉身后有异响,还未回头就被狠狠地从后面勒住脖子掼在了墙上。

深宫之中,大内禁地,我又是依仗太后的主位娘娘,万万没想到竟然有人敢直接下杀手!

变故发生得如此突然,我连一句呼救都发不出来,就被按在墙上,掐住了脖子。

咽喉不堪重力发出骇人的声音,眼前被乱七八糟的光影糊住,朦胧之间,只能看到对方是个太监打扮的人。

我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却没想到出师未捷,竟要糊里糊涂地殒命于此。

此命本不足惜,只是……

耳朵嗡鸣中,我似乎听到了重物击打血肉的声音,然后脖颈间骤然松力,我直接滑坐下来,只觉得天昏地暗。

半晌,我才缓过神来。抬眼,正好看到寻白利落地把另两个太监打倒在地。

太后谨慎,素日去她那里,她不喜我带其他人,一般我只带着扶月贴身。

前面的太监先朝我扑过来,给了扶月缓冲的时间,她拔了头上的木簪子,随便地乱划一通,倒是支撑了一会儿,现下正坐在地上,靠墙捂着胳膊。

我惊魂未定,寻白给地上的几个太监一一地探过鼻息,朝我摇了摇头。

他走到我面前,低头看着我:

「你还好吗?」

我吃力地点点头。

他叹了口气,半蹲下来,视线与我平齐,轻声道:

「是谁,你心里有数吗?」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不是皇上。」

我当然知道不是他。

他要是真想杀我,早就下手了。更何况他心里清楚,我不过是太后的一枚棋子罢了,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比起那些有家世的妃嫔,倒不如我来做这个棋子。

可是纵然宫中勾心斗角之事常有,却也没有妃嫔胆大包天到直接在宫禁痛下杀手。

除非……

「宫中就算害人,也多是借助水火虫蛇等自然之力,想伪造出一场意外,极少会这么直接下手的。」

「你做了什么,会让幕后之人这么着急,连仔细筹谋都不肯,直接冒这么大风险杀你?」

我猛然抬头。

「魏家。」

我扶着墙踉跄站了起来。

寻白皱眉:「你要做什么?」

我没有搭话。

寻白的眉头未展,淡淡道:「我已经替你遮掩了两次,还怕第三次吗?」

「我要去见太后。」

我把事情和盘托出:「魏昭仪那个侍女,庄美人,是假孕。他们买通了一个冷宫私通的宫女,想用她的孩子瞒天过海。」

「你去冷宫,看住那个宫女。」

说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把她抓起来。

「我和你一起去。

「扶月,你现在立刻去太后宫中,就说我们撞破了庄美人假孕一事,请她主持公道。」

6

我和寻白一路避着巡夜侍卫,朝冷宫赶去。

寻白一把拉住我。

「等等。有人。」

我跟着寻白躲在一侧,远远地看见一个微胖的女人,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过来。

魏夫人!

我压低声音:「她怎么会来这里?」

扶月受了伤,走起来比往日慢,而太后有恙,摆驾去魏昭仪那里尚需要时间。

算算时间和距离,魏夫人应当还不知道我已经逃脱的事情。

寻白道:「如果你刚刚说的是真的,魏昭仪可能要生产了。」

「所以……她是来抱孩子的!」

「换句话说,如果派太监来杀我的人确实是魏家,无论魏昭仪是否现在生产,他们都不会把孩子留在这里了。」

「不过,」我有些迟疑,「在这种时候,魏夫人竟然亲自来了?」

寻白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因为魏家的人手,都用来杀你了。」

「能在太后专权多年的后宫安插几个绝对忠心的人手,魏家肯定费了不少心思。刚刚那几个太监,看到我之后毫不犹豫地咬舌自尽了,这种忠诚程度,魏家肯定培养了多年,这回是真的着急了,这才全盘砸进去。

「你在这里守着,我去找附近的暗卫,让他去禀告陛下。」

寻白走了几步又扭过头来,眼神流露出几分担忧:「她们要是出来,别硬扛。」

我点点头。

寻白回来得很快,朝我点点头,飞身进了冷宫内查看情况。

冷宫内一直没有声响。

时间仿佛被无线拉长,这场赌局已经失误了一次,绝不能容许第二次的误差。

由远及近的灯火还有密密匝匝的脚步声打破了静谧,是石焯到了。

我连忙跪下,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石焯见了我,微微一顿,旋即把目光投向冷宫:「人还在里面?」

我点点头,随着石焯走了进去。

寻白黑衣肃杀,正站在屋子之中,对于宫女和魏夫人来说,明显地给冷宫添几分萧索。

魏夫人此时打扮毫无命妇的华贵,为了掩人耳目,她正穿一件宫中嬷嬷的褐色布衫,见了石焯,更加惊惶。

「妾身……见过陛下。」

石焯冷笑一声:「魏夫人,你好大的胆子啊。」

魏夫人以头抢地:「妾身不敢。」

「那朕且问你,魏昭仪正在生产,作为陪产的母亲,魏夫人为何在此冷宫禁地?」

魏夫人跪伏在地上:「妾身和小女蒙昧,竟被那个庄琦欺瞒至此,今日方才得知她为争宠假孕,却又赶上昭仪临产,妾身怕她动了胎气,不敢声张,又怕传言有误,误伤了庄美人,故此想先核实宫女之事。」

我冷笑一声:「魏夫人得知庄美人假孕,却不禀告太后和皇上,而是自己一个人深更半夜来此地,意欲为何?杀人灭口吗?」

石焯将目光投向宫女:「你说。」

宫女战战兢兢:「庄美人说,只要我把孩子给她,她就能帮我出宫。」

一直没有开口的寻白插言:「陛下,宫女的孩子是个男婴。」

一击即中。

石焯怒极反笑:「我朝去母留子,庄美人要你的男婴,是嫌自己活得太长吗?」

魏夫人连连磕头:「妾身冤枉!妾身和昭仪,都是被庄琦欺瞒。」

她抬起头来,神情凄楚:「小女还在生产,求陛下开恩!」

冷宫内一时静寂。

我适时地开口:「陛下,太后娘娘已亲自赶往静姝宫处理庄美人假孕一事,不如将魏夫人和这个宫女也带过去,一同处理。」

果然,这句话一出,石焯的眼色顿凛:「景嫔,朕要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我太知道石焯的痛点了。

魏家作为世家大族,魏昭仪又在生产,一旦拖延处理,很容易大事化小;但石焯若是把它作为和太后角力的点,就会死抓不放,彰显皇威。

「混淆天家血脉,欺君罔上,罪无可恕,暂将一应人等全部拘押。寻白,你亲自查这件事情,待查清之后,再做处理。」

「啪!」

我脸上挨了狠狠的一个巴掌。

「景溪,你好得很啊。」

「哀家提醒过你,你有些小聪明,但要用到地方,在哀家的眼皮底下搞这些,胆子大了!」

我顶着红肿的脸跪下:「臣妾不敢。」

夏太后冷笑一声:「哀家没你想的那么好骗!你做了什么、瞒了什么,哀家心里都清楚。」

「太后娘娘,臣妾承蒙厚爱,绝不敢有一丝一毫忤逆之心,迟疑不报,是不想让娘娘为这件事得罪魏家,反倒于大局无益。」

太后面色稍霁,但眼神依然冰冷:「哀家做不做、怎么做,那是哀家的事情,而不是让你自作主张。

「去领罚吧。」

我在太后的寝殿外跪了整整两个时辰。

回宫后,我顾不上处理膝盖,先叫来扶月,叮嘱她把之前拿到的一些证据都交给寻白。

魏昭仪最后诞下的是一个公主,因着公主的缘故,她只被降了位份,没有打入冷宫。

魏家虽然大不如前,可毕竟是世家大族,魏夫人被褫夺诰命,魏枢仅仅被外放。

知道结果之后我难免失望,但能让魏家付出些代价,也算没白忙一场。

没想到的是,石焯以「揭穿魏家欺君罔上有功」为名,晋我为妃。

这是明晃晃地打太后的脸。

前朝后宫皆知,我是太后的人,而我撞破魏家筹谋后的处理者却是皇上。

太后倒是没什么反应,她最近的病越发重了,对我也不如之前信任。

我循例去石焯那里谢恩。

被内侍引进去之后,没想到里面还有两位大臣,看样子已经说完了正事,不过在闲聊。

寻白就站在石焯后面,经此一事,石焯对寻白似乎也宠信不少。

我没有深想石焯宠信他的原因,只垂首站在一侧。

「今岁推上来的人选文采确实都比较一般,但也算勉强可以了。」

另一个大臣笑道:「沐大人眼高于顶,谁能入你的眼啊,若说起来,能让沐大人青眼相待,连连赞许的,这么多年,也就程释英一个了吧。」

我脸色一变。

石焯没心思听他们闲聊,草草地把他们打发了出去。

我也谢了恩,就匆匆忙忙地退了出来。

没走多远,寻白从后面叫住了我。

「魏枢被革职查办了。」

「啊?」消息猝不及防,我瞪大了眼睛,「前一阵子不是说,只外放吗?」

寻白摇摇头:「具体内情我不清楚,但是陛下前几日发了大怒,下令将魏枢革职查办,魏杨流放三千里。」

寻白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我的脸,一字一句道:

「你的仇人,就是魏家吗?」

我不置可否。

他继续开口,声音有些低哑:「为了那个……程释英?」

我神色一凝:「你……」

寻白道:「你当初说我不会掩饰,没想到你也会有关心则乱的一天,陛下没有注意,我却看得分明。」

「他到底是什么人?能让你仅仅听到名字就神色大变,你又愿意为他复仇,到这深宫搭上一生。」

我已掩盖好眼中情绪,微微偏头:「我不认识他,更与程家无关。」

寻白眼眸深深:「明明为他搭上了一生,却怕东窗事发牵连于他,连承认都不敢。

「他到底为你做了什么?」

7

他没做什么。

可是,与他的相识,是我来这人世一遭,唯一值得的事情。

我爹本是洛州知府,我娘性格刚烈,不许他纳妾,但是我爹早就私养了不少外室。

我娘知道之后,却把所有怒气都发在我身上,认为都怪我是个女孩,才让我爹不肯归家,一颗心都投在外室上,表面上我是官家小姐,实则受到的打骂比府中下人还要多。

再后来,我爹在赈灾时不慎落水而亡,我娘开始疯疯癫癫,日日骂我是丧门星,很快寡欢病逝。

于是,人人都说我是丧门星,克死爹娘。

我从因为自己不是男儿而痛苦变成了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

是不是真的像他们所说的一样,如果没有我,他们都会快乐和幸福?

爹娘去世之后,我被送到了外祖家。

外祖父只是县丞,这也是我娘虽不许我爹纳妾却不敢真的跟他翻脸的原因。

外祖从不管我,有时不慎生病,发热难起,过了吃饭的时辰,等着我的便只有残羹冷灶。

少女最美好的青葱岁月,我都是在乡野飘荡度过的。

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游魂。

直到我遇见释英。

程家当时也是世家大族,释英是程家的芝兰玉树,初遇时,他在原野上纵情驰骋,锦衣打马,风姿无双。

释英千金之子,本不该来这里的,只是他父亲笃信佛门,在做了一个梦之后决心皈依,并选择了这样偏远之地的一座佛寺。

我当时坐在溪边扔石子,而他则来饮马。

我一开始没有看见他,直接投下去了一大块石头,溅起了一大片水花,直接溅湿了刚刚走过来的释英的衣服下摆。

我惊慌地站起来连忙道歉,他却笑道:「正好解了夏日的暑热。」

再次见面,是在佛寺内。

我外祖母也虔心佛门,常去礼佛,我陪她去,再次见到了他。

一来二去地,我们熟悉起来。

他潇洒、恣意,仿佛一轮太阳生生地闯进来。

那日,我们沿着初见的溪水走,他突然说道:「我觉得溪是很美的一个字,山间流动,不争不抢、不喧闹,更不染凡尘,是自由的魂灵。」

我停下了脚步。

我娘说我卑贱,遭人讨厌,出生时,爹连名都没有起,我配不上什么高贵的名字,山野中的小溪,正好可以随意地取来做名。

所以我一直觉得,我的名字正是我卑微的符号。

但他看出了我的自卑、局促、惶恐与不安,以及这些年对于自己的否认与质疑,他通过一个名字告诉我,这都没有什么的,这很好。

「说起来,若你不嫌唐突,我倒是有个小字正适合你。」

「枕流。」

「溪水潺潺,枕流而眠。是多少人心念的自由与安逸。」

于是,从那时起,我变成了枕流,不再困于往日枷锁而真正自由。

我模仿他写字,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他说我天赋极高,若是个男儿,他第一公子的身份可要不保。

然后又道:「不过万幸你是女郎,我求母亲提亲才不会被打断腿。」

他是世家公子,我却混迹乡野,云泥之别,我只当他是玩笑。

可他死的那日,我方才知晓,他对我,向来都是真心。

程家本是炙手可热的大族,却因主司漕运这一肥缺而被李家、魏家和韩家三大族忌妒,三家联手设计,让程家在一次督管漕运时出了大问题,死了不少征工,民怨沸腾。

释英的伯父自责,以死谢罪。程家有官职在身者皆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贬斥。

程家不是没有查过此事,就算三家设计,程家主司,总有失察之责。而这三家又都是大族,事情就被轻轻地揭过了。

可释英名动京城,文采见识都获不少老臣盛赞,三家怕养虎为患,程家再起重翻旧事,就派人杀了他。

他死的那日,正是刚料理完京中事宜,千里迢迢地赶来见我。

家中突遭变故,他难掩疲惫,眼睛却亮得在闪光。

「经过这些事情,我母亲只想让我娶心爱的女子,安稳度日。」

然后他察觉到了异常,把我藏了起来。

他明明是来告诉我母亲同意我们婚事的喜讯的,却在那一日彻底地与我生死相隔。

他们做得很干净,凶手都是流窜的山匪,当场自戕,没有任何痕迹。

程家也动过送女入宫获宠鸣冤的心思,只是刚送了一个适龄的宗室女,不出几月就被李凝以各种方式折辱,得了急症死了。

而我,借着程家的一点儿人脉,在选女时提及我爹为赈灾而死一事,于是我被特选入宫。

从那天起,枕流这个名字随着他一起消失了,我又变回了那个被禁锢的景溪,表面上唯唯诺诺,卑微可欺。

但是,我身体里流着的是作为「枕流」的鲜血,不会手软,更不会犹疑,誓要让这三大世家付出代价。

8

回到宫里,我叫来了程恬。

「魏家被查办了。」

程恬面色一僵,旋即露出一个笑容来:「那太好了。」

我定定地看着她:「你知道?」

程恬连连摇头:「没有。」

「魏家那个私生子告诉你的。」

我用了肯定的语气。

程恬低下了头:「嗯。

「他现在已经被钦封为指挥使了。」

我明白了她的话外音:「魏家被查办的事,与他有关?」

「嗯。」

我没有再接话。

程家已然败落,程恬是释英唯一的同胞妹妹,如果她终身有托,也算是对释英的告慰。

只是,程恬不欲多说,这终究是他们之间的事情。

经过这么多风波,后宫妃嫔人数少了一些,石焯下旨,选女以充后宫。

除了石焯喜新厌旧和「充实后宫」的表面原因外,我清楚他选在此时选妃的另一层含义——

打击太后。

夏太后的病虽然好了不少,但仍恹恹地少些精神,对选妃一事,怕是没什么精力多干预。

而石焯则借此机会,在后宫壮大自己的力量。

选妃浩浩荡荡地持续了两个多月,最终选进后宫十一人,都是出身不错而有才貌双全的贵女。

这下不仅我这里见不到石焯,连素日最得宠的贤妃也受尽了冷落。

我倒是对这些并不在意,宫中的水,总要有人搅浑,才好我去抓鱼。

只是,当年参与谋划的最后一个世家,韩家,动起来却并不容易。

韩家人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在宫中的德妃也是代掌六宫,进退得宜,想抓到钉死他们的错处很难。

我用了七年多的时间,才动了李家和魏家。深宫险恶,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

入夜。

我梳了头发,照旧到香炉边,点上一炉安神香。

还未站起身,扶月在门外连喊了几声:「娘娘!娘娘!」

扶月跟随我多年,从未如此失态。

我拉开门,她几乎是跌进来,肩膀仍在颤抖。

「出什么事了?」我想伸出手搀她,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扶月面色复杂地看向我:「太后娘娘,」

「薨了。」

我到的时候,夏太后宫外已经是哀声一片。

门口站着的妃嫔和宫女都神色各异地看着我,都在心里猜测,我这个出身卑微全靠太后抬举走到今天的妃嫔应当如何。

我无视周遭目光,安安静静地站了进去。

石焯从宫内走了出来,见了我,不咸不淡道:「母后生前最欢喜你,你该进去看看她。」

我跪下行了大礼:「臣妾深受太后娘娘厚爱,愿自请为娘娘守灵七日,求陛下恩准。」

旁边的妃嫔都倒吸一口冷气。

跟在我身后的采禾也低呼一声:「娘娘。」

所有人都以为我疯了,当此之时,还不赶紧投靠皇上,反而说这种话挑战龙威,岂不是自寻死路?

在气氛僵持到几近窒息时,石焯终于开了口:「准了。」

夜色沉沉,灵堂更显静穆、阴寂。

扶月担忧道:「娘娘,陛下向来不恩宠娘娘,因着太后娘娘的缘故,对娘娘颇有成见,太后娘娘薨了,陛下会不会……」

「不会。」

「后宫里的妃嫔都等着看热闹,想知道我这个平日仰仗太后的无宠女人,陛下会如何处置。

「可是陛下不会处置我,守灵结束之后更不会。

「太后虽缠绵病榻了一阵子,可近日已然好转,突然暴毙,必有流言。宫中二主不和,人尽皆知,流言必对陛下不利。

「若此时陛下动了与太后有关的人,便是坐实了流言。莫说后世史书如何记载,就连朝中内外都会非议,所以陛下不仅不会处置我,反而会做足样子,以示哀恸。

「我说的对吗?寻白?」

寻白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我扭头朝他狡黠地笑了笑:「不知道,诈一下试试。」

我又向扶月道:「扶月,我有些饿了,你去小厨房找些小点心垫垫。」

扶月自然明白,领命下去。

「你怎么来了?」

「夜深人静,怕你守灵堂害怕。」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又不是我害得她,我怕什么?」

寻白被我一句话噎了回去,半晌,又道:「多谢你。」

「谢我什么?」我歪头看着他,「谢我向太后隐瞒你是皇上的人这件事?还是谢我明明看透了,却还是揭穿魏昭仪的功劳都给了你?」

如果说刚刚寻白只是局促的话,现下可以说是震惊了:「你怎么……」

什么都知道。

「我早就告诉过你,宫中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而我,格外聪明。

「只是,我的聪明用得太晚了。」

我的指甲用力地嵌到手心的软肉里:「从前我什么都不想管,只顾着跟他在一起就好了,我以为我不去追问任何有关他背后家族纷争的事,给他创造的就是无拘无束的桃源。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那不过是无用的南柯一梦,甚至是害死人的温柔乡。」

「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那个时候我多了解朝局一点,多知道他的困境一点,会不会就能用我这点儿小聪明帮他夺过明枪暗箭,保住一命,而不是最后只能用这些来……给他报仇。」

寻白蹲下身,静静地看我:「魏家已经受了打击,你该为自己打算了。」

我目光灼灼地看向他:「谁告诉你我的仇人只有魏家一个的?」

寻白的眼神微微一动。

「那让我帮你。」

他此时单膝着地,一手扶膝,正是暗卫效忠的姿态。

我摇了摇头:「魏家的事是我们相互利用,你也不必太在意。你叫来皇上,皇上认为你这个双面细作做得不错,从太后阵营的我手里抢到了魏家一事的处置,打了太后的脸,对你更加信任。而太后对我知情不报恼怒,却因你更受皇上宠信而倚重你,可以说是一箭双雕。

「但是,让扶月找太后去庄美人处而非冷宫的人是我,从一开始,我也希望去冷宫处置的人是皇上。

「我唯一没想到的是,皇上真的敢这么快对太后下手。」

寻白接上了我的话:「我一面向太后密报皇上安排太医送的哪些药有问题,所以她对我深信不疑,但是她不知道,另一面我又给她准备了更致命的。」

「所以,你进宫的原因是什么?」

寻白目光深深,看不透其中是悲伤还是愤怒更多一点:「我出身贫家,曾有两个姐姐。因为家中揭不开锅,马上就要饿死,父母就把两个姐姐送进了宫中。

「一开始,她们还会给家里寄些银钱,后来,就都没了消息。

「我们家辗转托一个同乡打听他在宫中做小管事的哥哥,才知道,大姐在夏太后宫中,只因在夏太后心情不佳时奉茶而受数十杖罚,不治身亡;二姐是一宠妃的侍女,宠妃因身体不适为由,让她前去向太后告请安假,夏太后为了立威,当众打死了仅仅是奉命传话的二姐。

「在这些人眼中,我们的命究竟是什么?

「我苦练武艺,想刺杀她。却在西巡行宫中被陛下的人抓住。陛下告诉我,我的谋划无异于以卵击石,不如跟着他,他会帮我。」

我笑了:「布衣之怒,伏尸二人,天下缟素。

「从这里看,我们俩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9

如我所料,石焯并没有动我,依然留了我的妃位,还以守灵七日「仁孝」为名,赏赐了些东西。

夏太后的母家夏家,他也做足了慰悼的姿态。

也是,最大的心头刺已经拔去,面对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还演不出一副宽厚慈悲的模样吗?

没了夏太后的扶持,我这个景妃算是彻底地失宠了,数月内连皇上的衣角都没搭到,各司见风使舵,如今已入深秋,却连匹御寒的好料子都没有送。

采禾一早上愤愤不平,把他们骂了个遍。

我倒是不在意这些,遇到释英之前,我什么苦没吃过。

如今宫中圣眷最浓的是舒昭华,是在之前选妃中选上来的,出身书香门第,石焯非常喜欢她,几乎夜夜召幸她,赏赐也如流水一般地往她的宫里送。

天气渐凉,过几日怕是菊花都要掉没了。

我拿了竹篮,打算去采些菊花回来做点心。

正专心地剪一大朵,忽而听到俏生生的一句:「见过景妃娘娘。」

我扭过头,入眼便是俏丽夺人的芙蓉面。

之前虽未正面碰见过,但也能猜出来:

「舒昭华。」

她清浅一笑,旋即把目光聚在我手上:「景妃姐姐是要插到花瓶中吗?」

我摇摇头:「做点心而已。」

她小小地「啊」了一声,不好意思地回头看看宫女手中拎着的大盒小盒,道:「好羡慕景妃姐姐厨艺了得,我什么都不会做,本来也想给陛下送些东西,只能从膳房取些现成的食材,上锅一蒸就好。」

我微微一笑:「送的东西好不好,在人。」

听了我的话,她低下头,双颊是藏不住的红晕。

我又道:「陛下嗜甜,不喜酸,你多做些甜食,总该没错。」

舒昭华眼睛一亮:「好!那我再回膳房拿些,谢谢景妃姐姐。」

她带着一众宫女走了几步,又扭头朝我招招手:「景妃姐姐有空来我的宫里玩呀。」

连扶月都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舒昭华如此绝色,又心境疏阔,难怪皇上宠爱。」

「陛下盛宠,她又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自然情投意合。」

我抬头看了看白茫茫的天空,叹了口气:「有人可爱真好,可惜我再也不会体会到这样的幸福了。」

过几日,我如约去了舒昭华的皎洁殿。

时已深秋,花叶大多凋零,但皎洁殿院内摆满了各式花朵,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乍一见,仿佛回到了暖春。

舒昭华系着襻膊,在院子里修修剪剪,见了我,眼睛一亮:「景妃姐姐你终于来了!」

「我也想剪点儿花瓣做点心,但是上次做出来有点儿苦。」

我无奈地笑笑,看着她篮子里的花花绿绿:「你别乱吃,不是所有花都能吃的,苦的需要搭些东西压一压,或者要过水。」

和她忙活了一气,她终于满意地把东西交给了旁边的宫女,又风风火火地拉着我进了内殿。

不一会儿,她抱着一个妆奁过来了,想了想,又回身去掏了个箱子出来。

「景妃姐姐,你打扮得也太素净了,每次和你在一块儿,我都感觉自己像个花架。」

「陛下赏了我好多,我哪里戴得完呀,姐姐随便挑。」

我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这话你就跟我说吧,让其他嫔妃知道,八成以为你存心炫耀。」

舒昭华鼓了鼓脸:「哼,别人我才不给呢。」

我看着她箱子里满满当当的东西,挑眉道:「怎么独独喜欢我?」

舒昭华抱住我一只胳膊:「我喜欢姐姐的性子,人淡如菊,做什么都从容不迫。」

「而且,」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觉得你好惨啊。」

我诧异地瞪大眼睛。

「就是当初你也没得选嘛。」

我明白她说的是夏太后选我当傀儡,以至于皇上非常讨厌我这件事。

我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箱子里的首饰,道:「没什么惨的,你说的嘛,我人淡如菊,不在意——」

我的话戛然而止。

我拎起一个手串,小心翼翼地拿到鼻子下轻嗅。

旋即脸色一变。

舒昭华也意识到不对劲,站起身关上门道:「姐姐,怎么了?」

「这珠串,可以避子。」

舒昭华的声音都颤了:「陛下怎么会赏我这样的东西?」

我摇摇头:「未必是陛下赏的。」

「陛下宠你,宫中人尽皆知,赏这么多东西,多一件少一件,谁能说得清?」

「可是对你,却全然不同。如今陛下没有嗣子,后宫避子,乃是大罪。」

舒昭华手中的珠串掉了下来。

我叹了口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后宫风波永不止息,你如今盛宠加身,万事都要小心为上。」

舒昭华拉住了我的胳膊:「姐姐,那我该怎么办啊?告诉陛下?」

我想了想:「这事怎么处理还是在你,若是仅仅摆脱麻烦,告诉皇上也就是了;但若是想查出幕后之人,最好只悄悄地知会陛下,按兵不动,看看最后谁会发难。」

回去的路上,扶月问道:「娘娘,您就不担心是陛下安排了避子手串,不想让舒昭华有子被赐死。」

我嘲讽一笑:「天下之主,有几个是真正的情种?陛下不算春秋鼎盛了,除非他真想断子绝孙,否则就不会做出一边让舒昭华避子一边又夜夜宠幸她的事情。更何况他赏那么多东西,如何保证舒昭华一定戴那个,只放在箱子里,唯一的作用就是栽赃。」

「不过,」我摇了摇头,「目光如此短浅,使这种不入流的小伎俩,想必也不是什么主位妃嫔,舒昭华应付起来,应该绰绰有余。」

事实也如我所料,最终跳出来自投罗网的只是一个小小婕妤,有几分姿色,之前得过石焯几次青眼,便接受不了他专宠舒昭华了。

一转眼,冬日已至,天气愈发得冷了。

我这个不受宠的妃子,送来的炭火都不足。

舒昭华恩宠一如既往,常送些东西过来,所以我的日子倒也过得去。

寻白来的时候,我正蹲在炭炉旁烤芋头。

我把芋头费力地掀了一面,一抬头,正看见寻白抱着大堆小堆的东西站在门口。

他自然地走进来,把炭火、布料、吃食各式各样的东西放在地上。

我哑然失笑:「我这里倒不至于这么困难吧?」

寻白也蹲了下来,关切地看向炉子:「熟了吗?」

我翻了个白眼:「得,这个白烤了。」

过了一会儿,我把芋头夹出来,垫了两块树皮就塞给他。

他看着手里斑驳的树皮,笑道:「谁能想到呢,后宫中位份这么高的景妃娘娘,竟然要靠扒树皮度日了。」

我又拿了两个芋头扔进去:「忆苦思甜,懂不懂?」

他一身暗卫常穿的黑色夜行衣,缠着黑色的护腕,放松地席地而坐,像个小鼹鼠一样捧着芋头啃。

我又扒拉出来两个芋头,喊道:「采禾、扶月,芋头好啦!」

寻白的动作一顿:「不是只有我才有的啊。」

声音莫名地有几分委屈。

我朝他眨眨眼睛:「你的最大,总行了吧。」

他勉勉强强地接受了我的解释,还不忘蹭了我半盒点心。

就这点儿过冬的存粮,都要被他蹭没了。

临走的时候,他又道:「缺什么可以跟我说,我尽量帮你找。如果有急事,你就到陛下所在的西墙叫我,我一般都会在那里。」

我没应声。

直到他快到门口,朝着他的背影,我叫住了他:

「寻白,能出宫的话,就出宫去吧。

「别再蹚我这里的浑水了。」

寻白没有回头:

「我乐意。」

10

开春的时候,后宫出了件大事——

舒昭华怀孕了。

前月,石焯破天荒地来看了我一次,用了些酥酪和暖汤。

他坐在那里,意味不明地看着我:「朕许久不来看你,可有怨言啊?」

我衣着素净,一如既往地低眉顺眼:「臣妾不敢,能在宫中安稳度日,臣妾便知足了。」

石焯点点头:「罢了,你性子一向软,这宫中拜高踩低,朕都清楚,若是受了委屈,也别忍着,毕竟你也是朕钦封的妃位。」

我垂着眼,谢了恩。

石焯突然来看我,八成是舒昭华的功劳,无非是向他提起我性格软弱,出身又低,从前种种,也是身不由己。

她未必舍得把皇上推给我,却也忍不住提上几句,为我鸣不平。

算是投桃报李,报我当时提醒她避祸之恩。

新进宫的妃子,大多心思澄明,舒昭华又得宠,我初接近她,确实怀的是利用她复宠的心思。

更准确地说,是解开过去的桎梏,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只是,我素来不会以怨报德,更何况舒昭华大方可爱,我对她,多有不忍。

纵然宫中近来屡有「夏太后已薨,只要皇上同意,便可立子留母」的流言,我却是比谁都看得分明。

石焯把当年李凝的死全算在夏太后的头上,却不知这朝堂之上波谲云诡,他行事要受到的掣肘,远远不止夏太后一脉。

德妃,这个在石焯身边蛰伏了近二十年的老好人,看上去与世无争、进退得宜,可她代理六宫这么多年,又出身韩家,怎么可能真没有任何欲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她都是极有耐心的猎手,所以才会相持抗到最后。

只不过我更低调、更不起眼也更豁得出去,如果舒昭华这个孩子真的能让德妃有所行动,我自认可以趁机伤韩家筋骨,笑到最后。

可是我终究是不忍心。

舒昭华与李凝不一样,当年程家被陷害,李凝吹了不少枕边风,而舒昭华没做错什么,凭着我们的私交,我也该提醒她几句。

石焯对舒昭华这一子非常重视,对舒昭华也确实荣宠,比起李凝有孕时的摇摆不定,他这回的确下了「立子留母」的决心。

不仅多次向舒昭华提及,甚至召了几个大臣试探商议。

这些都是寻白告诉我的。

等我见到舒昭华,已经是三个月后了。

她的小腹微微地隆起,不再像往日一样风风火火,反而多了几分沉稳。

人都说为母则刚,舒昭华给我的感觉,似乎也是瞬间成熟了起来。

我扶她到凉亭内坐下,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舒儿,我朝去母留子,几乎没有例外,如今陛下虽有意保你,只是……前朝还有世家大族,态度不定。」

我的话已经说得最直白了,再深说,就过了。

没想到舒昭华点了点头:「我明白。

「德妃娘娘前几日也亲自来探望过了。」

在宫中这么久,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也学会了筹谋。

去母留子制度下,后妃争的不再是有孕,而是那个孩子的养母之位。

德妃蛰伏这么久,她和韩家为了的也就是这个。

太子的养母就是未来的太后,无论是为家族还是为性命都是上乘的选择。

尤其是石焯的年岁不算小了,近来身体多有恙,后宫妃嫔虽不说,却也都明白舒昭华这一胎的分量。

韩家不可能不有所动作了。

如果舒昭华留下,自然成为未来的太后,那就彻底地没韩家什么事了,德妃这么多年执掌六宫,也就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们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舒昭华必死,而小太子的养母,也一定要是德妃。

令我惊讶的是,舒昭华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盲目乐观,而是想到了这一层。

她轻轻地抚摸着小腹,开口道:「姐姐,你不能明白作为一个母亲的心理。从前我也觉得,因为一个孩子而失去性命是很傻的事情。

「可是自从我有孕以来,我渐渐地觉得,如果自己的孩子能继承大统,前途无量,那就算我殒命也没什么。

「能和爱的人孕育一个前路光明的孩子,我觉得很值得。」

我没再开口。

还是那句话,各人自有各人的路,既然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也没什么可再说的。

深宫之中,说到底,都是萍水相逢罢了。

若我与她再亲厚些,或许会告诉她这么多年后宫妃嫔来来去去,皇上的钟情,真的值得她赌上性命吗?

可是再想想,我为了释英,也愿赌上一生到这深宫走一遭。

我虽不愿把释英与石焯并举,可为了爱人飞蛾扑火的这一点,我应当是明白舒昭华的。

义无反顾的爱,就是不会考虑对方是否值得吧。

11

我去见了刘嬷嬷。

她本是夏太后的家生婢女,一路随着入宫这么多年,夏太后薨后,她和几个老仆就干守着空荡荡的宫殿,定期洒扫而已。

我看着刘嬷嬷惊疑不定的神色,直接道:「嬷嬷在太后娘娘身边这么多年,定是知道如何联系夏家。我也不需要您做什么决断,只需把消息传给他们,至于合不合作,夏家的长辈自然会定夺。」

夏太后去世之后,夏家没了最大的依仗,石焯忌惮夏家,选妃的时候一个夏家的女儿都没有要。

这就相当于夏家在后宫再无支持。

于是我主动地提出,有意与夏家联手。夏家后宫需要一个嫔妃,而我,既是夏太后生前最看重的妃子,又无前朝依傍好拿捏,对于夏家来说,也是最好的选择。

我不信夏家不同意。

随着舒昭华腹中胎儿月份越来越大,各路人马的动作也越发频繁。

夏家得了我的授意,暗地里支持「立子留母」,把朝堂的浑水彻底地搅起来。

只是韩家一直没什么大动作,让我有些着急。

前几日我还病倒了一次,寻白抱着东西跳窗进来的时候,我正蜷缩在床上如坠冰窟。

当年入宫前,为了避子,我自己喝了红花汤,伤了身子根本,极怕寒凉,本来精心调养,已经不影响什么,可能是近日忧思过度,又起了寒症。

寻白把药炉扇起来,看向我时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为了他,值得吗?」

我从被子露出个脑袋:「值得呀。」

寻白眸色沉沉:「那我呢?」

「他能为你做的,我也能。但是我不需要你这么糟践自己。」

我叹了口气:「我这个人呢,向来讲究别人送我一尺,我还他一丈。只可惜了,我只有一颗心,先来后到,已经填满了。所以,只能亏欠你了。」

舒昭华果然诞下了个皇子。

石焯大喜过望,下令大摆宴席,朝野一片道贺之声,舒昭华被晋封为淑媛。

然而,短暂的庆贺过去之后,皇上、朝臣、后宫,进入了一个沉寂的胶着状态。

所有人都在等着,暗暗地试探对方的底线和打算。

各方僵持了一年,然而在小皇子的周岁宴上,石焯饮酒过量,突然病倒。

仿佛一块巨石,彻底地打破了水面的平静。

韩家突然意识到,他们等不起了,如果皇上暴毙,唯一的皇子继承大统,他们捞不到任何好处。

而各自中立观望的臣子也想到,皇帝身体有恙,应早立国本,以安民心。

于是,在石焯身体恢复上朝的第二日,韩家授意的官员上书请早立太子。

石焯不置可否,只是说:「朕就这一个儿子,早立晚立有什么关系?」

韩家人第一次挑起事端,没敢逼得太紧。

只是没过多久,要求石焯立子,赐死舒淑媛的奏章像雪花一样涌来。

石焯大怒,把这些官员轻则贬职,重则流放。

我知道,他这怒气,并非只是因为舒淑媛,而是此情此景让他想起忍痛割爱赐死李凝的事情。

与夏太后斗法多年的憋屈在此时报复性地爆发出来,更让石焯火冒三丈的是,他以为掣肘他一直都是夏太后,没想到夏太后死了,却还是有这么多人与他唱反调。

他这个皇帝,当得未免也太憋屈了点儿。

朝中斗争如火如荼,李家这个时候又添了新麻烦。

他们给皇上送了个宗室女。

是李凝的表妹,名唤李念。

我疑心李家这女儿名字都是后起的,一个「念」字何其精妙,正因为在最近的斗争中让石焯回想起了结发妻子李凝,李家新送来的这个女儿才会格外受宠。

后宫前朝,好久都没这么热闹了。

夏家让刘嬷嬷问我,他们手里握了些韩家策动群臣上书「立子去母」的证据,要不要呈给皇上。

「夏家受皇上猜疑,行事必要低调小心。有人能代办的事情,就不要亲自下手。」

果然,几日后,李家向石焯呈上了证据。

李家虽在当年的风波中一蹶不振,但趁此机会,嗅到东风,总想再扑腾几下。

让李家和韩家厮杀,再合适不过了。

石焯怒斥了韩父,还在后宫当众责骂了德妃。

德妃入宫这么多年,处处小心谨慎,第一次被责骂成这样。

不过,无论是李家还是韩家,他们对待舒淑媛的想法都是一致的——

这个亲生母亲不能留。

前朝后宫乱成一片,没承想,石焯竟然来了我这里。

我给他炖了他素日最喜欢的汤,他喝着喝着,叹了口气:

「还是你这里最清净。」

说完,他又有几分自嘲:「素日选妃,都看家世门第,呵,有什么用处。」

我早就说过,他迟早有一天会发现,像我这样出身低微的妃嫔的好处。

夏太后可比他有远见多了。

不过,这也是我以小博大,战胜德妃的胜算。

舒淑媛的劫难比我意料中要快得多。

石焯从我这儿离开的第七日,就下了立太子的诏书。

看来他当日来我这里,着实是已经心力交瘁了。

我已经从渐渐平息的事态中嗅到了这场战争的结果,前往舒淑媛宫中见她最后一面。

舒淑媛坐在殿内,无悲无喜,却也再不见初遇的活泼。

见了我,她惨然一笑:「我也赌输了。」

她看着尚在襁褓的小太子,抬眼道:「你也想要这个孩子吗?」

事已至此,我把话摊开:「是,我希望你可以向皇上进言,把他交给我抚养。」

「我相信你会把他养得很好的。可是我不能,」她深深地看着我,「我曾经和你说过,就算我必死,我也要让我的孩子前途无量。一个有权有势的养母,才是对他最好的帮助。」

我淡淡道:「我就是让他前途无量。

「你知道为何陛下明明年纪不大,却病痛缠身吗?」

「是因为当年夏太后给他下了药。夏太后觉得皇上难以操控,一心想扶持年幼孙儿做傀儡,以掌大权。要不是当年陛下迟迟无子,夏太后的药就不会是慢性毒了。

「你以为,韩家与当年的夏家,有什么两样吗?」

12

舒淑媛被赐死的那天,我没有去送她。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好像彻底地离我而去了。

甚至我恍惚之间会忘记,我究竟在做些什么。

十几年了,释英,当时在草丛里咬着胳膊为你报仇的那个我已经渐渐地模糊了。

越接近结局,我越看不清自己。

我知道事情都在按我的计划进行。

石焯报复性地宠爱李念,短短一月就把她提到贵嫔的位份,这彻底地让韩家乱了阵脚。

韩家更是「偶然」知晓了石焯的病情。

德妃的端庄、贤淑再也装不下去。

她必须要抚养这个孩子,哪怕跟皇上撕破脸也在所不惜。

李念的宫里遭了大火。

李念幸而未死,却受了重伤。

最重要的是,石焯查不到任何线索。

这彻底地触到了石焯的底线。

前朝后宫,竟被一个世家渗透到这种地步。

一直被我提醒韬光养晦的夏家终于出手,开始上书痛陈韩家罪状。

李家吃了个大亏,自然也不肯罢休。

那天,石焯带人亲自把小太子送进了我的宫中。

加封我为夫人,公开宣旨把小太子交给我抚养。

德妃则被降为嫔。

石焯摸了摸孩子,扭头看我:「朕只希望,朕的儿子不要走朕的老路。」

被嫡母拿捏,把世家掣肘。

我跪下行礼:「臣妾,谨遵旨意。」

韩家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以为我这养母之位坐不长远。

如今已到了图穷匕见的程度,夏家对我的支持彻底地到了明面上。

尤其是我成为名正言顺的养母之后,夏家保我的心思要比以往卖力得紧。

「景夫人,陛下召您过去。」

我讶异地放下手中的果壳:「现在?」

传话的内侍点头:「是。」

石焯最近旧疾发作,上朝也是时断时续,突然叫我过去,着实让我有些意外。

殿外,寻白正抱着剑站在那里,见了我,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我心下一沉。

石焯端坐殿上,脸色不是很好,说不上是恼怒还是病情带来的。

下面则站着德嫔,还有几个身着官服的朝官。

李家、魏家、韩家。

我在宫中算计了十几年,如今这盘棋上的人,终于齐了。

当年何等辉煌的三大家族,如今不过剩几个主支的朝官装点门面。

这么想来,就算今天把我这个执棋者处置了,我也算不亏了。

石焯也没有多言,只是瞥了一眼德嫔:「你说。」

德嫔一开口就直捣黄龙:

「程家的女儿,是不是在你宫里?」

她说这话时,魏巡抬了一下头。

我轻笑一声:「德嫔这话没头没尾,天下姓程的人家那么多,家里的女儿更是不计其数,我哪里知道说的是谁?」

德嫔嗤笑一声:「还有哪个程家?自然是当年显赫一时的博廊程氏。程家当年有个小辈,芝兰玉树,名噪京城。」

「程释英。这个名字,景夫人应该再熟悉不过了吧?」

我捏紧了手心:「略有耳闻,算不上熟悉。」

「景夫人若是真不熟悉,为何会把他亲妹妹调到自己宫中?」

我侧身问扶月道:「宫中可有姓程的?」

扶月装作费力地想了想的样子:「之前在膳房,有个小宫女挑食材伶俐得很,您就调过去了,好像叫程恬,不过应该早就不在咱们宫里了。」

夏太后薨后,我怕在后宫自身难保,偷偷地把她送了出去。

我又回头看向石焯:「我向来喜欢鼓捣些饭菜,陛下是知道的。」

德嫔冷笑:「你倒是会抵赖。只是你与那程释英过从甚密,甚至有过婚约一事,你如何赖得?」

她转过头,从外面进来一个女人,一身粗布,年纪在四十左右。

跪下行礼后,她颤颤道:「奴婢是向前侍奉程老夫人的,曾听到过程小少爷向老夫人陈情,许他向景家提亲。」

我面露嘲讽:「程小少爷名满京城,而我不过是小官孤女,程家是傻了吗?更何况程家如此大族,若是真有定亲,岂会没有风声?」

女使低头道:「当年未及定亲,程小少爷就……」

魏巡插言道:「那便是毫无证据,只凭你一句话了。」

「是啊,」我接话道,「程老夫人和程小少爷都不在了,你在这里空口白牙地说他们俩旧时密谈,岂不是可以随意无中生有?今日我给你使些银子,是不是还能说德嫔娘娘曾有婚约啊?」

德嫔的爹韩铮怒道:「一派胡言!」

我毫不惧他,冷冷地回头:「那您女儿今日不就是在这里胡言乱语吗?」

德嫔道:「想知道程释英与景夫人有无关系并不难,只需遍访景夫人旧时生活的地方,总会有蛛丝马迹,一次是巧合,若是多次,便无话可说了吧。」

我笑道:「德嫔一句话倒是轻巧,这要是查个一年半载,你们想买通什么人买通不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与程释英是旧识,又能说明什么呢?德嫔娘娘上来就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往我身上连,着实让我看不明白。」

一直没有开口的李集说话了:「当年程家一劫,流言多是我们李、韩、魏三家得利最多,因而程家一直怀恨在心。」

李集是李凝的庶兄,李家败落,眼下全靠他支撑门面。

「景夫人入宫十几年,李家、魏家和韩家相继受创,与夫人有无关系?」

我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者,李大人自己说了,程家之难与你们三家有关不过是流言,既是流言,程家人为何要报复?还是李大人心里清楚,传言不虚?

「二者,李家因何受创?魏家因何被贬?韩家近日为什么会被贬斥?陛下和各位大人都清楚。为什么会把这些都推到我身上?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

德嫔咬牙:「这才是你可怕的地方!」

她「扑通」一声跪倒,朝石焯道:「肃仁皇后一事虽久不可查,但之后夏太后就对她青眼相待,后宫皆知;魏昭仪虽是自作孽,可当时揭穿魏家的却还是景夫人;素闻景夫人与舒淑媛颇有私交,也难保不会说什么。」

「最重要的是,」德嫔愤愤开口,「李大人承认,当初呈递给陛下的那些证据,都是夏家交给他的。」

「景夫人装作不问世事,实际上早就和夏家勾连在一起,干涉朝政,在后宫兴风作浪!

「陛下,景夫人心机深沉,步步为营,断不能容!」

我抬眼嗤笑:「德嫔娘娘是写话本子的好手吧,如此离奇的事情都能编排出来,没有任何证据却能胡说八道到这种地步。」

韩铮开口道:「陛下,正是因为没有证据,才显得此人心机之深!景夫人算准了一切,作壁上观,暗中推波助澜,把自己从每件事摘得干干净净,可若是细细地想来,不难查到,桩桩件件与景夫人都脱不了干系。」

德嫔又道:「景夫人与程家到底有无关系,抓起来程恬一审便知。她既是程家女儿,为何偏要入宫来,如今又在哪里?不如严刑审问,不怕求不到真相。」

「程小姐在我府上。」魏巡语调低沉缓慢,却令在场的人都惊讶万分。

「魏大人?」

我笑了一声:「若真如德嫔所言,我为程家费心费力地算计魏家,程恬又怎会在魏大人府上?」

李集皱眉:「程恬为何会在魏大人府上?」

魏巡没有答言,而是向石焯跪下行礼道:「臣倾慕程家小姐已久,借此机会,求陛下赐婚。」

这场风波最终以魏巡突然请求赐婚告终,阵营中的魏家突然倒戈,韩家和李家也无法再纠缠下去。

德嫔猜得如此精准,想必发现的蛛丝马迹定然不少。

我虽一直置身事外,却也留下不少痕迹,扶月采禾,夏太后身边的嬷嬷,只要他们想查,肯定能查出不少东西。

但是程家当年之祸,石焯心里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硬要说开,彼此都不好看。所以德嫔也不求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只是想在石焯面前戳穿我「毫无心机」的假面罢了。

13

石焯的病愈发重了。

作为后宫中位份最高的妃嫔,除了主持大局,还要时时侍疾。

我端起药碗,一边道:「近日后宫多事,臣妾顾不过来,自作主张让贤妃帮衬了。」

石焯斜倚在床头看我,淡淡道:「你究竟为何入宫,朕与你都心知肚明,既有心机,又何必再假惺惺地演下去?

「景夫人能把几大世家玩弄股掌,还怕料理不清后宫吗?」

我没有答言。

掩上殿门,寻白站在阶下。夜色沉沉,他的身影似乎也要融入黑色之中。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什么?」我微微地偏头看他。

寻白有些急了:「你心里明白!皇上对你动了杀心了!」

是啊,我当然明白。

石焯深受夏太后挟制之苦,又有被世家掣肘之苦,所以我算准他会选我做太子养母,就是看中我出身卑微而又恭敬懦弱。

可德嫔让他知道,恭敬懦弱只是我的假象,我的心机更深,手段更狠。

为了他儿子考虑,最好的办法就是,杀掉我。

我没有回答。

寻白露出一个嘲讽的表情:「是啊,你为他报了大仇,就可以不在意自己的性命了,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了是吗?」

他步步紧逼:「他与你认识不过一年,你却念了他十几年。」

他的眼中闪着不明的光:「如果是我的话,我不求你念我十年,只要十天。

「十天之后,希望你彻底地忘掉一切,为自己活一场。」

我不明白他要做什么,还是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他:「寻白,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情。」

寻白轻轻地拂落我的手:「我觉得你曾说过的最对的一句话就是,我们俩本质上是很相似的人。」

我不知寻白究竟要做什么,前朝暗暗地叮嘱夏家和魏巡稳住局面,在后宫里则严防德嫔。

我存着些侥幸,石焯重病,虽有赐死我的心思,却分不出心力来下旨。

没想到的是,五日之后,安宁殿夜间大火。

那晚风大,火借风势,把殿烧了个干干净净。

所有救驾的暗卫都死在了里面。

包括寻白。

小内侍视而不见搜出来上面带着剑孔的尸身,目不斜视地指挥入殓下葬。

我不明白,明明已经要苦尽甘来,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直到一向韬光养晦的贤妃来见我,神色复杂:

「究竟是你命大呢?还是心思当真像陛下说的一样深?」

我这才知道,石焯在安宁殿藏了一道赐死我的诏书,曾属意贤妃在他驾崩后取出来。

只是尚未告诉她诏书到底藏在何处。

寻白也没能找到,只好放了这一把足够大的火,阻了能来救驾的人,让那道不知何处的诏书与熊熊烈火一起再无面世的可能。

寻白那天的话只说了一半。

我们很像,布衣之怒像。

为爱的人甘愿付出一切,更像。

他日日嘲讽我为了释英不管不顾,却为了我,心甘情愿地走向那样的结局。

尾声

新皇登基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回陪祖母拜佛,夜宿山寺。

山寺厢房附近有一条小溪,晚上卧在床上,可听溪水潺潺。

恍惚间,我仿佛听见与我一墙之隔的释英叫我「枕流」。

我下了床,想支起窗看他,窗户却像钉死了一样,怎样都推不开。

只有他听不真切的声音传来:

「枕流,我要走啦,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哪。」

「不要!」我拼命地朝门跑去,推开门,却是一片火海。

红焰满天中,一个身影静静地伫立。

一身黑衣,面容清癯。

「十日之期到了,忘了我们,好好生活。」

灯花微爆,一室寂寥。

作者:宋宋的焰小焰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 » 娘娘总是不想有娃

评论 抢沙发

  • 昵称 (必填)
  • 邮箱 (必填)
  • 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