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溺水鸟

每一个人都应该被救赎,不管时间早晚,只要他需要。

「阮闻棣医生!」

「救救我,我脑子里的那个声音要杀了我。」

一个穿着水蓝色羽绒服的年轻人,惶恐不安地推开了心理咨询室的门,我正在倒茶水。一天前,我接到一个患者的电话,预约今日上午问诊,他说他的脑子里有很奇怪的声音,这个声音能够预言现实里的事情。

我想,这位慌张的求救病人就是魏琰生。

「请坐。」

谈话之余,我从厚厚的患者资料夹里抽出了关于魏琰生的治疗记录。

姓名:魏琰生

性别:男

年龄:25 岁

抑郁自评量表:重度抑郁。情绪非常低落,感觉毫无生气,没有愉快的感觉,经常产生无助感或者绝望感。活着太累,想要解脱……

严重脑鸣:有幻听幻视,无法辨认真实和虚假,并且认为脑鸣是一种预言。

我愕然,看着魏琰生测评表的最后一段话,我记得他身上存在着严重的心理疾病。他不止一次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求他帮忙。

用魏琰生的话来说,他脑子里的声音起于三年前,那个时候只是吵闹得他无法睡觉,直到一年前搬家后,他脑子里的声音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拥有了读心术,只是这种读心能力时好时坏。

2021 年 1 月 9 日,那个寒冷潮湿的冬日,是我和魏琰生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那天,科室的吴医生正好有事外出一个小时,期间我接到了一个求救电话。电话里的人语气明显紧张不安,他对我说:医生我感觉我要死了,我要被脑子里的人杀死了,我求求你救救我。

做心理医生这一行的,每天听见的故事很多,古怪的故事也层出不穷,我潜意识地认为这个男孩应该是太过于恐慌,产生幻觉。于是我安慰他,有需要的话来我们医院就诊,我们会有专业的医生和仪器设备帮你诊断。

魏琰生提供了姓名和电话号码,我帮他预约了第二日的心理问诊。

上午 10:50,我在心里咨询室看见了魏琰生,,他穿着一身水蓝色的羽绒服,羽绒服上有白色的水貂毛领子,他把领子立起来,口罩又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留下两只眼睛在往外面观望着。他头发有些微卷而长,是亚麻色,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剪了短发的女生。

「是魏琰生吗?请进。」

虚掩的门缝被推开,魏琰生进门来,显得有些拘谨、胆怯。这样的神情和动作,是我在心理诊室里见过最多的。

「请坐吧,魏同学。」

我轻轻点了桌前方,示意他就坐在那边椅子上。

魏琰生拉开了椅子,缓缓地坐下来,他像是害怕坐空,落在地上,引起周围人嘲笑。他又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地面。

在心理学上有一个词叫「反复思维」,患者会因为做错事情,害怕出糗,会不断重复做一件事,比如说你叫他吃十颗药,他会来来回回把药丸数四五遍,因为他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对还是错。

他像是一只害怕被猎人抓捕的鹿,一双眼睛轻轻地转着,许久他开口问我:「阮医生,你不记得我了吗?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哑然失笑:「或许是认错人了,我长了一张大众脸。」

魏琰生低头一言不发,我发现他长了一张娃娃脸,明明已经 25 岁了,这一身打扮看着却只有 18 岁,像是刚毕业的高中生。我瞥见他手上拿着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有一个关于我们心理诊室的图标。

我确定这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

「魏同学,你可以跟我详细描述一下你的情况。」

他低着头,一遍遍地复述。

「我就不该搬进那房子,那房子死过人。死过人的房子,不吉利,这才是害死琰生的罪魁祸首。」

他抬起头问我:「我跟你提过那个房子吧?」

我点了点头:「碧臣品阁。」

「那房子闹鬼,我能听见房子的主人在跟我说话,他是被人害死的。」

我后背冷汗直冒,感觉这 28 度的空调暖气已经不再暖和。我舔了舔嘴唇:「这件事对你来说很重要?」

魏琰生点头:「当然重要啊。」

「那我们把他放在后面讲,你先说说前面一部分,好不好?」我像是在哄小孩。

他乖乖地点头。

我端起桌上的水杯,轻轻抿一口,思索着该如何引导魏琰生进行谈话。

魏琰生的眼睛有些害怕地看了一眼我身后的护士秋沅,我知道他害怕这种「多余的人」。

「阿秋,你先出去,一会儿我叫你进来。」

秋沅小护士跟了我两年,她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于是她端起桌上的粉色水杯乐呵呵地离开。临走前,她从兜里摸出来一个棒棒糖递给魏琰生,小声地说了一句:「加油。」

可是魏琰生并不喜欢这种被「讨好」的感觉。

看见屋内的人只剩下我和他,魏琰生吞了吞口水,他似乎在酝酿情绪。

「不着急,可以慢慢说。」

魏琰生嘴角扯了扯,他似乎在笑,那笑容透着一丝诡异。

「我知道,你喜欢那个护士。」

我诧异万分,实在没有想到魏琰生会以这样的话题作为开场。我从业这几年,第一次遇见这么有趣的「病人」,他一开始就指出了我的心理。

我并不想打击他说话的热情,于是我借着他的话,继续问:「怎么看出来的,小同学?」

魏琰生皱了皱眉,他或许并不喜欢我叫他「小同学」。不过这只是一件对他来说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很快就忘了,并和我讨论起他的「慧眼识人」。

「她刚才端出去的水杯,和你桌子上的水杯是一个系列。」魏琰生说,「这是情侣款,我在同学那里见过,两个水杯三百块钱,你手上的钢笔是五六年前的东西,你的眼镜框也很老了,你很拮据,所以你不会浪费三百去买个情侣水杯。」

我下意识看了看桌案上的水杯,又看了看手里掉漆的钢笔,以及我那个老旧的眼镜。我点了点头,魏琰生的观察能力确实优秀。

「仅仅这样就能够判断出我喜欢她?」我问。

「那水杯是我送她的吗?」

魏琰生摇摇头,说出一个让我震惊的答案:「不是你送给她的水杯,是她送你。但是,她并不喜欢你。」

这句话像是一道雷劈在我脑门,这水杯确实是秋沅送给我的,那天正好是圣诞节,我从超市出来就看见秋沅提着两个礼盒袋子。她就是在那时把礼盒袋子递给我,我以为圣诞节是个告白日,为此我特地选了一条项链在第二天送给她。不过秋沅并没有要,因为第二天她请假了。

我从另一个护士的口中得知,圣诞节那天晚上秋沅告白许医生,但是她失败了。她看见我,转手就把水杯递给我了。

魏琰生的脸上露出了第一个笑容,那笑容诡异而渗人。

「这就是我的能力——读心术,是他告诉我的。」

「他?是谁?」我在记录本上飞快地写下这一排字:魏琰生心理病,脑鸣产生「读心术」。

「我脑子里的声音。」

「他是男人还是女人?」我问。

「男人,」魏琰生窃笑,「还是你认识的男人。」

此刻的魏琰生和刚才进门的那个怯懦小孩完全判若两人,他往椅背一靠,悠闲自得的姿态仿佛这里就是他的家,我才是那个来访者。

我诧异:「我认识的人?」

魏琰生学着我的样子,得意一笑:「不着急,慢慢说。」

三年前,魏琰生正处于毕业前夕,他学的是服装设计,导师让他们设计一个系列作品,他改稿子改了无数次,心烦意乱。再加上他又是个写手,双重压力让他在某天晚上失眠了,一直到凌晨两点钟,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吵得他睡不着觉。

第二天随便吃了一些母亲给的药,他的耳鸣彻底变成了脑鸣,四处求医问诊,得到的结果就是「抑郁症引发的脑鸣」,医生给他开了一大堆药,每次吃了药都睡如死猪。

这是魏琰生的原话。

「狗屁心理医生,这全都是骗子,就骗老子的钱。」

我耐着性子问:「为什么这么说?」

魏琰生痛苦地抓着头发:「我的脑鸣没有减轻,我依然能够听见噪音,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它更加清晰。」

魏琰生的眼睛盯着我,我仿佛在他眼里看见了另一个人,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咽了口口水,往椅背靠了靠。

我愕然:「比如说?」

「有一天我去超市买东西,我脑子里听见了声音,一个小女孩说她刚才看见有一个小偷偷走了阿姨的手提包,她妈妈劝她别声张,不要惹麻烦。我本以为这只是一件小事,等我走出超市,我才知道那阿姨就是我的舅妈,手提包里有她的哮喘药,她因为没有及时服用药,死在了超市门口。」

「那个时候,我正在喝可乐。」

我将魏琰生说的这次谈话标记为「事件一」。

「一开始我以为只是幻听,我没有当回事,我努力地告诉自己,舅妈的死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后来有一天,我和朋友打球,拿起可乐喝了一口,脑子里那个人又在说你朋友会死。也就五秒钟的时间,我眼睁睁地看见蒋安庆倒在地上,医生说是心梗死亡……」

「我再也不敢喝可乐。」

魏琰生吞了吞口水,他把一切事情的罪过都归结于可乐,一旦喝了可乐,脑子里的预言就会变成现实。

「有一天我照常买了可乐上公交车,我听见有人在说,前面那个女生兜里有钱,记得偷了钱下一站就下车。」

我听得认真。

魏琰生说:「后来,下一站到了,那女生的钱果然被偷了。我为了帮她追回钱,被那个劫匪捅了一刀。」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腹部上的伤,「我以为我这么卖命,我的家人会夸赞我见义勇为,换来的却是我爸爸的责骂,他说我不该逞强,完全就是个无脑的勇夫。」

我有些抱歉地看着魏琰生。

「连你也这么认为吗?」

我摇头:「我觉得你很勇敢,如果是我,我可能会置之不理。」

魏琰生笑了笑:「我弟弟也是这么说我。」

我在魏琰生的病例记录单上画了好几个圈圈,大部分都是脑鸣和幻听,以及他所谓的预言。

我把秋护士叫进来,让她拿了一罐可乐。

我问魏琰生:「你喝可乐,顺便听听我在想什么。」

这是个有趣的小实验。

魏琰生畏惧喝可乐,但是他为了向我证明,他还是鼓足勇气喝了一口。

半分钟后,魏琰生睁开眼睛,他盯着我说。

「俞听,偷走别人的人生,对你来说愉快吗?」

「阮闻棣死的那天,你为什么假装没有听见客厅的声音呢?」

我汗毛倒竖,喉咙像是被人掐住,呼吸艰难,耳边好像又回想起客厅里的咳嗽声。

「闭嘴,闭嘴。」我对魏琰生大吼道。

魏琰生露出奸计得逞的微笑:「你还想知道更多的秘密吗?阮闻棣现在就住在我的脑子里,他告诉我,是你害死了他。你偷走了他的身份。」

「俞听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偷!」

我立刻上前把门关了,回身捂住魏琰生的嘴巴。

我立刻呵斥道:「不要胡说八道,这里只有阮闻棣医生!」

魏琰生微笑:「是不是胡说八道,俞听医生心里有数。」

我立刻给他开了两张检查单,让他去做个头部检查。

「秋沅护士,你带这位同学去做个检查。」把门口的秋沅叫进来,我像是丢火炭一样,把魏琰生丢了出去。

工作台上摆放的名字是阮闻棣,我从未告诉任何人我的本名是俞听。我也从未告诉任何人,阮闻棣有个双胞胎弟弟叫俞听,五岁那年被人拐卖,至今下落不明。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感觉屋内的空调暖气已经下降。

我查刚才魏琰生填写的资料卡,他现在的住址是在通华街碧臣品阁,两年前我也住在这个地方。。

这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我又调看了医院的问诊记录,大概在三年前,阮闻棣确实接收了一位病人,他的名字就是魏琰生!

难怪他会问我,我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他已经知道我不是阮闻棣,我是俞听!

我拿到了魏琰生的颅内检查报告单。

第一页报告单是 EFG 经颅神经因子多谱分析报告,第二页是彩色经颅多普勒报告单,后面的则是抑郁自评量表,最终结果重度抑郁,重度焦虑。

魏琰生连续几次猜中别人的「心思」,这到底是巧合?还是魏琰生真的有读心术?

再加上他曾经接触过阮闻棣,难道这些秘密都是阮闻棣告诉魏琰生,他再借机威胁我?

我在网上疯狂查找魏琰生的资料,发现他只是一个大学生,目前正在准备考研。在一次学校晚会上,魏琰生登台演出,演出照片里的男孩根本不是魏琰生!

他到底是谁?

我翻阅着 EFG 报告,企图从里面找到答案。

「医生,报告出来了吗?」

穿着水蓝色羽绒服的魏琰生对我露出笑脸,我立刻关闭了电脑查询页面。

「医生有什么发现吗?」

魏琰生坐在椅子上瞥见桌上的报告书,他大概看不懂那上面的数字代表什么意思,一双眼睛有些迷茫。

「你先看看这个红色的实测值,一共是 5145.16,这个数值上升了,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我指着前面的黑色数值说,「这是正常人参考值,在 662-1853 之间,你已经超出了很多,这就代表里颅内神经异常敏感。」

魏琰生大大的眼睛望着我。

「颅内神经异常敏感会造成顺风耳,你知道顺风耳吧?」

魏琰生点点头:「懂。」

「你在他身边讲话,他可能会模糊不清,听不见你在说什么,但是你距离他很远,一股风吹过来,你能听见他在说什么。这就是顺风耳,因为太过敏感,尤其是在夜深人静,这样细微的声音极度影响你的睡眠。」

魏琰生似乎想起来什么,有些激动地说:「有一次,我去某个亲戚的老家吃宴席,晚上我们在二楼睡觉,我一直睡不着,我跟表弟说一楼有人打麻将,我甚至听见了他们叫牌的声音。我说我们下楼看看吧。」

「表弟跟我一起下楼了,但是一楼客厅里的大人们睡如死猪,鼾声震天,根本没有人打麻将。我以为遇见了灵异事件,直到第二天,听见隔壁邻居说他输钱输了一晚上,我才知道,距离我家 60 米的地方,有人在打麻将。」

我点点头:「这就是你太过敏感,才能感知到一些即将发生的事情。我们必须把红色的这个数值降下来,不然这太影响你生活。」

魏琰生沉思一会儿,问:「如果不降下来会有什么危险吗?」

「超过六千多,你幻觉幻听越来越严重,会出现精神分裂。现在早发现早治疗,时间拖太久,治疗费用就是几万,不再是几千块那么简单,甚至终生服用药物。」

「你看这里,诊断出双侧动脉流血阻力大,脑供血不足。左侧顶区,左侧枕区,双侧颞区多个递质相对功率异常……」

魏琰生的眼越来越黯淡无光,他垂下头,抠着手指,这是他压力增大的一个小动作。

「可是如果降下来了,我就和普通人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句话让我如同五雷轰顶:「做普通人难道不好吗?没有病,才会开心。」

魏琰生倔强摇摇头:「你不知道,我从出生起,就没有人在意我。当他们知道我会预言,每个人都来跟我说话,那是一种荣耀,他们终于在意我了。」

我愕然,被我换掉的水杯反射出我的脸。

在很早以前,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可是,那并不是预言,你只是颅内神经敏感,能够捕捉到一些正常人察觉不到的东西。」我反驳着魏琰生的说辞,我不能让他病得更严重。

魏琰生忽然笑了,那笑容仿佛他身体里的第二个人在笑,狂妄又蔑视。

「阮闻棣医生,很早之前我听你说过,你的弟弟也有类似的病。」魏琰生讥笑道,「他治好了吗?如果他治好了,他去了哪里?」

提到俞听,我抓着报告单的手更加紧了。

「他死了。」

「怎么死的?」魏琰生问我。

「哮喘病发作,家里没药,他死了。」

简单地说完情况,我不想再跟魏琰生有任何交流。

「你的病情,父母必须知道。」我将报告单塞进公文包里,「你住哪里?我明天去你家。」

「碧臣品阁 D10-4,你随便去,反正我不住家里。」

我瞪大眼睛,几年前我就住在这里,难道这这些都是巧合吗?

碧臣品阁 D10-4,我见到了魏琰生的母亲,准确说应该是他的继母。

40 出头的女人穿着红色的毛衣,外面套着一个黑色的围裙,头发松松垮垮地扎着一个马尾,想来应该是个爱美的女生,皮肤保养得不错。

一听我是因为魏琰生的事情来这里,女人的脸上露出难以描述的表情。

她一瞧见我这身西服,以为我卖保险的,立刻准备关门:「对不起我家没钱买保险。」

我咳了一声:「梁女士,我不是卖保险的,我是来向您打听魏琰生的事情。我是他们学校的心理辅导老师,最近他在学校的状态不是很好,我想向您了解了解。」

我一般不会对人说我是心理医生,大部分的人对心理医生都有一种刻板的印象。他们都觉得心理医生拿着高薪资,坐在空调房里,随便和病人聊几句,钱就哗啦哗啦进口袋了,更有人说我们和江湖算卦的差不多,只要学会察言观色,说出来的话,准不会差。

梁悦一听我是学校的人,脸色立刻变了,放下手中的锅铲。

「我们这里没有魏琰生,我孩子也没有读大学,只有一个小儿子在读高中。」

我诧异:「小儿子名字是叫魏童吗?」

女人警惕地点点头,我从公文包里取出魏琰生的资料:「两天前他去我们诊所做过检查,您认识他对吗?他可能用了假名。」

女人接过表格,仔细一看照片:「这是魏鸣。」

我愕然一惊,魏鸣是国内有名的心理学专家,他为什么要用假名字混入我的心理诊所?难道阮闻棣真的与魏鸣接触过?

女人又说:「魏鸣治疗病人时,总会用不同的身份去接近,你应该也是他的病人吧。」

这句话让我不知道该怎么作答,只能迟缓地点点头。

女人将我引入一个房间,房门上贴着一个大写「R」字母,我记得四年前我初来乍到,阮闻棣给我安排了一个房间,我房间门上贴着一个「Y」字母。

梁悦伸手指了指「R」房间,对我说:「那是魏鸣的房间,你去坐一会儿吧,今天晚上他好像要回来,但不确定是什么时候。」

进入房间那扑面而来的熟悉气息,将我拉回了两年前。我关上门,静静地躺在床上,空气中有一股潮湿的气味,我喜欢这样的气味,让我安静,我不断贪婪地吸着。

我不相信这世上有读心术,更不相信这世上有鬼神之说。时至今日,我终于知道这一切都是魏鸣的骗局,他化名魏琰生接近我,编造了这么多故事哄骗我,只是为了让我放下戒心,我不是医生,他也不是病人。

我们的地位,截然相反。

正在这时,有人敲响了大门。

「妈妈,有客人吗?」

应该是梁悦的孩子回来了。

「嗯,是哥哥的老师来做家访。」梁悦对孩子说,「你快进去写作业吧,一会儿就可以吃饭了。」

「好啊。」

孩子换了拖鞋走进了「R」房间的隔壁,那个房间门上贴着一个「Y」。

就在灯光亮起的那一刻,我在房间的墙壁上看见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缝隙,缝隙里透着光。

这是一个暗格!

我忙打开暗格,瞥见对面好像挂着一幅画,画遮挡了对面房间的灯光。

我拿起暗格之中的日记。

那是属于阮闻棣的日记本,我忽然想起来,阮闻棣以前确实有写日记的习惯。

2017 年 4 月 10 日

我在心理诊所里见到了俞听,俞听的精神疾病很严重,他害怕人,更害怕光。他瑟瑟发抖地躲在墙角,我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脑袋,轻轻地对他说:「不要害怕,哥哥会治好你的病。」

他很茫然,不知道哥哥是什么。

我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五岁,你也五岁。那天我们去街上玩,有一个人贩子把你抱走了,我哭了好久好久,你都没有回来。其实那天我本应该追上去,可我太害怕了,我没有挪动一步,眼睁睁地看着弟弟被抱走,妈妈说不怪我,我的力气太小了,无法和坏人抗争。」

很久以后俞听问:「那为什么他不抱走你?为什么他不抱走你!」

他抓住我的肩膀,长长的指甲要陷入我的皮肉里。

我没有办法回答他的话,回到办公桌前,一遍遍查询着关于他的资料。

12 岁那年,初中放学,他终于抓到机会跑到镇上最后一班通往城里的车,车费一共 30 块钱,他凑了足足三年。

到了城里,他找到警察,向警察说明自己的情况。

但是俞家的人找到他,他们拿出精神证明说俞听是个疯子,他说的话不能信。

俞听被送回了山沟。

而那一天,12 岁的我画了一幅画得了全校第一,母亲给我开庆功宴,吃饭的地点就在俞听的旁边。

我很诧异,为什么有一个人和我这么相似。

母亲说:「你有个双胞胎弟弟,5 岁那年被拐卖了。」

从那天开始,我就在疯狂地寻找他,我要赎罪,为我曾经胆小怯懦的我赎罪。

2017 年 4 月 12 日

我把俞听带回家,给他最好的治疗方式。我租了一个房子,将房间装扮得温暖又明亮,只要有空闲的时间,我都会陪俞听在家里看电影。

那一段时间,俞听很乖,也许是服用药物的原因,他看起来软绵绵的任人摆弄。

有一天睡觉之前,俞听问我:「阮闻棣,我有名字吗?」

我知道他在问他的本名是什么。

「闻棠。」我回答,「这世上有一种花叫棣棠花。」

他迟缓地点点头。

熄灯的那一刻,他问:「阮闻棣,你不问问我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吗?」

房间里一片漆黑,我看见床头的小夜灯亮着,俞听脸上有一种奸计得逞的笑容。

我说:「痛苦不值得永远被提起,活着就是一件好事。」

「如果说,我活着对你来说,不是好事呢?」俞听眨了眨眼睛。

我微笑:「那我希望你能活的快乐,只要快乐,其他的事情都是小事。」

他问我:「那你觉得我快乐是什么?」

我没有说话。

他说:「成为你,夺走你的一切。」

2017 年 5 月 2 日

俞听的情况已经好了很多,服用药物后,他不再失眠,夜间噩梦惊醒的时间也少了一大半。让我欣喜的是,他主动提出要学习心理学,我很乐意教他,我把以前看过的书,一一做了注释送给他。

我相信俞听会变得更好。

我因为感冒没有去诊所上班,晚上为了拿病人资料,我去了一趟诊所。秋护士对我说:「阮医生,你今天中午带我去吃的那家黄焖鸡很不错,后天要不要再去吃一次?」

我尴尬地点点头,仓皇地离开了。

回到家里,发现俞听不知什么时候买了一双和我一模一样的鞋子,甚至是衣服。

我知道,今天中午秋护士看见的那个人就是俞听。

他在伪装我。

2017 年 7 月 27 日

我又感冒了,诊所需要开会,我实在没力气去。

俞听笑了笑:你们公司这次的病人好像有点重要,要不我替你去,我会把那些信息都告诉你。

我没有多想,把地址发给了俞听。

2017 年 12 月 24 日

我发现,他要取代我。

接近我,住进我家,让我教他心理学的知识,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想成为我。

他憎恨我一个人独占了所有的好。

这是他对我的报复……

我的好朋友魏鸣问我:「为什么不揭穿他的阴谋。」

我说:「魏鸣,我希望他是个健康的人,从身到心,对他来说,能够治愈他的只有让我消失,他才能活得痛快。」

魏鸣:「你不会想自杀吧?」

我笑了笑:「当然不会啊,做心理医生那么多年,我不可能走这条路。我只希望,如果哪一天我不在了,魏鸣,你可以帮帮我弟弟。」

我合上日记本,2017 年末阮闻棣没有继续记日记,我眼角的泪痕已经干了。

屋内灯光「啪」地一声亮起,我无法忍受过于明亮的灯光,它让我畏惧。

转过头,看见魏鸣对我微笑:「那一天,为什么不去救他?」

我知道他在说阮闻棣死去的那天。

我记得,那天我去外面找工作处处碰壁,没有人想要一个大专学历的人,也没有人想要一个有抑郁症的员工。他们排斥我,恨不得把我关进玻璃罩里,害怕我那糟糕的情绪影响他们。

我提着两袋啤酒回到家,阮闻棣本来想安慰我。

我推开了他,我说:「要是你不在就好了,要是那一年被绑架的人是你,这一切该多好!」

「你不要烦我,我今天一天都不想再出门。」

「滚啊!」

谩骂让我的心里觉得愉快,医生说过,我有躁郁症,阮闻棣知道此刻我正在发病,他全都忍受下来。

我不知道在房间里喝了多少酒,我望着墙壁上的画,那是阮闻棣在我搬进这个新家时送给我的见面礼。他给这一幅画取名《溺水鸟》,旁边还有一首乱七八糟的诗,我笑他矫情。

他说:「你会喜欢的,总有一天。」

夜里,我睡着了。

我听见客厅里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咳嗽声,我知道阮闻棣又犯病了,他有哮喘病,而我刚在房间里抽了两支烟,烟顺着缝隙流出去。

咳嗽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蒙着脑袋继续睡觉。

「没有关系的。」

「以前他都能找到药,过一会儿就好了。」

我安慰着自己,

后来,客厅慢慢安静了。惨白的月光照射在地板上,我打开门,看见阮闻棣蜷缩在地毯上,他的手边有一张纸,字迹歪歪扭扭:如你所愿,成为我。

他明明可以敲我的门,明明可以对我大声吼叫,让我帮他去书房拿药,可是他没有。

他以为,他的声音可以惊动我。

可是我没有。

他以为,我原谅他了。

可是我没有。

可是为什么那一天,我会哭得那么大声。

我明明可以彻底取代他了,可是我一点都不开心。

那天夜里,阮闻棣的手机响了,是个未知号码,他每次看见陌生的号码都会接,因为他害怕是患者的深夜求救。

我呆滞地接通电话。

只听见那个女生有气无力地问我:「医生啊,抑郁症是不是死了才能解脱,好烦啊,我感觉我像是不会游泳的人掉进了大海里。医生,我想死……」

我擦干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冲着她喊:「不可以,不可以死!死亡不是终结。」

「那我要怎么办呢?」

我安慰她:「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你明天来通华路找心理咨询室,我等你,到了请你吃你最想吃的东西。」

「你想吃什么?」

女生说:「草莓蛋糕。」

「好,那就吃草莓蛋糕。」

2017 年 12 月 25 日,是我成为阮闻棣的第一天,那天秋沅送了我一个水杯,我知道她并不喜欢我,但我没有拒绝。

那天我带着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患者去吃了草莓蛋糕,她说她的心情很好,也许以后会越来越好,到时候她要赚钱请我吃好多好多草莓蛋糕。

我每天都在学习如何伪装成阮闻棣,也在学习如何成为一名更优秀的心理医生。

直到魏鸣的到来,他打破了我所有的计划。

「准备杀了我吗?」魏鸣歪着头站在门外。

我摇头:「阮闻棣是宁可自己死,也不会杀人。」

「所以你要怎么做呢?」

我抬起头,目光笃定地看着魏鸣:「帮你治病。」

「已经好了。」魏鸣如释重负地一笑,「那些都是我根据你的故事编造的。」

我愣了愣。

「在你决定来碧臣品阁,在你准备为我认真做治疗的时候,你已经好了。」魏鸣说,「其实很早以前阮闻棣就发现了你的心理疾病,他认为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你忘记了吗?其实三年前脑鸣严重的那个人不是我,是你。」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魏鸣。

他从随身携带的资料夹里抽出一页报告单,那上面的名字是俞听。

「三年前,你因为脑鸣严重去了阮闻棣的诊所,也就是在那天,他发现你是他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弟弟。为了不让医院的人对你进行残忍的治疗,他把你偷偷带回家。」

「他想用自己的治疗手段为你建造新的人生。」

魏鸣顿了顿继续说:「可是你嫉妒他,你恨他当初如果能勇敢一点,也许你就不会变成这样。你想变成他,于是那天,他哮喘发作你假装自己睡着了。」

我瘫软在椅子上。

魏鸣从身后取出一幅画,正是那副《溺水鸟》。

「你仔细看过旁边的这首诗吗?」魏鸣说,「这是你第一次接受治疗时,你写在日记本上的。」

他本该飞在天空,

可是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翅膀,

重重地把他砸向海面,

波涛翻涌巨浪吞天。

他本该飞在天空,

可是有一卷巨浪吞没他的身躯,

狠狠地把他卷入海底,

他挣扎咆哮海水灌入。

有人说,

小事啊,

等天晴了,

潮水褪去,

新的一天就开始,

他不可能就此死去。

没有人知道,

他本该飞在天空,

他不好水,

他讨厌大海。

有人说他就不应该去海边,

没有人知道,

天地本就广阔,

他只是被海神选中的笑话。

他本该飞在天空,

也许,

再也飞不上去。

他说:「你应该把这幅画倒过来看一看,这里面有他想对你说的话。」

我转动油画,发现这幅画倒过来看,并不是一只溺水的鸟。仔细一看,那受伤的溺水白鸽,像是被人捏在手里,那无形的手正在帮助它脱离湖面的惊涛骇浪,可是那只鸟不懂这是救赎,它拼命地挣扎,直到死亡断气。

这幅画里的鸟就像是我,那只手就像是阮闻棣。

他的救赎,被我理解成为「谋害」。

「死亡才是救赎。」

魏鸣在我耳边低语,我瘫坐在椅子上。

阳光洒落在《溺水鸟》图画上,我瞥见鸟翅膀上的几个字,铅笔写的,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那是阮闻棣在世时,写在鸟翅膀上的话。

那天,他问我:「小棠,这幅画画好了挂在哪里?这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我随口一说:「放我房间吧。」

他说:「好。」

之后他就消失了,这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

魏鸣轻叹:「阮医生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他害怕你走不出心魔,所以让我今年来找你,如果你能够走出心魔,你就不会去碧臣品阁,如果你还深陷其中,那我还有别的治疗方式。」

魏鸣把我护送回家,他摆弄着《溺水鸟》,在寻找一个宽阔的地方把画挂上去。

他喃喃念道:「我本该飞在天空,可是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翅膀……」

每一个人都应该被救赎,不管时间早晚,只要他需要。

 – 完 –

□ 贺兰邪(烧脑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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