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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在飞盘自拍之后

运动是门生意。有些人图钱,有些人图的则是其他东西。而我只想安安分分地享受运动的乐趣,却没想到因为一次「好心」,差点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1

我就是你们口中的「飞盘媛」。

我以为踢足球的和玩飞盘的有矛盾,最多是小打小闹,怎么也不会搞到死人的地步。

我错了。

刚要进场地,我就被一个穿足球袜的男生拦住了,他指了指旁边的牌子,「飞盘媛和狗不得入内」。

「我是来调解矛盾的。」我把他的手扒拉开,进场。

踢足球的在场地中央热身,玩飞盘的不满场地被占,在周围点起了粉色的浓烟,伸手不见五指。

我猫腰钻进烟里,呛得涕泗横流,刚刚适应,就看见一个曼妙的身影平躺在烟雾中心。跑过去一看,运动内衣,瑜伽裤,双手放在脖子上,眼睛已经合不上了。

我赶紧蹲下,想给她做心肺复苏,双手交叠,根本使不上劲,整个人都是抖的。

晚上玩飞盘,我们的运动帽沿往往嵌着荧光棒,有辨识度,照相好看。我拆下荧光棒死命摇。场地的工作人员很专业,很快发现异样,进来一个人,看了看,又跑出去,带着三个人回来,手里拿着 AED 体外自动除颤器。

人工呼吸,除颤,心肺复苏。我站起来,给他们让地方,目光和躺在地上的女孩相接,不一会儿觉得脸颊不舒服,一摸,泪水混着烟雾颗粒粘在脸上,像化了彩妆。

一个工作人员站起来,摇了摇头。没多久,又一个工作人员站起来,也摇了摇头。警笛声响起,特种车辆顶灯的穿透性就是好,即使隔着烟,我也能分清,蓝灯是救护车,红灯是警车。

「叫殡仪馆吧。」医护人员给女孩盖上白布。烟雾逐渐散去,我这才发现,除了穿制服的,围在女孩身边的只有我一个人。那些踢足球的和玩飞盘的,都站在场地外看热闹,好像一切与他们无关,我才是矛盾的中心。

三个人出警,领头的警官拍拍我,叹了口气:「跟我们回去做个笔录吧。」

我坐在警车后排,左右各有一个警官。

我像个犯人一样。

2

「女孩叫可昕,死因基本确定了,哮喘引发的窒息。」

领头的警官岁数大点,就坐我旁边,他接了个电话,通报这个消息。

「哮喘还剧烈运动?」前排开车的警官年轻一些,「还往烟里钻?这些飞盘……」说到这儿,他通过后视镜瞥了我一眼,把「媛」字生生咽了回去,「这些玩飞盘的女生真够拼的。」

我没接茬。

「师父,这事你怎么看?」年轻警官把副驾放着的水杯递到后面。

「意外事故吧。」领头的警官接过水杯,喝了一口,「你是不是又动怪心思了?天天看小说,哪有那么多凶案?我们最多就是找个责任人。」

下了车,我居然直接被带到了派出所走廊最里面的大铁门里,据我所知,铁门外的都是受害者,铁门里的都是犯事儿的。

「不是,警官,我就做个笔录,没必要进这种地方吧。」

「装什么装!」那个年轻警官突然凶相毕露,一把给我推了进去,「打着玩飞盘的旗号,你们这帮女的是干什么的我能不知道?没给你戴手铐就不错了!进去,那谁,拿她手机看看,最近有没有大额转账记录,来自男士的。」

百口莫辩,我只能先进去,等手机帮我证明清白。

看来,今晚是有什么专项活动,大铁门里蹲了一排穿着暴露的女子,人人手里都拿了个小箱子。

我跟他们真不一样。

我说自己是「飞盘媛」,其实有点蹭热度了,也有点自嘲和自恃清高的意味在。

我是体育学院毕业的,出来后一直在一家橄榄球和飞盘培训机构工作。飞盘冷门的时候,我们只教小孩,现在热度上来了,偶尔也教教大人。

和同事聊过,我们基本不讨论飞盘媛,也不和她们比,感觉她们在碰瓷。即便衣着一样,不说动作专业与否,单单看肤色和肌肉紧实程度,很容易就分出来,谁是来玩飞盘的,谁是来自拍发社交媒体的。

年轻警官回来了,把手机还给了我。

他表示,通过手机上多重信息的交叉比对,确认我不是什么失足少女,可以到铁门外面做笔录了。

不过,他的态度只软了一点,嘴上还是不饶人。

「你说说你们,闹什么闹。」年轻警官把我带到领头警官那里,「咱这城市,本来场地就少,出了这么大事,又得一波整顿,这下好了,踢球的,飞盘的,都没地方去了。」

「忙你的去吧。」领头警官说,「感觉这妹妹跟这事关系不大。」

我确实和这事关系不大。

我是怎么出现在这片场地上的呢?

编故事和真事儿的差距,往往就在于被卷入事件的由头,真事儿充斥着可笑的巧合。

之前给一个好朋友当伴娘,对一个伴郎挺有好感,加了微信,出来吃了几次饭,双方都兴致缺缺。他网上挺能聊,现实中就是个闷葫芦,家里有点资产,时不时就露出高人一等的尾巴,后来就不怎么联系了。

前两天,他突然给我发消息。

「哎,看你朋友圈总发你们那个培训机构,你飞盘玩得特别好吧?」

「一般,怎么了?」

「我们最近踢足球,总有玩飞盘的来抢场地。明明到我们预约的时段了,他们非拖着不走,男男女女的自拍拍个没完,两边剑拔弩张的,好几次差点打起来。你不是业内人士嘛,肯定认识不少人,看看能不能来给调解调解,一直这么闹,谁也玩不好。」

我抹不开面子,更不认识什么人,只好自己去现场看看,就碰上这事儿了。

对,进场地拦我那个男生就是他,可笑吧?都没认出来我。拦我拦得有多死,出事后跑得就有多快,他早没影了。

刚刚被误会的我孤立无援。现在听到领头警官的话,安全感倍增,差点又哭出来。后来想想,这像一句不祥的谶言,预示着我跟这件事越绑越深。

3

最后,我被带进调解室做笔录。这很值得玩味,我本来是去帮人调解场地的,结果自己倒进了调解室。

调解室烟味很重,雪白的墙上贴了一行蓝字——仇家易结不易解。

做笔录的过程中,调解室里先后来了三拨人。

随着哭声来的,是可昕的妹妹弟弟。妹妹二十五六岁,在连锁店给人洗头发,弟弟大学快毕业了,很标准的重男轻女家庭子女的年龄构成。父母双亡,两个姐姐都来到弟弟上大学的城市。

姐姐一上来就抓住我的领子,哭着让我赔钱,我今天被误会得已经够多了,眼泪也决了堤,最后,我们两个女生抱在一起哭。

弟弟叫可颂,挺文静的,看起来更成熟,眼眶红得不行,但一滴眼泪没掉,不讹人不谈钱,只说要找到责任人。

场地的负责人也到了,人家直接带监控来的。场地明文规定,不可燃放烟火,发现异常后工作人员的急救措施也及时到位,真要找责任人,应该联系活动的组织方,蜘蛛飞盘运动俱乐部。

说曹操,曹操到,俱乐部负责人来了。张川,身材匀称,西装革履,一看就是那种借了东风,资本原始积累速度远远大于同龄人的创业者。

说是飞盘俱乐部,其实根本没有实体,就是个微信群,张川和几个朋友与生意伙伴搞的,群内男女比例基本在 2:8。

啧,有点选妃那个味道了。

本以为张川是那种咄咄逼人型的多金者,没想到他讲话处处找人软肋——不是攻击,而是保护起来。

一进调解室,他就跟我道歉,说已经看了监控,我完全是个好心的局外人,应该得到嘉奖,而不是一张写着笔录的纸。他多次跟警察请求,很快,我就可以离开派出所了。

我到家,刚洗完澡,他的电话就到了,时间之精准,让我想起了电视剧《天道》里的角色——那个对一切都缜密精算,了如指掌的丁元英。

我完全没想到,他直接在电话那头哭了。

他说,他跟可昕非常像,从小也在单亲家庭中长大,非常能理解妹妹弟弟突然失去主心骨的无助感。妹妹抽了他两巴掌,他好受一些,然而,可颂的隐忍,让他一直不敢直视可颂的眼睛。

他说,他也有哮喘,创业初期得的,那时候抽烟很凶,玩飞盘就是要通过运动进行治疗。他不敢想象可昕生命最后时刻的痛苦和绝望,他现在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能浮现出可昕合不上的双眼。

他这么一说,可昕那双眼睛也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了,我也不是泪点多高的人,刚刚打开一盒抽纸,张川突然话锋一转。

「实话实说,除了命运,没人该为这场悲剧负责,但可昕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确实需要被分担。我们是否能做一点人道主义赔偿呢?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让你出钱,现在只有你能联系上那帮踢足球的,看看能不能让他们众筹一下呢?」

他妈的商人,无利不起早。

4

我只好又联系上那个跑得很快的伴郎。张川道德绑架我,我只能道德绑架这群踢球的。好在男人是好面子的物种,人到中年还包场踢球,往往家境都比较殷实,没用 24 小时,就凑够了一笔可观的补偿款。

和张川联系前,像死了一样消失的伴郎又出现了。

「你怎么和张川他们搞到一起去了,最好离他们远点……」

「嘿,你这人。」我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你,我能卷进这摊子破事儿里?你现在说这话是几个意思。」

伴郎显得讳莫如深:「反正赶紧把钱给他们就完事了。」

而张川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与谦卑,即使说话的内容有些又当又立,他的态度让人很难产生不舒服的想法。

「够了够了,钱多钱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的态度。

「这次你帮了我大忙了,你一定要来我们俱乐部玩一次,免费给你保留一个名额。」

我话里有话地刺了他一下。

「算了,我有正经工作,上五险一金的那种。」

「看来你还是对我和我的俱乐部有误会。解除误会最好的方法就是直面它,你来玩一次就知道了,我们非常正规,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话都说到这儿了,不去不行了。找了个周末,我穿戴好装备,再次前往可昕离世的那片场地。这片球场现在简直武装到牙齿,进场需要安检不说,工作人员都快比玩家多了,四个角落各放了一个 AED 体外自动除颤器。

这次活动张川没有出现,男女比例还是经典的 2 比 8,大部分女孩都张牙舞爪地上了全妆。

热身的时候还非常正经,我甚至还被邀请站到众人之前进行了简短的规则与动作教学,想也知道,其他女孩看我的白眼已经飞到天上去了。

一直到分组完毕,都很像一次正规的飞盘对抗运动。然而,从对家发盘开始,场地内彻底变成了一锅粥。

别说站位和跑动了,大家接住盘都费劲。两三个回合结束,场上变成了三拨队伍——两拨兴致寥寥的对抗队,一拨兴致盎然的自拍队。

自拍就自拍吧,利己不利己不知道,起码不损人,可那个大腹便便的男玩家真把我恶心到了。接触过飞盘的人都知道,规则要求玩家在接发飞盘的同时避免出现身体接触和对抗,那是绝对的犯规动作。而这位男玩家,完全以肢体接触为乐,紧身运动衣把他的身材暴露无遗,我被他肥胖的肚皮和胸脯蹭了不知道多少次。刚玩了半个小时,我就借口离开了。

「玩得怎么样?」张川的微信来了,我说过,他一向很准时。

五十多秒的语音,我把怒火完全宣泄到张川身上。语音框刚弹出去,蜘蛛飞盘俱乐部的微信群里就提示了红色的群公告。

「 (那位大腹便便男玩家的名字),我刚刚在监控里全程观看了这次活动。你干了什么我就不细说了,令人作呕,根据俱乐部的章程,我勒令你立即退群,并剥夺之后参加俱乐部任何活动的资格。同时,我会跟受害女孩沟通,保留进一步追诉责任的权利。」

我赶紧把那条五十多秒的语音撤回。

张川的语音也到了。

「怎么撤回了?我刚听了一半。」

「错怪你了呗。」

「哈哈没事,我知道想改变你这种专业人士的态度,我们任重而道远。我刚刚看了,你确实很厉害,这座城市比你更专业的飞盘女玩家不超过三个。」

「谬赞了,我就是玩的时间比较长。」

「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想聘请你来我们俱乐部做兼职飞盘教练,我们可以签正规合同,条件很优厚,你考虑一下。」

有钱不挣王八蛋。我刚准备答复,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电话那头竟然是可颂带着哭腔的声音。

「姐,帮帮我!我姐的死另有隐情,我收拾遗物时发现了她的遗书,她是被人害死的!」

5

可颂约我在一家 711 见面,很符合他的人设。

我来之前,他已经竭力平复好了自己的情绪,做了形象管理,但通红的眼眶和鼻头出卖了他。

可颂把他的手机递过来,里面是被可昕上传到云端的文档。

「如果这封遗书被上传到云端,那就意味着我已经离世了,不管以哪种方式离开,你们必须知道,我是被人害死的。

两个月前,经过朋友介绍,我加入了蜘蛛飞盘俱乐部。说实话,我的本意也不是强身健体,而是想找一个免费自拍发小红书的地方。上周,我第四次去玩飞盘,不小心碰碎了 XX(正是那位大腹便便的男玩家)的眼镜,被要求赔偿。我查了,眼镜非常贵,跟对方给我的报价一样,我一下子根本拿不出来那么多钱,对方就约我第二天到他的公寓谈赔偿事宜。

是的,就像电视剧一样,接下来的情节你们也能想象到,在药物和强迫下,我被迷奸了。

我吓唬他,说要去报警,实际上我根本不敢,我在这座城市孤立无援,还有弟弟妹妹要养,一旦报警,我就失去了在这座城市立足的机会。

没想到,我的吓唬换来了更大的威胁。对方说,整个蜘蛛飞盘俱乐部都是有钱有势的人,想搞死我易如反掌,我要是想保命,眼镜可以不赔,但必须继续参加俱乐部的活动。

我感觉自己深陷泥潭,我快要崩溃了。

今晚,我又要去玩飞盘了,我决定和对方摊牌,如果对方再威胁我,我必须报警了。

如果我遭到什么不测……

算了,应该不会。」

我接过可颂递过来的纸巾,狠狠擤了擤鼻涕,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面前用过的纸巾已经堆成了小山。

「报警吧。」我举起手机,「这事你我都解决不了,再说了,本来我就是个局外人。」

「不能报警!」可颂一把按住了我的手。他身上有一股迷人的味道,不是香水味,而是沐浴露的清香,「报了警,我姐的声誉就彻底没了!」

「什么陈旧的观念,你他妈活在二十年前吧?到底是查出真相重要,还是你姐的声誉重要,你怎么这么迂腐啊?」

「如果报警了,警方肯定要联系我二姐,她身体不好,知道之后肯定挺不过去。」可颂死死地抓住我的手,「姐,我就剩这一个姐姐了,不能让一件事同时带走我两个亲人。」

我奇怪的正义感开始作祟了,没有经过社会毒打的人是这样的。

「你回去翻翻你姐的手机,看看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线索。」

「姐,那你呢?」

「你姐不是留了那个公寓的地址吗?我明天去看看。」

就这么着,我从人口中的「飞盘媛」变成了接盘媛,接盘的还不是孩子,而是一对兄妹。

第二天响晴响晴的,太阳很毒,我还来大姨妈了,浑身难受。以我粗浅的人生经验来看,不好的事往往不会发生在打雷下雨的极端天气下,就会出现在这种让人放松警惕的平常天气中。

公寓安保很严,没有门禁卡根本进不去。我左转右转,等机会,电话突然响了。

「姐……你到公寓了?」不知道为什么,可颂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怯懦懦的。

「我在这儿转了半天,进不去,你那边有什么发现吗?」话音刚落,我就看见一个出来丢完垃圾的住户准备转身回公寓,「不跟你说了,出机会了,挂了!」

「哎,姐,等会儿!」

我没听可颂说什么,挂了电话,终于混进了门禁,刚要去按电梯,就被一个人拉住了。

女孩,跟我差不多年龄,气质介于绝美和风尘气之间,小吊带和热裤,纹身从后背一直延展到小臂。

「什么情况?」自从跟那个伴郎打交道开始,我遇到的怪事比前半辈子加起来还多。

「来找证据的吧?」她还是个烟嗓。

「你把话说明白点呗。」

「别装了。」不顾棚顶的烟雾报警器,她潇洒地点上了一根烟,「这儿是干什么的地方你不知道?你也让人坑了吧。」

「这……你也是?」我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拍了拍我的帽檐:「今天确实很热,但也没热到需要戴脸基尼的地步。你就是不想让人看清你的脸呗。」见我没接茬,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警惕性还挺高。我跟你说吧,我是在迪厅沾上这事的。在舞池里蹦跶的时候,我给一个男的手表碰坏了,赔不起,他说让我来这儿谈谈,结果,」她啐了一口,狠狠骂了句脏话,「结果我他妈就被上了。」

「这一个公寓都是干这件事的?」震惊之余,我把可昕和可颂的事和盘托出。

「算上你那个可昕,我已经找到六七个有相同经历的姑娘了。」她把烟踩灭,盯住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报警吗?」

「我当然愿意了,我现在可太想报警了。」我差点拉着她就冲向最近的派出所,不过,很快我就冷静了下来,「等会儿,就算没有我,你手头也有这么多证据了,你怎么不直接自己去报警呢?」

「嗨,别提了。那些姑娘,只愿意提供证据,不愿意露脸,我跟她们说了,就算现在不露脸,日后警察叔叔了解情况,你们肯定也得出面啊。她们说,那就等到那时候再说。我吧,自己一个人去派出所,还真有点发憷……」

「现在不用憷了。」我挽住她的胳膊,大踏步地朝派出所走去。

可能是天意。这公寓就在事发当晚出警的派出所旁边,而派出所值班的恰好是那个快人快语的年轻警官和城府颇深的领头警官。

说明情况后,他们非常重视,我和纹身女孩在不同的房间进行着笔录采集工作。年轻警官负责记录我的口述。随着我叙述的深入,他变得义愤填膺起来,时不时附和几句「这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呢」,直到那个领头警官进来,趴在年轻警官旁边耳语了几句。

「师父还帮着你说话,说你跟这事没什么关系!」年轻警官猛地一拍桌子,吓了我一大跳,「你是不是太想红了啊?没事给我们找事是吧!」

我彻底懵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看看,跟你一起来的小姑娘是怎么说的!」一个文件夹甩到了我的面前,「朋友离世了,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也得用正当的方式维护自己的权益吧!」

我颤巍巍地接过文件夹,里面正是纹身女孩的笔录,刚刚翻开,我就看到了触目惊心的几段话。

问:请简述一下你所了解的可昕事件的情况。

答:可昕啊,我们是老朋友了,原来在同一家酒吧工作,后来总一起玩飞盘。前一段时间,玩飞盘的时候,她把人家的眼镜碰坏了,赔了钱,总觉得自己亏了,跟我说了很多次,要想个办法把钱要回来,就算要不回来,也得让人家吃吃苦头。

问:你的意思是,可昕的死亡是自己造成的,目的就是让人家「吃吃苦头」?

答:我可没这么说,也不知道可昕具体是怎么想的,她没跟我聊过。如果要我说,我觉得这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件事,可昕确实想过报复,但肯定不是以生命为代价。她的死应该是意外。

问:那跟你一起来的女士是什么情况?

答:不太清楚,我之前没见过她。她可能是无意间听可昕说过什么吧,所以义愤填膺。

问:她表示,可昕是被人害死的,因为可昕在赔付眼镜的过程中遭到了迷奸。

答:这不可能吧。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可昕觉得自己亏了,要想个办法把钱要回来。

我直接冲出屋,挨个房间找,纹身女孩已经不在了。

我浑浑噩噩地走出派出所,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遇到可颂的。

「把可昕的手机解锁给我看看。」

「姐……」他低着头,不敢抬头看我。

「把可昕的手机给我!」喊完这句话,我嗓子一甜,给喉咙喊破了。

可颂小心翼翼地把手机递过来,我疯了一样翻开可昕的朋友圈。

大量和纹身女孩的合照,酒吧的,迪厅的,家里的,飞盘场地的。

可昕的居住地定位,是市中心的网红孵化基地,然而,本地人都知道,那几栋商住两用的写字楼,是这座城市最大的「鸡窝」。

点开可昕的微信钱包,大量来自男性好友的夜间大额转账记录。

我的头脑从没像此刻这么清醒过。

我看到的不是真相,纹身女孩笔录里的也不是真相,真相是——可昕和纹身女孩一直是出卖身体的非法工作者,她们的战场隐匿在光鲜的酒吧、迪厅和飞盘场地之后。

所谓的碰坏手表和眼镜,就是为金钱交易找了个正当的由头。

上传云端的遗书就更简单了,价钱没谈拢,包夜之后后悔了呗,想找个迂回的方式多要点钱。

至于可昕的死,完全就是一场意外,领头警官说得很有道理,这是现实世界,不是推理小说,谁能借助哮喘病杀人呢?

「你这么聪明,肯定早都猜到你姐的工作了吧。」我突然陷入了奇怪的平静,轻轻把手机还给可颂,「那你找我是为了什么呢?隐藏你姐的真实身份?再多坑一点钱?都不重要了。我知道这世界畜生很多,我最近也遇到了不少,但我完全没想到,你也是其中一个。」

6

接下来几天,我一直泡在酒缸里,偶尔清醒的时段,我止不住去想,那个纹身女孩为什么要这么做?

结论是,这是一种警告。我触碰到了他们的核心利益和运作模式,如果再继续查下去,给我的下马威会更大,警方对我的信任度会更低。

可颂给我打了上百个电话,我一个都没接。他有愧于我,打电话寻求原谅是应该的,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张川居然会给我打电话。

「怎么没有消息了?之前不是说好了找机会来把合同签了吗?」

「你还有脸问?装什么没事人!」我大骂几句,一边讲述自己的遭遇,一边痛斥这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

听完之后,他沉默良久,幽幽地说了一句:「看来,我说什么都没用了,听你说完,我都觉得我自己是某个软色情组织的带头人。可如果我说,我的初衷就是想攒个局让大家一起玩飞盘,下面那些糟烂事我一概不清楚,你信吗?」

「当然不信了。」

「现在只有一种办法能让你振作起来,告慰可昕的在天之灵,也证明我的清白——我们一起找到可昕真正的死因,看看她的死,和她的不正当职业,和蜘蛛飞盘俱乐部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听他这么说完,我的心跳着实漏了半拍,胃里仿佛藏了一团火,灼烧着我,驱使着我,让我马上出门跟他一起查明真相。

可最后,我只是喝了一杯酒,对他说:「算了吧,我累了,怕又来一个文身女,又来一个可颂,我打算回老家休整一段时间。」

临走之前,没捱住软磨硬泡,我还是跟可颂见了一面。

我坐在 711 的餐桌旁,可颂拎着个袋子走了过来。

我对他说:「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我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咱俩都尽力了,我为了共情,你为了活着。」

「我不是来寻求原谅的,我觉得我不配。」说着,他从袋子里拿出一叠方砖大小的纸币,「转账怕你不收,所以亲自跑过来给你。这就是你当初众筹给我姐的钱,分文未动,还给你。」

接着,他就噤声了。

这个举动后面藏了起码二百字的解释,我也有二百字拒收的理由,但最后,我什么也没说,拿着钱就走了。

辛苦了这么多天,还不能享受享受吗?

按行政规划,我的老家归这座城市管,但属于郊远县城,开车回去,等陆地到了尽头,视线里出现桅杆,鼻腔内传入海腥味,老家的小渔村就到了。

家里世世代代都是渔民,知道我回来,父母很高兴,说什么都要喝点,我就开始了另一回合的醉生梦死。很奇怪的一点是,不管是谁,不管在外面的酒量有多好,回老家就是很容易喝多。

这天酒醒已经是黄昏了,母亲骑着小电驴载我到海边兜风。夏夜天黑得晚,阳光还很有劲,晒得海水暖暖的。正值退潮时分,不远处,一个半大小子把小渔船的缆绳拴在地锚上。后面跟着一个跟他很像的女孩,拿着铲子、桶和长镊,赶海,挨个翻小石块,也没戴手套,手被石头上的牡蛎壳剌得不成样子。

「这么大点就出来干海活儿了?」我问母亲。

「你说他俩啊?」母亲朝那边一指,「村西头第二家那个王二丫头你还记得不?」

「当然记得啊,小时候我俩总一起玩。」说到一半,我瞪大眼睛,「不会吧,他俩是王二丫头的孩子?年龄也对不上啊。」

「想什么呢你。」母亲轻轻敲了一下我的头,「你出去上学走得早,不知道王二丫头爹妈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妈难产死了,爹酗酒也没了,就剩王二丫头带着弟弟妹妹生活。」

「她人呢?」

「出海时候走了。」

这是常事,出海不丢几个人,都不叫渔村。

「现在,这对苦孩子只能相依为命了。」

我盯着两个人看了好久,男孩很结实,这正常,让我没想到的是,女孩的肌肉围度也不小,和城里人不同,他们是用苦难在健身。

「回去吧,妈。」我跨上电驴后座,「收拾收拾东西,我也该回城里了。」

车上,我给张川打了个电话:「我决定了,跟你一起查明可昕的死因,顺便证明你的清白。不用谢我,要谢就谢村西头第二家的王二丫头。」

7

为了追求效率,我回城之后直接坐上了张川的副驾,他把车停在一个广场旁边,接着打开了手机。

「我又仔细看了看出事那天的监控,」为了能让我看清,张川凑到中控台附近,横屏播放,「你注意看这里,可昕在烟雾里的动向有点奇怪……」

我推拉进度条,反复看了好几遍,失声叫出来:「她为什么呢!」

夜视模式下,整个屏幕都是绿的,视频中出现的每个人双眼都在反光,烟雾轮廓让画面更加鬼气森森。

可昕误入烟雾之后,开始咳嗽,她弯下腰,痛苦地喘息着,接着从贴身运动包里翻找着什么,无果。

接下来,最吊诡的一幕出现了,她没有选择离开烟雾的范围,而是一边咳嗽,一边向烟雾中间走去。

是什么让一个哮喘发作的人不离开,不求救,反而决绝赴死般地钻进致命的烟雾中呢?

「她是不是自杀?」张川问。

「不太像。」我把画面定格于一帧,「你看这里,她翻着包,明显是在找某种治疗哮喘的药,没找到才进行了下一步动作。一个喝完农药打算自杀的人会主动去医院洗胃吗?」

「解铃还须系铃人,看来,还是得找找那个戴眼镜的胖子,看看可昕的死到底和赔他眼镜有没有关系。」

约好了第二天一起再探公寓,本打算回家早早睡了,我却被一个电话叫到了派出所。

来自领头警官的电话。

一切仿佛一个圈,我又回到了那个烟味极重的调解室,对面坐着年轻警官和领头警官。

年轻警官先给我道了歉,接着,领头警官说:「经过我们的分析,可昕的死确实有蹊跷,所以赶紧把你叫来重新了解一下情况,最近,你获得了什么新信息,不管你觉得有用还是没用的,都可以告诉我们。」

我就把事儿都说了,连王二丫头都没落下。

领头警官点了根烟:「那个监控视频你应该还有吧,张川是不是传给你了,方便给我看看吗?」

我把手机递了过去,领头警官反复看了好几遍,眉头越皱越深。接着,他叫来了负责技术的同事,同事一打眼,就指出了问题。

「你这视频被抽过帧啊。就是被人为篡改过。」

「可以恢复到被抽帧之前吗?」

「仅凭这个视频肯定不行,我们得拿到监控的原始数据。」

根本没给我震惊的机会,他们就像一台精密的仪器一样疾速运转起来。年轻警官马上带人去场地调取监控,却得知监控一周更新一次,老的视频已经被洗掉了。不过,在技术同事的提示下,他还是带回了监控储存盘,同事稍微使用了一些技术手段,原版视频就通过大屏幕呈现在我们几个面前。

「停!」随着领头警官一声令下,画面定格,「这个光点,之前的视频里没有吧。」

就在可昕走进烟雾之前,烟雾中出现了一个鬼魅般的光点。

「看来,张川抽帧就是把这个光点抽掉了?为什么呢?」

「等,等一下。」我努力抑制着自己声音的颤抖,「能把画面调整成正常模式吗?就是把绿色变成正常的颜色。」

技术同事操作了两下,画面恢复正常,整体清晰度虽然有所下降,但那个光点的颜色却更加明显了。

紫色。

「你们可能不知道,晚上玩飞盘,我们的运动帽沿往往嵌着荧光棒,有辨识度,照相好看。」我努力让自己的逻辑顺畅表达出来,这感觉就像上学考试突然想到了解最后一道大题的思路,接下来就是强迫自己不要激动,四平八稳地把打算说出来,「荧光棒能穿透烟雾,当时,我发现可昕倒地之后,就是这么叫来的工作人员。」

「你的意思是,这紫色的光点是荧光棒的效果?」

「是的,而且,据我所知,整个蜘蛛飞盘俱乐部,只有一个人的荧光棒是紫色的——张川。」

「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这么推断,」领头警官的烟非常勤,基本没断过,「可昕本来有机会离开烟雾,正是因为看到烟雾里的张川,她才放弃了,转而更加深入烟雾,导致了不幸。」

「可她为什么要去找张川呢?」年轻警官问。

「哮喘。」我说,「张川也有哮喘,他之前跟我说过,不管是借药还是什么,可昕是去找张川求救的,显然,张川没有施救。」

「请张川回来了解一下情况吧。」

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完美犯罪,只是看警方有没有把注意力放到该放的嫌疑人身上而已。

连夜审讯,天还没亮,张川就全招了。

总而言之,张川就是一个披着年轻创业者外衣的老鸨。飞盘活动的本质其实就是客户挑选失足少女的过程。张川轻车熟路,已经形成了高低两个档位的产业链。

低档就是大腹便便揩油男这样的,借着飞盘看看摸摸,遇到回应了就带走喝酒开房一气呵成,不过,这样也不乏碰到真来玩飞盘的,总会踢到铁板。

而高端档位的变态程度,让人很难想象,客户追求的并不是单纯的性生活,而是全方位的征服。其中的代表就是张川本人。

他和可昕的关系就是出自这种想法。对于这种风尘女子,把关系建立在金钱之上太过容易,通过各种 PUA 手段让对方免费为自己服务才能挣得面子,很显然,他失败了,恼羞成怒,他和那个大腹便便揩油男配合迷奸了可昕。

可昕发现自己被迷奸后,找到揩油男,索要一大笔补偿费,揩油男不从,可昕就威胁曝光整个产业链。张川无法承受其后果,遂铤而走险,借着可昕的哮喘将她暗害。

那天,他把可昕约到场边,先是声称自己没带哮喘喷雾,朝可昕借,并趁她不知情去教唆他人点燃粉色烟雾。可昕在痛苦中看到了代表张川的紫色荧光棒,便朝烟雾之中走去,希望拿回哮喘喷雾缓解症状。

显然,张川根本没有把喷雾还给她。

至于张川对我的接近和话术,完全是把我当成了可昕的替代品。建立俱乐部以来,他们搞定的飞盘媛不少,但真正玩飞盘的女生却只有我一个。张川觉得,把我拿下,更有面子,于是,他不惜释放了一些跟他的罪行有关的证据,只是为了接近我,和我「并肩作战」。

如果今晚没有领头警官的事,那么明天,等我们到了公寓,按照他的计划,他会把我抱住,护在身下,挡住一棍子,见血。在他的预计中,这样的肢体接触之后,发生关系就是时间问题了。

12

虽然张川没有直接杀害可昕,但他一串不法勾当加在一起,足够他接受《刑法》的严重惩罚了。

我把所有事打字记录下来,又亲手誊在纸上,到可昕的墓前烧掉。

在墓园,我碰到了可颂。

我掏出手机,打算给他转账:「不管怎么说,可昕都是受害者,我一度错怪你们姐弟俩了。之前众筹的钱你还是拿回去,毕竟你和你二姐还要生活。」

「不用了,我打算找个兼职,教飞盘。」

「你会玩飞盘吗?」

「不会我可以学呀。」可颂笑了,「那众筹的钱,就当是我付给你的学费了。」

我盯着他清澈的脸,脑海中可昕那双眼睛终于被擦除,换成了可颂的清澈眼眸。

全文完

作者:商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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