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又纳了一个妾?」我嗑着瓜子儿,托着腮,用毫无疑问的语气问出一句疑问句。
端阳斜眼瞪我,加快了磨刀的速度。
好好一把菜刀都快被磨成刀片了,我实在是于心不忍,好言相劝,「其实吧,钝刀子捅人更疼。」
端阳拍桌,「今天晚上我就让他断子绝孙!」
一、
我是天下第一乐坊逍遥阁的老板娘。
我面前坐着的这个横眉怒目、磨刀霍霍的女人是我的手帕交,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十一公主,端阳。
这已经不是端阳第一次跑来我这里磨刀了。
她第一次来闹是驸马收了第一个妾室的时候,那姑娘是平海知县的独女,我远远见过一面,低眉顺目,与端阳相去甚远。
还没待新妇给她敬茶,端阳就风风火火地跑到我逍遥阁,抢了后厨掌勺师傅的菜刀,又扛了块磨刀石闯到我房里,边磨刀边骂驸马忘恩负义。
整整三个时辰,连句重样儿的话都没有。
自那之后,驸马每次纳妾端阳都要来我这里闹一场。
端阳和驸马成亲一年,我们后厨的菜刀都磨坏了好几把了。
我也劝过她,这世上男人千千万,实在不行天天换。可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跟驸马死磕。
就在端阳再一次叫嚣着要让驸马断子绝孙的时候,我嗑完了最后一粒瓜子儿。
「新妇进门,今日你能不能见得到你家驸马都难说。」
「亏的我把你当亲姐妹,净说风凉话。」端阳急吼吼地冲着我挥舞菜刀。
「小声点儿姑奶奶,客人都被你吓跑了,逍遥阁倒了你还得养我。」我把菜刀从她手里夺过来,「你说我一介妇人,无权无势,是能把你们公主府砸了,还是能把驸马绑了?今儿我要是敢这么干,明儿你就得带着窝窝头去牢里给我送断头饭。」
似乎是想到了这个画面,端阳扑哧一下子笑出来。
我可没这心情,冲她翻了个白眼,「有本事你别在我这儿撒泼,找你家驸马闹去」
「你怎么知道我没闹!」端阳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瓜子皮儿颤了两颤,「我都快把公主府的房顶掀了,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我找人算过了,今日夜里有雨,你把他书房的瓦掀了,我保准他抬眼看你。」
端阳的气势弱了下去,嗫嚅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装模作样地扶着脑袋倒进我怀里,「哎哟,头疼头疼。」
说到底,还是不想惹驸马讨厌。
我叹了口气,没再跟她斗嘴,由着她在我屋里胡闹。
二、
驸马成亲之前称得上是帝都各家女儿眼里的香饽饽。
长相俊逸不说,年纪轻轻官至兵部侍郎,人情练达,安然处顺,为朝廷百官称道,皆言他日后必大有作为。
皇帝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肯把自己最娇宠的女儿许配给他。
成亲那天,皇帝在宫门口看着端阳上轿,居然被风沙迷了眼,流下两滴泪来。
驸马红衣玉冠,身姿英挺,迎亲的队伍敲敲打打,好不热闹,拉嫁妆的马车排了整整两条街,远嫁和亲的大公主都比不上。
当然这些都是我听说的,参加喜宴的都是些达官显贵,个个道貌岸然也不知都藏些什么心思,我不愿意凑那个热闹,就在逍遥阁给端阳办了场酒席。
那天逍遥阁热闹得紧,名伶闲客,丝竹歌舞,酒醉饭饱,宴饮尽欢。
我一个人站在逍遥阁二楼窗边,看着迎亲的队伍从我门前经过,喜轿小窗上的帷幔被挑开一角,隔着欢闹的人群,端阳对着我摇头晃脑嫣然一笑。
那日的端阳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一时间风头无两。
人皆道端阳公主好福气,端阳自己也这么觉得。
她打心眼儿里珍惜这份福气,生怕一不小心给作没了。
一向作天作地、无法无天的十一公主破天荒地安静下来,一连两个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装起了大家闺秀。
公主驸马感情不和的消息是什么时候传出来的?大概是两个月后端阳公主省亲的时候。
皇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只知道隔天驸马就迎娶了平海刘知县的女儿,没有三聘六礼,只有一顶花轿迎了新娘子进门。
要知道以前可没有驸马能纳妾的规矩,可皇帝似乎默许了这件事。
端阳也闹过,找了个由头把刘姑娘打发出府,驸马并不恼,由着她闹,反正天下这么多姑娘,没有刘姑娘,自然还有李姑娘、赵姑娘。
原先说端阳好福气的人又反过来同情她了。
世人本就是如此,别人的悲喜对自己而言不过是个笑话,听完了笑过了也就罢了,谁若是当了真,自己也就成了笑话。
说起来可笑,我就是那个笑话。
轰隆——
一声惊雷劈得我回过神来。
天已经黑透了,雨声连成一片轰鸣,也不知道端阳把驸马书房上的瓦掀了没有。
「拿酒来!」门外一个浑身湿透的醉鬼酿酿跄跄地走进来,瘫倒在桌子上。
「公子,我们这儿打烊了,您请回吧。」正准备关门的伙计凑过去想扶他起来,却被一把推开。
「我能回哪儿?」
「您说回哪儿啊,当然是回您家了,您看这下这么大雨,找不到您,家里人该急了。」
「回家?家早就没了,她的家也要没了,可我为什么不痛快,一点儿也不痛快。」男人胡乱地抹了抹粘在脸上的湿发,露出白净的脸,边哭边笑,瞧着有点吓人。
伙计急急往后退了两步,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我,大概是觉得遇到个疯子。
我站在木梯上远远看着,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看见他就没来由地心烦,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算了,先把他扔到柴房吧,明天若是没人领,就把他收到阁里当乐人。」
三、
那个醉鬼最后还是没能留在我们阁里。
第二天伙计去厨房看他的时候,他已经没了踪影。
伙计神神叨叨地说见了鬼了,弄得逍遥阁上下人心惶惶。我只能花银子请人做法事,一连折腾了好几天。
再见端阳已经是好久之后了。
她穿着胭脂色烫金牡丹绣的华服,头发盘成随云髻,插着一支银流苏蝴蝶钗,气急败坏地在我房里踱步,身上的环佩叮当作响,吵得我头疼。
「往日驸马不纳妾,你是不肯到我这里来的,今儿是怎么了?被休弃了?」
我到柜子里去翻零嘴儿筐,里面的瓜子儿都嗑完了,我只能给自己倒了杯茶,幸灾乐祸地看着端阳。
「我被休弃?只有老娘休他的份儿!」
「好一个义薄云天、豪情万丈的十一公主,来来来,快休给我看看。」
端阳讪讪,厚着脸皮凑过来抱住我的胳膊,「驸马他最近有些奇怪。」
驸马驸马,三句不离驸马,我有些不高兴,沉着脸斜眼睨她,没说话。
端阳开始摇我的胳膊,清了清嗓子,拿腔拿调地喊我,「我的好姐姐,你最心疼我了,快帮我想想主意。」
我差点被她这声姐姐送走,忙不迭地挣开她的魔爪,「说来听听。」
「那日我从逍遥阁回府,本想给驸马找些不痛快,谁知道寻遍整个府也不见他踪影,那日下那么大的雨,我派了公主府大半的家丁去寻,找了一个晚上,就差调动锦衣卫了,硬是没找着他。」
「新婚之夜独守空房,那新娘子没跟你闹?」
端阳愤愤,「那女人早就睡下了,想来也是贪图公主府的荣华才嫁进来的。」
我点了点头,「这姑娘倒是有点东西,什么来头?」
「襄阳侯府的一个侍女,年纪不大,有几分姿色……你先别管这个,那天我一晚上没睡着,谁知道第二天一大早他从书房里出来了。」
「呵,大变活人?我这里有个法师挺灵的,要不介绍给你?」
端阳没理我的嘲讽,继续说:「我问他去哪儿了,他也不说话,永远都只会那几句,公主想多了,公主息怒,臣罪该万死,一气之下我就掀了他书房的屋顶。」
我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那驸马岂不是要被你气死了?」
毕竟在端阳讲的故事里,驸马吃穿住用都在书房,每日挑灯夜读,闻鸡起舞,好不用功。
「奇就奇在这儿,驸马不仅没生气,还遣散了府里的妾室。」
「哦?」我也有些惊讶,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你这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端阳摆出一副苦相,「要真是如此就好了,他对我还是从前那般不冷不热,不对,比从前还不如,原先是任由我胡闹,现在是整日见不着人影,每日天不亮就出门去,很晚才回来,整个人清瘦了不少。」
「兴许是鬼附身了?」我思忖一阵,勇敢地提出自己看法,「我认识的那个法师真的不错……」
端阳白我一眼,「他那副样子,我总觉得心里不安宁,你说他是不是患了什么不治之症没告诉我?」
我差点被她的结论气得背过气去,「祸害遗千年,你家驸马祸害了那么多姑娘,哪儿那么容易得病。」
「言之有理。」端阳满意地点头,又一脸担忧地问我,「不会是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
「呸呸呸,我还是让那个法师过来给你治治脑子吧。」
端阳熟练地攀上我的胳膊,将我往她怀里带,还故意捏起嗓子,「人家这是心病,得让姐姐揉揉才能好。」
「滚,少来这套。」
端阳笑作一团,絮絮叨叨又跟我说了不少,驸马长驸马短,一会儿夸一会儿骂,一直磨蹭到中午,非要赖在我这里吃饭。
我把她碗里的四喜丸子夹到我自己碗里,问她,「最近没进宫看看?」
「皇后娘娘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让我总是回宫,让夫家挑理。」端阳又伸出胳膊另夹了一个丸子。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驸马还好意思挑理?他哪儿来这么厚脸皮?
「不过父皇最近忙得很,皇后那边都很少去了,想来也是无暇见我吧。」
端阳跟我说过,她母妃是皇帝曾经最宠爱的妃子,而她在众多公主中长得出挑,性子讨喜,所以深得皇帝喜欢,若是连她都不见,想必皇帝真是有什么大事要处理吧。
我们俩的筷子因为争夺最后一个丸子纠缠得难舍难分,她怕把丸子夹烂,手上不敢用力,只能表情跟着使劲儿,一张俏脸皱成了苦瓜。
最终她还是败下阵去,认命地另夹了一块鱼肉,还不忘冲我做鬼脸。
「我今天过来,看你这里客人少了许多,怎么,生意做不下去了?」
我心安理得地啃着丸子,含糊着回答她,「原先几个常客都有日子没来了,兴许是前几天做法事闹的……哎,放下那块红烧肉,让我来。」
我们两个边吃边打,一桌子菜被吃得干干净净,刷碗的工夫都能省了。
吃完饭,我们俩说好去外面遛个弯儿,但最后又都不约而同地躺在了美人榻上。
端阳在榻上眼巴巴地看我,我不理她,她就屁颠屁颠地爬到我榻上,在我身边找个舒服的地方窝起来。
明明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却像一个随时担心会被丢弃的小猫儿。
我觉得好笑,却又实在笑不出来。
下午的光隔着窗户纸浇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让人发懒。
我迷迷糊糊地有了困意,打着呵欠问她,「你为什么这么喜欢驸马?」
端阳往我身边拱了拱,声音也透着懒散,「我不是都跟你说过好多遍了吗?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她确实跟我说过很多遍,大概就像话本子里写的富家千金和落魄伴读的故事一样,无聊且俗套。
总的来说,就是四个字,见色起意,哦不,一眼万年。
可我总觉得还缺了些最关键的东西,缺了能让驸马一颗春心化冰凌不愿意抬眼看端阳的东西,缺了能让端阳委曲求全与别人共侍一夫的东西,缺了我一直好奇却不敢知道的东西。
风拂树叶,叶打窗棂,上下眼皮打架打得厉害,我终于撑不住睡了过去。
四、
等我醒来端阳已经离开了,我身上披着一件刺金的外衫,是端阳来时穿的那件。
店里的伙计说,端阳是被公主府的人接走的,走得很匆忙,想来是公主府出了什么事。
太阳穴隐隐作痛,我伸出手揉了揉,随口说:「端阳是陛下的心头肉,公主府能出什么事?」
话虽这样说,我还是忍不住派人去打探了公主府的消息。
两天之后,派出去的人告诉我,公主府外多了批守卫,驸马回了兵部,升至正一品兵部尚书。
历朝历代,从来没有驸马纳妾、驸马掌兵的先例,如今全让他破了,可真是个人物。
我不敢往下深想,只觉得头疼得厉害,许是近日受了风寒,整日心神不宁。
最近生意也不好做,正厅净是三三两两的散客,包间里倒是常有些权贵,但也只是点壶清茶,一坐就是一天。
这样下去老娘的逍遥阁非关门了不可。
找了个机会,我亲自坐庄请了几个相熟的老主顾,酒过三巡,他们告诉我,襄阳侯在平海县养了不少私兵,怕是要有大动作。
昨日已经有人向皇帝奏了折子,但朝廷还没什么动静,很有可能已经被襄阳侯架空了。
我仍笑着给他们斟酒,心里却一阵冰凉,这个时候还能在这里谈笑的,想必也是早就为自己谋划好了后路。
端阳呢?端阳还有没有后路?
五、
时局动荡,逍遥阁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我只能遣散了乐人和小厮,只留下了些无处可去的。
这几天我把逍遥阁的账目清算了一遍,除去每日开销,零零总总算下来倒还真存了些积蓄,虽然比不上驸马那般钟鸣鼎食,但养个遇人不淑的小蠢货还绰绰有余。
公主府依旧戒备森严,我很长时间没有端阳的消息了。
那日我坐在门口喝茶嗑瓜子儿,街上一群人咋咋呼呼推地搡着往皇宫的方向走。
「哥儿几个这是哪儿去?」我冲着人群喊了一声。
人群中也不知道是谁回了我一句,「襄阳侯反了,老皇帝驾崩了。」
我心口一颤,生生把手里的茶盏捏碎了。
没人注意到我手上扎出来的血口子,我在绣花裙上抹了抹,沉着脸回房。
两日之后我才打探到端阳的消息,她被驸马打入了地牢。
我提着食盒去牢里看她,打点上下花了我逍遥阁账上两年的流水。
这间牢房应是特地为端阳改的,床柜桌椅还算齐全,一日夫妻百日恩,驸马不会在吃住上太苛待她。
端阳坐在蒲团上如僧入定,穿着发灰的囚服,不饰环佩,玉肌清减,眉目间是我从未见过的苍老和疲惫。
我站在她面前,她看着我笑,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这哪儿是她的退路,分明就是她的死路。
「不是刚进来没几天吗?怎么看起跟病了八百年似的。」
端阳微微一愣,随即笑倒在我怀里,「我这是相思病,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端阳眨巴着眼睛看我,小兽一样的眼睛里隐隐带着病意,「你瞧,你一来我不就好了?」
「滚,净说些没用的。」心疼归心疼,我嘴上可是毫不留情。
「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端阳故作轻松地打开我带的食盒,里面只有一壶酒和两只酒杯。
端阳一顿,忽然就笑出声来,脸颊上扬起一片红霞,「还是你了解我。」
牢里阴湿,驸马给她准备了一个小火炉,我们俩就围着火炉对饮。
「其实我上次去找你的时候,父王就已经病得很重了,他嘱咐宫里的人瞒着我……咳咳……」端阳给自己斟了杯酒,猛的一口灌下去,差点呛出眼泪。
「节哀顺变。」
「他们说无情最是帝王家,可父王心里应该是有那么点儿在意我的吧。」端阳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明明都快要哭了,却还是倔强地笑着。
我忽然想起来这几日我经常做的一个梦,梦里面我隔着一片湖看她,看着她一点一点地走进湖水深处,在漩涡中拼命挣扎。
我焦急地喊她的名字,可她怎么也听不见,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沉进湖里,什么也做不了。
每次回想梦中的那种无力感,心口像被蜜蜂蛰了一样,绵绵密密地疼。
我与端阳推杯换盏,她同我讲了许多以前的事。
她那个不爱争斗的母妃是如何因为一碗莲子粥葬送了性命,她的乳娘是如何教她在吃人的后宫中安身立命,还有她与驸马相逢那天的天气,驸马立在宫门口的玉阶上,是如何萧肃。
她絮絮叨叨讲了许多,大都与她的亲人和夫君有关,可如今,两样都没了。
我和端阳的酒量都不好,几杯下来就已经醉了,拍着桌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像两个可怜的疯子。
一直喝到意兴阑珊,端阳催促着我快走,我摇摇晃晃地过去抱住她,说,「你放心,我把逍遥阁卖了,也会救你出去。」
既然驸马做不了她的后路,那就由我来做。
从牢里出来,太阳还是那个太阳,明晃晃的刺得人眼疼。
我准备往回走,不期然碰到了个熟人。
「大白天的,见鬼了?」我晃了晃脑袋仔细瞧了瞧,忽然一拍脑袋,借着酒劲用手指着他的额头,「你是那个酒鬼?不对,你是驸马。」
我手指上丹蔻的颜色在太阳底下显得异常鲜艳,我想着这样的指甲若是能在驸马脸上留下几条血口子定是极美的。
驸马向我作揖,一身官袍没来得及换,显得很有修养。
可谁能想到这么有修养的人刚把自己的发妻打入地牢呢?我咯咯笑了起来。
「人家都说驸马少年得志,城府极深,我早该想到看守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放我进去呢?原来驸马早就知道我会来。」
驸马不接我话茬,沉默半天,憋出一句:「端阳喜欢你。」
「喜欢个屁,谁要那个小蠢货喜欢!」我笑骂,「天下这么多男人,偏偏要嫁给一个王八蛋,天天惹我心烦。」
驸马没理会我的挑衅,问:「她还好吗?」
「你觉得呢?」我冷笑,「还不是托驸马的福,一时半刻死不了。」
驸马沉吟一会儿,「她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我被他问得心烦,真怕我忍不住给他一巴掌,只摆了摆手道:「民不与官斗,驸马若真的想知道,就换了那身官袍,拿着银子到逍遥阁找我。」
六、
第二天,驸马果然来了。
彼时我正趴在柜上算账,这几日算上吃穿住用已然入不敷出,愁啊。
驸马穿了一身藏青色的便服,玉冠束发,端的是人模狗样。
他将我拿去打点府衙的银子原封不动地放到桌上,神色淡漠,一如往常。
我不禁磨了磨指甲上的丹蔻,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弄得跟他发多大善心似的。
「现在可以说了吗?」
我斜着眼瞪他,「既然脱了那身官服,就少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驸马不再作声,找了个位置自己坐下。
账算得差不多了,我端着一盘子瓜子儿坐到他对面,「这故事可值钱,你可得好好听着。」
这故事说来话长。
端阳七岁时母妃仙逝,她大病了一场,皇帝怜爱她,把她交给皇后抚养。
人在屋檐下,乳娘只能自小教她如何低头,如何保护自己,所幸皇后对她很好,皇上也万般宠爱,端阳的性子才一点点开朗起来。
端阳十一岁时非要闹着跟皇兄们一起念书,皇帝拗不过她,也就任由她去了。
说是去念书,其实也没干什么正经事。上课睡觉,下课撒欢儿,挨了先生的手板还要去找皇帝告状。
皇子们也不敢招惹她,天天鞍前马后,就差把上炷香把她供起来了。
学堂的人要么怕她,要么宠她,唯有一个人不理她,就是八皇子的伴读,江御史的小儿子。
这个伴读不仅生得俊俏,还特别聪慧,先生的功课总是最先完成,还能教八皇子策论。
端阳不喜欢招惹是非,但她喜欢招惹好看的人。
于是,伴读走路她跟着,伴读念书她听着,伴读吃饭她看着,伴读出恭她守着……
慢慢地,八皇子的伴读就成了端阳的伴读,陪她翻墙爬树,还得替她挨先生的手板。
端阳时常跟我写信,信里面都是伴读长、伴读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嫉妒,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伴读,要是我们俩见面,他一定会被我摁在地上狠狠揍一顿。
但是端阳很喜欢这个伴读,她拿着八皇兄送给她的蛐蛐儿跑去学堂,这蛐蛐儿叫得响,打架也厉害,最适合用来作聘礼。
等伴读收了她的聘礼,她就去求父皇把伴读嫁给她。
可那天伴读没来,端阳自己在学堂的台阶上坐到天黑。
八皇兄告诉他,以后伴读都不会来了。
江御史与外邦勾结,秋后斩首,江家其余人发配充军。
端阳没仔细听后面的话,她只知道伴读不会来了,像母妃一样再也不会来了。
她在御书房门口跪着,求皇帝饶过伴读,皇帝只说,虎毒之子,必成祸患。
当时端阳还不懂这些道理,她跪了三天,滴水未进,昏死过去。
这一躺又是大半年。
后来皇帝还是心软了,默许伴读改名换姓留在了帝都,皇帝告诉端阳,若是那孩子不生事端,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
七年能改变很多事情,但是七年之后端阳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他了。
一身官袍,端方儒雅,站在宫门前的玉阶上,萧萧肃肃,清逸之姿。
彼时他已官至兵部侍郎,锋芒初露。
皇帝看他的眼神从赞赏到戒备,端阳知道,伴读的仕途走到头了。
忽然某一天,端阳托我给她寻一只蛐蛐儿。
我没多想,跑到瓦舍里给她寻了一只梅花翅黄头的蟋蟀,听说是斗虫赌坊的常胜将军。
后来端阳捧着我给她寻来的宝贝去御书房门外跪了一晚上,第二天皇帝就赐了婚。
自古驸马不能掌权,这样能让皇帝安心,也能保他体面,最少最少也能保他性命无虞。
可伴读不喜欢她,洞房花烛,伴读隔着红盖头对她说,他喜欢的是能与他红袖添香的小家碧玉,此后,相敬如宾便好。
那夜伴读抱着被子去了书房,端阳睁着眼在床边坐到天明。
她在公主府装了两个月的小家碧玉,可她装不像,小时候光顾着翻墙爬树了,哪儿会添什么香啊。
两个月后回宫省亲,伴读当着皇帝的面提出要纳妾。
皇帝勃然大怒,要砍伴读的脑袋。
端阳也生气,抬手就把桌子掀了。但是生气可以,砍伴读脑袋,不行。
趁伴读不注意,端阳偷偷找了皇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自己身体不好,让皇帝允了驸马纳妾的请求。。
驸马的第一个侍妾是平海知县的女儿,相貌平平,连她的脚指甲盖儿都比不上,端阳想不通伴读为什么娶她。
她明面上跟这位新姨娘过不去,却从来没有真正为难过她。直到端阳撞见她与别人偷情,才寻了个由头把人打发了。
后来公主府又陆续迎进许多姨娘,个个如伴读所说,低眉顺目,小家碧玉,端阳心里羡慕她们,可明面上依旧摆出一副母老虎的架势。
那时候端阳时常往逍遥阁跑,在我面前咋咋呼呼恨不得问候伴读十八代祖宗,但哪一次都狠不下心去动他一根头发。
端阳跟我说,一个吃过糖的小孩子会永远记住糖的味道,哪怕以后她再也吃不到了,也会心心念念地惦记着。
七、
「以前端阳常跟我说她命好,这些贵人个个都护着她,」我拍了拍手上沾的瓜子儿皮儿,「个个都护,个个都没护住。」
驸马的表情仍是淡淡的,紧紧握住茶杯。
不过我知道他听懂了,不然怎么会杯里进了瓜子儿皮儿都没发现。
「老娘以前落魄的时候在茶馆儿里说过书,说到情之深处,茶客的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冒,怎么到你这儿一点反应也没有?」
驸马垂下眼睫,「当年父亲行刑的时候,我就在下面看着,我族人发配充军,戴着脚镣、木枷被鞭打着往前走,我也去送过,改头换面过了这么多年,若是这么容易就痛哭流涕,我早就死了。」
他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我还真没想到,可惜我一点儿也不同情他。
「我对不起她。」
我给自己倒了杯茶,「你能对得起谁啊!连我后厨磨坏的菜刀你都对不起。」
「我父亲从来没有想过叛国,那些所谓证据的书信往来不过都是陷害,皇帝甚至都不愿意查清楚就将我家二十余口人流放充军,我只是……」
「只是想为你江家那些枉死的人讨个公道?」看着驸马情绪有些激动,我出言打断了他,「以前端阳总和我说你们是两厢情愿。我虽然笑她傻,但心里想着也许只是因为我偏心她,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委屈了她,其实你心里多少还是在意她的,可现在我真是可怜她。你心里都被恨填满了,怎么可能学会爱别人呢?」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这道理我知道。
毕竟驸马满腔怨恨却没对端阳说过一句重话,迎进门的都是些低眉顺目、掀不起风浪的女子,还有他喝醉了说的那些胡话……应当也不是一点都不在意端阳。
平心而论,我若是驸马,可能做得比他狠绝。
可惜我不是他,我没有血海深仇,也没有救命恩人,只认识一个用痴心喂狗的傻子,我得护住她。
今天天阴的厉害,估摸着晚上要下雨,店里没什么伙计了,我得趁下雨之前把门关了。
两个人话不投机,大眼瞪小眼也是尴尬,我干脆把驸马留在了正厅,自己去了后厨。
我提着食盒出来,他还没走,许是想跟我告别。
我把食盒递给他,「掌勺的师傅被我打发走了,老娘亲自下厨做的,将就着吃吧。」
驸马愣住了,「老板娘不必这么客气……」
我气得差点拿瓜子儿皮儿扔他身上 「让你给端阳带着,阴天下雨她胃口不好,别忘了给她备点山楂消食。」
驸马尴尬,默默地把食盒接过去,向我作了个揖。
我现在看见他额角的青筋就突突地跳。
走到门口,驸马又定住了,扭过头问我,「若我说我是想救她,你可信?」
我的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我信不信有什么用?
我转身上楼,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八、
天启二十四年七月,皇帝驾崩,皇后在坤宁宫悬梁。
同年九月,新帝即位,大赦天下,轻徭薄赋。
当年襄阳王替那个小小伴读改名换姓,教他武功兵法,应该是早就想到这一天了吧。
驸马被拜为丞相,自改姓江,翻了一桩陈年的冤案。帝都的那些显贵好像一夜之间忘记了他曾是那个宠妾灭妻的驸马,求亲送礼的人踏破了相府的门槛。
逍遥阁的生意也渐渐好起来,被我遣散的乐人也都回来了,丝竹声不绝于耳。
那些骂过襄阳侯大逆不道的百姓们纷纷倒戈赞颂,大街上叫卖的、杂耍的、逗鸟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也许本就该如此,朝堂上波云诡谲,当政者如履薄冰,但对于百姓而言,太阳还是那个太阳,谁做皇帝,日子还不是一样的过。
算算日子,我好些时候没出过门了,头上都快长蘑菇了。
我听说驸马把端阳接回了相府。
我不知道驸马是用什么方式让襄阳王留下她的,当年老皇帝留下了伴读,皇帝就变成了先皇,如今襄阳王留下了前朝公主,也不知道他晚上能不能睡得安稳。
不管怎么说,驸马都没有食言。
他做了我做不到的事情,但我一点也不感激他,毕竟要是没有他,哪来那么多破事!
端阳那个小没良心的也不知道来看看我,只是隔三差五地派人来送信。
端阳小时候没好好上过学堂,现在写字跟狗爬的一样,而且爬得一天比一天难看。
信的内容也可以说是言之无物,翻来覆去的就是告诉我她过得很好,让我不要挂念云云。
搞得像我真的很挂念她似的。
我闲来无事就把那些信拿出来一封一封来来回回地看,连着几天下来,信的内容都能背得滚瓜烂熟了。
能写信就是好的,能写信就说明她没事。
不知道是哪天,端阳突然说她受了风寒,还用半页纸向我描绘,驸马已经寻了帝都最好的名医来为她医治,让我不要担心。
我努力分辨着她狗爬都不如的字迹,心里想,受了风寒还需要遍访名医吗?
别问我为什么不去相府看她,我想看也得进得去门啊!
逍遥阁的伙计耷拉着脑袋站在我旁边,手里还拿着给相府送的拜帖。
我头也没抬,专心致志地斗着蛐蛐儿,「又退回来了?」
伙计没敢说话,这是这个月被退回来的第三次了。
「没意思,现在的蛐蛐儿可没当年的好玩儿了,」我把草杆儿扔在桌上,「把这东西送到相府,就说是我们逍遥阁送去的厚礼。」
好歹当年也是能被当成聘礼的宝贝,我就不相信还送不到端阳手里。
不过一会儿,伙计就欢天喜地地回来了,看着比娶了媳妇儿还高兴。
「收了?」
「收了收了,相爷还请您过去一趟。」
「告诉他,想请老娘过去就备着马车恭恭敬敬地来请,」我抿了口胭脂,把一支珠钗斜插进鬓发,「我给端阳面子才向相府递的拜帖,还真把自己当根儿葱了?」
伙计吞了吞口水,「咱真这么说?」
「只字不差。」
我换上了朱红色银纹绣百蝶度花长裙,是端阳派宫里的绣娘给我做的,这还是第一次穿。
我喜欢素净,这样鲜艳的颜色还得是端阳那般跳脱的人穿才好看。
我打扮一番出门,马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车夫想扶着我上车,被驸马止住。
他亲自扶我上马车,然后自己坐在了车夫的位置上,不顾车夫和路人眼里的惊讶,拿起马鞭赶路。
「这……」
我掀着帘子,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这是你情愿的,也是我该得的。」
看不见驸马的表情 但我猜他应该翻了个白眼。
「端阳的身体……」
「我与端阳自小相识,有些话不用说得那么明白。」
驸马背对着我点头。
我见驸马多烦心,料驸马见我应如是。
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我竟也开始没话找话,「我最近又想干老本行了,写了个话本子,富家千金和落魄伴读的故事。」
「无聊且俗套。」
得,当我没说。
漫长的沉默之后,他又慢慢开口,「给他们一个好结局吧。」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今儿太阳正好,风也不烈,但毕竟入了秋,我给端阳带了件大氅。
相府很大,我一路跟着驸马到了端阳住的别苑,地方不大,小桥流水,亭台花草倒是样样齐全,还飘着一股药香。
院里种了一大片秋菊,开得正热烈。银杏叶落了一地,像一群死去的蝴蝶。
小厨房旁边有一间空室,看起来像刚打扫过的。
「这是什么地方?」
我问他话,他不答,只用先前在路上的话噎我,「你与端阳自小相识,有些话不用说得那么明白。」
我见到端阳的时候,她就坐在门口,半倚着门框。
一身宽松的荼白色玉兰罗裙,三千青丝挽成松松的云髻,仅戴几星乳白珍珠璎珞,施了粉黛,涂了胭脂,可还是憔悴的不像人样。
她冲我笑,笑得特别温柔,温柔得让我想骂娘。
我刚一张嘴,眼泪唰一下子就掉下来了,我把泪抹了,又掉下来更多。
端阳笑得更深了,用帕子捂着嘴轻轻咳。
她问我,「你哭什么?」
我抹着眼泪,呜咽着说:「你……好丑啊!」
端阳又开始笑,温温柔柔,低眉顺眼,丑得不得了。
这时候她该拿菜刀追着我满院子跑才对。
「驸马这是饿着你了?你怎么瘦成了根竹竿子?」
「我这么凶,他哪敢饿着我,不怕我把他书房的屋顶掀了。」
我破涕为笑,我都快忘了,当年她也是能上房揭瓦的。
端阳倚在我肩上,拉着我的手说了好多话,还真是奇怪,好像每次跟我在一起,她都有说不完的话。
驸马就坐在旁边看着她,嘴角含笑,岁月静好。
狗东西,早这样多好。
端阳说这段时间她很高兴,好不容易跟驸马过个二人世界,不想我打扰她,就没见我。
这种骗人的鬼话,三岁小孩子都不会信。
我嗑着她给我准备的瓜子儿,哼哼唧唧,「你是怕你太丑了吓到我吧。」
端阳笑成了一朵花,低着头去玩我手上的戒指,她说她是个有福气的人,一辈子都有贵人陪在身边,就算是走到头了,也是欢喜多一些。
「呸呸呸!这才走到哪儿就到头了!」我作势要打她,到底还是没能下得去手,「阎王爷可不收你这么蠢的人。」
以前驸马纳妾的时候我总劝端阳要放下,人活一世,人海沉浮,不过尔尔,有什么事情是放不下的呢?
可真放在我身上想想,逍遥阁、红烧肉、四喜丸子还有瘦成竹竿子的小蠢货……这人间种种,我都放不下。
九、
今日我特地叫来了逍遥阁的后厨师傅来相府做午膳。
师傅的手艺没变,可这次满满一桌子菜剩下了大半。
用过午膳,端阳就把驸马轰走了,我们俩躺在美人榻上小憩。
端阳安安静静地窝在我身边,捧着我的手,在我的手心里画圈圈,低眉顺目,脆弱得像只奄奄一息的素蝶。
阳光温温柔柔地披在我们身上,我却没有困意,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着闲话。
「端阳,逍遥阁新来了一批乐人,长得跟花儿似的,明儿我带过来让你看看。」
「嗯。」
「端阳,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吗?当时你趴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那时我就想,这么丑的女娃娃,以后一定嫁不出去。」
「嗯。」
「端阳,要不我把逍遥阁卖了算了,到时候我有了钱就带你去花天酒地。」
「嗯。」
「端阳,你现在太瘦了,是不是相府的厨子做饭不好吃啊,以后我来给你做饭好不好?」
端阳没再答话,她的手指轻轻落在了我的手心里。
「端阳,还记得小时候被你揍过的那个小胖子吗?他成亲了,孩子都五个月了……」
「端阳,你们家空着的那间破屋子是药庐吧,我一猜就猜出来了。」
「端阳,逍遥阁后厨的菜刀生锈了……」我的声音染上了哭腔。
「端阳……你醒醒好不好,你再看看我……我以后再也不和你抢四喜丸子吃了,我也不骂你了,你快看看我好不好……」
【番外 端阳公主】
秋虫絮絮,斜月半窗。
我披着外衫靠在床头,看着烛台上灯花瘦尽。
这几日我睡不着,总是想起以前的事,想起父皇、母妃,想起不积口德的晏晏和不爱我的驸马,想起过往种种,竟觉得恍如隔世。
一、
我与晏晏在宫外相识。
那时候我还小,仗着爹疼娘爱,藏在八皇兄的马车里偷偷跑出宫。
那天皇兄为何出宫我已经不大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吵着要八皇兄去给我买徐记的桂花糕,我就站在街尾的矮树下等他。
一个小胖子过来要用烧饼换我腰间的玉佩,我不给,他就动手去抢。
混乱中我被推倒,膝盖磕在石头上渗出血来。
大小也是一国公主,哪受过这种气,我哇的一声哭出来,喊皇兄救命,小胖子也傻了眼,一溜烟儿跑开了。
那时晏晏就坐在树枝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道:「蠢货。」
「哭得真丑,真没出息,」晏晏一下子从树上跳下来,嫌弃地丢过来一块灰不溜秋的丑丑的方巾,「有本事就跟我一起去揍他。」
然后晏晏带着我把小胖子堵到巷子里,揍得他鼻青脸肿,害得皇兄赔了好多钱。
那天晏晏带着我逛了许多地方,我们去面摊儿吃面,到馆子里听曲儿,看一群人围着斗蟋蟀,在巷子里跑得满头大汗。
现在想想,那竟是我这一生最尽兴的时候。
我看到什么新奇的玩意儿都想看一看摸一摸,晏晏看我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总要骂我。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都没见过,只不过那些寻常的东西从没跟晏晏这样有趣的人一起玩过。
我与晏晏依依不舍地分别,心里想着这次母妃肯定要骂我一顿,罚我去祠堂抄书。
可是没有,母妃没有像以前一样在玉兰殿外等我,等我的只有两盏白色的宫灯和宫女的啜泣声。
我问乳娘母妃去了哪里,她只是红着眼眶捂住我的耳朵,把我带到房间里。
我以为乳娘会说母妃去了很远的地方,或者在天上看着我云云,可是乳娘只是平静地告诉我,母妃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母妃死了,死于一碗有毒的莲子粥,父皇勃然大怒,派人追查到底。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突然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御膳房的一个小太监认了罪,草草被处死,母妃很快被安葬,玉兰殿的白幡被撤下去,所有人对这件事缄口不言,母妃像是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世上一样。
只有乳娘随口提过一句,那小太监入宫前,受过皇后娘娘的恩惠。
那之后我生了一场大病,父皇可怜我年幼,将我教给皇后抚养。
我很害怕,可没有办法,只有养在皇后膝下,我的生死才跟她有关,她才能容得下我。
皇后所为已让父皇心寒,她只能依靠我留住父皇的怜爱,对我极尽娇宠。
想想还真是可笑,母妃深得父皇宠爱,最后却死得不明不白。
皇后机关算尽战战兢兢,可也没能得到父皇的心。
我装傻卖乖,认贼作母,用娇纵刁蛮麻痹自己,不过是认清现实后的听天由命。
父皇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看到了妻子的手段、女儿的害怕,他看到了一切,可他又能怎样?他对皇后的爱、恨、感激、心寒,让他只能沉默,只能将对母亲的那份愧疚转移到我身上,对我万般纵容。
深宫之中,随处可见的高贵从容,随处可见的钟灵毓秀,都不过是阴森白骨外面披的一层虚伪的华服,红极深处,瘦骨阑珊。
晏晏住在宫外,我们很少见面,只是经常会书信联系。
她时常跟我讲一些稀奇古怪好玩儿的事,好像所有寻常无奇的事情到了她那里都会变得别开生面。
晏晏说她以后要做个说书先生,把这世上好玩的事情都写成话本子讲给我听,她问我以后想做什么,我只告诉她我想好好活着。
我从来没告诉过她深宫里的种种,我害怕她看见宫里面血水铺的锦绣、白骨做的玉阶,我怕她不愿意理我。
很久之后我问晏晏为何对我这么好,她只嗑着瓜子儿漫不经心地说:「因为你太蠢」。
二、
十一岁那年乳娘去世,我不肯自己待在玉兰殿,闹着要跟皇兄们一起念书。
在学堂我遇见了驸马,那时我还不知这是我又一个不幸的开始。
彼时驸马还只是八皇兄身边的伴读,但他极聪慧,诗赋文章信手拈来,小小年纪已能窥得士人风骨。
直到现在,我仍觉得驸马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大概有月辉簇拥下雪山尖儿上的蓝钟花那么好看。
又好看又薄凉。
不管怎么说,他是宫里唯一一个不把我当作公主看待的人,不用费尽心思地讨好我,也不必煞费苦心地要我死,他只当我是个没了娘的小孩儿,可怜但讨人嫌。
不过我不在意,我整日跟在他屁股后面蹦跶,围着他叽叽喳喳。
他吃饭的时候我就搬着小板凳坐在一边看他,一直看到他把碗里的饭匀一半给我。
他读书的时候我就趴在书案上睡觉,一直到哈喇子留下来他才嫌弃地把我叫醒。
他出恭的时候我就在外面守着,气的夫子跳脚骂我有辱斯文,他也羞得抬不起头来。
他那么一个喜静的人,应当是很烦我的,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时常写信跟晏晏说起他,晏晏也时常回信骂我。
真是奇怪,晏晏这个人,无论你是谁,她总得时不时拿话刺你两句。而驸马呢,无论对谁都是宽和仁厚,可任谁也走不进他心里。
若他们两个见了面,也不知道会不会打起来。
兴许是我孜孜不倦的厚脸皮感动了上苍,让当时还是伴读的驸马一片冰心化了春水,他开始主动把他的午饭分给我一半,在我睡得天昏地暗的时候,给我披上衣裳,我翻墙爬树、捕花捉鸟他都陪着我,生怕我不小心摔死。
可惜好景不长,突然有一天,他不再来学堂了。
八皇兄说,江家被抄了,伴读马上就要被流放。
那天晚上,我抱着一只差点被当成聘礼蛐蛐儿在学堂的台阶上坐到半夜。
我不知道江大人犯了什么过错,但是伴读只是个伴读,他为何要承担这飞来的横祸呢?
我去找父皇,在御书房门前跪着,求父皇放过他,可父皇不肯见我。
这次父皇没有因为我的哭闹而心软,皇后也没有来找我,来来往往的宫人视我如无物,我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像一条没人要的小狗。
母妃去世、伴读流放、亲人算计、爱人相隔,宫闱之间最见不得光的血腥秘史,再一次在我面前血淋淋地撕开。
我跪了三天三夜,最后昏死过去,还落下了病根,每逢阴天下雨,我就浑身发冷,使不上力气。
这件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过,我真的好怕哪一天我被人害死,也只被他们归结为一句旧病复发。
连晏晏也只知道我在阴天时胃口不好,她还特地托人送进宫来好些个山楂,说是为了消食。
宫里什么样的山楂没有,可我把那些山楂数了一遍又一遍,当宝贝似的藏着掖着,每日只舍得吃两个,结果到后来坏了不少。
幸好,父皇还是心软了,父皇告诉我伴读改名换姓留在了帝都,只要他不轻举妄动,父皇就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笑着称好,其实我知道,自那开始,世上再也没有伴读了。
三、
我没想到此生我还能再见到他,更没想到差点被当成聘礼的蛐蛐儿还能派上用场。
这次的蛐蛐儿是晏晏千辛万苦为我找来的,不是宫里的东西,是干干净净的只属于我的东西,也是我的真心。
可是我忘记了,驸马不是晏晏,我放在蛐蛐里的真心,他怎么能看得到呢?
我记得大婚之日的十里红妆,也记得那些只用一顶轿子抬进府的侍妾。
洞房花烛夜,驸马告诉我他不爱我,他爱的是能与他红袖添香的闺秀。
我知道不是我,这桩婚事他本就反对,所以我求父皇允了他纳妾的想法。
可是我发现,驸马爱的也不是他迎进门的那些侍妾。
驸马从未在她们房间里过过夜,每日起居都在书房,我甚至都快要怀疑他在书房里藏了娇。
我同情这些侍妾。我同情她们被困在深墙幽院,独守空房,一生不得所爱,甚至有时候都忘记了自己和她们一样可怜。
那段时间我一直往晏晏那里跑,好像只有待在她身边我才不怕被丢掉,不用把自己包裹进厚厚的茧里,我才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再到后来,襄阳侯起兵,驸马翻案,父皇惨死,皇后自尽,我也锒铛入狱。
即便我已不是公主,可喊他驸马已成了习惯,就懒得再改。
驸马没有休妻,这个时候我若失去他的庇护,襄阳侯定然容不下我。
他用帝都的兵权换了个有名无实的丞相之位,承诺新帝有生之年绝不容许我出府半步。
其实,那时候我们都知道,我的有生之年剩不下多少了。
我身边的亲人死的死、伤的伤,我不愿意再把晏晏牵扯进来,只能每天写信告诉她我很好,让她不要挂念,除此之外,我也没办法再为她做什么了。
我想念她,但也只能想念她。
时至今日,许多往事我已不敢再回想,每每念及过往,都觉得物是人非,欲哭无泪。
桌案上的灯花跳了跳,我突然猛咳起来,咳出一帕子血。
驸马推门进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近,半跪在我床前,问我,「怎么又咳血了?」
「什么时候来的?」我问他。
「在屋外站了有一会儿了。」
我点头,默默地把帕子收起来,自打我进了相府,他每夜都要在我窗外站好久。
驸马态度转变之大,总让我觉得,应当是晏晏跟他说了什么。
我的衣食住行他都要亲自打点,派人遍访名医治我的旧疾。
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总是喜欢在事情坏到无药可救的时候才着急去弥补,补好了外面的窟窿又能怎么样呢?根上已经坏透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驸马替我掖好被角,剪了剪灯花。
真是奇怪,驸马纳妾的时候我爱着他,驸马助襄阳侯谋反的时候我也爱他,驸马把我关进牢里我依旧爱着他,可就在刚刚,他拿起剪刀剪灯花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不爱他了。
不爱他,也不恨他。
我只觉得甚是乏累,想痛痛快快地睡过去。
就这样睡着,再也醒不来多好。
四、
第二日我醒来,驸马正在我院里浇花。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我种的菊花面前,像做错了事等着挨罚的小孩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就蔫了……」
这片菊花是我亲手种下的,一直悉心照料,可它们的颓势不减。
「怕是熬不过这个秋天了。」我的声音淡淡的,也不知道在说花还是在说自己。
驸马紧紧抿着唇,眼神里流露出哀求的神色,「怎么会呢?这才九月,菊花怎么会凋谢呢?端阳,它不会死的对不对?」
「这是夏菊,想来早该凋谢了,不过是照料的细心,才多留了这些时日。」
「不可能,我们拔了重新种好不好?我们种秋菊、寒菊,种梅花,一年四季常开不败,好不好?」驸马有些慌乱地去握我的手,眼神里带着乞求。
我笑着轻推开他,「别傻了。」
驸马听不进去我说话,他跪在地上想把夏菊挖出来,却不敢把花碰落,只能用手去挖土,直到双手磨出血来仍不停下。
如玉般的手指如今沾满了泥土和鲜血,他跪在尘埃里,像一个倾家荡产的赌徒。
我看着他,突然有些难过,当年我跪在御书房门口求父皇放过他的时候,是不是也像他现在这么疯魔。
我如飞蛾扑火般冲向了驸马,可惜我们俩的缘分早就死在了驸马被抄家的那天。
我不再看他,转身回了房间。
最后,驸马还是命人将那片夏菊全部换成了秋菊,颜色鲜艳,开得热闹。
那天晚上,驸马破天荒地找我饮酒。
他不敢让我喝,只能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拼命把自己灌醉,说一些胡话。
「我江家二十几口人无辜蒙冤,父亲枉死,我夜夜被噩梦惊醒,父亲的亡魂来找我,要我替他报仇。
「端阳,我好怕,我怕我江家的那些冤魂难得往生,我怕我到了地下微以自文于亲……」驸马灌了口酒,呛出眼泪。
「你醉了……」
「再见到你,我不知道有多高兴,可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能站在太阳底下的伴读了,我怕你认出我,可我也怕你认不出我……
「襄阳侯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辜负他,那日我迎了最后一个侍妾进门,襄阳侯让她告诉我,万事俱备,尽快收网。」
「大仇将报,我以为我会高兴?」驸马握住我的手放在他心口上,「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害怕,可我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我觉得自己走在悬崖上,往前走是无尽深渊,往后走是粉身碎骨。我把自己灌醉,迷迷糊糊地居然跑到了逍遥阁,我当时甚至想,若是你在那里该多好,若是那时你就发现我用心险恶,一刀杀了我该多好。」
我原以为我听到这些会恨他,骂他个狗血淋头,或者会心软,抱着他痛哭流涕,可我都没有,我只是一点一点地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然后平静地问他,「可是我对你也有救命之恩啊,你为何辜负了我?」
驸马的眼眶发红,脸颊也发红,他整个人愣在那里,茫然无措,只能一遍遍地喊我的名字。
我冲他展颜一笑,「都过去了。」
没错,都过去了。
我没有告诉他,那天他不见踪影,我派了半个公主府的人满世界找他;也没有告诉他,那天大雨我旧疾复发,虚汗淋漓,浑身难受,自己一个人咬着床单挨到天明。
我实在没有力气跟他争辩到底谁对不起谁,谁辜负了谁。既然已无力改变,不如都忘了吧。
我忽然想到了晏晏,若是她现在在这里,定会把一筐瓜子儿皮儿尽数扣到驸马头上,然后叉着腰指着他脑袋说:「该做的、不该做的你都做了,现在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
我想起晏晏骂人的神情,忍不住笑出声来,「驸马,明日替我请晏晏来吧,我想见她了。」
五、
晏晏那边一早就派人送来了蛐蛐儿,是梅花翅黄头的,和当年一样。
晏晏生驸马的气,非要驸马亲自去请,我觉得好笑,嘱咐驸马驾车去接她。
走之前驸马问我,若是晏晏问起我的身体,他当如何说。
我只答,我与晏晏相识甚久,有些话不必说得那么明白。
我又命人将药庐收拾出来,若是晏晏瞧见,一定会难过。
昨日我借着烛光给晏晏写了一封信,斟词酌句了好久,却觉得怎么也写不出自己的心意,想了想又把它烧了。
这么长时间躲着不见她,也不知道晏晏会不会生气,不过晏晏向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最多也就骂我两句,从不舍得真生我的气。
晏晏喜欢素净,我特地挑了件荼白色的裙衫,点了口脂,贴了花钿,可还是遮不住我一脸病态,到时候她肯定又要笑我丑了。
我静静地倚在门边,看着银杏叶落满庭前,像一片破碎的蝴蝶。
今日天气甚好,风也不烈,最适合好好告个别。
【番外二 来信】
晏晏卿卿如晤:
见字如面,展信舒颜。
想来这可能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了,所以把当年跟着驸马学的那几个文绉绉的词拿过来用上一用。
晏晏,最近这几天我总是想起我们小的时候,想起你带我跑过的巷子、给我讲过的话本子、跟我抢过的四喜丸子、寄给我的书信……总角之宴,言笑晏晏,我突然发觉我此生汲汲于追求的美梦也许一直就在我身边。
原来,我想不开的时候总跟你说我命好,现在想开了依旧这么说。
晏晏,我是个好命的人。
出狱之后,我整日悠悠忽忽,既不能觅死,也不能聊生,这身空壳子已经残败得不成样子,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
我不怕死,可我怕你在这世上形单影只孑然一身,我怕你对着我这身破败的躯壳流泪,让我在九泉之下也内心惴惴不得安息。
晏晏,你是这世间我唯一的挂念。
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想和你说,但我知道,即便我不说你也懂我。
晏晏,我此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跟你酣歌横舞,纵情丘壑。
等来世好不好?等来世换我保护你。
今当远离,泪墨齐下,不知所言,望珍重。
妹 端阳
– 完 –
□ 生生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