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可救药地钟情于新科探花郎。
那日新科夸官,为首三人好不气派。
而我也与大多少女一样,目光长久痴迷,只是眼中只有右首俊美的探花郎。
朱马红袍,帽插宫花。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待回了府中,我便禀了阿娘,说我要嫁给他
1.
我是常宁侯府的嫡长女,配他不算高攀。
阿娘知我自小好颜色,依旧顺我,却意想不到地遭到了祖母的反对。
我这位祖母,向来不食人间烟火,去年我大哥娶妻都不曾出面,怎会突然关心起我的婚事来?
我自然不理会她,还是让阿娘去打听,得到的消息却是这位新科探花郎已有妻室。
我虽从小娇宠,性子颇为刁蛮,却也断做不出戏文中,逼人休妻另娶这等罔顾人伦之事。
我心里放不下他,却也再不相提。
直到及笄后,三叔家嫁入伯府的大姐姐回娘家告诉我,探花郎的夫人体弱多病,去岁末便去了,我便又起了心思。
峰回路转,我又惊又喜。
只是这么大的事,阿娘不可能不知道,她明知我心悦探花郎,为何故意瞒我?
我找到阿娘,她却告诉我,是祖母新定了一条家规。
凡是侯府女子,皆不可为人续弦。
狠狠地,断了我的绮思。
2.
我名姜朝溪,是常宁侯的嫡长女,因未分府的缘故,我在府里行二,大多数人都唤我二姑娘。
或许在外人眼中,我作为常宁侯嫡长女,阖府上下待我如珠似宝并不是什么奇事。
但我的祖母,却从未给过我好脸色瞧。
当然了,她见谁都不给好脸,包括她的儿子,我爹常宁侯。
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更为头疼。
但凡这新家规是我爹定下的,我能把他胡子拔咯!
偏偏是这个最难搞的老夫人。
3.
我想到了对策!
我从前并不经常去拜见祖母,可如今我要解锁祖母的宠爱,求她收回成命!
其实想要接近一个人并不难,打听打听她从前,投其所好便是。
可偏偏侯府上上下下都对祖母的过往讳莫如深。
就连阿娘对我千依百顺,当我问起祖母从前,她也只字不提,只面色担忧地让我别再打听祖母的事儿了。
不打听便不打听,我也不是只有这一条路走。
祖母对我冷冷淡淡,我还不能主动去找她贴贴吗?
反正我没皮没脸惯了,也不怕她不理我!
等我和凌游终成眷属,这为他做的桩桩件件,我定要他像背策论一样神圣且一字不落地背下来!
对了,凌游是探花郎的名字。
你说什么?
算计老夫人?你这是辱我孝心!
「风嬷嬷,今日二姑娘已经来了三回了,今儿个的日头可烈着呢!二姑娘身份贵重,哪经得起这般顶着日头晒着?奴婢求您再通报一声吧!」
我的大丫鬟豆绿的哀求声从头顶传入耳中时,我正端着卖相惨不忍睹的荷花糕,跪在松龄院的正房门外。
别看我身子一动不动的做足了样子,其实低着的脸早已难受得咨牙俫嘴。
这招真能奏效吗?
我怎么倒觉着是自讨苦吃呢?
我心里计较着,要是再过一盏茶的时间里头还是没动静,我便撂挑子不干了。
反正前两回也没成功,等想好下一步计划再来!
不知道是不是我这回有了退缩打算的原因,我这位除了逢年过节从不出院子,也不见任何人的祖母还竟然破天荒唤我进去了。
我正为自己的能力和魅力沾沾自喜呢,进门后却还是空欢喜一场。
风嬷嬷告诉我,老夫人正在礼佛,让我休息会儿再回去。
我明白了,合着根本不是为了见我,是怕我在她院子出事懒得交代,换个舒服的地方让我吃瘪呢?
我从前未曾意识到自己是个拗性子,毕竟府里没人敢不听我的,便是外面都传是个铁面阎王的常宁侯我爹,在我面前也端不起侯爷的架子。
但我已经对凌游着了魔,我绝不会放弃!
「姑娘,醒醒,夫人差人来唤我们回去用膳了。」
我悠悠转醒,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惊出一个鲤鱼打挺,立马检查了自己的衣物。
这年头大家闺秀不算太好当,别的还行,要是清白没了,别提什么凌游了,估摸着只能去河里游了。
还好还好,衣衫除了睡出来的褶皱以外没有任何异常。
我大松一口气,不必去河里游了。
不过,我不是来见那老太太的吗?
怎么睡着了?
豆绿是我的贴身丫鬟,看懂了我的困惑,告诉我说:「姑娘,这是松龄院的西厢房。您等了不到半刻钟便在椅子上睡着了,还打鼾!是院里的嬷嬷将您抱进来的。」
我本来还奇怪难不成是苦肉计奏效了?听到『打鼾』二字,我一下子就把疑惑甩到天边去了。
而后不由自主开始尴尬地打哈哈,「这样啊,诶,你方才不是说阿娘唤我回屋用膳吗,咱们快走吧!祖母这咱明天再来。」
打鼾这个毛病,是我从小时偷偷跟着二叔去军营起便有了,习武之人自是会粗糙些。
为此,阿娘没少埋怨我爹和二叔。
4.
豆绿一脸忧心,凑近我耳边问我:「小姐,你是不是忘了,老太太是续弦,老爷和三老爷都是老侯爷的元妻所出。」
我惊讶地看向她。
怎么这事儿她知道,我却压根儿一点也不知道?
难怪我一在府里打听祖母的事所有人都闭口不谈……
合着整座侯府,只有我这个傻子不知道现在的祖母是祖父的续弦。
可续弦也是正妻,正经的主母。
和这定下条家规有什么干系?
况且,我爹和两位叔叔身为继子,也从未苛待过她。
明明是她不愿意亲近我们啊?
她常年一人独居松龄院,也是她自个儿选的啊!
她或许因为自己是续弦觉得委屈,不想我也如她一般?
可日子不都是人过出来的吗?
5.
第二日祖母依旧不见我。
第三日、第四日亦是。
事情直到过了小半月才出现了转机。
这日祖母去了京郊普陀寺上香,这是她一年之中唯一会出院门儿的日子。
我估算着时辰,从申时便开始在松龄院门口守着。
果然一刻钟后便传来了动静。
豆绿提着我在小厨房鼓捣半日的新点心,我忙上前请安。
祖母见了我,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
我见她叫我起身后又想绕开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跪在了她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
这个动作没让祖母有什么反应,倒是把跟在后头的丫鬟婆子们吓了一跳。
除了风嬷嬷外,一大群人都呼啦呼啦随我跪下了。
搞得我准备好的话术差点都忘了,沉默了好半晌才磕磕巴巴说起来。
「孙女求见祖母已有大半个月了,祖母为何避而不见?若是因探花郎的事恼了我,我不提便是!可做孙女的想在祖母跟前尽孝,竟也成了过错了吗?」
这招叫以退为进。
放在平常来说,便是我阿娘也会取笑我:早些年也没见我去松龄院尽孝,为了嫁的如意郎君倒是装模作样起来了。
可这大半月我确实风雨无阻日日往松龄院报道。
我自出生以来。何曾这般放低身份过?
不止我娘,连我爹都心疼了。
所以今日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番话,确是不敬,却也有理。
哪有孙女儿想尽孝心,祖母反倒避如蛇蝎的?
我相信会奏效的。
特别是我还有帮手。
即便现在还是进不去松龄院,等今日之事事情传遍府内,我爹那边自有说法,下次我再想接近这顽固的老太太便更名正言顺了。
我低着头,瞧不见祖母的反应,正要打暗号让四妹妹带着几个丫鬟出来做个见证。
不想祖母却松了口,让我跟着了。
6.
我进了院中,再次坐在了那日睡着的椅子上。
心中默念:这回可千万不能再睡着了。
既然当着面唤我来了,祖母定是不好再找什么礼佛的借口避开,更衣后便从内室走了出来。
我忙起身堆起笑脸,从豆绿手中拿过食盒走到祖母跟前跪下,又取出栗子糕双手呈上,「祖母,这是我亲手做的,您快尝尝!」
精致的糕点还冒着热气,祖母脸色依旧看不出波澜,只说:「手艺见长。」
我脸色一窘,感情刚开始下厨那几天、我做得一塌糊涂的荷花糕她也见过了!
风嬷嬷打着笑脸接过盘子放在一旁的案几上,「二姑娘真是有孝心。」
话音才落下,我便听见祖母冷哼了一声。
我头皮一紧。
但祖母还是接过了风嬷嬷从我手中取的糕点吃了起来。
她只顾吃,不点评不说话,我急得额头冒汗:您倒是说几句好赖话啊!不然我怎么如何和你套近乎?
好半晌,终于等到祖母说话了,却让我汗更多了。
「哟,再去取些冰来,瞧给咱们二姑娘热得,汗珠子都成雨了。」
我忙说不用,风嬷嬷听了样子都不做了。
我:……
总不能一直这么僵持着,硬说了几句话,我便告退了。
来日方长,我还就不信了!
7.
回去我把今日的经历说给了四妹妹听,她笑得花枝乱颤,整个院子都充斥着她肆无忌惮的笑声,害得我差点被二婶轰出去。
四妹妹点了点我,道:「早跟你说了祖母不好接近,咱们远远儿地敬着便罢了,非要去招惹她做什么?」
见我不说话,她又接着道:「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那探花郎,可你与他不相熟,若是他对先夫人深情不渝,你有多少信心嫁过去便能与他两情相悦?」
「事在人为,我总要试试。」
虽这样说,但这话我倒是听进去了,忽然福至心灵,问到:「难不成祖母不让我嫁过去做填房,是因为咱祖父也深爱先祖母,对她不好,所以祖母现在才对我们这般淡漠?」
四妹妹蹙了眉也好看得紧,我正欣赏,她便摇头道:「不对,阿娘说了,祖父和先祖母多年相敬如宾,何来情深。」
我又惊道:「难不成是祖母嫁过来后,祖父做了什么伤了祖母的心?」
四妹妹顿了顿,凑到我耳边轻声道:「我阿娘说了,是祖母先对大伯不好,祖父才冷了她的。」
她口中的大伯,便是我爹。祖父和先祖母所出的嫡长子,现祖母白捡的便宜儿子。
我拼了命的回想阿娘有没有对我说过这些。
想破了脑袋后才无奈得出一个答案:没说。
直到出了二房的垂花门,我还是闷闷不乐。
为何二婶事事都与四妹妹论道,偏偏阿娘从不对我提祖母的从前?
还是……我又忘了?
我没有去问阿娘,反倒开始琢磨另一件事。
四妹妹说的对,我与探花郎素不相识,即便是两家定了亲,于他而言也是盲婚哑嫁。
万一他真的对先夫人情根深种…我虽相信事在人为,可未雨绸缪也并非坏事。
次日大早,我掐着祖母礼佛的点,天刚见鱼肚白便来了祖母院子请安。
虽相顾无言,总好过日日不见。
强行撒泼打滚留在松龄院用了早饭,在风嬷嬷开口撵人前,我便识相地告辞了。
不过这回我没回院子,而是掉头出了府。
8.
我朝民风开放,不似前朝对闺阁女子有诸多束缚。
不过几百年历史传下来,许多人家还是守着旧制,也不妨有大家千金在外抛头露面。
虽不免被守旧派嚼舌根,但无伤大雅,无法阻挡我朝女子地位日益见长。
说来惭愧,我便是抛头露面其中之一。
昨日我从大哥那儿打听到,凌游还未上任,如今闲赋在家,正巧今日京中有一世家正在举行清谈,也邀了他前往。
我对凌游的心思大哥一清二楚,夸官回来后还让大哥悄悄带着我见了他几次,只是从前都是我在暗处。
清谈女子亦可参加,可我从无才名在外,内里空空,自然不会有人邀请我。
于是我只能扮做大哥的小厮混了进去。
我跪坐在大哥的谈坐旁,不消一会儿两位两鬓斑白的主客便并肩而来。
我随大哥起身行礼,便听他轻声解释:「这两位都是当世大儒,各自成立派系,门生遍布天下,都很受读书人尊崇。」
我装模作样地颔首,其实哪里能听得明白。
待人一到齐,我的眼珠子已经开始随着其中一位素衣老头身后跟着的美男子打转了。
他穿着一袭金线绣云纹的紫长袍,长发高束在白玉冠中。
因为皮肤白,更显五官鲜明,仿佛在人群中独自莹亮。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塞得囊鼓鼓的,除了他眼中再无他人。
好一会儿,我回过神,打量了一圈周围那些装模作样却眼神乱瞟的才女们,我难免感慨:似乎每次见凌游都比前一次更俊俏,万一有人先下手了可如何是好?
清谈正式开始,凌游始终是个看客,我也渐渐在两位大儒激烈争论「本末言意」中昏昏欲睡,很快便没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大哥拍醒,他的脸色有些奇怪,不过我没时间过多注意。
因为凌游和其他人都不知去向了。
一问才知不过是中场休息,各自回主家安排的客房休息了。
我便也寻了个借口遛了出去。
9.
出来一趟,我自然有我的目的。
昨日四妹妹的话启发了我,在求祖母收回成命之前,我得先和凌游熟悉起来。
否则未来祖母问我喜欢探花郎什么,我除了他生的俊俏说不出其他理由可如何是好?
岂不是显得我过于肤浅了?
探花郎自然是独享一座院落,我来到院外,低着头,压低声音向门房说道:「我乃常宁候大公子的随侍,奉公子令求见探花郎。」
侯府的头名在京城还是十分好使的,又是用我大哥的名义,门房不敢不禀。
没等一会儿我便如愿进入了凌游的院子,因着是别人家,我也没心思打量院子,越接近凌游倒有些紧张起来。
等在廊下那一刻,我不禁生了些女儿家的羞赧。
箭在弦上,才意识到自己这行为会否过于孟浪?不知会否吓着凌游?
「进来吧。」
里间传来男子清朗的声线,我壮着胆子推门而入。
门后正是探花郎凌游,我对上他的的视线,一时难以移开,他眼中像糊了一团浓墨,令人无法窥伺。
「姜二小姐。」
出乎意料的,凌游竟然认出了我,这可真让我乱了手脚。
我还穿着下人的袍子,半点气势也无,面上却是惊喜交加:「你怎会认得我?」
许是认出了我的身份后,凌游觉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辱斯文,便将我带到了院中的八角亭内。
他亲自给我斟茶,我端起来小口小口抿着。
茶香清淡,我心里却甜滋滋的,要酿出蜜糖来。
这时他才与我说道:「谨之与我乃是同窗,时常提起家中弟妹,二小姐是提起次数最多的。」
谨之是我大哥的字,我向来与大哥关系好,听凌游这么说,我心里突然有些内疚。
我竟然忘了大哥也是新科进士,二甲第三名。
难怪那些日子我心冰凉,府里却张灯结彩!
「我大哥都说我些什么?竟令你如此挂心…」
『心』字话音未落,凌游便露出了一个令我心醉的笑容。
我被花了眼,却听他道:「能在清谈会上『鼾』睡且不被谨之责骂的,除了二姑娘,鄙人实在想不出其他。」
我岂会听不懂他那个特意加重的『鼾』字,人生头一回闹了个大红脸。
天呐,我竟然在凌游面前打鼾!
难怪我睡醒时大哥看我的眼神那么复杂,丢死人了!
一时羞恼,我头昏脑涨,竟莫名有三分醉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今日找你,我有一事与你商议。」
我趁着这股劲儿,眼睛直勾勾看着凌游,问道:「我想嫁给你,你可愿意来侯府提亲?」
凌游亡妻尸骨未寒,我却不知羞耻说出此等孟浪之言。
我已做好被羞辱一顿的准备,凌游却似乎因我这句话出了神。
直至茶汤漫出杯沿,烫了他骨节分明的手,他才看着我,道:「凌游非是良配。」
我有些恼,「你说愿不愿意便是,是不是由良配本姑娘说了算!」
他看我的眼神突然痴迷起来,我心中一喜。可他一开口,我又不明白了。
他说:「你腕间的红绳好看。」
……
我觉得他故意答非所问,气得拂袖离去。
可回府后,我总是模模糊糊记起些什么,每每想要抓住,便顷刻间烟消云散。
我并没有那么容易能忘记凌游。
之后的日子,我搜罗了一大堆凌游的诗作,只要是不在祖母院子,我几乎都在看他的诗,临他的帖。
我阿娘没什么反应,倒是给我爹吓了一跳。
以为我又生什么病了。
之所有说又,便要提起我一波三折的婚事了。
十二岁那边阿娘便给我与闻阁老家的嫡幼子定了婚约。
可没过一年,那位公子不知从哪听了谣言,说我貌若无盐、身患恶疾还行为粗鄙,为了与我解除婚约甚至能狠心绝食三日。
我是侯府掌上明珠,那位公子亦是阁老夫人拼着三十高龄诞下溺爱至极的幼子。
谁也不想委屈了自家孩儿。
于是阁老夫人只得亲自上门告罪,半求半贬地要侯府将亲事作罢。
我爹在阿娘的转述下气得狂拍桌子,立刻下令让门房备马,准备进宫将阁老府背信弃义的作为上达天听,在朝堂上讨个公道。
我赶忙劝住了他。
那位公子为了废除婚约都能绝食明志了,可见是真不喜欢我。
若我非要嫁过去,那公子真连性命都不顾了的话,不提闻阁老一家会恨急了我,我自己也不愿年纪轻轻就做望门寡。
我好说歹说一通分析,总算是把我爹劝住了。
结果正要退亲的前一日,我大哥带着他的好兄弟,把阁老家那位公子套了麻袋,揍肿了两倍。
还好那公子自知理亏,得知侯府同意交换回他的生辰帖,也赶过去劝住了已经跪在午门外的闻阁老,此事就此作罢。
我娘便又给我物色其他好人家。
可京城就这点地界,这么大的事儿谁家没听到些风声,那些与侯府相配的人家,都在我阿娘打听到信儿之前给自家孩子定了亲。
气得我阿娘误伤我爹,一个月没让他进房门。
不过我听说我爹在几个姨娘那儿依旧风流快活。
紧接着我大哥也挨了大嫂一顿胖揍。
后来的事儿我又不太记得了,因为从那以后我便生了怪病,记忆总是一段一段地消失,又一段段记起。
连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性命无虞,或许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好了。
阿娘只好每日不厌其烦地问我:这还记不记得,那儿还记不记得?
我若记得,阿娘便喜得直掉眼泪;我若是说不记得,阿娘便日日重复叙述。
不过自从夸官那日遇见了凌游,我的记忆倒是再也没有丢失过。
从见他第一日起到现在,每一天我都记得。
也正因如此,我那时说要嫁给凌游,阿娘未曾劝阻。
只是我看她眼眶红红的,许是觉得我要嫁人了,不舍得我吧。
思绪回笼,我看着凌游所摘前人诗作中的一句: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那些原本烟消云散的记忆,似乎重新幻化成碎片,渐渐往一处聚拢。
10.
我满怀心事来到松龄院。
虽还未得到凌游确切答复,但来祖母这倒像是养了许多年的习惯。
许是看出了我心不在焉,祖母放下玉著,面色不虞,「二姑娘三个月来一日不停、风雨无阻地往我这院子来,孝心我老太婆都看在眼里。我也同你说过多次,家规不可重修,往后不要再来了。」
我记起来一些事情,不再在意家规的事儿,只是看向她,问道:「祖母,四妹妹前天回门与我说了一件事,我觉得奇怪,但奈何实在没有那时的记忆,便想来问问您。」
祖母的脸色变得平淡,只不自觉将唇抿了成了一条直线
我没有停。
「十四岁那年,祖母曾替我拒过一门亲事,是工部右侍郎凌大人家?」
祖母皱起了眉头,下意识动了动唇。
风嬷嬷比祖母的反应更直接,准备给祖母漱口的茶水,她直接失手掉在了地上。
地上的软毯被一大片深色覆盖,杯盏中的茶叶洒得到处都是。
风嬷嬷跪在地上请罪请了不下十句,祖母都没有叫她起来。
祖母第一次直视着我,我从她昏黄的眼珠里,捕捉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小心。
她嘴上说:「是又如何?」
「当初要与我定亲之人,是如今的探花郎凌游吗?」
「是。」
「为何拒绝?」
工部右侍郎无实权在身,只有二品虚衔,与侯府又八竿子打不着,我能理解以常宁侯府的爵位要把嫡长女下嫁不太可能。
可当时管家之人是我阿娘。
凌家世家清白,内宅和睦,凌游本人又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前途』二字就差没写在凌府的匾额之上。
样样都是阿娘看重的,加之当时我在坊间名声不太好,能有人家上门提亲她都得去寺庙烧香还愿,她不可能不满意凌家。
何况她当初也是县主之尊下嫁了我爹,我了解阿娘,她并不计较身份。
可在我婚事如此艰难的情况下,祖母却出面拒了。
再后来,凌游便娶了他体弱多病的表妹。
祖母没有回答,反而问我:「你是不是去见了凌家小子?」
我有些心虚,却还是点了点头。
祖母哼笑出声,叹到:「真是冤孽。」
她又道:「我已替你寻了门好亲事,往后,不准再见他。」
11.
祖母没有骗我,晚上回到院子,阿娘便寻了过来,说是谁家来提亲了。
阿娘说了一大堆,我一个字没听进去。
等她说了男家准备何时下聘,我才徐徐开口问了句:「当时凌家下聘了吗?」
阿娘突然顿住的样子十分滑稽,我笑了笑,托了她的手撒娇,「阿娘,给我看看那时候的我的手札本吧,我知道你藏起来了。」
当晚阿娘就把我的手札本还给了我。
一路看完,我的眼泪顺着眼角划了下去,一滴接着一滴砸在我抱着的引枕上,化作几朵暗色小花。
康元十六年四月初三:今日是我记忆丢失的第二日,大哥带我出门散心。大哥那位俊美的朋友说我活的恣意潇洒,十分羡慕。我脸上笑着,心里却想说,你是哪位?
四月初四:阿娘同我说了好多话……我听不懂。
四月初五:阿娘问了好些昨天问过我的问题……我渐渐明白了。
四月初六:今日醒来有位眼熟的夫人说她是我阿娘,还对我说了许多话。我从头读了看了手札,都想起来了。
四月初七:我去接大哥下学,他见我了十分高兴,跟在他身边的同窗生的俊俏极了,我猜他定是那日羡慕我恣意的俊美朋友。
四月初八:阿娘每日例行公事,我却并不是什么都不记得,这几日不看手札我也记起了自己的身份!
四月初九:我今日只忘记了两件事,分别是大姐姐已经嫁人了和我爹是文臣,记忆似乎在好转了~
四月十九:大哥的俊美同窗名叫凌游。
四月二十六:我又一次接大哥下学,却在路边捡到了烂醉如泥的凌游。他生的漂亮,我怕有人对他不轨,便将他拎到了我的马上。等他醒来,吐了我的马儿一身。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阿娘不准他参加科举,要逼他娶他病危的表妹。
五月初六:凌游带我去了京郊北山,一起躺在草坪上喝酒。我不爱喝,也不准他多喝。
五月初八:今日我又瞒着阿娘偷跑了出去,我袖中藏了一支栀子花,凌游不爱戴花,我偏要他戴。
五月十四:凌游送了我许多小玩意儿,说小姑娘就该漂漂亮亮的。我很喜欢其中一根串了南珠的红绳。
五月十八:今日忘了许多事,大哥对我讲起其中一件,我觉得有趣。他说:打闻阁老的嫡幼子,凌游也有份。
五月二十:凌游唤我闺名,说喜欢我,要来侯府提亲。
……
手札持续了五个月,后来基本都是我与凌游的儿女情长,不再一一。
原来早在两三年前,我便与凌游有了交集,也曾在记录记忆的手札中倾吐少女的情意。
手札结束在十月初五,而第二日正是我十四岁生辰。
我并不记得那日发生了什么,在阿娘的讲述中也与往年一样。
但我明白,我为何会忘了凌游,一定与这一天相关。
我摸着腕间红绳上的南珠,心里并不难过,可不知为何,泪水止不住。
-12.
许是知道我看完手札一定会问关于凌游的事。
这天夜里,是阿娘陪我睡的。
但她却没有一开始说凌游的事,而是与我聊起了祖母。
我对祖母有所埋怨,想耍性子蒙混过去,阿娘没有阻我,却还是自顾自地说,渐渐的我也入了迷。
关于四妹妹所说的,因为祖母对我爹不好才让祖父冷了祖母,原来是有原因的。
阿娘说其实我忘记的人不止是凌游,还有祖母。
在比凌游更早之前,我第一次犯病的时候。
我小时候是个皮猴,侯府上下没有我不敢去的地方,松龄院也不例外。
我祖母嫁入侯府的第二年,被祖父的妾室设计滑了胎,接着又被陷害说她谋害嫡长子,导致她和侯府众人离了心,后来那姨娘被揭发,打发去了寺庙,祖母的心却也死了。
直到我七岁那年从狗洞爬进了松龄院,这个寡居的老太太,尘封多年的心才渐渐复苏过来。
不过阿娘说这臭不要脸的话是我说出来,我不相信!
因为祖母喜欢清静,所以这事儿除了我阿娘,我从未与任何人提起过,所以也从未在府中掀起什么波澜。
等到我十三岁突发怪病那年,除了偶尔短缺的记忆,我竟把与祖母相处的时光忘得一干二净。
阿娘说,我拒绝祖母的靠近时,她眼中的的光亮似乎都熄灭了。
她前半生在娘家千娇百宠,嫁入侯府后先是痛失孩儿,又与夫君离心,所求皆不得所愿;后半生青灯古佛,人未老心先死。好不容易一个自带色彩的小孙女儿闯入她的世界,偏偏生了怪病,唯独把她忘了。
听到此处,我眼眶湿润,靠在阿娘肩头哭了起来,「我……阿娘,我、我都不记得了。」
我哭得无措,阿娘抱着我,泪也染湿了鬓角。
阿娘说,后来她也尝试过对我提起与祖母的过往,可我每每回忆之时总会痛苦昏迷,经历了两次,祖母和阿娘便都不敢再提。
此后,祖母便再次沉寂下去,逢年过节也不会出院门半步。
我终于明白她为何刻意避着我,不止因为我要嫁给凌游做填房,更是因为不愿再被我伤一次心。
我又问阿娘凌游的事情,阿娘却让我早些睡,说既然我什么都知道了,不如明日直接问祖母。
阿娘会这么说,估摸这话就是祖母交代的。
13.
我又一次来到祖母的院中,只是此番心境大不相同。
祖母见了我,脸上再无前些日子强装的冷漠,却依旧不爱笑。
不知往日那段与祖母相处的时光,她是否也是这样。
我很想抱抱祖母,像拥抱阿娘一样,把自己的身体挤入祖母的怀抱里。
可祖母和阿娘不一样。
她周身像是凝结了一层虚无却又坚硬的防护壳,看着似乎一触就碎,实则根本触碰不到。
我眼眶又不自觉红了,原本昨晚流完眼泪,眼睛到现在还肿着,现在更点缀了两颗红豆像个发面馒头。
祖母的招牌哼笑又传来我耳边,接着又道:「你娘把什么都告诉你了?」
我忙点头。
她顿了会儿,又问:「回忆从前,可还有先前的症状?」
我知道她问的是是否还会痛得昏迷,便摇摇头道:「什么都想不到,自然也什么症状都没有。」
祖母怔了好一会儿,端起茶抿了口,才说起我十四岁生辰的发生的事。
凌游的确如约来侯府提亲了。
可彼时的我与他都不知道,这是我祖母设下的鸿门宴,她人未到场,却掌握全盘。
我爹拿着祖母查到的消息,将一切摊开。
原来当初恶意在闻阁老嫡幼子那儿,传我『貌若无盐、身患恶疾、行为粗鄙』的便是凌游;助推坊间谣言,害无人敢来我家提亲的也是凌游。
我越听心里越是阵阵发凉。
因为从我大哥那儿我便知道,那时凌游从未见过我,断不会是因情犯傻。
我爹当着凌游的面点破了这一层,凌游自知事情再无回旋的余地,一口认下。
原由说起来,不过是少年幼稚的报复。
凌游的父亲并非一直都是挂着虚衔在身的。
只是一日大朝,皇帝推行新政,我爹是皇帝绝对的附庸,便顺着他的心意提了六部各级官员在其位不谋其政之事。
以此为由头,撸了一大串官员下马。
而凌游他爹便是其中之一,不过不是他爹也犯了事,只是单纯运气不好,也被政敌写入了名单里头。
凌游便将此事的过错算在了我爹头上,连带着我也受了无妄之灾。
只是他怎么也料不到,算计结束后,他会钟情于我。
在祖母口齿清晰的转述中,我似乎看到自己扶着豆绿的手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亲自碾碎了凌游眼中最后的希望。
他如此算计我,令姜家门庭蒙羞,便是我再心系于他,也断无可能再嫁给他。
我爹性子急躁,骂了凌游不下十遍「蠢驴」,骂过以后,便也过去了,不曾将此事公之于众。
一来是凌游少年意气,且知错愿改;二来是为我大哥。
凌游或许并不真心待我大哥,可我大哥却待他一片赤诚,难得这个知心好友。
我与我爹都默契且小心地维护着这层满是裂痕的情谊。
至于凌游为何要配合,他大概也是想要弥补些什么吧。
祖母看着我,叹道:「原我也疑惑,你娘当年不是不知其中缘由,为何还是愿意为你张罗?若不是我拦着,或许你现在已经在备嫁了。
「现在我或许有些明白了,是因为重新遇见了凌游后,你与常人无异的模样。若不是我心硬些,说不定也松口了。
「溪儿,你猜的没错,那条家规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
「这其中的确有我私心不愿委屈你做填房的原因,但更重要的,祖母是不希望你将一生都托付在一个曾经推你入绝境的人身上。
「忘了凌游吧,我娘家大哥的有一嫡孙,天性真纯,亦生得一副金质玉相的好容貌,与你甚是相配。你嫁过去,夫妻二人定能执手白头,一生相守。」
14.
我与梅星阑的婚事定在今年冬日,这时我已满了十六周岁,正是女儿家最好的年华。
值得开心的是,我至今还未再次丢失记忆。
在出嫁之前,我托大哥约了凌游见最后一面。
我约他的地点在京郊北山的山野间,这里也是我与他第一次单独相约之地。
我偷了父亲珍藏了十六年的女儿红,打算与凌游不醉不归,便当作最后的告别。
可从清晨等到日头西斜,凌游都没有来。
我虽有些意外,却也在这一天漫长的等待中悄然接受了。
从没有丝毫绿意的枯草上支起半身,我打开了女儿红大口饮下。
头昏脑胀之际,额头竟传来点点凉意,令我清醒了几分。我伸手一摸,是今年的初雪。
雪越下越大,落在睫毛上的雪花糊了我的眼。
我恍惚间似乎又看见了那日新科夸官,那朱马红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我不自觉伸手想要去触碰,指尖还未抵达,那幻影便散了。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
我无趣地挥挥手,在这场酣畅淋漓的大雪中挥洒酒气耍了一套拳法。
待清醒些,我遥望京城。
那昔日觉得偌大的城池,如今却像是一方小小牢笼。里面关着的人,望着四方的天,或许这辈子找不着出处。
我一口接着一口,将剩下的酒饮尽。
酒坛已空,我褪下腕间红绳,取下鬓边还在香得痛快的栀子,头也不回地离去。
这时我便知道,只要我肯回头,便能见到那人狼狈地从雪地里捡起红绳与栀子的画面。
可我不会再回头了。
京中这场雪连下了好几日,在我凤冠霞帔出嫁那日才停。
大哥背我上花轿时,突然说:「他后悔了。」
我怔了许久才问:「大哥在说什么?」
新婚之夜,我将凌游彻底从记忆中抹去了。
15.
番外一则-梅府日常
我的夫君梅星阑,大我整三岁,却比我儿子还要幼稚。
很惊讶是吧?我比你更惊讶。
我不过是睡了一觉醒来,不仅已为人妇,还生了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
奶娃乳名唤作阿流,是我亲生的没错,因为我闺名叫做姜朝溪。
溪流,溪流,这般粗浅的小名儿,也只能我的儿子了。
在豆绿的提醒下,我查看了每日记些琐事的手札,对我现在的身份已经坦然接受了。
特别是见了我夫君的小像,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我带着阿流在花园散步时,远远地我便一眼认出了我夫君。
近日天儿逐渐好了起来,梅星阑顶着一张俊美无俦的脸,长身玉立踏霜踩露朝我而来,连脚步都透着欢喜。
我存心逗弄他,便装作忘了他是谁。
他却好似早已熟练了千百遍,胡话张口就来,比我儿子还会撒娇扮痴。
「我是你的夫君、你儿子的亲爹。不必慌张,你的罪状我铭记于心,且听我细细分说。
当初你看上我玉树临风,二话不说对我强取豪夺,虽说我是为了两府声誉,才不得不从了你这个女霸王,但念在阿流已经两岁,我便原谅你了。
总之,无论你是否记得我,我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早已是你的人了!」
我:……
我揪了他耳朵,做出一副吃人的模样:「好啊,这可是你说的,走,我们现在便回屋,既然是我的人,我自然要狠狠享用一番!否则岂不是白费了你这一通有模有样的编排?」
梅星阑忽地揽住我狂笑,「溪儿,今日的你也很有趣。」
我在他怀中红了脸,怒气在刹那烟消云散:怎么办,这个满嘴胡言的俊俏男人,我竟有点喜欢。
他突然想起什么,对我解释道:「今日翰林院的凌大人大婚,为夫回来得晚了些,夫人莫怪。」
阿流在奶娘怀中咿呀咿呀说这含糊不清的话,我没有之声,依旧靠在梅星阑的怀里。
园子里的花枝又冒了一轮新芽,「又是新年春回,不知北山的草,绿遍山野否?」
作者:清溪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