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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君立中宵

我及笄那天,雪下得很大,他说要退婚。

退婚文书之上,还有一道圣旨。

写着册封我为贵嫔,一月后入宫。

【1】

叶非琢一身禁卫军统领的铠甲,立在斜阳里。

双手端着圣旨递过来,圣旨之下,是他写给我的退婚文书。

一月前,他曾握着我的手问:「黎中宵,欲托付中馈,可愿携手。」

可如今,下聘的婚书,变成了退婚文书。

递给我的如意,变成了入宫的圣旨。

年纪轻轻的禁卫军总领,平西王妃的遗腹子叶非琢。

谁不知道订了黎东侯府的娃娃亲。

那人让他亲自来传旨意,也当真是诛心。

「贵嫔,快接旨吧,叶统领还要跟咱家回去复命,再接赐婚圣旨呢。」

随行的内务总管陈公公慢悠悠地开口。

我抬头接过圣旨,叶非琢身后的余晖晃痛了我的眼。

当年爹娘将我从边疆送回京都,分别也在这样的夕阳。

鼻子酸涩不已,我低下头掩藏眼角的湿润。

「贵嫔,您还是笑模样的好。」陈公公一扬拂尘,回身上了马车。

叶非琢嗫嚅了嘴角,似要说些什么,可终是偏过脸去,起身上马。

马背上的鞍子震动着晃了晃,终还是稳住了。

「快走吧叶统领,长公主等着跟您的赐婚呢。」陈公公撩开帘子,尖细着嗓子催促。

叶非琢拍了下马屁股,转身走进了斜阳。

娶了公主,做当朝长公主的驸马,终归比娶一个侯府嫡女好更多。

他身上的禁卫军盔甲泛着夕阳的金光。

想来,他应是前程似锦了。

奶娘扶着我起身,圣旨一角被我攥得发皱。

愣怔地看着那一行人,在巷子的尽头逐渐隐没了影子。

【2】

我叫黎中宵,是黎东侯府的嫡次女,也是京都这偌大的黎东侯府唯一的主人。

两个哥哥自出生便在边疆,与父亲长年镇守边关,只有我和长姐被送回京都长大。

三年前父亲受了毒箭重伤,圣旨没有允许他回京,而是将母亲送去边疆照料。

番邦趁机压境,要求联姻。

当朝唯一的公主是皇帝的亲妹妹,自然不愿。

皇帝召长姐进宫,隔天便下了旨意:「黎东侯府嫡长女黎中月册封公主,和亲番邦。」

三年都未曾再有长姐的音信。

这偌大的黎东侯府本该由我和叶非琢成亲后一同守着,如今也守不住了。

叶非琢是平西王在世时,与我爹订的亲。

自我从边疆回来,叶非琢对我诸多照顾,宛如兄长。

可他说,这不是兄妹的感情,是姻亲情分。

我们有娃娃亲,我便是早早订给他的娘子。

只乖乖等着他娶我便好。

我不是很明白亲情与姻亲情分的区别。

只知道世上有他这么一个人,是要与我共度余生的。

半年前,长公主微服出巡京都,被摊贩冲撞了马车。

是叶非琢飞身纵马,稳住了即将侧翻的马车。

那次之后,皇帝便经常召了作为禁卫军统领的叶非琢,随行保护长公主。

叶非琢陪我的时间少了许多,我隐隐有些失落。

他分身乏术,倒也一日不落地送信过来。

让我安心等他,待他忙完便成亲。

上个月,皇帝突然召我进宫,询问我与叶非琢的婚事。

皇帝 21 岁登基,登基第一年便治理了南方水灾、蝗灾,又雷霆手段地端掉了大贪官。

如今登基三年,明君之威更甚了。

「既如此,叶统领是良配?」皇上慢悠悠地转动着扳指。

我不知他何意,只点了点头。

「回去吧,朕会下旨为你们二人赐婚。」

是赐婚了,赐婚的也确是我们二人,只不过一个做了驸马,一个做了贵嫔。

【3】

一个月很快过去。

我把自己关在府里不愿出门。

奶娘怕我憋出病来,每日都来与我讲讲京都的新鲜事儿。

听说,叶非琢已经搬进了公主府。

听说,叶非琢昨日与公主同游,泛舟湖上好不快活。

听说,叶非琢与公主的大婚定在我册封入宫之后。

……

我内心酸涩,却又不敢叫人看出。

曾经的海誓山盟在皇权面前分崩离析。

如今男婚女嫁,我不敢抗旨,他自然也不能。

从今以后宫墙相隔,怕是此生不见了。

我压下心中酸涩,今日是我入宫的日子了。

宫中出来的嬷嬷拽着我的头发,绾成妇人模样,插上御赐金簪。

脸上却无太多脂粉。

「贵嫔,圣上宣了您今夜入宫后便侍寝,倒也不必脂粉太多了。」

嬷嬷解释道。

一顶小轿子在夜色中摇摇晃晃载着我进了宫,从偏门进去走了不过两炷香的时间,便到了肃东阁。

匾额上的金墨还未干透,在月光中泛着水迹。

我想起前日边疆来信,爹娘问询我过得可好。

送信的是皇帝派来教我规矩的嬷嬷,一面递给我笔墨回信,一面皮笑肉不笑地叮嘱。

「贵嫔娘娘是皇帝看重的人,念及娘娘家人都在边关,特安排了特使,去边疆送了抚慰的旨意,娘娘回信可莫要忘记圣恩。」

是了,我黎东侯府一家十三人,除了我和长姐,都在边关。

圣意不悦,平安难求。

长姐可为家国和亲远嫁,我又如何能失了黎东侯府的气节,只顾儿女情长。

我在回信上写了 12 个字。「感怀圣眷,入宫为宠,一切顺遂。」

嬷嬷很是满意,特免了我每日一个时辰的跪姿礼数。

不知那封信爹娘可收到了,希望不要担心我才好。

【4】

此次入宫,我一个丫头也没带。

我不得已入宫已是不幸,何苦再添几个苦命人。

肃东阁据说是前朝宠妃明贵嫔的住处。

明贵嫔是西域公主,先皇御驾亲征时,与她在马背上交过手,被先皇擒了回来。

西域索性让明贵嫔和亲中原。

据说那位明贵嫔本有驸马的,被先皇带回来十分不愿。

可先皇却十分痴迷这位异域公主,明贵嫔入宫一个月便宠冠后宫。

后又怀了龙子,先皇几近要立明贵嫔的儿子为储君。

只是那个孩子出生不久,就被明贵嫔亲手掐死。

若非如此,当今的皇帝怕是也早早被废掉太子之位了。

那个孩子死后,先皇罢朝三日,三日后传来明贵嫔幽禁偏宫的旨意。

先皇也不再缠绵后宫,也不再有皇嗣诞生的消息了。

三年前先皇病逝,最后一道旨意,就是要与明贵嫔合葬。

可怜明贵嫔被活生生地灌下麻沸散,亲眼看着自己被钉进棺材里,再也不见天日。

「肃东阁」,这名字怕是在警告我和爹娘,不要轻举妄动吧。

我苦笑着摇摇头。

安分守己,在这四方天地等待着时光的流逝,就是我的余生了。

肃东阁内倒是极美,冬雪压弯了松柏。

好似满地弯着腰跪拜我的宫人。

「奴婢云安,给娘娘更衣。」

一个身着绿衣,头戴银珠的宫女半垂着头进来,端着赤帛和一瓶花露。

赤帛是侍寝时,妃嫔唯一裹身的布料,花露则是喷洒全身,以侍皇帝喜好。

云安的手很轻柔,在我身上揉搓着。

我恍惚想起在边疆时,娘给我们烤羊肉吃,也是这般将香料揉搓入味。

被抬起来走在宫道时,我只觉得自己好像被腌制好的羔羊。

裹起来送上桌,任人宰割。

【5】

龙床很软,比娘亲手给我缝制的鹅毛被子还软。

软得我只觉得自己陷了下去,挣扎不得。

透过重重的帘子,皇帝背对我坐在桌前翻看册子。

床头烛火轻摇,晃动得好似催眠。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摸了摸我的额头,嘴唇似乎也被沾着苦涩的汤药。

再醒来时,却已回到了肃东阁。云安趴在床边为我擦拭着额头。

「娘娘,您终于退了热。」

云安说,我许是侍寝前沐浴时着了凉,在皇帝的寝宫里发了高热。

陛下亲自把我抱了回来,宣了太医来诊,说我身子骨虚,禁不起受寒折腾。

陛下当即撤了我的绿头牌,说身子好之前,不必再侍寝,还指派了太医院的院判亲自为我煎药。

「贵嫔娘娘好福气,陛下甚是在意您呢。」

我苦笑着摇摇头,偏过头去躺下。

谁人不知,皇帝不沉迷女色,只勤勉政务。

皇帝即位三年尚未立后,朝臣时常催促,也都没什么作用。

后宫中的妃嫔更是三年来也无所出。

撤了我的绿头牌也好,我也乐得自在。

一连数日,张院判日日来诊脉煎药。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只觉得身体好似比原来还好,在御花园溜达一个时辰都不气喘。

御花园的景色很美,有一种紫色的花,格外娇嫩。

当然,如果长公主没有出现,把那花儿摘下簪在头上,就更好了。

长公主一身金丝锦袍,下衬着正红抹胸长裙,头上一支赤红石榴簪格外显眼。

「贵嫔娘娘好兴致。」长公主笑着上来,抚了抚发髻。

「刚谢了皇兄赐婚,定了后日的婚期,还说让皇兄带着贵嫔娘娘同去,毕竟也是驸马的妹妹不是?」

长公主皮笑肉不笑,说得满嘴漂亮话,句句戳心。

「恭祝公主大喜,妾身子不适,先退下了。」我咽了咽口水,润了润涩到发紧的嗓子。

只觉被抽干了力气,微微行了一礼便回身想回去。

转身正撞上一个人,明黄色的外袍刺痛了我的眼,正是皇帝。

「贵嫔身子应大好了,朕已嘱咐挂上绿头牌,皇妹成婚,定然同去。」

我错愕,看着皇帝不见喜怒的脸只觉浑身冰冷。

要我亲眼看着曾经的心上人与公主成婚,当真诛心极了。

真难为他,为我一介女子,这般费心思。

「云安,带你们娘娘回去好好休息,今夜朕摆驾肃东阁。」

皇帝掷下一句,便拂袖离去,转身的时候,对公主招了招手。

我微微松了口气,若公主不走,还不知要怎样刁难我。

公主笑了笑,路过我身边时低低说了句。

「娘娘,莫要坏了皇家的规矩。」

【6】

恍恍惚惚跟着云安回了肃东阁,几个小宫女早就备好了浴桶,撒满了花瓣,只是花瓣是紫色的而不是寻常玫瑰。

「娘娘,这是魏紫牡丹,您今日喜欢的那朵,陛下今日下午着人采了御花园所有的魏紫,择了花瓣供您沐浴。」

温热的水裹着身子,俏紫的花瓣散着微微的香气,我却只觉心底发冷,只想把自己淹没在这花瓣之下,温水之中。

云安递了嫣红锦袍过来,皇帝怕我再受寒,嘱咐不必再守着侍寝的规矩只裹着赤帛。

「娘娘,陛下当真在意您极了。」云安再次说道。

我任由她们为我洒满全身的花露,淡香扑鼻,莫名有些熟悉。

这是皇帝最爱的味道,配料是皇帝亲自写的方子,这方子哪里来的,谁也不知道。

肃东阁点满了红烛,黄袍玉冠的身影推门而入。

满屋子的烛火映着他的脸,挺立的鼻梁在脸上落下阴影。

皇帝是已逝太后的儿子,容貌却不似太后传闻中那般「国泰民安」,反倒是长得有些妖冶。

据说当年太后与明贵嫔一同产子,皇帝只陪在明贵嫔身侧。

就连赐名,也是随意的「勠」字。

我起身跪拜,额头轻触他的脚面又抬起。

嬷嬷说这叫承宠之礼,是妃嫔侍寝前的规矩。

「抬得这么快,不愿承宠?」封勠淡漠的声音与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响混在一起。

「臣妾不敢。」我垂着头,指甲掐进掌心,提醒着自己背后是黎东侯府,不可乱来。

转动扳指轻微的「沙沙」声中,封勠的声音悠悠念出一句诗。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我脊背一凉,冷汗浸湿了小衣。

这是当年从边疆回京都时,叶非琢念给我的。

他说:「中宵,你看,我们的名字在一首诗里,当真好极了。」

当年青梅竹马,而今却宫墙永隔。

「你说,名字在一首诗里,是不是就是佳偶天成?」

封勠捏着我的下巴抬起来,眼中映着赤红的烛火。

我不敢应声,只求封戮不要发怒的好。

他倾身靠近,呼吸喷在我的口鼻之上,是熟悉的边疆草稞味。

我垂下眼,恍惚间看到他转动扳指的右手掌心,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一头尖,另一头是奇怪的形状。

我见过这形状,是岭南山匪的箭。

10 岁那年从边疆回京都路过岭南时,曾遇到那伙山匪。

当初箭雨袭来时,叶非琢将我挡在马车里。

后来遇到一队人马赶到击退了山匪,为首的那位公子曾伸手挡住了一支射向我的箭。

只是那伙人马并未留下姓名,很快离开了。

「陛下,您这道疤?」我颤抖着开口,盯着那道疤。

「当年出巡救了个小白眼狼,留了个印记,倒还挺好看。」封勠轻扬嘴角,展开手掌。

我恍然想起那个香味为何如此熟悉了,是当年我感谢那位公子,送出的香囊的味道。

原来,那人竟是封勠。

【7】

见我想起,封勠似乎很高兴,情到浓时他说:「中宵,做朕的贵嫔,黎东侯府的人就是皇亲国戚了,朕许他们回京看你,可好?」

我被他那句话提醒,想起了边关的爹娘兄长,还有和亲外邦的长姐。

孤身在京城久了,好想他们。

红绡帐暖,一夜难眠。

醒来时,趴在床边的还是云安,她笑得格外开心,两颗小虎牙微微露出。

「娘娘,皇上下了诏书,让黎东侯府从边关回京觐见呢。」

我撑起酸痛的腰,床褥上残留着些许黏腻。

想来封勠还是守承诺的。

爹娘多年镇守边关,若因此被召回,不知是否会解甲归田,那样倒能解了皇帝的心头大患。

前朝那位镇守边关的大将军,最后被褫夺虎符,满门抄斩。

若我爹解甲归田安稳余生,也是武将最好的归宿了。

云安扶我梳洗,绾了个端庄的款式。

「陛下吩咐,要您今日伴驾同去公主府。」

我看着镜子里颈侧几块明显的红痕,用珍珠粉遮了又遮,却始终挡不住。

长公主府华贵非常。

我随封戮坐在首位,看着一袭红衣的叶非琢手持折扇半遮面,立在一脸明艳的封裳身侧。

皇室规矩,公主成婚不以团扇遮面,而是驸马以折扇遮面,以表身份尊卑。

我僵直着脊背,想起当初与叶非琢准备婚事时,他选了柄很大的团扇,遮得住我半个发髻。

他说:「遮面为我妻,不为外人见。」

如今,遮面的倒是他自己了,那般爱面子的叶统领,竟也折了风骨。

【8】

礼成,公主与叶非琢过来敬酒。

我垂头饮酒,头发散下一缕堪堪遮住颈侧。

手腕突然被封戮攥住,他撩开那缕头发,在我颈侧的红痕上用力搓了搓。

直搓蹭得我皮肉发痛,皱眉轻哼才罢手。

「皇兄,贵嫔娘娘。」公主携着叶非琢正站在案前。

我一抬头,正与叶非琢的目光碰撞。

他的目光闪躲开,在我颈侧流连,又似是被刺痛了眼,微微撇开了头。

封戮攥着我的手腕起身,举起酒杯递给我,带着些威胁的语气轻声私语。

「黎东侯府不日回京,贵嫔可仔细些,莫节外生枝了。」

心绪繁多,我便贪杯多喝了点酒,晕乎乎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宫中。

床边跪着云安:「娘娘醒了?昨夜陛下陪了娘娘一夜呢,现在整个宫里都知道娘娘圣眷正浓呢。」

封勠一国之君,竟也会如民间郎君一般陪在我身侧。

也许,他对我也有几分真心吧。

额角隐隐作痛,一个丫鬟忙上前替我摁揉。

竟是自幼伺候我的青茶。

青茶是从边疆便陪着我的丫头,一路从边疆陪我回京,入宫时我本不愿带她的。

「是奴婢不放心小姐,求着驸马把奴婢送进来的。」

青茶跪在我面前,身着宫女服饰,想来已经见过封戮了。

我叹了口气,不再作声,身边有个自己人也好。

借青茶的手,叶非琢送进来了一把我亲手打过珞子的短剑。

上面刻着四个字「故剑情深」。

我将那把剑藏进了百宝箱的最底层。

既已入宫,能保家人一世安稳,故剑情深倒也不能再想了。

抛开情爱,做封勠的贵嫔没有什么不好。

就在这后宫里,像御花园的花一样。

能得到封勠的娇宠,哄得他悉心照料,我也该知足了。

【9】

既已认命,我也不再对封勠冷面相待。

封勠很是高兴,派人快马加鞭去边疆召黎东侯府归京。

京都到边疆至少半年的路程,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一年。

可封勠下了加急令,刚过 4 个月,边疆就先回了一封信,说我爹娘已经准备启程回京了。

陈公公弯着腰,一脸谄媚地说着:「听说是跑死了十几匹马才提前送了信回来,就为了娘娘安心。」

看着信上熟悉的笔迹,我鼻子酸酸的。

一滴泪落在信纸上「平安」两字上,很快洇开,渐渐成了墨团。

「娘娘,这青鱼是皇上特地吩咐驿站给娘娘带回来的,刚刚叫御膳房做了给您送来。」

琉璃的海碗开了盖子,满屋辛香,是边疆常用的香料烤制的手法,幼年在边疆时,我最爱吃了。

云安和青茶接过碗来,夹出一块鱼端给我。

鱼肉入嘴,却不是辛香味道,满嘴的腥味只冲头顶,反胃恶心。

我一个没忍住,猛地作呕,连带着早上吃的碧粳米粥都吐了出来。

那满屋子的鱼肉辛香也变成了满屋腥气,熏得我头脑发昏。

在周遭的惊慌喊叫中支撑不住地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封勠坐在床边,一位老太医躬身拜在床边。

「回禀陛下,娘娘喜脉稳健,应是两月有余了,臣给娘娘开一些保胎的方子便好了。」

封勠满面红光,摩挲着我的手。

「中宵,这是朕即位的第一个孩子,若是男儿,朕定封他为太子。」

我摸着并未凸起的肚子,异样的感觉渐渐升腾。

这里,有了一个小生命。

都说女子有了身孕,便会心生欢喜。

可我却不是很欢喜,不知娘当年怀我时,欢喜不欢喜。

封勠将我有孕之事宣于朝堂,大赦天下。

青茶说,叶非琢得知我有了身孕,竟说服了公主自请去北山剿匪,已经离开了京都。

临行前,托青茶送了一只小小的长命锁。

那长命锁是叶非琢的娘留下的传家宝。

我没有接过,只叫青茶好生收好。

爹娘和我们黎东侯府的人都在回来的路上了,如今还不知封勠是否会对爹爹杯酒释兵权。

北山似乎也是边疆回京都的必经之处,叶非琢不知会不会碰到爹娘。

希望不要出差错惹得封勠不快。

【10】

我的肚子渐渐显怀,7 个月的时候,陈公公来传了旨意。

「贵嫔娘娘,皇上嘱咐您好生准备着,黎东侯府女眷稍后便到娘娘这里觐见。」

我心中错愕,不明为何不叫爹爹兄长前来,忙叫住陈公公:「黎东侯和我的兄长呢?」

陈公公垂着头,语气却不见从前那般谄媚。

「娘娘莫想太多了,皇上自有皇上的安排,黎东侯府男丁自有去处,娘娘只好生养胎才是正事。」

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我连忙上前,想出宫找封勠问个清楚,却发现宫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两批侍卫。

云安连忙出来扶住我:「娘娘别多心,这是为了保护娘娘安心养胎,娘娘莫要辜负皇上的心意才是啊。」

我仿佛失了力气,恍然想起前朝那位惨死的将军,只觉脚下发软。

「娘娘,黎东侯府的女眷马上就要觐见了,您莫要多想,皇上还是在乎您的。」

对,还有娘亲,还有婶婶,等她们来,我再问个清楚。

爹娘如此忠心,定不会有事的。

我努力平复呼吸,只觉肚子微微抽痛,慢慢随着云安和青茶回了屋里歇下。

从午时等到申时,桌子上的安胎药热了几次,我始终不肯喝下。

外面迟迟不见有人通报,我坐卧不安,只想去找封勠问个清楚。

刚起身,便听到宫外的长街上响起人声。

「陛下驾到。」太监尖细的声音在门口喊着。

是封戮来了,我的心思更慌了。

我撑着腰起身,看着冷脸进来的封戮规规矩矩地行着礼。

7 个月的肚子压得我行礼弯腰艰难。封戮皱了皱眉,冷着脸把我一把抱了起来,进了屋子。

封戮小心地把我放在床上,依旧冷着脸,端起不生余温的药眉头皱得很深。

「你们都怎么伺候的娘娘?」

青茶、云安两人连忙跪下求饶,封戮面若冰霜。

屋子内越发散起暴怒的气息,我连忙抓住封戮即将摔下碗的手。

指下是封戮筋脉突出的手腕,这似乎是我第一次主动握住他的手,指尖下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跳动的脉搏。

他转过脸来,面上依旧看不清喜怒,但少了些冰冷。

我咽了咽口水,有些怕他:「不是她们的错,是妾身,想念爹娘思虑过重了。」

【11】

封戮放下碗,反手捉住我的手指。

良久方开口:「朕答应你与家人见面,黎东侯府今夜都在宫中安置好了,朕来接你,与他们共进晚膳。」

封戮那双微微吊梢的桃花眼深深地看着我,细薄的嘴唇紧紧抿着。

似乎有什么挂在嘴边又不肯说。

我不敢多问,安慰着自己许是多想了。

我抽回手指,垂头压下心思:「妾谢陛下圣恩,黎东侯府众人定皆感念陛下恩德。」

封戮轻呵了一声:「恩德么?朕只要你感念就好。」

话音落下,封戮已然起身,吩咐云安、青茶为我快些梳洗便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总觉得不安。

爹娘一向忠心,长姐和亲番邦后,爹娘为避讳武将通信番邦,也不曾打听过长姐的消息,应也没什么差错。

想来最多就是借宴席之机,让爹爹交出兵权罢了。

爹爹年事已高,兄长也到了娶亲的年纪,回京解甲归田不是坏事。

我黎东侯府本就忠心,若封戮有此意,爹娘定然不会拒绝。

也许只是许久未见爹娘,近乡情更怯的心情吧。

我督促云安快些梳洗,只梳了个垂云髻便匆匆赶往未央宫。

正值深秋,未央宫落了一地枯黄的秋梧桐,稀疏的枝条在空中孤零零地立着,割破了满地的月光。

未央宫外守着一圈侍卫,宫内灯火通明,却不见鼎沸人声。

怎么瞧,也不似欢喜的宫宴。

我的心跳得厉害,一个不察险些被门槛绊倒。

青茶连忙扶住我,在我耳边轻声开口:「娘娘莫担心,想来都是为了保护娘娘安全,宫宴么,不会似家中那般热闹的。」

我微微安下心,缓了缓呼吸抬脚进了殿内。

封戮的高位之下,正是数年未见的爹娘和兄长们。

见我进来纷纷起身躬腰行礼,嘴里说着贵嫔娘娘安。

边疆的风尘在爹娘脸上留下了不少痕迹。

当年貌绝京城的娘此时也不见昔日荣光,眼尾处都是憔悴的皱纹,见我进来更是红了眼眶。

爹爹和几位兄长虽面色不改,却也是风尘仆仆。

如今我顶着满头贵嫔位份的冰冷珠翠。

不再是爹娘捧在手心的小囡囡,也不是兄长牵着到处跑的宵儿了。

鼻子一酸,我直觉面上水痕滑过,开口行礼的声音都开始颤抖。

「妾身请陛下安……」

堪堪行礼一半,封戮挥手打断。

「今日是家宴,不必多礼了。」

【12】

我坐在封戮的边上,看着爹娘和兄长却不得靠近,心中五味杂陈。

我看着娘举着筷子久久不曾落下,正欲开口。

娘蓦地抬头看着我,眼中是我看不分明的神色:「入秋夜冷,臣妇带了件狐皮斗篷,献给贵嫔。」

云安上前替我接过,我分明瞥见斗篷领口处,有娘绣上的「平安」二字。

那两个字刺痛了我的眼睛,没来由地出了一身冷汗。

娘喜欢给我们的衣服上绣字,给爹爹和兄长的从来都是平安,给我和姐姐的一向都是欢喜。

娘说,爹爹和兄长时常徘徊在生死边缘,不知哪句便是最后一句了,便让平安常伴。

我和长姐不需涉险,只要欢喜便好。

如今我的斗篷上绣了「平安」,许是娘担心我在宫中凶险。

我想开口问询,被封戮打断:「黎东侯府有心了,朕与贵嫔情深,定不会叫她此生不快。」

娘躬身拜谢,低着头喝起酒来,不再看我。

我心下越发疑虑,爹爹蓦地起身,对着封戮俯身跪下,行了大礼。

「贵嫔能得陛下照拂,黎东侯府再无憾事。」

爹爹的头发在满屋烛火中透着花白,不过半百的年纪,竟已垂垂老矣。

几个兄长也随后起身拜下,话语皆是与爹爹相似。

封戮也都应下,面色也未曾有异。

见爹娘贪杯,封戮当即让陈公公取了两坛佳酿赐给爹娘带回府中。

我心下稍安,想来是爹娘兄长已经交出了兵权。

怕日后不能保护我,过于担心罢了。

封戮答应我,会让黎东侯府回京与我团聚,定然不会食言。

兴许日后,还会有机会见面的。

陈公公很快取来了两坛佳酿,坛口已经拆了封,隐隐透露着酒香。

封戮盯着酒坛子沉默了片刻,示意陈公公交给我。

「贵嫔亲自递给黎东侯吧,也安一安黎东侯的心。」

酒坛子的封口是刚开的,看外面的泥封已有数十年了。

这样的酒,都是招待使臣才会启封的,如今竟赏了爹娘两坛。

封勠安抚地冲我笑笑,我缓下心思,想来,封勠还是看重爹娘的。

「谢过陛下,妾身先替黎东侯府敬您。」

我掀开盖子,里面的酒香分外特别,果香中透着一股奇异的花香。

我正要倾倒一盏,封勠猛地抓住我的手,紧紧盯着我,微微笑着。

「这酒烈得很,你有孕在身,不宜饮酒。」

云安扶着我起身,下了高位,为爹娘兄长斟酒。

我故意在倒酒的时候洒出来了一些,记得爹娘曾说,见血封喉的毒,落地会起白沫。

娘看着我倒洒在案子上的酒,红着眼眶笑了笑,用只有我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呢喃:

「怎么还是像小孩子似的,酒都倒不好。」

娘的声音还是同小时候一样,我恍若又回到了从前跟娘撒娇的时候。

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地掉进了酒盅,激出粉红色的水渍。

爹爹接过酒盅,看了看我顶起华胜的肚子,点了点头,叹了句「也好」,便仰面饮尽。

大哥哥接过酒盅时,似是想说什么,只说了句「宵儿往后珍重」便被爹爹打断。

几位兄长也从我手中一一接过酒盅,一饮而尽。

【13】

封勠让云安先送我回宫,服下安胎药。

我恋恋不舍地看着爹娘,悄悄从案子下扯着封勠的袖子。

封勠拍了拍我的手,用宠溺的语气回应:

「乖乖回去歇着,朕会让侯夫人今夜留宿你的肃东阁。」

我看向娘,娘笑着点点头。

「妾谢陛下圣恩。」我高兴极了,这是入宫以来,最开心的一个晚上。

我在肃东阁指挥着云安和青茶,将东偏殿布置起来。

还在偏殿外收拾了一处空地,搬去一个贵嫔榻和一张小木桌。

幼年在边疆,娘就是这样在军帐中布置一块小天地,抱着我和长姐讲故事、数星星。

我乖乖喝了安胎药,在院子里等着娘。

一直等到弦月高挂,长街上才响起了软轿的吱扭声。

几个侍卫推开门,娘下了轿子走进来,随行的是陈公公,似乎在娘耳边交代了些什么。

我连忙上前:「爹爹和兄长呢?出宫了吗?」

娘安抚着握住我的手,扶着我进了殿内,坐在贵嫔榻上。

「都好,都好,看陛下对你极好,我们就放心了。」

娘揽着我在贵嫔榻上卧着,今夜万里无星,只有那轮弦月孤零零地挂着。

娘说,爹爹和兄长此次回京交出了百万兵权,但还是要从军戍守边疆。

娘说,边疆只有黎东侯府最熟悉,守住那里是黎东侯府的使命,此次他们只待 3 日便要离京回去了。

娘说,边疆的百姓,比我更需要爹爹,我如今有陛下照拂,他们也放心了。

娘说,长姐如今已经在番邦做了大妃了,听说还给那位番王生了个儿子。

娘说,我们黎东侯府世代忠良,性命都是交给疆土和天子的。

娘说,叶非琢的事她知道了,那是个好孩子,可如今各自嫁娶,以后莫要来往了。

娘说,如今我怀了身孕,若能诞下皇嗣,也定要不忘自己的风骨。

娘说,若是女儿,便找个好人家;若是儿子,也不要插手朝堂,更不要再与家族、长姐有联系,以免惹得有心之人做文章。

……

我一一应下,靠在娘的怀里,恍若回到了小时候。

娘的身上有着一股奇异的香气,是之前没闻过的味道,有些像晚间那坛子酒。

昏昏沉沉中,娘叫了云安来,扶我进了主殿休息。

娘坐在床边,像小时候那样隔着拍着我的肩膀,唱着童谣。

「小囡囡不哭小囡囡笑,小囡囡乖乖爱睡觉,小囡囡梦里快长大,长大找个好郎君嫁,好郎君给小囡囡编花篮,编个花篮装宝宝……」

娘在宫里陪了我两日,第二日晚间的时候,陈公公来了。

带着软轿,请娘离宫。

我拉着娘的手不肯松开,娘今日脸色也甚是不好看,莫名惨白。

不知是不是也舍不得我。

娘笑着抽出手,眼中噙着泪,微微喑哑地安抚我。

「囡囡乖,娘要去陪你爹爹和兄长了。以后好自珍重。」

娘转过身出宫上了轿子,脊背微微佝偻着,有些颤抖,似是啜泣似是咳嗽。

云安和青茶扶着我,用帕子擦拭着我的眼泪。

「娘娘,腹中孩子要紧。」

爹娘此去,不知何时再归来,希望这不是最后一面才好。

【14】

转眼又过了近两个月,入了初冬,风中多了些寒气。

就好似我入宫那时,隐隐飘起飞雪。

封勠还是日日在我宫门口派着侍卫把守,总说怕有些不长眼的,冲撞了我。

我提了几次,也不再提了。

想他那日召见爹娘进宫,还让娘陪伴我两日,已是莫大的恩宠了。

封勠当真是看重我和这孩子。

不知是不是做了母亲的缘故,我竟也日渐对封勠不再抵触。

几次他宿在我宫里,夜里醒来总见着他半个身子倾在床边,几近摔下床去。

却依然抬手抚在我肚子上,似在保护着我和孩子。

我莫名地想起当年回京路上遇到山匪,被尚在少年的他所救。

他也是这般抬起手,捉住了射向我的箭。

封勠是明君,于忠,我该对他千依百顺。

于义,我当报当年救命之恩。

于礼,我更应将他奉于心上。

于情,我与叶非琢是青梅竹马的感情,但如今,只能发乎情、止于礼了。

封勠身为帝王,这般对我,就算没有男女之情,也有了些许的恩情。

相敬如宾,也未尝不好。

今夜封勠宿在御书房,并未来我宫里。

我闭着眼躺在床榻之上,身边空落落的。

又有些想念爹娘了,不知道他们在边疆如今过得如何。

还有远方的长姐,不知道如今怎样。

依稀记得娘说起,长姐如今也生下了孩子,做了番邦的大妃。

我猛地睁开眼,蓦地出了一身冷汗。

一直觉得哪里不对,是了,爹娘如何知道长姐的消息?

如何知道长姐成了番邦的大妃?又如何知道长姐给那番王诞下了王子?

若是爹娘与长姐有了联系,可是里通外敌的大罪!

思及此处,我浑身冷汗直冒,再也没有了睡意。

【15】

「云安,青茶。」

二人很快进来,我撑着胳膊起身,不知是不是起得急了,肚子微微坠痛。

「为我梳洗,我要见陛下。」

云安、青茶二人对视一眼,并未应声,而是劝我好好歇息。

我只觉得心脏跳得快要蹦出来,有些事情似乎呼之欲出。

我不再顾得上梳洗,随手抄起一根簪子绾了半个发髻,披上娘送我的那件狐皮斗篷。

斗篷领口处的「平安」二字血红如血,磨得我的脖颈处开始窒息。

我披上斗篷捧着肚子往外走去,云安、青茶拦我不得,只能跟着搀扶我出了宫门。

门口的侍卫本欲阻拦,是了,近两个月来,封勠都是不许我私自踏出宫门。

只有他来的时候,我才能随他出宫闲逛片刻。

说着是保护,如今看来,是幽禁我罢了。

我横下心,挺着肚子往侍卫的刀上撞,今夜,我必须知道爹娘到底如何。

侍卫果然不敢继续阻拦,云安给一个侍卫使了眼色,那个侍卫转身向着御书房跑去。

也好,也好,我也是要去的,要问个清楚的。

我一路快步走着,身后宫女太监们浩浩荡荡地跟着,一面喊着求我回宫。

说,封勠下了禁令,若我出宫出了事,他们家人都会性命不保。

我听着停住了脚步,是啊,都是为了家人罢了。

我转过身,盯着他们:「那你们谁告诉我,封勠为何下这样的禁令?」

方才还仰头求我的人,此刻都纷纷低下了头。

我正欲再开口,一个声音打断了我。

「自然是因为,你是罪臣之女。皇兄那是保护你呢。」

我回身一看,顶着金冠的长公主封裳袅袅婷婷地从长街另一边走来。

【16】

「乱臣贼子,里通外敌,放你出来,还不人人喊打?」

封裳的话好似冻在数九寒天的一道冰刃,直直地戳进心脏,冰冻我全身的骨血。

我的眼前开始模糊,天上好像又下雪了,比我入宫那天下得还要大。

天地之间开始倾倒,满天的雪花蒙住了我的眼睛。

云安和青茶的呼喊仿佛远在天边,我再没力气回应。

身下热热的,流逝着我所剩无几的暖意,恍若不断流逝的生命。

「中宵!」一道身影在满天弥漫的风雪中闯进来。

那身影,好似叶非琢递给我退婚文书那天的背影。

又好似当年回京路上,尚在少年的封勠。

两个身影不断交织着,迷迷糊糊间,我只觉一双大手抱起我。

那双手颤抖得厉害,我用尽力气,抬手抚摸那看不清脸的面庞。

「非琢,我怕。」

那人僵了僵,低低地回应:「不怕,中宵,我是非琢,你别怕。」

我再也支撑不住地松了手,瘫在那人怀里。

有人喊着「宣太医」「快回宫」,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

却都离我越来越远。

我的身体好轻,轻得飘了起来,飘向了边疆,飘向了爹娘的军帐。

娘正给爹爹换着铠甲,帐外兄长们擦拭着兵器,好不快乐。

又恍惚飘到了北山,看到了回京的爹娘和叶非琢。

叶非琢与爹娘一同歇在驿站,畅谈半夜,给爹爹拿去了好多信件,应是我写的家书。

爹娘翻看着信件,高兴地喝着酒,说着为女儿开心。

原来,我进宫爹娘是开心的,那便好,那便好。

我好想扑过去抱住爹娘,却被一阵剧痛拉出了那座驿站,一直拉回到宫里,拉回现实。

我的腿被高高架着,撕裂的疼痛贯彻全身。

一个老婆子高兴地喊着:「生了生了,是个皇子。」

【17】

我生下了封勠的孩子,就在爹娘死后的第 49 天,我黎东侯府的断七那天。

云安说,那孩子生得好看,眉眼像我。

奶娘把孩子抱了过来,我挣扎着起身,向着奶娘伸出手。

云安忙接过孩子递给我,孩子闭着眼,单薄的嘴唇像极了封勠。

我心下一痛,都说单薄嘴唇人情薄,这孩子当真要随了封勠。

我从头上摸下来一根簪子,冲着那孩子刺过去。

云安和奶娘惊呼出声,我的簪子却没有刺中那孩子,而是扎在了冲进来的封勠掌心。

「中宵,稚子何辜。」

封勠张开手,那浅浅的箭痕中央,被簪子狠狠地刺了进去。

我发狠地将簪子往里一推,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奶娘和云安赶紧抱着孩子出去。

床边一塌,封勠坐了下来,为我把被子仔细地盖上。

「黎东侯府,是自尽。」封勠淡淡的声音响起。

「有人在他们的行囊中,找到了黎东侯与番邦的来往书信。

「你姐姐黎中月,是番邦大妃,黎东侯勾结番邦,被人联合写了谏言上来。

「中宵,黎东侯满门忠烈,就在宫宴回去第三天,他们被发现在家中暴毙。

「中宵,他们是自尽以全忠孝,你别怪朕。」

……

封勠在我耳边不停低语,我闭着眼不回应。

只觉得心脏被人狠狠攥成了一团,又拉扯拧成麻绳,狠狠地在冰面上揉搓。

想起娘那日离宫时,说着去找爹爹和兄长。

许是那时,就已经做好了以死证清白的准备了吧。

所有人都知道,爹娘知道,封勠知道,封裳知道,叶非琢知道。

宫中的每一位宫女、太监都知道。

只有我不知道,只有我,还在等着爹娘能在边疆立功,早日回京。

【18】

封勠说,爹娘兄长是自尽。

我遣了银子让青茶出宫打听。

传回来消息说,宫宴结束第三日,黎东侯与家人被发现在家中暴毙。

口鼻出血,尸体有异香,似是鸩毒。

我把自己关在房里,不愿见人。

封勠起初还硬闯进来,我便以簪抵脖颈,他便也不敢进来了。

只派人日日来问候我。

我抱着被子坐在窗边,看着满天繁星。

想起那天躺在娘的怀里,娘说:「我们黎东侯府世代忠良,性命都是交给疆土和天子的。」

他们把性命交给了封勠,全了忠义。

可我成了孤儿,在这世上举目无亲。

只有逼死我黎东侯府满门的封勠,和封勠的儿子。

云安劝我,说黎东侯是全了自己的忠烈,不该怪陛下。

也许是吧。

只是听说,那天晚上我跑出去后,封勠杀了那些没拦住我的宫女和太监三十四人。

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怨我,会不会怨封勠。

那孩子被奶娘抱走了,封勠不许我去看。

许是怕我像当年的明贵嫔一般

也好,那孩子太像封勠了,跟封勠有关的,我一个都不想见。

我的身体渐渐消瘦了,我坐在铜镜前,脸颊竟微微有些凹陷了。

想当初我和青茶打趣,怕生了孩子体态丰腴,以后要换张更大的床了。

如今倒没了这烦扰了。

我恍然想起青茶了。

青茶昨日出宫替我回了黎东侯府,寻些挂念的物件回来。

顺路去找叶非琢问询一下爹娘的事情可有异样。

此时,也该回宫了。

【19】

正想着,青茶匆匆从外面跑了进来。

见云安在我身侧,欲言又止。

我让云安接过青茶手中的小物件,都是爹娘留下的小东西。

云安应声退去,青茶闩好门,忙跪倒在我身边。

「是爹娘的死,有别的缘故,对吗?」

青茶点点头,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带着哭腔递给我:「娘娘看看吧,看完记得烧掉。」

信封上是叶非琢的字迹,我再熟悉不过了。

我控制不住指尖地颤抖。

信笺上书,爹娘确与长姐有来往,但也不过是长姐诞下了孩子的家书罢了。

信笺不知怎的,被封勠派人查出来。

封勠以我的安危和黎东侯忠烈之名逼爹娘自尽。

至于死因,则是一种奇毒。

那毒药溶于酒水便会发红,散发异香,饮酒之人,三日后必口鼻流血,暴毙而亡。

酒水发红,散发异香,三日毒发。

这几个字在信纸上张牙舞爪,似乎要将我吞灭。

我想起那夜宫宴上,我亲手倒给爹娘、兄长的酒。

启开的酒封,粉红色的酒渍,洋溢的异香,娘说得三日后离开。

还有当初封勠说:「贵嫔亲自斟酒,也好安一安黎东侯的心。」

安的是什么心?我本以为是担心,原不想,是安一安我黎东侯府自尽的心。

是啊,封勠说得没错,杀死我黎东侯府的。

不是他。

而是我啊。

我只觉浑身被抽出了力气,轻飘飘的信纸恍若重如千斤,压得我抓不住。

青茶连忙晃着我的胳膊。

「娘娘,您要稳下心神啊,这封信是叶统领的,要快些烧掉才是。」

是了,要烧掉,不能让别人发现。

爹娘、兄长已经因我而死,不能再让人抓住叶非琢与我来往的把柄。

我不能再害死更多人了。

青茶捧来火炉,烧掉了信笺,又递给我一封信。

信上隐约有着番邦的奇香。

上书六个大字:「中宵吾妹亲启。」

是长姐的信。

长姐已经知道了爹娘暴毙的消息。

长姐说,想我黎东侯府,满门忠烈,男丁镇守边关数十年。

两个女儿一个和亲,一个被拆散了姻缘入宫。

如今落得这般下场,她不甘心。

定要为爹娘讨回公道。

【20】

长姐说,她如今在番邦已位居大妃,生下了番王唯一的儿子,番王很看重她。

叶非琢与她早有联络,此次里应外合。

有叶非琢的御林军和她番邦大军,定能颠了这封勠的皇权。

我看着长姐的信久久不能平复。

青茶早就将两封信都烧在了火炉内,扶着我歇在了榻上。

「娘娘,黎东侯府的死,不是您的错,是皇帝太愧对于您了。」

青茶跪在床边安抚着我。

是啊,是封勠,就连那要了我黎东侯府满门性命的酒,都是封勠递给我的。

是他,让我亲手了结了我的爹娘、我的兄长。

是他,将我的长姐送去远不可及的番邦不闻不问。

是他,坏了我的姻缘,将我抢进了宫里。

而他如今,却有孩子,有亲人,立于天下之巅,执掌天下生死。

这般暴虐,如何执掌天下?

我恍惚间回到了边疆,随着兄长骑马扬鞭,在草原驰骋,射杀敌人。

兄长夸我是黎东侯府的好女儿,将来也可做一位忠烈的女将军。

可我黎东侯府满门忠烈为明君,是为天下。

既然君王不明,为了天下,颠了这皇权有何不可?

在京都的这数年,磨灭了我的性子,曾经弯弓射箭的手在绣花针中失了气力。

曾经在马背驰骋的身子骨,也在这深宫中越发娇弱。

如今灭门之仇,如何能不报?

我实在不该像那些娇弱贵女一般,只会寻死觅活。

我仰面躺着,余光看到挂在一边的狐皮斗篷。

原是娘早就知道,那是最后一句话了,才为我绣的平安。

娘,女儿要辜负您的期望了,女儿当真不能独活。

待诛杀了这暴君,定然去给您谢罪。

【21】  

我整理好心情,开始装扮自己。

正好出了月子,我亲手做了羹汤给封勠送去。

每每都赶上封勠正在召集大臣谈论政事。

见我进去,封勠总也不忍我独自回宫,便留下我歇息,让大臣们改日再议。  

我放软了身段,极尽谄媚。

学着从前最瞧不起的艺伎的样子,引得封勠夜夜宿在我房里。

长姐当初随信送来的,还有一包番邦的迷香。

那迷香惑人心神,封勠每每过来,我都点起那香。

惹得他连续数日罢了早朝。

朝堂上渐渐传出妖妃祸国的言论。

我娇软地躺在封勠怀中,眼角噙泪地将那些说我妖妃的奏折摔在地上。

问他是不是不爱我了。

许是那迷香太过惑人,封勠为哄我开心。

竟当下宣旨,立我为后,立我的儿子为太子。

朝堂上非议更甚,加上迷药的作用,封勠肉眼可见地憔悴下来。

叶非琢早已借势笼络一帮朝臣,那封裳对叶非琢着迷非常,被他哄得并未察觉异样。

清明那天,封勠又罢了朝堂。

我不解,昨夜分明没有下迷香。

封勠憔悴的脸挤出笑容:「中宵,朕今日带你去个地方。」

我点点头,熟练地媚笑着应声。

明日是收网的日子了。

这几个月来,叶非琢与长姐里应外合,早已送进来十万番邦兵马潜伏在了京都。

朝堂上有权威的老臣,除了几位没什么实权的国公爷,都已被叶非琢笼络。

叶非琢是平西王妃的遗腹子,当年平西王曾摄政辅佐先皇,十分忠烈。

因而叶非琢以辅佐我的儿子为名,笼络人心不在话下。

明日是清明第二日,是封勠上山祭祀的日子,叶非琢早就递了信进来,说定了明日收网。

【22】

我压下心思,一路跟着封勠走到了御花园的一处偏僻角落。

摁开假山的暗门,里面别有洞天。

我跟着封勠进去,只见里面竟是边疆风光。

遍地黄沙,黄沙之上布下了些许小草,都是边疆的样子。

院子中间是几座军帐,军帐上写着爹娘和兄长的名字。

「朕在这里,为黎东侯府立了一座衣冠冢。只有朕和你知道,喜欢吗?」

封勠笑着看我,眼中满是希冀。

我脱下鞋子,小心地踩在黄沙上。

昔日的记忆又如潮水般涌来。

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我咬紧了嘴唇看着封勠。

他的笑容是那般刺眼。

「为什么?」我恨恨地问他。

封勠的笑容似乎一下子僵住了,呆在原地甚至带着些不知所措。

「为什么让我想起来?就让我以为我黎东侯府满门忠烈都在镇守边疆,不好吗?

「为什么要剥开事实?为什么要刺破我的梦?

「封勠,你真狠心。」

我不再看他,光着脚跑了出去。

外面下起了大雨,冲刷着我脚上的沙土。

边疆的沙土被雨水冲刷着消散。

我终于还是什么都留不住。

第二日我发了烧躺在宫里。

封勠独身去了祭祀大典,并未来寻我。

也好,我也不想看着他被长姐和叶非琢押住的狼狈模样。

叶非琢逼宫的消息很快传了回来。宫里的侍卫换了一拨,都变成了叶非琢的人。

直到晚上,叶非琢才风尘仆仆地进了我的黎东阁。

「中宵,我们成功了。」

【23】

长姐没有来,只是送来了书信。

信上说她如今要教养王子,番王年迈,她若离开,怕生事端。

叶非琢割让了三座城池给番邦,他们的合作就算到此为止了。

割让的三座城池名字很熟悉,都是当年爹娘镇守过的边疆城池。

爹娘用性命守住的边关,就这样被割让了。

我一时不知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叶非琢说,他将封勠和封裳关进了宗人府,邀我去看。

「我替黎东侯府报了仇,中宵,随我同去吧。」

我跟着叶非琢一路到了宗人府。

此时的封勠早已没了天子气派,被刺穿了琵琶骨吊在牢房里。

另一边,是被锁在架子上的封裳。

封裳面色狰狞地瞪着我,下身的裙子满是鲜血。

「她受伤了?」

我错愕地指着封裳,问询地看着叶非琢。

「呵,假慈悲什么?」封裳「呸」了一口,面上凌乱的头发进了她的嘴里。

「我当初险些害你难产,如今我的孩子,被他的亲爹用棍棒打到流产,你很得意吧?

「你们这对狗男女,不得好死!」

封裳咒骂着,裙下弥漫的鲜血有些已经干涸。

黑紫的血块微微凝在地面上,几个老鼠跑过去,踩了一地的血脚印。

我只觉胃中酸水翻涌,只觉目眩作呕。

本就发着烧的额头更加昏沉。

「非琢,送我回去。」

我撑着牢房的铁门,上面的血锈沾了满手。

我的手,不再干净了。

【24】  

我在宫中一连躺了半月。

叶非琢日日周旋于朝堂,渐渐地来得少了。

青茶也从我的身边,调去了叶非琢的身边做大宫女。

只有云安还依旧守着我。

云安说,朝堂上还有些老臣反对叶非琢,被叶非琢屠了满门。

云安说,叶非琢夺了兵权,百万兵权执掌在自己手中。

云安说,听说当日封裳长公主已经怀孕五个月,活生生地被人用棍棒击打腹部流产。

云安说,叶非琢行径暴虐,曾经归顺叶非琢的几位朝臣,此时都不再附议于他了。

云安说,近几日有人进宫打探消息,想要救封勠呢。

云安说,叶非琢派了人在宗人府看守封勠、封裳,每每路过,都能听到有人的惨叫。

……

我的病似乎更重了,也许,是上天对于我不忠的惩罚吧。

听到封裳、封勠的惨状,我有些不忍,可当年我黎东侯府满门暴毙,又有何人不忍?

叶非琢派了人来请我去用膳,我每每都推辞。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他在我的记忆中那般温文儒雅,如今却能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可我却无法面对。

拒绝得多了,叶非琢派了青茶来请。

青茶依旧是那般快活模样,只是穿着日渐华丽了。

她推开我的宫门,浅浅低头行了个礼,站在我的床边。

「小姐,摄政王很想您呢,您这样可是伤了他的心了。」

是了,如今封勠不是帝王,我也不再是贵嫔。

没人再叫我娘娘,可又都知叶非琢对我的心思,便只叫我小姐。

叶非琢如今位居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又敢悖了他的意思?

「小姐,摄政王做这么多,都是为了您。」

青茶见我不应声,喋喋不休起来。

「若不是当初摄政王先联络到了中月小姐,递了消息给侯爷,您如今还与摄政王宫墙相隔呢……」

【25】  

我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头顶嗡嗡作响,青茶再说些什么都听不到。

我咽了下口水,缓了缓心神,拉住青茶的手。

「你是说,当年长姐的消息,是叶非琢,给我爹的,是吗?」

青茶挑挑眉,眉飞色舞地应声。

「那是自然,只可惜书信被封勠查到了,侯爷和夫人又不愿反叛,不然现在肯定都团聚了,是吧小姐……」

青茶猛地住了声,瞪大眼睛捂住嘴巴。

我挤出笑看着她,她眨眨眼,放下手,哂笑着又开口。

「奴婢都是胡乱说的,左右摄政王对小姐始终如一,小姐心中该明白的。」

我明白了,我自然都明白的。  

我想起来小的时候,叶非琢曾经捉住一只蝴蝶,他很喜欢地带回家。

那蝴蝶飞到花丛,被定王府的一个庶子抢走了。

叶非琢没哭没闹,只是日日带着那庶子吃喝玩乐不思学业。

逼着先生揍了那庶子一顿,又关了禁闭,没收了所有的玩乐之物。

叶非琢从中找到了那只蝴蝶,剪掉了蝴蝶的半个翅膀,养在了房中,再也没有放出去。

直到那蝴蝶僵死在他的手心。

如今的我,与那蝴蝶又有何区别?

自叶非琢逼宫以后,一连数日我都未曾见到我与封勠的儿子。

就算再不喜,那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听说,那孩子被叶非琢养在自己的宫里,只留了一位奶水并不充足的奶娘。

我知道他要斩断的翅膀是什么了,是我的儿子。

我屏退了众人,独自走到了御花园。

循着记忆找到那处假山的暗门,摁下机关走了进去。 

里面的黄沙依旧,军帐依旧。

我脱下鞋袜,脚下十分细软,掀开军帐,里面摆设与爹娘在边疆时几乎无二。

军帐之中,有一个小木桌,还有两把小凳子,像极了记忆中的样子。

我坐在木凳上,闭上眼睛。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娘的声音。

「黎东侯府满门忠烈,均为这天下和疆土所生。」

「你是黎东侯府的嫡女,不可失了风骨。」

「我黎东侯府,宁可死,不可违背忠孝礼义!」

【26】  

我从假山里出来的时候,满宫都在呼喊我的名字。

叶非琢急匆匆地从另一侧跑来,正看到我。

连忙冲过来握住我的手:「宵儿,你吓到我了。」

宵儿,是叶非琢一贯的称呼。

我恍惚想起那夜难产之时,被人抱着,那人的手似乎比叶非琢的手更温暖。

只是那人没有唤我宵儿,而是唤我中宵。

我压下心思,笑着牵住叶非琢的手:「只是乏了,到处走走罢了。」

叶非琢仔细打量了我,长舒了口气:「宵儿,不要再从我眼前消失了。」

我点点头,哄得他先回乾清宫,说好我今夜去找他。

叶非琢很高兴地回去了,说好过了戌时派人来接我。

我笑着应了,回了肃东阁。

在床脚的箱子里,找到了当年他送进来那把短剑。

上面刻的「故剑情深」四个字在烛火下映射着光。  

我将短剑藏在袖中,叫来云安,递给她一封信。

「若我子时没有回来,你就把这封信,寄到番邦,再联络你的舅父,入宫救封勠。」

云安接过信,惶恐地跪下。

我拍拍她的肩膀:「我的儿子,好好教养。」

其实我早就知道,云安的舅父是当今骠骑大将军。

云安不过是进宫时刻看守我的罢了。

若不是叶非琢行动得快,我一直瞒着云安,逼宫定然不会那般顺利。

【27】

我坐着软轿进了乾清宫。

梧桐树上开始抽出嫩绿的新芽了。毛茸茸的好不可爱。

这世上,恍若什么都是个圆的,我们只是在不停地绕着圈子。

总以为当下的苦难可以避开,却总是回到原点。

就像去年落叶满地的梧桐,绕了一圈又有了新的枝丫。

门口的太监换了人,那个陈公公已经不见了。

听说,逼宫之时,陈公公替封勠挡了一剑,当场身亡。

也是个忠心耿耿之人。

新太监拦住我要搜身,我挑挑眉高声呵斥。

「你算个什么东西?摄政王若不信我,这乾清宫,不进也罢。」

想来这是我入宫以来,第一次摆起贵人的谱。

便是封勠最宠爱我之时,我也未曾耀武扬威过。

叶非琢果然应声出来,安抚地挽住我:「宵儿来,自然不用搜身。」

我娇笑着靠在他的肩膀上,随他进了殿内。

殿内挂满了红绸,桌上点着两支红烛,边上摆着酒。

「宵儿,今夜,你嫁我好不好?」

叶非琢揽着我,眉眼满是欲望。

我直视着他的目光:「那我的儿子呢?」

叶非琢的笑容僵了僵,我深知他的骄傲,他想要的,从不许旁人玷污。

那个蝴蝶如是,我如是,皇位,亦如是。

「宵儿,我们会有自己的儿子的。」

我笑着点头,挣脱他的怀抱,解下腰带,蒙住他的眼睛。

「非琢,还记得我们玩的蒙眼抢亲游戏吗?」

「你再抢我一次吧。」

我一步一步地后退,直退到桌上的烛台前。

叶非琢张开双手向我扑过来。

【28】

我的短剑没入了他的胸膛,鲜血喷涌而出。

少年时的他有一句话是没有骗我的。

「宵儿,面对你时,我定然不会设防。」

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我满身,叶非琢挣扎着倒下。

我颤抖着扯开他眼睛上的腰带,他的眼睛瞪得很大。

抵死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会死于我手吧。

不知道爹娘当初死时,是否瞑目。

应当是瞑目的吧,毕竟毒酒是我亲手斟的,他们也全了忠烈的名声。

子时了,外面响起了孩子的哭声。

想来是云安已经联络好了人,救出了我的儿子和封勠。

毕竟朝中随着叶非琢逼宫的老臣,都被他屠杀了,剩下的朝臣,哪个不愿救回封勠呢?

我打落了烛台,火光顿时冲天,吞没了满屋子的红。

火光之外,我依稀看到了云安和封勠的身影。

封勠被人搀扶着,想要扑进来,却被死死拉住。

我在烟雾中渐渐窒息,灼烧皮肤的痛感也激不起我逐渐消散的意识。

「中宵!」

封勠的声音远远地传进来,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雪夜。

也有人这样叫着我,抱着我回了宫。

只是这次,没有怀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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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经允许不得转载: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 » 为君立中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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