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黎国的公主,有点特殊,住在郊外行宫的那种。
我救了一只狐狸。
准确来说,是一只狐妖。
我沉迷药理,救过的小动物没有八百,也有一千。
像他这种长耳朵的少年我早见怪不怪。
我体质特殊,听说是个什么散仙转世,血肉对妖怪来说有奇香,食之可增修为。
是以常遭妖怪惦记,为了自保,我学会了下蛊。
珍珠蛊小小一粒,混在药里,他们吃下后,只要我动动手指头,就能掐诀引爆。
我眯起眼,看着这个去而复返的狐妖少年,有些拿不准他的意图。
雪还在下,他一身红衣武袍,墨发披散,赤足立在冰天雪地之间。
一双眸子漆黑透亮,如水中倒映的星辰,清亮无比。
他忽而咻的一下移到我面前,掀起一阵寒风。
伸手道:「给你!」
手里是一只乌漆麻黑的野兔子,被他卡着脖,目光涣散、奄奄一息。
我愣愣伸手接过这只可怜的兔子,有些不确定地问:
「你,想干吗?」
他还很高兴的样子:「喜欢吗?」
我盯他一会儿,见他少年之貌,眉目凌厉,眼中却仍有稚气未脱的天真。
头顶两只毛茸茸的耳朵时不时抖腾两下,更显无害。
想来只是个单纯的狐族少年,意表感激,只是父母尚未教他人事,不懂得如何与人类相处罢了。
我也不好拂了孩子的意,便顺着他的话勉强答了一句,喜欢,多谢。
他便咧嘴一笑,咻的一下离开了。
次日,我怀里抱着昨日救下的那只兔子,打算出门给它找个窝。
一开门,白茫茫的雪地里赫然一只血淋淋的大白鹅,怀里的兔子受了惊,一溜烟跑了。
我左右看了看,无人。只得捧起还剩一口气的白鹅回屋救治。
它身上的伤多是利爪所致,我已经可以想象那只狐狸露出爪子满雪地里追它,它嘎嘎叫着奔逃的样子。
可怜的大鹅,我花了两个时辰,才替它止住了血,救它一命。
第三天,我看着露出肠子,打了个蝴蝶结挂在我的窗檐上的大灰狼,终于忍无可忍。
在侍卫们古怪的眼神里,我颤抖着手取下灰狼的尸体,埋到行宫后面的密林里。
2
做完这一切,我直起身子,紧紧盯着密林深处,试着叫了几声狐妖。
无声无息。
我叹口气,刚一转身,头顶忽而一阵窸窣,伴随着树叶的沙沙声,由远及近。
一双熟悉的眼睛呈现在眼前。
他整个人倒挂在树上,双手垂着,宽大的袖袍拖到地上,他还觉得很好玩的样子,抖腾着耳朵,眼里亮晶晶的。
我下意识后退两步,有些警惕地看着他。
「你一直躲在这里?」
他眨眨眼,一副天真的样子。
「本来不在,听到你叫我,就过来了。」
「你以后不要再找我,也不要再给我送什么东西,我救你只是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
言罢我抬脚欲走,他愣了愣,从树上翻下来挡在我面前,有些茫然地看着我。
「你生气啦?」
我顿住脚步,有些不耐烦。
「人妖殊途,你老跟着我做什么?」顿了顿又道,「莫不是也惦记着我的血肉?别忘了你体内的珍珠蛊。」
他一下子跳脚,眸光迅速冷下来,拧着眉。
「你怀疑我!只有弱小的妖怪才会用这种方式提升妖力,我才不屑!」
我挑眉看他。
「那你跟着我做什么?」
他气呼呼地往路边盘腿一坐,双手抱胸,别扭道:
「我想跟你一起玩儿。」
「……」
这话我没法接,我古怪地看着他那张虽说稚气,却至少也有十七岁的少年的脸。
寻思着他莫不是先天有缺,心智不齐?
「你几岁了?」
「三百岁。」
我有些同情地看着他:「你父母呢?怎么不回家去?」
他抿了抿唇,不自觉挺直了腰背。
「我没有父母。」
许是父母见他心智不齐,抛弃了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
我心里叹息,可惜了这张干净漂亮的脸。
许是从我脸上捕捉到了什么,他倏地起身,气急败坏道:
「你当我是傻子?!」
我摆摆手,连说不是。
他却深觉有被冒犯到,瞪了我一眼,一溜烟跑了。
哎,也不傻嘛。
3
第二日,又下起了大雪。
窗外寒风呼啸,屋里的炭火烧得噼里啪啦。
林嬷嬷站在身后给我梳头。
「公主,皇后娘娘已经走了三年,您也十八了,咱就别倔了,哪有好好的公主不当,天天在这京郊守皇陵的道理。」
我捡了只头花往发间比了比,淡淡一笑。
「回去做什么?是回去跟书柠公主抢驸马,还是回去看娴妃风风光光做继后?」
林嬷嬷叹息一声,越发轻柔地顺着我的头发。
「可公主,也总得嫁人不是……」
她话未说完,被我打断:「我现在挺好的。」
这话不是逞强。
我是真心觉得做公主没什么好。
公主的手,不能在泥泞里挖掘草药,不能在血污里救死扶伤,也不能出现在城中医馆,抛头露面,坐诊看病。
嫁人也没什么好,即使尊贵如我母亲,嫁了人也不得不忍耐夫君三妻四妾,在那方寸之地里争来斗去,郁郁而终。
我起身走至书桌前,闲闲拿起一本医书。
桌旁的窗户上响起一下一下的咚咚声,像是丢石子的声音。
我推开窗,果然是他。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院里的树梢上,红衣上、墨发上都堆了小小一层积雪,见我开窗也没什么反应,仍是一下一下地往这里丢着小石子,也不怕砸到人。
林嬷嬷跟着我没少见些奇奇怪怪的妖物,黎国一些贵族,也有饲养妖宠的例子。
是以她也不害怕,只是微愣了一下,拽了拽我的衣袖劝我。
「这些妖物没心没肺,凶悍难驯,公主还是小心些,切莫被他们的外表骗了。」
他听力似乎极好,像是配合她的话,也不丢石子了,冷冷地将她看着。
与我之前见到的那副无辜无害的样子全然不同。
我心下有些好笑,小妖精还有两副面孔。
林嬷嬷被他盯得发麻,往我身后缩了缩。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微笑道:「无妨,嬷嬷先下去吧。」
4
嬷嬷走后,他又自顾自地丢起石子来。
我倚在窗边,视线落在他红袍下的那双赤足上,白净如皙,沾着点点雪花。
看着都冷。
我遥遥冲他挥手:「进来吧。」
他顿了一瞬,倒也听话,一道光似的从窗口蹿了进来。
我冻得一哆嗦,关上窗户,回身看他。
他鼻尖泛红,眼含水光,显然也是冻坏了。
「你一直待在外面么?」
他吸了吸鼻子,随意地答:「嗯。」
「不冷吗?」
他沾着雪光的眼睫眨了眨,不屑道:「我又不像你们凡民,羸弱万分。」
我一时也找不到能合他脚的鞋子,只能将他拉到炭火边上,伸手拍落他身上的风雪,还有发间的雪粒。
他个头很高,我要踮着脚才能够得着他的发顶,他很乖巧,甚至不动声色地矮了矮肩膀。
触到那双毛茸茸的耳朵,我怀着私心,没忍住多摸了两把。
他耳窝粉粉,一片绒绒的柔软,触碰时还会不自觉地轻轻抖腾,连带着漆黑的眼珠也跟着乱转。
我忽而有些明白那些王孙贵族为何会花大力气去养一只妖宠。
大概是蹲得腿酸,他小声嗫喏了一句:「好了没有……」
我轻咳一声,稳如老狗,肃然道:「嗯,可以了。」
他生得漂亮,身上干净,脖子上挂着一块美玉,不似凡品,纵使无父无母,也不像一只野狐狸。
我看着他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问他:「你是有主人的吧?不用回家去么?」
「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谁也管不着。」
我依旧不解。
「要说富贵我也不是最富贵的,你非赖在我这里做什么?」
他看傻子似的看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
「你长得好看!」
这话……我却十分受用。
我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决定养着他。
反正我爹的钱,我不花也是让他的妃子、公主们拿去花,不花白不花。
5
晚膳我特意吩咐他们准备得丰盛一些。
我端起碗来,刚吃一口,便见身旁的少年撸起袖子站起身来,将手伸向盛着鸡腿的盘子里。
我还没反应过来,林嬷嬷眼疾手快地下意识一筷子敲在他的手上。
白皙细嫩的手背上登时起了一道红印。
他猛地缩回手坐下,凶狠地瞪着林嬷嬷,冲她龇牙,一副要干架的模样。
吓得林嬷嬷虎躯一震,哆哆嗦嗦:「你你你……你不会用筷子吗?」
他气得不轻,狠狠道:「我不吃人类的食物!」
我有些讶然:「那你平时吃什么?」
他收起獠牙,调整坐姿懒懒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将林嬷嬷盯着,阴恻恻道:
「吃人。」
嬷嬷彻底一僵,低下头瑟瑟发抖,看上去都快哭了。
我起身拍了拍林嬷嬷的背,嗔了他一眼:「嬷嬷年纪大了,你不要吓唬她。」
又回到他身侧,夹了一块肉递到他嘴边。
「你要吃什么,我来喂你,不要动手。」
他这才放过林嬷嬷,委屈巴巴地一口咬下筷子上的肉。
几度品尝后,狐狸眼终于重新弯起来,眼神不断催促着我再来再来。
眼看一盘肉已经见底,我夹了一筷青菜给他,他还以为是肉,张嘴就是一大口。
很快发现不对,皱着眉头一副难以下咽的样子。
责怪地看我一眼后,还是乖乖咽了下去。
我看着他怨怼的模样反觉有趣,斟了一大杯果酒递给他,忍着笑意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他清水般的眸子盯着果酒愣了一瞬,还知道先用鼻子嗅一嗅。
鼻尖阖动几息后似是鉴定无害,喜不自禁地仰脖一饮。
酒一入喉他倏地站起身来,猛地甩了甩头,狐狸眼瞪得溜圆,泪眼汪汪地看着我。
「未央!我的舌头好像着火了呜呜呜……你快给我看看。」
我早已忍不住捂着嘴笑得前俯后仰,还是林嬷嬷好心端来一碗清水,颤巍巍地递给了他。
6
池雨就这么在我这里安顿下来。
少年心性,手脚总是闲不住,我做什么他都爱跟着,在我头顶蹿来蹿去。
我不许他再抓外面的小兔子、小雀鸟,他便成日里摘果子,放在我的桌子上,还不许其他人吃。
行宫后的密林里有一处竹屋,原是我偶尔小憩用的,晚上他便去那里住。
关于他的身世,来历,他什么都不愿意说,只知道他叫池雨。
其他的,一问他就把头埋着,绞着衣角不敢看我。
实在问得狠了,他眼里还能蓄起泪来,问我是不是要赶他走。
连林嬷嬷都不忍苛责,劝我别再逼问。
我也只好作罢。
这日,雪霁天晴,我准备去城中医馆坐诊。
林嬷嬷帮我准备好医箱,戴好帷帽,吩咐随行的侍卫好生照看我。
池雨懒懒伏在桌上,一手枕着胳膊,一手拽着我的衣角,眼巴巴地瞅着我。
「我真的不能跟你一起去吗?」
我拍了拍他的脑袋:
「你如此进城实在扎眼,等我先去置办些行装,下次一定带你去。」
他依依不舍地放开我,别过头去轻哼一声。
我轻轻一笑,出门上了马车。
一段时日未来,就诊的病人分外多。
我片刻未歇,直忙到半下午才得以抽身。
我净了手,摘了帷帽,转道去了繁华处的制衣店。
我偏爱素色,挑了几块白色、青色的布料,打算拿回去给池雨做几件衣裳。
目光落在红色布料上时,我恍然想起他一身红衣武袍的样子。
本是张扬到令我抗拒的颜色,偏生配上他飒然又纯情的眉眼,便只让人感觉到炽热。
我鬼使神差地,将红色这块也装了起来。
最后加上一顶保暖的绒帽。
我脑海中想象着他被装扮起来,宛如人间唇红齿白的贵胄少年的样子,欢喜地付了几颗金珠。
正带着侍卫准备离开,迎面撞见刚跨门进来的一对璧人。
身后的侍卫抬手行礼:「见过书柠公主,见过江公子。」
江柚白目光灼灼,直直看着我,愣愣唤道:「未央……」
不得不说,有些晦气。
我昂首绕过他们,不欲搭话。
擦肩而过的瞬间,却被书柠一把抓住。
她侧头看我,勾唇一笑。
开口的嗓音娇媚:「皇姐既然也在,不如留下帮我挑挑嫁衣吧?」
我柔柔一笑,也学她娇软着声音,有些好奇地回道:
「我们很熟吗?」
她木了一瞬,脸上有些挂不住。
转而从怀里掏出一个烫金的折子递过来,挑衅地看着我:
「我与江柚白不日大婚,皇姐敢不敢来赏个脸呢?」
我看着她粲然的眼睛,想起儿时,我最喜欢的就是她这双眼睛。
灵气四溢,笑起来让人跟着欢喜。
只是从何时起,这双眼睛里掺杂了太多复杂的东西,变得狠厉的同时,也少了许多生气。
我接过她手里的喜帖,诚恳道:
「来啊。你是我唯一的妹妹,你的大喜之日,我肯定来。」
不知我哪里说得不对,她好像忽然泄了气。
咬着唇,说不上开心还是不开心,只是隐约红了眼眶。
我不喜欢太复杂的东西,无意探究,便不再停留,出门上了马车。
7
天已渐黑,马车一路疾驰,想在天黑前赶回行宫。
行至山脚处时,侍卫忽而勒马。
我掀开车帘看过去,原来是林嬷嬷,正在路边等着我。
我有些意外,林嬷嬷年纪大了,往日都是在行宫里等我回去。
我抓起她的手,一片冰凉。
疼惜道:「天还凉着,嬷嬷怎么过来了?」
嬷嬷神色肃然,抓着我的手就往进城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急急道:
「宫里传来消息,皇上病重,公主快随我去!」
她抓着我的手腕,力气很大,在前面急急走着。
健步如飞,极不寻常。
我心下骇然,往日也曾有妖物幻化成我身边人的模样,企图哄骗我。
我被她拖着走,侍卫们后知后觉追过来,劝我们坐上马车再走。
我未发一言,聚精会神欲找个时机给它下蛊。
它却已经反应过来,忽而化成九个人面蛇身的怪物,扭动着身体将我团团围住。
其中一头缠过来,环绕了几圈将我勒住。
他恶劣地笑着:「小仙子别挣扎了,你跑不掉的。」
侍卫们吓得啊啊乱叫,抱头逃窜。
我也一下子为了难,找不到他的本体,一时很难给他有效的一击。
他怕将我吞掉后,我在他体内种蛊,玉石俱焚。
便想先将我勒毙。
呼吸越来越困难,我不断挣扎,大冷的天里,已经出了一身汗。
几欲失去意识间,一张血盆大口朝我过来,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扑面而来。
我渐渐绝望,大抵今日要命丧于此。
正在此时,狂风骤起,无数雪粒拂过脸颊,迷住了我的眼。
紧接着一声惨叫,缠在我身上的蛇尾一松,我摔到地上。
抬眼看去,洋洋洒洒的雪粒之中,薄雾笼罩,入目的是一双修长有力的腿。
目及往上,红衣少年墨发高束,腰身劲瘦,赤足而来。
一双兽耳此刻野性十足。
他行得缓而慢,每走一步,带起衣袍翻飞,雪花轻扬。
脚踩雪地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却仿若催命符,无端令人感到威压。
原本的九个蛇身此刻已经汇成一条庞然大蛇,身上的九个大脑袋缺了一个,孤零零地躺在雪地里。
蛇妖似与他相识,眼里恐惧,嘴里却嘶吼着:
「池雨!你敢伤我,让宗主知晓,你当心小命不保!」
池雨抬眸一笑,望向他的眼里满是无情。
他薄唇轻启:「想打小报告,那也得你有命回去。」
蛇妖后退几步:「你……你敢杀我……」
话未说完,一道红光闪过,池雨手上化出一把冰雪薄刃,破风而去。
精准刺向他的七寸。
一击毙命。
他站在蛇妖的尸首前沉默了一阵,像是鼓足勇气的,转身朝我走来。
他蹲在我面前,眼含薄雾,显得有些灰败。
「你是不是也怕我?」
对上他的眼睛,我下意识瑟缩,他的妖力,神秘,令我心悸。
可两相权衡之下,我脑海里,还是他无辜的神情占了上风。
我抬手戳了戳他的耳朵,温温笑着:
「我什么场面没见过,你也没有做错什么。」
他眼神一亮,薄雾散去,云开月明。
「我实在没力气了,你抱我回去吧。」
他点点头,乌黑的眼眸里铺上一层潋滟水光,仿若粼粼的月光,纯洁又透亮。
8
他飞快地将我抱起,左蹿右跳也就算了,还故意上蹿下跳。
有些过于兴奋了。
我在他怀里颠来颠去,在要吐的边缘疯狂徘徊。
终于坚持到了行宫,落地的那一刻真是谢天谢地。
林嬷嬷从屋子里迎出来,嗔怪道:
「小祖宗可算回来了,好端端地坐在院子里,他说闻见了公主的味道,一蹿就出去了!我拦都拦不住!」
想象着他火急火燎的样子,愣神之余,心头浮起一股暖意。
进屋后,我一眼便看到桌上堆积如山的野果,五颜六色,种类繁多。
我张大了嘴:「你莫不是捡了一天的果子?」
他已经迅速拿了只鸡腿,盘腿坐在地毯上啃着,闻言十分随意地答道:
「昂,你又不在,我没事做。」
顿了顿又砸巴着嘴看着我:「你不是很爱吃吗?」
我噎了一噎。
他所谓的爱吃,是指他每天勤勤恳恳送来的那些。
可口也好,酸涩也罢,我都在他炽热的注视下面不改色地吃掉了。
想到我不在时,他或许一整天都在等我。
我拿起一只野枣放进嘴里,细细品着,忽而觉得也没有那么难以下咽。
有时候,野生的反而更好。
有涩有甜,方不为腻。
9
书柠公主大婚的日子,我如约赴宴。
池雨说什么也要跟着来。
我早知拗不过他,取出早已做好的青衣,和一顶绒帽。
遮住了一双狐狸耳朵,他与普通少年并无区别。
白色的绒帽顶在头上,越发衬得他娇俏可人。
公主府上热闹得紧,父皇携百官齐聚,果真是普天同庆。
宴席上,来客纷纷展示贺礼,皆为奇珍异宝。
最为稀奇的,是国师奉上的一双对舞的仙鹤,身姿优雅,颇有灵性。
仙鹤舞毕,众人点头称赞,一片恭维。
掌声雷动间,池雨大声覆在我耳边说:「未央!我要吃鸡。」
我点点头,吩咐林嬷嬷,这桌再给我叫一份烤鸡。
池雨又拽了拽我的衣袖,摇摇头,指着正在有序退场的仙鹤:
「我要吃那两只鸡!」
我脸色一僵:「……不合适。」
他皱起眉,十分不解:「哪里不合适?」
我拍了拍他的手,哄骗着:「太瘦了,不好吃。」
他却不依不饶起来,微微噘着嘴:「你吃过吗?你怎么知道不好吃?!」
眼看仙鹤已经越走越远,即将消失不见。
他眼里出现了明显的慌乱,语调不自觉软了下来,央求着我:
「未央……」
没办法,我只好施施然地,又十分突兀地站了起来,开口道:
「书柠妹妹。」
全场顿时安静如鸡,目光齐聚到我身上。
我微笑着,指向那两只仙鹤:「可以把这对仙鹤送给我吗?」
书柠伸手拨开凤冠上的珠帘,露出一双美目,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哦?皇姐是荒郊寂寞,想养着它吗?」
我点点头,柔声道:「嗯,我想养肥了吃。」
书柠僵了,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疑惑。
池雨适时扯扯我的衣袖,小声道:「现在就要吃。」
我面不改色,改口道:「或者,现在就想吃。」
百官也僵了,张大嘴巴看着我。
他们一定是在怀疑我是不是在行宫里没吃好,光长了个,脑子长丢了。
抑或是觉得我在有意与书柠为难。
一顿尴尬的沉默后,父皇最先反应过来。
大抵是觉得丢脸吧,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迭声道:「拿走拿走……」
我端庄笑着,盈盈一拜:「谢父皇。」
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一天,喜气洋洋的宴席上,公主府的厨子将一盘炒熟的仙鹤送到我面前时的表情。
10
除夕的这一天,林嬷嬷安排行宫上下,将各处装扮了一番。
每个窗前都挂上了五彩的绣球,又贴了新的窗纸,企图让行宫看上去热闹一些。
众人忙至天黑,林嬷嬷正在我窗前挂最后一只绣球。
忽而被池雨一把抢了去。
他夺下绣球便利落地翻窗进来递给我,自己后退了两步。
神采飞扬地示意我抛给他,他去捡。
我放下手里的笔,双手抱着球,配合他往窗外狠狠一丢。
他一道光似的蹿了出去,很快又捡回来递给我。
几次来回后,他把球递给我,我正欲接时,他便一缩手。
眉飞色舞地喊着:「抢不到!嘿嘿……」
模样十分欠揍,一下激起我的胜负欲,我提着裙摆去追他。
他明显放慢了速度,可我就是追不上他。
我们抱着院子里的古树转了好几个来回,绣球仍旧安安稳稳在他手上。
一旁的林嬷嬷笑着插话:「公主这般年纪,正该如此活泼才是呢。」
池雨欢快地抖着狐狸耳朵,也朝着林嬷嬷得意地笑。
我逮准机会趁他不备扑向他。
他竟真没躲开。
我一下撞进他怀里。
少年的喘息响在耳边,我抬眼便看见他近在我鼻尖的唇瓣,心下一颤。
他一手拿着绣球,一手扶着我,眸若春水,神情怔愣间,透出几分无辜。
沉默几瞬后,他眼里忽而一片缤纷,烟火绽放,如星辰同坠大海,溅起点点水花。
紧接着传来烟花骤响的声音。
我们同时侧头往山下看去,原是城中的热闹处,三三两两放起了礼花。
池雨往前跑了两步,看着山下的烟火漫天,高兴得手舞足蹈,左右乱跳。
「未央!我们出去玩吧未央!」
我不喜热闹,当即拒绝:
「城中人潮汹涌,没意思的。而且,现在下山也来不及。」
我兴致缺缺地转身,便见林嬷嬷已取来了连帽斗篷替我披上,一边系着绳一边劝道:
「去吧,公主。除夕夜的黎国,可热闹着呢。」
这下池雨像是得到了许可,耳朵一竖,一溜烟过来扛起我就跑。
这回他不再乱跳,径直奔向城中最亮处。
仿佛只是眨眼间,我已被他带出那座孤寂的行宫。
被他带至红尘深处,带至那原本与我无关的,喜庆热闹的人潮中。
11
除夕过后,大雪渐融,迎来人间四月天。
天气姣好,我在窗边编著医书,树影渐移,不知不觉竟已到正午。
我放下笔,有些惊奇。
池雨竟然一整个上午都没有蹿到面前来打搅我。
我撇头看去,他正跪坐在书架旁,长发垂下,捧了一本书在认真研读。
真是稀罕,他压根不识字,肃然的神情却瞧着跟真的似的。
我走过去想看看他书拿倒了没有。
近了才发现原来他拿的,是我幼时看的画本。
情节多由图画构成,配以少许文字,我小时候也很喜欢。
我把目光移向书架上的一格,上面有个竹篓,里面装了一些我从前的玩物。
画本应该是从这里掉下来的,被他捡了去。
我来了兴致,取下竹篓翻看着,里面除了一堆画本,还有一些机关锁,小玩具。
说来惭愧,这些机关锁我玩了几年,一个都没解开。
我捡起一个,摆弄了一会儿,还是玩不明白。
便随手递给池雨,示意他试试。
他还沉迷于画本中,有些心不在焉地接过木块,端详了一会儿。
随即长睫垂下,抿着唇,修长的手指上下翻飞,眼珠跟着四扫,速度快到我根本看不清。
我目瞪口呆间,他竟已悉数拼好,六个面,一个不少。
大概是太简单了,他对此兴致缺缺,又转头看画本去了。
我轻咳一声,决定去我擅长的领域找回一些颜面。
我背起药篓,打算出去采药。
出门前,我问他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他似乎看得正酣,只懒懒抬了抬眼睛,狐狸耳朵往两边一歪,示意不去。
我不确定地问:「真的不去?」
要知道以往我就是如厕这种事情,都要费一番口舌才能劝他止步,不要跟着我。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皱着眉头,微微噘着嘴,一脸纠结。
看起来是又想跟我去,又对手里的画本很是留恋。
罢了,见他恋恋不舍的样子,我安抚了他两句,说我很快回来,便自己出去了。
12
忙碌了一下午,我晚间回来时,发现他还在看。
还晓得自己去燃了蜡烛。
我不动声色地做自己的事情。
待我沐浴后进来,他仍在两眼放光地盯着手里的画本看。
我再也忍不住,走过去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故事如此有趣。
我刚在他身旁蹲下,唤了一声池雨。
便扫见他手里的画本上,赫然画着一对男女。
陌生又熟悉!
我又瞟了一眼地上散乱的,显然已被翻阅过的其余几本,此刻我才意识到,这个竹篓里,不仅有我儿时的玩具和画本,还有早几年嬷嬷教我开智的书!
我颤抖着抬眼,便撞见少年炽热的目光。
他眸中欲念未褪,乌黑的眼眸又水润润地彰显出几分纯真,叫人移不开眼。
他忽而凑近,伴随着少年独有的清甜气息涌入我的鼻息里,我一下忘了动弹。
只听见他胸腔间清晰可闻的心跳。
他的脸又凑近了一分,忽而往前一碰,落在我的唇上,一丝冰凉。
结束这一吻后,他竟一溜烟地跑了。
跑了……
还抄起地上的画本,一并带走了。
我瞪大眼睛,原地凌乱了几瞬后,咬咬牙追了出去。
他抱着画本站在他的竹屋前,气势汹汹地反咬一口:
「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垂眸默了半晌,鼓起勇气问他:
「你,你方才亲我干什么?」
他一下子跳脚,如玉的脸上腾地一下红了,嘴里狠狠道:
「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管不着。」
我心下如雷,一时也有些不好意思与他再争辩,便不再说这个。
我伸出手来:「手里的画本给我。」
脸上一阵火烧,我又补了一句:「你不能再看这个了。」
「给你就给你!」
他将画本往我手上一丢,火速进了竹屋,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13
经此一事后,池雨开始寡言起来。
偶尔在我采药时跟在身后,也是高高地隐在丛丛树叶里,抱臂而观。
遇到我抬眼看他,他便迅速低下头,眼神乱飘,不敢看我。
这天,我在崖边够着手去采一簇血兰。
临了时,有意装作脚下一滑。
千钧一发之际,果然一道红光,他飞速蹿了过来。
我如愿落入他的怀里,顺势搂住他的脖子。
我的头埋进他的脖颈间,有些不想放开。
似是看穿了我的心事,他搂着我的手紧了紧,一路抱着我。
若有若无的香气弥漫在我们之间,是我今晨特意熏的女儿香。
我抿唇靠在他的胸膛上,看着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长。
总觉得一切刚刚好,应该再发生点什么。
可我一个女子,难以启齿。而他,也一路沉默,未发一言。
他就这样忽远忽近,若即若离。
我开始焦虑。
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脸。
难道是上次一亲,叫他发现了我也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可口?
还是说我已经不再长在他的审美上,让他丧失了兴致。
甚至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根本不懂什么男女之情!
转而又觉得,我一闺阁少女,竟私心里这样期盼着一个少年的靠近。
似乎有些不像话。
可接下来一个月,他越发地没精打采,行止敷衍。
这几天更是一头钻进竹屋,概不出门。
我再也按捺不住,去了他的竹屋。
14
我推开门时,他正四仰八叉地趴在竹床上,头埋进了枕头里。
火红的袖摆纠缠着墨发拖了一地,映入我的眼睛。
我想问他为何不来找我。
斟酌了一下,只问道:
「你,你怎么都不出去玩了?」
听到我的声音,他飞速抬头,半支起身子,仿若梦里初醒。
他眨眨眼,耳尖轻轻颤抖一下,抿着唇,眼里像有汹涌的万千情绪。
又像是有些害羞的,重新趴下去,纤长的睫毛微微翘起,安静地凝望着我。
目光带着初醒的懵懵然,有如婴孩。
又似暖阳照耀的湖面,微风拂过,有重重波光在一漾一漾。
我的心也跟着柔软了起来。
林中蝉鸣阵阵,四下无风,反衬得屋内一片寂静。
我们就这样对视一阵,仿佛都在享受这安宁,又隐约黏腻的一刻。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手轻轻晃了晃我的裙摆。
带着鼻音叹息道:「未央,好热啊……」
我略一愣神,这才意识到,原来已经入夏。
即便是在山间,也是暑热渐起,空气隙闷。
他乃狐妖,兴许对暑气更加敏感。
难怪他成日蔫蔫的。
我着人去宫里取了一些冰柱,放在房里。
他跟了进来,却乖觉内敛的,仿佛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行。
没有像以前一样高兴得跳脚。
只是眼里压抑着兴奋,整个人挂在冰柱上,脸贴着冰,蹭来蹭去。
蹭了一会儿后,又将脸定格在朝着我的方向,一瞬不瞬地,安宁地瞧着我。
我一边做自己的事情,一边小心观察着他。
莽撞的少年,仿似忽而长大了,宛若琉璃的眼睛里,层层叠叠也开始漾起一些柔情。
15
宫里遣人送来岭南的荔枝,甜津津的,有如甘露。
林嬷嬷冰了一些在院里的那口老井里。
从井里取出冰好的荔枝,我拣了几颗,想让池雨尝一尝。
正撞见他从殿里出来,却像看不到我似的。
一瞬,移到院子门口,又一瞬,消失不见了。
「池雨!」我下意识唤他一声,尽管是对着空气。
一阵风吹起我的头发,猎猎红袍重新出现在眼前,他有些焦急地问:
「你叫我?」
我抬眼望他:「你要去哪儿?」
他耳朵竖起,一边回答我一边侧耳听着远处的动静。
「桃夭有危险,我去救她!」
这个名字很陌生,我有些木讷。
「桃夭是,女子?」
他撇头往远处看了一眼,似乎情况紧急,他神色肃然,匆匆甩下一句:
「嗯,我的主人。」
便转瞬不见了。
没有解释,没有道别,也未言归期。
或许于他而言,大没有必要同我交代这些吧。
这一刻,他的眼里仿佛只有那个与他感觉相通的女子。
他奔向她,热烈又急切。
立在一旁的嬷嬷与侍卫僵立着,一时不敢动弹。
四下寂静间,我垂眸看着手里孤零零的荔枝,心头酸胀。
想到这两个月以来,患得患失地对这个少年的幻想,放任他次次将我的心撩起又抛弃。
我讨厌这样的我自己。
我仿佛又回到了他不曾到来的日子。
窗外的古树葱葱郁郁,无影藏匿,只有风吹过时微微发出簌簌的声音。
密林里充斥着鸟兽虫鸣,身后没有那只狐狸,我重新随身携带驱虫香,避免多余的虫蛇靠近。
出门时会多带几个侍卫,尽可能地警觉起来,倍加小心。
也没有什么特别,无非就是把丢弃的盔甲,一一再捡起来。
数月过去,池雨像是不会再回来了。
给我梳头时,林嬷嬷还是会唠叨。
一会儿问我是不是难过。
一会儿问我回宫去好不好。
难过吗?见惯生死的我,怎会为这点小事难过。
回宫去吗?
听到这句话,我第一个念头,竟是如果我走了,池雨回来会不会找不到。
这个下意识的念头令我烦躁。
转头瞥见地毯上他玩剩下的那个绣球,愈加烦躁。
我吩咐林嬷嬷将房里多余的东西清理出去。
为他定制的摇摇椅,给他新买的画本,沦落成他的玩具的夜明珠。
还有柜子里,我缝了小半年的那件火红的外袍。
上面按照他的指示,用金丝线绣了九九八十一个小鸡腿。
看着林嬷嬷将这些一并塞进竹篓里拿了出去,我方觉世界清静了不少。
16
夜间,我几度辗转,仍无睡意。
起身踱到桌前,磨了墨,就着月色,百无聊赖地写写画画。
树影斑驳,投在纸上。
微一愣神间,一双狐耳映在纸上,连带着飘扬的长发,在纸上轻轻地晃。
我猛地抬头,红衣少年默然立在窗外,微微喘着,有些风尘仆仆。
一双眼睛却亮晶晶地将我看着,仿佛在说:抱我。
就像是觉得理所应当的,许久不见,我应当想他。
我漠然看他一眼,啪的一声关上窗户。
「你既有主人,还来找我做什么?」
窗上的影子明显怔愣一瞬,声音里是不可置信。
「你……你赶我走?」
我声音寒凉:「你走吧。反正我这里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招呼也不必打一声的地方。」
他伸手趴在窗户上,弱弱地拍了两下。
像是听不懂我话里的意思,仍是没有半分解释。
僵持一阵后,他竟真的默然离开了。
我自视心宽,温言少怒,此刻却气得发抖。
为什么有的人做错了事情,你叫他走,他便真能甩袖走了?!
我躺回床上盯着帐顶,想把帐顶盯出一个洞来。
又闭目默念起静心经,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起关于池雨的点点滴滴。
挥之不去。
几近天亮时,窗户上忽而响起沉闷的拍窗声,一声,两声。
我倏尔坐起,看着窗户上的剪影,心怦怦跳。
我走过去细细听了一会儿,又有些烦闷地,猛地开窗问他:
「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怯怯地看我一眼,将怀里抱着的一只小奶猫往前凑了凑,讨好地眨着眼睛:
「喜欢吗?」
小猫双目紧闭,头歪在他的臂弯间,看上去毫无生气。
我登时怒不可遏,无比失望地看着他。
「你从来就没听过我说的话是不是?为什么又要伤害它们。」
他急了,赶紧伸手抖腾小猫的脑袋。
在他粗鲁的拨弄下,小猫转醒,懵然地左右瞅了瞅,奶里奶气地喵呜两声。
「没死,没有伤害,活的。」
心里怒气稍褪,我接过他手里的小猫,抚摸两下轻轻放走。
抬头看到他殷切的模样,我决定跟他好好谈谈。
我转身倚在窗棂上,背对着他掩下脸上情绪,漫不经心地问:
「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他直愣愣地答道:「她是我的主人。」
我气又来了:「她是你的主人,那我是什么?」
听出我语气里的不悦,他有些着急:
「你是未央!」
我扭头看他:「你能不顾一切保护我,也能丢下我去保护她,那我们有什么区别?」
他琉璃般的眼睛近在咫尺,眼里火热,抿了抿唇。
似乎深觉不一样,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只是固执地重复:
「你是未央!」
我望了他一阵,有些失望。
「池雨,或许你并不懂得人类的感情,我想要的是唯一。
「是我的,便只能是我的。
「如若不然,便不要了。」
言罢我抬手关窗,却被他一把抓住。
「谁说我不懂?!画本里我都看过了。」
他紧紧盯着我,急吼吼道:
「你就是那书生,我就是那狐狸精!」
……我想说狐狸精不是这么用的。
很快他的声音又弱下去,脸上一丝绯红。
「我知道的,他们会亲亲,会睡在一起,会成亲生孩子……我想过无数次,你是唯一一个我想触碰的人!」
说完他像是觉得言语还不够有说服力,长睫垂下,水润润的眸子紧紧盯着我的唇。
鼓足勇气一倾身贴了过来。
我眼疾手快伸手堵住他的唇,仍有些怨怼地看着他:
「那你为何要丢下我去找她?她就是死了,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眼里显出疑惑,又有些茫然:
「她是我的主人,我的妖丹在她身体里,要是她死了,我也活不了啊……」
说到这里,他一副恍然悟了的神情,一把扯下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美玉摊在我面前:
「你就是不喜欢我去找桃夭是不是?
「这是她的玉,能让我感觉到她有危险。」
随即转头毫不犹豫地一抛,精光一闪,玉已经不知被他丢到了何处。
「我不要了!」
17
若真如他所说,那女子身系他的妖丹,关乎他的生死。
那这块玉便等同于他的命根。
他感觉不到她,也就感觉不到他的本体妖丹是否安全。
我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却也隐约觉得十分危险。
他却像是满不在乎的。
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似是在等一个审判。
我眨眨眼,先前满腔的怒火好像全消了,心头涌上一丝甜意。
又有些忧心,他口中的主人,竟捆绑着他的性命?
我一边转身一边拉他一把:「进来再说吧。」
池雨如蒙大赦,得寸进尺地蹿上了我的床榻,披着薄被在床上滚了两圈。
盘腿坐在床边,歪着狐狸耳朵好奇又兴奋地看着我。
我瞧着他原本雪白的耳朵,变得有些脏兮兮,便拧了毛巾过来。
他乖觉地微微仰着头,姿势摆好等着我过来给他擦拭。
我微微弯腰,站在床边细细擦过他的耳朵。
烛火在他眼里明明灭灭地摇曳,忽闪的长睫撩拨人心。
18
绒绒的脑袋在我身上蹭了一会儿,慢慢地便不动了。
他眼睛半阖,已然困极。
可我还有忧心的事情,怎么也睡不着。
我扯了扯他的狐狸耳朵,将他弄醒。
「你跟我说说,你跟你主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的妖丹为何在她那里?没了妖丹会如何?」
他嗓音里带着沉浮后的沙哑,一边半睁着眼哼哼唧唧:
「我不行了……我不行了……」
一边迷迷糊糊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枚银镜。
他咬破手指,一滴血滴在银镜上。
银镜霎时亮起一片白光,投出一面巨大的水镜来,在空中微微晃着。
竟有画面。
做完这些,他重重躺下,将头埋进我的脖颈间:「央央看,池雨睡会儿……」
我抿唇一笑,柔柔摸了摸他的脑袋,不再闹他。
我看向空中,氤氲的水镜里,是一张十岁孩子的脸。
头顶那双白色的耳朵,耳尖的弧度与池雨如出一辙。
这是他百岁的时候,脸上还有一点婴儿肥,肉嘟嘟的小嘴,粉粉的。
他被一个称为宗主的人,带回了一个叫作神仙宗的地方。
神仙宗修仙,也豢养妖宠。
他们四处抓来小妖,启用阵法取出妖怪的妖丹。
弱小的妖怪就直接炼化了妖丹,助长他们修行。
厉害的妖怪从此便沦为妖宠,妖丹在宗主手里,成为神仙宗的刀,神仙宗的盾。
池雨是这些活着的妖怪里,年纪最小的一个。
出任务却从不失手。
两百岁时,他降服了一头千年应龙,神仙宗新添一员大将。
宗主得意,赏了池雨一柄好剑,又在众妖面前大肆夸了他一番。
将池雨连带着池雨的妖丹,赐给了宗主的女儿,桃夭。
宗主手下的百妖之首毕方颇为不服,吹着胡子瞪着眼,斥了一句:
「哼,一个小毛孩罢了。」
几乎是在瞬间,池雨的眼神变得幽深至极。
空茫茫的眼睛里,既是天真,又是无情。
他速度极快,提起手上的长剑闪到毕方面前。
目光碰撞后,二人厮杀在一起。
池雨拿着新赐的剑,把他杀了。
成为新的百妖之首。
此后在万妖宗里,凡他所过之处,众妖皆退避三舍。
他也渐渐垂下眼睫,不再言语。
他的日子单调地重复着。
要么,就是出门抓妖,浴血厮杀。
受了伤,便回自己的屋里蜷缩起来躺着。
只要睡一觉,靠着自愈能力,伤口就能好。
如果还不好,那就再睡一觉。
即使是在万妖宗这种地方,小妖怪们也有活跃的一面。
偶有小聚,欢声笑语。
只是断然不会叫池雨的,在他们眼里,小小年纪却妖力强大的池雨,就是个可怕的怪物吧。
池雨也不在乎,他乐得坐在屋顶抱臂吹风,仰头看星星。
或者低头看着他们热热闹闹地齐聚。
19
这样的日子他重复了两百年。
直到那一天,他徒手灭了一头白虎精,取了妖丹,准备回去交差。
走到密林里,却忽而不动了。
白虎精给他的最后一击,伤在腿上。
他索性停下,坐在山后的密林里,等着恢复。
我自密林经过时,便见狐耳少年正抱臂靠在树边,血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流了满地。
格外刺眼。
他满不在乎,只是漠然觑着我。
我若无其事地从他身旁走过,顿了顿,又走回来,蹲下略略看了一眼他的伤口。
他似乎并不理解伤口、血有什么好看的。
眼里写满了疑惑,还有一丝不耐烦。
那一刻,他眼里甚至起了杀意。
或许是我看起来太弱了,不必防备。
他没有动手,转而好奇地盯着我看。
任我将他扶回温暖的房里,给他处理腿上的伤口。
因着药苦,我喂了他一颗蜜饯。
那一刻,他染血的眼睛里才燃起点点亮光,有了些孩子气的模样。
他腿脚不便,那天晚上,我便让他躺在我床上,我披衣在房里的小炉上为他煎药。
他也不睡,脸埋在被子里,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在摇曳的烛光里,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后来我实在困极,小小打了个盹,醒来时他已不在。
再见时,便是他披风戴雪地,送过来一只半死不活的兔子。
20
水镜中的画面一转,是我行宫的屋顶。
院子里的老树葱葱郁郁,隐有蝉鸣。
应当是入夏之后,我们正别别扭扭、忽远忽近时发生的事情。
皓月当空的夜里,池雨闭目坐在那里,宛如一尊精致的雕像。
一阵风吹过,他忽而睁眼,眸若点漆。
鼻息阖动几下,便一闪身出去,落在了行宫外面。
来的是宗主手下的妖怪。
小妖怪劝他回头是岸,杀九头蛇的事情,看在桃夭的面子上,宗主不同他计较。
可行宫里的这个女人,宗主要定了。
这个女人,指的是我。
池雨缓缓抬手捏了捏拳,活动着筋骨的样子。
轻轻一哂:「除非我死。」
他一只狐狸,却迅捷如豹,瞬移到小妖背后,宛若鬼魅。
有着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妖力。
小妖的血溅了他一身,他像是已经经历过无数次,轻车熟路地去了后山深泉,一通洗漱。
飞溅的瀑流浇在他脸上,滑过他的眼睫形成一片雨帘。
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他忽而顿住,被浸湿的耳朵竖起,微微抖了抖。
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来不及擦干,便迅速裹衣,跳弹出去。
最后翻窗落进了我的房间。
四下寂静的寝殿里,是床上的我在呢喃:
「池雨……」
他走到床边蹲下,濡湿的耳朵甩了甩,轻轻「嗯」了一声。
床上的我闭着眼睛,不知在做什么梦,又呢喃了一声:
「池雨……」
他眼睛滴溜溜的,歪着头,有些好奇又有些疑惑地自言自语着:
「你老叫我干什么?想我啦……」
一边说着一边不自觉地勾起唇角,狐狸眼弯起,里面星星点点的。
他轻手轻脚地爬上床,侧身躺在边缘,轻拍我的胳膊:
「我在的。」
床上的人渐渐熟睡,他小心觑了一会儿,也沉沉睡去。
直至天亮,听见林嬷嬷的动静,咻的一下离开了。
21
放下水镜,我回过神来。
看着身旁安静如婴孩的池雨,一时情绪复杂。
这个神仙宗,眼下像是盯上了我。
是池雨夜夜守在我这里,杀了他们派来取我性命的妖怪。
这是明目张胆地与宗主作对。
可池雨的妖丹在他们手上,随时可能陨落。
神仙宗皆是修仙之人,又有百妖为盾。
池雨妖力非凡,尚且受控百年。
我这种凡民更是无力抗衡。
不得不担忧。
我看一眼窗外,已然天光大亮。
我悄悄起身,披衣往行宫深处的藏书阁去了。
黎国开国百年,一直有饲养妖宠的例子。
我记得母后生前对此也颇有兴趣,留下一些收藏的奇闻异录,就在藏书阁。
藏书阁的书叫我翻了个遍,竟真找出一点出路。
仙官下凡历劫,飞升之时,凡人之躯可化为舍利。
舍利能肉白骨,塑人身,亦能生妖丹。
如此,我忽而打开一条新思路。
我不正是下凡历劫的仙官么,若我死了,留下舍利或可救他一命。
只是,典籍有言,仙人若天命未至,擅自归位,是违反天规的大罪。
需罚禁闭三年。
仙界一天,凡间一年。
若真禁闭三年,倘或再见池雨,于他而言,已过千年光阴。
我陷入了沉默。
我不怕刑罚,可千年之后,池雨还能记得我吗……
22
此事在我心里踌躇着。
池雨再也不愿意回竹屋去睡。
每天人前装一下,到了夜里就偷偷爬到我这里来。
时时刻刻看着我。
目光过于炽热,一双狐狸眼睛又总是笑着。
导致林嬷嬷看我的眼神都古怪起来。
我有些赧然,怀疑她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午后,我趴在窗边,看着池雨发呆。
院子里的池雨正在嬷嬷的指挥下帮着劈柴。
不知他施的什么法,斧子像有意识的自己唰唰唰地上下劈着。
他耷拉着耳朵,垂头丧气地说道:
「嬷嬷,我饿了。」
林嬷嬷一脸狐疑:
「你不是刚吃下三只烤鸡吗?怎地又饿了?」
他目光真诚,无意识地抱怨:
「昂,昨晚太累了。」
林嬷嬷戒备起来,蛊惑着问:「你昨晚做什么去了?」
在林嬷嬷眼里,昨晚池雨分明是早早就回竹屋里睡去了。
池雨毫无知觉,顺着她的话说:「我昨晚……」
「池雨!」
眼看这只傻狐狸就要将他昨夜在我这儿演习画本的事和盘托出,我急急站起身,喊了他一声。
林嬷嬷缓缓地、古怪地看着我,我脸上一热,支支吾吾道:
「池雨你…….你进来,我有话同你说。」
池雨咻的一下蹿了进来,贴心地关上了门。
蹭到我边上:「央央……」
我伸手戳着他的耳朵,毛茸茸的耳朵调皮地乱躲。
我沉吟了一下,问他:
「池雨,等你活到一千岁的时候,你想做什么?」
他想也未想,飞速地答:「你想做什么,我就想做什么。」
我试探着问:「如若,如若我不在呢?」
他略一愣神,似乎反应过来我是一个凡人,即使在人间陪他,寿命也不过百年。
「那我不想活那么久。」
他正了神色,难得认真地看着我。
「认识你之前,所有人都怕我,或者觉得我傻。
「虽然你也曾经这么觉得,但我早就原谅你了。
「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下了地狱我就也去地狱。」
我摇了摇头,垂眸掩下情绪:「不,你要活着。等我回来找你。」
他拧着眉,眼神一烁:「我不要。」
我坚定地看着他:「我一定回来找你。」
「我不要!」他一把抱住我,手上力气大到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自言自语道:「我一定回来找你……」
23
同林嬷嬷交代好一切,我决意冒险一试。
人固有一死,凡间余下几十年,若池雨出事,我独活也毫无意义。
我行医多年,救人无数,每每靠的便是放手一搏。
若已别无他路,不如就一行险路,方有机会枯木逢春。
这次一搏,我成了一半。
我果然归了仙界,有了为仙的记忆。
那么我的舍利,想必林嬷嬷也已交给池雨,化作他的一颗妖丹。
我的池雨,现在是一个完整的池雨,他那么厉害,现在肯定更加所向披靡了吧。
我被送回仙界的碧波湖上,受罚禁闭三年。
我本就是碧波湖上的散仙医官,千年来蜗居于此,为民间一方布施福泽,祛病救灾。
禁闭与否,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半年后,我又发现,还是有一点区别。
我抬手探向微微凸起的小腹,里面仙气流转,有如日泽。
是新生命。
之前听闻仙界有位麒麟仙君,同一只狐狸生下来一只白凤,引得众仙纷纷去瞧,啧啧称奇。
不知道我身体里的这位,会是个什么神兽。
思及此我忍不住莞尔,我此次自请下凡,本欲亲自一探人间疾苦,对凡间疾苦追根溯源。
没想到,竟阴差阳错得来一只幼崽。
我掐指算着,这孩子约莫再过两年便能出生。
池雨…….还会在吗?
24
我在碧波湖上关了两年,肚子大了许多。
忽而得到一道旨意。
碧波湖未央医官造福凡民,两年来香火旺盛,福泽深厚,提前释放,解除禁闭。
我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
忐忑一阵后,捏诀去了人间。
我禁闭两年,人间一晃近千年,时过境迁。
黎国尚在,郊外的行宫人来人往,香气袅袅,竟已成为一座药王庙。
我穿过寺院,绕过炉鼎,步入正殿。
殿中一座素衣石像,手持医书的女仙,竟是我的脸。
想起我在人间的香火,我心下有个答案。
我提着裙摆小跑出去,捏诀四处探寻。
终在重重后院中,我原本的寝院里,那颗古树下,见到了正歪在椅子上翘着腿的池雨。
他身旁一只小槐妖,头顶插满了枯树枝,却莫名地好看。
小槐妖捧着一本古书,手里拿着一根树枝,一边记着什么,一边歪着头同池雨讲今日来了多少香客,都有什么困难,如何施救……
池雨抖着耳朵似懂非懂,大手一挥:「救救救,都救。」
槐妖苦着脸,一笔笔记下,苦哈哈地出去了。
我心下了然,槐妖妖力温和,体弱不易自保,妖力却有强大的治愈能力。
池雨养着一群这样的小妖,给予庇护,作为交换,他们在人间行善。
如此,对于他们的修行,也大有裨益。
我捏了个诀,走到池雨面前现了身。
「池雨……」
闭目养神的池雨猛地睁眼,微微一愣。
随即一眨眼瞬移到我面前,鼻尖贴得极近。
像是不敢置信一般,紧紧盯着我。
只这一眼,我便确信。
他还是我的狐狸。
他眼里情绪几度翻涌后,微微噘嘴,泫然欲泣。
「未央,你好慢啊。」
我心下一涩,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仿佛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池雨,我回来了。」
他一把揽过我的腰,狠狠抱住。
很快发现不对。
他浑身一僵,微微放开我,瞪大眼睛看着我的肚子。
他歪头蹲下,眉头缓缓皱起,万分新奇地戳了戳我的腹部:
「央央,你这里胖了好多呀。」
我没忍住笑出声,摸摸他的狐狸耳朵:「那是因为,里面有一窝小狐狸呀。」
25
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一语成谶。
生了一窝狐狸的我踹翻床边憋笑的臭男人。
「我堂堂神格,竟压不住你这只狐狸?!」
这只臭狐狸没皮没脸地将我搂进怀里。
笑嘻嘻道:「那是因为,我是九尾狐呀!」
我张大嘴,狠狠惊住了。
九尾狐原乃上古真神,只是这位真神水性杨花,偏又长得俊俏,有一身勾人的本事。
曾与无数仙妖欢好,留下众多旁枝子嗣。
发展到现在,仙界有青丘一族,为九尾狐一脉,仙力非凡,在仙界地位颇高。
凡间九尾狐妖不多,但凡有,妖力也都不容小觑。
若池雨真是九尾狐族,我一个凡人飞升的散仙,自然是比不过他去。
可是!
我一脚踹到他身上:「你为何不早说!害我几次三番为你担心。」
他滴溜溜的眼睛讨好地看着我。
「九尾狐千岁时觉醒,方能生出九条尾巴来。我也是千岁时才知道自己的来历,人家还是个孩子!」
我假笑着看他,他还是个孩子,那床上这一窝是什么。
见我不悦,他忽而嘭的一声,身后变出九条尾巴来。
九条雪白的绒尾棉花一般蓬松飘在身后,无风自动。
配着他头顶白里透粉的耳朵,乌黑水润的眸子讨好地觑着我。
实在气不起来了。
见我脸上松动,他伸出一条尾巴戳戳我的手,绸缎般的触感滑过我的掌心。
他歪着头,眼里星辰四溅:「央央,我喜欢你。」
我轻轻握住白绒绒的尾巴,微微笑着:「我也喜欢你。」